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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金庸 -【天龍八部】《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3:44 PM     標題: 金庸 -【天龍八部】《全文完》

釋名
“天龍八部”這名詞出於佛經。許多大乘佛經敘述佛向諸菩薩、比丘等說法時,崑常有天龍八部參與聽法。如“法華經:提婆達多品”:“天龍八部、人與非人,皆崑遙見彼龍女成佛”。
  “非人”,包括八種神道怪物,因為以“天”及“龍”為首,崑所以稱為《天龍八部》。八部羅,七歸那羅,八摩聽羅迦。
  “天”是指天神。在佛教中,天神的地位並非至高無上,只不過比人能享受到崑到更大、更長久的福報而已。佛教認為一切事物無常,天神的壽命終了之後,也是崑要死的。天神臨死之前有五種征狀:衣裳垢膩、頭上花萎、身體臭穢、腋下汗出、崑不樂本座(第五個征狀或說是“玉子離散”),這就是所謂“天人五衰”,是天神最崑大的悲哀。帝釋是眾天神的領袖。
  “龍”是指神。佛經中的龍,和我國的傳說中的龍大致差不多,不過沒有腳,崑有的大蟒蛇也稱。事實上,中國人對龍和龍王的觀念,主要是從佛經中來的。佛經崑中有五龍五、七龍王、八龍王等等名稱,古印度人龍很是尊敬,認為水中主物以龍崑的力氣最大,因此對德行崇高的人尊稱為“龍象”,如西來龍”,那是指從西方來崑的高僧。古印度人以為下雨是龍從天海中取水而灑下人間。中國人也接受這種說法,崑歷本上注明幾龍取水,表示今年雨量的多寡。龍王之中,有一位叫做沙竭羅龍王,崑他和幼女八歲時到釋迦反牟尼所說法的靈鷲山前,轉為男身,現佛之相。她成佛之崑時,為天龍八部所見。“夜叉”是佛經中的一種鬼神,有“夜叉八大將”、“十六大夜叉將”等名詞。崑“夜叉”是本義是能吃鬼的神,又有敏捷、勇健、輕靈、秘密等意思。“維摩經”崑注:“什曰:‘夜叉有三種:一、在地,二、在空虛,三、天夜叉也。’”現在我崑們說到“夜叉”都是指惡鬼。但在佛經中,有很多夜叉是好的,夜叉八大將的任務崑是“維護眾生界”。
  “乾達婆”是一種不吃酒內、只尋香氣作為滋養的神,是服侍帝釋的樂神之一,崑身上發出濃冽的香氣,“乾達婆”在梵語中又是“變幻莫測”的意思,魔術師也叫崑“乾達婆”,海市蜃樓叫做“乾達婆城”。香氣和音樂都是縹緲隱約,難以捉摸。
  “阿修羅”這種神道非常特別,男的極丑陋,而女的極美麗。阿修羅王常常率崑部和帝釋戰斗,因為阿修羅有美女而無美好食物,帝釋有美食而無美女,互相妒忌崑搶奪,每有惡戰,總是打得天翻地覆。我們常稱慘遭轟炸、屍橫遍地的大戰場為“崑修羅場”,就是由此而來。大戰的結果,阿修羅王往打敗,,上崑天下地,無處可逃於是化身潛入藕的絲孔之中。阿修羅王性子暴躁、執拗而善妒。崑釋迦牟尼說法,說“四念處”,阿修羅王也說法,說“五念處”;釋迦牟尼說法“崑三十七道品”,阿修羅王偏又多一品,“說三十八道品”。佛經中的神話故事大都崑是譬喻。阿修羅王權力很大,能力很大,就是愛搞“老子不信邪”、“天下大亂,崑越亂越好”的事,阿修羅又疑心病很重,“大智度論卷三十五”:“阿修羅其心不崑端故,常疑於佛,謂佛助天。佛為說‘五眾’,謂有六眾,不為說一;若說‘四諦’崑,謂有五諦,不說一事。”“五眾”即五蘊”,四諦是佛法中的基本觀念。阿修羅崑聽佛說法,疑心佛偏袒帝釋,故意少說了一樣。
  “迦樓羅”是一種大鳥,翅有種種莊嚴寶色,頭上有一個大瘤,是如意珠,此崑鳥鳴聲悲苦,以龍為食。舊說部中說岳飛是,“大鵬金翅鳥”投胎轉世,迦樓羅就崑是大鵬金翅鳥,它每天要吃一個龍及五百條小龍。到它命終時,諸吐毒,無法再吃,崑於是上下翻飛七次,飛到金剛輪山頂上命終。因為它一生以龍(大毒蛇)為食物,體崑內積蓄毒氣極多,臨死時毒發自焚。肉身燒去後只余一心,作純青琉璃色。
  “緊那羅”在梵語中為“人非人”之意。他形狀和人一樣,但頭上生一只角,崑所以稱為“人非人”,善於歌舞,是帝釋的樂神。
  “摩呼羅迦”是大蟒神,人身而蛇頭。這部小以“天龍八部”為名,寫的是北崑宋時雲南大理國的故事。
  大理國是佛教國家,皇帝都崇信佛教,往往放棄皇位,出家為僧,是我國歷史崑上一個十分奇特的現象。據歷史記載,大理國的皇帝中,聖德帝、孝德帝、宣仁帝、崑正廉帝、神宗等都避位為僧。“射雕英雄傳”中所寫的南帝段皇爺,就是大理國的崑皇帝。“天龍八部”的年代在“射雕英雄傳”之前。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無祜、崑紹聖年間,公元一○九四年前後。
  天龍八部這八種神道精怪,各有奇特個性和神通,雖是人間之外的眾生,卻也崑有塵世的歡喜和悲苦。這部小說裡沒有神道精怪,只是借用這個佛經名詞,以象征崑一些現世人物,就象“水滸”中有母夜叉孫二娘、摩雲金翅歐鵬。

[ 本帖最後由 紫色的水 於 2008-10-16 12:38 PM 編輯 ]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3:46 PM     標題: 第一章 青衫磊落險峰行

青光閃動,一柄青鋼劍倏地刺出,指向在年漢子左肩,使劍少年不等招用老,腕抖劍斜,劍鋒已削向那漢子右頸。那中年漢子劍擋格,錚的一聲響,雙劍相擊,嗡嗡作聲,震聲未絕,雙劍劍光霍霍,已拆了三招,中年漢子長劍猛地擊落,直砍少年頂門。那少年避向右側,左手劍訣一引,青鋼劍疾刺那漢子大腿。
  兩人劍法迅捷,全力相搏。
  練武廳東坐著二人。上首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道姑,鐵青著臉,嘴唇緊閉。下首是個五十余歲的老者,右手捻著長須,神情甚是得意。兩人的座位相距一丈有余,身後各站著二十余名男女弟子。西邊一排椅子上坐著十余位賓客。東西雙方的目光都集注於場中二人的角斗。
  眼見那少年與中年漢子已拆到七十余招,劍招越來越緊,兀自未分勝敗。突然中年漢子一劍揮出,用力猛了,身子微微一幌,似欲摔跌。西邊賓客中一個身穿青衫的年輕男子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他隨即知道失態,忙伸手按住了口。
  便在這時,場中少年左手呼一掌拍出,擊向那漢子後心,那漢子向前跨出一步避開,手中長劍驀地圈轉,喝一聲:“著!”那少年左腿已然中劍,腿下一個踉蹌,長劍在地下一撐,站直身子待欲再斗,那中年漢子已還劍入鞘,笑道:“褚師弟,承讓、承讓,傷得不厲害麼?”那少年臉色蒼白,咬著嘴唇道:“多謝龔師兄劍下留情。”
  那長須老者滿臉得色,微微一笑,說道:“東宗已勝了三陣,看來這‘劍湖宮’又要讓東宗再住五年了。辛師妹,咱們還須比下去麼?”坐在他上首的那中年道姑強忍怒氣,說道:“左師果然調教得好徒兒。但不知左師兄對‘無量玉壁’的鑽研,這五年來可已大有心得麼?”長須老者向她瞪了一眼,正色道:“師妹怎地忘了本派的規矩?”那道姑哼了一聲,便不再說下去了。
  這老者姓左,名叫子穆,是“無量劍”東宗的掌門。那道姑姓辛,道號雙清,是“無量劍”西宗掌門。
  “無量劍”原分東、北、西三宗,北宗近數十年來已趨式微,東西二宗卻均人才鼎盛。“無量劍”於五代後唐年間在南詔無量山創派,掌門人居住無量山劍湖宮。自於大宋仁過年間分為三宗之後,每隔五年,三宗門下弟子便在劍湖宮中比武斗劍,獲勝的一宗得在劍湖宮居住五年,至第六年上重行比試。五場斗劍,贏得三場者為勝。這五年之中,敗者固然極力鑽研,以圖在下屆劍會中洗雪前恥,勝者也是絲毫不敢松懈。北宗於四十年前獲勝而入住劍湖宮,五年後敗陣出宮,掌門人一怒而率領門人遷往山西,此後即不再參預比劍,與東西兩宗也不通音問。三十五年來,東西二宗互有勝負。東宗勝過四次,西宗勝過兩次。那龔姓中年漢子與褚姓少年相斗,已是本次比劍中的第四場,姓龔的漢子既勝,東宗四賽三勝,第五場便不用比了。
  西首錦凳上所坐的則是別派人士,其中有的是東西二宗掌門人共同出面邀請的公證人,其余則是前來觀禮的嘉賓。這些人都是雲南武林中的知名之士。只坐在最下首的那個青衣少年卻是個無名之輩,偏是他在龔姓漢子伴作失足時嗤的一聲笑。這少年乃隨滇南普洱老武師馬五德而來。馬五德是大茶商,豪富好客,頗有孟嘗之風,江湖上落魄的武師前去投奔,他必竭誠相待,因此人緣甚佳,武功卻是平平。左子穆聽馬五德引見之時說這少年姓段,段姓是大理國的國姓,大理境內姓段的成千成萬,左子穆當時聽了也不以為意,心想分多半是馬五德的弟子,這馬老兒自身的功夫稀松平常,調教出來的弟子還高得到那裡去,是以連“久仰”兩字也懶得說,只拱了拱手,便肅入賓座。不料這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竟當左子穆的得意弟子佯出虛招誘敵之時,失笑譏諷。
  當下左子穆笑道:“辛師妹今年派出的四名弟子,劍術上的造詣著實可觀,尤其這第四場我們贏得更是僥幸。褚師侄年紀輕輕,居然練到了這般地步,前途當真不可限量,五年之後,只怕咱們東西宗得換換位了,呵呵,呵呵!”說著大笑不已,突然眼光一轉,瞧向那姓段青年,說道:“我那劣徒適才以虛招‘跌撲步’獲勝,這位段世兄似乎頗不以為然。便請段世兄下場指點小徒一二如何?馬五哥威震滇南,強將手下無弱兵,段世兄的手段定是挺高的。”
  馬五德臉上微微一紅,忙道:“這位段兄弟不是我的弟子。你老哥哥這幾手三腳貓的把式,怎配做人家師父?左賢弟可別當面取笑。這位段兄弟來到普洱捨下,聽說我正要到無量山來,便跟著同來,說道無量山山水清幽,要來賞玩風景。”
  左子穆心想:“他若是你弟子,礙著你的面子,我也不能做得太絕了,既是尋常賓客,那可不能客氣了。有人竟敢在劍湖宮中譏笑‘無量劍’東宗的武功,若不教他鬧個灰頭土臉下的山,姓左的顏面何存?”當下冷笑一聲,說道:“請教段兄大號如何稱呼,是那一位高人的門下?”
  那姓段青年微笑道:“在下單名一譽字,從來沒學過什麼武藝。我看到別人摔交,不論他真摔還是假摔,忍不住總是要笑的。”左子穆聽他言語中全無恭敬之意,不禁心中有氣,道:“那有什麼好笑?”段譽輕搖手中摺扇,輕描淡寫的道:“一個人站著坐著,沒什麼好笑,躺在床上,也不好笑,要是躺地下,哈哈,那就可笑得緊了。除非他是個三歲娃娃,那又作別論。”左子穆聽他說話越來越狂妄,不禁氣塞胸臆,向馬五德道:“馬五哥,這位段兄是你的好朋友麼?”
  馬五德和段譽也是初交,完全不知對方底細,他生性隨和,段譽要同來無量山,他不便拒卻,便帶著來了,此時聽左穆的口氣甚是著惱,勢必出手便極厲害,大好一個青年,何必讓他吃個大虧?便道:“段兄弟和我雖無深交,咱們總是結伴來的。我瞧段兄弟斯斯文文的,未必會什麼武功,適才這一笑定是出於無意。這樣吧,老哥哥肚子也餓了,左賢弟趕快整治酒席,咱們賀你三杯。今日大好日子,左賢弟何必跟年輕晚輩計較?”
  左子穆道:“段兄既然不是馬五哥的好朋友,那麼兄弟如有得罪,也不算是掃了馬五哥的金面。光傑,剛才人家笑你呢,你下場請教請教吧。”
  那中年漢子龔光傑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當下抽出長劍,往場中一站,倒轉劍柄,拱手向段譽道:“段朋友,請!”段譽道:“很好,你練罷,我瞧著。”仍是坐在椅中,並不起身。龔光傑登時臉皮紫脹,怒道:“你……你說什麼?”段譽道:“你手裡拿了一把劍這麼東晃來西去,想是要練劍,那麼你就練罷。我向來不愛瞧人家動刀使劍,可是既來之,則安之,那也不防瞧著。”龔光傑喝道:“我師父叫你這小子也下場來,咱們比劃比劃。”
  段譽輕揮折扇,搖了搖頭,說道:“你師父是你的師父,你師父可不是我的師父。你師父差得動你,你師父可差不動我。你師父叫你跟人家比劍,你已經跟人家比過了。你師父叫我跟你比劍,我一來不會,二來怕輸,三來怕痛,四來怕死,因此是不比的。我說不比,就是不比。”
  他這番說什麼“你師父”“我師父”的,說得猶如拗口令一般,練武廳中許多人聽著,忍不住笑了出來。“無量劍”西宗雙清門下男女各占其半,好幾名女弟子格格嬌笑。練武廳上莊嚴肅穆的氣象,霎時間一掃無遺。
  龔光傑大踏步過來,伸劍指向段譽胸口,喝道:“你到底是真的不會,還是裝傻?”段譽見劍尖離胸不過數寸,只須輕輕一送,便刺入了心髒,臉上卻絲毫不露驚慌之色,說道:“我自然是真的不會,裝傻有什麼好裝?”龔光傑道:“你到無量山劍湖宮中來撒野,想必是活得不耐煩了。你是何人門下?受誰的指使?若不直說,莫怪大爺劍下無情。”
  段譽道::“你這位大爺怎地如此狠霸霸的?我平生最不愛瞧人打架。貴派叫做無量劍,住在無量山中。佛經有雲:‘無量有四:一慈、二悲、三喜、四捨。’這‘四無量’麼,眾位當然明白:與樂之心為慈,拔苦之心為悲,喜眾生離苦獲樂之心曰喜,於一切眾生捨怨親之念而平等一如曰捨。無量壽佛者,阿彌陀佛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他嘮叨叨的說佛念經,龔光傑長劍回收,突然左手揮出,拍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打了他一個耳光。段譽將頭略側,待欲閃避,對方手掌早已打過縮回,一張俊秀雪白的臉頰登時腫了起來,五個指印甚是清晰。
  這一來眾人都是吃了一驚,眼見段譽漫不在乎,滿嘴胡說八道的戲弄對方,料想必是身負絕藝,那知龔光傑隨手一掌,他竟不能避開,看來當真是全然不會武功。武學高手故意裝傻,玩弄敵手,那是常事,但決無不會武功之人如此膽大妄為的。龔光傑一掌得手,也不禁一呆,隨即抓住段譽胸口,提起他身子,喝道:“我還道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那知竟是膿包!”將他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譽滾將出去,砰的一聲,胸袋撞在桌腳上。
  馬五德心中不忍,搶過去伸手扶起,說道:“原來老弟果然不會武功,那又何必到這裡來廝混?”
  段譽摸了摸額角,說道:“我本是來游山玩水的,誰知道他們要比劍打架了?這樣你砍我殺的,有什麼好看?還不如瞧人家耍猴兒戲好玩得多。馬五爺,再見,再見,我這可要走了。”
  左子穆身旁一名青弟子一躍而出,攔在段譽身前,說道:“你既不會武功,就這麼夾著尾巴而走,那也罷了。怎麼又說看我們比劍,還不如看耍猴兒戲?這話未免欺人太甚。我給你兩條路走,要麼跟我比劃比劃,叫你領教一下比耍猴兒也還不如的劍法;要麼跟我師父磕八個響頭,自己說三聲‘放屁’!”段譽笑道:“你放屁?不怎麼臭啊!”
  那人大怒,伸拳便向段譽面門擊去,這一拳勢夾勁風,眼見要打得他面青目腫,不料拳到中途,突然半空中飛下一件物事,纏住了那少年的手腕。這東西冷冰冰,滑膩膩,一纏上手腕,隨即蠕蠕而動。那少年吃一驚,急忙縮手時,只見纏在腕上的竟是一條尺許長的赤練蛇,青紅斑斕,甚是可怖。他大聲驚呼,揮臂力振,但那蛇牢牢纏在腕上,說什麼也甩不脫。忽然龔光傑大叫道:“蛇,蛇!”臉色大變,伸手插入自己衣領,到背心掏摸,但掏不到什麼,只急得雙足亂跳,手忙腳亂的解衣。
  這兩下變故古怪之極,眾人正驚奇間,忽聽得頭頂有人噗哧一笑。眾人抬起頭來,只見一個少女坐在梁上,雙手抓的都是蛇。
  那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一身青衫,笑靨如花,手中握著十來條尺許長小蛇。這些小蛇或青或花,頭呈三角,均是毒蛇。但這少女拿在手上,便如是玩物一般毫不懼怕。眾人向她仰視,也只是一瞥,聽到龔光傑與他師弟大叫大嚷的驚呼,隨即又都轉眼去瞧那二人。
  段譽卻仍是抬起了頭望著她,見那少女雙腳蕩啊蕩的,似乎這麼坐梁上甚是好玩,問道:“姑娘,是你救我的麼?”那少女道:“那惡人打你,你為什麼不還手?”段譽搖頭道:“我不會還手……”
  忽聽得“啊”的一聲,眾人齊聲叫喚,段譽低下頭來,只見左穆手執長劍,劍鋒上微帶血痕,一條赤練蛇斷成兩截,掉在地下,顯是被他揮劍斬死。龔光傑上身衣服已然脫光,赤了膊亂蹦亂跳,一條小青蛇在他背上游走,他反手欲捉,抓了幾次都抓不到。
  左子穆喝道:“光傑,站著別動!”龔光傑一呆,只劍白光一閃,青蛇已斷為兩截,左子穆出劍如風,眾人大都沒瞧清楚他如何出手,青蛇已然斬斷,而龔光傑背上絲毫無損。眾人都高聲喝起采來。
  梁上少女叫道:“喂,喂!長胡子老頭,你干什麼弄死了我兩條蛇兒,我可要跟你不客氣了。”
  左子穆怒道:“你是誰家女娃娃,到這兒來干什麼?”心下暗暗納罕,不知這少女何時爬到了梁上,竟然誰也沒有知覺,雖說各人都凝神注視東西兩宗比劍,但總不能不知頭頂上伏著一個人,這件事傳將出去,“無量劍”的人可丟得大了。但見那少女雙腳一蕩一蕩,穿著一雙蔥綠色鞋兒繡著幾朵小小黃花,純然是小姑娘的打扮,左子穆又道:“快跳下來!”
  段譽忽道:“這麼高,跳下來可不摔壞了麼?你快叫人去拿架梯子來!”此言一出,又有人忍不住笑了起來。西宗門下幾名女弟子均想:“此人一表人才,卻原來是個大呆子。這少女既能神不知鬼不覺的上得梁去,輕功自然不弱,怎麼要用梯子才爬得下來。”
  那少女道:“先賠了我的蛇兒,我再下來跟你說話。”左子穆道:“兩條小蛇,有什麼打緊,隨便那裡都可去捉兩條來。”他見這少女玩毒物,若無其事,她本人年紀幼小,自不足畏,但她背後的師長父兄卻只怕大有來頭,因此言語中對她居然忍讓三分。那少女笑道:“你倒說得容易,你去捉兩條給我看看。”
  左子穆道:“快跳下來。”那少女道:“我不下來。”左子穆道:“你不下來,我可要上來拉了。“那少女格格一笑,道:“你試試看,拉得我下來,算你本事!”左子穆以一派宗師,終不能當著許多武林好手、門人弟子之前,跟一個小女孩鬧著玩,便向雙清道:“辛師妹,請你派一名女弟子上去抓她下來吧。”
  雙清道:“西宗門下,沒這麼好的輕功,”左子穆臉色一沉,正要發話,那少女忽道:“你不賠我蛇兒,我給你個厲害瞧瞧!”從左腰皮囊裡掏出一團毛茸茸的物事,向龔光傑擲了過去。
  龔光傑只道是件古怪暗器,不敢伸手去接,忙向旁邊避開,不料這團毛茸茸的東西竟是活的,在半空中一扭,撲在龔光傑背上,眾人這才看清,原來是只灰白色的小貂兒。這貂兒靈活已極,在龔光傑背上、胸前、臉上、頸中,迅捷無倫的奔來奔去。龔光傑雙手急抓,可是他出手雖快,那貂兒更比他快了十倍,他每一下抓撲都落了空。旁人但見他雙手急揮,在自己背上、胸前、臉上、頸中亂抓亂打,那貂兒卻仍是游走不停。
  段譽笑道;“妙啊,妙啊,這貂兒有趣得緊。”
  這只小貂身長不滿一尺,眼射紅光,四腳爪子甚是銳利,片刻之間,龔光傑赤裸的上身已布滿了一條條給貂爪抓出來的細血痕。
  忽聽得那少女口中噓噓噓的吹了幾聲。白影閃動,那貂兒撲到了龔光傑臉上,毛松松的尾巴向他眼上掃去。龔光傑雙手急抓,貂兒早已奔到了他頸後,龔光傑的手指險些便插入了自己眼中。
  左子穆踏上兩步,長劍倏地遞出,這時那貂兒又已奔到龔光傑臉上,左子穆挺劍向貂兒刺去。貂兒身子一扭,早已奔到了龔光傑後頸,左子穆的劍尖及於徒兒眼皮而止。這一劍雖沒刺到貂兒,旁觀眾人無不歎服,只須劍尖多遞得半寸,龔光傑這只眼睛便是毀了。雙清尋思:“左師兄劍術了得,非我所及,單是這招‘金針渡劫’,我怎能有這等造指?”
  刷刷刷刷,左子穆連出四劍,劍招雖然迅捷異常,那貂兒終究還是快一步。那少女叫道:“長胡子老頭,你劍法很好。”口中尖聲噓噓兩下,那貂兒往下一竄,忽地不見了,左子穆一呆之際,只見龔光傑雙手往大腿上亂抓亂摸,原來那貂兒已從褲腳管中鑽入他褲中。
  段譽哈哈大笑,拍手說道:“今日當真是大開眼界,歎為觀止了。”
  龔光傑手忙腳亂的除下長褲,露出兩條生滿黑毛的大腿。那少女叫道:“你這惡人愛欺侮人,叫你全身脫得清光,瞧你羞也不羞!”又是噓噓兩聲尖呼,那貂兒也真聽話,爬上龔光傑左腿,立時鑽入了他襯褲之中。練武廳上有不少女子,龔光傑這條襯褲是無論如何不肯脫的,雙足亂跳,雙手在自己小腹、屁股上拍了一陣,大叫一聲,跌跌撞撞的往外直奔。
  他剛奔到廳門,忽然門外搶進一個人來,砰的一聲,兩人撞了個滿懷。這一出一入,勢道都是奇急,龔光傑踉蹌後退,門外進來那人卻仰天一交,摔倒在地。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3:46 PM

左子穆失聲叫道:“容師弟!”
  龔光傑也顧不得褲中那只貂兒兀自從左腿爬到右腿,又從右腿爬上屁股,忙搶上將那人扶起,貂兒突然爬到了他前陰的要緊所在。他“啊”一聲大叫,雙手忙去抓貂,那人又即摔倒。
  梁上少女格格嬌笑,說道:“整得你也夠了!”“嘶”的一聲長呼叫。貂兒從龔光傑褲中鑽了出來,沿牆直上,奔到梁上,白影一閃,回到那少女懷中。那少女贊道:“乖貂兒!”右手指兩手指抓著一條小蛇的尾巴,倒提起來,在貂兒面前晃動。那貂兒前腳抓住,張口便吃,原來那少女手中這許多小蛇都是喂貂的食料。
  段譽前所未見,看得津津有味,見貂兒吃完一條小蛇,鑽入了那少女腰間的皮囊。
  龔光傑再次扶起那人,驚叫:“容師叔,你……你怎麼啦!”左穆搶上前去只見師弟容子矩雙目圓睜,滿臉憤恨之色,口鼻中卻沒了氣息。左子穆大驚,忙施推拿,已然無法救活。左子穆知道容子矩武功雖較已為遜,比龔光傑高得多了,這麼一撞,他居然沒能避開,而一撞之下登時斃命,那定是進來之前已然身受重傷,忙解開他上衣查察傷勢。衣衫解開,只見他胸口赫然寫著八個黑字:“神農幫誅滅無量劍”。眾人不約而同的大聲驚呼。
  這八個黑字深入肌理,既非墨筆書寫,也不是用尖利之物刻劃而致,竟是以劇毒的藥物寫就,腐蝕之下,深陷肌膚。
  左穆略一凝視,不禁大怒,手中長劍一振,嗡嗡作響,喝道:“且瞧是神農幫誅滅無量劍,還是無量劍誅滅神農幫。此仇不報,何以為人?”再看容子矩身子各處,並無其他傷痕,喝道:“光豪、光傑,外面瞧瞧去!”
  干光豪、龔光傑兩名大弟子各挺長劍,應聲而出。
  這一來廳上登時大亂,各人再不也去理會段譽和那梁上少女,圍住了容子矩的屍身紛紛議論。馬五德沉吟道:“神農幫鬧得越來越不成話了。左賢弟,不知他們如何跟貴派結下了梁子。”
  左子穆心傷師弟慘亡,哽咽道:“是為了采藥。去年秋天,神農幫四名香主來劍湖宮求見,要到我們後山采幾味藥。采藥本來沒什麼大不了,神農幫原是以采藥、販藥為生,跟我們無量劍雖沒什麼交情,卻也沒有梁子。但馬五哥想必知道,我們這後山輕易不能讓外人進入,別說神農幫跟我們只是泛泛之交,便是各位好朋友,也從來沒去後山游玩過。這只是祖師爺傳下的規矩,我們做小輩的不敢違犯而已,其實也沒什麼要緊……”
  梁上那少女將手中十條蛇放入腰間的一個小竹簍裡,從懷裡摸出一把瓜子來吃,兩只腳仍是一蕩一蕩的,忽然將一粒瓜子往段譽頭上擲去,正中他額頭,笑道:“喂,你吃不吃瓜?上來吧!”
  段譽道:“沒梯子,我上不來。”那少女道:“這個容易!”從腰間解下一條綠色綢帶,垂了下來,道:“你抓住帶子,我拉你上來。”段譽道:“我身子重,你拉不動的。”那少女笑道:“試試看嘛,摔你不死的。”段譽見衣帶掛到面前,伸手便握住了。那少女道:“抓緊了!”輕輕一提段譽身子已然離地。那少女雙手互拉扯,幾下但將他拉上橫梁。
  段譽道:“你這只小貂兒真好玩,這麼聽話。”那少女從皮囊中摸出小貂,雙手捧著。段譽見貂兒皮毛潤滑,一雙紅眼精光閃閃瞧著自己,甚是可愛,問道:“我摸摸它不打緊嗎?”那少女道:“你摸好了。”段譽伸手在貂背上輕輕撫摸,只覺著手輕軟溫暖。
  突然之間,那貂兒嗤的一聲,鑽入了少女腰間的皮囊。段譽沒提防,向後一縮,一個沒坐穩,險些摔跌下去。那少女抓住他後領,拉他靠近自己身邊,笑道:“你當直一點兒也不會武功,那可就奇了。”段譽道:“有什麼奇怪?”那少女道:“你不會武功,卻單身到這兒來,那是定會給這些惡人欺侮的。你來干什麼?”
  段譽正要相告,忽得腳步聲響,干光豪、龔光傑兩人奔進大廳。
  這時龔光傑已穿回了長褲,上身卻仍是光著膀子。兩人神色間頗有驚惶之意,走到左子穆跟前。干光豪道:“師父,神農幫在對面山上聚集,把守了山道,說道誰也不許下山。咱們見敵方人多,不得師父號令,沒敢隨便動手。”左子穆道:“嗯,來了多少人?”干光豪道:“大約七八十人。”左子穆嘿嘿冷笑,道:“七八十人,便想誅滅無量劍了?只怕也沒沒這麼容易。”
  龔光傑道:“他們用箭射過來一封信封,皮上寫得好生無禮。”說著將信呈上。
  左子穆見們封上寫著:“字諭左子穆”五個大字,便不接信,說道:“你拆來瞧瞧。”龔光傑道:“是!”拆開信封,抽出信箋。
  那少女在段譽耳邊低聲道:“打你的這個惡人便要死了。”段譽道:“為什麼?”那少女低聲道:“信封信箋上都是毒。”段譽道:“那有這麼厲害?”
  只聽龔光傑讀道:“神農幫字諭左……聽者(他不敢直呼師父之名,讀到“左”字時,便將下面“子穆”二字略過不念):限爾等一個進辰之內,自斷右手,折斷兵刃,退出無量山劍湖宮,否則無量劍雞犬不留。”
  無量劍西宗掌門雙清冷笑道:“神農幫是什麼東西,誇下好大的海口!”
  突然間砰的一聲,龔光傑仰天便倒。干光豪站在他身旁,忙叫:“師弟!”伸手欲扶。左子穆搶上兩步,翻掌按在他的胸口,輕力微吐,將他震出三步,喝道:“只怕有毒,別碰他身子!”只見龔光傑臉上肌肉不住抽搐,拿信的一只手掌霎時之間便成深黑,雙足挺了幾下,便已死去。
  前後只過一頓飯功夫,“無量劍”東宗連死了兩名好手,眾人無不駭然。
  段譽低聲道:“你也是神農幫的麼?”那少女嗔道:“呸!我才不是呢,你胡說八道什麼?”段譽道:“那你怎地知道信上有毒?”那少女笑道:“這下毒的功夫粗淺得緊,一眼便瞧出來了。這些笨法兒只能害害無知之徒。”她這幾句話廳上眾人都聽見了,一齊抬起頭來,只見她兀自咬著瓜子,穿著花鞋的一雙腳不住前後晃蕩。
  左子穆向龔光傑手中拿著的那信瞧去,不見有何異狀,側過了頭再看,果見信封和信箋上隱隱有磷光閃動,心中一凜,抬頭向那少女道:“姑娘尊姓大名?”那少女道:“我的尊姓大名,可不能跟你說,這叫做天機不可洩漏。”在這當口還聽到兩句話,左子穆怒火直冒,強自忍耐,才不發作,說道:“那麼令尊是誰?尊師是那一位?”那少女笑道:“哈哈,我才不上你的當呢。我跟你說我令尊是誰,你便知道我的尊姓了。你既知我尊姓,便查得到我的大名了,我的尊師便是我媽。我媽的名字更加不能跟你說。”
  左子穆聽她語聲既嬌且糯,是雲南本地人無疑,尋思:“雲南武林中,有那一擅於輕功的夫婦會是她的父母?”那少女沒出過手,無法從她武功家數上推想,便道:“姑娘請下來,一起商議對策。神農幫說誰也不許下山,連你也要殺了。”
  那少女笑道:“他們不會殺我的,神農幫只殺無量劍的人。我在路上聽到了消息,因此趕來瞧瞧殺人的熱鬧。長胡子老頭,你們劍法不錯,可是不會使毒,斗不過神農幫的。”
  這幾句正說中了“無量劍”的弱點,若憑真實的功夫廝拼,無量劍東西宗,再加上八位聘請前來作公證的各派好手,無論如何不會敵不過神農幫,但說到用毒,各人卻一竅不通。
  左穆聽她口吻中全是幸災樂禍之意,似乎“無量劍”越死得人多,她越加看得開心,當下冷哼一聲,問道:“姑娘在路上聽到什麼消息?”他一向頤指氣使慣了,隨便一句話,似乎都叫人非好好回答不可。
  那少女忽問:“你吃瓜子不吃?”
  左子穆臉色微微發紫,若不是大敵在外,早已發作,當強忍怒氣,道:“不吃!”
  段譽插口道:“你這是什麼瓜子?桂花?玫瑰?還是松子味的?”那少女道:“啊喲!瓜子還有許多講究麼?我可不知道了。我這瓜子是媽媽用蛇膽炒的,常吃眼目明亮,你試試看。”說著抓了一把,塞在段譽手中,又道:“吃不慣的人,覺得有點兒苦,其實很好吃的。”段譽不便拂她之意,拿了一粒瓜子送入口中,入口果覺辛澀,但略加辨味,便似諫果回甘,舌底生津,當下接連吃了起來。他將吃過的瓜子殼一片片的放在梁上,那少女卻肆無忌憚,順口便往下吐出。瓜子殼在眾人頭頂上亂飛,許多人都皺眉避開。
  左子穆又問:“姑娘在道上聽到什麼消息,若能見告,在下……在下感激不盡。”他為了探聽消息,言語只得十分客氣。那少女道:“我聽神農幫的說什麼‘無量玉壁’,那是什麼玩意兒?”左子穆一怔,說道:“無量玉壁?難道無量山中有什麼寶玉、寶壁麼?倒沒聽見過。雙清師妹,你聽人說過麼?”雙清還未回答,那少女搶著道:“他自然沒聽說過。你倆不用一搭一擋做戲,不肯說,那就干脆別說。哼,好稀罕麼?”
  左子穆神色尷尬,說道:“啊,我想起來了,神農幫所說的,多半是無量山白龍峰畔的鏡面石。這塊石頭平滑如鏡,能照見毛發,有人說是塊美玉,其實呢,只是一塊又白又光的石頭罷了。”
  那少女道:“你早些說了,豈不是好?你怎麼跟神農幫結的怨家啊?干麼他們要將你無量劍殺得雞犬不留?”
  左子穆眼見反客為主之勢已成,要想這少女透露什麼消息,非得自己先說不可,目下事勢緊迫,又當著這許多外客,總不能抓下這小姑娘來強加拷問,便道:“姑娘請下來,待我詳加奉告。”那少女雙腳蕩了蕩,說道:“詳加奉告,那倒不用,反正你的話有真有假,我也只信得了這麼三成四成,你隨便說一些吧。”
  左子穆雙眉一豎,臉現怒容,隨即收斂,說道:“去年神農幫要到我們後山采藥,我沒答允。他們便來偷采。我師弟容子矩和幾名弟子撞見了,出言責備。他們說道:‘這裡又不是金鑾殿、御花園,外人為什麼來不得?難道無量山你們無量劍買下的麼?,雙方言語沖突,動起手來。容師弟下手沒留情,殺了他們二人。梁子便是這樣結下的。後來在瀾滄江畔,雙方又動一次手,再欠下了幾條人命。”那少女道:“嗯,原來如此。他們要采的什麼藥?”左子穆道:“這個倒不大清楚。”
  那少女得意洋洋的道:“諒你也不知道。你已跟我說了結仇的經過,我也跟你說兩件事吧。那天我在山裡捉蛇,給我的閃電貂吃……”段譽道:“你貂兒叫閃電貂?”那少女道:“是啊,它奔跑起來,可不快得像閃電一樣?”段譽贊道:“正是,閃電貂,這名字取得好!”左子穆向他怒目而視,怪他打岔,但那少女正說到要緊當口,自己倘若斥責段譽,只怕她生氣,就此不肯說了,當下只陰沉著臉不作聲。
  那少女向段譽道:“閃電貂愛吃毒蛇,別的什麼也不吃。它是我從小養大的,今年四歲啦,就只聽我一個人的話,連爹爹媽媽的話也不聽。我叫它嚇人就嚇人,咬人就咬人,這貂兒真乖。”說著左手伸入皮囊,撫摸貂兒。
  段譽道:“這位左先生等得好心焦了,你就跟他說了吧。”
  那少女一笑,低頭向左子穆道:“那時候我正在草叢裡找蛇,聽得有幾個人走過來。一個說道:‘這次若不把無量劍殺得雞犬不留,占了他的無量山,劍湖宮,咱們神農幫人人便抹脖子吧。’我聽說要殺得雞犬不留,倒也好玩,便蹲著不作聲。聽得他們接著談論,說什麼奉了縹緲峰靈鷲宮的號令,要占劍湖宮,為的是要查明‘無量玉壁’的真相。”
  她說到這裡,左子穆與雙清對望了一眼。
  那少女道:“縹緲峰靈鷲宮是什麼玩意兒?為什麼神農幫要奉他的號令?”左子穆:“縹緲峰靈鷲宮什麼的,還是此刻第一遭從姑娘嘴裡聽到。我實不知神農幫原來還是奉了別人的號令,才來跟我們為難。”想到神農幫既須奉令行事,則那縹緲峰什麼的自然厲害之極,雲嶺之南千山萬峰,可從來沒聽說有一座縹緲峰,憂心更增,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那少女吃了兩粒瓜子,說道:“那時又聽得另一人說道:‘幫主身上這病根子,既然無量山中的通天草或能解得,眾兄弟拼著身受千刀萬劍,也要去采這通天草到手。’先一人歎了口氣,說道:‘我身上這“生死符”,除了天山童姥她老人家本人,誰也無法解得。通天草雖然藥性靈異,也只是在“生死符”發作之時,稍稍減輕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苦楚而已……’他們幾個人一面說,一面走遠。我說得夠清楚了嗎?”
  左子穆不答,低頭沉思。雙清道:“左師兄,那通天草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物事,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要用此草治病止痛,給他一些,不就是了?”左子穆怒道:“給他些通天草有什麼打緊?但他們存心要占無量山劍湖宮,你沒聽見嗎?”雙清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那少女伸出左臂,穿在段譽腋下,道:“下去吧!”一挺身便離梁躍下。段譽“啊”的一聲驚呼,身子已在半空。那少女帶著輕輕落地,左臂仍是挽著他右臂,說道:“咱們外面瞧瞧去,看神農幫是怎生模樣。”
  左子穆搶上一步,說道:“且慢,還有幾句話要問。姑娘說道司空玄那老兒身上中了‘生死符’,發作起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是什麼東西?‘天山童姥’又是什麼人?”
  那少女道:“第一,你問的兩件事我都不知道。第二,你這麼狠霸霸的問我,就算我知道了,也決不會跟說。”
  此刻“無量劍”大敵壓境,左子穆實不願又再樹敵,但聽這少女的話中含有不少重大關切,關連到“無量劍”此後存亡榮辱,不能不詳細問個明白,當下身形一晃,攔在那少女和段譽身前,說道:“姑娘,神農幫惡徒在外,姑娘貿然出去,若是有甚閃失,我無量劍可過意不去。”那少女微笑道:“我又不是你請來的客人,再說呢,你也不知我尊姓大名。倘若我給神農幫殺了,我爹爹媽媽決不會怪你保護不周。”說著挽了段譽手臂,向外便走。
  左子穆左臂微動,自腰間拔出長劍,說道:“姑娘,請留步。”那少女道:“你要動武麼?”左子穆道:“我只要你將剛才的話再說得仔細明白些。”那少女一搖頭,說道:“要是我不肯說,你就要殺我了?”左子穆道:“那我也就無法可想了。”長劍斜橫胸前,攔住了去路。
  那少女向段譽道:“這長須老兒要殺我呢,你說怎麼辦?”段譽搖了搖手中折扇,道:“姑娘說怎麼辦便怎麼辦。”那少女道:“要是他一劍殺死了我,那便如何是好?”段譽道:“咱們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瓜子一齊吃,刀劍一塊挨。”那少女道:“這幾句話得挺好,你這人很夠朋友,也不枉咱們相識一場,走吧!”跨步便往門外走去,對左子穆手中青光閃爍的長劍恍如不見。
  左子穆長一劍一抖,指向那少女左肩,他倒並無傷人之意,只是不許她走出練武廳。
  那少女在腰間皮囊上一拍,嘴裡噓噓兩聲,忽然間白影一閃,閃電貂驀地躍出,撲向左子穆右臂。左子穆忙伸手去抓,可是閃電貂當真動若閃電,喀的一聲,已在他右腕上咬了一口,隨即鑽入了那少女腰間皮囊。
  左子穆大叫一聲,長劍落地,頃刻之間,便覺右腕麻木,叫道:“毒,毒!你……你這鬼貂兒有毒!”說著手用抓緊右腕,生怕毒性上行。
  無量劍宗眾弟子紛紛搶上,三個人去扶師父,其余的各挺長劍,將那少女和段譽團團圍住,叫道:“快,快拿解藥來,否則亂劍刺死了小丫頭。”
  那少女笑道:“我沒解藥。你們只須去采些通天草來濃濃的煎上一碗,給他喝下去就沒事了。不過三個時辰之內,可不能移動身子,否則毒入心髒,那就糟糕。你們大伙兒攔住我干什麼?也想叫這貂兒來咬上一口嗎?”說著從皮囊中摸出閃電貂來,捧在右手,左臂挽了段譽向外便走。
  眾弟子見師父的狼狽模樣,均知憑自己的功夫,萬萬避不開那小貂迅如電閃的撲咬,只得眼睜睜的瞧著他二人走出練武廳。
  來劍湖宮的眾客眼見閃電貂靈異迅捷,均自駭然。誰也不敢出頭。
  那少女和段譽並肩出了大門。無量劍眾弟子有的在練武廳內,有的在外守御,以防神農幫來攻。兩人出得劍湖宮來,竟沒遇上一人。
  那少女低聲道:“閃電貂這一生之中不知已吃了幾千條毒蛇,牙齒毒得很,那長胡子老頭給它咬了一口,當時就該立刻把右臂斬斷,只消再拖延得幾個時辰,那便活不到第八天上了。”段譽道:“你說只須采些通天草來,濃濃煎上一大碗,服了就可解毒?”那少女笑道:“我騙騙他們的。否則的話,他們怎肯放我們出來?”段譽驚道:“你等一會兒,我進去跟他說。”那少女一把拉住,嗔道:“傻子,你這一說,咱們還有命嗎?我這貂兒雖然厲害,可是他們一齊擁上,我又怎抵擋得了?你說過的,瓜子一齊吃,刀劍一塊挨。我可不能拋下了你,自個兒逃走。”
  段譽搔頭道:“那就你給他些解藥罷。”那少女道:“唉,你這個人婆婆媽媽的,人家打你,你還是這麼好心。”段譽摸了摸臉頰,說道:“給他打了一下,早就不痛了,還記著干麼?唉,可惜打我的人卻死了。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之端也。’佛家說:‘救人一命,勝造七極浮屠。’這左子穆左先生雖然凶狠,對你說話倒也是客各氣氣的,他生了這麼長的一大把胡子,對你這小姑娘卻自稱‘在下’。”
  那少女格的一笑,道:“那時我在梁上,他在地下自然是‘在下’了。你盡說好話幫他,要我給他解藥。可是我真的沒有啊。解藥就只爹爹有。再說,他們無量劍轉眼就會神農幫殺得雞犬不留,我去跟爹爹討了解藥來,這左子穆腦袋都不在脖子上了,屍體上有毒無毒,只怕沒多大相干了吧?”
  段譽搖了搖頭,只得不說解藥之事,眼見明月初升,照在她白裡泛紅的臉蛋上,更映得她容色嬌美,說道:“你尊姓大名不能跟那長須老兒說,可能跟我說麼?”那少笑道:“什麼尊姓大名了?我姓鐘,爹爹媽媽叫我作‘靈兒’。尊姓是有的,大名可就沒了,只有個小名。咱們到那邊山坡上坐坐,你跟我說,你到無量山來干什麼。”
  兩人並肩走向西北角的山坡。段譽一面走,一面說道:“我是從家裡逃出來的,四處游蕩,到普洱時身邊沒錢了,聽人說那位馬五德五斧很是好客,就到他家裡吃閒飯去。他正要上無量山來,我早聽說無量山風景清幽,便跟著他來游山玩水。”鐘靈點了點頭,問道:“你干麼要從家裡逃出來?”段譽道:“爹爹要教我練武功,我不肯練。他逼得緊了,我只得逃走。”
  鐘靈睜著一對圓圓的大眼,向他上下打量,甚是好奇,問道:“你為什麼不肯學武,怕辛苦麼?”段譽道:“辛苦我才不怕呢。我只是想來想去想不通,不聽爹爹的話。爹爹生氣了,他和媽媽又吵了起來……”鐘靈微笑道:“你媽總是護著你,跟你爹爹吵,是不是?”段譽道:“是啊。”鐘靈歎了口氣道:“我媽也是這樣。”眼望西方遠處,出了一會神,又問:“你什麼事想來想去想不通?”
  段譽道:“我從小受了佛戒。爹爹請了一位老師教我念四書五經、詩詞歌賦,請了一位高僧教我念佛經。十多年來,我學的是儒家的仁人之心,推已極人,佛家的戒殺戒嗔,慈悲為懷,忽然爹爹教我練武,學打人殺人的法子,我自然覺得不對頭。爹爹跟我接連辯了三天,我始終不服。他把許多佛經的句子都背錯了,解得也不對。”
  鐘靈道:“於是你爹爹大怒,就打了你一頓,是不是?”
  段譽搖頭道:“我爹爹不是打我一頓,他伸手點了我兩處穴道。一霎時間,我全身好像有一千萬只螞蟻在咬,又像有許許多蚊子同時在吸血。爹爹說:‘這滋味好不好受?我是你爹爹,待會自然跟你解了穴道。但若你遇到的是敵人,那時可教你死不了,活不成。你倒試試自殺看。’我給他點了穴道後,要抬起一根手指頭也是不能,那裡還能自殺。再說,我活得好好地,又干麼要自殺?後來我媽媽跟爹爹爭吵,爹爹解了我的穴道。第二天我便偷偷的溜了。”
  鐘靈呆呆的聽著,突然大聲道:“原來你爹爹會點穴,而且是天下一等一的點穴功夫,是不是伸一根手指在你身上什麼地方一戳,你就動彈不得,麻癢難當?”段譽道:“是啊,那有什麼奇怪?”鐘靈臉上充滿驚奇的神色,道:“你說那有什麼奇怪?你竟說有什麼奇怪?武林之中,倘若有人能學到幾下你爹爹的點穴功夫,你他磕一萬個頭、求上十年二十年他也願意,你卻偏偏不肯學,當真是奇怪之極了。”
  段譽道:“這點穴功夫,我看也沒什麼了不起。”鐘靈歎了歎氣,道:“你這話千萬不能說,更加不能讓人家知道了。”段譽奇道:“為什麼?”
  鐘靈道:“你既不會武功,江湖上許多壞事就不懂得。你段家的點穴功夫天下無雙,叫做‘一陽指’。學武的人一聽到‘一陽指’三個字,那真是垂涎三尺,羨慕得十天十夜睡不著覺。要是有人知道你爹爹會這功夫,說定有人起歹心,將你綁架了去,要你爹爹用‘一陽指’的穴道譜訣來換,那怎麼辦?”
  段譽搔頭道:“有這等事?我爹爹惱起上來,就得跟那人好好打上一架。”鐘靈道:“是啊要跟你段家相斗,旁人自然不敢,可是為了‘一陽指’的武功秘訣,那也就說不得了。何況你落在人家說裡,事情就十分難辦。這樣罷,你以後別對人說自己姓段。”
  段譽道:“咱們大理國姓段的人成千上萬,也不見得個個都會這點穴的法門。我不姓段,你叫我姓什麼?”鐘微笑道:“那你便暫且跟我的姓罷!”段譽笑道:“那也好,那你得叫我做大哥了。你幾歲?”鐘靈道:“十六!你呢?”段譽道:“我大你三歲。”
  鐘靈摘起一片草葉,一段段的扯斷,忽然搖了搖頭,說道:“你居然不願學‘一陽指’的功夫,我總是難以相信。你在騙我,是不是?”
  段譽笑了起來,道:“你將一陽指得這麼神妙,真能當飯吃麼?我看你的閃電貂就厲害得多,只不過它一下子便咬死人,我可不喜歡了。”鐘靈歎道:“閃電貂要是不能一下子便咬死人,還有什麼用?”段譽道:“你小小一個女孩兒,盡想著這些打架殺人的事干什麼?”
  鐘靈道:“你是真的不知,還是在裝腔作勢?”段譽奇道:“什麼?”鐘靈手指東方,道:“你瞧!”
  段譽順著她手指瞧去,只見東邊山腰裡冒起一條條的裊裊青煙,共有十余叢之多,不知道是甚麼意思。
  鐘靈道:“你不想殺人打架,可是旁人要殺你打你,你總不能伸出脖子來讓他殺吧?這些青煙是神農幫在煮煉毒藥,待會用來對付無量劍的。我只盼咱們能悄悄溜了出去,別受到牽累。”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3:47 PM

段譽搖了搖摺扇,大不以為然,道:“這種江湖上的凶殺斗毆,越來越不成話了。無量劍中有人殺了神農幫的人,現今那容子矩給神農幫害了,還饒上了那龔光傑,一報還一報,已經抵過數啦。就算還有什麼不平之處,也當申明官府,請父母官稟公斷決,怎可動不動的便殺人放火?咱們大理國難道沒王法了麼?”
  鐘靈嘖、嘖、嘖三聲,臉現鄙夷之色,道:“聽你口氣倒像是什麼皇親國戚、官府老爺似的。我們老百姓才不來理你呢。”抬頭看了看天色,指著西南角上,低聲道:“待得有黑雲遮住了月亮,咱們悄悄從這裡出去,神農幫的人未必見到。”段譽道:“不成!我要去見他們幫主曉諭一番,不許他們這樣胡亂殺人。”鐘靈眼中露出憐憫的神色,道:“段大哥,你這人太也不知天高地厚。神農幫陰險狠辣,善於使毒,剛才連殺二人的手段,你是親眼見到了的。咱們別生事了,快些走罷。”段譽道:“不成,這件事我非管一管不可,你倘若害怕,便在這裡等我。”說著站起身來,向東走去。
  鐘靈待他出數丈,忽地縱身追去,右手一探,往他肩頭拿去。段譽聽到了背後腳步聲音,待要回頭,右肩已被抓住。鐘靈跟著腳下一勾,段譽站立不住,向前撲倒,鼻子撞上山石,登時流出鼻血。他氣沖沖的爬起身來,怒道:“你干麼如此惡作劇?摔得我好痛。”鐘靈道:“我要再試你一試,瞧你是假裝呢,還是真的不會武功,我這是為你好。”
  段譽忿忿的道:“好什麼?”伸手背在鼻上一抹,只見滿手是血,鮮血跟著流下,沾得他胸前殷紅一灘。他受傷甚輕,但見血流得這麼多,不禁“哎喲、哎喲”的叫了起來。
  鐘靈倒有些擔心了,忙取出手帕去替他抹血。段譽心中氣惱,伸手一推,道:“不用你來討好,我不睬你。”他不會武功,出手全無部位,隨手推出,手掌正對向她的胸膛。鐘靈不及思索,自然而然的反手勾住他手腕,順勢一帶一送,段譽登時直摔出去,砰的一聲,後腦撞在石上,暈了過去。
  鐘靈見他一動不動的躺在地下,喝道:“快起來,我有話跟你說。”待見他始終不動,心下有些慌了,過去俯身看時,只見他雙目上挺,氣息微弱,已然暈了過去,忙伸手捏他人中,又用力搓揉他胸口。
  過了良久,段譽才悠悠醒轉,只覺背心所靠處甚是柔軟,鼻中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慢慢睜開眼來,但見鐘靈舒了口氣,道:“幸好你沒死。”段譽見自己身子倚靠在她懷中,後腦枕在她腰間,不禁心中一蕩,隨即覺後腦撞傷處陣陣劇痛,忍不住“哎喲”一聲大叫。
  鐘靈嚇了一跳,道:“怎麼啦?”段譽道:“我……痛得厲害。”鐘靈道:“你又沒死,哇哇大叫些什麼?”段譽道:“要是我死了,還能哇哇大叫麼?”
  鐘靈噗哧一笑,扶起他頭來,只見他後腦腫起了老大一個血瘤,足足有雞蛋大小,雖不流血,想來也必十分痛楚,嗔道:“誰叫你出手輕薄下流,要是換作了別人,我當場便即殺了,叫你這什麼摔一交,可還便宜了你呢。”
  段譽坐身來,奇道:“我……我輕薄下流了?那有此事?真是天大的冤枉。”
  鐘靈於男女之事似懂非懂,聽了他的話,臉上微微一紅,道:“我不跟你說了,總之是你自己不好,誰叫你伸手推我這裡……這裡……”段譽登時省悟,便覺不好意思,要說什麼話解釋,又覺不便措辭,只道:“我……我當真不是故意的。”說著站起身來。
  鐘靈也跟站起,道:“不是故意,便饒了你罷。總算你醒了過來,可害我急得什麼似的。”段譽道:“適才在劍湖宮中,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定會多吃兩記耳光,現下你摔了我兩次,咱們大家扯了個直。總之是我命中注定,難逃此劫。”鐘靈道:“你這麼說,那是在生我的氣了?”段譽道:“難道你打了我,還要我歡歡喜喜的說:‘姑娘打得好,打得妙’?還要我多謝你嗎?”鐘靈拉著他的手,歉然道:“從今而後,我再也不打你啦。這次你別生氣吧。”段譽道:“除非你給我狠狠的打還兩下。”
  鐘靈很不願意,但見他怒氣沖沖的轉身欲行,便仰起頭來,說道:“好,我讓你打還兩下就是。不過……不過你出手不要太重。”段譽道:“出手不重,那還算什麼報仇?我是非重不可,要是你不給打,那就算了。”
  鐘靈歎了口氣,閉了眼睛,低聲道:“好吧!你打還之後,可不能再生氣了。”
  過了半晌,覺得段譽的手打下,睜開眼來,只見他似笑非笑的瞧著自己,鐘靈奇道:“你怎麼還不打?”段譽伸出右手小指,在她左右雙頰上分別輕彈一下,笑道:“就是這麼兩下重的,可痛得厲害麼?”鐘靈大喜,笑道:“我早知你這人很好。”
  段譽見她站在自己身前,相距不過尺許,吹氣如蘭,越看越美,一時捨不得離開,隔了良久,才道:“好啦,我的大仇也報過了,我要找那個司空玄幫主去了。”
  鐘靈急道:“傻子,去不得的!江湖上的事你一點兒也不懂,犯了人家忌諱,我可救不得你。”段譽搖頭笑道:“不用為我擔心,我一會兒就回來,你在這兒等我。”說著大踏步便向青煙升起處走去。
  鐘靈大叫阻止,段譽只是不聽。鐘靈怔了一陣,道:“好,你說過有瓜子同吃,有刀劍齊挨!”追上去和他並肩而行,不再勸說。
  再走不到一盞茶時分,只見兩個身穿黃衣的漢子快步迎上,左首一個年紀較老的喝道:“什麼人?來干什麼?”段譽見這兩人都是肩懸藥囊,手執一柄刃身極闊的短刀,便道:“在下段譽,有事求見貴幫司空幫主。”那老漢道:“有甚麼事?”段譽道:“待見到貴幫主後,自會陳說。”那老漢道:“閣下屬何門派?尊師上下如何稱呼?”
  段譽道:“我沒門派。我受業師父姓孟,名諱上述下聖,字繼儒。我師父專研易理,於說卦、系辭之學有頗深的造指。”他說的師父,是教他讀經作文的師父。可是那老漢聽到什麼“易理”、“說卦、系辭”,還道是兩門特異的武功,又見段譽折扇輕搖,頗似身負絕藝、深藏不露之輩,倒也不敢怠慢了,雖想不起武林中有那一號叫做“孟述聖”的人物,但對方既說他“有頗深的造詣”,想來也不見得是信口胡吹,便道:“既是如此,段少俠請稍候,我去通報。”
  鐘靈見他匆匆而去,轉過了山坡,問道:“你騙他易理,難理的,那是什麼功夫?待會司空玄要是考較起來,只怕不易搪塞得過。”段譽道:“周易是我讀得很熟的,其中的微言大義,司空玄若要考較,未必便難得倒我。”鐘靈瞠目不知所對。
  只見那老漢鐵青著臉回來,說道:“你胡說八道什麼?幫主叫你去!瞧他模樣,顯是受了司空玄的申斥。段譽點點頭,和鐘靈隨他而行。
  三人片刻間轉過山坳,只見一大堆亂石之中團團坐著二十余人。段譽走近前去,見人叢中一個瘦小的老者坐在一塊高巖之上,高出旁人,頦下一把山羊胡子,神態甚是倨傲,料來便是神農幫主司空玄了,於是拱手一揖,說道:“司空幫主請了,在下段譽有禮。”
  司空玄點點頭,卻不站起,問道:“閣下到此何事?”
  段譽道:“聽說貴幫跟無量劍結下冤仇,在下適才眼見無量劍中二人慘死,心下甚是不忍,特來勸解。要知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凶毆斗殺,有違國法,若教官府知道,大大的不便。請司空幫主懸崖勒馬,急速歸去,不可再向無量劍尋仇了。”
  司空玄冷冷的聽他說話,待他說完,始終默不作聲,只是斜眼側睨,不置可否。
  段譽又道:“在下這番是金玉良言,還望幫主三思。”司空玄仍是好奇地瞧著他,突然間仰天打個哈哈,說道:“你這小子是誰,卻來尋老夫的消遣?是誰叫你來的?”段譽道:“有誰教我來麼?我自己來跟你說的。”
  司空玄哼一聲,道:“老夫行走江湖四十年,從沒見過你這等膽大妄為的胡鬧小子。阿勝,將這兩個小男女拿下了。”旁邊一條大漢應聲而出,伸手抓住了段譽右臂。
  鐘靈叫道:“且慢!司空幫主,這位段相公好言相勸,你不允那也罷了,何必動蠻?”轉頭向段譽道:“段大哥,神農幫不聽你的話,咱們不用管人家的閒事了,走吧!”
  那阿勝伸出大手,早將段譽雙手反在背後,緊緊握住瞧著司空玄,只待他示下。司空玄冷冷的道:“神農幫最不喜人家多管閒事。兩個小娃娃來向我羅裡羅唆,這中意多半另有蹊蹺。阿洪,把這女娃娃也綁了起來。”另一名大漢應道:“是!”伸手來抓鐘靈。
  鐘靈身子一晃,斜退三步,說道:“司空幫主,我可不是怕你。只是我爹媽不許我在外多惹是非。你快叫這人放了段大哥,莫要逼得我非出手不可,那就多有不便。”
  司空玄哈哈大笑,道:“女娃娃胡吹大氣。阿洪還不動手?”阿洪應道:“是!”伸手便向鐘靈手臂握去。鐘靈右臂一縮,左掌倏出,掌緣如刀,已在阿洪的頸中斬了下去。阿洪低頭避過,鐘靈右手拳頭地上擊,砰的一聲,正中阿洪下頦,打得他仰天摔出。
  司空玄淡淡的道:“這女娃娃還真有兩下子,可是要到神農幫來撒野,卻還不夠。”斜目向身旁一個高身材的老者使個眼色右手一揮。這老者立即站起,兩步跨近,他比鐘靈幾乎高了二尺,居高臨下,雙手伸出,十指如鳥爪,抓向鐘靈肩頭。
  鐘靈見來勢凶猛,急於向旁閃避。那高老者左手五指從她臉前五寸處一掠而過,鐘靈只感勁風凌厲,心下害怕,叫道:“司空幫主,你快叫他住手。否則的話,我可要不客氣了。將來爹爹罵我,你也沒什麼好。”她說話之間,那高老者已連續出手三次,每一次都被鐘靈急閃避過。司空玄厲聲道:“抓住她!”高老者左手斜引,右手劃了個小小圓圈,陡地五指翻轉,已抓住了鐘靈右臂。
  鐘靈“啊”的一聲驚呼,痛得花容失色,左手一抖,口中噓噓兩聲,突然間白光一閃,高老者悶哼一聲,放脫了她手臂,坐倒在地。閃電貂在他背上一口咬過,躍回鐘靈手中。
  司空玄旁一名中年漢子急忙搶上前去,伸手扶起高老者,只覺他全身發顫,手背上黑漆一片。鐘靈又是兩聲尖哨,閃電貂躍將出去,竄向抓住段譽的阿勝面門。阿勝伸手欲格,閃電貂就勢一口咬中了他掌緣。這阿勝武功不及高老者,更加抵受不住,當即縮作一團,大聲叫嚷。鐘靈挽了段譽的手臂,轉身便走,低聲道:“禍已闖下了,快走!”
  圍在司空玄身旁的是神農幫中的好手,這些一人一生采藥使藥,可說什麼毒物都見識過了,但這閃電貂來去如電,又如此劇毒,卻是誰都不識其名。司空玄叫道:“快抓住這女娃娃,莫讓她走了。”四條漢子應聲躍起,分從兩側包抄了上來。
  鐘靈連聲呼哨,閃電貂從這人身上躍到那一人身上,只一霎眼間,已將四條漢子一一咬過。每條漢子不是滾倒在地,便縮成了一團。
  神農幫幫眾雖見這小貂甚是可怖,但在幫主之前誰也不敢退縮,又有七八人呼嘯追來。鐘靈叫道:“要性命的便別過來!”那七八人各執兵刃,有的是藥鋤,有的是闊身短刀,只盼用兵刃擋得住閃電貂的襲擊。但那小貂快過世間任何暗器,只後足在刀背上一點,一彈之下便已咬中敵人,剎那間七八人又皆滾倒。
  司空玄撩起長袍,從懷中急速取出一瓶藥水,倒在掌心,匆匆在手掌及下臂作塗抹了,兩三個起落,已攔在鐘靈及段譽的身前,沉聲喝道:“站住了!”
  閃電貂從鐘靈掌心彈起,竄向司空玄鼻梁。司空玄豎掌一立,心下暗自發毛,不知自己這秘制蛇藥是否奈何得了這只從所未見的毒貂,倘若無效,自己的性命和神農幫可都就此毀了。那貂兒剛張口往他掌心咬去,突然在空中一個轉折,後足在他手指上一點,借力躍回,閃電貂體內聚集諸蛇毒,司空玄的秘制蛇藥極具靈效,善克蛇毒,閃電貂聞到藥氣強烈,立時抵受不住。司空玄大喜,左掌急拍而出,。掌風余勢所至,噗的一聲,將段譽擊得仰天便倒。
  鐘靈大驚,連聲呼哨,催動閃電貂攻敵。閃電貂再度竄出,但司空玄掌上蛇藥正是它的克星,要待咬他頭臉大腿,司空玄雙掌飛舞,逼得它無法近前。
  司空玄見這貂兒縱跳若電,心下也是害怕,不住口的連發號令。
  數十名幫眾從四面八方圍將上來,手中各持一捆藥草,點燃了火,濃煙直冒。段譽剛從地下爬起,突然一陣頭暈,又即摔倒,迷迷糊糊之中只見鐘靈的身子不住搖晃,跟著也即跌倒。兩名幫眾奔上來想揪住鐘靈,閃電貂護主,跳過去在倆人身上各咬了一口。眾人大駭倒退,四下裡團團圍住,叫嚷吆喝,卻無從下手。司空玄叫道:“東方燒雄黃,南方燒麝香,西方北方人人散開。”
  諸幫眾應命燒起麝香、雄黃。神農幫無藥不備,藥物更是無一而非上等精品,這麝香、雄黃質純性強,一經燒起,登時發出氣味辛辣的濃煙,順著東南風向鐘靈吹去。不料閃電貂卻不怕藥氣,仍是矯夭靈活,霎時間又咬倒了五名幫眾。
  司空玄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叫道:“鏟泥掩蓋,將女娃娃連毒貂一起活埋了。”幫眾手上有的是挖掘藥物的鋤頭,當即在山坡上挖起大塊泥土,紛紛向鐘靈身上拋去。
  段譽心想禍事由自己而起,鐘靈慘遭活埋,自己豈能獨活,奮身躍起,撲在鐘靈身上,抱住了她叫道:“左右是同歸於盡。”只覺土石如雨,當頭蓋落。
  司空玄聽到他“左右是同歸於盡”這句話,心中一動,見四下裡滾倒在地的有二十余名幫眾,其中七八名更是幫中重要人物,連自己兩個師弟亦在其內,若將這女娃娃殺了,雖然出了一口惡氣,但這貂毒性大異尋常,如不得她的獨門解藥,只怕難以救活眾人,便道:“留下二人活口,別蓋住頭臉。”
  片刻之間,土石已堆到二人頸邊。鐘靈只覺身上沉重之極,段譽抱住了自己,兩人身子被埋在土中,只露出頭臉在外,再也動彈不得。
  司空玄陰惻惻的道:“女娃娃,你要死是要活?”鐘靈道:“我自然要活。你若將我和段大哥害死,你這許多人也活不成了。”司空玄道:“好!那你快取解治貂毒的藥物出來,我便饒你一命。”鐘靈搖頭道:“饒我一命是不夠的,須得饒我們二人兩命。”司空玄道:“好吧!饒你兩人小命,那也可以。解藥呢?”鐘靈道:“我身上沒解藥。這閃電貂的劇毒只有我爹爹會治。我早跟你說過,你別逼我動手,否則一定惹得我爹爹罵我,你又有什麼好處?”司空玄厲聲道:“小娃娃這時候還在胡說八道,老爺子一怒之下,讓你話生生的餓死在這裡。”
  鐘靈道:“我跟你說的全是實話,你偏不信。唉,總而言之,這件事糟糕之極,只怕瞞不過我爹爹,那便是如何是好?”司空玄道:“你爹爹叫什麼名字?”鐘靈道:“你這人年經紀不小啦,怎地如此不通情理?我爹爹的名字,怎能隨便跟你說?”
  司空玄行走江湖數十年,在武林中也算頗有名聲,今日遇到了鐘靈和段譽這兩個活寶,倒也真是束手無策。他牙齒一咬,說道:“拿火把來,待我先燒了這女娃娃的頭發,瞧她說是不說。”一名幫眾遞過火把,司空玄拿在手裡,走上兩步。
  鐘靈在火光照耀之下看到他猙獰的眼色,心中害怕,叫道:“喂,喂,你別燒我頭發,這頭發一燒光,頭上可有多痛!你不信,先燒燒你自己的胡子看。”司空玄獰笑道:“我當然明白很痛,又何必燒我的胡子才知。”舉起火把,在鐘靈臉前一晃。鐘靈嚇得尖聲叫了起來。
  段譽將她緊緊摟住,叫道:“山羊胡子,這事是我惹起的,你來燒我的頭發罷!”司空玄道:“你既怕痛,那就快取解藥出來,救治我眾兄弟。”
  鐘靈道:“你這人真笨得可以啦。我早跟你說,只有我爹爹能治閃電貂的毒,連我媽媽也不會。這閃電貂世所罕見,是天生神物,牙齒上的劇毒怪異之極,你道容易治麼?”
  司空玄聽得四周被閃電貂咬過的人不住口怪聲呻叫,料想這貂毒確是難當已極,否則這些人都是極要面子的好漢,縱使給人斫斷一手一腳,也不能哼叫一聲。他們早已由旁人敷上了解治蛇毒的藥物,但聽著這呻吟之聲,顯然本幫素有靈驗的蛇藥並不生效,更有人取出治蠍毒、治蜈蚣毒、治毒蜘蛛毒的諸般藥,在給閃電貂咬過的小幫眾身上試用,那些人只有叫得更加慘厲。司空玄怒目瞪著鐘靈,喝道:“你的老子是誰?快說他的名字!”
  鐘靈道:“你真的要我說?你不害怕麼?”
  司空玄大怒,舉起火把,便要往鐘靈頭發上燒去,突然間後頸中一下劇痛,已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司空玄大駭,忙提一口氣護住心頭,拋下火把,反手至頸後去抓,突覺手背上又是一痛。原來閃電貂被埋在土中之後,悄悄鑽了出來,乘著司空玄不防,忽施奇襲。司空玄接連被咬了兩口,只嚇得心膽俱裂,當即盤膝坐地,運功驅毒。諸幫眾忙鏟沙土往閃電貂身上蓋去。閃電貂跳起來咬倒兩人,黑暗中白影閃了幾閃,逃入草叢中不見了。
  司玄空手下急忙取過蛇藥,外敷內服,服侍幫主,又將一枚野山人參塞在他的口中,司空玄同時運功抗御兩處貂毒,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已支持不住,一咬牙,左手從腰間抽出一柄短刀,刷的一下,將右手臂砍了下來,正所謂毒蛇螫腕,壯士斷臂,但後頸中了蛇毒,總不成將腦袋也砍了下來。諸幫眾心下栗栗,忙倒金創藥替他敷上,可是斷臂處血如泉湧,金創藥一敷上去便給血水沖掉。有人撕下衣襟,用力扎在他臂彎之處,血才漸止。
  鐘靈看到這等慘象,嚇得臉也白了,不敢再作一聲。司空玄沉聲問道:“給這鬼毒貂咬了,活得幾日?”鐘靈顫聲道:“我爹爹說,可活得七天,不過……不過你司空幫主內力深厚,武功了不起,只怕……一定能多活幾日。”
  司空玄哼了一聲,道:“拉這小子出來。”諸幫眾答應了,將段譽從土石中拉出來。鐘靈急叫:“喂,喂,這不干他的事,可別害他。”手足亂撐,想乘機爬出,諸幫眾忙用泥土填滿段譽先前容身的洞穴,鐘靈隨即轉動不得,不禁放聲大哭。
  段譽心中也甚害怕,但強自鎮定,微笑道:“鐘姑娘,大丈夫視死如歸,在這惡人之前不可示弱。”鐘靈哭道:“我不是大丈夫!我不要視死如歸!我偏要示弱!”
  司空玄空沉聲道:“給這小子服了斷腸散。用七日的份量。”一名幫眾從藥瓶中倒了半瓶紅色藥末,逼段譽吞服。鐘靈大叫:“這是毒藥,吃不得的。”段譽一聽“斷腸散”之名,便知是厲害毒藥,但想身落他人之手,又豈能拒不服藥?當即慨然吞下,嗒了嗒滋味,笑道:“味道甜咪咪的,司空幫主,你也吃半瓶麼?”
  司空玄怒哼一聲。鐘靈破涕為笑,隨即又哭了起來。
  司空玄道:“這斷腸散七日之後毒發,肚腸寸斷而亡。你去取貂毒解藥,若在七日之內趕回,我給你解毒,再放了這小姑娘。”鐘靈道:“單是解藥不夠的,尚須我爹爹運使獨門內功,才解得了這閃電貂之毒。”司空玄道:“那麼叫他請你爹爹來此救你。”鐘靈道:“你這人話倒說得容易,我爹爹豈肯出山?他是決不出谷一步的。”司空玄沉吟不語。
  段譽道:“這樣罷,咱們大伙兒齊去鐘姑娘府上,請你尊大人醫治解毒,不是更加快捷麼?”鐘靈道:“不成,不成!我爹爹有言在先,不論是誰,只要踏進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
  司空玄心想:“此間無量劍之事未了,也不能離此他去。倘若誤了這裡的事,天山童姥怎能饒我?只有死得更慘。”後頸上貂咬之處麻癢越來越厲害,忍不住呻吟了幾聲。
  鐘靈道:“司空幫主,對不住了!”司空玄怒喝:“對不住個屁!”段譽道:“司空幫主,你對鐘姑娘口出污言,未免有失君子風度。”
  司空玄怒喝:“君子你個奶奶!”心想:“我身上給種下了‘生死符’,發作之時苦楚難熬,不如就此死了,一干二淨。”向鐘靈道:“我管不了這許多,你不去請你爹爹也成,咱們同歸於盡便了。”言語中竟有淒惻自傷之意。
  鐘靈想了想,說道:“你放我出去,待我寫封信給爹爹,求他前來救你。你派個不怕死的人就去。”司空玄道:“我叫這姓段的小子去,為什麼另行派人?”鐘靈道:“你這人真沒記心!不論是誰踏進我家谷中一步,便非死不可。我早說過了的,是不是?我不願段大哥死了,你知不知道?”司空玄陰沉沉的道:“他不能死,難道我手下的人便該死了?不去便不去,大家都死好了。瞧是你先死,還是我先死。”
  鐘靈嗚嗚咽咽的又哭了起來,叫道:“你老頭兒好不要臉,只管欺侮我小姑娘!這會兒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啦!大家都在說神農幫司空幫主聲名掃地,不是英雄好漢的行逕。”
  司空玄自管運功抗毒,不去理她。
  段譽道:“由我去好了。鐘姑娘,令尊見我是去報訊,請他前來救你,想來也不致於害我。”鐘靈忽然面露喜色,道:“有了!我教你個法兒,你別跟我爹爹說我在這裡,他如殺了你,就不知我在什麼地方了。不過你一帶他到這兒,馬上便得逃走,否則你要糟糕。”段譽點頭道:“這法子倒也使得。”
  鐘靈對司空玄道:“司空幫主,段大哥一到便即逃走,你這斷腸散的解藥如何給他?”司空玄指著遠處西北角的一塊大巖石,道:“我派人拿了解藥,候在那邊。段君逃到那塊巖石之後,便能得到解藥。”他要段譽請人前來救命,稱呼上便客氣些了,於是傳下號令,命幫眾關將鐘靈掘了出來,先用鐵銬銬住她雙手,再掘開她下身的泥土。
  鐘靈道:“你不放開我雙手,怎能寫信?”司空玄道:“你這小妮子刁鑽古怪,要是寫什麼信,多半又要弄鬼。你拿一件身邊的信物,叫段君去見令尊便了。”
  鐘靈笑道:“我最不愛寫字,你叫我不用寫信,再好也沒有。我有什麼信物呢?嗯,段大哥,你將我這雙鞋子脫下來,你爹爹媽媽見了自然認得。”
  段譽點點頭,俯身去除她鞋子,左手拿住她足踝,只覺入手纖細,不盈一握,心中微微一蕩,抬起頭來,和鐘靈相對一笑。段譽在火光之下,見到她臉頰上亮晶晶地兀自掛著幾滴淚珠,目光中卻蘊滿笑意,不由得看癡了。
  司玄看得老大不耐煩,喝道:“快去,快去,兩個小娃娃盡是你瞧我,我瞧你干什麼?段兄弟,你趕快請了人回來,我自然放這小姑娘給你做老婆。你要摸她的腳,將來日子長著呢。”
  段譽和鐘靈都是滿臉飛紅。段譽忙除下鐘腳上一對花鞋,揣入懷中,情不自禁的又向鐘靈瞧去。鐘靈格的一聲,笑了出來。
  司空玄道:“段兄弟,早去早歸!大家命在旦夕,倘若道上有甚耽擱,誰都沒了性命。鐘姑娘,此間前往尊府,幾日可以來回?”鐘靈道:“走得快些,兩天能到,最多四天,也便回來了。”司空玄稍放心,催道:“快快去吧!”
  鐘靈道:“我說道路給段大哥聽,你們大伙兒走開些,誰都不許偷聽。”司空玄揮了揮手,諸幫眾都走得遠遠地。鐘靈道:“你也走開。”司空玄暗暗切齒,心道:“待我傷愈之後,若不狠狠擺布你這小娃娃,我司空玄枉自為人了。”當下站起身來,也走了開去。
  鐘靈歎了口氣,道:“段大哥,咱二人今日剛會面,便要分開了。”段譽笑道:“來回四天,那也沒有什麼。”
  鐘靈一雙大眼向他凝視半晌,道:“你先去見我媽媽,跟她說知情由,再讓我媽去跟我爹說,事情就易辦得多。”於是伸出腳尖,在地下劃明道路。原來鐘靈所居是瀾滄江西岸一處山谷之中,路程倒也不遠,但地勢十分隱秘,入口處又有機關暗號,若非指明,外人萬難進谷。段譽記心極佳,鐘靈所說的道路東轉西曲,南彎北繞,他聽過之後便記住,待鐘靈說完,道:“好,我去啦。”轉身便走。
  鐘靈待他走出十餘步,忽然想起一事,道:“喂,你回來!”段譽道:“什麼?”又轉身回來。鐘靈道:“你別說姓段,更加不可說起你爹爹會使一陽指。因為……因為我爹爹說不定會起別樣心思。”段譽一笑,道:“是了!”心想這姑娘小小年紀,心眼兒卻多,當下哼著曲子,揚長而去。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3:48 PM     標題: 第二章 玉壁月華明

折騰了這久,月亮已漸到中天,段譽逕向西行,他雖不會武功,但年輕力壯,腳下也甚迅捷,走出十余裡,已經到無量山峰的後山,只聽得水聲淙淙,前面有條山溪。他正感口渴,尋聲來到溪旁,月光下溪水清澈異常,剛伸手入溪,忽聽得遠處地下枯枝格的一響,跟著有兩人的腳步之聲,段譽忙俯伏溪邊,不敢稍動。
  只聽得一人道:“這裡有溪水,喝些水再走吧。”聲音有些熟悉,隨即想起,便是左子穆的弟子干光豪,段譽更加不敢動彈。只聽兩人走到溪水上游,跟著便有掬水和飲水之聲。過了一會,干光豪道:“葛師妹,咱們已脫險境,你走得累了,咱們歇一會兒再趕路。”一個女子聲音嗯了一聲。溪邊悉率有聲,想是二人坐了下來。
  只聽那女子道:“你料得定神農幫不會派人守在這裡嗎?”語音微微發顫,顯得甚是害怕。干光豪安慰道:“你放心。這條山道再也隱僻不過,連我們東宗弟子來過的人也不多,神農幫決計不會知道。”那女子道:“你怎麼知道這條小路?”干光豪道:“師父每隔五天,便帶眾弟子來鑽研‘無量玉壁’上的秘奧,這麼多年下來,大伙兒盡是呆呆瞪著這塊大石頭,什麼也瞧不出來。師父老是說什麼‘成大功者,須得有恆心毅力’,又說什麼‘有志者事竟成’。可是我實在瞧得忒膩了,有時假裝要大解,便出來到處亂走,才發見了這條小路。”
  那女子輕輕一笑,道:“原來你不用功,偷懶逃學。你眾同門之中,該算你最沒恆心毅力了。”干光豪笑道:“葛師妹,五年前劍湖宮比劍,我敗在你劍下之後……”那女子道:“別再說你敗在我劍下。當時你假裝內力不濟,故意讓我,別人雖然瞧不出來,難道我自己也不知道?”
  段譽聽到這裡,心道:“原來這女子是無量劍西宗的。”
  只聽干光豪道:“我一見你面,心裡就發下了重誓,說什麼也要跟你終身廝守。幸好今日碰上了千載難逢的良機,神農幫突然來攻,又有兩個小狗男女帶了一只毒貂來,鬧得劍湖宮中人人手忙腳亂,咱們便乘機逃了出來,這不是有志者事竟成嗎?”那女子輕輕一笑,柔聲道:“我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干光豪道:“葛師妹,你待我這樣,我一生一世,永遠聽你的話。”從語音中顯得喜不自勝。
  那女子歎了口氣,說道:“咱們這番背師私逃,武林中是再也不能立足了,該當逃得越遠越好,總得找個十分隱僻的所在,悄悄躲將起來,別讓咱們師父與同門發見了蹤跡才好。想起來我實在害怕。”干光豪道:“那也不用擔心了。我瞧這次神農幫有備而來,咱們東西兩宗,除了咱二人之外,只怕誰也難逃毒手。”那女子又歎了口氣,道:“但願如此。”
  段譽只聽得氣往上沖,尋思:“你們要結為夫婦,見師門有難,乘機自行逃走,那也罷了,怎地反盼望自己師長同門盡遭毒手,用心忒也狠毒。”想到他二人如此險狠,自己若給他們發覺,必定會給殺了滅口,當下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那女子道:“這‘無量玉壁’到底有什麼希奇古怪,你們在這裡已住了十年,難道當真連半點端倪也瞧不出嗎?”
  干光豪道:“咱們是一家人了,我怎麼還會瞞你?師父說,許多年之前,那時是我太師父當東宗掌門。他在月明之夜,常見到壁上出現舞劍的人影,有時是男子,有時是女子,有時更是男女對使,互相擊刺。玉壁上所顯現的劍法之精,我太師父別說生平從所未見,連做夢也想像不到,那自是仙人使劍。我太師父只盼能學到幾招仙劍,可是壁上劍影實在太快太奇,又是淡淡的若有若無,說什麼也看不清楚,連學上半招也是難能。仙劍的影子又不是時時顯現,有時晚晚看見,有時隔上一兩個月也不顯現一次。太師父沉迷於玉壁劍影,反將本門劍法荒疏了,也不用心督率弟子練劍,因此後來比劍便敗給你們西宗。葛師妹,你太師父帶同弟子入住劍湖宮,可見到了什麼?”
  那女子道:“聽我師父說,這壁上劍影我太師父也見到了,可是後來便只見到一個女子使劍,那男劍仙卻不見了。想來因為我太師父是女子,是以便只女劍仙現身指點。但過得兩年,連那女劍仙也不見了。太師父也說,玉壁上顯現的仙影身法劍法固然奇妙之極,然而太過模糊朦朧,又實在太快,說甚麼也看不清。這玉壁隔著深谷和劍湖,又不能飛渡天險,走近去看。太師父明明遇上仙緣,偏無福澤學上一招半式,得以揚威武林,心中這份難受也就可想而知。仙影隱沒之後,我太師父日日晚晚只在山峰上徊徘,對著玉壁出神,越來越憔悴,過不上半年就病死了。她老人家是倒在山峰上死的,便在奄奄一息之時,仍不許弟子們移她回入劍湖宮。我師父說,太師父斷氣之時,雙眼還是呆呆的望著玉壁。”她頓了一頓,說道:“干師哥,你說世上當真有仙人?還是你我兩位太師父都是說來騙人的?”
  干豪道:“若說你我兩位太師父都編造這樣一套鬼話來欺騙弟子,想來不會,騙信了人也沒什麼好處啊。再說,我聽沉師伯說,他小時候親眼就見到過這劍仙的影子。但世上是不是真有仙人,我就不知道了。”那女子道:“會不會有兩位武林高人在玉壁之前使劍,影子映上了玉壁?”干光豪道:“太師父當時早就想到了。但玉壁之前就是劍湖,湖西又是深谷,那兩位高人就算凌波踏水,在湖面上使劍,太師父也必瞧得見。要說是在劍湖這一邊的山上使劍,隔得這麼遠,影子也決照不上玉壁去。”那女子道:“我太師父去世後,眾弟子每晚在玉壁之前焚香禮拜,祝禱許願,只盼劍仙的仙影再現,但始終就沒再看到一次。我師父只盼能再來瞧瞧,偏偏十年來兩次比劍,都輸了給你們東宗。”
  干光豪道:“自今而後,咱二人再也不分什麼東宗西宗啦。我倆東宗西宗聯姻,合為一體……”只聽那女子鼻中唔唔幾聲,低聲道:“別……別這樣。”顯是干光豪有甚親熱舉動,那女子卻在推拒。干光豪道:“你依了我,若是我日後負心,就掉在這水裡,變個大忘八。”那女子格格嬌笑,膩聲道:“你做忘八,可不是罵我不規矩嗎?”
  段譽聽到這裡,忍不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既出,便知不妙,立即跳起身來,發足狂奔。只聽得背後干光豪大喝:“什麼人?”跟著腳步聲音,急步追來。
  段譽暗暗叫苦,捨命急奔,一瞥眼間,西首白光閃動,一個女子手執長劍,正從山坡邊奔來,顯是要攔住他去路。段譽叫聲:“啊喲!”折而向東,心中只叫:“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弟子段譽得脫此難。”耳聽得干光豪不停步的追來,過不多時,段譽跑得氣也喘不過來了,只聽干光豪叫道:“葛師妹,你攔住了那邊山口!”
  段譽心想:“我送命不打緊,累得鐘姑娘也活不成,還害死了神農幫這許多條人命,那真是罪過,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心中又道:“段譽啊段譽,他們變忘八也好,不規矩也好,跟你又有什麼相干了?為什麼要沒來由的笑上一聲!這一笑豈不是笑去幾十條人命,人家是絕色美女,才一笑傾城,你段譽又是什麼東西了,也來這麼笑上一笑?傾什麼東西?”心中自怨自艾,腳下卻毫不稍慢,慌不擇路,只管往林木深密之處鑽去。
  又奔出一陣,雙腿酸軟,氣喘吁吁,猛聽得水聲響亮,轟轟隆隆,便如潮水大至一般,抬頭一看,只見西北角上猶如銀河倒懸,一條大瀑布從高崖上直瀉下來,只聽得背後干光豪叫道:“前面是本派禁地,任何外人不得擅入。你再向前數丈,干犯禁忌,可叫你死葬身之地。”段譽心想:“我就算不闖你無量劍的禁地,難道你就能饒我了?最多也不過是死有葬地而已。有無葬身之地,似乎也沒多大分別。”腳下加緊,跑得更加快了。干光豪大叫:“快停步,你不要性命了嗎?前面是……”
  段譽笑道:“我要性命,這才逃走……”一言未畢,突然腳下踏了個空。他不會武功,急奔之下,如何收勢得住?身子登時墮下了去。他大叫:“啊喲!”身離崖邊失足之處已有數十丈了。
  他身在半空,雙手亂揮,只盼能抓到什麼東西,這麼亂揮一陣,又下墮下百餘丈。突然間蓬一聲,屁股撞上了什麼物事,身子向上彈起,原來恰好撞到崖邊伸出的一株古松。喀喇喇幾聲響,古松粗大的枝干登時斷折,但下墮的巨力卻也消了。
  段譽再次落下,雙臂伸出,牢牢抱住了古松的另一根樹枝,登時掛在半空,不住搖幌。向下望去,只見深谷中雲霧彌漫,兀自不見盡頭。便在此時,身子一幌,已靠到了崖壁,忙伸出左手,牢牢揪住了崖旁的短枝,雙足也找到了站立之處,這才驚魂略定,慢慢的移身崖壁,向那株古松道:“松樹老爺子,虧得你今日大顯神通,救了我段譽一命。當年你的祖先秦始皇遮雨,秦始皇封他為‘五大夫’。救人性命,又怎是遮蔽風雨之可比?我要封你為‘六大夫’,不,‘七大夫’、‘八大夫’。”
  細看山崖中裂開了一條大縫,勉強可攀援而下。他喘息了一陣,心想:“干光豪和他那個葛師妹,定然以為我已摔成了肉漿,萬萬料不到有‘八大夫’救命。他們必定逃下山去,卿卿我我,東宗西宗合而為一去了。這谷底只怕凶險甚多,我這條性命反正是撿來的,送在那裡都是一樣。不過觀音菩薩保佑,最好還是別死。”
  於是沿著崖縫,慢慢爬落。崖縫中盡多砂石草木,倒也不致一溜而下。只是山崖似乎無窮無盡,爬到後來,衣衫早給荊刺扯得東破一塊,西爛一條,手腳上更是到處破損,也不知爬了多少時候,仍然未到谷底,幸好這山崖越到底下越是傾斜,不再是危崖筆立,到得後來他伏在坡上,半滾半爬,慢慢溜下,便快得多了。
  但耳中轟隆轟隆的聲音越來越響,不禁又吃驚起來:“這下面若是怒濤洶湧的激流,那可糟糕之極了。”只覺水珠如下大雨般濺到頭臉之上,隱隱生疼。
  這當兒也不容他多所思量,片刻間便已到了谷底,站直身子,不禁猛喝一聲采,只見左邊山崖上一條大瀑布如玉龍懸空,滾滾而下,傾入一座清澈異常的大湖之中。大瀑布不斷注入,湖水卻不滿溢,想來另有洩水之處。瀑布注入處湖水翻滾,只離得瀑布十餘丈,湖水便一平如鏡。月亮照入湖中,湖心也是一個皎潔的圓月。
  面對這造化的奇景,只瞧得目瞪口呆,驚歎不已,一斜眼,只見湖畔生著一叢叢茶花,在月色下搖曳生姿。雲南茶花甲於天下,段譽素所喜愛,這時竟沒想到身處危地,走過去細細品賞起來,喃喃的道:“此處茶花雖多,品類也只寥寥,只有這幾本‘羽衣霓裳’,倒比我家的長得好。這幾本‘步步生蓮’,品種就不純了。”
  賞玩了一會茶花,走到湖邊,抄起幾口湖水吃了,入口清冽,甘美異常,一條冰涼的水線直通入腹中。定了定神,沿湖走去,尋覓出谷的通道。
  這湖作橢圓之形,大半部隱在花樹叢中,他自西而東,又自東向西,兜了個圈子,約有三裡之遠近,東南西北盡是懸崖峭壁,絕無出路,只有他下來的山坡比較最斜,其餘各處決計無法攀上,仰望高崖,白霧封谷,下來已這般艱難,再想上去,那是絕無這等能耐,心道:“就算武功絕頂之人,也未必能夠上去,可見有沒有武功,倒也無甚分別。”
  這時天將黎明,但見谷中靜悄悄地,別說人跡,連獸蹤也無半點,唯聞鳥語間關,遙相和呼。他見了這等情景,又發起愁來,心想我餓死在這裡不打緊,累了鐘姑娘的性命,那可太也對不起人家,我爹爹媽媽又必天天憂愁記掛。
  坐在湖邊,空自煩惱,沒半點計較處。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變作一條游魚,從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游上峭壁。”眼光逆著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見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潤如玉,料想千萬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經過多少年的沖激磨洗,將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後來瀑布水量減少,才露了這片琉璃、如明鏡的石壁出來。
  突然之間,干光豪與他葛師妹的一番說話在心頭湧起,尋思:“看來這便是他們所說的‘無量玉壁’了。他們說,當年無量劍東宗、西宗的掌門人,常在月明之夕見到玉壁上有舞劍的仙人影子。這玉壁貼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確是非得在湖中舞劍不可。要是在我這邊湖東舞劍,影子倒也能照映過去,可是東邊高崖筆立,擋住了月光,沒有月光,便無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鳥飛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遠遠望來,自然身法靈動,又快又奇。他們心中先入為主,認定是仙人舞劍,朦朦朧朧的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終於入了魔道。”
  想明此節,不禁啞然失笑。自從在劍湖宮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個時辰,早餓得狠了,見崖邊一大叢小樹上生滿了青紅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甚是酸澀,饑餓之下,也不加理會,一口氣吃了十來枚,饑火少抑,只覺渾身筋骨酸痛,躺在草地上便即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甚酣,待得醒轉,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條長虹,艷麗無倫。段譽知道有瀑布處水氣映日,往往便現彩虹,心想我臨死之時,還得目觀美景,福緣大是不小,而葬身於湖畔花下,倒也風雅得緊,明湖絕麗,就可惜茶花並非佳種,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這覺之後,精神大振,心想:“說不定山谷有個出口,隱在花木山石之後。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發見。”當即口中唱著曲子,興高采烈的沿湖尋去。一路上在所有隱蔽之處都細細探尋了。但花樹草叢之後盡是堅巖巨石,每一塊堅巖巨石都連在高插入雲的峭壁上,別說出路,連蛇穴獸窟也無一個。
  他口中曲子越唱越低,心頭也越來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覺之處,腳也軟了,頹然坐倒,心想:“鐘姑娘為了救我,卻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鐘靈,伸手入懷,摸出她那對花鞋來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纖細,面容嬌美,不自禁將鞋子拿到口邊親了幾下,又揣入懷中,心想:“我這番一定是沒命的了。鐘姑娘也沒命了。要是她也在這裡,咱二人死在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只可惜她此刻伴著那山羊胡子司空玄,實在無味得緊。這當兒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吧。”
  百無聊賴之中,又去摘酸果來吃,忽想:“什麼地方都找過了,反是這裡沒找過。別要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撥開酸果樹叢,登時便搖了搖頭。樹叢後光禿禿地一大片石壁,爬滿了籐蔓,那裡又有什麼出路。但見這片石壁平整異常,宛然似一面銅鏡,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卻小得多了,心中一動:“莫非這才是真正的‘無量玉壁’?”當即拉去石壁上的籐蔓。但見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別無他異。
  忽然動念:“我死在這深谷之中,永遠無人得知,不妨在這石壁上刻下幾個字,嗯,就刻‘大理段譽畢命於斯’八字,倒也好玩。”
  於是將石壁上的籐蔓撕得干干淨淨,除下長袍,到湖中浸濕了,把湖水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來洗刷一番,那石壁更顯得瑩白如玉。
  在地下揀了一塊尖石,便在石壁上劃字,可是石壁堅硬異常,累了半天,一個“段”字刻得既淺且斜,殊無半點間架筆意,心想:“後人若是見到,還道我段譽連字也不會寫,這八個字刻下來,委實遺臭萬年。”又覺手腕酸痛,便拋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夢中只見一對花鞋在眼前飛來飛去,綠鞋黃花,正是鐘靈那對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對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飛舞,始終捉不到。過了一會,花鞋越飛越高,段譽大叫:“鞋兒別飛走了!”一驚而醒,才知是做了個夢,揉了揉眼睛,伸手一摸,一對花鞋好端端地便在懷中,站起身來,抬頭只見月亮正圓,清光在湖面上便如鍍了一層白銀一般,眼光順著湖面一路伸展出去,突然之間全身一震,只見對面玉壁上赫然有個人影。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隨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影微微幌動,卻不答話。段譽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長袍儒巾,顯是個男子。他向前急沖幾步,便到了湖邊,又叫:“仙人,救我!”只見玉壁上的人影幌動幾下,卻大了一些。段譽立定腳步,那人影也即不動。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幌,壁上人影跟著左幌,身子向右側去,壁上人影跟著側右,此時已無懷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掛於西南,卻如何能將我的影子映到對面石壁上?”
  回過身來,只見日間刻過一個“段”字的那石壁上也有一個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濃得多,登即恍然:“原來月亮先將我的影子映在這塊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兩面鏡子之間,大鏡子照出了小鏡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只覺這迷惑了“無量劍”數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謎,更無絲毫神奇之處:“當年確有人站在這裡使劍,人影映上玉壁。本來有一男一女,後來那男的不知是走了還是死了,只剩下一個女的,她在這幽谷中寂寞孤單,過不了兩年也就死了。”一想像佳人失侶,獨處幽谷,終於郁郁而死,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這個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無影無蹤,百無聊賴之際,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腳踢,心想:“最好左子穆、雙清他們這時便在崖頂,見到玉壁上忽現‘仙影’,認定這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於是將我這套‘武功’用心學了去,拼命鑽研,傳之後世。哈哈,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縱聲狂笑。
  驀地裡笑聲斗止,心中想到了一事:“這兩位前輩既時時在此舞劍,那麼若不是住在這谷中,便是有條出入此谷的路徑。否則他們武功再高,若須時時攀山到這裡來舞劍,終究也太麻煩了。偶一為之則可,總不能‘時時’。”登時眼前出現了一線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尋找出路。那個干光豪不是說‘有志者事竟成’麼?哈哈,哈哈。他立志要娶他葛師妹為妻,我則立志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靜觀湖上月色,四下裡清冷幽絕,心想:“‘有志者事竟成’,這話雖然不錯,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知者,好知者不如樂知者。’這話更加合我脾胃。爹爹媽媽常叫我‘癡兒’,說我從小對喜愛的事物癡癡迷迷,說我七歲那年,對著一株‘十八學士’茶花從朝瞧到晚,半夜裡也偷偷起床對著它發呆,吃飯時想著它,讀書時想著它,直瞧到它榭了,接連哭了幾天,後來我學下棋,又是廢寢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著的便是一副棋枰,別的什麼也不理。這一次爹爹叫我開始練武,恰好我正在研讀易經,連吃飯時筷子伸出去挾菜,也想著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還是‘同人’。我不肯學武,到底是為了不肯拋下易經不理呢,還是當真認定不該學打人殺人的法子?爹爹說我‘強辭奪理’,只怕我當真有點強辭奪理,也未可知。媽最明白我的脾氣,勸我爹爹說,‘這癡兒那一天愛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練一會兒,他也不會聽。他此刻既然不肯學,硬掀著牛頭喝水,那終究不成。’唉,要我立志做什麼事可難得很,倒盼望我那一天迷上了練武,爹爹、媽媽,還有伯父,自然歡喜得很。我練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殺人就是了,練武也不是非殺人不可。伯父武功這樣高強,但他性子仁慈,只怕從來沒出手殺過一個人。只不過他要殺人,又怎用得著親自動手?”
  坐在湖邊,思如走馬,不覺時光之過,一瞥眼間,忽見身畔石壁上隱隱似有彩色流動,凝神瞧去,只見所刻的那個“段”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長劍的影子,劍影清晰異常,劍柄、護手、劍身、劍尖,無一不是似到十足,劍尖斜指向下,而劍影中更發出彩虹一般的暈光,閃爍流動,游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會有彩色?”抬頭向月亮瞧去,卻已見不到月亮,原來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後,峭壁上有一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過來,洞孔中隱隱有光彩流動。登時省悟:“是了,原來這峭壁中懸有一劍,劍上鑲嵌了諸色寶石,月光將劍影與寶石映到玉壁之上,無怪如此艷麗不可方物!”
  又想:“須得鑿空劍身,鑲上寶石,月光方能透過寶石,映出這彩色影子。倘若劍刃上不鑿出空洞,寶石便無法透光了。打造這柄怪劍,倒也費事得緊。”眼見寶劍所在的洞孔距地高達數十丈,無法上去瞧個明白,從下面望將上去,也只是隱約見到寶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卻奇幻極麗,觀之神為之奪。
  可是看不到一盞茶時分,月亮移動,影子由濃而淡,由淡而無,石壁上只余一片灰白。尋思:“這柄寶劍,想來便是那兩位使劍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這麼深險,無量劍中那些人任誰也沒膽子爬下來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見不到小石壁,也見不到峭壁中的洞孔與所懸寶劍,這個秘密,無量劍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對著石壁呆望一百年,那也決計不會發見。不過就算得到了寶劍,又有什麼了不起了?”出了一會神,便又睡去。
  睡夢之中,突然間一跳醒轉,心道:“要將這寶劍懸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費事,縱有極高強的武功,也不易辦到。如此費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這峭壁的洞孔之中,還藏著什麼武學秘笈之類。”一想到武功,登時興味索然:“這些武學秘笈,無量劍的人當作寶貝,可是掉在我面前,我也不屑去拾起來瞧上幾眼。”
  次日在湖畔周圍漫步游蕩,墮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過得四天,肚中的斷腸散劇毒發作,便再找到出路也已無用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3:49 PM

  此時段譽神馳目眩,竟如著魔中邪,眼光再也離不開玉像,說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稱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下姊姊芳名。”
  當下四周打量,見東壁上寫著許多字,但無心多看,隨即回頭去看那玉像,這時發見玉像頭上的頭發是真的人發,雲鬢如霧,松松挽著一髻,鬢邊插著一支玉釧,上面鑲著兩粒小指頭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又見壁上也是鑲滿了明珠鑽石,寶光交相輝映,西邊壁上鑲著六塊大水晶,水晶外綠水隱隱,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間石室明亮了數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這才轉頭,見東壁上刮磨平整,刻著數十行字,都是“莊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遙游”、“養生主”、“秋水”、“至樂”幾篇,筆法飄逸,似以極強腕力用利器刻成,每一筆都深入石壁幾近半寸。文末題著一行字雲:“逍遙子為秋水妹書。洞中無日月,人間至樂也。”
  段譽瞧著這行字出神半晌,尋思:“這‘逍遙子’和‘秋水妹’,想來便是數十年前在谷底舞劍的那兩位男女高人了。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逍遙子得能伴著她長居幽谷密洞,的的確確是人間至樂。其實豈僅是人間至樂而已,天上又焉有此樂?”
  眼光轉到石壁的幾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谷,吸風飲露。”當即轉頭去瞧那玉像,心想:“莊子這幾句話,拿來形容這位神仙姊姊,真是再也貼切不過。”走到玉像面前,癡癡的呆看,瞧著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膚,說什麼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頭去輕輕撫摸一下,心中著魔,鼻端竟似隱隱聞到麝般馥郁馨香,由愛生敬,由敬成癡。
  過了良久,禁不住大聲說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過來跟我說一句話,我便為你死一千遍,一萬遍,也如身登極樂,歡喜無限。”突然雙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發覺,原來玉像前本有兩個蒲團,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雙膝跪著的是個較大蒲團,玉像足前另有一較小蒲團,想是讓人磕頭用的。他一個頭磕下去,只見玉像雙腳的鞋子內側似乎繡得有字。凝目看去,認出右足鞋上繡的是“磕首千遍,供我驅策”八字,左足鞋上繡的是“遵行我命,百死無悔”八個字。
  這十六個字比蠅頭還小,鞋子是湖綠色,十六個字以蔥綠細絲繡成,只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朧,若非磕下頭去,又再凝神細看,決計不會見到。只覺磕首千遍,原是天經地義之事,若能供其驅策,更是求之不得,至於遵行這位美人的命令,不論赴湯蹈火,自然百死無悔,絕無絲毫猶豫,神魂顛倒之下,當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數著,恭恭敬敬的向玉像磕起頭來。
  他磕到五六百個頭,已覺腰酸骨痛,頭頸漸漸僵硬,但想無論如何必須支持到底,要磕滿一千個頭才能。連神仙姊姊第一個命令也不遵行,還說甚麼“百死無悔”!待磕到八百餘下,小蒲團面上一層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下面有物。他也不加理會,仍是畢恭畢敬的磕足一千個頭,待要站起,驀覺腰間酸軟,仰天一交摔倒。
  他就此躺著休息,只覺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身越是疲累酸痛,越是心中快慰。過了好一會,慢慢爬起身來,伸手到小蒲團的破裂出去掏摸,觸手柔滑,裡面是個綢包,心想:“原來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個頭,小蒲團不會破裂,她賜給我的寶貝就不會出現了。”他於珠玉珍寶向來不放在心上,但這綢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賜,即使其中所包的只是樹葉枯草爛布碎紙,那也是無價的寶物。右手一經取出綢包,左手便即伸過去也拿住了,雙手捧到胸前。
  這綢包一尺來長,白綢上寫著幾行細字:“汝既磕首千遍,自當供我驅策,終身無悔。此卷為我逍遙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時,務須用心修習一次,若稍有懈惰,余將蹙眉痛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擐(‘手’為‘女’)福地遍閱諸般典籍,天下各門派武功家數盡集於斯,亦即盡為汝用。勉之勉之,學成下山,為余殺盡逍遙派弟子,有一遺漏,余於天上地下耿耿長恨也。”
  他捧著綢包的雙手不禁劇烈顫抖,只想:“那是什麼意思?我不要學武功,殺盡逍遙派弟子的事,更是決計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個頭,便是答允供她驅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學武殺人,這便如何是好?”
  腦海中一團混亂,又想:“她叫我學她的逍遙派武功,卻又吩咐我去殺盡逍遙派弟子,這就真正奇了。嗯,想來她逍遙派的師兄弟、師姊妹們,害苦了她,因此她要報仇。她直到臨終,此仇始終未報,於是想收個弟子來完成遺志。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這般傷心,自是大大的壞人惡人,盡數殺了也是該的。孔夫子說:‘以直報怨’,就是這個道理,爹爹也說,遇上壞人惡人,你不殺他,他便要殺你,倘若不會武功,惟有任其宰割。這話其實也是不錯的。”他父親逼他練武之時,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來,堅稱不可學武,他父親於書本子上的學問頗不如他,難以辯駁。他此刻為玉像著迷,便覺父親之言有理了。
  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已數十年,世上也不知還有沒有逍遙派。常言道:惡有惡報,說不定他們早已個個惡貫滿盈,再不用我動手去殺。世上既已沒了逍遙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願已償,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長恨了。”
  言念及此,登時心下坦然,默默禱祝:“神仙姊姊,你吩咐下來的事,段譽當然一定遵行不誤,但願你法力無邊,逍遙派弟子早已個個無疾而終。”戰戰兢兢的打開綢包,裡面是個卷成一卷的帛卷。
  展將開來,第一行寫著“北冥神功”。字跡娟秀而有力,便與綢包外所書的筆致相同。其後寫道:
  “莊子‘逍遙游’有雲:‘窮發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裡,未有知其修也。’又雲:‘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是故本派武功,以積蓄內力為第一要義。內力既厚,天下武功無不為我所用,猶之北冥,大舟小舟無不載,大魚小魚無不容。是故內力為本,招數為末。以下諸圖,務須用心修習。”
  段譽贊道:“神仙姊姊這段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了。”再想:“這北冥神功是修積內力的功夫,學了自然絲毫無礙。”左手慢慢展開帛卷,突然間“啊”的一聲,心中怦怦亂跳,霎時間面紅耳赤,全身發燒。
  但見帛卷上赫然出現一個橫臥的裸女畫像,全身一絲不掛,面貌竟與那玉像一般無異。段譽只覺多瞧一眼也是褻瀆了神仙姊姊,急忙掩卷不看。過了良久,心想:“神仙姊姊吩咐:‘以下諸圖,務須用心修習。’我不過遵命而行,不算不敬。”
  於是顫抖著手翻過帛卷,但見畫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邊頰上,盡是妖媚,比之那玉像的莊嚴寶相,容貌雖似,神情卻是大異。他似乎聽到自己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動之聲,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時,只見有一條綠色細線起自左肩,橫至頸下,斜行而至右乳。他看到畫中裸女椒乳墳起,心中大動,急忙閉眼,過了良久才睜眼再看,見綠線通至腋下,延至右臂,經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他越看越寬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緊的,但藕臂蔥指,畢竟也不能不為之心動。
  另一條綠線卻是至頸口向下延伸,經肚腹不住向下,至離肚臍數分處而止。段譽對這條綠線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條綠線時,見線旁以細字注滿了“雲門”、“中府”、“天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大淵”、“魚際”等字樣,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時常聽爹爹與媽媽談論武功,雖不留意,但聽得多了,知道“雲門”、“中府”等等都是人身的穴道名稱。
  當下將帛卷又展開少些,見下面的字是:“北冥神功系引世人之內力而為我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語雲:百川匯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積聚。此‘手太陰肺經’為北冥神功之第一課。”下面寫的是這門功夫的詳細練法。
  最後寫道:“世人練功,皆自雲門而至少商,我逍遙派則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雲門,拇指與人相接,彼之內力即入我身,貯於雲門等諸穴。然敵之內力若勝於我,則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凶險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窺要道,惟能消敵內力,不能引而為我用,猶日取千金而復棄之於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段譽長歎一聲,隱隱覺得這門功夫頗不光明,引人之內力而為己有,豈不是如同偷盜旁人財物一般?隨即轉念又想:“神仙姊姊這個比喻說得甚好,百川匯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並不是大海去強搶百川之水。我說神仙姊姊去偷盜別人財物,真是胡說八道。該打,該打!”
  提起手來,在自己臉頰上各擊一掌,左頰打得頗重,甚是疼痛,再打到右頰上那一掌自然而然放輕了些,心道:“壞人惡人來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他們的內力而為己用,那只是除去壞人惡人的為禍之力,猶似搶下屠夫手中的屠刀,又不是殺了屠夫。似神仙姊姊這樣的人物,又怎會做絲毫壞事?”
  再展帛卷,長卷上源源皆是裸女畫像,或立或臥,或現前胸,或見後背,人像的面容都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情凝眸,或輕嗔薄怒,神情各異。一共有三十六幅圖像,每幅像上均有顏色細線,注明穴道部位及練功法訣。帛卷盡處題著“凌波微步”四字,其後繪的是無數足印,注明“婦妹”、“無妄”等等字樣,盡是易經中的方位。段譽前幾日還正全心全意的鑽研易經,一見到這些名稱,登時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只見足印密密麻麻,不知有幾千百個,自一個足印至另一個足印均有綠線貫串,線上繪有箭頭,料是一套繁復的步法。最後寫著一行字道:“猝遇強敵,以此保身,更積內力,再取敵命。”
  段譽心道:“神仙姊姊所遺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極,遇到強敵時脫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敵命’也就不必了。”
  卷好帛卷,對之作了兩個揖,珍而重之的揣入懷中,轉身對那玉像道:“神仙姊姊,你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練功,段譽不敢有違。今後我對人加倍客氣,別人不會來打我,我自然也不會去吸他的內力。你這套‘凌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練熟,眼見不對,立刻溜之大吉,就吸不到他的內力了。”至於“殺盡我逍遙派弟子”一節,卻想也不敢去想。
  見左側有個月洞門,緩步走了進去,裡面又是一間石室,有張石床,床前擺著一張小小的木制搖籃,他怔怔的瞧著這張搖籃,尋思:“難道神仙姊姊生了個孩子?不對,不對,那樣美麗的姑娘,怎麼會生孩子?”想到“綽約如處子”的神仙姊姊生了個孩子,不禁沮喪失望之極,一轉念間:“啊,是了,這是神仙姊姊小時候睡的搖籃,是她爹爹媽媽給她做的,那個逍遙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對了,定是如此。”也不去多想自己的揣測是否有何漏洞,登時便高興起來。
  室中並無衾枕衣服,只壁上懸了一張七玄琴,玄線俱已斷絕。又見床左有張石幾,幾上刻了十九道棋盤,棋局上布著二百餘枚棋子,然黑白對峙,這一局並未下畢。琴猶在,局未終,而佳人已邈。段譽悄立室中,忍不住悲從中來,頰上流下兩行清淚。
  驀地心中一凜:“啊喲,既有棋局,自必曾有兩人在此下棋,只怕神仙姊姊就是那個‘秋水妹’,和她丈夫逍遙子在此下棋,唉,這個……這個……啊,是了,這局棋不是兩個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谷,寂寞之際,自己跟自己下的。神仙姊姊,當日你為什麼不高呼數聲?段譽聽到你嬌嫩的呼叫,自然躍入深谷,來陪你下棋了。”走近去細看棋局,不由得越看越心驚。
  但見這局棋變化繁復無比,倒似是弈人所稱的“珍瓏”,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長生。段譽於弈理曾鑽研數年,當日沉迷於此道之時,整日價就與賬房中的霍先生對弈。他天資聰穎,只短短一年時光,便自受讓四子而轉為倒讓霍先生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國的高手。但眼前這局棋後果如何,卻實在推想不出,似乎黑棋已然勝定,但白棋未始沒有反敗為勝之機。他看了良久,棋局越來越朦朧,只見幾上有兩座燭台,兀自插著半截殘燭,燭台的托盤上放著火刀火石和紙媒,於是打著了火,點燭再看,只看得頭暈腦脹,心口煩惡。
  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驀地心驚:“這局棋實在太難,我便是再想上十天八天,也未必解得開,那時我的性命固已不在,鐘姑娘也早給神農幫活埋在地下了。”自知若是再看棋局,又不知何時方能移開眼光,當即轉過身子,反手拿起燭台,決不讓目光再與棋局相觸,心下突然一陣狂喜:“是了,是了,這局棋如此繁復,是神仙姊姊獨自布下的‘珍瓏’,並不是兩個人下成的。妙之極矣!”
  一抬頭,只見石床床尾又有一個月洞門,門旁壁上鑿著四字:“琅擐(‘手’為‘女’)福地”。想起神仙姊姊寫在帛卷外的字,心道:“原來‘琅擐(‘手’為‘女’)福地’便在這裡。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學典籍,盡集於斯。我不想學武功,這些典籍不看也罷。只不過神仙姊姊有命,違拗不得。”於是秉燭走進月洞門內。
  一踏進門,舉目四望,登時吁了口長氣,大為寬心,原來這“琅擐(‘手’為‘女’)福地”是個極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數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滿木制書架,可是架上卻空洞洞地連一本書冊也無。他持燭走近,見書架上貼滿了簽條,盡是“昆侖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東蓬萊派”等等名稱,其中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簽條。但在“少林派”的簽條下注“缺易筋經”,在“丐幫”的簽條下注“缺降龍十八掌”,在“大理段氏”的簽條下注“缺一陽指法、六脈神劍劍法,憾甚”的字樣。
  想像當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門各派武功的圖譜經籍,然而架上書冊卻已為人搬走一空。這一來,段譽心中如一塊大石落地,喜歡不盡:“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見了,我不學武功,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但內心即生愧意:“段譽啊段譽,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命為喜,即是對她不忠。你不見武功典籍,該當沮喪懊惱才是,怎地反而喜歡?神仙姊姊天上地下有靈,原宥則個。”
  見這“琅擐(‘手’為‘女’)福地”中並無其他門戶,又回到玉像所處的石室,只與玉像的雙眸一對,心下便又癡癡迷迷顛倒起來,呆看了半晌,這才一揖到地,說道:“神仙姊姊,今日我身有要事,只得暫且別過,救出鐘家姑娘之後,再來和姊姊相聚。”
  狠一狠心,拿著燭台,大踏步走出石室,待欲另尋出路,只見室旁一條石級斜向上引,初時進來時因一眼便見到玉像,於這石級全未在意。他跨步而上,一步三猶豫,幾次三番的想回頭去再瞧瞧那位玉美人,終於咬緊牙關,下了好大決心,這才克制住了。
  走到一百多級時,已轉了三個彎,隱隱聽到轟隆轟隆的水聲,又行二百餘級,水聲已然振耳欲聾,前面並有光亮透入。他加快腳步,走到石級的盡頭,前面是個僅可容身的洞穴,探頭向外一張,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
  一眼望出去,外邊怒濤洶湧,水流湍急,竟是一條大江。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看這情勢,已是到了瀾滄江畔。他又驚又喜,慢慢爬出洞來,見容身處離江面有十來丈高,江水縱然大漲,也不會淹進洞來,但要走到江岸,卻也著實不易。當下手腳齊用,狼狽不堪的爬了上去,同時將四下地形牢牢記在心中,以備救人之事一了,再來此處,心想:“今後每一年中,總得有幾個月在洞內陪伴神仙姊姊。”
  江岸盡是山石,小路也沒一條,七高八低的走出七八裡地,見到一株野生桃樹,樹上結實累累,采來吃了個飽,精神為之一振,又走了十餘裡,才見到一條小徑。沿著小徑行去,將近黃昏,終於見了過江的鐵索橋,只見橋邊石上刻著“善人渡”三個大字。
  他心下大喜,鐘靈指點他的途徑正是要過“善人渡”鐵索橋,這下子可走上了正道啦。當下扶著鐵索,踏上橋板。那橋共是四條鐵索,兩條在下,上舖木板,以供行走,兩條在旁作為扶手。一踏上橋,幾條鐵索便即幌動,行到江心,鐵索晃得更加厲害,一瞥眼間,但見江水蕩蕩,激起無數泡沫,如快馬奔騰般從腳底飛過,只要一個失足,卷入江水,任你多好的水性也難活命。他不敢向下再看,雙眼望前,戰戰兢兢的顫聲念誦:“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一步步的終於挨到了橋頭。
  坐在橋邊歇了一陣,才依著鐘靈指點的路徑,快步而行。走得大半個時辰,只見迎面黑壓壓的一座大森林,知道已到了鐘靈所居的“萬劫谷”谷口。走近前去,果見左首一排九株大松樹參天並列,他自右數到第四株,依著鐘靈的指點,繞到樹後,撥開長草,樹上出現一洞,心想:“這‘萬劫谷’的所在當真隱蔽,若不是鐘姑娘告知,又有誰能知道谷口竟會是在一株大松樹中。”
  鑽進樹洞,左手撥開枯草,右手摸到一個大鐵環,用力提起,木板掀開,下面便是一道石級。他走下幾級,雙手托著木板放回原處,沿石級向下走去,三十余級後石級右轉,數丈後折而向上,心想:“在這裡建造石級本是容易不過,可是這些石級,比之神仙姊姊洞中的反而遠為不如。”上行三十余級,來到平地。
  眼前大片草地,盡頭處又全是一株株松樹。走過草地,只見一株大松上削下了丈許長、尺許寬的一片,漆上白漆,寫著九個大字:“姓段者入此谷殺無赦”。八字黑色,那“殺”字卻作殷紅之色。
  段譽心想:“這谷主干麼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人得罪了他,天下姓段之人成千成萬,也不能個個都殺。”其時天色朦朧,這九個字又寫得張牙舞爪,那個“殺”字下紅漆淋漓,似是灑滿了鮮血一般,更是慘厲可怖。尋思:“鐘姑娘叫我別說姓段,原來如此。她叫我在九個大字的第二字上敲擊三下,便是要我敲這個‘段’字了,她當時不明言‘段’字,定是怕我生氣。敲就敲好了,打什麼緊?她救了我性命,別說只在一個‘段’字上敲三下,就是在我段譽頭上敲三下,那也無妨。”
  見樹上釘著一枚鐵釘,釘上懸著一柄小鐵錘,便提起來向那“段”字上敲去。鐵錘擊落,發出錚的一下金屬響聲,著實響亮,段譽出乎不意,微微一驚,才知道“段”字之下鑲有鐵板,板後中空,只因外面漆了白漆,一時瞧不出來。他又敲擊了兩下,掛回鐵錘。
  過了一會,只聽得松樹後一個少女聲音叫道:“小姐回來了!”語音中充滿了喜悅。
  段譽道:“我受鐘姑娘之托,前來拜見谷主。”那少女“咦”的一聲,似乎頗感驚訝,道:“你……你是外人麼?我家小姐呢?”段譽見不到她身子,說道:“鐘姑娘遭遇凶險,我特地趕來報訊。”那女子驚問:“什麼凶險?”段譽道:“鐘姑娘為人所擒,只怕性命危險。”那少女道:“啊喲!你……你……你等一會,待我去稟報夫人。”段譽道:“如此甚好。”心道:“鐘姑娘本來叫我先見她母親。”
  他站了半晌,只聽得樹後腳步聲急,先前那少女說道:“夫人有請。”說著轉身出來,約莫十六七歲年紀,作丫鬟打扮,說道:“尊客……公子請隨我來。”段譽道:“姊姊如何稱呼?”那丫鬟搖了搖手,示意不可說話。段譽見她臉有驚恐之色,便也不敢再問。
  那丫鬟引著他穿過一座樹林,沿著小徑向左首走去,來到一間瓦屋之前。她推開了門,向段譽招招手,讓在一旁,請他先行。段譽走進門去,見是一間小廳,桌上點著一對巨燭,廳雖不大,布置卻倒也精雅。他坐下後,那丫鬟獻上茶來,說道:“公子請用茶,夫人便即前來相見。”
  段譽喝了兩口茶,見東壁上四幅屏條,繪的是梅蘭竹菊四般花卉,可是次序卻掛成了蘭竹菊梅;西壁上的四幅春夏秋冬,則掛成了冬夏春秋,心想:“鐘姑娘的爹娘是武人,不懂書畫,那也怪不得。”
  只聽得環佩丁東,內堂出來一個婦人,身穿淡綠綢衫,約莫三十六七歲左右年紀,容色清秀,眉目間依稀與鐘靈甚是相似,知道便是鐘夫人了。段譽站起身來,長揖到地,說道:“晚生段譽,拜見伯母。”一言出口,臉上登時變色,心中暗叫:“啊喲,怎地我把自己姓名叫了出來?我只管打量她跟鐘姑娘的相貌像不像,竟忘了捏造個假姓名。”
  鐘夫人一怔,襝衽回禮,說道:“公子萬福!”隨即說道:“你……你姓段?”神色間頗有異樣。段譽既已自報姓名,再要撒謊已來不及了,只得道:“晚生姓段。”鐘夫人道:“公子仙鄉何處?令尊名諱如何稱呼?”
  段譽心想:“這兩件事可得說個大謊了,免得被她猜破我的身世。”便道:“晚生是江南臨安府人氏,家父單名一個‘龍’字。”鐘夫人臉有懷疑之色,道:“可是公子說的卻是大理口音?”段譽道:“晚生在大理已住了三年,學說本地口音,只怕不像,倒教夫人見笑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3:50 PM

鐘夫人長噓了一口氣,說道:“口音像得很,便跟本地人一般無異,足見公子聰明。公子請坐。”
  兩人坐下後,鐘夫人左看右瞧,不住的打量他。段譽給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說道:“晚生途中遇險,以致衣衫破爛,好生失禮。令愛身遭危難,晚生特來報訊。只以事在緊急,不及更換衣冠,尚請恕罪。”
  鐘夫人本來神色恍惚,一聽之下,似乎突然從夢中驚醒,忙問:“小女怎麼了?”
  段譽從懷裡摸出鐘靈的那對花鞋,說道:“鐘姑娘吩咐晚生以此為信物,前來拜見夫人。”鐘夫人接過花鞋,道:“多謝公子,不知小女遇上了什麼事?”段譽便將如何與鐘靈在無量山劍湖宮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閒事而惹上了神農幫,如何鐘靈被迫放閃電貂咬傷多人,如何鐘靈被扣而命自己前來求救,如何跌入山谷而耽擱多日等情一一說了,只是沒提到洞中玉像一節。
  鐘夫人默不作聲的聽著,臉上憂色越來越濃,待段譽說完,悠悠歎了口氣,道:“這女孩子一出去就闖禍。”段譽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須怪不得鐘姑娘。”
  鐘夫人怔怔的瞧著他,低低的道:“是啊,這原也難怪,當年……當年我也是這樣……”段譽道:“怎麼?”鐘夫人一怔,一朵紅雲飛上雙頰,她雖人至中年,嬌羞之態卻不減妙齡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說了這句話,臉上紅得更厲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這件事……有點……有點棘手。”
  段譽見她扭扭捏捏,心道:“這事當然棘手,可是你又何必羞得連耳根子也紅了。你女兒可比你大方得多。”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一個男子粗聲粗氣的說道:“好端端地,進喜兒又怎會讓人家殺了?”
  鐘夫人吃了一驚,低聲道:“外子來了,他……他最是多疑,段公子暫且躲一躲。”段譽道:“晚生終須拜見前輩,不如……”鐘夫人左手伸出,立時按住了他口,右手拉著他手臂,將他拖入東邊廂房,低聲道:“你躲在這裡,千萬不可出半點聲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難保,我也救你不得。”
  莫看她嬌怯怯的模樣,竟是一身武功,這一拖一拉,段譽半點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兒,暗暗生氣:“我遠道前來報訊,好歹也是個客人,這般躲躲閃閃的,可不像個小偷麼?”鐘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模樣甚是溫柔。段譽一見到這笑容,氣惱登時消了,便點了點頭。鐘夫人轉身出房,帶上了房門,回到堂中。
  跟著便聽得兩人走進堂來,一個男子叫了聲:“夫人。”段譽從板壁縫中張去,見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作家人打扮,神色甚是驚惶;另一個黑衣男子身形極高極瘦,面向堂外,瞧不見他相貌,但見到他一雙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手背上滿是青筋,心想:“鐘姑娘爹爹的手好大!”
  鐘夫人問道:“進喜兒死了?是怎麼回事?”那家人道:“老爺派進喜兒和小的去北莊迎接客人。老爺吩咐說共有四位客人。今日中午先到了一位,說是姓岳。老爺曾吩咐說,見到姓岳的就叫他‘三老爺’。進喜兒迎上前去,恭恭敬敬的叫了聲‘三老爺’。不料那人立刻暴跳起來,喝道:‘我是岳老二,干麼叫我三老爺?你存心瞧我不起!’拍的一掌,就把進喜兒打得頭破血流,倒在地下。”鐘夫人皺眉道:“世上那有這等橫蠻之人!岳老三幾時又變成岳老二了?”
  鐘谷主道:“岳老三向來脾氣暴躁,又是瘋瘋顛顛的。”說著轉過身來。
  段譽隔著板壁瞧去,不禁吃了一驚,只見他好長一張馬臉,眼睛生得甚高,一個園園的大鼻子卻和嘴巴擠在一塊,以致眼睛與鼻子之間,留下了一大塊一無所有的空白。鐘靈容貌明媚照人,那想到她的生身之父竟如此丑陋,幸好她只像母親,半點也不似父親。
  鐘谷主本來滿臉不愉之色,一轉過來對著娘子,立時轉為柔和,一張丑臉上帶了三分可親神態,說道:“岳老三這等蠻子,我就是怕他驚嚇了夫人,因此不讓他進谷。這種小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段譽暗暗奇怪:“適才鐘夫人一聽丈夫到來,便嚇得什麼似的,但瞧鐘谷主的神情,卻是對她既愛且敬。”
  鐘夫人道:“怎麼是小事了?進喜兒忠心耿耿的服侍了咱們這多年,卻給你的豬朋狗友殺了,我心裡難受得很。”鐘谷主陪笑道:“是,是,你體惜下人,那是你的好心。”
  鐘夫人問那家人道:“來福兒,後來又怎樣?”
  來福兒道:“進喜兒給他打倒在地下,當時也還沒死。小的連忙大叫:‘二老爺,二老爺,你老人家別生氣。’他就笑了起來,很是高興。小的扶了進喜兒起來,擺酒席請那姓岳的吃。他問:‘鐘……鐘……怎麼不來接我?’小的說:‘我們老爺還不知道二老爺大駕光臨,否則早就親自來迎接了。小的這就去稟報。’那人點點頭,看見進喜兒戰戰兢兢的站在一旁侍候,就問他:‘剛才我打了你一掌,你心裡在罵我,是不是?’進喜兒忙道:‘不,不!小的不敢,萬萬不敢。’那人道:‘你心裡一定在說我是個大惡人,惡得不能再惡了,哈哈!’進喜兒道:‘不,不!二老爺是個大大的好人,一點兒也不惡。’那人眉毛豎了起來,喝道:‘你說我一點兒也不惡?’進喜兒嚇得渾身發抖,說道:‘你…二老爺…一點也不惡,半…半點也不惡。’那人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來,扭斷了進喜兒的脖子……”他語音發顫,顯是驚魂未定。
  鐘夫人歎了口氣,揮揮手道:“你這可受夠了驚嚇,下去歇一會吧。”來福兒應道:“是!”退出堂去。
  鐘夫人搖了搖頭,歎口長氣,說道:“我心裡挺不痛快,要安靜一會兒。”鐘谷主道:“是。我這就去瞧岳老三,別要再生出什麼事來。”鐘夫人道:“我勸你還是叫他作‘岳老二’的好。”鐘谷主道:“哼,岳老三雖凶,我可也不怕他,只是念著他千裡迢迢的趕來助拳,很給我面子,殺死進喜兒的事,也就不跟他計較了。”
  鐘夫人搖搖頭,說道:“咱二人安安靜靜的住在這裡,十年之中,我足不出谷,你心裡還有什麼不足的?為什麼定要去請這‘四大惡人’來鬧個天翻地覆?你……平時對我甜言蜜語的說得好聽,其實嘛,你一點也沒把我放在心上。”鐘谷主急道:“我……我怎麼不將你放在心上?我去請這四個人來,還不是為了你?”鐘夫人哼了一聲,道:“為了我,這可謝謝你啦。你要是真為我,那就聽我的話,乖乖的把這‘四大惡人’送走了吧!”
  段譽在隔房聽得好生奇怪:“那岳老三毫沒來由的出手殺人,實是惡人透頂,難道另外還有三個跟他一般惡的惡人?”
  只見鐘谷主在堂上大踏步踱來踱去,氣呼呼的道:“這姓段的辱我太甚,此仇不報,我鐘萬仇有何臉面生於天地之間?”
  段譽心道:“原來你名叫鐘萬仇。這個名字就取得不妥。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結,記一仇已然不是好事,何況萬仇?難怪你一張臉拉得這麼長。以你如此形相,娶了鐘夫人這般如花似玉的老婆,真是徼天下之大幸,該當改名為鐘萬幸才是。”
  鐘夫人蹩起眉頭,冷冷的道:“其實你是心中恨我,可不是恨人家。你若真要跟人家為難,干麼不自個兒找上門去,一拳一腳的決個勝敗?請人助拳,就算打贏了,也未必有什麼光采。”鐘萬仇額頭青筋爆起,叫道:“人家手下蝦兵蟹將多得很,你知不知道?我要單打獨斗,他老是避不見面,我有什麼法子。”鐘夫人垂頭不語,淚珠兒撲簌簌的掉在衣襟上。
  鐘萬仇忙道:“對不住,阿寶,好阿寶,你別生氣,我不該對你這般大聲嚷嚷的。”鐘夫人不語,淚水掉得更多了。鐘萬仇扒頭搔耳,十分著急,只是說:“阿寶,你別生氣,我一時管不住自己,真是該死。”
  鐘夫人低聲道:“你心中念念不忘的,總是記著那回事,我做人實在也沒意味,你不如一掌打死了我,一了百了,也免得你心中老是不快活。你另外再去娶個美貌夫人便是。”
  鐘萬仇提起手掌,在自己臉上拍拍兩掌,說道:“我該死,我該死!”
  段譽見到他一支大手掌拍在長長的馬臉之上,實是滑稽無比,再也忍耐不住,終於嗤的一聲,笑了出來,笑聲甫出,立知這一次的禍可闖得更加大了,只盼鐘萬仇沒有聽見,可是立即聽到他暴喝:“什麼人?”跟著砰的一聲,有人踢開房門,縱進房來。段譽只覺後領一緊,已被人抓將出去,重重摔在堂上,只摔得他眼前發黑,似乎全身骨骼都斷裂了。
  鐘萬仇隨即左手抓住他後領,提將起來,喝道:“你是誰?躲在我夫人房裡干什麼?”見到他容貌清秀,登時疑雲大起,轉頭問鐘夫人,道:“阿寶,你…你……又……又……”
  鐘夫人嗔道:“什麼又不又的?又什麼了?快放下他,他是來給咱們報訊的。”鐘萬仇道:“報什麼訊?”仍是提得段譽雙腳離地,喝道:“臭小子,我瞧你油頭粉臉,決不是好東西,你干麼鬼鬼祟祟的躲在我夫人房裡?快說,快說!只要有半句虛言,我打得你腦袋瓜子稀巴爛。”砰的一拳擊落,喀喇喇一聲響,一張梨木桌子登時塌了半邊。
  段譽給他摔得好不疼痛,給他提在半空,掙扎不得,而聽他言語,竟是懷疑自己跟鐘夫人有甚苟且之事,心中不懼反怒,大聲道:“我姓段,你要殺就快快動手。不清不楚的胡言亂語什麼?”
  鐘萬仇提起右掌,怒喝:“你這小子也姓段?又是姓段的,又……又是姓段的!”說到後來,憤怒之意竟爾變為淒涼,圓圓的眼眶中湧上了淚水。
  突然之間,段譽對這條大漢不自禁的心生悲憫,料想此人自知才貌與妻子不配,以致動不動的就喝無名醋,其實也甚可憐,竟沒再想到自己命懸人手,溫言安慰道:“我姓段,我以前從沒見過鐘夫人之面,你不必瞎起疑心,不用難受。”
  鐘萬仇臉現喜色,嘶啞著嗓子道:“當真?你從來沒見過……沒見過阿寶的面?”段譽道:“我來到這裡,前後還不到半個時辰。”鐘萬仇裂開了大嘴巴,呵呵呵的笑了幾聲,說道:“對,對,阿寶已有十年沒出谷去了,十年之前,你還只八九歲年紀,自然不能……不能……不能……”但兀自提著段譽不放。
  鐘夫人臉上一陣暈紅,道:“快放下段公子!”鐘萬仇忙道:“是,是!”輕輕放下段譽,突然臉上又是布滿疑雲,說道:“段公子?段公子?你……你爹爹是誰?”
  段譽心想:“我若再說謊話,倒似是有甚虧心事一般。”昂然道:“我剛才沒跟鐘夫人說實話,其實不該隱瞞。我名叫段譽,字和譽,大理人氏。我爹爹的名諱上正下淳。”
  鐘萬仇一時還沒想到“上正下淳”四字是什麼意思,鐘夫人顫聲道:“你爹爹是……是段……段正淳?”段譽點頭道:“正是!”
  鐘萬仇大叫:“段正淳!”這三字當真叫得驚天動地,霎時間滿臉通紅,全身發抖,叫道:“你……你是段正淳這狗賊的兒子?”
  段譽大怒,喝道:“你膽敢辱罵我爹爹?”
  鐘萬仇怒道:“我為什麼不敢?段正淳,你這狗賊,混帳王八蛋!”
  段譽登時明白:他在谷外漆上“姓段者入谷殺無赦”九個大字,料想他必是恨極了我爹爹,才遷怒於所有姓段之人,凜然道:“鐘谷主,你既跟我爹爹有仇,就該光明正大的了斷此事。你有種就去當面罵我爹爹,背後罵人,又算什麼英雄好漢?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你要找他,容易得緊,干麼只在自己門口立塊牌子,說什麼‘姓段者入谷殺無赦’?”
  鐘萬仇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似乎段譽所說,句句打中了他的心坎,只見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來舉手便要殺人,呆了半晌,突然間砰砰兩拳,將兩張椅子打得背斷腳折,跟著飛腿踢出,板壁上登時裂出個大洞,叫道:“我不是怕斗不過你爹爹,我……我是怕………怕你爹爹知道…知道阿寶住在這裡……”說到這句話時,聲音中竟有嗚咽之意,雙手掩面,叫道:“我是膽小鬼,我是膽小鬼!”猛地發足奔出,但聽得砰彭、拍啦響聲不絕,沿途撞倒了不少架子、花盆、石凳。
  段譽愕然良久,心道:“我爹爹知道你夫人住在這裡,那又怎樣了?難道便會來殺了她麼?”但想自己所說的言語確是重了,刺得鐘萬仇如此傷心,深感歉仄,轉過頭來,只見鐘夫人正凝望著自己。
  鐘夫人和他目光相接,立即轉開,蒼白的臉上霎時湧上一片紅雲,又過了一會,低聲問道:“段公子,令尊這些年來身子安好?一切都順遂罷?”
  段譽聽她問到自己父親,當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的答道:“家嚴身子安健,托賴諸事平安。”
  鐘夫人道:“那就很好。我………我也……”
  段譽見她長長的睫毛下又是淚珠瑩然,一句話沒說完便背過身子,伸袖拭淚,不由得心生憐惜,安慰她道:“伯母,鐘谷主雖然脾氣暴躁些,對你可實是敬愛之極。你兩位姻緣美滿,小小言語失和,伯母也不必傷心。”
  鐘夫人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說道:“你這麼一點兒年紀,又懂得什麼姻緣美滿不美滿了。”
  段譽見她這一笑頗有天真爛漫之態,心中一動,登時想起了鐘靈,目光轉過去瞧放在小幾上的鐘靈那對花鞋,心想:“鐘姑娘給那山羊胡子抓住了,便一刻時光也是難過,得趕快去救她才是。”說道:“晚生適才言語無禮,請伯母帶去向谷主謝罪,這就請谷主啟程,去相救令愛。”
  鐘夫人道:“外子忙著接待他遠道而來的朋友,確實是難以分身。公子剛才想必已經聽到了,這幾個朋友行為古怪,動不動便出手殺人,倘若對待他們禮數稍有不周,難免後患無窮。嗯,事到如今,我隨公子去吧。”段譽喜道:“伯母親自前去,再好也沒有了。”想起鐘靈說過的一句話,問道:“伯母能治得閃電貂之毒麼?”鐘夫人搖了搖頭,道:“我不能治。”段譽猶豫道:“這個……那麼………”
  鐘夫人回進臥室,匆匆留下一張字條,略一結束,取了一柄長劍懸在腰間,回到堂中,說道:“咱們走吧!”當先便行。
  段譽順手將鐘靈那對花鞋揣入懷中。鐘夫人黯然搖頭,想說什麼話,終於忍住不說。
  兩人一走出樹洞,鐘夫人便加快腳步,別瞧她嬌怯怯的模樣,腳下卻比段譽快速得多。
  段譽終是不放心,說道:“伯母既不會治療貂毒,只怕神農幫不肯便放了令愛。”
  鐘夫人淡淡的道:“誰要他們放人?神農幫膽敢扣留我女兒,要脅於我,那是活得不耐煩了。我不會救人,難道殺人也不會麼?”
  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只覺她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言語之中,所含殺人如草芥之意,實不下於那岳老三凶神惡煞的行徑。
  鐘夫人問道:“你爹爹一共有幾個妾侍?”段譽道:“沒有,一個也沒有。我媽媽不許的。”鐘夫人道:“你爹爹很怕你媽媽嗎?”段譽笑道:“也不是怕,多半是由愛生敬,就像谷主對伯母一樣。”鐘夫人道:“嗯,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練武功?這些年來,功力又大進了吧?”段譽道:“爹爹每天都練功的,功力怎樣,我可一竅不通了。”鐘夫人道:“他功夫沒擱下,我……我就放心了。你怎地一點武功也不會?”
  兩人說話之間,已行出裡許,段譽正要回答,忽聽得一人厲聲喊道:“阿寶,你…………你到那兒去?”段譽回過頭來,只見鐘萬仇從大路上如飛般追來。
  鐘夫人伸手穿到段譽腋下,喝道:“快走!”提起他身子,疾串而前。段譽雙足離地,在鐘夫人提掖之下,已然身不由主。二前一後,三人頃刻間奔出數十丈。鐘夫人輕功不弱於丈夫,但她終究多帶了個人,鐘萬仇漸漸追近。又奔了十餘丈,段譽覺到鐘萬仇的呼吸竟已噴到後頸。突然嗤的一聲響,他背上一涼,後心衣服給鐘萬仇扯去了一塊。
  鐘夫人左手運勁一送,將段譽擲出丈許,喝道:“快跑!”右手已抽出長劍向後刺去。憑著鐘萬仇的武功,這一劍自是刺他不中,何況鐘夫人絕無傷害丈夫之意,不過意在阻他追趕。不料她一劍刺出,只覺劍身微微受阻,劍尖竟已刺中了丈夫胸口。
  原來鐘萬仇不避不讓,反而挺胸迎劍。
  鐘夫人大吃一驚,急忙回頭,只見丈夫一臉憤激之色,眼眶中隱隱含淚,胸口中劍處鮮血滲出,顫聲道:“阿寶,你………終於要離我而去了?”
  鐘夫人見這一劍刺中他胸口正中,雖不及心,但劍鋒深入數寸,丈夫生死難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長劍,撲上去按住他的劍創,但見血如泉湧,從手指縫中噴了出來。
  鐘夫人怒道:“我又不想傷你,你為什麼不避?”
  鐘萬仇苦笑道:“你……你……要離我而去,我……還不如死了的好。”說著連連咳嗽。鐘夫人道:“誰說我離你而去?我出去幾天就回來的。我是去救咱們女兒。我在字條上不寫得明明白白的嗎?”鐘谷主道:“我沒見到什麼字條。”鐘夫人道:“唉,你就是這麼粗心。”三言兩語,將鐘靈被神農幫擒住的事說了。
  段譽見到這等情形,早嚇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腳亂的來給鐘萬仇包傷,鐘萬仇忽地飛出左腿,將他踢了個筋斗,喝道:“小雜種,我不要見你。”對鐘夫人道:“你騙我,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來叫你去。這小雜種是他兒子……他還出言羞辱於我…”說著大咳起來,這一咳,傷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厲害了,向段譽道:“上來啊,我雖身上受傷,卻也不怕你的一陽指!上來動手啊。”
  段譽這一交摔跌,左頰撞上了一塊尖石,狼狽萬狀的爬起來,半邊臉上都是鮮血,說道:“我不會使一陽指。就算會使,也不會跟你動手。”鐘萬仇又咳了幾聲,怒道:“小雜種,你裝什麼蒜?你………你去叫你的老子來吧!”他這一發怒,咳得更加狠了。
  鐘夫人道:“你這瞎疑心的老毛病終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干淨。”說著拾起地下長劍,便往頸中刎去。
  鐘萬仇一把搶過,臉上登現喜色,顫聲道:“阿寶,你真的不是隨這小雜種而去?”
  鐘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什麼老雜種,小雜種的!我隨段公子去,是要殺盡神農幫,救回咱們的寶貝女兒。”鐘萬仇聽妻子說並非棄他而去,心中已然狂喜,見她輕嗔薄怒,愛憐之情更甚,陪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是我的不是。不過……不過,我既追來,你又干麼不停下來好好跟我說個明白?”鐘夫人臉上微微一紅,道:“我不想你再見到段公子。”鐘萬仇突然又起疑心,問道:“這小……這段公子,不是你的兒子吧?”
  鐘夫人又羞又怒,呸的一聲,說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一會兒疑心他是我情郎,一會兒又疑心他是我兒子。老實跟你說,他是我的老子,是你的泰山老丈人。”說著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鐘萬仇一怔,隨即明白妻子是說笑,當即捧腹狂笑。這一大笑,傷口中鮮血更似泉湧。
  鐘夫人流淚道:“怎……怎麼是好?”鐘萬仇大喜,伸手攔住她腰,道:“阿寶,你為我這麼擔心,我便是立時死去,也不枉了。”鐘夫人暈生雙頰,輕輕推開了他,道:“段公子在這兒,你也這麼瘋瘋顛顛的。”鐘萬仇呵呵而笑,甚是歡悅,笑幾聲,咳幾下。
  鐘夫人眼見丈夫神情委頓,臉色漸白,甚是擔心,說道:“我不去救靈兒啦,她自己闖的禍,讓她聽天由命罷。”扶起了丈夫,向段譽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說:我丈夫是當年縱橫江湖的‘馬王神’鐘萬仇。我是甘寶寶,有個外號可不大好聽,叫作‘俏夜叉’。他倘若膽敢動我們女兒一根毫毛,叫他別忘了我們夫妻倆辣手無情。”她說一句,鐘萬仇便說一聲:“對,不錯!”
  段譽見到這等情景,料想鐘萬仇固不能親行,鐘夫人也不能捨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兒,單憑馬王神鐘萬仇和俏夜叉甘寶寶兩人的名頭,是否就此能嚇倒司空玄,實在大有疑問,看來自己腹中這“斷腸散”的劇毒,那是萬萬不能解救的了,心想:“事情既已如此,多說也是無益。”便道:“是,晚生這便前去傳話。”
  鐘夫人見他說去便去,發足即行,作事之瀟灑無疑,又使她記起心中那個人來,叫道:“段公子,我還有一句話說。”輕輕放開鐘萬仇的身子,縱到段譽身前,從懷中摸出一件物事,塞在段譽手中,低聲道:“你將這東西趕去交給你爹爹,請他出手救我們的女兒。”
  段譽道:“我爹爹如肯出手,自然救得了鐘姑娘,只不過此去大理路途不近,就怕來不及。”鐘夫人道:“我去借匹好馬給你,請你在此稍候。別忘了跟你爹爹說:‘請他出手救我們的女兒’這十個字。”不等段譽回答,轉身奔到來丈夫身畔,扶起了他,逕自去了。
  段譽提起手來,見鐘夫人塞在他手中的,是雙鑲嵌精致的黃金鈿盒,揭開盒蓋,見盒中有塊紙片,色變淡黃,顯是時日已久,紙上隱隱還濺著幾滴血跡,上寫“庚申年二月初五丑時女”十一字,筆致柔弱,似是出於女子之手,書法可算十分拙劣,此外更無別物。段譽心道:“這是誰的生辰八字?鐘夫人要我去交給爹爹,不知有何用意?庚申年,庚申年……”屈指一算,那是十六年之前,“……難道是鐘姑娘的年庚八字?鐘夫人要將女兒許配給我,因此要我爹爹去救他媳婦?”
  正沉吟間,聽得一個男子聲音叫道:“段公子!”
  (陳真補輸完此回,九七年元月四日。)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3:51 PM     標題: 第三章 馬疾香幽

段譽回過頭來,只見一個身穿家人服色的漢子快步走來,便是先前隔著板壁所見的來福兒。他走到近處,行了一禮,道:“小人來福兒,奉夫人之命陪公子去借馬。”段譽點頭道:“甚好。有勞管家了。”
  當下來福兒在前領路,穿過大松林後,折而向北,走上另一條小路,行了六七裡,來到一所大屋之前。來福兒上前執著門環,輕擊兩下,停了一停,再擊四下,然後又擊三下。
  那門啊的一聲,開了一道門縫。來福兒在門外低聲和應門之人說了一陣子話。其時天色已黑,段譽望著天上疏星,忽地想起了谷中山洞的神仙姊姊來。
  猛聽得門內忽律律一聲長聲馬嘶,段譽不自禁的喝采:“好馬!”大門打開,探出一個馬頭,一對馬眼在黑夜中閃閃發光,顧盼之際,已顯得神駿非凡,嗒嗒兩聲輕響,一匹黑馬跨出門來。馬蹄著地甚輕,身形瘦削,但四腿修長,雄偉高昂。牽馬的是個垂鬟小婢,黑暗中看不清面貌,似是十四五歲年紀。
  來福兒道:“段公子,夫人怕你不能及時趕到大理,特向這裡的小姐借得駿馬,以供乘坐。這馬腳力非凡,這裡的小姐是我家姑娘的朋友,得知公子是去救我家姑娘,這才相借,實是天大的面子。”段譽見過駿馬甚多,單聞這馬嘶鳴之聲,已知是萬中選一的良駒,說道:“多謝了!”便伸手去接馬韁。
  那小婢輕撫馬頸中的鬃毛,柔聲道:“黑玫瑰啊黑玫瑰,姑娘借你給這位公子爺乘坐,你可得乖乖的聽話,早去早歸。”那黑馬轉過頭來,在她手臂上挨挨擦擦,神態極是親熱。那小婢將韁繩交給段譽,道:“這馬兒不能鞭打,你待它越好,它跑得越快。”
  段譽道:“是!”心想:“馬名黑玫瑰,必是雌馬。”說道:“黑玫瑰小姐,小生這廂有禮了!”說著向馬作了一揖。那小婢嗤的一笑,道:“你這人倒也有趣。喂,可別摔下來啊。”段譽輕輕跨上馬背,向小婢道:“多謝你家小姐!”那小婢笑道:“你不謝我麼?”段譽拱手道:“多謝姊姊。回來時我多帶些蜜餞果子給你吃。”那小婢道:“果子倒不用帶。你千萬小心,別騎傷了馬兒。”
  來福兒道:“此去一直向北,便是上大理的大路。公子保重。”段譽揚了揚手,那馬放開四蹄,幾個起落,已在數十丈外。
  這黑玫瑰不用推送,黑夜中奔行如飛,段譽但覺路旁樹林猶如倒退一般,不住從眼邊躍過,更妙的是馬背平穩異常,絕少顛簸起伏,心道:“這馬如此快法,明日午後,准能趕到大理。”
  不到一盞茶時分,便已馳出十余裡之遙,黑夜中涼風習習,草木清氣撲面而來。段譽心道:“良夜馳馬,人生一樂。”突然前面有人喝道:“賊賤人,站住!”黑暗中刀光閃動,一柄單刀劈將過來。但黑馬奔得極快,這刀砍落時,黑馬已縱出丈許之外。段譽回頭看去只見兩條大漢一持單刀、一持花槍,邁開大步急急趕來。兩人破口大罵:“賊賤人!女扮男裝,便瞞得過老爺了麼?”一幌眼間,黑馬已將二人拋得老遠。兩條大漢雖快步急追,片刻間連叫喊聲也聽不見了。
  段譽尋思:“這兩個莽夫怎地罵我‘賊賤人’,說什麼女扮男裝?是了,他們要找這黑玫瑰主人的晦氣,認馬不認人,真是莽撞。”又馳出裡許,突然想起:“啊喲,不好!我幸賴馬快,逃脫這二人的伏擊。瞧這兩條大漢似乎武功了得,倘若借馬的小姐不知此事,毫沒提防的走將出來,難免要遭暗算。我非得回去報訊不可!”當即勒馬停步,說道:“黑玫瑰,有人要暗害你家小姐,咱們須得回去告知,請她小心,不可離家外出。”
  當下掉轉馬頭,又從原路回去,將到那大漢先前伏擊之處,催馬道:“快跑,快跑!”黑玫瑰似解人意,在這兩聲‘快跑’的催促之下,果然奔馳更快。但那兩條大漢卻已不知去向。段譽更加急了:“倘若他二人到莊中去襲擊那位小姐,豈不糟糕?”他不住吆喝‘快跑’,黑玫瑰四蹄猶如離地一般,疾馳而歸。
  將到屋前,忽地兩條桿棒貼地揮來,直擊馬蹄。黑玫瑰不等段譽應變,自行縱躍而過,後腿飛出,砰的一聲,將一名持桿棒的漢子踢得直摜了出去。
  黑玫瑰一竄便到門前,黑暗中四五人同時長身而起,伸手來扣黑玫瑰的轡頭。段譽只覺右臂上一緊,已給人扯下馬來。有人喝道:“小子,你干什麼來啦?瞎闖什麼?”
  段譽暗暗叫苦:“糟糕之極,屋子都讓人圍住了,不知主人是否已遭毒手。”但覺右臂給人緊緊握住,猶如套在一個鐵箍中相似,半身酸麻,便道:“我來找此間主人,你這麼橫蠻干什麼?”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這小子騎了那賤人的黑馬,定是那賤人的相好,且放他進去,咱們斬草除根,一網打盡。”
  段譽心中七上八下,驚惶不定:“我這叫做自投羅網。事已如此,只有進去再說。”只覺握住他手臂那人松開了手,便整了整衣冠,挺身進門。
  穿過一個院子,石道兩旁種滿了玫瑰,香氣馥郁,石道曲曲折折的穿過一個月洞門,段譽順著石道走去,但見兩旁這邊一個、那邊一個,都布滿了人。忽聽得高處有人輕聲咳嗽,他抬起頭來,只見牆頭上也站著七八人,手中兵刃上寒光在黑夜中一閃一閃。他暗暗心驚:“莊子裡未必有多少人,怎地卻來了這許多敵人,難道真的要趕盡殺絕麼?”但見這些人在黑暗中向他惡狠狠的瞪眼,有的手按刀柄,意示威嚇。
  段譽只有強自鎮定,勉露微笑,只見石道盡處是座大廳,一排排落地長窗中透了燈火出來。他走到長窗之前,朗聲道:“在下有事求見主人。”
  廳裡一個嗓子嘶啞的聲音喝道:“什麼人?滾進來。”
  段譽心下有氣,推開窗子跨進門檻,一眼望去,廳上或坐或站,共有十七八人。中間椅上坐著個黑衣女子,背心朝外,瞧不見面貌,背影苗條,一叢烏油油的黑發作閨女裝束。東邊太師椅中坐著兩個老嫗,空著雙手,其余十余名男女都手執兵刃。下首那老嫗身前地下橫著一人,頸中鮮血兀兀汨汨流出,已然死去,正是領了段譽前來借馬的來福兒。段譽心想這人對自己恭謹有禮,不料片刻間便慘遭橫禍,說來也是因己之故,心下甚感不妨。
  坐在上首那老嫗滿頭白發,身子矮小,嘶啞著嗓子喝道:“喂,小子!你來干什麼?”
  段譽推開長窗跨進廳中之時,便已打定了主意:“既已身履險地,能設法脫身,自是上上大吉,否則瞧這些人凶神惡煞的模樣,縱然跟他們多說好話,也是無用。”進廳後見來福兒屍橫就地,更激起胸中氣憤,昂首說道:“老婆婆不過多活幾歲年紀,如何小子長、小子短的,出言這等無禮?”
  那老嫗臉闊而短,滿是皺紋,白眉下垂,一雙眯成一條細縫的小眼中射出凶光殺氣,不住上下打量段譽。坐在她下首的那老嫗喝道:“臭小子,這等不識好歹!瑞婆婆親口跟你說話,算是瞧得起你小子了!你知道這位老婆婆是誰?當真有眼不識泰山。”這老嫗甚是肥胖,肚子凸出,便似有了七八個月身孕一般,頭發花白,滿臉橫肉,說話聲音比尋常男子還粗了幾分,左右腰間各插兩柄闊刃短刀,一柄刀上沾滿了鮮血,來福兒顯是為她所殺。
  段譽見到這柄血刃,氣往上沖,大聲道:“聽你們口音都是外路人,竟來到大理胡亂殺人,可知道大理雖是小邦,卻也有王法。瑞婆婆什麼來頭,在下全然不知,她就算是大宋國的皇太後,也不能來大理擅自殺人啊。”
  那胖老嫗大怒,霍地站起,雙手一揮,每只手中都已執了一柄短刀,喝道:“我偏要殺你,你瞧怎麼樣?大理國中沒一個好人,個個該殺。”段譽仰天打個哈哈,說道:“蠻不講理,可笑,可笑!”那胖老嫗搶上兩步,左手刀便向段譽頸中砍去。
  當的一聲,一柄鐵拐杖伸過來將短刀格開,卻是那瑞婆婆出手攔阻。她低聲道:“平婆婆且慢,先問個清楚,再殺不遲!”說著將鐵拐杖靠在椅邊,問段譽道:“你是什麼人?”
  段譽道:“我是大理國人。這胖婆婆說道大理國人個個該殺,我便是該殺之人了。”平婆婆怒道:“你叫我平婆婆便是,說什麼胖不胖的?”段譽笑道:“你不妨自己摸摸肚皮,胖是不胖?”
  平婆婆罵道:“操你奶奶!”揮刀在他臉前一尺處虛劈兩下,呼呼風響。段譽只嚇得背上滿是冷汗,一顆心怦怦亂跳,臉上卻硬裝洋洋自得。
  瑞婆婆道:“你這小子油頭粉臉,是這小賤人的相好嗎?”說著向那黑衣女郎的背心一指。段譽道:“這位姑娘我生平從來沒見過。不過瑞婆婆哪,我勸你說話客氣些。你開口罵人,這位姑娘大人大量,不來跟你計較,你自己的人品可就不怎麼高明了。”瑞婆婆呸的一聲,道:“你這小子倒教訓我起來啦。你既跟這小賤人素不相識,到這裡來干麼?”
  段譽道:“我來向此間主人報個訊。”瑞婆婆道:“報什麼訊?”段譽歎了口氣,道:“我來遲了一步,報不報訊也是一樣了。”瑞婆婆道:“報什麼訊,快快說來。”語氣愈益嚴峻。
  段譽道:“我見了此間主人,自會相告,跟你說有什麼用?”瑞婆婆微微冷笑,隔了片刻,才道:“你要當面說,那就快說吧。稍待片刻,你兩個便得去陰世敘會了。”段譽道:“主人是那一位?在下要謝過借馬之德。”
  他此言一出,廳上眾人的目光一齊望向坐在椅上的那黑衣女郎。
  段譽一怔:“難道這姑娘便是此間主人?她一個嬌弱女子,給這許多強敵圍住了,當真糟糕之極。”只聽那女郎緩緩的道:“借馬給你,是我沖著人家的面子,用不著你來謝。你不趕去救人,又回來干什麼?”她口中說話,臉孔仍是朝裡,並不轉頭。
  段譽道:“在下騎了黑玫瑰,途中遇到伏擊,有人誤認在下便是姑娘,口出不遜之言,在下覺得不妥,非來向姑娘報個訊息不可。”
  那女郎道:“報什麼訊?”她語間清脆動聽,但語氣中卻冷冰冰地不帶絲毫暖意,聽來說不出的不舒服,似乎她對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又似乎對人人懷有極大敵意,恨不得將世人殺個干干淨淨。
  段譽聽她言語無禮,微覺察不快,但隨即想到她已落入強仇手中,處境凶險之極,心情有異,原亦難怪,反而起了同情之心,溫言說道:“在下心想這兩個強徒意欲加害姑娘,在下仗著馬快,才得脫難,但姑娘卻未必知道有仇人來襲擊,因此上趕來報知,想請姑娘及早趨避,不料還是來遲了一步,仇人已然到臨。真是抱憾之至。”
  那女郎冷笑道:“你假惺惺的來討好我,有什麼用意?”段譽怒氣上沖,朗聲道:“在下與姑娘素不相識,只是既知有人意欲加害,豈可置之不理?‘討好’兩字,從何說起?”那女郎道:“你知道我是誰?”段譽道:“不知。”
  那女郎道:“我聽來福兒說道,你全然不會武功,居然敢在萬劫谷中直斥谷主之非,膽子當真不小。現下卷進了這場是非,你待怎樣?”段譽一怔,說道:“我本想來報了這訊,便即趕回家去。”說到這裡,又歎了口氣道:“看來姑娘固然身處險境,我自己也是大禍臨頭了。卻不知姑娘何以跟這干人結仇?”
  那黑衣女郎冷笑一聲,道:“你憑什麼問我?”段譽又是一怔,說道:“旁人私事,我原不該多問。好啦,我訊已帶到,這就對得住你了。”黑衣女道:“你沒料到要在這兒送了性命吧?可後悔麼?”段譽聽出她語氣中大有譏嘲之意,朗聲說道:“大丈夫行事,但求義所當為,有何後悔可言?”
  黑衣女郎哼了一聲,道:“憑你這點能耐,居然也自稱大丈夫了。”段譽道:“是否英雄好漢,豈在武功高下?武功縱然天下第一,倘若行事卑鄙齷齪,也就當不得‘大丈夫’三字。”黑衣女郎道:“嘿嘿,你路見不平,仗義報訊,幫來是想作大丈夫。待會給人家亂刀分屍,一個斬成了十七八塊的大丈夫,只怕也沒什麼英雄氣概了。”
  平婆婆突然粗聲喝道:“小賤人,盡拖延干麼?起身動手吧!”雙刀相擊,錚錚之聲甚是刺耳。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已活了這大把年紀,要死也不爭這一刻。蘇州那姓王的惡婆娘干麼自己不來跟我動手,卻派你們這批奴才來跟我羅皂?”
  瑞婆婆道:“我們夫人何等尊貴,你這小賤人便想見我們夫人一面,也是千難萬難。你知道好歹的,乖乖的跟我們去,向夫人叩幾個響頭,說不定我們夫人寬洪大量,饒了你的小命。這一次你再想逃走,那就乘早死了這條心。你師父呢?”
  黑衣女子尖聲叫道:“我師父就在你背後!”
  瑞婆婆、平婆婆等都吃了一驚,一齊轉頭,背後卻那裡有人?
  段譽見這干人個個神色驚惶,都上了個大當,忍不住哈哈大笑。平婆婆怒道:“笑什麼?”段譽笑道:“可笑,可笑!”平婆婆又問:“什麼可笑?”段譽道:“哈哈,可笑之極!”平波動問道:“什麼可笑之極?”段譽道:“嘿嘿,可笑之極矣,可笑之極矣哉!”平婆婆怒道:“什麼可笑矣啊哉的?”
  瑞婆婆道:“平婆婆,別理這臭小子!”向黑衣女郎道:“姑娘,你從江南一直逃到大理。我們萬裡迢迢的趕來,你想是不是還能善罷?我們就算人人都死在你手下,也非擒你回去不可。你出手吧!”
  段譽聽瑞婆婆的口氣,對這黑衣女郎著實忌憚,不由得暗暗稱奇,眼見大廳上十七八人橫眉怒目,握著兵刃躍躍欲試,卻沒一個逕自上前動手。平婆婆手握雙刀,數次走近黑衣女郎背後,總是立即退回。
  黑衣女郎道:“喂,報訊的,這許多人要打我一個,你說怎麼辦?”段譽道:“嗯,黑玫瑰就在外面,你若能突圍而出,趕快騎了逃走。這馬腳程極快,他們追你不上。”黑衣女郎道:“那你自己呢?”段譽沉吟道:“我跟他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說不定他們不來跟我為難,也未可知。”
  黑衣女郎中嘿嘿冷笑兩聲,道:“他們肯這麼講理,也不會這許多人來圍攻我一個了。你的小命是活不成的啦,要是我能逃脫,你有什麼心願,要我給你去辦?”
  段譽心下一陣難過,說道:“你的朋友鐘姑娘在無量山中給神農幫扣住了,她媽媽給了我這只盒子,要我送去給我爹爹,請他設法救人。倘若……倘若……姑娘能夠脫身,最好能替在下辦了此事,我感激不盡。”說著走上幾步,將那只金鈿小盒遞了過去。走到離她背後約莫兩尺之處,忽然聞到一陣香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氣息雖不甚濃,但幽幽沉沉,矩矩膩膩,聞著不由得心中一蕩。
  黑衣女郎仍不回頭,問道:“鐘靈生得很美啊,是你的意中人麼?”段譽道:“不是,不是。鐘姑娘年紀甚小,天真爛漫,我那有……那有此意?”黑衣女郎左臂伸後,將金鈿盒子取了去。段譽見她手上戴了一支薄薄的絲質黑色手套,不露出半點肌膚,說道:“我爹爹住在大理城中,你只須……”
  黑衣女郎道:“慢慢再說不遲。”將鈿盒放入懷中,說道:“姓祝的老頭兒,你給我滾出去!”一個須發蒼然的老者顫聲道:“你說什麼?”黑衣女郎道:“你快滾出廳去,我今天不想殺你。”那老者手中長劍一挺,喝道:“你胡說什麼?”聲音發攔,也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害怕。
  黑衣女郎道:“你又不是姓王的惡婆娘手下,只不過給這兩個老太婆拉了來瞎湊熱鬧。一路之上,你對我還算客氣,那些家伙老是想揭我面幕,你倒不斷勸阻。哼,還算不該死,這就滾出去吧!”那老者臉如土色,手中長劍的劍尖慢慢垂了下來。
  段譽勸道:“姑娘,你叫他出去,也就是了,不該用這個‘滾’字。你說話這麼不客氣,祝老爺子豈不要生氣?”
  那知這姓祝老者臉色一陣猶豫、一陣恐懼,突然間當啷一聲響,長劍落地,雙手掩面,當真奔了出去。他剛伸手去推廳門,平婆婆右手一揮,一柄短刀疾飛出去,正中他後心。那老者一交摔倒,在地下爬了丈許,這才死去。
  段譽怒道:“喂,胖婆婆,這位老爺子是你們自己人啊,你怎地忽下毒手?”
  平婆婆右手從腰間另拔一柄短刀,雙手仍是各持一刀,全神貫注的凝視黑衣女郎,對段譽的說話宛似聽而不聞。廳上余人都走上幾步,作勢要撲上攻擊,眼見只須有人一聲令下,十余件兵刃便齊向黑衣女郎中身上砍落。
  段譽見此情勢,不由得義憤填膺,大喝:“你們這許多人,圍攻一個赤手空拳的孤身弱女,那還有王法天理麼?”搶上數步,擋在黑衣女郎身後,喝道:“你們膽敢動手?”他雖不會半點武功,但正氣凜然,自有一股威風。
  瑞婆婆見他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心下倒不禁嘀咕,料想這少年若不是身懷絕技,故意裝模作樣,便是背後有極大的靠山。她奉命率眾自江南來到大理追擒這黑衣女郎,在此異鄉客地,實不願多生枝節,說道:“閣下定是要招攬這事了?”語氣竟然客氣了些。段譽道:“不錯,我不許你們以眾凌寡,恃強欺弱。”瑞婆婆道:“閣下屬何門派?跟這小賤人是親是故?受了何人指使,前來橫加插手?”
  段譽搖頭道:“我跟這位姑娘非親非故,只是世上之事,總抬不過一個‘理’字,我勸各位得罷手時且罷手,這許多人一起來欺侮一個孤身少女,未免太不光采。”低聲道:“姑娘快逃,我設法穩住他們。”
  黑衣女郎也低聲道:“你為我送了性命,不後悔麼?”段譽道:“死而無悔。”黑衣女郎中又問:“你不怕死麼?”段譽歎了口氣,道:“我自然怕死,可是……可是……”
  黑衣女郎中突然大聲道:“你手無縛雞之力,逞什麼英雄好漢?”右手突然一揮,兩根彩帶飛出,將段譽雙手雙腳分別縛住了。瑞婆婆、平婆婆等人見她突然襲擊段譽,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群相驚愕之際,黑衣女郎中左手連揚。段譽耳中只聽得咕咚、砰彭之聲連響,左右都有人摔倒,眼前刀劍光芒飛舞閃爍,驀地裡大廳上燭光齊熄,眼前斗黑,自己如同騰雲駕霧一般已被提在空中。
  這幾下變幫實在來得太快,他霎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但聽得四下裡吆喝紛作:“莫讓賤人逃了!”“留神她毒箭!”“放飛刀!放飛刀!”跟著玎當嗆啷一陣亂響,他身子又是一揚,馬蹄聲響,已是身在馬背,只是手腳都被縛住了,卻彈不得。
  只覺自己後頸靠在一人身上,鼻中聞到陣陣幽香,正是那黑衣女郎身上的香氣。蹄聲得得,既輕且穩,敵人的追逐喊殺聲已在身後漸漸遠去。黑玫瑰全身黑毛,那女郎全身黑衣,黑夜中一團漆黑,睜眼什麼都瞧不見,惟有一股芬馥之氣繚繞鼻際,更增幾分詭秘。
  黑玫瑰奔了一陣,敵人喧叫聲已絲毫不聞。段譽道:“姑娘,沒料到你這麼好本事,請放我起來吧。”黑衣女郎哼了一聲,並不理睬。段譽手腳給帶子緊緊縛住了,黑玫瑰每跨一步,帶子束縛處便收緊一下,手腳步越來越痛,加之腳高頭低,斜懸馬背,頭腦中一陣陣的暈眩,當真說不出的難受,又道:“姑娘,快放了我!”
  突然間拍的一聲,臉上熱辣辣的已吃了一記耳光。那女郎冷冰冰的道:“別羅唆,姑娘沒問你,不許說話!”段譽怒道:“為什麼?”拍拍兩下,又接連吃了兩記耳光。這兩下更加沉重,只打得他右耳嗡嗡作響。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3:53 PM

段譽大聲叫道:“你動不動便打人,快放了我,我不要跟你在一起。”突覺身子一揚,砰的一聲,摔到了地下,可是手足均被帶子縛住,帶子的另一端仍是握在那女郎手中,段譽便被黑玫瑰拉著,在地下橫拖而去。
  那女郎口中低喝,命黑玫瑰放慢腳步,問道:“你服了麼?聽我的話了麼?”
  段譽大聲道:“不服,不服!不聽,不聽!適才我死在臨頭,尚自不懼。你小小折磨我一下,我怕……我怕……”他本想要說“我怕什麼?”但此時恰好被拉過路上兩個土丘,連拋兩下,將兩句“什麼”都咽在口中,說不出來。
  黑衣女郎冷冷的道:“你怕了吧!”一拉彩帶,將他提上馬背。段譽道:“我是說‘我怕什麼?’當然不怕!快放了我,我不願給你牽著走!”那女郎中哼的一聲,道:“在我面前,誰有說話的份兒?我要折磨你,便要治得你死去活來,豈是‘小小折磨’這麼便宜?”說著左手一送,又將他拋落馬背,著地拖行。
  段譽心下大怒,暗想:“這些人口口聲聲罵你小賤人,原來大有道理。”叫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罵人了。”那女郎道:“你有膽子便罵。我這一生之中,給人罵得還不夠麼?”段譽聽她最後這句話頗有淒苦之意,一句“小賤人”剛要吐出口來,心中一軟,便即忍住。
  那女郎等了片刻,見他不再作聲,說道:“哼,料你也不敢罵!”
  段譽道:“我聽你說得可憐,不忍心罵,難道還怕了你不成?”
  那女郎一聲呼哨,催馬快行,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起來。這一來段譽可就苦了,頭臉手足給道上的少石擦得鮮血淋漓。那女郎叫道:“你投不投降?”段譽大聲罵道:“你這不分好歹的潑辣女子!”那女郎道:“我本是潑辣女子,用得著你說?我自己不知道麼?”
  段譽道:“我……我……對你……對你……一片好心……”突然腦袋撞上路邊一塊突出的石頭,登時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頭上一陣清涼,便醒了過來,接著口中汨汨進水,他急忙閉口,卻忍不住咳嗽起來。這一來口鼻之中入水更多。原來他仍被縛在馬後拖行,那女郎見他昏暈,便縱馬穿過一條小溪,令他冷水浸身,便即醒轉。幸好小溪甚窄,黑玫瑰幾步間便跨了過去。段譽衣衫濕透,腹中又被水灌得脹脹地,全身到處是傷,當真說不出的難受。
  那女郎中勒住了馬,要看看他是否尚未醒轉。其時晨光曦微,東方已現光亮,卻見他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怒氣沖沖的瞪視著她,那女郎怒道:“好啊,你明明沒昏過去,卻裝死跟我斗法。咱們便斗個明白,瞧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說著躍下馬來,輕輕一縱,已在一株大樹上折了一根樹枝,刷的一聲,在段譽臉上抽了一記。
  段譽這時首次和她正面朝相,見她臉上蒙了一張黑布面幕,只露出兩個眼孔,一雙眼亮如點漆,向他射來。段譽微微一笑,心道:“自然是你厲害。你這潑辣婆娘,有誰厲害得過你?”
  那女郎道:“這當口虧你還笑得出!你笑什麼?”段譽向她裝個鬼臉,裂嘴又笑了笑。那女郎揚手拍拍拍的連抽了七八下。段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洋洋不理,奮力微笑。只是這女郎落手甚是陰毒,樹枝每一下都打在他身上最吃痛的所在,他幾次忍不住要叫出聲來,終於強自克制住了。
  那女郎見他如此倔強,怒道:“好!你裝聾作啞,我索性叫你真的做了聾子。”伸手入懷,摸出一柄匕首來,刃鋒長約七寸,寒光一閃一閃,向著他走近兩步,提起匕首對准他左耳,喝道:“你有沒聽見我的說話?你這只耳朵還要不要了?”段譽仍是不理。那女郎眼露凶光,一提手,匕首便要往他耳中刺落。
  段譽大急,叫道:“喂,你真刺還是假刺?你刺聾了我耳朵,有本事治得好嗎?”那女郎呸的一聲,說道:“姑娘殺了人也治得活,你若不信,那就試試。”段譽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試了。”
  那女郎見他開口說話,算是服了自己,也就不再折磨他了,提起他放上馬鞍,自己躍進上馬背,這一次居然將他放得頭高腳低,優待了些。段譽不再受那倒懸之苦,手足被縛處雖仍疼痛,但比之適才在地下橫拖倒曳,卻已有天淵之別,也就不敢再說話惹她生氣。
  行得大半個時辰,段譽內急起來,想要那女郎放他解手,但雙手被縛,無法打手勢示意,何況縱然雙手自由,這手勢實在也不便打,只得說道:“我要解手,請姑娘放了我。”那女郎道:“好啊,現下你不是啞巴了?怎地跟我說話了?”段譽道:“事出無奈,不敢褻瀆姑娘,姑娘身上好香,我倘成了‘臭小子’,豈不大煞風景?”那女郎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心想事到如今,只得放他,於是拔劍割斷了縛住他手足的帶子,自行走開。
  段譽給她縛了大半天,手足早已麻木不仁,動彈不得,在地下滾動了一會,方能站立,解完了手,見黑玫瑰站在一旁吃草,甚是馴順,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悄悄跨上馬背,黑玫瑰也並不抗拒。段譽一提馬韁,縱馬向北奔馳。
  那女郎聽到蹄聲,追了過來,但黑玫瑰奔行神速無比,那女郎輕功再高,也追它不上。段譽拱手道:“姑娘,後會有期。”只說得這幾個字,黑玫瑰已竄出二十余丈之外。他回過頭來,只見那女郎的身子已被樹木擋住,他得脫這女魔頭的毒手,心下快慰無比,口中連連催促:“好馬兒,乖馬兒!快跑,快跑!”
  黑玫瑰奔出裡許,段譽心想:“耽擱了這麼一天,不知是否還來得及相救鐘姑娘?路上只有不吃飯,不睡覺,拚命的跑了,但不知黑玫瑰能不能挨?”正遲疑間,忽聽得身後遠遠傳來一聲清嘯。
  黑玫瑰聽得嘯聲,立時掉頭,從來路奔了回去。段譽大吃一驚,忙叫:“好馬兒,乖馬兒,不能回去。”用力拉韁,要黑玫瑰轉頭。不料黑玫瑰的頭雖被韁繩拉得偏了,身子還是筆直的向前直奔,全不聽他指揮。
  瞬息之間,黑玫瑰已奔到了那女郎身前,直立不動。段譽哭笑不得,神色極是尷尬。那女郎冷冷的道:“我本不想殺你,可是你私自逃走不算,還偷了我的黑玫瑰,這還算是大丈夫嗎?”
  段譽跳下馬來,昂然道:“我又不是你奴僕,要走便走,怎說得上‘私自逃走’四字?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給我的,我並沒還你,可算不得偷。你要殺就殺好了。曾子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我自反而縮,自然是大丈夫。”
  那女郎道:“什麼縮不縮的?你縮頭我也是一劍。”顯然不懂段譽這些引經據典的言語,手握劍柄,將長劍從鞘中抽出半截,說道:“你如此大膽,難道我真的不敢殺你?你倚仗誰的勢頭,一再挺撞於我?”
  段譽道:“我對姑娘事事無愧於心,要倚仗誰的勢頭來了?”
  那女郎中兩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段譽和她目光相對,毫無畏縮之意。兩人相向而立,凝視半晌,刷的一聲,那女郎還劍入鞘翅,喝道:“你去吧!你的腦袋暫且寄存在你脖子上,等得姑娘高興,隨時來取。”段譽本已拚著必死之心,沒料到她竟會放過自己,一怔之下,也不多說,轉身一跛一拐的去了。
  他走出十余丈,仍不聽見馬蹄之聲,回頭一望,只見那女郎兀自怔怔的站著出神,心想:“多半她又在想什麼歹毒主意,像貓耍耗子般,要將我戲弄個夠,這才殺我。好吧,反正我也逃不了,一切只好由她。”那知他越走越遠,始終沒聽到那女郎騎馬追來。
  他接連走上幾條岔道,這才漸漸放心,心下稍寬,頭臉手足擦破處便痛將起來,尋思:“這姑娘脾氣如此古怪,說不定她父母雙亡,一生遭逢無數不幸之事。也說不定她相貌丑陋無比,以致不肯以面目示人,倒也是個可憐之人。啊喲,鐘夫人那只黃金鈿盒卻還在她身邊。”可是要回去向她取還,卻無論如何不敢了,心想:“我見了爹爹,最多答允跟他學武功,爹爹自然會去救鐘姑娘,就算爹爹不親自去,派些人去便是,這只金盒也沒多大用處。只是我沒了坐騎,這般徒步而去大理,勢必半路上毒發而死。鐘姑娘苦待救援,渡日如年,她如見我既不回去,她父親又不來相救,只道我沒給她送信。好歹我得趕到無量山去,和她死在一塊,也好教她明白我決不相負之意。”
  心意已決,當即辨明方向,邁開大步,趕向無量山去。這瀾滄江畔荒涼已極,連走數十裡也不見人煙。這一日他唯有采些野果充饑,晚間便在山坳中胡亂睡了一覺。
  第二日午後,經另一座鐵索橋,重渡瀾滄江,行出二十余裡後,到了一個小市鎮上。他懷中所攜銀兩早在跌入深谷時在峭壁間失去。自顧全身衣衫破爛不堪,肚中又十分饑餓,想起帽子上所鑲的一塊碧玉是貴重之物,於是扯了下來,拿到鎮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米店本不是售玉之所,但這鎮上只有這家米店較大,那店主見他氣概軒昂,倒也不敢小覷了,卻不識得寶玉的珍貴,只肯出二兩銀子相購。段譽也不理會,取了二兩銀子,想去買套衣巾,小鎮上並無沽衣之肆,於是到飯舖中去買飯吃。
  在板凳上坐落,兩個膝頭登時便從褲子破孔中露了出來,長袍的前後襟都已撕去,褲子後臀也有幾個大孔,屁股角到凳面,但覺涼颼颼地,心想:“這等光屁股的模樣實在太不雅觀,該當及早設法才是。”飯店主人端上飯菜,說道:“今兒不逢集,沒魚沒肉,相公將就吃些青菜豆腐下飯。”段譽道:“甚好,甚好。”端起飯碗便吃。他一生錦衣玉食,今日光著屁股吃此粗糲,只因數日沒飯下肚,全憑野果充饑,雖是青菜豆腐,卻也吃得十分香甜。
  吃到第三碗飯時,忽聽得店門外有人說道:“娘子,這裡倒有家小飯店,且看有什麼吃的。”一個女子聲音笑道:“瞧你這副吃不飽的饞相兒。”
  段譽聽得聲音好熟,立時想到正是無量劍的干光豪與他那葛師妹,心下驚慌,急忙轉身朝裡,暗想:“怎麼叫起‘娘子’來了?嗯,原來做了夫妻啦。我這一卦是‘無妄卦’,‘六三,無忘之災;或擊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災。’這位干老兄得了老婆,我段公子卻又遇上了災難。”
  只聽干光豪笑道:“新婚夫妻,怎吃得飽?”那葛師妹啐了一口,低聲笑道:“好沒良心!要是老夫老妻,那就飽了?”語音中滿含蕩意。兩人走進飯店坐落,干光豪大聲叫道:“店家,拿酒飯來,有牛肉先給切一盆……咦!”
  段譽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一只大手搭上了右肩,將他身子扳轉,登時與干光豪面面相對。段譽苦笑道:“干老兄,干大嫂,恭喜你二位百年好合,白首偕老,無量劍東宗西宗合並歸宗。”
  干光豪哈哈大笑,回頭向那葛師妹望了一眼,段譽順著他目光瞧去,見那葛師妹一張鵝蛋臉,左頰上有幾粒白麻子,倒也頗有幾分姿色。只見她滿臉差愕之色,漸漸的目露凶光,低沉著嗓子道:“問個清楚,他怎麼到這裡來啦啦?附近有無量劍的人沒有?”
  干光豪臉上登時收起笑容,惡狠狠地道:“我娘子的話你聽見了沒有?快說。”段譽心想:“我胡說八道一番,最好將他們嚇得快快逃走。否則這二人非殺了我滅口不可。”說道:“貴派有四位師兄,手提長劍,剛才匆匆忙忙的從門外走過,向東而去,似乎是在追趕什麼人。”
  干光豪臉色大變,向那葛師妹道:“走吧!”那葛師妹站起身來,右掌虛劈,作個殺人的姿式。干光豪點點頭,拔出長劍,逕向段譽頸中斬落。
  這一劍來得好快,段譽見到那葛師妹的手勢,便知不妙,早已縮身向後,可是仍然避不開,眼見白刃及頸,突然間嗤的一聲輕響,干光豪仰天便倒,長劍脫手擲出。跟著又是嗤的一聲。那葛師妹正要跨出店門,聽得干光豪的呼叫,還沒來得及轉頭察看,便已摔倒在門檻上。兩人都是身子扭了幾下,便即不動。只見干光豪喉頭插了一枝黑色小箭,那葛師妹則是後頸中箭。聽這嗤嗤兩聲,正是那黑衣女郎昨晚滅燭退敵的發射暗器之聲。
  段譽又驚又喜,回過頭來,背後空蕩蕩地並無一人。卻聽得店門外噓溜溜一聲馬嘶,果見那黑衣女郎騎了黑玫瑰緩緩走過。
  段譽叫道:“多謝姑娘救我!”搶出門去。那女郎中一眼也沒瞧他,自行策馬而行。段譽道:“若不是你發了這兩枚短箭,我這當兒腦袋已不在脖子上啦。”那女郎仍不理睬。
  店主人追將出來,叫道:“相……相公,出……出了人命啦!可不得了啊!”段譽道:“啊喲,我還沒給飯錢。”伸手要去掏銀子,卻見黑玫瑰已行出數丈,叫道:“死人身上有銀子,他們擺喜酒請客,你自己拿吧!”急急忙忙的追到馬後。
  那女郎策馬緩行,片刻間出了市鎮。段譽緊緊跟隨,說道:“姑娘,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不如去連鐘姑娘也一並救了吧。”那女郎冷冷的道:“鐘靈是我朋友,我本來要去救她。可是我最恨人家求我。你求我去救鐘靈,我就偏偏不去救了。”段譽忙道:“好,好。我不求姑娘。”那女郎道:“可是你已經求過了。”段譽道:“那麼我剛才說過的不算。”那女郎道:“哼,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怎能不算?”
  段譽心道:“先前我在她面前老是自稱大丈夫,她可見了怪啦,說不得,為了救鐘姑娘一命,只好大丈夫也不做了。”說道:“我不是男子漢大丈夫,我……我是全靠姑娘救了一條小命的可憐蟲。”
  那女郎嗤的一聲笑,向他打量片刻,說道:“你對鐘靈這小鬼頭倒好。昨晚你寧可性命不要,也是非充大丈夫不可,這會兒居然肯做可憐蟲了。哼,我不去救鐘靈。”
  段譽急道:“那……那又為什麼啊?”那女郎道:“我師父說,世上男人就沒一個有良心的,個個都會花言巧語的騙女人,心裡淨是不懷好意。男人的話一句也聽不得。”段譽道:“那也不盡然啊,好像……好像……”一時舉不出什麼例子,便道:“好像姑娘的爹爹,就是個大大的好人。”那女郎道:“我師父說,我爹爹就不是好人!”
  段譽眼見那女郎催得黑玫瑰越走越快,自己難以追上,叫道:“姑娘,慢走!”
  突然間人影幌動,道旁林中竄出四人,攔在當路。黑玫瑰斗然停步,倒退了兩步。只見這四人都是年輕女子,一色的碧綠斗篷,手中各持雙鉤,居中一人喝道:“你們兩個,便是無量劍的干光豪與葛光佩,是不是?”
  段譽道:“不是,不是。干光豪和葛姑娘,早已那個……那個了。”那女子道:“什麼那個、那個了?你二人一男一女,年紀輕輕,結伴同行,瞧模樣定是私奔,還不是無量劍干葛兩個叛徒?”段譽笑道:“姑娘說話太也無理。葛光佩臉上有麻子點兒,這位姑娘卻是花容月貌,大大不同。”那女子向黑衣女郎喝道:“把面罩拉下來!”
  驀地裡嗤嗤嗤嗤四聲,黑衣女郎發出四枚短箭,錚錚兩響,兩個女子揮鉤格落,另外兩女子卻中箭倒地。這四箭射出之前全無征兆,去勢又是快極,居然仍有兩箭未中。黑衣女郎立即躍下馬背,身在半空時已拔劍在手,左足一著地,右足立即跨前,刷刷兩劍,分攻兩名女子。兩女也正揮鉤攻上,一女抵擋黑衣女郎,另一名女子挺鉤向段譽刺去。
  段譽“啊喲”一聲,鑽到了黑玫瑰肚子底下。那女子一怔,萬萬料不到此人竟會出此怪招,正欲挺鉤到馬底去刺段譽,背心上一痛,登時摔倒,卻是黑衣女郎乘機射了她一箭。但便是這麼一分神,黑衣女郎左臂已被敵人鉤中,嘶的一聲響,拉下半只袖子,露出雪白的手臂,臂上劃出一條尺來長的傷口,登時鮮血淋漓。
  黑衣女郎揮劍力攻。但那使鉤女子武功著實了得,雙鉤揮動,招數巧妙,酣斗片刻,黑衣女郎左腿中鉤,劃破了褲子。她連射兩箭,都被對方揮鉤格開。那女子連聲喝問:“你是什麼人?你劍法不是無量劍的!”黑衣女郎不答,劍招加緊,突然“啊”的一聲叫,長劍補單鉤鎖住,敵人手腕急轉,黑衣女郎把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急忙躍開。那使鉤女子雙鉤連刺,卻都被她閃過。
  段譽早就瞧得焦急萬分,苦於無力上前相助,眼見黑衣女郎危殆,無法多想,抱起地下一具死屍,雙手將死屍頭前腳後的橫持了,便似挺著一根巨棒,向那使鉤女子疾沖過去。
  使鉤女子吃了一驚,眼見迎面沖來的正是自己姊妹的腦袋,心中一陣悲痛,右手鉤向段譽面門刺去,可是中間隔著一具屍體,這一鉤差了半尺,便沒刺到段譽,砰的一下,胸口已給屍體腦袋撞中,就在這時,一枚短箭射入她右眼,仰天便倒。
  段譽瞥眼見黑衣女郎左膝跪地,叫道:“姑娘,你……你沒事吧。”奔過去要扶。那女郎站起身來,不料段譽慌亂中兀是持著屍體,將死屍的腦袋向著她胸口撞去。那女郎在死屍腦袋上一推,段譽“啊”的一聲,摔了出去,屍體正好壓在他身上。
  那女郎見到他這等狼狽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想起適才這一戰實是凶險萬分,若不是先出其不意的殺了兩人,又得段譽在旁援手,只怕連一個使鉤女子也斗不過,這四個女子不知是什麼來頭,恁地武功了得?叫道:“喂,傻子,你抱著個死人干什麼?”
  段譽爬起身來,放下屍體,說道:“罪過,罪過。唉,真正對不住了。你們認錯了人,客客氣氣的問個明白就是了,胡說八道的,難怪惹得姑娘生氣,這豈不枉送了性命?姑娘,其實你也不用出手殺人,除下面幕來給她們瞧上一眼,不是什麼事也沒了?”
  那女郎厲聲道:“住嘴!我用得著你教訓?誰叫她們說我跟你私……私……什麼的?”段譽道:“是,是。這是她們胡說的不是,不過姑娘還是不必殺人。啊,你……你的傷口得包扎一下。”眼見她大腿上也露出雪白的肌膚,不敢多看,忙轉過了頭。
  那女郎聽他老是責備自己不該殺人,本想上前揮手便打,聽他提及傷口,登覺腿臂處傷口疼痛,幸好這兩鉤都入肉不深,沒傷到秀骨,當即取出金創藥敷上,撕破敵人的斗篷,包所了腿臂的傷口。段譽將屍體逐一拖入草叢之中,說道:“本來該當替你們起個墳墓才是,可惜這裡沒鏟子。唉,四位姑娘年紀輕輕,容貌雖不算美,也不丑陋……”
  那女郎聽他說到容貌美丑,問道:“喂,你怎地知道我臉上沒麻子,又是什麼花容月貌了?”段譽笑道:“這是想當然耳!”那女郎道:“什麼‘想當然耳’?”段譽道:“‘想當然耳’,就是想來當然是這樣的。”那女郎道:“瞎說!你做夢也想不到我相貌,我滿臉都是大麻子!”段譽道:“未必,未必!過謙,過謙!”
  那女郎中見衣袖褲腳都給鐵鉤鉤破了,便從屍體上除下一件斗篷,披在身上。段譽突然叫道:“啊喲!”猛地想起自己褲子上有幾個大洞,光著屁股跟這位姑娘在一起,成何體統?急忙倒身而行,不敢以屁股對著那女郎,也從一具屍體上除下斗篷,披在自己身上。那女郎嗤的一聲笑。段譽面紅過耳,起起自己褲子上的大破洞,實是羞愧無地。
  那女郎在四具屍體上拔出短箭,放入懷中,又在鉤傷她那女子的屍身上踢了兩腳。
  段譽道:“你的短箭見血封喉,劇毒無比。勸姑娘今後若非萬不得已,千萬不可再用,殺傷人命,實是有干天和,倘若……”那女郎喝道:“你再跟我羅嗦,要不要試試見血封喉的味道?”右手一揚,嗤的一聲響,一枚毒箭從段譽身側飛過,插入地下。
  段譽登時嚇得面色慘白,再也不敢多說。那女郎道:“封了你的喉,你還能不能跟我羅嗦?”說著過去拔起短箭,對著段譽又是一揚。段譽嚇了一跳,急忙倒退。
  那女郎笑了起來,將短箭放入囊中,向他瞪了一眼,說道:“你穿了這件斗篷,活脫便是個姑娘。把斗篷拉起來遮住頭頂。再撞上人,人家也不會說咱們一男一女……”段譽道:“是,是。”依言除下頭上方巾,揣入懷中,拉起斗篷的頭罩套在頭上。那女郎拍手大笑。
  段譽見她笑得天真,心想:“瞧你這神情,只怕比我年紀還小,怎地殺起人來卻這等辣手?”見她斗篷的胸口繡著一頭黑鷲,昂首蹲踞,神態威猛,自己斗篷上的黑鷲也是一模一樣,搖頭歎道:“姑娘人家,衣衫上不繡花兒蝶兒,卻繡上這般凶霸霸的鳥兒,好勇斗狠,唉。”說著又搖了搖頭。
  那女郎瞪眼道:“你譏諷我麼?”段譽道:“不是,不是!不敢,不敢!”那女郎道:“到底是‘不是’,不是‘不敢’?”段譽道:“是不敢。”那女郎便不言語了。
  段譽問道:“你傷口痛不痛?要不要休息一下?”那女郎道:“傷口當然痛!我在你身上割兩刀,瞧你痛不痛?”段譽心道:“潑辣橫蠻,莫此為甚。”那女郎又道:“你當真關心我痛不痛嗎?天下可沒這樣好心的男子。你是盼望我快些去救鐘靈,只不過說不出口。走吧!”說著走到黑玫瑰之旁,躍上馬背,手指西北方,道:“無量劍的劍湖宮是在那邊,是不是?”段譽道:“好像是的。”
  兩人緩緩向西北方行去。走了一會,那女郎問道:“金盒子裡的時辰八字是誰的?”段譽心道:“原來你已打開來看過了。”說道:“我不知道。”那女郎道:“是鐘靈的,是不是?”段譽道:“真的不知道。”那女郎道:“還在騙人?鐘夫人將她女兒許配了給你,是不是?給我老老實實的說。”段譽道:“沒有,的確沒有。我段譽倘若欺騙了姑娘,你就給我來個見血封喉。”
  那女郎問道:“你姓段?叫作段譽?”段譽道:“是啊,名譽的‘譽’。”那女郎道:“哼!你名譽挺好麼?我瞧不見得。”段譽笑道:“名譽挺壞的‘譽’,也就是這個字。”那女郎道:“這就對啦!”段譽道:“姑娘尊姓?”那女郎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說?你的姓名是你自己說的,我又沒問你。”
  走了一段路,那女郎道:“待會咱們救出了鐘靈,這小鬼頭定會跟你說我的姓名,你不許聽。”段譽忍笑道:“好,我不聽。”那女郎似乎也覺這件事辦不到,說道:“就算你聽到了,也不許記得。”段譽道:“是,我就算記得了,也要拚命想法子忘記。”那女郎道:“呸,你騙人,當我不知道麼?”
  說話之間,天色漸漸黑將下來,不久月亮東升,兩人乘著月亮,覓路而行。走了約莫兩個更次,遠遠望見對面山坡上繁星點點,燒著一堆火頭,火頭之東山峰聳峙,山腳下數十間大屋,正是無量劍劍湖宮。段譽指著火頭,道:“神農幫就在那邊。咱們悄悄過去,搶了鐘靈就逃,好不好?”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3:53 PM

那女郎冷冷的道:“怎麼逃法?”段譽道:“你和鐘靈騎了黑玫瑰快奔,神農幫追你們不上的。”那女郎道:“你呢?”段譽道:“我給神農幫逼著服了斷腸散的毒藥,司空玄幫主說是服後七天,毒發身亡,須得設法先騙到解藥,這才逃走。”
  那女郎道:“原來你已給他們逼著服了毒藥。你怎麼不想及早設法解毒,仍來給我報訊?”段譽道:“我本以為黑玫瑰腳程快,報個訊息,也耽擱不了多少時候。”那女郎道:“你到底是生來心好呢,還是個傻瓜?”段譽笑道:“只怕各有一半。”
  那女郎哼了一聲,道:“你的解藥怎生騙法?”段譽躊躇道:“本來說好,是用閃電貂的解藥,去換斷腸散解藥。他們拿不到毒貂解藥,這斷腸散的解藥,倒是不大容易騙到手。姑娘,你有什麼法子?”那女郎道:“你們男人才會騙人,我有什麼騙人的法子?跟他們硬要,要鐘靈,要解藥!”
  段譽心頭一凜,知道她又要大殺一場,心想:“最好……最好……”但“最好”怎樣,自己可全無主意。
  兩人並肩向火堆走去。行到離口央的大火堆數十丈處,黑暗中突然躍出兩人,都是手執藥鋤,橫持當胸。一人喝道:“什麼人?干什麼的?”
  那女郎道:“司空玄呢?叫他來見我。”
  那兩人在月光下見那女郎與段譽身披碧綠錦緞斗篷,胸口繡著一只黑鷲,登時大驚,立即跪倒。一人說道:“是,是!小人不知是靈鷲宮聖使駕到,多……多有冒犯,請聖使恕罪。”語音顫抖,顯是害怕之極。
  段譽大奇:“什麼靈鷲宮聖使?”隨即省悟:“啊,是了,我和這姑娘都披上了綠色斗篷,他們認錯人了。”跟著又記起數日前在劍湖宮中聽到鐘靈說道,她偷聽到司空玄跟幫中下屬的說話,奉了縹緲峰靈鷲宮天山童姥的號令,前來占無量山劍湖宮,然則神農幫主靈鷲宮的部屬,難怪這兩人如此惶恐。
  那女郎顯然不明就裡,問道:“什麼靈……”段譽怕她露出馬腳,忙逼緊嗓子道:“快叫司空玄來。”那兩人應道:“是,是!”站起身來,倒退幾步,這才轉身向大火堆奔去。
  段譽向那女郎低聲道:“靈鷲宮是他們的頂頭上司。”扯下斗篷頭罩,圍住了口鼻,只露出一對眼睛。
  那女郎還待再問,司空玄已飛奔而至,大聲說道:“屬下司空玄恭迎聖使,未曾遠迎,尚請恕罪。”搶到身前,跪下磕頭,說道:“神農幫司空玄,恭請童姥萬壽聖安!”
  段譽心道:“童姥是什麼人?又不是皇帝、皇太後,什麼萬壽聖安的,不倫不類。”當下點了點頭,道:“起來吧。”司空玄道:“是!”又磕了兩個頭,這才站起。這時他身後已跪滿了人,都是神農幫的幫眾。
  段譽道:“鐘家那小姑娘呢?帶她過來。”兩名幫眾也不等幫主吩咐,立即飛奔到大火堆畔,抬了鐘靈過來。段譽道:“快松了綁。”司空玄道:“是。”拔出匕首,割斷鐘靈手足上綁著的繩索。段譽見她安好無恙,心下大喜,逼緊著嗓子說道:“鐘靈,過來。”鐘靈道:“你是什麼人?”司空玄厲聲喝道:“聖使面前,不得無禮。她老人家叫你過去。”鐘靈心想:“管你是什麼老人家小人家,反正你不讓人家綁我,山羊胡子又這樣怕你,聽你的吩咐便了。”便走到段譽面前。
  段譽伸左手拉住她手,扯在身邊,捏了捏她手,打個招呼,料想她難以明白,也就不理會了,對司空玄道:“拿斷腸散的解藥來!”
  司空玄微覺奇怪,但立即吩咐下屬:“取我藥箱來,快,快!”微一沉吟間,便即明白:“啊喲,定是那姓段的小子去求了靈鷲宮聖使,以致聖使來要人要藥。”藥箱拿到,他打開箱蓋,取出一個瓷瓶,恭恭敬敬的呈上,說道:“請聖使賜收。這解藥連服三天,每天一次,每次一錢已足。”段譽大喜,接在手中。
  鐘靈忽道:“喂,山羊胡子,這解藥你還有嗎?你答允了給我段大哥解毒的。要是盡數給了人家,段大哥請得我爹爹給你解毒時,豈不糟了?”段譽心下感激,又捏了捏她手。司空玄道:“這個……這個……”鐘靈急道:“什麼這個那個的?你解不了他的毒,我叫爹也不給你解毒。”
  那黑衣女郎忍不住喝道:“鐘靈,別多嘴!你段大哥死不了。”鐘靈聽得她語音好熟,“咦”的一聲,轉頭向她瞧去,見到她的面幕,登時便認了出來,歡然道;“啊,木……”立時想到不對,伸手按住了自己嘴巴。
  司空玄早在暗暗著急,屈膝說道:“啟稟兩位對使:屬下給這小姑娘所養的閃電貂咬傷了,毒性厲害,兩位聖使開恩。”段譽心想若不給他解毒,只怕她情急拚命,對那黑衣女郎道:“姊姊,童姥的靈丹聖藥,你便給他一些吧。”司空玄聽得有童姥的靈丹聖藥,大喜過望,在地下連連磕頭,砰砰有聲,說道:“多謝童姥大恩大德,聖使恩德,屬下共有一十九人給毒貂咬傷。”
  那女郎心想:“我有什麼‘童姥的靈丹聖藥’?只是我臂上腿上都受了傷,要照顧兩個人可不容易。且聽著這姓段的,耍耍這山羊胡子便了。”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道:“伸手。”司空玄道:“是,是!”攤開了手掌,雙目下垂,不敢正視。那女郎在他左掌中倒了些綠色藥末,說道:“內服一點兒,便可解毒了。”心道:“我這香粉采集不易,可不能給你太多了。”
  司空玄當她一拔開瓶塞,便覺濃香馥郁,沖鼻而至,他畢生鑽研藥性,卻也全然猜不到是何種藥物配成,待得藥粉入掌,更是香得全身舒泰,心想天山童姥神通廣大,這靈丹聖藥果然非同小可,大喜之下,連連稱謝,只是掌中托著藥末,不敢再磕頭了。
  段譽見大功告成,說道:“姊姊,走吧!”得意之際,竟忘了逼緊嗓子,幸好司空玄等全未起疑。
  司空玄道:“啟稟聖使:無量劍左子穆不識順逆,兀自抗命。屬下只因中毒受傷,又斷了一條手臂,未能迅速辦妥此事,有負童姥恩德,實是罪該萬死。自當即刻統率部屬,攻下劍湖宮。請聖使在此督戰。”
  段譽道:“不用了。我瞧這劍湖宮也不必攻打了,你們即刻退兵吧!”
  司空玄大驚,素知童姥的脾氣,所派使者說話越是和氣,此後責罰越重,靈鷲宮聖使慣說反話,料定聖使用這幾句話是怪他辦事不力,忙道:“屬下該死,屬下該死。請聖使在童姥駕前美言幾句。”
  段譽不敢多說,揮了揮手,拉著鐘靈轉身便走。司空玄高舉左掌托著香粉,雙膝跪地,朗聲說道:“神農幫恭送兩位聖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萬壽聖安。”他身後幫眾一直跪在地下,這時齊聲說道:“神農幫恭送兩位聖使,恭祝童姥她老人家萬壽聖安。”段譽走出數丈,見這干人兀自跪在地下,實在覺得好笑不過,大聲說道:“恭祝你司空玄老人家也萬壽聖安。”
  司空玄一聽之下,只覺這句反話煞是厲害,登時嚇得魂不附體,險些暈倒。他身後兩人見幫主筱筱發抖,生怕他掌中的靈丹聖藥跌落,急忙搶上扶住。
  段譽和二女行出數十丈,再也聽不到神農幫的聲息。鐘靈不住口中作哨,想召喚閃電貂回來,卻始終不見,說道:“木姊姊,多謝你和這位姊姊前來救我,我要留在這兒。”
  那女郎道:“留在這兒干麼?等你的毒貂嗎?”鐘靈道:“不!我在這兒等段大哥,他去請我爹爹來給神農幫這些人解毒。”轉頭向段譽道:“這位姊姊,你那些斷腸散的解藥,給我一些吧。”那女郎道:“這姓段的不會再來了。”鐘靈急道:“不會的,不會的。他說過要來的,就算我爹爹不肯來,段大哥自己還是會來。”那女郎道:“哼,男子說話就會騙人,他的話又怎信得?”鐘靈嗚咽道:“段大哥不會騙……騙我的。”
  段譽哈哈大笑,掀開斗篷頭罩,說道:“鐘姑娘,你段大哥果然沒騙你。”
  鐘靈向他凝視半晌,喜不自勝,撲上去摟住他脖子,叫道:“你沒騙我,你沒騙我!”
  那女郎突然抓住她後領,提起她身子,推在一旁,冷冷的道:“不許這樣!”鐘靈吃了一驚,但心中欣喜,也不以為意,說道:“木姊姊,你兩個怎地會遇見的?”那女郎哼了一聲,不加理睬。
  段譽道:“咱們一路走,一路說。”他擔心司空玄發現解藥不靈,追將上來。那女郎躍上馬背,遙自前行。段譽於是將別來情由簡略對鐘靈說了,但於那女郎虐待他的事卻避而不提,只說她救了自己性命。鐘靈大聲道:“木姊姊,你救了段大哥,我可不知該怎麼謝你才好。”那女郎怒道:“我自救他,關你什麼事?”鐘靈向段譽伸伸舌頭,扮個鬼臉。
  那女郎說道:“喂,段譽,我的名字,不用鐘靈這小鬼跟你說,我自己說好了,我叫木婉清。”段譽道:“啊,水木清華,婉兮清揚。姓得好,名字也好。”木婉清道:“好過你的一段木頭,名譽極壞。”段譽哈哈大笑。
  鐘靈拉住段譽左手,輕輕的道:“段大哥,你待我真好。”段譽道:“只可惜你的貂兒找不到了。”鐘靈又吹了幾下口哨,說道:“那也沒什麼,等這些惡人走了,過些時候我再來找。你陪我來找,好不好?”段譽道:“好啊!”想起了那洞中玉像,又道:“以後我時時會到這裡來的。”木婉清怒道:“不許你來。她要找貂兒,自己來好了。”段譽向鐘靈伸伸舌頭,扮個鬼臉,兩人相對微笑。
  三人不再說話,緩緩行出數裡。木婉清忽然問道:“鐘靈,你是二月初五的生日,是不是?”她騎在馬上,說話時始終不回過頭來。鐘靈道:“是啊,木姊姊怎麼知道?”木婉清大怒,厲聲道:“段譽,你還不是騙人?”一提馬韁,黑玫瑰急沖而前。
  忽聽得西北角上有人低聲呼嘯,跟著東北角上有人拍拍拍拍連續擊了四下手掌。一條人影迎面奔來,到得與三人相距七八丈處,倏然停定,嘶啞著嗓子喝道:“小賤人,你還逃得到那裡?”聽這聲音,正是瑞婆婆。便在此時,背後一人嘿嘿冷笑,段譽急忙回頭,星月微光之中,見到正是那平婆婆,雙手各握短刀,閃閃發亮。跟著左邊右邊又各到了一人,左邊是個白須老者,手中橫向執一柄鐵鏟,右首那人是個年紀不大的漢子,手持長劍。段譽依稀記得,這兩人都曾參與圍攻木婉清。
  木婉清冷笑道:“你們陰魂不散,居然一直追到了這裡,能耐倒是不小。”平婆婆道:“你這小賤人就是逃到天邊,你們也追到天邊。”木婉清嗤的一聲,射出一枝短箭。那使劍漢子眼明手快,揮劍擋開。木婉清從鞍上縱身而起,向那老者撲去。
  那老者白須飄動,年紀已著實不小,應變倒是極快,右手一抖,鐵鏟向木婉清撩去。木婉清身未落地,左足在鏟柄上一借力,挺劍指向平婆婆。平婆婆揮刀格去,擦的一聲,刀頭已被劍鋒削斷,白刃如霜,直劈下來。瑞婆婆急揮鐵拐向木婉清背心掃去。木婉清不及劍傷平婆婆,長劍平拍,劍刃在平婆婆肩頭一按,身子已輕飄飄的竄了出去。她若不是急於閃開瑞婆婆這一拐,長劍直削而非平拍,平婆婆已被劈成兩爿。
  這幾下變招兔起鶻落,迅捷無比,平婆婆勇悍之極,剛才千鈞一發的從鬼門關中逃了出來,卻絲毫不懼,又向木婉清刷刷刷三刀,木婉清急閃避過。便在此時,瑞婆婆和兩個男子同時攻上。木婉清劍光霍霍,在四人圍攻下穿插來去。
  鐘靈在數丈之外不住向段譽招手,叫道:“段大哥,快來。”段譽奔將過去,問道:“怎麼?”鐘靈道:“咱們快走。”段譽道:“木姑娘受人圍攻,咱們怎能一走了之?”鐘靈道:“木姊姊本領大得緊,她自有法子脫身。”段譽搖頭道:“她為救你而來,倘若如此捨她而去,於心何安?”鐘靈頓足道:“你這書呆子!你留在這裡,又能幫得了木姊姊的忙嗎?唉,可惜我的閃電貂還沒回來。”
  這時瑞婆婆等二女二男與木婉清斗得正緊,瑞婆婆的鐵拐和那老者的鐵鏟都是長兵刃,舞開來呼呼風響。木婉清耳聽八方,將段譽與鐘靈的對答都聽在耳裡。
  只聽段譽雙道:“鐘姑娘,你先走吧!我若負了木姑娘,非做人之道,倘若她敵不過人家,我在旁好言相勸,說不定也可挽回大局。”鐘靈道:“你除了白送自己一條性命,什麼也不管用。快走吧!木姊姊不會怪你的。”段譽道:“若不是木姑娘好心相救,我這條性命早就沒有了。遲送半日,便多活了半日,倒也不無小補。”鐘靈急道:“你這呆子,再也跟你纏夾不清。”拉住他的手臂便走。
  段譽叫道:“我不走,我不走!”但他沒鐘靈力大,給她拉著,踉蹌而行。
  忽聽木婉清尖聲叫道:“鐘靈,你自己給我快滾,不許拉他。”鐘靈拉得段譽更快,突然間嗤的一聲,她頭髻一顫,一枚短箭扦插了她發髻。木婉清喝道:“你再不放手,我射你眼睛。”鐘靈知她說得出,做得到,相識以來雖然頗蒙她垂青,畢竟為時無多,沒什麼深厚交情,她既說要射自己眼睛,那就真的要射,只得放開了段譽的手臂。
  木婉清喝道:“鐘靈,快給我滾到你爹爹、媽媽那裡去,快走,快走!你若耽在旁邊等你的段大哥,我便射你三箭。”口中說話,手上不停,連續架開襲來的幾件兵刃。
  鐘靈不敢違拗,向段譽道:“段大哥,你一切小心。”說著掩面疾走,沒入黑暗之中。
  木婉清喝走鐘靈,在四人之間穿來插去,腿上鉤傷處隱隱作痛,劍招忽變,一縷縷劍光如流星飄絮,變幻無定。忽聽得那老者大叫一聲,肋下中劍。木婉清刷刷刷三劍,將瑞婆婆和那使劍漢子逼得跳出圈子相避,劍鋒回轉,已將平婆婆卷入劍光之中。頃刻之間,平婆婆身上已受了三處劍傷。她毫不理會,如瘋虎般向木婉清撲去。余下三人回身再斗。平婆婆滾近木婉清身畔,右手短刀往她小腿上削去。木婉清飛腿將她踢了個筋斗,就在此時,瑞婆婆的鐵拐已點到眉心。木婉清迅即回轉長劍,格開鐵拐,順勢向敵人分心便刺。
  瑞婆婆斜身閃過,橫拐自保。木婉清輕吁一口氣,正待變招,突然間噗的一聲,左肩上一陣劇痛,原來那老者受傷之後,使不動鐵鏟,拔出鋼錐撲上,乘虛插入她肩頭。木婉清反手一掌,只打得那老者一張臉血肉模糊,登時氣絕。瑞婆婆等卻又已上前夾擊。平婆婆大叫:“小賤人受了傷,不用拿活口了,殺了便算。”
  段譽見木婉清受傷,心中大急,待要依樣葫蘆,搶過去抱起那老者的屍體沖撞,但隔著相斗的四人,搶不過去,情急之下,扯下身上斗篷,沖上去猛力揮起,罩上平婆婆頭頂。平婆婆眼不見物,大驚之下,急忙伸手去扯,不料忘了自己手中兀自握著短刀,一刀斬在自己臉上,叫得猶如殺豬一般。
  木婉清無暇拔去左肩上的鋼錐,強忍疼痛,向瑞婆婆急攻兩劍,向使劍漢子刺出一劍,這三劍去勢奧妙,瑞婆婆右頰立時劃出一條血痕,使劍漢子頸邊被劍鋒一斥而過。兩人受傷雖輕,但中劍的部位卻是要害之處,大驚之下,同時向旁跳開,伸手往劍傷上摸去。
  木婉清暗叫:“可惜,沒殺了這兩個家伙。”吸一口氣,縱聲呼嘯,黑玫瑰奔將過來。木婉清一躍進而上,順手拉住段譽後頸,將他提上馬背。二人共騎,向西急馳。
  沒奔出十余丈,樹林後忽然齊聲吶喊,十余人竄出來橫在當路。中間一個高身材的老者喝道:“小賤人,老子在此等候你多時了。”伸手便去扣黑玫瑰的轡頭。木婉清右手微揚,嗤嗤連聲,三枝短箭射了出去。人叢中三人中箭,立時摔倒。那老者一怔之下,木婉清一提韁繩,黑玫瑰驀地裡平空躍起,從一干人頭頂躍了過去。眾人忌憚她毒箭厲害,雖發足追來,卻各舞兵刃護住身前,與馬上二人相距越來越遠。但聽那干人紛紛怒罵:“賊丫頭,又給她逃了!”“任你逃到天邊,也要捉到你來抽筋剝皮!”“大伙兒追啊!”
  木婉清任由黑玫瑰在山中亂跑,來到一處山岡,只見前面是個深谷,只得縱馬下山,另覓出路。這無量山中山路迂回盤旋,東繞西轉,難辨方向。
  突然聽到前面人聲:“那馬奔過來了!”“向這邊追!”“小賤人又回來啦!”木婉清重傷之下,無力再與人相斗,急忙拉轉馬頭,從右首斜馳出去。這時慌不擇路,所行的已非道路,幸虧黑玫瑰神駿,在滿山亂石的山坡上仍是奔行如飛。又馳了一陣,黑玫瑰前腳突然一跪,右前膝在巖石上撞了一下,奔馳登緩,一跛一拐的顛蹶起來。
  段譽心中焦急,說道:“木姑娘,你讓我下馬吧,你一個人容易脫身。他們跟我無冤無仇,便拿住了我也不緊。”木婉清哼的一聲,道:“你知道什麼?你是大理人,要是給他們拿住了,一刀便即砍了。”段譽道:“奇哉怪也,大理人這麼多,殺得光嗎?姑娘還是先走的為是。”
  木婉清左肩背上一陣陣疼痛,聽得段譽還是羅嗦個不住,怒道:“你給我住口,不許多說。”段譽道:“好,那麼你讓我坐在你後面。”木婉清道:“干什麼?”段譽道:“我的斗篷罩在那胖婆婆頭上了。”木婉清道:“那又怎樣?”段譽道:“我褲子上破了幾個大洞,坐在姑娘身前,這個光……光……對著姑娘……嘿嘿,太……太也失禮。”
  木婉清傷處痛得難忍,伸手抓住他肩頭,咬著牙一用力,只捏得他肩骨格格直響,喝道:“住嘴!”段譽吃痛,忙道:“好啦,好啦,我不開口便是。”
  (第三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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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婉清向段譽招了招手,說道:“你過來。”段譽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木婉清背脊向著南海鱷神,低聲道:“你是世上第一個見到我容貌的男子!”緩緩拉開了面幕。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3:57 PM     標題: 第四章 崖高人遠

奔出數裡,黑玫瑰走上了一條長嶺,山嶺漸見崎嶇,黑玫瑰行得更加慢了,背後吶喊聲隱隱傳來。段譽叫道:“黑玫瑰啊,今日說什麼也要辛苦你些,勞你駕跑得快一點兒吧!”又行裡許,回頭望見刀光閃爍,追兵漸近。木婉清不住催喝:“快,快!”
  黑玫瑰奮蹄加快腳步,突然之間,前面出現一條深澗,闊約數丈,黑黝黝的深不見底。黑玫瑰一聲驚嘶,陡地收蹄,倒退了幾步。
  木婉清見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問道:“我要縱馬跳將過去。你隨我冒險呢,還是留下來?”段譽心想:“馬背上少了一人,黑玫瑰便易跳得多。”說道:“姑娘先過去,再用帶子來拉我。”木婉清一回頭,見追兵已相距不過數十丈,說道:“來不及啦!”拉馬退了數丈,叫道:“噓!跳過去!”伸掌在馬肚上輕輕拍了兩下。
  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而前,到得深澗邊上,使勁縱躍,直竄了過去。段譽但覺騰雲駕霧一般,一顆心也如從他腔中跳出來一般。
  黑玫瑰受了主人催逼,出盡全力的這麼一躍,前腳雙蹄勉強踏到了對岸,但兩邊實是相距太寬,它徹夜奔馳,腿上又受了傷,後蹄終沒能踏上山石,身子登時向深谷中墜去。
  木婉清應變奇速,從馬背上騰身而起,隨手抓了段譽,向前竄出。段譽先行著地,木婉清跟著摔下,正好跌在他的懷中。段譽怕她受傷,雙手牢牢抱住,只聽得黑玫瑰長聲悲嘶,已墜入下面萬丈深谷之中。
  木婉清心中難過,忙掙脫段譽的抱持,奔到澗邊,但見白霧封谷,已看不到黑玫瑰的身軀,突然間一陣眩暈,只覺天旋地轉,腳下一軟,登時昏倒在地。
  段譽大吃一驚,生怕她摔入谷中,急忙上前拉住,見她雙目緊閉,已然暈了過去。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對澗有人大聲叫道:“放箭,放箭!射死這兩個小賊!”段譽抬起頭來,只見對澗已站了七八人,忙俯身抱起木婉清,轉身急奔,突然間颼的一聲,一枝羽箭從耳畔擦過。
  他跌跌撞撞的沖了幾步,蹲低了身子,抱著木婉清而行,颼的一聲,又有一箭從頭頂飛過。段譽見左首有塊大巖石,當即撲過去躲在石後,霎時間但聽得噗噗噗之聲不絕於耳,無數暗器都打在石上,彈了開去。段譽一動也不敢動,突然呼的一聲,一塊拳頭大的石子投了過來,飛過巖石,落在他身旁,投石之人顯是臂力極強,居然將這樣大一塊石頭投出十數丈外,只是相距遠了,難以取得准頭。段譽心想此處未脫險境,當下抱起木婉清,一鼓作氣的向前疾奔,奔出十余丈,料想敵人的羽箭暗器再也射不到了,這才止步。
  他喘了幾口氣,將木婉清穩穩的放在草地之上,轉身縮在山巖之後,向前望去。
  只見對崖上黑壓壓的站滿了人,指手劃腳,紛紛議論,偶爾山風吹送過來幾句,都是怒罵呼喝之言,看來這些人一時無法追得過來。段譽心想:“倘若他們繞著山道,從那一邊爬上山來,咱二人仍是無法得脫毒手。”
  快步走向山崖彼端一望,不由得嚇得腳也軟了,幾乎站立不定。只見崖下數百丈處波濤洶湧,一條碧綠大江滾滾而過,原來已到了瀾滄江邊。江水湍急無比,從這一邊是無論如何上不來的,但敵人倘若走到谷底,然後再攀援而上,終究能來殺了自己和木婉清。他歎了一口氣,心想暫脫危難,也是好的,以後如何,且待事到臨頭再說,適才說過的那句話又湧向心頭:“多活得半日,卻也不無小補。”
  回到木婉清身邊,見她仍然昏迷未醒,正想設法相救,只見她背後左肩上赫然插著一枚鋼錐,鮮血已染滿了半邊衣衫。段譽大吃一驚,在馬背上時坐在她身前,適才倉惶逃命,沒發覺她竟然受此重傷,腦中第一件想到的是:“莫非她已經死了?”當即拉開她面幕,伸指到她鼻底一試,幸好微微尚有呼吸,心想:“須得拔去鋼錐,止住流血。”伸手抓住錐柄,咬緊牙關,用力一拔,鋼錐應手而起。他不知閃避,一股鮮血只噴得滿頭滿臉都是。
  木婉清痛得大叫一聲,醒了轉來,但跟著又暈了過去。
  段譽死命按住她的傷口,不讓鮮血流出,可是血如泉湧,卻那裡按得住?他無法可施,隨手在地下拔些青草,放在口中嚼爛了,敷上她傷口,但鮮血湧出,立將草泥沖開,忽地記起:“先前她中了鉤傷,曾從懷中取出藥來敷上,不久便止了血。”
  輕輕伸手到她懷中,將角手所及的物事一一掏了出來,見是一支黃楊木梳子、一面小銅鏡、兩塊粉紅色的手帕、另有三只小木盒、一個瓷瓶。他見到這些閨閣之物,不禁一呆,這時方始意會到,眼前這人是個姑娘,自己伸手到她衣袋中亂掏亂尋,未免太也無禮,而這些梳鏡巾盒之屬,和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卻又實在難以聯在一起。
  他曾見木婉清從瓷瓶倒了些綠色粉末給司空玄,冒充是童姥的靈藥,可不知這些綠粉能不能止血,揭開一只盒子,登時幽香撲鼻,見盒中盛的甩是胭脂。第二只盒子裝的是半盒白色粉末,第三盒是黃色粉末,放近鼻端嗅了嗅,白色粉末並無氣息,黃色粉末卻極為辛辣,一嗅之下,登時打個噴嚏,心想:“不知這是金創藥,還是殺人的毒藥?倘若用錯了,豈不糟糕。”伸指用力捏木婉清的人中,過了半晌,她微微睜開眼來。
  段譽大喜,忙問:“木姑娘,那一盒藥能止血治傷?”木婉清道:“紅色的。”說了三字,又閉上眼睛。段譽再問:“紅色的?”她便不答了。段譽好生奇怪,心想紅色的這一盒明明是胭脂,怎能治傷?但她既如此說,且試一試再說,總是勝於將毒藥敷上了傷口。
  於是將她傷口附近的衣衫撕破一些,伸指挑些胭脂,輕輕敷上。手指碰到她傷口時,木婉清迷迷糊糊中仍是覺痛,身子一縮。段譽安慰道:“莫怕,莫怕,咱們先止了血再說。”說也奇怪,這胭脂竟然靈效無比,塗上傷口不久,流血便慢慢少了;又過了一會,傷口中滲出淡黃色水泡。段譽自言自語:“金創藥也做得像胭脂一般,女孩兒家的心思可真有趣。”
  他累了半天,到這時心神才略略寧定,聽得對崖上叫罵喧嘩聲已然止息,尋思:“莫非他們真的從谷中攻上來麼?”伏在地下爬到崖邊一張,一顆心不禁怦怦亂跳,不出所料,果見對面山崖上十余人正慢慢向谷底攀援而下。山谷雖深,總有盡頭,這些人只須到了谷底,便可攀到這邊崖上,看來最多過得兩三個時辰,敵人便即攻到了。
  雖然身處絕境,總不能束手待斃,相度四周地勢,見處身所在是座高崖,一面臨江,三面皆是深谷,無路可逃,他長長歎了口氣,將木婉清抱到一塊突出的巖石底下,以避山風,然後弓著身子搬集石塊,聚在崖邊低窪之處。好在崖上到處全是亂石,沒多時便搬了五六百塊。諸事就緒,便坐在木婉清身旁閉目養神。
  這一坐倒,便覺光屁股坐在少礫之上,刺得微微生痛,心道:“我二人這是‘央卦’,‘九四,臀無膚,其行次且;牽羊悔亡,聞言不信。’‘次且’者,趔趄也,卻行不順也,這一卦再准也沒有了。我是‘臀無膚’。這‘膚’字如改成個‘褲’字,就更加妙。她老是說男子愛騙人,正是‘聞言不信’。可是她‘牽羊悔亡’,我豈不是成了一頭羊?但不知她是不是後悔?”
  他徹夜未睡,實已疲累不堪,想了幾句‘易經’,便欲睡去,然知敵人不久即至,卻那裡敢睡著?只聞到木婉清身上發出陣陣幽香,適才試探出她鼻息之時,曾揭起她鼻子以下的面幕,當時懸念她生死,沒留神她嘴巴鼻子長得如何,這時卻不敢無端端的再去揭開她面幕瞧個清楚,回想起來,似乎她臉上肌膚白嫩,至少不會是她所說的那般‘滿臉大麻皮’。
  此刻木婉清昏迷不醒,倘若悄悄揭開她面幕一看,她決計不會知道,他又想看,又不敢看,思潮起伏不定:“我跟她在此同生共死,十九要同歸於盡,倘若直到一命嗚呼之時仍然不曾見過她一面,豈不是死得好冤?”但心底隱隱又怕她當真是滿臉的大麻皮,尋思:“她若不是丑逾常人,何以老是戴上面幕,不肯以真面目示人?這姑娘行事凶惡,料想和‘清秀美麗’四字無緣,不看也罷。”
  一時心意難決,要想起個卦來決疑,卻越來越倦,竟爾蒙蒙朧朧的睡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少時候,突然間聽到喀喇聲響,急忙奔到崖邊,只見五六名漢子正悄沒聲的從這邊山崖攀將上來。只是山崖陡峭,上得極為艱難。段譽暗叫:“好險,好險!”拿起一塊石頭,向崖邊投了下去,叫道:“別上來,否則我可不客氣了。”
  他居高臨下,投石極是方便,攀援上山的眾漢子和他相距數十丈,暗器射不上來,聽到他的叫聲,便即停步,但遲疑了片刻,隨即在山石後躲躲閃閃的繼續爬上。段譽將五六塊石頭亂投下去,只聽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漢子被石塊擊中,墜入下面深谷,顯是粉身碎骨而亡。其余漢子見勢頭不對,紛紛轉身下逃,一人逃得急了,陡崖上一個失足,又是摔得屍骨無存。
  段譽自幼從高僧學佛,連武藝也不肯學,此時生平第一次殺人,不禁嚇得臉如土色。他原意是投石驚走眾人,不意竟然連殺兩人,又累得一人摔死,雖然明知若不拒敵,敵人上山後自己與木婉清必然無悻,但終究難過之極。
  他呆了半晌,回到木婉清身邊,只見她已然坐起,倚身山石。段譽又驚又喜,道:“木姑娘,你……你好啦!”木婉清不答,目光從面幕的兩個圓孔中射出來,凝視著他,頗有嚴峻凶惡之意。段譽柔聲勸道:“你躺著再歇一會兒,我去找些水給你喝。”木婉清道:“有人想爬上山來,是不是?”
  段譽眼中淚水奪眶而出,舉袖擦眼淚,嗚咽道:“我失手打死了兩人,又……又嚇得……嚇得跌死了一人。”木婉清見他哭泣,好生奇怪,問道:“那便怎樣?”段譽嗚咽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我無故殺人,罪業非小。”頓足又道:“這三人家中或有父母妻兒,聞知訊息,定必悲傷萬分,我……我如何對得起他們?如何對得起他們的家人?”木婉清冷笑道:“你也有父母妻兒,是不是?”段譽道:“我父母是有的,妻兒卻還沒有。”
  木婉清眼光中突然閃過一陣奇怪的神色,但這目光一瞬即逝,隨即回復原先鋒利如刀、寒冷若冰的神情,說道:“他們上得山來,殺不殺你?殺不殺我?”段譽道:“那多半是要殺的。”木婉清道:“哼!你是寧可讓人殺死,卻不願殺人?”
  段譽低頭沉思,道:“倘若單是為我自己,我決不願殺人。不過……不過,我不能讓他們害你。”木婉清厲聲道:“為什麼?”段譽道:“你救過我,我自然要救你。”木婉清道:“我問你一句話,你若有半分虛言,我袖中短箭立時取你性命。”說著右臂微抬,對准了他。段譽道:“你殺了這許多人,原來短箭是從袖中射出來的。”
  木婉清道:“呆子,你怕不怕我?”段譽道:“你又不會殺我,我怕什麼?”木婉清狠狠地道:“你惹惱了我,姑娘未必不殺你。我問你,你見過我的臉沒有?”段譽搖搖頭,道:“沒有。”木婉清道:“當真沒有?”她話聲越來越低,額上面幕濕了一片,顯是用力多了,冷汗不住滲出,但話聲仍是十分嚴峻。
  段譽道:“我何必騙你?你其實不用‘聞言不信’。”木婉清道:“我昏去之時,你何以不揭我面幕?”段譽搖頭道:“我只顧治你背上傷口,沒想到此事。”木婉清又氣又急,喘息道:“你……你見到我背上肌膚了?你……你在我背上敷藥了?”段譽道:“是啊,你的胭脂膏真靈,我萬萬料想不到這居然是金創藥膏。”
  木婉清道:“你過來,扶我一扶。”段譽道:“好!你原不該說這許多話,多歇一會,再想法子逃生。”說著走過去扶她,手掌尚未碰到她手臂,突然間拍的一聲,左頰上熱辣辣的吃了一記耳光。她雖在重傷之余,出手仍是極為沉重。
  段譽給她打得頭暈眼花,身子打了個旋,雙手捧住面頰,怒道:“你…你干麼打我?”木婉清怒道:“大膽小賊,你……你竟敢碰我身上肌膚,竟敢……竟敢看我的背脊……”急怒之下,登時暈倒,橫斜在地。
  段譽一驚,也不再記她掌摑之恨,忙搶過去扶起。只見她背脊上又有大量血水滲出,適才她出掌打人,使力大了,本在慢慢收口的傷處復又破裂。
  段譽一怔:“木姑娘怪我不該碰她身上肌膚,但若不救,她勢必失血過多而死。事已如此,只好從權,最多不過給她再打兩記耳光而已。”於是撕下衣襟,給她擦去傷口四周的血漬,但見她肌膚晶瑩如玉,皓白如雪,更聞到陣陣幽香,當下不敢多看,匆匆忙忙的挑些胭脂膏兒,敷上傷口。
  這一次木婉清不久便即醒轉,一睜眼,便向他惡狠狠的瞪視。段譽怕她再打,離得遠遠地。木婉清道:“你……你又……”覺到背上傷口處陣陣清涼,知道段譽又替自己敷上了新藥。段譽道:“我……我不能見死不救。”木婉清只是喘氣,沒力氣說話。
  段譽聽到左首淙淙水聲,走將過去,見是一條清澈的山溪,於是洗淨了雙手,俯下身去喝了幾口,雙手捧著一掬清水,走到木婉清身邊,道:“張開嘴來,喝水吧!”木婉清微一遲疑,流了這許多血後,委實口渴得厲害,於是揭起面幕一角,露出嘴來。
  其時日方正中,明亮的陽光照在她下半張臉上。段譽見她下頦尖尖,臉色白膩,一如其背,光滑晶瑩,連半粒小麻子也沒有,一張櫻桃小口靈巧端正,嘴唇甚薄,兩排細細的牙齒便如碎玉一般,不由得心中一動:“她……她實是個絕色美女啊!”這時溪水已從手指縫中不住流下,濺得木婉清半邊臉上都是水點,有如玉承明珠,花凝曉露。段譽一怔,便不敢多看,轉頭向著別處。
  木婉清喝完了他手中溪水,道:“還要,再去拿些來。”段譽依言再去取水,接連捧了三次,她方始解渴。
  段譽爬到崖邊張望,只見對面崖上還留用著七八名漢子,手中各持弓箭,監視著這邊。再向山谷中望時,不見有人爬上,但料知敵人決不會就此死心,勢必是另籌攻山之策。
  他搖了搖頭,又到溪邊捧些水喝了,再洗手去臉上從木婉清傷口中噴出來的血漬,心想:“那斷腸散的解藥,吃不吃其實也不相干,不過還是吃了吧。”從懷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藥送入口中,和些溪水吞服了,心道:“這解藥苦得很,遠不如斷腸散甜甜的好吃。唉,想不到木姑娘竟是這般美貌。最好是來個‘睽’卦‘初六’、‘喪馬’,‘見惡人無咎’。”
  又想:“這崖頂上有水無食,敵人其實不必攻山,數日之後,咱二人餓也餓死了。”垂頭喪氣的回到木婉清身前,說道:“可惜這山上沒果子,否則也好采幾枚來給你解饑。”
  木婉清道:“這些廢話,說來有什麼用?”過了一會,問道:“你怎麼識得鐘家小妞兒的?”段譽將如何在劍湖宮中初識鐘靈、自己如何受辱而承她相救等情一一說了。
  木婉清一聲不響的聽完,冷笑道:“你不會武功,卻多管江湖上閒事,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麼?”段譽歉然道:“我自作自受,也沒話好說,只是連累姑娘,心中好生不安。”
  木婉清道:“你連累我什麼?這些人的仇怨是我自己結下的,世上便沒你這個人,他們還不是一般的來圍攻我?只不過若沒有你,我便可以了無牽掛……殺個……殺個痛快,給他們亂刀分屍,也勝於在這荒山上餓死。”她說到了‘了無牽掛’四字,頓了一頓,覺得親口承認牽掛於他,大是不該,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燒。只是面幕遮住了她臉,段譽全沒覺得,而她語音有異,段譽也沒留神,只道她傷後體弱,說話不暢,便安慰她道:“姑娘休息得幾天,待背上傷處好了,那時再沖殺出去,他們也未必攔得住你。”木婉清冷笑道:“你倒說得稀松平常,我這傷幾天之內怎好得了?對方好手著實不少……”
  猛聽得對面崖上一聲厲嘯,只震得群山鳴響。木婉清不禁全身一震,顫聲道:“那……那是誰?內功這等了得?”一伸手,抓住了段譽的手臂。只聽得嘯聲回繞空際,久久不絕,群山所發出的回聲來去沖擊,似乎群鬼夜號,齊來索命。其時雖是天光白日,段譽於一剎那間好似眼前天也黑了下來。過了良久,嘯聲才漸漸止歇。
  木婉清道:“這人武功厲害得緊,我說什麼也是沒命的了。你……你快快想法子逃命去吧,不用再管我了。”段譽微笑道:“木姑娘,你把段譽看得忒也小了。姓段的雖然名譽極壞,也不至於是這樣的人。”
  木婉清一雙妙目向他凝視半晌,目光中竟流露不勝淒婉之情,柔聲道:“‘名譽極壞’什麼的,是我跟你鬧著玩的,你別放在心上。你又是何苦要陪著我一起死,那……那又有什麼用?你逃得性命,有時能想念我一刻,也就是了。”
  段譽從未聽過她說話如此溫柔,這嘯聲一起,她突然似乎變作了另一個人,只不過她惡狠狠、冷冰冰的說慣了,這些斯斯文文的話說起來不免有些生硬,微笑道:“木姑娘,我喜歡聽你這麼說話,那才像是個斯文美貌的好姑娘。”
  木婉清淳的一聲,突然厲聲道:“你怎麼知道我美貌?你見過我的相貌了,是不是?”手上一緊,便如一只鐵箍般扣住了段譽的手臂。段譽歎了口氣,道:“我拿水給你喝時,見到你一半臉孔。便只一半容貌,便是世上罕有的美人兒。”
  木婉清雖然凶狠,終究是女孩兒家,得人稱贊,不免心頭竊喜,何況她長帶面幕,向來只聽別人稱贊自己武功了得,從沒贊她容貌的,心中一高興,便放松了手,道:“你快去找個山洞什麼的躲了起來,不論見到什麼,都不許出來。只怕那人頃刻間便要上來了。”
  段譽吃了一驚,道:“不能讓他上來。”跳起身來,奔到崖邊,突然間眼前一花,只見一個黃色人影快速無倫的正撲上山來。山坡極為陡削,那人卻登山如行平地,比之猿猴猶更矯捷。段譽心下駭然,叫道:“喂,你再上來,我要用石頭擲你了!”那人哈哈大笑,反而縱躍得更加快了。
  段譽見他在這一笑之間,便又上升了丈許,無論如何不能讓他上山,但又不願再殺傷人命,便拾起一塊石頭在那人身旁幾丈外投了下去。石頭雖不甚大,但自高而落,呼呼聲響,勢道頗足驚人,段譽叫道:“喂,你瞧見了麼?要是我投在你身上,你便沒命了,快快退回去吧。”那人冷冷笑道:“臭小子,你不要狗命了?敢對我這等無禮!”
  段譽見他又縱上數丈,情勢已漸危急,當下舉起幾塊石頭,對准他頭頂擲了下去。雙目一閉,不敢瞧他墜崖而亡的慘狀。只聽得呼呼兩聲,那人縱聲長笑。段譽心中奇怪,睜開眼來,但見幾塊石頭正向深谷中跌落,那人卻是絲毫無恙。段譽這一下可就急了,忙將石頭接二連三的向他擲去。
  那人待石頭落到頭頂,伸掌推撥,石頭便即飛開,有時則輕輕一躍,避過石頭。段譽一口氣投了三十多塊石頭,只不過略陰他上躍進之勢,卻損不到他毫發。段譽眼見他越躍越近,再也奈何他不得,猙獰可怖的面目已隱約可辨,忙回身奔到木婉清身旁,叫道:“木……木姑娘,那……那人好生厲害,咱們快逃。”木婉清冷冷的道:“來不及啦。”
  段譽還待再說,猛然間背心上一股大力推到,登時凌空飛出,一交摔入樹叢之中,只跌得昏天黑地,幸好著地之處長滿了矮樹,除了臉上擦破數處,並未受傷。他掙扎著爬起,只見那人已站在木婉清之前。
  段譽快步奔前,擋在木婉清身前,問道:“尊駕是誰?為何出手傷人?”木婉清驚道:“你……你快逃,別在這裡。”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逃不了啦。老子是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第……嘿嘿,兩個小娃娃一定聽到過我的名頭,是不是?”
  段譽心中怦怦亂跳,強自鎮定,向那人瞧去,第一眼便見到他一個腦袋大得異乎尋常,一張闊嘴中露出白森森的利齒,一對眼睛卻是又圓又小,便如兩顆豆子,然而小眼中光芒四射,向段譽臉上骨碌碌的一轉,段譽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但見他中等身材,上身粗壯,下肢瘦削,頦下一叢鋼刷般的胡子,根根似戟,卻瞧不出他年紀多大。身上一件黃袍子,長僅及膝,袍子子是上等錦緞,甚是華貴,下身卻穿著條粗布褲子,污穢襤褸,顏色難辨。十根手指又尖又長,宛如雞爪。段譽初見時只覺此人相貌丑陋,但越看越覺他五官形相、身材四肢,甚而衣著打扮,盡皆不妥當到了極處。
  木婉清道:“你過來,站在我身旁。”段譽道:“他……他會不會傷你?”木婉清冷清笑道:“憑你這點點微末道行,能擋得住‘南海鱷神’嗎?”但見他居然奮不顧身的來保護自己,卻也不禁感動。
  段譽心想不錯,這怪人如要逐走自己,原只一舉手之勞,倒是別惹怒他才是,於是站到木婉清身畔,說道:“原來尊駕外號叫作‘南海鱷神’,武功天下第……第……那個,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在下這幾天來見識了不少英雄好漢,實以尊駕的武功最是厲害。我投了幾十塊石頭打你,居然一塊也打不著。尊駕武功高強,了不起之至。”心想:“我雖然大送高帽,可是他的確武功高強,這馬屁倒也不是違心之拍。”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3:59 PM

南海鱷神放開段譽肩頭,向木婉清道:“岳老二是英雄好漢,不殺受了傷的女子……”段譽心想:“他始終不敢自居老大,不知那個老大更是何等惡人?”生怕得罪了他,不敢多問。只聽他續道:“……下次待你人多勢眾之時,我再殺你便了,今日不能殺你了。我且問你,我聽人說,你長年戴了面幕,不許別人見你容貌,倘若有人見到了,你如不殺他,便得嫁他,此言可真?”
  段譽大吃一驚,只見木婉清點了點頭,不由得驚疑更甚。
  南海鱷神道:“你干麼立下這個怪規矩?”木婉清道:“這是我在師父跟前立下的毒誓,若非如此,師父便不傳我武藝。”南海鱷神問道:“你師父是誰?這等希奇古怪,亂七八糟,放屁,放屁!”木婉清傲然道:“我敬重你是前輩,尊你一聲老人家。你出言不遜,辱我師父,卻是不該。”
  南海鱷神手起一掌,擊在身旁一塊大石之上,登時石屑紛飛,幾粒石屑濺到段譽臉上,彈得他甚是疼痛。段譽暗想:“一個人的武功竟可練到這般地步,如果擊上血肉之軀,別人還有命麼?”卻見木婉清目不稍瞬,渾不露畏懼之意。
  南海鱷神向她瞪視半晌,道:“好,算你說得有理。你師父是誰?嘿嘿,這等……這等……嘿嘿。”木婉清道:“我師父叫做‘幽谷客’。”南海鱷神沉吟道:“‘幽谷客’?沒聽見過。沒有名氣!”木婉清道:“我師父隱居幽居,才叫‘幽谷客’啊!怎能與你這般大名鼎鼎的人物相比?”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突然提高聲音,喝道:“我那徒兒孫三霸,是不是想看你容貌,因而給你害死?”木婉清冷冷清的道:“你知道自己徒兒的脾氣。他只消學得你本事十成中的一成,我便殺他不了。”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但想到自己這一門的規矩,向來一徒單傳,孫三霸一死,十余年傳功督導的心血化為烏有,越想越惱,大喝一聲:“他媽的!”
  木婉清和段譽見他一張臉皮突轉焦黃,神情猙獰可怖,均是心下駭然,只聽他大聲道:“我要給徒兒報仇!”
  段譽說道:“岳二爺,你說過不傷她性命的。再說,你的徒弟學不到你武功的一成,死了反而更好,免得活在世上,教你大失面子。”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岳老二的面子是萬萬失不得的。”問木婉清道:“我徒兒看到了你容貌沒有?”木婉清咬牙道:“沒有!”南海鱷神道:“好!三霸這小子死不瞑目,讓我來瞧瞧你的相貌。看你到底是個丑八怪,還是個天仙般的美女。”
  木婉清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自己曾在師父之前立下毒誓,倘若南海鱷神伸手來強揭面幕,自己自然無法殺他,難道能嫁給此人?忙道:“你是武林中的成名高人,豈能作這等卑鄙下流之事?”
  南海鱷神冷笑道:“我是惡得不能再惡的大惡人,作事越惡越好。老子生平只有一條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此外是無所不為,無惡不作。你乖乖的自己除下面幕來,不必麻煩老子動手。”木婉清顫聲道:“你當真非看不可?”南海鱷神怒道:“你再羅裡羅嗦,就不但除你面幕,連你全身衣衫也剝你媽個清光。老子不扭斷你脖子,卻扭斷你兩只手、兩只腳,這總可以吧?”
  木婉清心道:“我殺他不得,惟有自盡。”向段譽使個眼色,叫他趕快逃生。段譽搖了搖頭,只見南海鱷神鋼髯抖動,“嘿”的一聲,伸出雞爪般的五指,便去抓她面幕。
  木婉清一掀袖中機括,噗噗噗,三枝短箭如閃電般激射而出,一齊射中南海鱷
  神小腹。那知跟著拍拍拍三聲響,三枝箭都落在地下,似乎他衣內穿著什麼護身皮甲。木婉清身子一顫,又是三枝毒箭射出,兩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面門。射向他胸膛的兩枝毒箭仍是如中硬革,落在地下。第三枝箭將到面門,南海鱷神伸出中指,輕輕在箭桿上一彈,那箭登時飛得無影無蹤。
  木婉清抽出長劍,便往自己頸中抹去,只是重傷之後,出手不快,南海鱷神一把搶過,擲在地下,嘿嘿兩聲冷笑,說道:“我的規矩,只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你射我六箭,那是向我先動手了。我要先看看你的臉蛋,再取你小命。這是你自己先動手的,可怪不得我壞了規矩。”
  段譽叫道:“不對!”南海鱷神轉頭道:“怎麼?”段譽道:“你是英雄好漢,不能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南海鱷神道:“她向我連射六枝毒箭,你沒瞧見麼?是身受重傷的女子欺侮英雄好漢,並不是英雄好漢欺侮身受重傷的女子。”段譽道:“這還是不對。”南海鱷神怒道:“怎麼還是不對?放屁!”段譽道:“你的規矩,乃是‘不殺無力還手之人’這八個字,是不是?”南海鱷神圓睜豆眼,道:“不錯!”段譽道:“這八個字能不能改?”南海鱷神怒道:“老子的規矩定了下來,自然不能改。”段譽道:“一個字都不能改?”南海鱷神道:“半個字也不能改。”段譽道:“倘若改了,那是什麼?”南海鱷神怒道:“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
  段譽道:“很好,很好!你沒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卻放箭射你,這並不是‘還手’,這叫做先下手為強。倘若你出手打她,她重傷之下,決計沒有招架還手之力。因此她是有力偷襲,無力還手。你如殺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規矩,你如改了規矩,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他幼讀儒經佛經,於文義中的些少差異,辨析甚精,什麼“是不為也,非不能也”,什麼“白馬非馬,堅石非石”,什麼“有相無性,非常非斷”,鑽研得一清二楚,當此緊急關頭,抓住了南海鱷神一句話,便跟他辯駁起來。
  南海鱷神狂吼一聲,抓住了他雙臂,喝道:“你膽敢罵我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叉開五指,便要伸向他頭頸。
  段譽道:“你如改了規矩,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倘若規矩不改,便不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你愛不愛做烏龜兒子王八蛋,全瞧你改不改規矩。”
  木婉清見他生死系於一線,在這如此凶險的情境之下,仍是‘烏龜兒子王八蛋’的罵個不休,心想南海鱷神必定狂性大發,扭斷了他脖子,心下一陣難過,眼淚奪眶而出,轉過了頭,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鱷神給他這幾句話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斷他的脖子,便是殺了一個無力還手之人,豈非成了烏龜兒子王八蛋?一對小眼瞪視著他,左手漸漸使勁。段譽的臂骨格格作響,幾欲斷折,痛得幾欲暈去,大聲道:“我無力還手,你快殺了我吧!”南海鱷神道:“我才不上你的當呢,你想叫我做烏龜兒子王八蛋,是不是?”說著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摔落。段譽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髒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鱷神喃喃的道:“我不上當!我不殺你這兩個小鬼。”一伸手,抓住木婉清身上所披的綠斗篷,嘶的一響,扯將下來。木婉清驚呼一聲,縮身向後。南海鱷神揚手揮出,那斗篷飛將起來,乘風飄起,宛似一張極大的荷葉,飄出山崖,落向瀾滄江上,飄飄蕩蕩的向下游飛去。南海鱷神獰笑道:“你不取下面幕,老子再剝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段譽招了招手,道:“你過來。”段譽一跛一拐的走到她身前,淒然搖頭。木婉清轉頭向他,背脊向著南海鱷神,低聲道:“你是世上第一個見到我容貌的男子!”緩緩拉開了面幕。
  段譽登時全身一震,眼前所見,如新月清暈,如花樹堆雪,一張臉秀麗絕俗,只是過於蒼白,沒半點血色,想是她長時面幕蒙臉之故,兩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極淡,段譽但覺她楚楚可憐,嬌柔婉轉,那裡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
  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鱷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須得先問過我丈夫。”
  南海鱷神奇道:“你已嫁了人麼?你丈夫是誰?”
  木婉清指著段譽道:“我曾立過毒誓,若有那一個男子見到了我臉,我如不殺他,便得嫁他。這人已見了我的容貌,我不願殺他,只好嫁他。”
  段譽大吃一驚,道:“這……這個……”
  南海鱷神一呆,轉過頭來。段譽見他一雙如蠶豆般的小眼向自己從上至下、又從下至上的細看,只給他瞧得心中發毛,背上發冷,只怕他狂怒之下,撲上來便扭斷自己脖子。
  忽聽南海鱷神“嘖嘖嘖”的贊美數聲,臉現喜色,說道:“妙極,妙極!快快轉過身來!”段譽不敢違抗,轉過身來。南海鱷神又道:“妙極,妙極!你很像我,你很像我!”
  不管他說什麼話,都不及‘你很像我’這四字令段譽與木婉清如此詫異,二人均想:“這話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強,容貌丑陋,像你什麼啊?何況還加上一個‘很’字?”
  南海鱷神一跳,躍到了段譽身邊,摸摸他後腦,捏捏他手腳,又在他腰眼裡用力掀了幾下,裂開了一張嘴,哈哈大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去吧!”段譽摸不著半點頭腦,問道:“你叫我去那裡?”南海鱷神道:“跟著我去便是。快快叩頭!求我收你為弟子。你一求,我立即答允。”
  這一下當真大出段譽意料之外,囁嚅道:“這個……這個……”
  南海鱷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貴的寶貝一般,說道:“你手長足長,腦骨後凸,腰肋柔軟,聰明機敏,年紀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學奇材。你瞧,我這後腦骨,不是跟你一般麼?”說著轉過身來。段譽摸摸自己後腦,果覺自己的後腦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那料到他說“你很像我”,只不過是兩人的一塊腦骨相同。
  南海鱷神笑吟吟的轉身,說道:“咱們南海一派,向來有個規矩,每一代都是單傳,只能收一個徒兒。我那死了的徒兒‘小煞神’孫三霸,後腦骨遠沒你生得好,他學不到我一成本事,死得很好,一干二淨,免得我親手殺他,以便收你這個徒兒。”
  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心想這人如此殘忍毒辣,只見到有人資質較好,便要殺了自己徒兒,以便另換弟子,別說自己不願學武,便是要學武功,也決計不肯拜這等人為師。但自己倘若拒絕,大禍便即臨頭,正當無計可施之際,南海鱷神忽然大喝:“你們鬼鬼祟祟的干什麼?都給我滾過來!”
  只見樹叢之中鑽出十幾個人來,瑞婆婆、平婆婆、那使劍漢子都在其內。原來南海鱷神一上崖頂,段譽不能再擲石阻敵,這一干人便乘機攀了上來。
  這些人伏在樹叢之中,雖都屏息不動,卻那裡逃得過南海鱷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譽這等良材美質,心中高興,一時倒也不發脾氣,笑嘻嘻的向瑞婆婆等橫了一眼,喝道:“你們上來干什麼?是來恭喜我老人家收了個好徒兒麼?”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說道:“我們是來捉拿這小賤人,給伙伴們報仇。”
  南海鱷神怒道:“這小姑娘是我徒兒的老婆,誰敢拿她?他媽的,都給我滾開!”
  眾人面面相覷,均感詫異。
  段譽大著膽子道:“我不能拜你為師。我早有了師父啦。”南海鱷神大怒,喝道:“你師父是誰?他的本領還大得過我麼?”段譽道:“我師父的功夫,料想你半點也不會。這周易中的‘卦象’、‘系辭’,你懂麼?這‘明夷’、‘未濟’的道理,你倒說給我聽聽。”南海鱷神搔了搔頭皮,什麼‘卦象’、‘系辭’,什麼‘明夷’、‘未濟’,果然連聽也沒聽見過,可不知是什麼神奇武功。
  段譽見他大有為難之色,又道:“看來這些高深的本事你都是不會的了。因此老英雄的一番好意,我只有心領了,下次我請師父來跟你較量較量,且看誰的本事大。倘若你勝過了我師父,我再拜你為師不遲。”
  南海鱷神怒道:“你師父是誰?我還怕了他不成?什麼時候比武?”
  段譽原是一時緩兵之計,沒料到他竟會真的訂約比武,正躊躇間,忽聽得遠處偉來一陣尖銳悠長的鐵哨聲,越過數個山峰,破空而至。這哨聲良久不約,吹哨者胸中氣息竟似無窮無盡、永遠不需換氣一般。崖上眾人初聽之時,也不過覺得哨聲淒厲,刺人耳鼓,但越聽越是驚異,相顧差愕。
  南海鱷神拍了拍自己後腦,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沒空跟你多說。你師父什麼時候跟我比武?在什麼地方?快說,快說!”
  段譽吞吞吐吐的道:“這個……我可不便代我師父訂什麼約會。你一走,這些人便將我們二人殺了,我怎能……怎樣能去告知我師父?”說著向瑞婆婆等人一指。
  南海鱷神頭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劍漢子的胸口,身向左側,右手五根手指掀住他頭蓋,左手右轉,吉手左轉,雙手交叉一扭,喀喇一聲,將那漢子的脖子扭斷了。那人臉朝背心,一顆腦袋軟軟垂將下來。他右手已將長劍拔出了一半,出手也算極快,但劍未出鞘,便已身死。
  這漢子先前與木婉清相斗,身子矯捷,曾揮劍擊落她近身而發的毒箭,但在南海鱷神這猶似電閃的一扭之下,竟無半點施展余地,旁觀眾人無不嚇得呆了。南海鱷神隨手一抖,將他屍身擲過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漢齊聲虎吼,撲將上來。南海鱷神右足連踢三腳。三名大漢高高飛起,都摔入谷中了。慘呼聲從谷中傳將上來。群山回響,段譽只聽得全身寒毛直豎。瑞婆婆等無不嚇得倒退。南海鱷神笑道:“喀喇一響,扭斷了脖子,好玩,好玩。老子扭一個脖子不夠,還要扭第二個。那一個逃得慢的,老子便扭斷他的脖子。”
  瑞婆婆、平婆婆等嚇得魂飛魄散,飛快的奔到崖邊,紛紛攀援而下。
  南海鱷神連聲怪笑,向段譽道:“你師父有這本事嗎?你拜我為師,我即刻教你這門本事。你老婆武功不錯,她如不聽你話,你喀喇一下,就扭斷了她的脖子……”
  突然間鐵哨聲又作,這次卻是嘰嘰、嘰嘰的聲音短促,但仍是連續不絕。南海鱷神叫道:“來啦,來啦!你奶奶的,催得這麼緊。”向段譽道:“你乖乖的等在這裡,別走開。”急步奔出,往崖下縱身跳了下去。
  段譽又驚又喜:“他這一跳下去,可不是死了麼?”奔到崖邊看時,只見他正一縱一躍的往崖下直落,一墜數丈,便伸手在崖邊一按,身子躍起,又墜數丈,過不多時,已在谷口的白雲中隱沒。
  段譽伸了伸舌頭,回到木婉清身邊,笑道:“幸虧姑娘有急智,將這大惡人騙倒了。”木婉清道:“什麼騙倒了?”段譽道:“這個……姑娘說第一個見到你面貌的男子,你便得……便得……”
  木婉清道:“誰騙人了?我立過毒誓,怎能不算?從今而後,你便是我的丈夫了。不過我不許你拜這惡人為師,學了他的本事來扭我脖子。”
  段譽一呆,說道:“這是危急中騙騙那惡人的,如何當得真?我怎能做姑娘的……姑娘的……那個丈夫?”木婉清扶著巖壁,顫巍巍的站起身來,說道:“什麼?你不要我麼?你嫌棄我,是不是?”段譽見她惱怒之極,忙道:“姑娘身子要緊,這一時戲言,如何放在心上?”木婉清跨前一步,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但腿上一軟,站立不住,一交摔在他懷中。段譽忙伸手摟住。
  木婉清給他抱住了,想起他是自己丈夫,不禁全身一熱,怒氣便消了,說道:“快放開我。”
  段譽扶著木婉清坐倒,讓她仍是靠在巖壁之上,心想:“她性子本已乖張古怪,重傷之後,只怕更是胡裡胡塗。眼下只有順著她些,她說什麼,我便答應什麼。這‘困’卦中不是說‘有言不信’嗎?既然遇‘困’,也只好‘有言不信’了。否則的話,我既做大惡人的徒弟,又做這惡姑娘的丈夫,我段譽豈不也成了小惡人了?”想到此處,不禁暗暗好笑,便柔聲慰道:“你別生氣,我來找些什麼吃的。”
  木婉清道:“這高崖光禿禿的,有什麼可吃的?好在那些人都給嚇走了。待我歇一歇,養足力氣,背你下山。”段譽連連搖手,說道:“這個……這個……這萬萬不可,你路也走不動,怎麼還能背我?”
  木婉清道:“你寧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肯負我。郎君,我木婉清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子,卻也願為自己丈夫捨了性命。”這幾句話說來甚是堅決。
  段譽道:“多謝你啦,你養養神再說。以後你不要再戴面幕了,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叫我不戴,我便不戴。”說著拉下了面幕。
  段譽見到她清麗的容光,又是一呆,突然之間,腹中一陣劇烈日的疼痛,不由得“啊喲”一聲,叫了出來。這陣疼痛便如一把小刀在肚腹中不住絞動,將他腸子一寸寸的割斷。段譽雙手按住肚子,額頭汗珠便如黃豆般一粒粒滲出來。
  木婉清驚道:“你……你怎麼啦?”段譽呻吟道:“這……這斷腸散……斷腸散……”木婉清道:“啊喲,你沒服解藥嗎?”段譽道:“我服過了。”木婉清道:“只怕份量不夠。”從他懷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藥給他服下,但見他仍是痛得死去活來,拉著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慰道:“現下好些了麼?”段譽只痛得眼前一片昏黑,呻吟道:“越來越痛……越痛了。這解藥只怕是假……假的。”
  木婉清怒道:“這司空玄使假藥害人,待會咱們去把神農幫殺個干干淨淨。”段譽道:“咱們……咱們給他的也是……也是假藥。司空玄以直報怨,倒也……倒也怪他不得。”
  木婉清怒道:“什麼怪他不得?咱們給他假藥不打緊,他怎麼能給咱們假藥?”用袖子給他抹了抹汗,見他臉色慘白,不由得一陣心酸,垂下淚來,嗚咽道:“你……你不能就此死了!”將右頰湊過去貼住他左頰,顫聲道:“郎……郎君,你可別死!”
  段譽的上身給她摟著,他一生之中,從未如此親近過一個青年女子,臉上貼的是嫩頰柔膩,耳中聽到的是“郎君、郎君”的嬌呼,鼻中聞到的是她身上的幽香細細,如何不令他神魂飄蕩?便在此時,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漸漸止歇了。原來司空玄所給的並非假藥,只是這斷腸散實是霸道之極的毒藥,此時發作之期漸近,雖然服了解藥後毒性漸漸消除,腹中卻難免一陣陣時歇時作的劇痛。這情形司空玄自然知曉,只是當時不敢明言,生怕惹惱了靈鷲宮的聖使。
  木婉清聽他不再呻吟,問道:“現下痛得好些了麼?”段譽道:“好一些了。不過……不過……”木婉清道:“不過怎樣?”段譽道:“如果你離開了我,只怕又要痛起來。”木婉清臉上一紅,推開他的身子,嗔道:“原來你是假裝的。”
  段譽登時羞得滿臉通紅,無地自容,但腹中又是一陣劇痛,忍不住又呻吟起來。
  木婉清握住了他手,說道:“郎君,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咱們倆同到陰曹地府,再結夫妻。”段譽不願她為自己殉情,說道:“不,不!你得先替我報仇,然後每年來掃祭我的墳墓。我要你在我墓上掃祭三十年、四十年,我這才死得瞑目。”木婉清道:“你這人真怪,人死之後,還知道什麼?我來掃墓,於你有什麼好處?”
  段譽道:“那你陪著我一起死了,我更加沒有好處。喏,我跟你說,你這麼美貌,如果年年來給我掃一次墓,我地下有知,瞧著你也開心。但如你陪著我一起死了,大家都變成了骷髏白骨,就沒這麼好看了。”
  木婉清聽他稱贊自己,心下歡喜,但隨即想到,今日剛將自己終身托付於他,他轉眼卻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淚滾滾而下。
  段譽伸手摟住了她纖腰,只覺觸手溫軟,柔若無骨,心中又是一動,便低頭往她唇上吻去。他生平第一次親吻女子,不敢久吻,便即仰頭向後,癡癡的瞧著她美麗的臉龐,吧道:“只可惜我命不久長,這樣美麗的容貌,沒多少時刻能見到了。”
  木婉清給他一吻之後,一顆心怦怦亂跳,紅暈生頰,嬌羞無限,本來全無血色的臉上更增三分艷麗,說道:“你是世間第一個瞧見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後,我便劃破臉面,再也不讓第二個男子瞧見我的本來面目。”
  段譽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陣妒意,實不願別的男子再看到她這等容光艷色,勸阻之言到了口邊,竟然說不出來,卻問道:“你當年為什麼要立這樣一個毒誓?這誓雖然古怪,倒也……倒也挺好!”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說了給你聽那也無妨。我是個無父無母之人,一生出來便給人丟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師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的將我養大,教我武藝。我師父說天下男子個個負心,假使見了我的容貌,定會千方百計的引誘我失足,因此從我十四歲上,便給我用面幕遮臉。我活了十八年,一直跟師父住在深山裡,本來……”
  段譽插口道:“嗯,你十八歲,小我一歲。”
  木婉清點點頭,續道:“今年春天,我們山裡來了一個人,是師父的師妹‘俏藥叉’甘寶寶派他送信來的……”段譽又插口道:“‘俏藥叉’甘寶寶?那不是鐘靈的媽媽?”木婉清道:“是啊,她是我師叔。”突然臉一沉,道:“我不許你老是記著鐘靈這小鬼。你是我丈夫,就只能想著我一個。”段譽伸伸舌頭,做個鬼臉。
  木婉清怒道:“你不聽嗎?我是你的妻子,也就只想著你一個,別的男子,我都當他們是豬、是狗、是畜生。”段譽微笑道:“我可不能。”木婉清伸手欲打,厲聲問道:“為什麼?”段譽笑道:“我的媽媽,還有你的師父,那都不是‘別的女子’嗎?我怎能當她們都是畜生?”木婉清愕然,終於點了點頭,說道:“但你不能老是想著鐘靈那小鬼。”段譽道:“我沒有老是想著她。你提到鐘夫人,我才想到鐘靈。你師父的信裡說什麼啊?”
  木婉清道:“我不知道。師父看了那信,十分生氣,將那信撕得粉碎,對送信的人說:‘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那人去後,師父哭了好幾天,飯也不吃,我勸她別煩惱,她只不理,也不肯說什麼原因,只說有兩個女人對她不起。我說:‘師父,你不用生氣。這兩個壞女人這樣害苦你,咱們就去殺了。’師父說:‘對!’於是我師徒倆就下山來,要去殺這兩個壞女人。師父說,這些年來她一直不知,原來是這兩個壞女人害得她這般傷心,幸虧甘寶寶跟她說了,又告知她這兩個女人的所在。”
  段譽心道:“鐘夫人好似天真爛漫、嬌嬌滴滴的,卻原來這般工於心計。這可是借刀殺人啊。她自己恨這兩個女子,卻要你師父去殺了她們。”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00 PM

木婉清聽他稱贊自己,心下歡喜,但隨即想到,今日剛將自己終身托付於他,他轉眼卻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淚滾滾而下。
  段譽伸手摟住了她纖腰,只覺觸手溫軟,柔若無骨,心中又是一動,便低頭往她唇上吻去。他生平第一次親吻女子,不敢久吻,便即仰頭向後,癡癡的瞧著她美麗的臉龐,吧道:“只可惜我命不久長,這樣美麗的容貌,沒多少時刻能見到了。”
  木婉清給他一吻之後,一顆心怦怦亂跳,紅暈生頰,嬌羞無限,本來全無血色的臉上更增三分艷麗,說道:“你是世間第一個瞧見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後,我便劃破臉面,再也不讓第二個男子瞧見我的本來面目。”
  段譽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陣妒意,實不願別的男子再看到她這等容光艷色,勸阻之言到了口邊,竟然說不出來,卻問道:“你當年為什麼要立這樣一個毒誓?這誓雖然古怪,倒也……倒也挺好!”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說了給你聽那也無妨。我是個無父無母之人,一生出來便給人丟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師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的將我養大,教我武藝。我師父說天下男子個個負心,假使見了我的容貌,定會千方百計的引誘我失足,因此從我十四歲上,便給我用面幕遮臉。我活了十八年,一直跟師父住在深山裡,本來……”
  段譽插口道:“嗯,你十八歲,小我一歲。”
  木婉清點點頭,續道:“今年春天,我們山裡來了一個人,是師父的師妹‘俏藥叉’甘寶寶派他送信來的……”段譽又插口道:“‘俏藥叉’甘寶寶?那不是鐘靈的媽媽?”木婉清道:“是啊,她是我師叔。”突然臉一沉,道:“我不許你老是記著鐘靈這小鬼。你是我丈夫,就只能想著我一個。”段譽伸伸舌頭,做個鬼臉。
  木婉清怒道:“你不聽嗎?我是你的妻子,也就只想著你一個,別的男子,我都當他們是豬、是狗、是畜生。”段譽微笑道:“我可不能。”木婉清伸手欲打,厲聲問道:“為什麼?”段譽笑道:“我的媽媽,還有你的師父,那都不是‘別的女子’嗎?我怎能當她們都是畜生?”木婉清愕然,終於點了點頭,說道:“但你不能老是想著鐘靈那小鬼。”段譽道:“我沒有老是想著她。你提到鐘夫人,我才想到鐘靈。你師父的信裡說什麼啊?”
  木婉清道:“我不知道。師父看了那信,十分生氣,將那信撕得粉碎,對送信的人說:‘我都知道了,你回去吧。’那人去後,師父哭了好幾天,飯也不吃,我勸她別煩惱,她只不理,也不肯說什麼原因,只說有兩個女人對她不起。我說:‘師父,你不用生氣。這兩個壞女人這樣害苦你,咱們就去殺了。’師父說:‘對!’於是我師徒倆就下山來,要去殺這兩個壞女人。師父說,這些年來她一直不知,原來是這兩個壞女人害得她這般傷心,幸虧甘寶寶跟她說了,又告知她這兩個女人的所在。”
  段譽心道:“鐘夫人好似天真爛漫、嬌嬌滴滴的,卻原來這般工於心計。這可是借刀殺人啊。她自己恨這兩個女子,卻要你師父去殺了她們。”
  木婉清續道:“我們下山之時,師父命我立下毒誓,倘若有人見到了我的臉,我若不殺他,便須嫁他。那人要是不肯娶我為妻,或者娶我後又將我遺棄,那麼我務須親手殺了這負心薄幸之人。我如不遵此言,師父一經得知,便立即自刎。我師父說得出,做得到,可不是隨口嚇我。”
  段譽暗暗心驚,尋思:“天下任何毒誓,總說若不如此,自己便如何身遭惡報。她師父卻以自刎作為要脅,這誓確是萬萬違背不得。”
  木婉清又道:“我師父便似是我父母一般,待我恩重如山,我如何能不聽她的吩咐?何況她這番囑咐,全是為了我好。當時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我師徒下得山來,便先到蘇州去殺那姓王的壞女人。可是她住的地方十分古怪,岔來岔去的都是河濱港灣,我跟師父殺了那姓王壞女人的好些手下,卻始終見不到她本人。後來我師父說,咱二人分頭去找,一個月後倘若會合不到,便分頭到大理來,因為另一個壞女人住在大理。那知這姓王壞女人手下有不少武功了得的男女奴才,瑞婆婆和平婆婆這兩個老家伙,便是這群奴才的頭腦。我寡不敵眾,邊打邊逃的便來到大理,找到了甘師叔。她叫我在她萬劫谷外的莊子裡住,說等我師父到來,再一起去殺大理那個壞女人。不料我師父沒來,瑞婆婆這群奴才卻先到了。以後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她說得有些倦了,閉目養神片刻,又道:“我初時只道你便如師父所說,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都是無情無義之輩。那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後,居然趕著回來向我報訊,這就不容易了。這群奴才圍攻我,你不會武功,好心護著我。我……我又不是沒良心之人,心中自然感激。”段譽心道:“你將我拖在馬後,浸入溪水,動不動就打我耳光,原來是心中感激。對啦!倘若不是心中感激,早就一箭射死我了。”
  木婉清又道:“你給我治傷,見到了我背心,我又見到了你的光屁股。我早在想,不嫁你只怕不行了。後來這南海鱷神苦苦相逼,我只好讓你看我的容貌。”說到這裡,轉頭向段譽凝視,妙目中露出脈脈柔情。
  段譽心中一動:“難道,難道她真的對我生情了麼?”說道:“你見到我光……光什麼的,不用放在心上。剛才為事勢所迫,你出於無奈,那也不用非遵守這毒誓不可。”
  木婉清大怒,厲聲道:“我發過的誓,怎能更改?你的光屁股挺好看麼?丑也丑死了。你如不願娶我,乘早明言,我便一箭將你射死,以免我違背誓言。”
  段譽欲待辯解,突然間腹中劇痛又生,他雙手按住了肚子,大聲呻吟。木婉清道:“快說,你肯不肯娶我為妻?”段譽道:“我……我肚子……肚子好痛啊!”木婉清道:“你到底願不願做我丈夫?”段譽心想反正這麼痛將下去,總是活不久長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傷她的心,令她終身遺恨?便點頭道:“我……我願娶你為妻。”
  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發射毒箭的機括,聽他這麼說,登時歡喜無限,一張俏臉如春花初綻,手離機括,笑吟吟詩的摟住了他,說道:“好郎君,我跟你揉揉肚子。”段譽道:“不,不!咱倆還沒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親……這個……這個使不得。”木婉清道:“呸,怎地剛才又親我了?”段譽道:“我見你生得太美,實在忍不住,可對不住了。”木婉清笑道:“也不用說對不住,你親我,我也很歡喜呢。”段譽心道:“她天真無邪,才是真的,鐘夫人可是假的。鐘靈年紀小,也是真的。”
  木婉清道:“是了!你餓得太久,痛起來加倍厲害些。我去割些這家伙的肉給你吃。”說著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那給南海鱷神扭斷了脖子的使劍漢子屍體上的肉。
  段譽大吃一驚,登時忘了腹中疼痛,大聲道:“人肉吃不得的,我寧死也不吃。”木婉清奇道:“為什麼不能吃?我跟師父在山裡之時,老虎肉也吃,豹子肉也吃,依你說都吃不得麼?”段譽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卻吃不得!”木婉清道:“人肉有毒麼?我倒不知道。”段譽道:“不是有毒。你是人,我是人,這漢子也是人。人肉不能吃的。”木婉清道:“為什麼?我見豺狼餓了,就吃另外的豺狼。”段譽歎道:“是啊,倘若人也吃人,那不是跟豺狼一樣了嗎?”
  木婉清自幼只跟師父在一起,從未和第三人相處,她師父性情怪僻,向來不跟她說起世事,是以她於世間的道德規矩、禮義律法,什麼都不知道,這時聽段譽說“人不能吃人”,只是將信將疑,睜大一雙俏眼,頗感詫異。
  段譽道:“你胡亂殺人,也是不對的。子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不想給人殺了,也就不該殺人。別人有了危難苦楚,該當出手幫助,才是做人的道理。”
  木婉清道:“那麼我逢到危難苦楚,別人也來幫我麼?為什麼我遇見的人,除了師父和你之外,個個都是想殺我、害我、欺侮我,從來不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我便將它殺了。那些人要害我、殺我,我自然也將他們殺了。那有什麼不同?”
  這幾句話只問得段譽啞口無言,只得道:“原來世間的事情,你一點兒也不懂。”木婉清道:“你不會武功,卻來理武林中的事,我看世間的事情,你也懂不了多少。”段譽點點頭苦笑,道:“這話倒也有理。”
  木婉清哼了一聲,說道:“什麼‘這話倒也有理’?你還沒拜師父,倒已學會了師父的話。”段譽笑道:“南海鱷神還明白有理無理,那也就沒算惡得到家……”
  忽聽得木婉清“啊”的一聲驚呼,撲入段譽懷中,叫道:“他……他又來了……”段譽轉過頭來,只見崖邊黃影一幌,南海鱷神躍了上來。
  他見到段譽,裂嘴笑道:“你還沒磕頭拜師,我放心不下,生怕給那一個不要臉的家伙搶先收了去做徒兒。老大說,天下什麼都是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好東西拿到了手才是你的,給人家搶去之後,再要搶回來就不容易了。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我打他不過,就得聽他的話。喂,小子,快磕頭拜師吧。”
  段譽心想此人要強好勝,愛戴高帽,但輸給老大卻是直言不諱,眼見他左眼腫起烏青,嘴角邊也裂了一大塊,定是給那個老大打的,世上居然還有武功勝於他的,倒也奇了,拜師是決計不拜的,只有跟他東拉西扯,說道:“剛才老大吹哨子叫你去,跟你打了一架?”南海鱷神道:“是啊。”段譽道:“你一定打贏了,老大給你打得落荒而逃,是不是?”
  南海鱷神搖頭道:“不是,不是!他武功還是比我強得多。多年不見,我只道這次就算仍然打他不過,搶不到‘四大惡人’中的老大,至少也能跟他斗上一二百回合,那知道三拳兩腳,就給他打得躺在地下爬不起來。老大仍是他做,我做老二便了。不過我倒也在他胯上重重踢了一腳。他說:‘岳老三,你武功很有長進了啊。’老大贊我武功很有長進,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
  段譽道:“你是岳老二,不是岳老三。”南海鱷神臉有慚色,道:“多年不見,老大隨口亂叫,他忘記了。”段譽道:“老大的話總是不錯的。不會叫錯了你排行吧?”
  不料這句話正踏中了南海鱷神的痛腳,他大吼一聲,怒道:“我是老二,不是老三。你快跪在地下,苦苦求我收你為徒,我假裝不肯,你便求之再三,大磕其頭,我才假裝勉強答允,其實心中卻十分歡喜。這是我南海派的規矩,以後你收徒兒,也該這樣,不可忘了。”段譽道:“這規矩能不能改?”南海鱷神道:“當然不能。”段譽道:“倘若改了,你便又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道:“正是。”
  段譽道:“這規矩倒是挺好,果然萬萬不能改,一改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道:“很好,快跪下求我吧。”
  段譽搖頭道:“我不跪在地下大磕其頭,也不苦苦求你收我為徒。”
  南海鱷神怒極,一張臉又轉成焦黃,裂開了闊嘴,露出滿口利齒,便如要撲上來咬人一般,叫道:“你不磕頭求我?”段譽道:“不磕頭,不求你。”南海鱷神踏上一步,喝道:“我扭斷你的脖子!”段譽道:“你扭好了,我無力還手!”南海鱷神左手一探,抓住他胸膛,右手已掀住他頭蓋,段譽道:“我無力還手,你殺了我,你便是什麼?”南海鱷神道:“我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段譽道:“不錯。”
  南海鱷神無法可施,心想:“我既不能殺他,他又不肯求我,這就難了。”一瞥眼,見木婉清滿臉關切的神色,靈機一動,猛地縱身過去,抓住她後領,將她身子高高提起,反身幾下跳躍,已到了崖邊,左足翹起,右足使招‘金雞獨立’勢,在那千仞壁立的高崖上搖搖幌幌,便似要和木婉清一齊摔將下去。
  段譽不知他是在賣弄武功,生怕傷害了木婉清性命,驚叫:“小心,快過來!你……你快放手!”
  南海鱷神獰笑道:“小子!你很像我,我非收你做徒兒不可。我要到那邊山頭上去等幾個人……”說著向遠處一座高峰一指,續道:“沒功夫在這裡跟你干耗。你快來求我收為徒兒,我便饒了你老婆的性命,否則的話,哼哼!契裡格拉,刻!”雙手作個扭斷木婉清頭頸的手勢,突然一個轉身,向下躍落,右掌貼住山壁,帶著木婉清便溜了下去。
  段譽大叫:“喂,喂,小心!”奔到崖邊,只見他已提著木婉清溜了十余丈。段譽頹然坐倒,腹中又大痛起來。
  木婉清被南海鱷神抓住背心,在高崖上向下溜去,只見他左掌貼住崖壁,每當下溜之勢過快,兩人的身子便會微微一頓,想是他以掌力阻住下溜。此時木婉清別說無力反抗,縱是有力,也決不敢身在半空而稍有掙扎。到得後來,她索性閉上了眼,過了一會,身子突然向上一彈,已然著地。南海鱷神絲毫沒有耽擱,著地即行。他是中等個子,木婉清在女子之中算是長挑身材,兩人倘若並肩而立,差不多齊頭,但南海鱷神抬臂將她提起,如舉嬰兒,竟似絲毫不費力氣。
  他在亂石嶙峋、水氣蒙蒙的谷底縱躍向前,片刻間便已穿過谷底,到了山谷彼端。大聲說道:“你是我徒兒的老婆,暫且不來難為於你。這小子若不來拜我為師,嘿嘿,那時他不是我徒兒,你也不是我徒兒的老婆了。南海鱷神見了美貌的娘兒們,向來先奸後殺,那是決不客氣的。”
  木婉清不自禁的打了一個寒戰,說道:“我丈夫不會武功,在那高崖頂上如何下來?他念我心切,勢必捨命前來拜你為師,一個失足,便跌得粉身碎骨,那時你便沒徒兒了。這般像得你十足的人才,你一生一世再也找不到了。”
  南海鱷神點頭道:“這話倒也有理。我沒想到這小子不會下山。”突然間長嘯一聲。
  過不多時,山坡邊轉出兩名黃袍漢子來,躬身向南海鱷神行禮。南海鱷神大聲道:“到那邊高崖頂上,瞧著那小子。他如肯來拜我為師,立刻背他來見我。他要是不肯,就跟他耗著,可別傷了他。那是老子揀定了的徒兒,千萬不可讓他拜別人為師。”那兩名漢子應道:“是!”
  南海鱷神一吩咐完畢,提著木婉清又走。木婉清心下略慰,情知段譽到來之前,自己當無危險,只是這郎君執拗無比,要他拜南海鱷神這等凶殘之人為師,只怕寧死不屈,又想:“他對我似乎頗有俠義心腸,卻無夫妻情意,未必肯為了我而作此惡人門徒。唉,只盼他平安無恙,別從崖上摔下來才好。又不知他肚子痛得怎樣了?”
  她心頭思潮起伏,南海鱷神已提著她上了山峰。這人的內力當真充沛悠長,上山後也不休息,足不停步的便即下山,接連翻過四個山頭,才到了四周群山中的最高峰上。
  他放下木婉清,拉開褲子,便對著一株大樹撒尿。木婉清心想此人粗鄙無禮之極,急忙轉身走開,取出面幕,罩在臉上,心想自己容貌嬌美,如果給他多瞧上幾眼,只怕他獸性大發,什麼師父門徒全都不顧了,當下坐在一塊大巖石旁,閉目養神。
  南海鱷神撒完尿後拉好褲子,走到她身前,說道:“你罩上面幕,那就很好,否則給我多看上一會兒,只怕大大不妥。”木婉清心想:“你倒也有幾分自知之明。”南海鱷神道:“你怎麼不說話?又閉上了眼假裝睡著,你瞧我不起,是不是?”
  木婉清搖搖頭,睜開眼來,說道:“岳老前輩,你的名字叫作什麼?日後我丈夫做了你徒兒,我須得知道你名字才是。”南海鱷神道:“我叫岳……岳……他奶奶的,我的名字是我爸爸給取的,名字不好聽。我爸爸沒做一件好事,簡直是狗屁王八蛋!”
  木婉清險些笑出聲來,心道:“你爸爸是狗屁王八蛋,你自己是什麼?連自己爸爸也罵,真是枉稱為人了。”但隨即想起自己也不知道父親是誰,師父只說他是個負心漢子,只怕比南海鱷神也好不了多少,心下又是黯然神傷。
  只見他向東走幾步,又向西走幾步,沒片刻兒安靜,木婉清只瞧得心煩意亂,又閉上了眼,但腳步聲仍是響個不停,說道:“你剛才上山下山,卻不累麼?干麼不坐下來歇歇?”南海鱷神喝道:“你別多管閒事!老子就是不愛坐。”木婉清只好不理他,隨又想起了段譽,心中只覺一陣甜蜜,一陣淒涼。
  突然間半空中飄來有如游絲般的輕輕哭聲,聲音甚是淒婉,隱隱約約似乎是個女子在哭叫:“我的兒啊,我的兒啊!”南海鱷神“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口痰,說道:“哭喪的來啦!”提高聲音叫道:“哭什麼喪?老子在這兒等得久了。”那聲音仍是若有若無的叫道:“我的兒啊,為娘的想得你好苦啊!”
  木婉清奇道:“是你媽媽來了嗎?”南海鱷神怒道:“什麼我的媽媽?胡說八道!這婆娘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四大惡人’之一。她這個‘惡’字排在第二。總有一日,我這‘凶神惡煞’的外號要跟她對掉過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01 PM

木婉清恍然大悟:“原來外號中那‘惡’字排在第二的,便是天下第二惡人。”問道:“那麼第一惡人的外號叫什麼?第四的又叫什麼?”
  南海鱷神狠霸霸的道:“你少問幾句成不成?老子不愛跟你說。”
  忽然一個女子聲音幽幽說道:“老大叫‘惡貫滿盈’,老四叫‘窮凶極惡’。”
  木婉清那想得到這葉二娘說到便到,悄沒聲的已欺上峰來,不由得吃了一驚,忙轉頭往她看去。只見她身披一襲淡青色長衫,滿頭長發,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相貌頗為娟秀,但兩邊面頰上各有三條殷紅血痕,自眼底直劃到下頰,似乎剛被人用手抓破一般。她手中抱著個兩三歲大的男孩,肥頭胖腦的甚是可愛。
  木婉清本想這‘無惡不作’葉二娘既排名在‘凶神惡煞’南海鱷神之上,必定是個狠惡可怖之極的人物,那知居然頗有姿色,不由得又向她瞧了幾眼。葉二娘向她嫣然一笑,木婉清全身一顫,只覺她這笑容之中似乎隱藏著無窮愁苦、無限傷心,自己忍不住便要流淚,忙轉過了頭,不敢看她。
  南海鱷神道:“三妹,老大、老四他們怎麼還不來?”葉二娘幽幽的道:“瞧你這副鼻青目腫的模樣,早就給老大狠狠揍過一頓了,居然還老起臉皮,假裝問老大為什麼還不來。你明明是老三,一心一意要爬過我的頭去。你再叫一聲三妹,做姊姊可不跟你客氣了。”南海鱷神怒道:“不客氣便不客氣,你是不是想打上一架?”葉二娘淡淡一笑,說道:“你要打架,隨時奉陪。”
  她手中抱著的小兒忽然哭叫:“媽媽,媽媽,我要媽媽!”葉二娘拍著他哄道:“乖孩子,我是你媽媽。”那小兒越哭越響,叫道:“我要媽媽,我要媽媽,你不是我媽媽。”葉二娘輕輕搖幌他身子,雖起兒哥來:“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那小兒仍是哭叫不休。
  南海鱷神聽得甚是煩躁,喝道:“你哄什麼?要弄死他,乘早弄死了吧。”
  葉二娘臉上笑眯眯地,不停口的唱歌:“……糖一包,果一包,吃了還要留一包。”
  木婉清只聽得毛骨悚然,越想越怕。聽南海鱷神之言,葉二娘竟是要弄死小兒,不由得又是憤怒,又是害怕,聽著葉二娘不斷哄那小兒:“乖寶寶,媽媽拍乖寶,乖寶快睡覺。”語氣中充滿了慈愛,心想南海鱷神之言未必是真。
  南海鱷神怒道:“你每天要害死一個嬰兒,卻這般裝腔作勢,真是不要臉之至!”葉二娘柔聲道:“你別大聲吆喝,嚇驚了我的乖孩兒。”
  南海鱷神猛地伸手,疾向那小兒抓去,想抓過來摔死了,免得他啼哭不休,亂人心意。那知他出手極快,葉二娘卻比她更快,身如鬼魅般一轉,南海鱷神這一抓便落了空。葉二娘嗲聲嗲氣的道:“啊喲,三弟,你平白無端的欺侮我孩兒作甚?”南海鱷神喝道:“我要摔死這小鬼。”葉二娘柔聲哄那小兒道:“心肝寶貝,乖孩兒,媽媽疼你惜你,別怕這個丑八怪三叔,他斗不過你媽。你白白胖胖的,多麼有趣,媽媽要玩到你晚上,這才弄死你,這會兒可還捨不得。”
  木婉清聽了這幾句,忍不住要作嘔,心想:“葉二娘確應排名在南海鱷神之上。這岳老三注定了要做‘凶神惡煞’,一輩子也別想爬過她頭去。”
  南海鱷神一抓不中,似知再動手也是無用,不住的走來走去,喃喃咒罵,突然大聲喝道:“滾過來!那小子呢?怎不帶他來拜我為師?”
  兩名黃衣漢子從山巖後畏畏縮縮的出來,遠遠站定,正是南海鱷神吩咐他們去背段譽前來的那兩人。一人結結巴巴的道:“小……小人上得那邊山崖,不……不見有人。到處……到處都找不到。”
  木婉清大吃一驚:“難道他……他竟然摔死了。”
  只聽南海鱷神喝道:“是不是你們去得遲了,那小子沒福,在山谷中摔死了?”那兩人不敢走近,另一人道:“小人兩個在山……山谷中仔細看過,沒見到他屍首。”南海鱷神喝道:“他還會飛上天去了不成?你們這兩個鬼東西膽敢騙我?”兩人立即跪下,砰砰砰的大力磕頭,哀求饒命。只聽得呼呼兩聲,南海鱷神擲了兩塊大石過去,登時將兩人砸死。
  這兩人找不著段譽,木婉清也早已恨極他們誤事,南海鱷神將他們砸死,她只覺一陣痛快,霎時之間心思如潮:“他不在崖上,山谷中又無屍首,卻到那裡去了呢?定是摔在偏僻之處,那兩人找尋不到,又或是那兩人明明見到屍首,卻不敢直說?”她早已拿定了主意,段譽若死,她也決不能活,何況自己落在南海鱷神手中,倘若不死,不知要受盡多少折磨荼毒。但不見段譽的屍首,總還存著一線指望,卻也不肯就此胡裡胡塗的死去。
  南海鱷神煩惱已極,不住咒罵:“老大、老四這兩個龜兒子到這時候還不來,我可不耐煩再待了。”葉二娘道:“你膽敢不等老大?”南海鱷神道:“老大叫我跟你說,咱們在這山頂上等他,要等足七天,七天之後他倘若仍然不來,便叫咱們到萬劫谷鐘萬仇家裡等他,不見不散。”葉二娘淡淡的道:“我早說你給老大狠狠的揍過了,這可不能賴了吧?”南海鱷神怒道:“誰賴了?我打不過老大,那不錯,給他揍了,那也不錯,卻不是狠狠的。”
  葉二娘道:“原來不是狠狠的揍……乖寶別哭,媽媽疼你……嗯,是輕輕的揍了一頓……乖寶心肝肉……”
  南海鱷神悻悻的道:“也不是輕輕的揍。你小心些,老大要揍你,你也逃不了。”葉二娘道:“我又不想做葉大娘,老大干麼會跟我過不去?乖寶心肝……”南海鱷神怒道:“你別叫他媽的乖寶心肝了,成不成?”
  葉二娘笑道:“三弟你別發脾氣,你知不知道老四昨兒在道上遇到了對頭,吃虧著實不小。”南海鱷神奇道:“什麼?老四遇上了對頭,是誰?”
  葉二娘道:“這小丫頭的模樣兒不對,她心裡在罵我不該每天弄死一個孩子。你先宰了她,我再說給你聽。”南海鱷神道:“她是我徒兒的老婆,我如宰了她,我徒兒就不肯拜師了。”葉二娘道:“你徒兒不是在山谷中摔死了嗎?”南海鱷神道:“那也未必,倘若摔死了,總有屍首。多半他躲了起來,過一會便來苦苦求我收他為徒。”
  葉二娘笑道:“那麼我來動手吧,叫你徒兒來找我便是。她這對眼睛生得太美,叫人見了好生羨慕,恨不得我也生上這麼一對,我先挖出她的眼珠子。”木婉清背上冷汗淋漓,卻聽南海鱷神道:“不成!我點了她昏睡穴,讓她睡這他媽的一天兩晚。”不待葉二娘答話,便伸指在木婉清腰間和肋下連點兩指。木婉清只感頭腦一陣昏眩,登時不省人事。
  木婉清昏迷中不知時刻之過,待得神智漸復,只覺得身上極冷,耳中卻聽到一陣桀桀笑聲,這笑聲雖說是笑,其中卻無半分笑意,聲音忽爾尖,忽爾粗,難聽已極,木婉清知道自己只要稍有動彈,對方立時發覺,難免便有暴虐手段來對付自己,雖感四肢麻木,卻不敢運氣活血。
  只聽南海鱷神道:“老四,你不用胡吹啦,三妹說你吃了人家的大虧,你還抵賴什麼?到底有幾個敵人圍攻你?”那聲音忽尖忽粗的人道:“七個家伙打我一個,個個都是是第一流高手。我本領再強,也不能將這七大高手一古腦兒殺得精光啊。”木婉清心道:“原來老四‘窮凶極惡’到了。”很想瞧瞧這‘窮凶極惡’是怎麼樣一號人物,卻不敢轉頭睜眼。
  只聽葉二娘道:“老四就愛吹牛,對方明明只有兩人,另外又從那裡鑽出五個高手來?天下高手真有這麼多?”老四怒道:“你怎麼又知道了,你是親眼瞧見的麼?”葉二娘輕輕一笑,道:“若不是我親眼瞧見,我自然不會知道。那兩人一個使根釣魚桿兒,另一個使一對板斧,是也不是?嘻嘻,你捏造出來的另外那五個人,可又使什麼兵刃了?”老四大聲說道:“當時你既在旁,怎麼不來幫我?你要我死在人家手裡才開心,是不是?”葉二娘笑道:“‘窮凶極惡’雲中鶴,誰不知你輕功了得?斗不過人家,難道還跑不過人家麼?”
  木婉清心道:“原來老四叫作雲中鶴。”
  雲中鶴更是惱怒,聲音越提越高,說道:“我老四栽在人家手下,你又有什麼光采?咱們‘四大惡人’這次聚會,所為休來?難道還當真是給鐘萬仇那膿包蛋賣命?他又沒送老婆女兒陪我睡覺。老大跟大理皇府仇深似海,他叫咱們來,大伙兒就聯手齊上,我出師不利,你卻隔岸看火燒,幸災樂禍,瞧我跟不跟老大說?”
  葉二娘輕輕一笑,說道:“四弟,我一生之中,可從來沒見過似你這般了得的輕功,雲中一鶴,當真是名不虛傳。逝如輕煙,鴻飛冥冥,那兩個家伙固然望塵莫及,連我做姊姊的也追趕不上。否則的話,我豈有袖手旁觀之理?”似乎她怕雲中鶴向老大告狀,忙說些討好的言語。雲中鶴哼了一聲,似乎怒氣便消了。
  南海鱷神問道:“老四,跟你為難的到底是誰?是皇府中的狗腿子麼?”雲中鶴怒道:“九成是皇府中的人。我不信大理境內,此外還有什麼了不起的能人。”葉二娘道:“你兩個老說什麼大鬧皇府不費吹灰之力,要割大理皇帝的狗頭,猶似探囊取物,我總說別把事情瞧得太容易了,這會兒可信了吧?”
  雲中鶴忽道:“老大到這時候還不到,約會的日期已過了三天,他從來不是這樣子的,莫非……莫非……”葉二娘道:“莫非也出了什麼岔子?”南海鱷神怒道:“呸!老大叫咱們等足七天,還有整整四天,你心急什麼?老大是何等樣的人物,難道也跟你一樣,打不過人家就跑?”葉二娘道:“打不過就跑,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我是擔心他真的受到七大高手、八大好漢圍攻,縱然力屈,也不服輸,當真應了他的外號,來個‘惡貫滿盈’。”
  南海鱷神連吐唾涎,說道:“呸!呸!呸!老大橫行天下,怕過誰來?在這小小的大理國又怎會失手?他奶奶的,肚子又餓了!”拿起地下的一條牛腿,在身旁的一堆火上烤了起來,過不多時,香氣漸漸透出。
  木婉清心想:“聽他們言語,原來我在這山峰上已昏睡了三天。段郎不知有何訊息?”她已四日不食,腹中饑餓已極,聞到燒烤牛肉的香氣,肚中不自禁的發出咕咕之聲。
  葉二娘笑道:“小妹妹肚子餓了,是不是?你早已醒啦,何必裝腔作勢的躺著不動?你想不想瞧瞧咱們‘窮凶極惡’雲老四?”
  南海鱷神知道雲中鶴好色如命,一見到木婉清的姿容,便是性命不要,也圖染指,不像自己是性之所至,這才強奸殺人,忙撕了一大塊半生不熟的牛腿,擲到木婉清身前,喝道:“你到那邊去,給我走得遠遠的,別偷聽我們的說話。”
  木婉清放粗了喉嚨,將聲音逼得十分難聽,問道:“我丈夫來過了麼?”
  南海鱷神怒道:“他媽的,我到那邊山崖和深谷中親自仔細尋過,不見這小子的絲毫蹤跡。這小子定是沒死,不知給誰救去了。我在這兒等了三天,再等他四天,七天之內這小子若是不來,哼哼,我將你烤來吃了。”
  木婉清心下大慰,尋思:“這南海鱷神非是等閒之輩,他既去尋過,認定段郎未死,定然不錯。唉,可不知他是否會將我掛在心上,到這兒來救我?”當即撿起地下的牛肉,慢慢走向山巖之後。她久餓之余,更覺疲乏,但靜臥了三天,背上的傷口卻已愈合。
  只聽葉二娘問道:“那小子到底有什麼好?令你這般愛才?”南海鱷神笑道:“這小子真像我,學我南海一派武功,多半能青出於藍。嘿嘿,天下四大惡人之中,我岳老……岳老二雖甘居第二,說到門徒傳人,卻是我的徒弟排定了第一,無人可比。”
  木婉清漸走漸遠,聽得南海鱷神大吹段譽資質之佳,世間少有,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愁苦,又有幾分好笑:“段郎書呆子一個,會什麼武功?除了膽子不小之外,什麼也不行。南海鱷神如果收了這個寶貝徒兒,南海派非倒大霉不可。”在一塊大巖下找了一個隱僻之處,坐下來撕著牛腿便吃,雖然餓得厲害,但這三四斤重的大塊牛肉,只吃了小半斤也便飽了。暗自尋思:“等到第七天上,段郎若真負心薄悻,不來尋我,我得設法逃命。”想到此處,心中一酸:“我就算逃得性命,今後的日子又怎麼過?”
  如此心神不定,一幌又是數日。渡日如年的滋味,這幾天中當真償得透了。日日夜夜,只盼山峰下傳上來一點聲音,縱使不是段譽到來,也勝於這般苦挨茫茫白日、溫和長夜。每過一個時辰,心中的淒苦便增一分,心頭翻來覆去的只是想:“你若當真有心前來尋我,就算翻山越嶺不易,第二天、第三天也必定來了,直到今日仍然不來,決無更來之理。你雖不肯拜這南海鱷神為師,然而對我真是沒絲毫情義麼?那你為什麼又來吻我抱我?答應娶我為妻?”
  越等越苦,師父所說“天下男子無不負心薄悻”之言盡在耳邊響個不住,自己雖說“段郎未必如此”,終於也知只是自欺而已。幸好這幾日中,南海鱷神、葉二娘、和雲中鶴並沒向她羅皂。
  那三人等候‘惡貫滿盈’這天下第一惡人到來,心情之焦急雖然及不上她,可也是有如熱鍋上螞蟻一般,萬分煩躁。木婉清和三人相隔雖遠,三人大聲爭吵的聲音卻時時傳來。
  到得第六天晚間,木婉清心想:“明日是最後一天,這負心郎是決計不來的了。今晚乘著天黑,須得悄悄逃走才是。否則一到天明,可就再也難以脫身。”她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身子,將養了六日六夜之後,雖然精神委頓,傷處卻仗著金創藥靈效已好了七八成,尋思:“最好是待他們三人吵得不可開交之時,我偷偷逃出數十丈,找個山洞什麼的躲了起來。這三人定往遠處追我,說不定會追出數十裡外,決不會想到我仍是在此峰上。待三人追遠,我再逃走。”
  轉念又想:“唉,他們跟我無冤無仇,追我干什麼?我逃走也好,不逃也好,他們又怎會放在心上?”
  幾次三番拔足欲行,總是牽掛著段譽:“倘若這負心郎明天來找我呢?明天如不能和他相見,此後便永無再見之日。他決意來和我同生共死,我卻一走了之,要是他不肯拜師,因而被南海鱷神殺死,豈不是我對他不起麼?”
  思前想後,柔腸百轉,直到東方發白,仍是下不了決心。
  (第四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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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郁光標全身如欲虛脫,駭極大叫:“吳師弟,吳光勝!快來,快來!”吳光勝正在上茅廁,聽他叫聲惶急,雙手提著褲子趕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02 PM     標題: 第五章 微步轂紋生

 天色一明,倒為她解開了難題,反正逃不走的了,“這負心郎來也罷,不來也罷,我在這裡等死便是。”正想到淒苦處,忽聽得拍的一聲,數十丈外從空落下一物,跌入了草叢。木婉清心想:“那是什麼?”當即伏下,聽草叢中再無聲響發出,悄悄爬將過去,要瞧個究竟。
  爬到草叢邊上,撥開長草向前看時,不由得全身寒毛直豎。只見草叢中丟著六個嬰兒的屍身,有的仰天,有的側臥,日前所見葉二娘手中所抱那個肥胖男嬰也在其內,心下又驚又怒:“這無惡不作葉二娘,果真每天要害死一個嬰兒。卻不知為了什麼?她在峰上六天,已殺了六個嬰兒。”瞧六個死嬰兒身上都無傷痕血漬,也不知那惡婆葉二娘是用什麼法子弄死的,其中只一個死嬰衣著光鮮,其余五個都是穿的農家粗布衣衫,想必便是從無量山中農家盜來的。木婉清此番隨師出山,殺人不少,但所殺者盡是心懷不善的江湖豪客,這等全沒來由的殘害嬰兒,教她親眼得見,不禁全身發抖。
  忽然眼前青影閃動,一個人影捷如飛鳥般向山下馳去,一起一落,形如鬼魅,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娘。木婉清見她這等奔行神速,縱是師父也是遠遠不及,霎時間百感叢生,千愁並至,雙腿一軟,坐倒在地。
  她呆了一陣,將六具童屍並排放在一起,捧些石子泥沙,掩蓋在屍首之上。驀地裡覺到背後微有涼氣侵襲,她左足急點,向前竄出。只聽一陣忽尖忽粗的笑聲自身後發出,一人說道:“小姑娘,你老公撇下你不要了,不如跟了我吧。”正是‘窮凶極惡’雲中鶴。
  他人隨聲到,手掌將要搭到木婉清肩膀,斜刺裡一掌拍到,架開他手,卻是南海鱷神。他哇哇怒吼,喝道:“老四,我南海派門下,決不容你欺侮。”雲中鶴幾個起落,已避在十余丈外,笑道:“你徒兒收不成,這姑娘便不是南海派門下。”木婉清見這人身材極高,卻又極瘦,便似是根竹桿,一張臉也是長得嚇人。
  南海鱷神喝道:“你怎知我徒兒不來?是你害死了他,是不是?是了,定是你瞧我徒兒資質太好,將他捉拿了去,想要收他為徒。你壞我大事,先捏死了你再說。”這人也真橫蠻到了極處,也不問雲中鶴是否真的暗中作了手腳,便向他撲將過去。
  雲中鶴叫道:“你徒兒是方是圓,是尖是扁,我從來沒見過,怎說是我收了起來?”說著迅捷之極的連避南海鱷神兩下閃電似的撲擊。南海鱷神罵道:“放屁!誰信你的話?你定是打架輸了,一口冤氣出在我徒兒身上。”雲中鶴道:“你徒兒是男的還是女的?”南海鱷神道:“自然是男的,我收女徒弟干麼?”雲中鶴道:“照啊!我雲中鶴只搶女人,從來不要男人,難道你不知麼?”
  南海鱷神本已撲在空中,聽他這話倒也有理,猛使個‘千斤墜’,落將下來,右足踏上一塊巖石,喝道:“那麼我徒兒那裡去了?為什麼到這時候還不來拜師?”雲中鶴笑道:“嘿嘿,你南海派的事,我管得著麼?”南海鱷神苦候段譽,早已焦躁萬分,一腔怒火無處發洩,喝道:“你膽敢譏笑我?”
  木婉清心想:“若能挑撥這兩個惡人斗個兩敗俱傷,實有莫大的好處。”當即大聲道:“不錯,你徒兒定是給這去中鶴害了,否則他在那高崖之上,自己如何能夠下來?這雲中鶴輕功了得,定是竄到崖上,將你徒兒帶到隱僻之處殺了,以免南海派中出一個厲害人物,否則怎麼連屍首也找不到?”
  南海鱷神伸手一拍自己腦門,對雲口鶴道:“你瞧,我徒弟的媳婦兒也這麼說,難道還會冤枉你麼?”
  木婉清道:“我丈夫言道,他能拜到你這般了不起的師父,真是三生有幸,定要用心習藝,光大南海派的門楣,使你南海鱷神的名頭更加威震天下,讓什麼‘惡貫滿盈’、‘無惡不作’,都瞧著你羨慕的不得了。那知道雲中鶴起了毒心,害死了你的好徒兒,從今以後,你再也找不到這般像你的人來做徒兒啦!”她說一句,南海鱷神拍一下腦門。木婉清又道:“我丈夫的後腦骨長得跟你一模一樣,天資又跟你一模一樣的聰明,像這樣十全十美的南海派傳人,世間再也沒第二個了。這雲中鶴偏偏跟你為難,你還不替你的乖徒兒報仇?”
  南海鱷神聽到這裡,目中凶光大盛,呼的一聲,縱身向雲中鶴撲去。雲中鶴明知他是受了木婉清的挑撥,但一時說不明白,自知武功較他稍遜,見他撲到,拔足便逃。南海鱷神雙足在地下一點,又撲了過去。
  木婉清叫道:“他逃走了,那便是心虛。若不是他殺了你徒兒,何必逃走?”南海鱷神吼道:“對,對!這話有理!還我徒兒的命來!”兩人一追一逃,轉眼間便繞到了山後。木婉清暗暗歡喜,片刻之間,只聽得南海鱷神吼聲自遠而近,兩人從山後追逐而來。
  雲中鶴的輕功比南海鱷神高明得多,他一個竹竿般的瘦長身子搖搖擺擺,東一幌,西一飄,南海鱷神老是跟他相差了一大截。兩人剛過木婉清眼前,剎那間又已轉到了山後。待得第二次追逐過來,雲中鶴猛地一個長身,飄到木婉清身前,伸手便往她肩頭抓去。木婉清大吃一驚,右手急揮,嗤的一聲,一枝毒箭向他射去。雲中鶴向左挪移半尺,避開毒箭,也不知他身形如何轉動,長臂竟抓到了木婉清面門。木婉清急忙閃避,終於慢了一步,臉上斗然一涼,面幕已被他抓在手中。
  雲中鶴見到她秀麗的面容,不禁一呆,淫笑道:“妙啊,這小娘兒好標致。只是不夠風騷,尚未十全十美……”說話之間,南海鱷神已然追到,呼的一掌,向他後心拍去。雲中鶴右掌運氣反擊,蓬的一聲大響,兩股掌風相碰,木婉清只覺一陣窒息,氣也透不過來,丈余方圓之內,塵沙飛揚。雲中鶴借著南海鱷神這一掌之力,向前縱出二丈有余。南海鱷神吼道:“再吃我三掌。”雲中鶴笑道:“你追我不上,我也打你不過。再斗一天一晚,也不過是如此。”
  兩人追逐已遠,四周塵沙兀自未歇,木婉清心想:“我須得設法攔住這雲中鶴,否則兩人永遠動不上手。”等兩人第三次繞山而來,木婉清縱身而上,嗤嗤嗤響聲不絕,六七枝毒箭向雲中鶴射去,大聲叫道:“還我夫君的命來。”雲中鶴聽著短箭破空之聲,知道厲害,竄高伏低,連連閃避。木婉清挺起長劍,刷刷兩劍向他刺去。雲中鶴知她心意,竟不抵敵,飄身閃避。但這樣一阻,南海鱷神雙掌已左右拍到,掌風將他全身圈住。
  雲中鶴獰笑道:“老三,我幾次讓你,只是為了免傷咱們四大惡人的和氣,難道我當真怕了你不成?”雙手在腰間一掏,兩只手中各已握了一柄鋼抓,這對鋼抓柄長三尺,抓頭各有一只人手,手指箕張,指頭發出藍汪汪的閃光,左抓向右,右抓向左,封住了身前,擺著個只守不攻之勢。
  南海鱷神喜道:“妙極,七年不見,你練成了一件古怪兵刃,瞧老子的!”解下背上包袱,取了兩件兵刃出來。
  木婉清情知自己倘若加入戰團,徒勞無益,當即退開幾步。只見南海鱷神右手握著一把短柄長口的奇形剪刀,剪口盡是鋸齒,宛然是一只鱷魚的嘴巴,左手拿著一條鋸齒軟鞭,成鱷魚尾巴之形。
  雲中鶴斜眼向這兩件古怪兵刃瞧了一眼,右手鋼抓挺出,驀地向南海鱷神面門抓去。南海鱷神左手鱷尾鞭翻起,拍的一聲,將鋼抓蕩開。雲中鶴出手快極,右手鋼抓尚未縮回,左手鋼抓已然遞出。只聽得喀喇一聲響,鱷嘴剪伸將上來,夾住他鋼抓一絞。這鋼抓是純鋼打就,但鱷嘴剪的剪口不知是何物鑄成,竟將鋼抓的五指剪斷了兩根。總算雲中鶴縮手得快,保住了鋼抓上另外的三指,但他所練抓法,十根手指每一指都有功用,少了兩指,威力登時減弱,心下甚是懊喪。南海鱷神狂笑聲中,鱷尾鞭疾卷而上。
  突然間一條青影從二人之間輕飄飄的插入,正是葉二娘到了。她左掌橫掠,貼在鱷尾鞭上,斜向外推,雲中鶴已乘機躍開。葉二娘道:“老三、老四,干什麼動起家伙來啦?”一轉眼看到木婉清的容貌,臉色登時一變。
  木婉清見她手中又抱著一個男嬰,約莫三四歲年紀,錦衣錦帽,唇紅面白,甚是可愛,才知她適才下山,原來去尋覓嬰兒。木婉清見到她眼中發出異樣光芒,忙轉過頭不敢看她,只聽得那嬰兒大聲叫道:“爸爸!爸爸!山山要爸爸。”葉二娘柔聲道:“山山乖,爸爸待會兒就來啦。”木婉清想到草叢中那六具童屍的可怖情狀,再聽到她這般慈愛親切的撫慰言語,登時打個寒戰。
  雲中鶴笑道:“二姊,老三新練成的鱷嘴剪和鱷尾鞭可了不起啊。適才我跟他練了幾手玩玩,當真難以抵擋。這七年來你練了什麼功夫?能敵得過老三這兩件厲害家伙嗎?只怕你也不成吧。”他不提南海鱷神冤枉自己害死了他門徒,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便想引得葉二娘和南海鱷神動手。
  葉二娘上峰之時,早已看到二人實是性命相捕,決非練武拆招,當下淡淡一笑,說道:“這七年來我勤修內功,兵刃拳腳上都生疏了,定然不是老三和你的對手。”
  忽聽得山腰中一人長聲喝道:“兀那婦人,你搶去我兒子干麼?快還我兒子來!”聲音甫歇,人已竄到峰上,身法甚是利落。這人四十來歲年紀,身穿古銅色緞袍,手提長劍。
  南海鱷神喝道:“你這家伙是誰?到這裡來大呼小叫。我的徒兒是不是你偷了去?”葉二娘笑道:“這位老師是‘無量劍’東宗掌門人左子穆先生。劍法倒也罷了,生個兒子卻挺肥白可愛。”
  木婉清登即恍然:“原來葉二娘在無量山中再也找不到小兒,竟將無量劍掌門人的小兒擄了來。”
  葉二娘道:“左先生,令郎生得真有趣,我抱來玩玩,明天就還給你。你不用著急。”說著在山山的臉頰上親了親,輕輕撫摸他頭發,顯得不勝愛憐。左山山見到父親,大聲叫喚:“爸爸,爸爸!”左子穆伸出左手,走近幾步,說道:“小兒頑劣不堪,沒什麼好玩的,請即賜還,在下感激不盡。”他見到兒子,說話登時客氣了,只怕這女子手上使勁,當下便捏死了他兒子。
  南海鱷神笑道:“這位‘無惡不作’葉三娘,就算是皇帝的太子公主到了她手中,那也是決計不還的。”
  左子穆身子一顫,道:“你……你是葉三娘?那麼葉二娘……葉二娘是尊駕何人?”他曾聽說‘四大惡人’中有個排名第二的女子葉二娘,每日清晨要搶一名嬰兒來玩弄,弄到傍晚便弄死了,只怕這‘葉三娘’和葉二娘乃是姊妹妯娌之屬,性格一般,那可糟了。
  葉二娘格格嬌笑,說道:“你別聽他胡說八道的,我便是葉二娘,世上又有什麼葉三娘了?”左子穆一張臉霎時之間全無人色。他一發覺幼兒被擒,便全力追趕而來,途中已覺察她武功遠在自己之上,初時還想這婦人素不相識,與自己無怨無仇,不見得會難為了兒子,一聽到她竟然便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又想喝罵、又想求懇的言語塞在咽喉之中,竟然說不出口來。
  葉二娘道:“你瞧這孩兒皮光肉滑,養得多壯!血色紅潤,晶瑩透明,畢竟是武學名家的子弟,跟尋常農家的孩兒大不相同。”一面說,一面拿起孩子的手掌對著太陽,察看他血色,嘖嘖稱贊,便似常人在菜市購買雞鴨魚羊、揀精揀肥一般。
  左子穆見她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似乎轉眼便要將自己的兒子吃了,如何不驚怒交迸?明知不敵,也得拼命,當下使招‘白虹貫日’,劍尖向她咽喉刺去。
  葉二娘淺笑一聲,將山山的身子輕輕移過,左子穆這一全倘若繼續刺去,首先便刺中了愛兒。幸好他劍術精湛,招數未老,陡然收勢,劍尖在半空中微微一抖,一個劍花,變招斜刺葉二娘右肩。葉二娘仍不閃避,將山山的身子一移,擋在身前。霎時之間,左子穆上下左右連刺四劍,葉二娘以逸待勞,只將山山略加移動,這四下凌厲狠辣的劍招便都只使得半招而止。山山卻已嚇得放聲大哭。
  雲中鶴給南海鱷神追得繞山三匝,鋼抓又斷了二指,一口怒氣無處發洩,突然間縱身而上,左手鋼抓疾往左子穆頭頂抓落。左子穆長劍上撩,使招‘萬卉爭艷’,劍光亂顫,牢牢將上盤封住。當的一聲輕響,兩件兵刃相交,左子穆一招‘順水推舟’,劍鋒正要乘勢向敵人咽喉推去,驀地裡鋼抓手指合攏,竟將劍刃抓住。
  左子穆大吃一驚,卻不肯就此撒劍,急運內力回奪,噗的一下,雲中鶴右手鋼抓已插入他肩頭。幸好這柄鋼抓的五根手指已被南海鱷神削去了兩根,左子穆所愛創傷稍輕,但也已鮮血迸流,三根鋼指拿住了他肩骨牢牢不放。雲中鶴上前補了一腳,將他踢倒,這幾下兔起鶻落,一個名門大派的掌門人竟無招架余地。
  南海鱷神贊道:“老四,這兩下子不壞,還不算丟臉。”
  葉二娘笑吟吟的道:“左大掌門,你見到我們老大沒有?”左子穆右肩骨被鋼指抓住,絲毫動彈不得,強忍痛楚,說道:“你老大是誰?我沒見過。”南海鱷神也問:“你見過我徒兒沒有?”左子穆又道:“你徒兒是誰?我沒見過。”南海鱷神怒道:“你既不知我徒兒是誰,怎能說沒有見過?放你媽的狗臭屁!三妹,快將他兒子吃了。”葉二娘道:“你二姊是不吃小孩兒的。左大掌門,你去吧,我們不要你的性命。”
  左子穆道:“既是如此。葉……葉二娘,請你還我兒子,我去另外給你找三四個小孩兒來。左某永感大德。”葉二娘笑咪咪的道:“那也好!你去找八個孩兒來換,我們這裡一共四人,每人抱兩個,夠我八天用的了。老四,你放了他。”
  雲中鶴微微一笑,松了機括,鋼指張開。左子穆咬牙站起身來,向葉二娘深深一揖,伸手去抱孩兒。葉二娘笑道:“你也是江湖上的人物,怎地不明規矩?沒八個孩兒來換,我隨隨便便就將你孩子還你?”
  左子穆見兒子被她摟在懷裡,雖是萬分不願,但格於情勢,只得點頭道:“我去挑選八個最肥壯的孩子給你,望你好好待我兒子。”葉二娘不再理他,口中又低聲哼起兒歌來,只道:“乖孫子,你奶奶疼你。”左子穆既在眼前,她就不肯叫孩子為‘孩兒’了。
  左子穆聽這稱呼,她竟是要做自己老娘,當真啼笑皆非,向兒子道:“山山,乖孩子,爸爸馬上就回來抱你。”山山大聲哭叫,掙扎著要撲到他的懷裡。左子穆戀戀不捨的向兒子瞧了幾眼,左手按著肩頭傷處,轉過頭來,慢慢向崖下走去。
  突然間山峰後傳來一陣尖銳的鐵哨子聲,連綿不絕。南海鱷神和去中鶴同時喜道:“老大到了!”兩人縱身而起,一溜煙般向鐵哨聲來處奔去,片刻間便已隱沒在巖後。
  葉二娘卻滿不在乎,仍是慢條斯理的逗弄孩兒,向木婉清斜看一眼,笑道:“木姑娘,你這對眼珠子挺美啊,生在你這張美麗的臉上,更加不得了。左大掌門,你給我幫個忙,去挖了這小姑娘的眼珠。”
  左子穆兒子在人掌握,不得不聽從吩咐,說道:“木姑娘,你還是順從葉二娘的話吧,也免得多吃苦頭。”說著挺劍便向木婉清刺去。木婉清叱道:“無恥小人!”仗劍反擊,劍尖直指左子穆的左肩,三招過去,身子斜轉,突然間左手向後微揚,嗤嗤嗤,三枝毒箭向葉二娘射去,要攻她個出其不意。左子穆大叫:“別傷我孩兒。”
  不料這三箭去得雖快,葉二娘左手衫袖一拂,已卷下三枝短箭,甩在一旁,隨手除下山山右腳的一只小鞋,向她後心擲去。木婉清聽到風聲,回劍擋格,但重傷之余,出劍不准,鞋子順著劍鋒滑溜而前,噗的一聲,打在她右腰。葉二娘在鞋上使了陰勁,木婉清急運內力相抗,但一口氣提不上來,登時半身酸麻,長劍嗆啷落地,便在此時,山山的第二只鞋子又已擲到,這一次正中胸口。她眼前一黑,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左子穆劍尖斜處,已抵住她胸口,左手便去挖她右眼。
  木婉清低叫一聲:“段郎!”身子前撲,往劍尖上迎去,寧可死在他劍下,勝於受這挖目之慘。
  左子穆縮劍向後,猛地裡手腕一緊,長劍把捏不住,脫手上飛,勢頭帶得他向後跌了兩步。三人都是一驚,不約而同抬頭向長劍瞧去。只見劍身被一條細長軟索卷住,軟索盡頭是根鐵桿,持在一個身穿黃衣的軍官手中。這人約莫三十來歲年紀,臉上英氣逼人,不住的嘿嘿冷笑。葉二娘認得他是七日前與雲中鶴相斗之人,武功頗為不弱,然而比之自己尚差了一籌,也不去懼他,只不知他的同伴是否也到了,斜目瞧去,果見另一個黃衣軍官站在左首,這人腰間插著一對板斧。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04 PM

葉二娘正要開言,忽聽得背後微有響動,當即轉身,只見東南和西南兩邊角上,各自站著一人,所穿服色與先前兩人相同,黃衣著璞頭,武官打扮。東南角上的手執一對判官筆,西南角上的則手執熟銅齊眉棍,四人分作四角,隱隱成合圍之勢。
  左子穆朗聲道:“原來宮中褚、古、傅、朱四大護衛一齊到了,在下無量劍左子穆這廂有禮。”說著向四人團團一揖。那持判官筆的衛護朱丹臣抱拳還禮,其余三人卻並不理會。
  那最先趕到的衛護褚萬裡抖動鐵桿,軟索上所卷的長劍在空中不住幌動,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他冷笑一聲,說道:“‘無量劍’在大理也算是個名門大派,沒想到掌門人竟是這麼一個卑鄙之徒。段公子呢?他在那裡?”
  木婉清本已決意一死,忽來救星,自是喜出望見外,聽他問到段公子,更是情切關心。
  左子穆道:“段……段公子?是了,數日之前,曾見過段公子幾面……現今卻不知……卻不知到那裡去了。”
  木婉清道:“段公子已給這婆娘的兄弟害死了。”說著手指葉二娘,又道:“那人叫做什麼‘窮凶極惡’雲中鶴,身材又高又瘦,好似竹竿模樣……”
  褚萬裡大吃一驚,喝道:“當真?便是那人?”那手持熟銅棍的衛護傅思歸聽得段譽被人害死,悲怒交集,叫道:“段公子,我給你報仇。”熟銅棍向葉二娘當頭砸落。
  葉二娘閃身避開,叫道:“啊喲,大理國褚古傅朱四大衛護我的兒啊,你們短命而死,我做娘的好不傷心!你們四個短命的小心肝,黃泉路上,等一等你的親娘葉二娘啊。”褚、古、傅、朱四人年紀也小不了她幾歲,她卻自稱親娘,‘我的兒啊’、‘短命的小心肝啊’叫將起來。
  傅思歸大怒,一根銅棍使得呼呼風響,霎時間化成一團黃霧,將她裹在其中。
  葉二娘雙手抱著左子穆的幼兒,在銅棍之間穿來插去的閃避,銅棍始終打她不著。那孩兒大聲驚叫哭喊。左子穆急叫:“兩位停手,兩位停手!”
  另一個衛護從腰間抽出板斧,喝道:“‘無惡不作’葉二娘果然名不虛傳,侍我古篤誠領教高招。”人隨聲到,著地卷去,出手便是‘盤根錯節十八斧’絕招,左一斧,右一斧的砍她下盤。葉二娘笑道:“這孩子礙手礙腳,你先將他砍死了吧。”將手中孩子往下一送,向斧頭上迎去。古篤誠吃了一驚,急忙收斧,不料葉二娘裙底一腿飛出,正中他肩頭,幸好他軀體粗壯,挨了這一腿只略一踉蹌,並未受傷,立即撲上又打。葉二娘以小孩為護符,古篤誠和傅思歸兵刃遞出去時便大受牽制。
  左子穆急叫:“小心孩子!這是我的小兒,小心,小心!傅兄,你這一棍打得偏高了。古兄,你的斧頭別……別往我孩兒身上招呼。”
  正混亂間,山背後突然飄來一陣笛聲,清亮激越,片刻間便響到近處,山坡後轉出一個寬袍大袖的中年男子,三綹長須,形貌高雅,雙手持著一枝鐵笛,兀自湊在嘴邊吹著。朱丹臣快步上前,走到他身邊,低聲說了幾句。那人吹笛不停,曲調悠閒,緩步向正自激斗的三人走去。猛地裡笛聲急響,只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齊按住笛孔,鼓氣疾吹,鐵笛尾端飛出一股勁風,向葉二娘臉上撲去。葉二娘一驚之下轉臉相避,鐵笛一端已指向她咽喉。
  這兩下快得驚人,饒是葉二娘應變神速,也不禁有些手足無措,百忙中腰肢微擺,上半身硬硬生生的向後讓開尺許,將左山山往地下一拋,伸手便向鐵笛抓去。寬袍客不等嬰兒落地,大袖揮出,已卷起了嬰兒。葉二娘剛抓到鐵笛,只覺笛上燙如紅炭,吃了一驚:“笛上敷有毒藥?”急忙撒掌放笛,躍開幾步。寬袍客大袖揮出,將山山穩穩的擲向左子穆。
  葉二娘一瞥眼間,見到寬袍客左掌心殷紅如血,又是一驚:“原來笛上並非敷有毒藥,乃是他以上乘內力,燙得鐵笛如同剛從熔爐中取出來一般。”不由自主的又退了數步,笑道:“閣下武功好生了得,想不到小小大理,竟有這樣的高人。請問尊姓大名?”
  那寬袍客微微一笑,說道:“葉二娘駕臨敝境,幸會,幸會。大理國該當一盡地主之誼才是。”左子穆抱住了兒子,正自驚喜交集,沖口而出:“尊駕是高……高君候麼?”那寬袍客微笑不答,問葉二娘道:“段公子在那裡?還盼見告。”
  葉二娘冷笑道:“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會說。”突然縱身而起,向山峰飄落。寬袍客道:“且慢!”飛身追去,驀地裡眼前亮光閃動,七八件暗器連珠般擲來,分打他頭臉數處要害。寬袍客揮動鐵笛,一一擊落。只見她一飄一幌,去得已遠,再也追不上了。再瞧落在地下的暗器時,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懸在小兒身上的金器銀器,或為長命牌,或為小鎖片,他猛地想起:“這都是被她害死的眾小兒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國中不知更將有多少小兒喪命。”
  褚萬裡一揮鐵桿,軟索上卷著的長劍托地飛出,倒轉劍柄,向左子穆飛去。左子穆伸手挽住,滿臉羞慚,無言可說。褚萬裡轉向木婉清,問道:“到底段公子怎樣了?是真的為雲中鶴所害麼?”
  木婉清心想:“這些人看來都是段郎的朋友,我還是跟他們說了實話,好一齊去那邊山崖上仔細尋訪。”正待開言,忽聽得半山裡有人氣急敗壞的大叫:“木姑娘……木姑娘……你還在這兒麼?南海鱷神,我來了,你千萬別害木姑娘!拜不拜師父,咱們慢慢商量……木姑娘,木姑娘,你沒事吧?”
  寬袍客等一聽,齊聲歡呼:“是公子爺!”
  木婉清苦等他七日七夜,早已心力交瘁,此刻居然聽到他的聲音,驚喜之下,只覺眼前一黑,便即暈了過去。
  昏迷之中,耳邊只聽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你快醒來!”她神智漸復,覺得自己躺在一人懷中,被人抱著肩背,便欲跳將起來,但隨即想到:“是段郎來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緩緩睜開眼來,眼前一雙眼睛清淨如秋水,卻不是段譽是誰?只聽他喜道:“啊,你終於醒轉了。”木婉清淚水滾滾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個耳光,身子卻仍躺在他懷裡,一時無力掙扎躍起。
  段譽撫著自己臉頰,笑道:“你動不動的便打人,真夠橫蠻的了!”問道:“南海鱷神呢?他不在這裡等我麼?”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還不夠麼?他走啦。”段譽登時神采煥發,喜道:“妙極,妙極!我正好生擔心。他若硬要逼我拜他為師,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木婉清道:“你既不願做他徒兒,又到這兒來干麼?”段譽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若不來,他定要難為你,那怎麼得了?”木婉清心頭一甜,道:“哼!你這人良心壞極,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來尋我?”
  段譽歎了口氣,道:“我一直為人所制,動彈不得,日夜牽掛著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脫身,立即趕來。”
  那日南海鱷神擄了木婉清而去,段譽獨處高崖,焦急萬狀:“我若不趕去求這惡人收我為徒,木姑娘性命難保。可是要我拜這惡人為師,學那喀喇一聲、扭斷脖子的本事,終究是干不得的。他教我這套功夫之時,多半還要找些人來讓我試練,試了一個又一個,那可糟糕之極。好在這惡人雖然凶惡之至,倒也講理,我怎地跟他辯駁一場,叫他既放了木姑娘,又不必收我為徒。”
  在崖邊徘徊彷徨,肚中又隱隱痛將起來,突然想到:“啊喲,不好,胡塗透頂,我怎地忘了?我在那山洞之中,早已拜了神仙姊姊為師,已算是‘逍遙派’的門徒。‘逍遙派’的弟子,又怎能改投南海鱷神門下?對了,我這就跟這惡人說去,理直氣壯,諒他非連說‘這話倒也有理’不可。”
  轉念又想:“這惡人勢必叫我露幾手‘逍遙派’的武功來瞧瞧,我一點也不會,他自然不信我是‘逍遙派’弟子。”跟著想起:“神仙姊姊吩咐,叫我每天進午晚三次,練她那個卷軸中的神功,這幾天搞得七勞八素,可半次也沒練過,當真該死之至。”心下歉咎,正要伸手入懷去摸那卷軸,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他轉過身來,吃了一驚,只見崖邊陸陸續續的上來數十人。
  當先一人便是神農幫幫主司空玄,其後卻是無量劍東宗掌門左子穆、西宗掌門辛雙清,此外則是神農幫幫眾,無量劍東西宗的弟子,數十人混雜在一起。段譽心道:“怎地雙方不打架了?化敵為友,倒也很好。”只見這數十人分向兩旁站開,恭恭敬敬的躬身,顯是靜候什麼大人物上來。
  片刻間綠影幌動,崖邊竄上八個女子,一色的碧綠斗篷,斗篷上繡著黑鷲。段譽暗暗叫苦:“我命休矣!”這八個女子四個一邊的站在兩旁,跟著又有一個身穿綠色斗篷的女子走上崖來。這女子二十來歲年紀,容貌清秀,眉目間卻隱含煞氣,向段譽瞪眼道:“你是什麼人?在這裡干什麼?”
  段譽一聽此言,心中大喜:“她不知我和木姑娘殺過她四個姊妹,又冒充過什麼靈鷲宮聖使。幸好我的斗篷已裹在那胖老太婆平婆婆身上,木姑娘的斗篷又飄入了瀾滄江。死無對證,跟她推個一干二淨便了。”說道:“在下大理段譽,跟著朋友到這位左先生的無量宮中作客……”
  左子穆插口道:“段朋友,無量劍已歸附天山靈鷲宮麾下,無量宮改稱‘無量洞’,那無量宮三字,今後是不能叫的了。”
  段譽心道:“原來你打不過人家,認輸投降了,這主意倒也高明。”說道:“恭喜,恭喜。左先生棄暗投明,好得很啊。”左子穆心想:“我本來有什麼‘暗’?現下又有什麼‘明’了?”但這話自然是不能說的,惟有苦笑。
  段譽續道:“在下見到司空幫主跟左先生有點誤會,一番好意想上前勸解,卻不料弄得一團糟。本是奉司空幫主之命去取解藥,豈知卻遇上一個大惡人,叫作南海鱷神岳老三,說我資質不錯,要收我為徒。我說我不學武功,可是這南海鱷神不講道理,將我抓到了這裡,高高擱起,要我非拜他為師不可。在下手無縛雞之力。”說著雙手一攤,又道:“這般高峰險崖,那說什麼也下不去的。姑娘問我在這裡干什麼?那便是等死了。”他這番話倒無半句虛言,前段屬實,後段也不假,只不過中間漏去了一大段,心想:“孔夫子筆削‘春秋’,述而不作。刪削刪削,不違聖人之道,撒謊便非君子了。”
  那女子‘嗯’了一聲,說:“四大惡人果是到了大理。岳老三要收你為徒,你的資質有什麼好?”也不等段譽回答,眼光向司空玄與左子穆兩人掃去,問道:“他的話不假吧?”
  左子穆道:“是。”司空玄道:“啟稟聖使,這小子不會半點武功,卻老是亂七八糟的瞎搗亂。”
  那女子道:“你們說見到那兩個冒充我姊妹的賤人逃到了這山峰上,卻又在那裡?段相公,你可見到兩個身穿綠色斗篷、跟我們一樣打扮的女子沒有?”
  段譽道:“沒有啊,沒見到兩個跟姊姊一樣打扮的女子。”心道:“穿了綠色斗篷冒充你們的,是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我沒照鏡子,瞧不見自己;木姑娘是‘一個女子’,不是‘兩個女子’。”
  那女子點點頭,轉頭問司空玄道:“你在靈鷲宮屬下,時候不少了吧?”司空玄戰戰兢兢的道:“有……有八年啦。”那女子道:“連我們姊妹也認不出,這麼胡塗,還能給童姥她老人家辦什麼事?今年生死符的解藥,不用指望了吧。”司空玄臉如土色,跪倒在地,不住磕頭,求道:“聖使開恩,聖使開恩。”
  段譽心想:“這山羊胡子倒還沒死,難道木姑娘給他的假解藥管用,還是靈鷲宮給了他什麼靈丹妙藥?那‘生死符的解藥’,卻又是什麼東西?”
  那女子對司空玄不加理睬,對辛雙清道:“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羅皂,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來找我。擒拿那兩個冒牌小賤人的事,著落在你們無量洞頭上。哼哼,好大的膽子!還有,干光豪、葛光佩兩個叛徒,務須抓回來殺了。見到我那四位姊妹,說我叫她們逕行回靈鷲宮,我不等她們了。”她說一句,辛雙清答應一句,眼光竟不敢和她相接。那女子說罷,再也不向眾人多瞧一眼,逕自下峰,她屬下八名女子跟隨在後。
  司空玄一直跪在地下,見九女下峰,忙躍進起身來奔到崖邊,叫道:“符聖使,請你上覆童姥,司空玄對不起她老人家。”奔向高崖的另一邊,湧身向瀾滄江中跳了下去。眾人齊聲驚呼。神農幫幫眾紛紛奔到崖邊,但見濁浪滾滾,洶湧而過,幫主早已不知去向,有的便捶胸哭出聲來。
  無量劍眾人見司空玄落得如此下場,面面相覷,盡皆神色黯然。
  段譽心道:“這位司空玄幫主之死,跟我的干系可著實不小。”心下甚是歉咎。
  辛雙清指著無量劍東宗的兩名男弟子道:“你們照料著段相公下去。”那兩人一個叫郁光標,一個叫吳光勝,一齊躬身答應。
  段譽在郁吳二人攜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的來到山腳,呈了一口長氣,向左子穆和辛雙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這就別過。”眼望南海鱷神先前所指的那座高峰,心想:“要上這座小峰,可比適才下峰加倍艱難,看來無量劍的人也不會這麼好心,又將我拉上峰去。為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命了。”
  不料辛雙清道:“你不忙走,跟我一起去無量洞。”段譽忙道:“不,不。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恕罪,恕罪。”辛雙清哼了一聲,做個手勢。郁吳兩人各伸一臂,挽住了段譽雙臂,逕自前行。段譽叫道:“喂,喂,辛掌門,左掌門,我段譽可沒得罪你們啊。剛才那位聖使姊姊吩咐你們帶我下山,現今山已下了,我也已謝過了你們,又待怎地?”
  辛雙清和左子穆均不理會。段譽在郁吳兩人左右挾持之下,抗拒不得,只有跟著他們來到無量洞。
  郁吳兩人帶著他經過五進屋子,又穿過一座大花園,來到三間小屋之前。吳光勝打開房門,郁光標在他背上重重一推,推進門內,隨即關上木門,只聽得喀喇一聲響,外面已上了鎖。
  段譽大叫:“你們無量劍講理不講?這可不是把我當作了犯人了嗎?無量劍又不是官府,怎能胡亂關人?”可是外面聲息遽然,任他大叫大嚷,沒一人理會。
  段譽歎了口長氣,心想:“既來之,則安之。那也只有聽天由命了。”適才下峰行路,實已疲累萬分,眼見房中有床有桌,躺在床上放頭便睡。
  睡不多久,便有人送飯來,飯菜倒也不惡。段譽向送飯的僕役道:“你去稟告左辛兩位掌門,說我有話……”一句話沒說完,郁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姓段的,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也罷,躺著也罷,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們不客氣。你再開口說一句話,我就打你一個耳括子。兩句話,兩個耳光,三句三個。你會不會計數?”
  段譽當即住口,心想:“這些粗人說得出,做得到。給木姑娘打幾個耳光,痛在臉上,甜在心裡。給你老兄打上幾掌,滋味可大不相同。”吃了三大碗飯,倒在床上又睡,心想:“木姑娘這會兒不知怎麼樣了?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南海鱷神,脫身逃走,再來救我出去。唉,我怎地盼望她殺人?”胡思亂想一會,便睡著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05 PM

這一覺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只見房中陳設簡陋,窗上鐵條縱列,看來竟然便是無量劍關人的所在,只是開間寬敞,倒無局促之感,心想第一件事,須得遵照神仙姊姊囑咐,練她的‘北冥神功’,於是從懷中摸出卷軸,放在桌上,一想到畫中的裸像,一顆心便怦怦亂跳,面紅耳赤,急忙正襟危坐,心中默告:“神仙姊姊,我是遵你吩咐,修習神功,可不是想偷看你的貴體,褻瀆莫怪。”
  緩緩展開,將第一圖後的小字看了幾遍。這等文字上的功夫,在他自是猶如家常便飯一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遍已然記住,讀到第三遍後便有所會心。他不敢多看圖中女像,記住了像上的經脈和穴位,便照著卷軸中所記的法門練了起來。
  文中言道:本門內功,適與各家各派之內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習內功之人,務須盡忘己學,專心修習新功,若有絲毫混雜岔亂,則兩功互沖,立時顛狂嘔血,諸脈俱廢,最是凶險不過。文中反覆致意,說的都是這個重大關節。段譽從未練過內功,於這最艱難的一關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只小半個時辰,便已依照圖中所示,將‘手太陰肺經’的經脈穴道存想無誤,只是身上內息全無,自也無法運息通行經脈。跟著便練‘任脈’,此脈起於肛門與下陰之間的‘會陰穴’,自曲骨、中極、關元、石門諸穴直通而上,經腹、胸、喉,而至口中下齒縫間的‘斷基穴’。任脈穴位甚多,紅脈走勢卻是筆直一條,十分簡易,段譽頃刻間便記住了諸穴的位置名稱,伸手在自己身上一個穴道、一個穴道的摸過去。此脈仍是逆練,由斷基、承漿、廉泉、天突一路向下至會陰而止。
  圖中言道:“手太陰肺經暨任脈,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兩乳間之膻中穴,尤為要中之要,前者取後者。人有四海:胃者水轂之海,沖脈者十二經之海,膻中者氣之海,腦者髓之海是也。食水轂而儲於胃,嬰兒生而即能,不待練也。以少商取人內力而儲之於我氣海,惟逍遙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轂,不過一日,盡洩諸外。我取人內力,則取一分,儲一分,不洩無盡,愈厚,猶北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裡之鯤。”
  段譽掩卷凝思:“這門功夫純系損人利己,將別人辛辛苦苦練成的內力,取來積儲於自身,豈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盤剝重利,搜刮旁人錢財而據為己有?我已答應了神仙姊姊,不練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決不取人內力。”
  轉令又想:“伯父常說,人生於世,不衣不食,無以為生,而一粥一飯,半絲半褸,盡皆取之於人。取人之物,殆無可免,端在如何報答。取之者寡而報之者厚,那就是了。取於為富不仁之徒,用於貧困無依之輩,非但無愧於心,且是仁人義士的慈悲善舉,儒家佛家,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窮奢極欲,是為殘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普施於眾,則為萬家生佛。是以不在取與不取,而在用之為善為惡。”想明白了此節,倒也不覺修習這門功夫是如何不該了。
  心下坦然之余,又想:“總而言之,我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壞事。巨象可負千斤,螻蟻僅曳一芥,力大則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壞事來也厲害。以南海鱷神的本領,若是專做好事,豈非造福不淺?”想到這裡,覺得就算拜了南海鱷神為師,只要專扭壞人的脖子,似乎‘這話倒也有理’。
  卷軸中此外諸種經脈修習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內力的法門,段譽雖然自語寬解,總覺習之有違本性,單是貪多務得,便非好事,當下暫不理會。
  卷到卷軸末端,又見到了‘凌波微步’那四字,登時便想起‘洛神賦’中那些句子來:“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轉盼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腦海中緩緩流過:“第禾農章 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紅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連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輔薜承權。環姿艷逸,儀靜體閒。柔情綽態,媚於語言……”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體態,“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綠波”但覺依她的吩咐行事,實是人生至樂,當真百死不辭,萬劫無悔,心想:“我先來練這’凌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本領也,練之有百利而無一害。”
  卷軸上既繪明步法,又詳注易經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習易經,學起來自不為難。但有時卷軸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後,無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須得憑空轉一個身,這才極巧妙自然的接上了;有時則須躍前縱後、左竄右閃,方合於卷上的步法。他書呆子的勁道一發,遇到難題便苦苦鑽研,一得悟解,樂趣之大,實是難以言宣,不禁覺得:“武學之中,原來也有這般無窮樂趣,實不下於讀書念經。”
  如此一日過去,卷上的步法已學得了兩三成,晚飯過後,再學了十幾步,便即上床。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腦子中來來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關元、中極諸穴道,便是同人、大有、歸妹、未濟等易卦。
  睡到中夜,猛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巨吼,登時驚醒,過不多久,又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大吼,聲音似是牛哞,卻又多了幾分淒厲之意,不知是什麼猛獸。他知無量山中頗多毒蟲怪獸,聽得吼聲停歇,便也不以為意,著枕又睡。
  卻聽得隔室有人說道:“這‘莽牯朱蛤’已好久沒出現了,今晚忽然鳴叫,不知主何吉凶?”另一人道:“咱們東宗落到這肯田地,吉是吉不起來的,只要不凶到家,就已謝天謝地了。”段譽知是那兩名男弟子郁光標與吳光勝,料來他們睡在隔壁,奉命監視,以防自己逃走。
  只聽那吳光勝道:“咱們無量劍歸屬了靈鷲宮,雖然從此受制於人,不得自由,卻也得了個大靠山,可說好壞參半。我最氣不過的,西宗明明不及咱們東宗,干麼那位符聖使卻要辛師叔作無量洞之主,咱們師父反須聽她號令。”郁光標道:“誰教靈鷲宮中自天山童姥以下個個都是女人哪?她們說天下男子沒一個靠得住。聽說這位符聖使倒是好心,派辛師叔做了咱們頭兒,靈鷲宮對無量洞就會另眼相看。你瞧,符聖使對神農幫司空玄何等辣手,對辛師叔的臉色就好得多。”吳光勝道:“郁師哥,這個我可又不明白了。符聖使對隔壁那小子怎地又客客氣氣?什麼‘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親熱。”
  段譽聽他們說到自己,更加凝神傾聽。
  郁光標笑道:“這幾句話哪,咱們可只能在這裡悄悄的說。一個年輕姑娘,對一個小白臉客客氣氣,‘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說到‘段相公’三字時,壓緊了嗓子,學著那靈鷲宮姓符聖使的腔調,自行再添上幾分嬌聲嗲氣,“……你猜是什麼意思?”吳光勝道:“難道符聖使瞧中了這小白臉?”郁光標道:“小聲些,別吵醒了小白臉。”接著笑道:“我又不是符聖使肚裡的聖蛔蟲,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聖意?我猜辛師叔也是想到了這一著,因此叫咱們好好瞧著他,別讓他走了。”吳光勝道:“那可要關他到幾時啊?”郁光標道:“符聖使在山峰上說:‘辛雙清,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羅皂,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找我。’……”這幾句話又是學著那綠衣女子的腔調,“……可是帶了段相公下山怎麼樣?她老人家不說,別人也就不敢問。要是符聖使有一天忽然派人傳下話來:‘辛雙清,把段相公送上靈鷲宮來見我。’咱們卻已把這姓段的小白臉殺了,放了,豈不是糟天下之大糕?”吳光勝道:“要是符聖使從此不提,咱們難道把這小白臉在這裡關上一輩子,以便隨時恭候符聖使號令到來?”郁光標笑道:“可不是嗎?”
  段譽心裡一連串的只叫:“苦也!苦也!”心道:“這位姓符的聖使姊姊尊稱我一聲‘段相公’,只不過見我是讀書人,客氣三分,你們歪七纏八,又想到那裡去啦?你們就把我關到胡子發白,那位聖使姊姊也決不會再想到我這個老白臉。”
  正煩惱間,只聽吳光勝道:“咱二人豈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昂三響,那‘莽牯朱蛤’又吼了起來。吳光勝立即住口。隔了好一會,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說道:“莽牯朱蛤一叫,我總是心驚肉驚,瘟神爺不知這次又要收多少條人命。”郁光標道:“大家說莽牯朱蛤是瘟神爺的坐騎,那也是說說罷了。文殊菩薩騎獅子,普賢菩薩騎白象,太上老君騎青牛,這莽牯朱蛤是萬毒之王,神通廣大,毒性厲害,故老相傳,就說它是瘟菩薩的坐騎,其實也未必是真的。”
  吳光勝道:“郁師兄,你說這莽牯朱蛤到底是什麼樣兒。”郁光標笑道:“你想不想瞧瞧。”吳光勝笑道:“那還是你瞧過之後跟我說吧。”郁光標道:“我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立時沖瞎了眼睛,跟著毒質入腦,只怕也沒功夫來跟你說這萬毒之王的模樣兒了。還是咱哥兒倆一起去瞧瞧吧。”說著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是拔下門閂的聲音。
  吳光勝忙道:“別……別開這玩笑。”話聲發顫,搶過去上回門閂,郁光標笑道:“哈哈哈,我難道真有這膽子去瞧?瞧你嚇成了這副德性。”吳光勝道:“這種玩笑還是別開的為妙,莫要當真惹出什麼事來。太太平平的,這就睡吧!”
  郁光標轉過話題,說道:“你猜干光豪跟葛光佩這對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吳光勝道:“隔了這麼久還是不見影蹤,只怕當真給他們逃掉了。”郁光標道:“干光豪有多大本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人貪懶好色,練劍又不用心,就只甜嘴蜜舌的騙女人倒有幾下散手。大伙兒東南西北都找遍了,連靈鷲宮的聖使也親自出馬,居然仍是給他們溜了,老子就是不信。”吳光勝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郁光標道:“我猜這對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吳光勝“啊”的一聲,大有驚懼之意。郁光標道:“這二人定是盡揀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入腦,全身化為一灘膿血,自然影蹤全無。”吳光勝道:“你猜的倒也有幾分道理。”郁光標道:“什麼幾分道理?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豈有此理。”吳光勝道:“說不定他二人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嶺裡這個那個起來,昏天黑地之際,兩人來一招‘鯉魚翻身’,啊喲,乖乖不得了,掉入了萬丈深谷。”兩人都吃吃吃的淫笑起來。
  段譽尋思:“木姑娘在那小飯舖中射死了干葛二人,無量劍的人不會查不到啊。嗯,是了,定是那飯舖老板怕惹禍,快手快腳的將兩具屍身埋了。無量劍的人去查問,市集上的人見到他們手執兵器,凶神惡煞的模樣,誰也不敢說出來。”
  只聽吳光勝道:“無量劍東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兩個弟子,也不是什麼大事。皇帝不急太監急,靈鷲宮的聖使又干麼這等著緊,非將這二人抓回來不可?”郁光標道:“這你就得動動腦筋,想上一想了。”吳光勝沉默半晌,道:“你知道我的腦筋向來不靈,動來動去,動不出什麼名堂來。”
  郁光標道:“我先問你:靈鷲宮要占咱們的無量宮,那為發什麼?”吳光勝道:“聽唐師哥說,多半是為了後山的無量玉壁。符聖使用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問無量玉壁上的仙影啦、劍法啦這些東西。對啦!咱們都遵照符聖使的吩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後誰也不敢洩露,可是干光豪與葛光佩呢,他們可沒立這個誓,既然叛離了本派,那還有不說出去的?”吳光勝一拍大腿,叫道:“對,對!靈鷲宮是要殺了這兩個家伙滅口。”
  郁光標低聲喝道:“別這麼嚷嚷的,隔壁屋裡有人,你忘了嗎?”吳光勝忙道:“是,是。”停了一會,說道:“干光豪這家伙倒是艷福不淺,把葛光佩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摟在懷裡,這麼剝得她白羊兒似的,嘖嘖嘖……他媽的,就算後來化成了一灘濃血,那也……那也……嘿嘿。”
  兩人此後說來說去,都是些猥褻粗俗的言語,段譽便不再聽,可是隔牆的淫猥笑話不絕傳來,不聽卻是不行,於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經脈穴道,過不多時,便潛心內想,隔牆之言說得再響,卻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次日他又練那‘凌波微步’,照著卷中所繪步法,一步步的試演。這步法左歪右斜,沒一步筆直進退,雖在室中,只須挪開了桌椅,也盡能施展得開,又學得十來步,驀地心想:“待會送飯之人進來,我只須這麼斜走歪步,立時便繞過了他,搶出門去,他未必能抓得我著。豈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這屋裡等到變成老白臉了?”想到此處,喜不自勝,心道:“我可要練得純熟無比,只要走錯了半步,便給他一把抓住。說不定從此在我腳上加一副鐵鐐,再用根鐵鏈鎖住,那時凌波微步再妙,步來步去總是給鐵鏈拉住了,欲不為老白臉亦不可得矣。”說著腦袋擺了個圈子。
  當下將已學會了的一百多步從頭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舉步便對。唉,我段譽這樣一個臭男子,卻去學那洛神宓妃婷婷娜娜的凌波微步,我又有什麼‘羅襪生塵’了?光屁股生塵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既踏‘中孚’,立轉‘既濟’。不料甫上‘泰’位,一個轉身,右腳踏上‘蠱’位,突然間丹田中一股熱氣沖將上來,全身麻痺,向前撞出,伏在桌上,再也動彈不得。
  他一驚之下,伸手撐桌,想站起身來,不料四肢百骸沒一處再聽使喚,便要移動一根小指頭兒也是不能,就似身處夢魘之中,愈著急,愈使不出半點力道。
  他可不知這‘凌波微步’乃是一門極上乘的武功,所以列於卷軸之末,原是要待人練成‘北冥神功’,吸人內力,自身內力已頗為深厚之後再練。‘凌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行動與內力息息相關,決非單是邁步行走而已。段譽全無內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頓片刻,血脈有緩息的余裕,自無阻礙。他想熟之後,突然一氣呵成的走將起來,體內經脈錯亂,登時癱瘓,幾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沒跨得幾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總算沒到絕經斷脈的危境。
  他驚慌之中,出力掙扎,但越使力,胸腹間越難過,似欲嘔吐,卻又嘔吐不出。他長歎一聲,只有不動,這一任其自然,煩惡之感反而漸消。當下便這麼一動不動的伏在桌上,眼見那個卷軸兀自展在面前,百無聊賴之中,再看卷上未學過的步法,心中虛擬腳步,一步步的想下去。大半個時辰後,已想通了二十余步,胸口煩惡之感竟然大減。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盡數想通。他心下默念,將卷軸上所繪的六十四卦步法,從‘明夷’起始,經‘賁’、‘既濟’、‘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個大圈而至‘無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學會,大喜之下,跳起身來拍手叫道:“妙極,妙極!”這四個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動。原來他內息不知不覺的隨著思念運轉,也走了一個大圈,膠結的經脈便此解開。
  他又驚又喜,將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來覆去的又記了幾遍,生怕重蹈覆轍,極緩慢的一步步跳出,踏一步,呼吸幾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腳步成圓,只感神清氣爽,全身精力彌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極,妙極,妙之極矣!”
  郁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大叫小呼的干什麼?老子說過的話,沒有不算數的,你說一句話,吃一個耳光。”說著開鎖進門,說道:“剛才你連叫三聲,該吃三個耳光。姑念初犯,三折一,讓你吃一個耳光算了。”說著踏上兩步,右掌便往段譽臉上打去。
  這一掌並非什麼精妙招數,但段譽仍無法擋格,腦袋微側,足下自然而然的自‘井’位斜行,踏到了‘訟’位,竟然便將這一掌躲開了。郁光標大怒,左拳迅捷擊出。段譽步法未熟,待得要想該走那一步,砰的一聲,胸口早著,一拳正中‘膻中穴’。
  那‘膻中’是人身大穴,郁光標一拳既出,便覺後悔,生怕出手太重,闖出禍來,不料拳頭打在段譽身上,手臂立時酸軟無力,心中更有空空蕩蕩之感,但微微一怔,便即無事,見段譽沒有受傷,登即放心,說道:“你躲過耳光,胸口便吃一拳好的,一般算法!”反身出門,又將門鎖上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06 PM

段譽給他一拳打中,聲音甚響,胸口中拳處卻全無所感,不禁暗自奇怪。他自不知郁光標這一拳所含的內力,已盡數送入了他的膻中氣海,積儲了起來。
  那也是事有湊巧,這一拳倘若打在別處,他縱不受傷,也必疼痛非凡,膻中氣海卻正是積儲‘北冥真氣’的所在。他修習神功不過數次,可說全無根基,要他以拇指的少商穴去吸人內力,經‘手太陰肺經’送至任脈的天突穴,再轉而送至膻中穴儲藏,莫說他絕無這等能為,縱然修習已成,也不肯如此吸他人內力以為己有。但對方自行將內力打入他的膻中穴,他全無抗拒之能,一拳中體,內力便入,實是自天外飛到他袋中的橫財,他自己卻兀自渾渾噩噩,全不知情,只想:“此人好生橫蠻,我說幾句‘妙極’,又礙著他什麼了?平白無端的便打我一拳。”
  這一拳的內力在他氣海中不住盤旋抖動,段譽登覺胸口窒悶,試行存想任脈和手太陰肺經兩路經脈,只覺有一股淡淡的暖氣在兩處經脈中巡行一周,又再回入膻中穴,窒悶之感便消。他自不知只這麼短短一個小周天的運行,這股內力便已永存體內,再也不會消失了。段譽自全無內力而至微有內力,便自胸口給郁光標這麼猛擊一拳而始。
  也幸得郁光標內力平平,又未曾當真全力以擊,倘若給南海鱷神這等好手一拳打在膻中要穴,段譽全無內力根基,膻中氣海不能立時容納,非經脈震斷、嘔血身亡不可。郁光標內力所失有限,也就未曾察覺。
  午飯過後,段譽又練‘凌波微步’,走一步,吸一口氣,走第二步時將氣呼出,六十四卦走完,四肢全無麻痺之感,料想吸呼順暢,便無害處。第二次再走時連走兩步吸一口氣,再走兩步再行呼出。這‘凌波微步’是以動功修習內功,腳步踏遍六十四卦一個周天,內息自然而然的也轉了下個周天。因此他每走一遍,內力便有一分進益。
  他卻不知這是在修練內功,只盼步子走得越來越熟,越走越快,心想:“先前那郁老兄打我臉孔,我從‘井’位到‘訟’位,這一步是不錯的,躲過了一記耳光,踴著便該斜踏‘蠱’位,胸口那一拳也就可避過了。可是我只想上一想,沒來得及跨步,對方拳頭便已打到。這‘想上一想’,便是功夫未熟之故。要憑此步法脫身,不讓他們抓住,務須練得純熟無比,出步時想也不想。‘想也不想’與‘想上一想’,兩字之差,便有生死之別。”
  當下專心致志的練習步法,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飯睡覺,大便小便之外,竟是足不停步。有時想到:“我努力練這步法,只不過想脫身逃走,去救木姑娘,並非遵照神仙姊姊的囑咐,練她的‘北冥神功’。”想想過意不去,就練一練手太陰肺經和任脈,敷衍了事,以求心之所安,至於別的經脈,卻暫行擱在一邊了。
  這般練了數日,‘凌波微步’已走得頗為純熟,不須再數呼吸,縱然疾行,氣息也已無所窒滯。心意既暢,跨步時漸漸想到‘洛神賦’中那些與‘凌波微步’有關的句子:“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忽焉縱體,以遨以嬉”,“神光離合,乍陰乍陽”,“辣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
  尤其最後這十六個字,似乎更是這套步法的要旨所在,只是心中雖然領悟,腳步中要做到‘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可不知要花多少功夫的苦練,何年何月方能臻此境地了。以此刻的功夫,敵人伸手抓來,是否得能避過,卻半點也無把握,有心再練上十天半月,以策萬全,但屈指算來和木婉清相別已有七日,懸念她陪著南海鱷神渡日如年的苦處,決意今日闖將出去,心想那送飯的僕人無甚武功,要避過他料來也不甚難。
  坐在床沿,心中默想步法,耐心待候。待聽得鎖啟門開,腳步聲響,那僕人托著飯盤進來,段譽慢慢走過去,突然在飯盤底下一掀,飯碗菜碗登時乒乒乓乓的向他頭上倒去。那僕人大叫:“啊喲!”段譽三腳兩步,搶出門去。
  不料郁光標正守在門外,聽到僕人叫聲,急奔進門。門口狹隘,兩人登時撞了個滿懷。段譽自‘豫’位踏‘觀’位,正待閃身從他身旁繞過,不料左足這一步卻踏在門檻之上。
  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凌波微步’的注釋之中,可沒說明‘要是踏上門檻,腳下忽高忽低,那便如何?’一個踉蹌,第三步踏向‘比’位這一腳,竟然重重踹上了郁光標的足背,’要是踏上別人足背,對方哇哇叫痛,沖沖大怒,那便如何?”這個法門,卷軸的步法秘訣中更無記載,料想那洛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在洛水之中凌波微步,多半也不會踏上門檻,踹人腳背。段譽慌張失措之際,只覺左腕一緊,已被郁光標抓住,拖進門來。
  數日計較,不料想事到臨頭,如意算盤竟打得粉碎。他心中連珠價叫苦,忙伸右手去扳郁光標的手指,同時左手出力掙扎。但郁光標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了他左腕,又怎扳得開?
  突然間郁光標‘咦’的一聲,只覺手指一陣酸軟,忍不住便要松手,急忙運勁,再行緊握,但立時又即酸軟。他罵道:“他媽的!”再加勁力,轉瞬之間,連手腕、手臂也酸軟起來。他自不知段譽伸手去扳他手指,恰好是以大拇指去扳他大拇指,以少商穴對准了他少商穴,他正用力抓住段譽左腕,這股內力卻源源不絕的給段譽右手大拇指吸了過去。他每催一次勁,內力便消失一分。
  段譽自也絲毫不知其中緣故,但覺對方手指一陣松、一陣緊,自己只須再加一把勁,似乎便可扳開他手指而脫身逃走,當此緊急關頭,插在他拇指與自己左腕之間的那根大拇指,又如何肯抽將出來?
  郁光標那天打他一拳,拳上內力送入了他膻中氣海。單是這一拳,內力自也無幾,但段譽以此為引,走順了手太陰肺經和任脈間的通道。此時郁光標身上的內力,便順著這條通道緩緩流入他的氣海,那正是‘北冥神功’中百川匯海的道理。兩人倘若各不使勁,兩個大拇指輕輕相對,段譽不會‘北冥神功’,自也不能吸他內力。但此時兩人各自拚命使勁,又已和郁光標早幾日打他一拳的情景相同,以自身內力硬生生的逼入對方少商穴中,有如酒壺斟酒,酒杯欲不受而不可得。
  初時郁光標的內力尚遠勝於他,倘若明白其中關竅,立即松手退開,段譽也不過奪門而出、逃之夭夭而已。但郁光標奉命看守,豈能讓這小白臉脫身?手臂酸軟,便即催勁,漸覺一只手臂抓他不住,於是左臂也伸過去抓住了他左臂。這一來,內力流出更加快了,不多時全身內力竟有一半轉到了段譽體內。
  僵持片刻,此消彼長,勁力便已及不上段譽,內力越流越快,到後來更如江河決堤,一瀉如注,再也不可收拾起,只盼放手逃開,但拇指被服段譽五指抓住了,掙扎不脫。此時已成反客為主之勢,段譽卻絲毫不知,還是在使勁抓他手指,慌亂之中,渾沒想到‘扳開他手指’早已變成了‘抓住他手指’。
  郁光標全身如欲虛脫,駭極大叫:“吳師弟,吳光勝!快來,快來!”吳光勝正在上茅廁,聽得郁師兄叫聲惶急,雙手提著褲子趕來。郁光標叫道:“小子要逃。我……我按他不住。”吳光勝放脫褲子,待要撲將上去幫同按住段譽。郁光標叫道:“你先拉開我!”叫聲幾乎有如號哭。
  吳光勝應道:“是!”伸手扳住他雙肩,要將他從段譽身上拉起,同時問道:“你受了傷嗎?”心想以郁師兄的武功,怎能奈何不了這文弱書生。他一句話出口,便覺雙臂一酸,好似沒了力氣,忙催勁上臂,立即又是一陣酸軟。原來此時段譽已吸干了郁光標的內力,跟著便吸吳光勝的,郁光標的身子倒成了傳遞內力的通路。
  段譽既見對方來了幫手,郁光標抓住自己左腕的指力又忽然加強,心中大急,更加出力去扳他手指。吳光勝只覺手酸腳軟,連叫:“奇怪,奇怪!”卻不放手。
  那送飯的僕役見三人纏成一團,郁吳二人臉色大變,似乎勢將不支,忙從三人背上爬出門去,大叫:“快來人哪,那姓段的小白臉要逃走啦!”
  無量劍弟子聽到叫聲,登時便有二人奔到,接著又有三人過來,紛紛呼喝:“怎麼啦?那小子呢?”段譽給郁吳二人壓在身底,新來者一時瞧他不見。
  郁光標這時已然上氣不接下氣,再也說不出話來。吳光勝的內力也已十成中去了八成,氣喘吁吁的道:“郁師兄給……給這小子抓住了,快……快來幫手。”
  當下便有兩名弟子撲上,分別去拉吳光勝的手臂,只一拉之下,手臂便即酸軟,兩人的內力又自吳光勝而郁光標、再自郁光標注入段譽體內。其時段譽膻中穴內已積儲了郁吳二人的內力,再加上新來二人的部分內力,已勝過那二人合力。那二人一覺手臂酸軟無力,自然而然的催勁,一催勁便成為硬送給段譽的禮物。段譽體內積蓄內力愈多,吸取對方內力便愈快,內力的傾注初時點點滴滴,漸而涓涓成流。
  余下三人大奇。一名弟子笑道:“你們鬧什麼把戲?疊羅漢嗎?”伸手拉扯,只拉得兩下,手臂也似黏住了一般,叫道:“邪門,邪門!”其余兩名弟子同時去拉他。三人一齊使力,剛拉得松動了些,隨即臂腕俱感乏力。
  無量劍七名弟子重重疊疊的擠在一道窄門內外,只壓得段譽氣也透不過來,眼見難以逃脫,只有認輸再說,叫道:“放開我,我不走啦!”對方的內力又源源湧來,只塞得他膻中穴內郁悶難當,胸口如欲脹裂。他已不再去扳郁光標的拇指,可是拇指給他的拇指壓住了,難以抽動,大叫:“壓死我啦,壓死我啦!”
  郁光標和吳光勝此時固已氣息奄奄,先後趕來的五名弟子也都倉惶失措,驚駭之下拚命使勁,但越是使勁,內力湧出越快。
  八個人疊成一團,六個人大聲叫嚷,誰也聽不見旁人叫些什麼。過得一會,變成四個人呼叫,接著只勝下三人。到後來只有段譽一人大叫:“壓死我啦,快放開我,我不逃了。”他每呼叫一聲,胸口郁悶便似稍減,當下不住口的呼叫,聲雖嘶而力不竭,越叫越響亮。
  忽聽得有人大聲叫道:“那婆娘偷了我孩兒去啦,大家快追!你們四人截住大門,你們三人上屋守著,你們四人堵住東邊門,你們五個堵著住西邊門。別……別讓這婆娘抱我孩子走了!”雖是發號施令,語音中卻充滿著驚慌。
  段譽依稀聽得似是左子穆的聲間,腦海中立時轉過一個念頭:“什麼女人偷了他的孩兒去啦?啊,是木姑娘救我來啦,偷了他兒子,要換她的丈夫。來個走馬換將,這主意倒是不錯。”當即住口不叫。一定神間,便覺郁光標抓住他手腕的五指已然松了,用力抖了幾下,壓在他身上的七人紛紛跌開。
  他登時大喜:“他們師父兒子經木姑娘偷了去,大家心慌意亂,再也顧不得捉我了。”當即從人堆上爬了出來,心下詫異:“怎地這些人爬在地下不動?是了,定是怕他們師父責罰,索性假裝受傷。”一時也無暇多想這番推想太也不合情理,拔足便即飛奔,做夢也想不到,七名無量劍弟子的內力已盡數注入他的體內。
  段譽三腳兩步,便搶到了屋後,什麼‘既濟’、‘未濟’的方位固然盡皆拋到了腦後,‘輕雲蔽月,流風回雪’的神姿更加只當是曹子建的滿口胡柴,當真是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眼見無量劍群弟子手挺長劍,東奔西走,大叫:“別讓那婆娘走了!”“快奪回小師弟回來!”“你去那邊,我向這邊追!”心想:“木姑娘這‘走馬換將’之計變成了‘調虎離山’,更加妙不可言。我自然要使那第三十六計了。”當下鑽入草叢,爬出十余丈遠,心道:“我這般手腳同時落地,算是‘凌波微爬’,還是什麼?”
  耳聽得喊聲漸遠,無人追來,於是站起身來,向後山密林中發足狂奔。奔行良久,竟絲毫不覺疲累,心下暗暗奇怪,尋思:“我可別怕得很了,跑脫了力。”於是坐在一棵樹下休息,可是全身精力充沛,惟覺力氣太多,又用得什麼休息?
  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到後來終究會支持不住的。‘震’卦六二:‘勿逐,七日和。’今天不正是我被困的第七日嗎?‘勿逐’兩字,須得小心在意。”當下將積在膻中穴的內力緩緩向手太陰肺經脈送去,但內力實在太多,來來去去,始終不絕,運到後來,不禁害怕起來:“此事不妙,只怕大有凶險。”反正胸口窒悶已減,便停了運息,站起身來又走,只想:“我怎地去和木姑娘相會,告知她我已脫險?左子穆的孩兒可以還他了,也免得他掛念兒子,提心吊膽。”
  行出裡許,乍聽得吱吱兩聲,眼前灰影幌動,一只小獸迅捷異常的從身前掠過,依稀便是仲靈的那只閃電貂,只是它奔得實在太快,看不清楚,但這般奔行如電的小獸,定然非閃電貂不可。段譽大喜,心道:“鐘姑娘到處找你不著,原來你這小家伙逃到了這裡。我抱你去還給你主人,她一定喜歡得不得了。”學著鐘靈吹口哨的聲音,噓溜溜的吹了幾下。
  灰影一閃,一只小獸從高樹上急速躍落,蹲在他身前丈許之外,一對亮晶晶的小眼骨碌碌地轉動,盯視著他,正便是那只閃電貂。段譽又噓溜溜的吹了幾下,閃電貂上前兩步,伏在地下不動。
  段譽叫道:“乖貂兒,好貂兒,我帶你去見你主人。”吹幾下口哨,走上幾步,閃電貂仍是不動。段譽曾摸過它的背脊,知它雖然來去如風,齒有劇毒,但對主人卻十分順馴,見它靈活的小眼轉動不休,甚是可愛,吹幾下口哨,又走上幾步,慢慢蹲下,說道:“貂兒真乖。”緩緩伸手去撫它背脊,閃電貂仍然伏著不動。段譽輕撫貂背柔軟光滑的皮毛,柔聲道:“乖貂兒,咱們回家去啦!”左手伸過去將貂兒抱了起來。
  突然之間,雙手一震,跟著左腿一下劇痛,灰影閃動,閃電貂已躍在丈許之外,仍是蹲在地下,一雙小眼光溜溜的瞪著他。段譽驚叫:“啊喲!你咬我。”只見左腿褲腳管破了一個小孔,急忙捋起褲筒,見左腿內側給咬出了兩排齒印,鮮血正自滲出。
  他想起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自斷左臂的慘狀只嚇得魂不附體,只叫:“你……你……怎麼不講道理?我是你主人的朋友啊!哎唷!”左腿一陣酸麻,跪倒在地,雙手忙牢牢按住傷口上側,想阻毒質上延,但跟著右腿酸麻,登時摔倒。他大驚之下,雙手撐地,想要站起可是手臂也已麻木無力。他向前爬了幾步,閃電貂仍一動不動的瞧著他。
  段譽暗暗叫苦,心想:“我可實在太也鹵莽,這貂兒是鐘姑娘養熟了的,只聽她一人的話。我這口哨多半也吹得不對。這……這可如何是好?”明知給閃電貂一口咬中,該當立即學司空玄的榜樣,揮刀斬斷左腿,但手邊既無刀劍,也沒司空玄這般當機立斷的剛勇,再者剛學會了‘凌波微步’,少了一腿,只能施展‘凌波獨腳跳’,那可無味得緊了。
  只自怨自艾得片刻,四肢百骸都漸漸僵硬,知道劇毒已延及全身,後來眼睛嘴巴都合不攏來,神智卻仍然清明,心想:“我這般死法,模樣實在太不雅觀,這般張大了口,是白癡鬼還是饞鬼?不過百害之中也有一利,木姑娘見到我這個光屁股大嘴僵屍鬼,心中作嘔,悲戚思念之情便可大減,於她身子頗有好處。”
  猛聽得江昂、江昂三聲大吼,跟著噗、噗、噗聲響,草叢中躍出一物,段譽大驚:“啊喲,萬毒之王‘莽牯朱蛤’到了。那兩人說一見此物,全身便化為膿血,那便如何是好?”跟著便想:“胡塗東西?一灘膿血跟光屁股大口僵屍相比,那個模樣好看些?當然是寧為膿血,毋為丑屍。”但聽江昂、江昂叫聲不絕,只是那物在己之右,頭頸早已僵直,無法轉頭去看,卻是欲化膿血而不可得。好在噗、噗、噗響聲又作,那物向閃電貂躍去。
  段譽一見,不禁詫異萬分,躍過來的只是一只小小蛤蟆,長不逾兩寸,全身殷紅勝血,眼睛卻閃閃發出金光。它嘴一張,頸下薄皮震動,便是江昂一聲牛鳴般的吼叫,如此小小身子,竟能發出偌大鳴叫,若非親見,說什麼也不能相信,心想:“這名字取得倒好,聲若牯牛,全身朱紅,果然是莽牯朱蛤。但既然如此,一見之下化為膿血的話便決計不對。‘莽牯朱蛤’這個名字,定是見過它的人給取的。一灘膿血又怎能想出這個貼切的名字來?”
  閃電貂見到朱蛤,似乎頗有畏縮之意,轉頭想逃,卻又不敢逃,突然間縱身撲起。朱蛤嘴一張,江昂一聲叫,一股淡淡的紅霧向閃電貂噴去,閃電貂正躍在空中,給紅霧噴中,當即翻身摔落,一撲而上咬住了朱蛤的背心。段譽心道:“畢竟還是貂兒厲害。”不料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閃電貂已仰身翻倒,四腿挺了幾下,便即一動不動了。
  段譽心中叫聲“啊喲!”這閃電貂雖然咬‘死’了他,他卻知純系自己不會馴貂、鹵莽而為之故,倒也沒怨怪這可愛的貂兒,眼見它斃命,心下痛惜:“唉,鐘姑娘倘若知道了,可不知有多難過。”
  只見朱蛤躍上閃電貂屍身,在它頰上吮吸,吸了左頰,又吸右頰。段譽心道:“莽牯朱蛤號稱萬毒之王,倒是名不虛傳,貂兒齒有劇毒,咬在它身上反而毒死了自己,現下這朱蛤又去吮吸貂兒毒囊中的毒質。閃電貂固然活潑可愛,莽牯朱蛤紅身金眼,模樣也美麗之極,誰又想得到外形絕麗,內裡卻具劇毒。神仙姊姊,我可不是說你。”
  那朱蛤從閃電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兩聲。草叢中筱筱聲響,游出一條紅黑斑斕的大蜈蚣來,足有七八寸長。朱蛤撲將上去,那蜈蚣游動極快,迅速逃命。朱蛤接連追撲幾下,竟沒撲中,它江昂一聲叫,正要噴射毒霧,那蜈蚣忽地筆直對准了段譽的嘴巴游來。
  段譽大驚,苦於半點動彈不得,連合攏嘴巴也是不能,心中只叫:“喂,這是我嘴巴,老兄可莫弄錯了,當作是蜈蚣洞……”筱筱細響,那蜈蚣竟然老實不客氣的爬上他舌頭。段譽嚇得幾欲暈去,但覺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麻癢落去,蜈蚣已鑽入了他肚中。
  豈知禍不單行,莽牯朱蛤縱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頭,但覺喉頭一陣冰涼,朱蛤竟也鑽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皮膚極滑,下去得更快。段譽聽得自己肚中隱隱發出江昂、江昂的叫聲,但聲音郁悶,只覺天下悲慘之事,無過於此,而滑稽之事,亦無過於此,只想放聲大哭,又想縱聲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發得出半點聲音?眼淚卻滾滾而下,落在土上。
  頃刻之間,肚中便翻滾如沸,痛楚難當,也不知朱蛤捉住了蜈蚣沒有,心中只叫:“朱蛤仁兄,快快捉住蜈蚣,爬出來吧,在下這肚子裡可沒什麼好玩。”過了一會,肚中居然不再翻滾,江昂、江昂的叫聲也不再聽到,疼痛卻更是厲害。又過半晌,他嘴巴突然合攏,牙齒咬住了舌頭,一痛之下,舌頭便縮進嘴裡。他又驚又喜,叫道:“朱蛤仁兄,快快出來。”張大了嘴讓它出來,等了良久,全無動靜。他張口大叫:“江昂、江昂、江昂!”想引朱蛤爬出。豈知那朱蛤不知是聽而不聞,還是聽得叫聲不對,下肯上當,竟然在他肚中全不理睬。段譽焦急萬狀,伸手到嘴裡去挖,又那裡挖得著,但挖得幾下,便即醒覺:“咦,我的手能動了。”一挺腰便即站起,全身四肢麻木之感不知已於何時失去。他大叫:“奇怪,奇怪!”心想:“這位萬毒之王在我肚裡似有久居之計,這般安居樂業起來,如何了得?非請它來個喬遷之喜不可。”當下雙手撐地,頭下腳上的倒轉過來,兩只腳撐在一株樹上,張大了嘴巴,猛力搖動身子,搖了半天,莽牯朱蛤全無動靜,竟似在他肚中安土重遷,打定主意要老死是鄉了。
  段譽無法可施,隱隱也已想到:“多半這位萬毒化之王和那條蜈蚣均已做到了我肚中的食物,以毒攻毒,反而解了我身上的貂毒。我吃了這般劇毒之物,居然此刻肚子她不疼了,當真希奇古怪。”他可不知一般毒蛇毒蟲的毒質混入血中,立即致命,若是吃在肚裡,只須口腔、喉頭、食道和腸胃並無內傷,那便全然無礙,是以人被毒蛇咬中,可用口吮出毒質。只是天下毒質千變萬化,自不能一概而論。這莽牯朱蛤雖具奇毒,入胃也是無礙,反而自身為段譽的胃液所化。就這朱蛤而言,段譽的胃液反是劇毒,竟將它化成了一團膿血。
  段譽站直身子,走了幾步,忽覺肚中一團熱氣,有如炭火,不禁叫了聲:“啊喲!”這團熱氣東沖西突,無處宣洩,他張口想嘔它出來,但說什麼也嘔它不出,深深吸一口氣,用力噴出,只盼莽牯朱蛤化成的毒氣隨之而出,那知一噴之下,這團熱氣竟化成一條熱繞,緩緩流入了他的任脈,心想:“好吧,咱們一不做,二不休,朱蛤老兄你陰魂不散,纏上了區區在下,我的膻中氣海便作了你的葬身之地罷。你想幾時毒死我,段譽隨時恭候便了。”依法呼納運息,暖氣果然順著他運熟了的經脈,流入了膻中氣海,就此更無異感。
  鬧了這半天,居然毫不疲累,當下捧些土石,蓋在閃電貂的屍身之上,默默禱祝:“閃電貂小弟弟,下次我帶你主人鐘姑娘,來你墳前祭奠,捉幾條毒蛇給你上供。你剛才咬了我一口,出於無心,這事我不會跟你主人說,免得她怪你,你放心好啦。”
  出得林來,不多時見到左子穆仗劍急奔,心想:“他是在追木姑娘,我可不能置身事外。”當下悄悄跟隨在後。此時他身上已有七名無量劍弟子的內力,毫不費力的便跟著他一路上峰。左子穆掛念兒子安危,也沒留神有人跟隨。段譽怕他轉身動蠻,又抓住自己來跟木婉清‘走馬換將’,和他相距甚遠,來到半山腰時,想到即可與木婉清相會,心中熱切,又怕南海鱷神久等不耐,傷害了她,忍不住縱聲大呼。
  (第五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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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海鱷神一驚之下,急運內力掙扎,突覺內力自膻中急瀉而出,全身便似脫力一般,更是驚惶無已。段譽已將他身子倒舉起來,頭下腳上的摔落,騰的一聲,南海鱷神一個禿禿的大腦袋撞在地下。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07 PM     標題: 第六章 誰家子弟誰家院

段譽將木婉清摟在懷裡,又是歡喜,又是關心,只問:“木姑娘,你傷處好些了麼?那惡人沒欺侮你吧?”木婉清嗔道:“我是你什麼人?還是木姑娘、木姑娘的叫我。”
  段譽見她輕嗔薄怒,更增三分麗色,這七日來確是牽記得她好苦,雙臂一緊,柔聲道:“婉妹,婉妹!我這麼叫你好不好?”說著低下頭來,去吻她嘴唇。木婉清“啊”的一聲,滿臉飛紅的跳將起來,道:“有旁人在這兒,你,你……怎麼可以?噫!那些人呢?”四周一看,只見那寬袍客和褚、古、傅、朱四人都已影蹤不見,左子穆也已抱著兒子走了,周圍竟是一個人也無。
  段譽道:“有誰在這裡?是南海鱷神麼?”眼光中又流露出驚恐之色。木婉清問道:“你來了有多久啦?”段譽道:“剛只一會兒。我上得峰來。”木婉清道:“好!”自言自語道:“真奇怪,怎麼這些人片刻間走了個干干淨淨。”忽聽得巖後一人長聲吟道:“仗劍行千裡,微軀敢一言。”高吟聲中,轉出一個人來,正是那四大衛護之一的朱丹臣。段譽喜叫:“朱兄!”朱丹臣搶前兩步,躬身行禮,喜道:“公子爺,天幸你安然無恙,剛才這位姑娘那幾句話,真嚇得我們魂不附體。”段譽拱手還禮,道:“原來你們已見過了?你……你怎麼到這兒來啦?真是巧極。”
  朱丹臣微笑道:“我們四兄弟奉命來接公子爺回去,倒不是巧合。公子爺,你可也忒煞大膽,孤身闖蕩江湖。我們尋到了馬五德家中,又趕到無量山來,這幾日可教大伙兒擔心得夠了。”段譽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頭。伯父和爹爹大發脾氣了,是不是?”朱丹臣道:“那自然是很不高興了。不過我們出來之時,兩位爺台的脾氣已發過了,這幾日定是掛念得緊。後來善闡侯得知四大惡人同來大理,生怕公子爺撞上了他們,親自趕了出來。”
  段譽道:“高叔叔也來尋我了麼?這如何過意得去?他在那裡?”朱丹臣道:“適才我們都在這兒。高侯爺出手趕走了一個惡女人,聽到公子爺的叫聲,他們都放了心,命我在這兒等公子爺。他們追蹤那惡女人去了。公子爺,咱們這就回府去吧,免得兩位爺台多有牽掛。”段譽道:“原來你……你一直在這兒。”想到自己與木婉清言行親密,都給他瞧見聽見了,不禁滿臉通紅。
  朱丹臣道:“適才我坐在巖石之後,誦讀王昌齡詩集,他那首五絕‘仗劍行千裡,微軀敢一言。曾為大梁客,不負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之中,倜儻慷慨,真乃令人傾倒。”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卷書來,正是‘王昌齡集’。段譽點頭道:“王昌齡以七絕見稱,五絕似非其長。這一首卻果是佳構。另一首‘送郭司倉’,不也綢繆雅致麼?”隨即高吟道:“映門淮水綠,留騎主人心。明月隨良椽,春潮夜夜深。”朱丹臣一揖到地,說道:“多謝公子。”便用王昌齡的詩句,岔開了。他所引‘曾為大梁客’雲雲,是說自當如候嬴、朱亥一般,以死相報公子。段譽所引王昌齡這四句詩,卻是說為主人者對屬吏深情誠厚,以友道相待。兩人相視一笑,莫逆於心。
  木婉清不通詩書,心道:“這書呆子忘了身在何處,一談到詩文,便這般津津有味。這個武官卻也會拍馬屁,隨身竟帶著本書。”她可不知朱丹臣文武全才,平素耽讀詩書。
  段譽轉過身來,說道:“木……木姑娘,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朱丹臣恭恭敬敬的行禮,說:“朱丹臣參見姑娘。”
  木婉清還了一禮,見他對己恭謹,心下甚喜,叫了聲:“朱四哥。”
  朱丹臣笑道:“不敢當此稱呼。”心想:“這姑娘相貌美麗,剛才出手打公子耳光,手法靈動,看來武功也頗了得。公子爺吃了個耳光,竟笑嘻嘻的不以為意。他為了這個姑娘,竟敢離家這麼久,可見對她已十分迷戀。不知這女子是什麼來歷。公子爺年輕,不知江湖險惡,別要惑於美色,鬧了個身敗名裂。”笑嘻嘻的道:“兩位爺台掛念公子,請公子即回府去。木姑娘若無要事,也請到公子府上作客,盤桓數日。”他怕段譽不肯回家,但若能邀得這位姑娘同歸,多半便肯回去了。
  段譽躊躇道:“我怎……怎麼對伯父、爹爹說?”木婉清紅暈上臉,轉過了頭。
  朱丹臣道:“那四大惡人武功甚高,適才善闡侯雖逐退了葉二娘,那也是攻其無備,帶著三分僥幸。公子爺千金之體,不必身處險地,咱們快些走吧。”段譽想起南海鱷神的凶惡情狀,也是不寒而栗,點頭道:“好,咱們就走。朱四哥,對頭既然厲害,你還是去幫高叔叔吧。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丹臣笑道:“好容易找到了公子爺,在下自當護送公子回府。木姑娘武功卓絕,只是瞧姑娘神情,似乎受傷後未曾復元,途中假如邂逅強敵,多有未便,還是讓在下稍郊綿薄的為是。”
  木婉清哼了一聲,道:“你跟我說話,不用嘰哩咕嚕的掉書包,我是個山野女子,沒念過書。你文謅謅的話哪,我只懂得一半。”朱丹臣笑道:“是,是!在下雖是武官,卻偏要冒充文士,酸溜溜的積習難除,姑娘莫怪。”
  段譽不願就此回家,但既給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只有途中徐謀脫身之計,當下三人偕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問他這七日七夜之中到了何處,但朱丹臣便在近旁,說話諸多不便,只有強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攜有干糧,取出來分給兩人吃了。
  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數裡,只見大樹旁系著五匹駿馬,原來是古篤誠等一行騎來的。朱丹臣走去牽過三匹,讓段譽與木婉清上了馬,自己這才上馬,跟隨在後。當晚三人在一處小客店中宿歇,分占三房。朱丹臣去買了一套衫褲來,段譽換上之後,始脫‘臀無褲’之困。
  木婉清關上房門,對著桌上一枝紅燭,支頤而坐,心中又喜又愁,思潮起伏:“段郎不顧危難,前來尋我,足見他對我情意深重。這幾天來我心中不斷痛罵他負心薄幸,那可是錯怪他了。瞧那朱丹臣對他如此恭謹,看來他定是大官的子弟。我一個姑娘兒家,雖與他訂下了婚姻,但這般沒來由的跟著到他家裡,好不尷尬。似乎他伯父和爹爹待他很凶,他們倘若對我輕視無禮,那便如何?哼哼,我放毒箭將他全家一古腦兒都射死了,只留段郎一個。”正想到凶野處,忽聽得窗上兩下輕輕彈擊之聲。
  木婉清左手一揚,煽滅了燭火,只聽得窗外段譽的聲音說道:“是我。”木婉清聽他深夜來尋自己,一顆心怦怦亂跳,黑暗中只覺雙頰發燒,低聲問:“干什麼?”段譽道:“你開了窗子,我跟你說。”木婉清道:“我不開。”她一身武藝,這時候居然怕起這個文弱書生來,自己也覺奇怪。段譽不明白她為什麼不肯開窗,說道:“那麼你快出來,咱們趕緊得走。”木婉清伸指刺破窗紙,問道:“為什麼?”段譽道:“朱四哥睡著了,別驚醒了他。我不願回家去。”
  木婉清大喜,她本在為了要見到段譽父母而發愁,當下輕輕推開窗子,跳了出去。段譽低聲道:“我去牽馬。”木婉清搖了搖手,伸臂托住他腰,提氣一縱,上了牆頭,隨即帶著他輕輕躍到牆外,低聲道:“馬蹄聲一響,你朱四哥便知道了。”段譽低聲笑道:“多虧你想得周到。”
  兩人手攜著手,逕向東行。走出數裡,沒聽到有人追來,這才放心。木婉清道:“你干麼不願回家?”段譽道:“我這一回家,伯父和爹爹定會關著我,再也不能出來。只怕再見你一面也不容易。”木婉清心中甜甜的甚是喜歡,道:“不到你家去最好。從此咱兩人浪蕩江湖,豈不逍遙快活?咱們這會兒到那裡去?”段譽道:“第一別讓朱四哥、高叔叔他們追到。第二須得躲開那南海鱷神。”木婉清點頭道:“不錯。咱們往西北方去,最好是找個鄉下人家,先避避風頭,躲他個十天半月,待我背上的傷全好,那就什麼都不怕了。”當下兩人向西北方而行,路上也不敢逗留說話,只盼離無量山越遠越好。
  行到天明,木婉清道:“姑蘇王家那批奴才定然還在找我。白天趕道,惹人眼目,咱們得找個歇宿之處。日間吃飯睡覺,晚上行路。”段譽於江湖上的事什麼也不懂,道:“任憑你拿主意便是。”木婉清道:“待會吃過飯後,你跟我好好的說,七日七夜中到那裡去了,若有半句虛言,小心你的……”一言未畢,忽然“咦”的一聲。
  只見前面柳陰下系著三匹馬,一人坐在石上,手中拿著一卷書,正自搖頭搖腦的吟哦,卻不是朱丹臣是誰?段譽也見到了,吃了一驚,拉著木婉清的手,急道:“快走!”
  木婉清心中雪亮,知道昨晚兩人悄悄逃走,全給朱丹臣知覺了,他料得段譽不會輕功,定然行走不快,辨明了二人去路,便乘馬繞道,攔在前路,當下皺眉道:“傻子,給他捉住了,還逃得了麼?”便迎將上去,說道:“哼!大清早便在這兒讀書,想考狀元嗎?”
  朱丹臣一笑,向段譽道:“公子,你猜我是在讀什麼詩?”跟著高聲吟道:“古木鳴寒鳥,空山啼夜猿,既傷千裡目,還驚九折魂。豈不憚艱險?深懷國士恩。季布無二諾,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氣,功名誰復論?”
  段譽道:“這是魏征的‘述懷’吧?”朱丹臣笑道:“公子爺博覽群書,佩服佩服。”段譽明白他所以引述這首詩,意思說我半夜裡不辭艱全的追尋於你,為的是受了你伯父和父親大恩,不敢有負托付;下面幾句已在隱隱說他既已答允回家,說過了的話可不能不算。
  木婉清過去解下馬匹韁繩,說道:“到大理去,不知我們走的路對不對?”朱丹臣道:“左右無事,向東行也好,向西行也好,終究會到大理。”昨日他讓段譽乘坐三匹馬中腳力最佳的一匹,這時他卻拉到自己身邊,以防段木二人如果馳馬逃走,自己盡可追趕得上。
  段譽上鞍後,縱馬向東。朱丹臣怕他著惱,一路上跟他說些詩詞歌賦,只可惜不懂‘易經’,否則更可投其所好。但段譽已是興高采烈,大發議論。木婉清卻一句話也插不進去。不久上了大路,行到午牌時分,三人在道旁一家小店中吃面。
  忽然人影一閃,門外走進個又高又瘦的人來,一坐下,便伸掌在桌上一拍,叫道:“打兩角酒,切兩斤熟牛肉,快,快!”
  木婉清不用看他形相,只聽他說話聲音忽尖忽粗,十分難聽,便知是‘窮凶極惡’雲中鶴到了,幸好她臉向裡廂,沒與他對面朝相,當即伸指在面湯中一醮,在桌上寫道:“第四惡人”。朱丹臣醮湯寫道:“快走,不用等我。”木婉清一扯段譽衣袖,兩人走向內堂。朱丹臣閃入了屋角暗處。
  雲中鶴來到店堂後,一直眼望大路,聽到身後有人走動,回過頭來,見到木婉清的背影剛在壁櫃後隱沒,喝道:“是誰,給我站住了!”離座而行,長臂伸出,便向木婉清背後抓來。
  朱丹臣捧著一碗面湯,從暗處突然搶出,叫聲:“啊喲!”假裝失手,一碗滾熱的面湯夾臉向他潑去。兩人相距既近,朱丹臣潑得又快,小小店堂中實無徊旋余地,雲中鶴立即轉身,一碗熱湯避開了一半,余下一半仍是潑上了臉,登時眼前模糊一片,大怒之下,伸手疾向朱丹臣抓去,准擬抓他個破胸開膛。但朱丹臣湯碗一脫手,隨手便掀起桌子,桌上碗碟杯盤,齊向雲中鶴飛去。噗的一聲響,雲中鶴五指插入桌面,碗碟杯盤隨著一股勁風襲到。
  客店中倉促遇敵,饒是他武功高強,也鬧了個手忙腳亂,急運內勁布滿全身,碗碟之類撞將上去,一一反彈出來,但汁水淋漓,不免狼狽萬狀。只聽得門外馬蹄聲響,已有兩人乘馬向北馳去。雲中鶴伸袖抹去眼上的面湯,猛覺風聲颯然,有物點向胸口。他吸一口氣,胸口陡然縮了半尺,左掌從空中直劈下來,反掌疾抓,四只手指已抓住了敵人點來的判官筆。朱丹臣急忙運勁還奪。他內力差了一籌,這一奪原本無法奏功,一件心愛的兵刃勢要落入敵手,幸好雲中鶴滿手湯汁油膩,手指滑溜,拿捏不緊,竟被他抽回兵刃。
  數招一過,朱丹臣已知敵人應變靈活,武功厲害,大叫:“使鐵桿子的,使板斧的,快快堵住了門,竹篙子逃不走啦。”他曾聽褚萬裡和古篤誠說過,那晚與一個形如竹篙的人相遇,兩人合力,才勉強取勝,是以虛張聲勢的叫將起來。雲中鶴不知是計,心道:“糟糕,使鐵桿子和板斧的兩個家伙原來埋伏在外,我以一敵三,更非落敗不可。”當下無心戀戰,沖入後院,越牆而走。朱丹臣大叫:“竹篙子逃走啦,快追,這一次可不能再讓他溜掉!”奔到門外,翻身上馬,追趕段譽去了。
  段譽和木婉清馳出數裡,便收韁緩行,過不多時,聽得馬蹄聲響,朱丹臣騎馬追來。兩人勒馬相候,正待詢問,木婉清忽道:“不好!那人追來了!”只見大道上一人一幌一飄,一根竹篙般冉冉而來。
  朱丹臣駭然道:“這人輕功如此了得。”揚鞭在段譽的坐騎臀上抽了一記,三匹馬十二只馬蹄上下翻飛,頃刻間將雲中鶴遠遠拋在後面。奔了數裡,木婉清聽得坐騎氣喘甚急,只得收慢,但就這麼一停,雲中鶴又已追到。此人短程內的沖刺雖不如馬匹,長力卻是綿綿不絕。
  朱丹臣知道詭計被他識破,虛聲恫嚇已不管用,看來二十裡路之內,非給他追及不可。只要到得大理城去,自然天大的事也不必怕,但三匹馬越奔越慢,情勢漸急。又奔出數裡,段譽的坐騎突然前腿一跪,將他摔了下來。木婉清飛身下鞍,搶上前去,不等段譽著地,已一把抓住他後心,正好她的坐騎奔到身旁,她左手在馬鞍上一按,帶著段譽一同躍上馬背。朱丹臣遙遙在後,以便阻擋敵人,段譽這一墜馬,便無法相救,見木婉清及時出手,不禁脫口叫道:“好身法!”
  一聲甫畢,突然腦後風響,兵器襲到,朱丹臣回過判官筆,當的一聲格開鋼抓。雲中鶴乘勢拖落,五根鋼鑄的手指只抓得馬臀上鮮血淋漓。那馬吃痛,一聲悲嘶,奔得反而更加快了,不多時和雲中鶴便相距甚遠。但這麼一來,一馬雙馱,一馬受傷,無論如何難以持久,朱丹臣和木婉清都暗暗焦急。
  段譽卻不知事情凶險,問道:“這人很厲害麼?難道朱四哥打他不過?”木婉清搖頭道:“只可惜我受了傷,使不出力氣,不能相助朱四哥跟這惡人一拚。”突然心生一計,說道:“我假裝墜馬受傷,躺在地下,冷不防射他兩箭,或許能得手。你騎了馬只管走,不用等待。”段譽大急,反轉雙臂,左手抱住她頭頸,右手抱住她腰,邊叫:“使不得,使用不得!我不能讓你冒險!”木婉清羞得滿面通紅,嗔道:“呆子,快放開我。給朱四哥瞧在眼裡,成什麼樣子?”段譽一驚,道:“對不起!你別見怪。”木婉清道:“你是我丈夫,又有什麼對不起了?”
  說話之間,回頭又已望見雲中鶴冉冉而來,朱丹臣連連揮手,催他們快逃,跟著躍下馬來,攔在道中,雖然明知斗他不過,也要多擋他一時刻,免得他追上段譽。不料雲中鶴一心要追上木婉清,陡然間斜向沖入道旁田野,繞過了朱丹臣,疾向段木二人追來。
  木婉清用力鞭打坐騎,那馬口吐白沫,已在挨命。段譽道:“倘若咱們騎的是你那黑玫瑰,料這惡人再也追趕不上。”木婉清道:“那還用你說?”
  那馬轉過了一個山崗,迎面筆直一條大道,並無躲避之處,只見西首綠柳叢中,小湖旁有一角黃牆露出。段譽喜道:“好啦!咱們向這邊去。”木婉清道:“不行!那是死地,無路可走!”段譽道:“你聽我的話便不錯。”拉韁撥過馬頭,向綠柳叢中馳去。
  奔到近處,木婉清見那黃牆原來是所寺觀,匾額上寫的似乎是‘玉虛觀’三字,心下飛快盤算:“這呆子逃到了這裡,前無去路。我且躲在暗處,射這竹篙子一箭。”轉眼間坐騎已奔到觀前,猛聽得身後一人哈哈大笑,正是雲中鶴的聲音,相距已不過數丈。
  只呼得段譽大叫:“媽媽,媽媽,快來啊!媽!”木婉清心下惱怒,喝道:“呆子,住口!”雲中鶴笑道:“這當兒便叫奶奶爺爺,也不中用了。”縱身撲上。木婉清左掌貼在段譽後心,運勁推出,叫道:“逃進觀裡去!”同時口臂輕揮,一箭向後射出。雲中鶴縮頭閃開,見木婉清躍離馬鞍,左手鋼抓攸地遞出,搭向她肩頭。木婉清身子急縮,已鑽到了馬腹之下,颼颼颼連射三箭。雲中鶴東閃西幌,後躍相避。
  便在此時,觀中走出一個道姑,見段譽剛從地下哎唷連聲的爬起身來,便上前伸臂攬住了他,笑道:“又在淘什麼氣了,這麼大呼小叫的?”
  木婉清見這道姑年紀雖較段譽為大,但容貌秀麗,對段譽竟然如此親熱,而段譽伸右臂圍住了那道姑的腰,更是一臉的喜歡之狀,不由得醋意大盛,顧不得強敵在後,縱身過去,發掌便向那道姑迎面劈去,喝道:“你攬著他干麼?快放開!”段譽急叫:“婉妹,不得無禮!”木婉清聽他回護那道姑,氣惱更甚,腳步未著地,掌上更增了三分內勁。那道姑拂麈一揮,麈尾在半空中圈了一個小圈,已卷住她手腕。木婉清只覺拂麈上的力道著實不小,跟著被拂麈一扯,不由自主的往旁沖出幾步,這才站定,又急又怒的罵道:“你是出家人,也不怕丑!”
  雲中鶴初時見那道姑出來,姿容美貌,心中一喜:“今日運道來了,一箭雙雕,兩個娘兒一並擄了去。”待見那道如拂麈一出手,便將木婉清攻勢凌厲的一掌輕輕化開,知道這道姑武功了得,便縱身上了馬鞍,靜觀其變,心道:“兩個娘兒都美,隨便搶到一個,也就罷了。”
  那道姑怒道:“小姑娘,你胡說八道些什麼?你……你是他什麼人?”
  木婉清道:“我是段郎的妻子,你快放開他。”那道姑一呆,忽然眉開眼笑,拉著段譽的耳朵,笑道:“是真是假?”段譽笑道:“也可說是真,也可說是假。”那道姑伸手在他面頰上重重扭了一把,笑道:“沒學到你爹半分武功,卻學足了爹爹的風流胡鬧,我不打斷你的狗腿才怪。”側頭向木婉清上下打量,說道:“嗯,這姑娘也真美,就是太野,須得好好管教才成。”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08 PM

木婉清怒道:“我野不野關你什麼事?你再不放開他,我可要放箭射你了。”那道姑笑道:“你倒射射看。”段譽大叫:“婉妹,不可!你知道她是誰?”說著伸手摟住了那道姑的項頸。木婉清更是惱怒欲狂,手腕一揚,颼颼兩聲,兩枝毒箭向那道姑射去。
  那道姑本來滿臉笑容,驀地見到小箭,臉色立變,拂麈揮出,裹住了兩枝小箭,厲聲喝道:“‘修羅刀’秦紅棉是你什麼人?”木婉清道:“什麼‘修羅刀’秦紅棉?沒聽見過。快放開我段郎。”她明明見到此刻早已是段郎摟住道姑,而非道姑摟住段郎,還覺仍是這道姑不好。
  段譽見那道姑氣得臉色慘白,勸道:“媽,你別生氣。”
  “媽,你別生氣”這五字鑽入了木婉清的耳中,不由得她不大吃一驚,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叫道:“什麼,她……她是你媽媽?”
  段譽笑道:“剛才我大叫‘媽媽’,你沒聽見麼?”轉頭向那道姑道:“媽,她是木婉清木姑娘,兒子這幾日連遇凶險,很受惡人的欺侮,虧得木姑娘幾次救了兒子性命。”
  忽聽得柳樹叢外有人大叫:“玉虛散人!千萬小心了,這是四大惡人之一!”跟著一人急奔而至,正是朱丹臣。他見那道姑神色有異,還道她已吃了雲中鶴的虧,顫聲道:“你……你和他動過了手麼?”
  雲中鶴朗聲笑道:“這時動手也還不遲。”一句話剛說完,雙足已站上馬鞍,便如馬背上豎了一根旗桿,突然身子向前伸出,右足勾住馬鞍,兩柄鋼抓同時向那道姑抓去。那道姑斜身欺到馬左,拂麈卷著的兩枝小箭激飛而出。雲中鶴閃身避過。那道姑搶上揮拂麈擊他左腿,雲中鶴竟不閃避,左手鋼抓勾向她背心。那道姑側身避過,拂麈回擊。雲中鶴向前邁了一步,左足踏上了馬頭,居高臨下,右手鋼抓橫掃而至。
  朱丹臣喝道:“下來。”縱身躍上馬臀,左判官筆點向他左腰。雲中鶴左手鋼抓一擋,以長攻短,反擊過去。玉虛散人拂曉麈抖處,又襲向他的下盤。雲中鶴雙手鋼抓飛舞,以一敵二,竟然不落下風。木婉清見他站在馬上,不必守護胸腹,頗占便宜,颼的一箭射出,穿入那馬左眼。那馬身子一聲慘嘶,便即跪倒。玉虛散人拂麈圈轉,已纏住了雲中鶴右手鋼抓的手指。朱丹臣奮身而上,連攻三招。玉虛散人和雲中鶴同時奮力回奪。
  雲中鶴內力雖然強得多,但分了半力去擋架朱丹臣的判官筆,又要防備木婉清的毒箭,只感手臂一震,拂麈和鋼抓同時脫手,直飛上天。他料知今日已討不了好去,罵道:“大理國的家伙,專會倚多取勝。”雙足在馬鞍一登,身子如箭般飛出,左手鋼抓勾住一株大柳樹的樹枝,一個翻身,已在數丈之外。木婉清一箭射去,拍的一聲,短箭釘在柳樹上,雲中鶴卻鴻飛冥冥,已然不知所蹤。跟著當啷啷一聲響亮,拂麈和鋼抓同時落在地下。
  朱丹臣躬身向玉虛散人拜倒,恭恭敬敬的行禮,說道:“丹臣今日險些性命難保,多蒙相救。”玉虛散人微微一笑,道:“十多年沒動兵刃,功夫全擱下了。朱兄弟,這人是什麼來歷?”朱丹臣道:“聽說四大惡人齊來大理。這人位居四大惡人之末,武功已如此了得,其余三人可想而知。請……請你還是到王府中暫避一時,待料理了這四個惡人之後再說。”
  玉虛散人臉色微變,慍道:“我還到王府中去干什麼?四大惡人齊來,我敵不過,死了也就是了。”朱丹臣不敢再說,向段譽連使眼色,要他出言相求。
  段譽拴起拂麈,交在母親手裡,反雲中鶴的鋼抓拋入了小湖,說道:“媽,這四個惡人委實凶惡得緊,你既不願回家,我陪你去伯父那裡。”玉虛散人搖頭道:“我不去。”眼圈一紅,似乎便要掉下淚來。段譽道:“好,你不去,我就在這兒陪你。”轉頭向朱丹臣道:“朱四哥,煩你去稟報我伯父和爹爹,說我母子倆在這兒合力抵擋四大惡人。”
  玉虛散人笑了出來,道:“虧你不怕羞,你有什麼本事,跟我合力抵擋四大惡人?”她雖給兒子引得笑了出來,但先前存在眼眶中的淚水終於還是流下臉頰,她背轉了身,舉袖抹拭眼淚。
  木婉清暗自詫異:“段郎的母親怎地是個出家人?眼看雲中鶴這一去,勢必會同其余三個惡人聯手來攻,他母親如何抵敵?她為什麼一定堅執不肯回家躲避?啊,是了!天下男子負心薄幸的為多,段郎的父親定是另有愛寵,以致他母親著惱出家。”這麼一想,對她大起同情之意,說道:“玉虛散人,我幫你御敵。”
  玉虛散人細細打量她相貌,突然厲聲道:“你給我說實話,到底‘修羅刀’秦紅棉是你什麼人?”木婉清也氣了,說道:“我早跟你說過了,我從來沒聽見過這名字。秦紅棉是男是女,是人是畜生,我全不知情。”
  玉虛散人聽她說到‘是人是畜生’,登時釋然,尋思:“她若是修羅刀的後輩親人,決不會說‘畜生’兩字。”雖聽她出言挺撞,臉色反而溫和了,笑道:“姑娘莫怪!我適才見你射箭的手法姿式,很像我所識的一個女子,甚至你的相貌也有三分相似,以致起疑。木姑娘,令尊、令堂的名諱如何稱呼?你武功很好,想必是名門之女。”木婉清搖頭道:“我從小沒爹沒娘,是師父養大我的。我不知爹爹、媽媽叫什麼名字。”玉虛散人道:“那麼尊師是那一位?”木婉清道:“我師父叫作‘幽谷客’。”玉虛散人沉吟道:“幽谷客?幽谷客?”向著朱丹臣,眼色中意示詢問。
  朱丹臣搖了搖頭,說道:“丹臣僻處南疆,孤陋寡聞,於中原前輩英俠,多有未知。這‘幽谷客’前輩,想必是位隱逸山林的高士。”這幾句話,便是說從來沒聽見過‘幽谷客’的名字。
  說話之間,忽聽得柳林外馬蹄聲響,遠處有人呼叫:“四弟,公子爺無恙麼?”朱丹臣叫道:“公子爺在這兒,平安大吉。”片刻之間,三乘馬馳到觀前停住,褚萬裡、古篤誠、傅思歸三人下馬走近,拜倒在地,向玉虛散人行禮。
  木婉清自幼在山野之中長大,見這些人禮數羅嗦,頗感厭煩,心想:“這幾個人武功都很高明,卻怎地見人便拜?”
  玉虛散人見這三人情狀狼狽,傅思歸臉上受了兵刃之傷,半張臉裹在白布之中,古篤誠身上血跡斑斑,褚萬裡那根長長的鐵桿子只剩下了半截,忙問:“怎麼?敵人很強麼?思歸的傷怎樣?”傅思歸聽她問起,又勾起了滿腔怒火,大聲道:“思歸學藝不精,慚愧得緊,倒勞王妃掛懷了。”玉虛散人幽幽的道:“你還叫我什麼王妃?你記心須得好一點才是。”傅思歸低下了頭,說道:“是!請王妃恕罪。”他說的仍是‘王妃’,當是以往叫得慣了,不易改口。
  朱丹臣道:“高侯爺呢?”褚萬裡道:“高侯爺受了點兒內傷,不便乘馬快跑,這就來了。”玉虛散人輕輕“啊”的一聲,道:“高侯爺也受了傷?不……不要緊麼?”褚萬裡道:“高侯爺和南海鱷神對掌,正斗到激烈處,葉二娘突然自後偷襲,侯爺無法分手,背心上給這婆娘印了一掌。”玉虛散人拉著段譽的手,道:“咱們瞧瞧高叔叔去。”娘兒倆一齊走出柳林,木婉清也跟著出去。褚萬裡等將坐騎系在柳樹上,跟隨在後。
  遠處一騎馬緩緩行來,馬背上伏著一人。玉虛散人等快步迎上,只見那人正是高升泰。段譽快步搶上前去,問道:“高叔叔,你覺得怎樣?”高升泰道:“還好。”抬起頭來,見到了玉虛散人,掙扎著要下馬行禮。玉虛散人道:“高侯爺,你身上有傷,不用多禮。”但高升泰已然下馬,躬身說道:“高升泰敬問王妃安好。”玉虛散人回禮,說道:“譽兒,你扶住高叔叔。”
  木婉清滿腹疑竇:“這姓高的武功著實了得,一枝鐵笛,數招間便驚退了葉二娘,怎地見了段郎的母親卻也這般恭敬?也稱她為‘王妃’,難道……段郎……段郎他……竟是什麼王子麼?可是這書呆子行事莫名其妙,那裡像什麼王子了?”
  玉虛散人道:“侯爺請即回大理休養。”高升泰道:“是!四大惡人同來大理,情勢極是凶險,請王妃暫回王府。”玉虛散人歎了口氣,說道:“我這一生一世,那是決計不回去的了。”高升泰道:“既是如此,我們便在玉虛觀外守衛。”向傅思歸道:“思歸,你即速回去稟報。”傅思歸應道:“是!”快步奔向系在玉虛觀外的坐騎。
  玉虛散人道:“且慢!”低頭凝思。傅思歸便即停步。
  木婉清見玉虛散人臉色變幻,顯是心中疑難,好生不易決斷。午後日光斜照在她面頰之上,晶瑩華彩,雖已中年,芳姿不減,心道:“段郎的媽媽美得很啊,這模樣挺像是畫中的觀音菩薩。”
  過了半晌,玉虛散人抬起頭來,說道:“好,咱們一起回大理去,總不成為我一人,叫大伙兒冒此奇險。”段譽大喜,跳了起來,摟住她頭頸,叫道:“這才是我的好媽媽呢!”傅思歸道:“屬下先去報訊。”奔回去解下坐騎,翻身上馬,向北急馳而去。褚萬裡牽過馬來,讓玉虛散人、段譽、木婉清三人乘坐。
  一行人首途前赴大理,玉虛散人、木婉清、段譽、高升泰四人乖馬,褚萬裡、古篤誠、朱丹臣三人步行相隨。行出數裡,迎面馳來一小隊騎兵。褚萬裡快步搶在頭裡,向那隊長說了幾句話。那隊長一聲號令,眾騎兵一齊躍下馬背,拜伏在地。段譽揮了揮手,笑道:“不必多禮。”那隊長下令讓出三匹馬來,給褚萬裡等乘坐,自己率領騎兵,當先開路。鐵蹄錚錚,向大道上馳去。
  木婉清見了這等聲勢,料知段譽必非常人,忽生憂慮:“我還道他只是個落魄江湖的書生,因此上要嫁便嫁。瞧這小子的排場不小,倘若他是什麼皇親國戚,或是朝中大官,說不定瞧我不起這山野女子。師父言道,男人越富貴,越沒良心,娶妻子要講究什麼門當戶對。哼哼,他好好娶我便罷,倘若三心兩意,推三阻四,我不砍他幾劍才怪。我才不理他是多大的來頭呢?”一想到這事,心裡再也藏不住,縱馬馳到段譽身邊,問道:“喂,你到底是什麼人?咱們在山頂上說過的話,算數不算?”
  段譽見馬前馬後都是人,她忽然直截了當的問起婚姻大事,不禁止頗為尷尬,笑到:“到了大理城內,我慢慢跟你說。”木婉清道:“你若是負……負心……我……我……”說了兩個“我”字,終於說不下去了。段譽見她脹紅了粉臉,眼中淚水盈盈,更增嬌艷,心中愛念大盛,低聲道:“我是求之不得,你放心,我媽媽也很喜歡你呢。”
  木婉清破涕為笑,低聲道:“你媽媽喜不喜歡我,我又理她作甚?”言下之意自是說“只要你喜歡我,那就成了。”
  段譽心中一蕩,眼光轉處,只見母親正似笑非笑的望著自己兩人,不由得大窘。
  早牌時分,離大理城沿有二三十裡,迎面塵頭大起,成千名騎兵列隊馳來,兩面杏黃旗迎風招展,一面旗上鄉著‘鎮南’兩個紅字,另一面旗上鄉著‘保國’兩個黑字。段譽叫道:“媽,爹爹親自迎接你來啦。”玉虛散人哼了一聲,勒停了馬。高升泰等一干人一齊下馬,讓在道旁。段譽縱馬上前,木婉清略一猶豫,也跟了上去。
  片刻間雙方馳近,段譽大叫:“爹爹,媽回來啦。”
  兩名旗手向旁讓開,一個紫袍人騎著一匹大白馬迎面奔來,喝道:“譽兒,你當真胡鬧之極,累得高叔叔身受重傷,瞧我不打斷你的兩腿。”
  木婉清吃了一驚,心道:“哼,你要打斷段郎的雙腿,就算你是他的父親,那也決計不成。”只見這紫袍人一張國字臉,神態威猛,濃眉大眼,肅然有王者之相,見到兒子無恙歸來,三分怒色之外,倒有七分喜歡。木婉清心道:“幸好,段郎的相貌像他媽媽,不像你。,否則似你這般凶霸霸的模樣,我可不喜歡。”
  段譽縱馬上前,笑道:“爹爹,你老人家身子安好。”那紫袍人佯怒道:“好什麼?總算沒給你氣死。”段譽笑道:“這趟若不是兒子出去,也接不到娘回來。兒子所立的這場汗馬功勞,著實了不起。咱們就將功折罪,爹,你別生氣吧。”紫袍子人哼了一聲,道:“就算我不揍你,你伯父也饒你不過。”雙腿一挾,白馬行走如飛,向玉虛散人奔去。
  木婉清見那隊騎兵身披錦衣,甲胄鮮明,兵器擦得閃閃生光,前面二十人手執儀仗,一面朱漆片上寫著“大理鎮南王段”六字,另一面虎頭牌上寫著“保國大將軍段”六字。她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兒,見了這等威儀排場,心下也不禁肅然,問段譽道:“喂,這鎮南王,保國大將軍,就是你爹爹嗎?”
  段譽笑著點頭,低聲道:“那就是你公公了。”
  木婉清勒馬呆立,霎時間心中一片茫然。她呆了半晌,縱馬又向段譽身邊馳去。大道上前後左右都是人,她心中突然只覺說不出的孤寂,須得靠近段譽,才稍覺平安。
  鎮南王在玉虛散人馬前丈余處勒定了馬,兩人你望我一眼,我望你一眼,誰都不開口。段譽道:“媽,爹爹親自接你來啦。”玉虛散人道:“你去跟伯母說,我到她那裡住幾天,打退了敵人之後,我便回玉虛觀去。”鎮南王陪笑道:“夫人,你的氣還沒消嗎?咱們回家之後,我慢慢跟你陪禮。”玉虛散人沉著臉道:“我不回家,我要進宮去。”
  段譽道:“很好,咱們先進宮去,拜見了伯父、伯母再說。媽,這次兒子溜到外面去玩,伯父一定生氣,爹爹多半是不肯給我說情的了。還是你幫兒子去說幾句好話吧。”玉虛散人道:“你越大越不成話了,須得讓伯父重重打一頓板子才成。”段譽笑道:“打在兒身上,痛在娘心裡,還是別打的好。”玉虛散人給他逗得一笑,道:“呸!打得越重越好,我才不可憐呢。”
  鎮南王和玉虛散人之間本來甚是尷尬,給段譽這麼插科打諢,玉虛散人開顏一笑,僵局便打開了。段譽道:“爹,你的馬好,怎地不讓給媽騎?”玉虛散人說道:“我不騎!”向前直馳而去。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09 PM

段譽縱馬追上,挽住母親坐騎的轡頭。鎮南王已下了馬,牽過自己的馬去。段譽嘻嘻直笑,抱起母親,放在父親的白馬鞍上,笑道:“媽,你這麼一位絕世無雙的美人兒,騎了這匹白馬,更加好看了。可不真是觀世音菩薩下凡嗎?”玉虛散人笑道:“你那木姑娘才是絕世無雙的美人兒,你取笑媽這老太婆麼?”
  鎮南王轉頭向木婉清乍去。段譽道:“她……她是木姑娘,是兒子結交的……結交的好朋友。”鎮南王見了兒子神色,已知其意,見木婉清容顏秀麗,暗暗喝采:“譽兒眼光倒是不錯。”見木婉清眼光中野氣甚濃,也不過來拜見,心道:“原來是個不知禮數的鄉下女孩兒。”心中記掛著高升泰的傷勢,快步走到他身邊,說道:“泰弟,你內傷怎樣?”伸指搭他腕脈。高升泰道:“我督脈上受了些傷,並不礙事,你……你不用損耗功力……”一言未畢,鎮南王已伸出右手食指,在他後頸中點了三指,右掌按住他腰間。
  鎮南王頭頂冒起絲絲白氣,過了一盞茶時分,才放開左掌。高升泰道:“淳哥,大敵當前,你何苦在這時候為我耗損內力?”鎮南王笑道:“你內傷不輕,早治一刻好一刻。待得見了大哥,他就不讓我動手,自己要出指了。”
  木婉清見高升泰本來臉色白得怕人,但只這片刻之間,雙頰便有了紅暈,心道:“原來段郎的爹爹內功深厚之極,怎地段郎他……他卻又全然不會武功?”
  褚萬裡牽過一匹馬來,服侍鎮南王上馬。鎮南王和高升泰並騎徐行,低聲詢問敵情。段譽與母親有說有笑,在鐵甲衛士前後擁衛之下向大理城馳去,卻不免將木婉清冷落了。
  黃昏時分,一行人進了大理城南門。‘鎮南’、‘保國’兩面大旗所到之處,眾百姓大聲歡呼:“鎮南王爺千歲!”“大將軍千歲!”鎮南王揮手作答。
  木婉清見大理城內人煙稠密,大街上青石平舖,市肆繁華。過得幾條街道,眼前筆直一條大石路,大路盡頭聳立著無數黃瓦宮殿,夕陽照在琉璃瓦上,金碧輝煌,令人目為之眩。一行人來到一座牌坊之前,一齊下馬。木婉清見牌坊上寫著四個大金字:“聖道廣慈”,心想:“這定是大理國的皇宮了。段郎的伯父竟住在皇宮之中,想必位居高官,也是個什麼王爺、大將軍之流。”
  一行人走過牌坊,木婉清見宮門上的匾額寫著‘聖慈宮’三個金字。一個太監快步走將出來,說道:“啟稟王爺:皇上與娘娘在王爺府中相候,請王爺、王妃回鎮南王府見駕。”鎮南王道:“是了!”段譽笑道:“妙極,妙極!”玉虛散人橫他一眼,嗔道:“妙什麼?我在皇宮中等候娘娘便是。”那太監道:“娘娘吩咐,務請王妃即時朝見,娘娘有要緊事和王妃商量。”玉虛散人低聲道:“有什麼要緊事了?詭計多端。”段譽知道這是皇後故意安排,料到他母親不肯回自己王府,是以先到鎮南王府中去相候,實是撮合他父母和好的一番美意,心下甚喜。
  一行人出牌坊後上馬,折而向東,行了約莫兩裡路,來到一座大府第前。府門前兩面大旗,旗上分別繡的是‘鎮南’、‘保國’兩字,府額上寫的是‘鎮南王府’。門口站滿了親兵衛士,躬身行禮,恭迎王爺、王妃回府。
  鎮南王首先進了府門,玉虛散人踏實上第一級石階,忽然停步,眼眶一紅,怔怔的掉下淚來。段譽半拉半推,將母親擁進了大門,說道:“爹,兒子得母親回來,立下大功,爹爹有什麼獎賞?”鎮南王心中喜歡,道:“你向娘討賞,娘說賞什麼,我便照賞。”玉虛散人破涕為笑,道:“我說賞你一頓板子。”段譽伸了伸舌頭。
  高升泰等到了大廳上,分站兩旁,鎮南王道:“泰弟,你身上有傷,快坐下。”段譽同木婉清道:“你在此稍坐片刻,我見過皇上、皇後,便來陪你。”木婉清實是不願他離去,但也無法阻止,只得委委屈屈的點了點頭,逕在首座第一張椅上坐了下來。其余諸人一直站著,直等鎮南王夫婦和段譽進了內堂,高升泰這才坐下,但褚萬裡、古篤誠、朱丹臣等人卻仍垂手站立。
  木婉清也不理會,放眼看那大廳,只見正中一塊,橫匾,寫著‘邦國柱石’四個大字,下首署著‘丁卯御筆’四個小字,楹柱中堂懸滿了字畫,一時也看不了這許多,何況好多字根本不識。侍僕送上清茶,恭恭敬敬的舉盤過頂。木婉清心想:“這些人古怪真多。”又見只有她自己與高升泰兩人有茶。朱丹臣等一干人迎敵之時威風八面,到了鎮南王府,卻恭謹肅立,大氣也不敢透一口,那裡像什麼身負上乘武功的英雄好漢?
  過得半個時辰,木婉清等得不耐煩起來,大聲叫道:“段譽,段譽,干麼還不出來?”
  大廳上雖站滿了人,但人人屏息凝氣,只聲不出,木婉清突然大叫,誰都嚇了一跳。高升泰微笑道:“姑娘少安毋躁,小王爺這就出來。”木婉清奇道:“什麼小王爺?”高升泰道:“段公子是鎮南王世子,那不是小王爺麼?”木婉清自言自語:“小王爺,小王爺!這書呆子像什麼王爺?”
  只見內堂走出一名太監,說道:“皇上有旨:著善闡侯、木婉清進見。”高升泰見那太監出來,早已恭恭敬敬的站立。木婉清卻仍大刺刺的坐著,聽那太監直呼已名,心中不喜,低聲道:“姑娘也不稱一聲,我的名字是你隨便叫得的麼?”高升泰道:“木姑娘,咱們去叩見皇上。”
  木婉清雖是天不怕、地不怕,聽說要去見皇帝,心頭也有發毛,只得跟在高升泰之後,穿長廊,過庭院,只覺得走不完的一間間屋子,終於來到一座花廳之外。
  那太監報道:“善闡侯、木婉清朝見皇上、娘娘。”揭開了簾子。
  高升泰向木婉清使個眼色,走進花廳,向正中坐著的一男一女跪了下去。
  木婉清卻不下跪,見那男人長須黃袍,相貌清俊,問道:“你就是皇帝麼?”
  這居中而坐的男子,正是大理國當今皇帝段正明,帝號稱為保定帝。大理國於五代後晉天福二年建國,比之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還早了廿三年。大理段氏其先為武威郡人,始祖段儉魏,佐南詔大蒙國蒙氏為清平官,六傳至段思平,官通海節度使,丁酉年得國,稱太祖神聖文武帝。十四傳而到段正明,已歷一百五十余年。
  是時北宋汴梁哲宗天子在位,年歲尚幼,太皇太後高氏垂簾聽政。這位太皇太後任用名臣,廢除苛政,百姓康樂,華髟綏安,實是中國歷代第一位英明仁厚的女主,史稱‘女中堯舜’。大理國僻處南疆,歷代皇帝崇奉佛法,雖自建帝號,對大宋一向忍讓恭順,從來不以兵戎相見。保定帝在位十一年,改元三,曰保定、建安、天佑,其時正當天估年間,四境寧靜,國泰民安。
  保定帝見木婉清不向自己跪拜,開口便問自己是否皇帝,不禁失笑,說道:“我便是皇帝了。你說大理城裡好玩麼?”木婉清道:“我一進城便來見你了,還沒玩過。”保定帝微笑道:“明兒讓譽兒帶你到處走走,瞧瞧我們大理的風光。”木婉清道:“很好,你陪我們一起去嗎?”她此言一出,眾人都忍不住微笑。
  保定帝回視坐在身旁的皇後,笑道:“皇後,這娃娃兒要咱們陪她,你說陪不陪?”皇後微笑未答。木婉清向她打量了幾眼,道:“你是皇後娘娘嗎?果然挺美麗的。”保定帝呵呵大笑,說道:“譽兒,木姑娘天真誠樸,有趣得緊。”
  木婉清問道:“你為什麼叫他譽兒?他常說的伯父,就是你了,是不是?他這次私逃出外,很怕你生氣,你別打他了,好不好?”保定帝微笑道:“我本要重重打他五十記板子,既是姑娘說情,那就饒過了。譽兒,你還不謝謝木姑娘。”
  段譽見木婉清逗得皇上高興,心下甚喜,知道伯父性子隨和,便向木婉清深深一揖,說道:“謝過木姑娘說情之德。”木婉清還了一禮,低聲道:“你伯父答允不打你,我就放心了,謝倒是不用謝的。”轉頭又向保定帝道:“我只道皇帝總是個很凶很可怕的人,那知道你……你很好!”
  保定帝除了幼年時曾得父皇、母後如此稱贊之外,十余年來人人見他恭敬畏懼,從未有人贊過他‘你很好’三字,但見木婉清猶如渾金樸玉,全然不通世故人情,對她更增三分喜歡,向皇後道:“你有什麼東西賞她?”
  皇後從左腕上褪下一只玉鐲,遞了過去,道:“賞了你吧。”
  木婉清上前接過,戴上自己手腕,嫣然一笑,道:“謝謝你啦。下次我也去找一件好看的東西送給你。”皇後微微一笑,說道:“那我先謝謝你啦。”
  忽聽得西首數間屋外屋頂上閣的一聲響,跟著鄰室的屋上又是閣的一響。
  木婉清一驚,知有敵人來襲,那人來得好快。但聽得颼颼數聲,幾個人上了屋頂,褚萬裡的聲音喝道:“閣下深夜來到王府,意欲何為?”
  一個嗓子嘶啞的粗聲道:“我找徒兒來啦!快叫我乖徒兒出來見我。”正是南海鱷神。
  木婉清吃驚更甚,雖兒王府中戒備森嚴,衛士如雲,鎮南王、高升泰、玉虛散人,以及褚古傅朱諸人均武功高強,但南海鱷神實在太也厲害,如再得葉二娘、雲中鶴,以及那個未曾露過面的‘天下第一惡人’相助,四惡聯手,倘要強擄段譽,只怕也是不易阻擋。
  只聽褚萬裡喝道:“閣下高徒是誰?鎮南王府之中,那有閣下的徒兒?快快退去!”突然間嗤的一聲響,半空中伸下一張大手,將廳門上懸著的簾子撕為兩半,人影一幌,南海鱷神已站在廳中。他豆眼骨溜溜的一轉,已見到段譽,哈哈大笑,叫道:“老四說得不錯,乖徒兒果然在此。快快求我收你為徒,跟我去學功夫。”說著伸出雞爪般的手來。抓向段譽肩頭。
  鎮南王見他這一抓來勢勁急,著實厲害,生怕他傷了愛子,當即揮掌拍去。兩人手掌相碰,砰的一聲,均感內力受震。南海鱷神心下暗驚,問道:“你是誰?我來帶領我的徒兒,關你什麼事?”鎮南王微笑道:“在下段正淳。這孩子是我兒子,幾時拜你為師了?”
  段譽笑道:“他硬要收我為徒,我說早已拜過師父了,可是他偏偏不信。”
  南海鱷神瞧瞧段譽,又瞧瞧鎮南王段正淳,說道:“老的武功倒很強,小的卻是一點不會,我就不信你們是爺兒倆。段正淳,咱們馬馬虎虎,就算他是你的兒子好了。可是你教武功的法子不對,你兒子太過膿包。可惜,嘿嘿,可惜。”段正淳道:“可惜什麼?”南海鱷神道:“你兒子很像我,是塊極難得的學武材料,只須跟我學得十年,包他成為武林中一個了不起的高手。”
  段正淳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但適才跟他對掌,已知此人武功好生了得,正待回答,段譽已搶著說道:“岳老三,你武功不行,不配做我師父,你回南海萬鱷島去再練二十年,再來跟人談論武學。”南海鱷神大怒,喝道:“憑你這小子,也配說我武功不行?”
  段譽道:“我問你:‘風雷、益。君子以見善則遷,有過則改’,那是什麼意思?”南海鱷神一呆,怒道:“那有什麼意思?胡說八道。”段譽道:“你連這幾句最淺近的話也不懂,還談什麼武學?我再問你:‘損上益下,民說無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那又是什麼意思?”
  保定帝、鎮南王、高升泰等聽到他引‘易經’中的話來戲弄此人,都不禁好笑。木婉清雖不懂他說些什麼,但猜到多半是酸秀才在掉書包。
  南海鱷神一怔之間,只見各人臉上均有嘲笑之意,料想段譽說的多半不是好話,大吼一聲,便要出掌相擊。段正淳踏上半步,攔在他與兒子之間。
  段譽笑道:“我說的都是武功秘訣,其中奧妙無窮,料你也不懂。你這等井底之蛙,居然想做我師父,豈不笑歪了天下人的嘴巴?哈哈,我拜的師父有的是玉洞神仙,有的是飽學宿儒,有的是大德高僧。你啊,再學十年,也未必能拜我為師。”
  南海鱷神大吼:“你拜的師父是誰?叫他出來,露幾手給我瞧瞧。”
  段正淳見來者只是四惡之一,武功雖然不弱,比自己可還差了一籌,不妨拿這渾人來戲耍一番,以博皇上、皇後與夫人一燦,當下由得兒子信口胡說,也不出言阻止。
  段譽見伯父臉上笑嘻嘻地,父親又對己縱容,更加得意了,向南海鱷神道:“好,你有膽子便在這裡,我去請我師父來,你可別嚇得逃走。”南海鱷神怒道:“我岳老二一生縱橫江湖,怕過誰來?快去,快去。”段譽轉身出房。
  南海鱷神向各人臉上逐一瞧去,只見人人都是是臉露微笑,心想:“我這徒兒武功這等差勁,狗屁不如,他師父會有什麼能耐?老子半點也不用怕他。”
  只聽得靴聲橐橐,兩個人走近房來。段譽在門外說道:“岳老三這家伙逃走了麼?爹,你別讓他逃走,我師父來啦。”南海鱷神吼道:“我逃什麼?他媽的,快叫你師父進來。你不肯改投明師,想是你的暗師不答允。我先把你狗屁師父的脖子扭斷,你沒了師父,就非拜我為師不可。哈哈,這主意高明之極。”
  他自稱自贊聲中,段譽帶了一人進來,眾人一見,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人小帽長袍,兩撇焦黃鼠須,眯著一雙紅眼睛,縮頭聳肩,形貌猥瑣,玉虛散人等認得乃是王府中管帳師爺的手下霍先生。這人整日價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專愛和王府中的僕役賭博。這時帶著七他酒意,胸前滿是油膩,被段譽拖著手臂,畏畏縮縮的不敢進來。一進花廳,便向保定帝和皇後叩下頭去。保定帝不認得他是誰,說道:“罷了!”
  段譽挽著霍先生的手臂,向南海鱷神道:“岳老三,我諸位師尊之中,以這位師父武功最淺,你須先勝得了他,方能跟我另外的師父比武。”南海鱷神哇哇大叫,說道:“三招之內,我岳老地若不將他摔個稀巴爛,我拜你為師。”段譽眼光一亮,說道:“你這話是真是假?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倘若不作數,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南海鱷神叫道:“來,來,來!”段譽道:“倘若只比三招,那就不用我師父動手,我自己來接你三招也成。”
  南海鱷神聽到雲中鶴的傳言,匆匆忙忙趕來大理鎮南王府,一心只想擒去段譽,要他作南海一派的傳人,待得和段正淳對了一掌,始有懼意,覺得要在這許多高手環繞之下擒走段譽,實在大為不易,單是徒兒的老子,恐怕就打他不過,聽得段譽願和自己動手,當真再好不過,一出手就可將他扣住,段正淳等武功再強,也就不敢動彈,只有眼睜睜的讓自己將徒兒帶走,便道:“好,你來接我三招,我不出內力,決不傷你便是。”
  段譽道:“咱們言語說明在先,三招之內你如打我不倒,那便如何?”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他知道段譽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別說三招,就是半招也接不住,便道:“三招之內要是打你不倒,我就拜你為師。”段譽笑道:“這裡大家都聽見了,你賴不賴?”南海鱷神怒道:“岳老二說話,素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段譽道:“岳老三!”南海鱷神道:“岳老二!”段譽道:“岳老三!”南海鱷神道:“快來動手,羅裡羅唆的干什麼?”段譽走上兩步,和他相對而立。
  廳中眾人自保定帝、皇後而下,除了木婉清外,人人都是是看著段譽長大的,均知他好文厭武,從來沒學過武功,這次保定帝和段正淳逼著他練武,他竟離家出走,別說和一流高手過招,就是尋常的衛士兵卒,他也決計不是對手。初時眾人均知他是故意戲弄這渾人,但到後來說話僵了,竟逼得真要和他放對。雖然南海鱷神一心想收他為徒,不致傷他性命,但這人性子凶野,說不定突然間狂性大發,段譽以金枝玉葉之體,如何可輕易冒險?玉虛散人首先出言攔阻:“譽兒莫要胡鬧,這等山野匹夫,不必多加理會。”皇後也道:“善闡侯,你下令擒了這個狂徒。”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10 PM

善闡侯高升泰躬身道:“臣高升泰接旨。”轉身喝道:“褚萬裡、古篤誠、傅思歸、朱丹臣四人聽令:娘娘有旨,擒了這個犯駕狂徒。”褚萬裡等四人一齊躬身道:“臣接旨。”
  南海鱷神眼見眾人要群起而攻,喝道:“你們大伙兒都來好了,老子也不怕。你兩個是皇帝、皇後嗎?你兩個也上吧!”
  段譽雙手急搖,道:“慢來,慢來,讓我跟他比了三招再說。”
  保定帝素知這侄兒行事往往出人意表,說不定他暗中另有機謀,好在南海鱷神不會傷他性命,又有兄弟和善闡侯在旁照料,決無大礙,便道:“眾人且住,讓這狂徒行領教一下大理國小王子的高招,也無不可。”
  褚萬裡等四人本要一擁而上,聽得皇上有旨,當即站定。
  段譽道:“岳老三,咱們把話說明在先,你在三招中打我不倒,就拜我為師。我雖做你師父,但你資質太笨,武功我是不能教你的,你答不答允?”南海鱷神怒道:“誰要你教武功?你又會什麼狗屁武功了?”段譽道:“好,那你答允了。拜師之後,師尊之命,便不可有違,我要你做什麼,你便須遵命而行,否則欺師滅祖,不合武林規矩。你答不答允?”南海鱷神不怒反笑,說道:“這個自然。你拜我為師之後,也是這樣。”
  段譽將所學的凌波微步默想了十幾步,覺得要逃過他三招,似乎也並不難,但一生從未和人動過手,這南海鱷神武功又太高,畢竟全無把握,還是預留後步的為妙,說道:“就是這樣。不過你要收我為徒,須得將我幾位師父一一打敗,顯明你武功確比我各位師父都高,我才拜你為師。”心想:“要是給他三招之內一把抓住,我就將這裡武功高強之人一個個說成是我師父,讓他一個個打去便了。”南海鱷神道:“好吧!好吧!你盡說不練,那可不像我了。咱們南海派說打就打,不能含糊。”
  段譽指著他身後,微笑道:“我一位師父早已站在你的背後……”南海鱷神不覺背後有人,回頭一看。段譽陡然間斜上一步,有若飄風,毛手毛腳的抓住了他胸口‘膻中穴’,大拇指對准了穴道正中。這一下手法笨拙之極,但段譽身上蘊藏了無量劍七名弟子的內力,雖然不會運用,一抓之下,勁道卻也不小。南海鱷神只感胸口一窒,段譽左手又已抓住他肚臍上的‘神闕穴’。‘北冥神功’卷軸上所繪經脈穴道甚多,段譽只練過手太陰肺經和任脈兩圖,這‘膻中’、‘神闕’兩穴,正是任脈中的兩大要穴。
  南海鱷神一驚之下,急運內力掙扎,突覺內力自膻中空急瀉而出,全身便似脫力一般,更是驚慌無已。段譽已將他身子倒舉起來,頭下腳上的摔落,騰的一聲,他一個禿禿的大頭撞在地下。幸好花廳中舖著地毯,並不受傷,他急怒之下,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左手便向段譽抓去。
  廳上眾人見此變故,無不驚詫萬分。段正淳見南海鱷神出抓凌厲,正要出手阻格,卻見段譽向左斜走,步法古怪之極,只跨出一步,便避開了對方奔雷閃電般的這一抓。段正淳喝采:“妙極!”南海鱷神第二掌跟著劈到。段譽並不還手,斜走兩步,又已閃開。
  南海鱷神兩招不中,又驚又怒,只見段譽站在自己面前,相距不過三尺,突然間一聲狂吼,雙手齊出,向他胸腹間急抓過去,臂上、手上、指上盡皆使上了全力,狂怒之下,已顧不得雙手若是抓得實了,這個‘南海派未來傳人’便是破胸開膛之禍。
  保定帝、段正淳、玉虛散人、高升泰四人齊聲喝道:“小心!”卻見段譽左踏一步,右跨一步,輕飄飄的已轉到了南海鱷神背後,伸手在他禿頂上拍了一掌。
  南海鱷神驚覺對方手掌居然神出鬼沒的拍到了自己頭頂,暗叫:“我命休矣!”但頭皮和他掌心一觸,立知這一掌之中全無內力,左掌翻上,嗤的一下,將段譽手背上抓破了五條血痕。段譽急忙縮手,南海鱷神一抓余力未衰,五根手指滑將下來,竟在自己額頭上也抓出了五條血痕。
  段譽連避三招,本來已然得勝,但童心大起,在南海鱷神腦門上拍了一掌,他既不知自己內力已頗為不弱弱,自也絲毫不會使用,險些反被擒住,當下腳步連錯,躲到了父親身後,已嚇得臉上全無血色。
  玉虛散人向兒子白了一眼,心道:“好啊,你向伯父與爹爹學了這等奇妙功夫,竟一直瞞著我。”
  木婉清大聲道:“岳老三,你三招打他不倒,自己反被他摔了一交,快磕頭拜師啊。”南海鱷神抓了抓耳根,紅著臉道:“他又不是真的跟我動手,這個不算。”木婉清伸手指括臉,道:“羞不羞?你不拜師,那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了。你願意拜師呢,還是願意做烏龜兒子王八蛋?”南海鱷神怒道:“都不願。我要跟他打過。”
  段正淳見兒子的步法巧妙異常,實是瞧不出其中的訣竅,低聲在他耳邊道:“你別伸手打他,只乘機拿他穴道。”段譽低聲道:“兒子害怕起來了,只怕不成。”段正淳低聲道:“不用怕,我在旁邊照料便是。”
  段譽得父親撐腰,膽氣為之一壯,從段正淳背後轉身出來,說道:“你三招打不倒我,便應拜我為師了。”南海鱷神大吼一聲,發掌向他擊去。
  段譽向東北角踏了一步,輕輕易易的便即避開,喀喇一聲,南海鱷神這掌擊爛了一張茶幾。段譽凝神一志,口中輕輕念道:“觀我生,進退。艮其背,不獲其人;行其庭,不見其人。鼎耳革,其行塞。剝,不利有修往。羝羊觸藩,不能退,不能遂。”竟是不看南海鱷神的掌勢來路,自管自的左上右下,斜進直退。南海鱷神雙掌越出越快,勁力越來越強,花廳中砰彭、喀喇、嗆啷、乒乓之聲不絕,椅子、桌子、茶壺、茶杯紛紛隨著他掌力而壞,但始終打不到段譽身上。
  轉眼間三十余招已過,保定帝和鎮南王兄弟早瞧出段譽腳步虛浮,確然不會半點武功,只是不知他如何得了高人傳授,學會一套神奇之極的步法,踏著伏羲六十四卦的方位,第一步都是匪夷所思。他倘若真和南海鱷神對敵,只一招便已斃於敵人掌底,但他只管自己走自己的,南海鱷神掌力雖強,始終打他不著。再看一會,兩兄弟互視一眼,臉上都閃過一絲憂色,同時想到:“這南海鱷神假使閉起眼睛,壓根兒不去瞧譽兒到了何處,隨手使一套拳法掌法,數招間便打到他了。”但見南海鱷神的臉色越轉越黃,眼睛越睜大,卻沒想到這個法子,掌法變幻,總是和段譽的身子相差了一尺兩尺。
  然而這麼纏斗下去,段譽縱然不受損傷,要想打倒對方,卻也萬萬不能。保定帝又看了半晌,說道:“譽兒,走慢一半,迎面過去,拿他胸口穴道。”
  段譽應道:“是!”放慢了腳步,迎面向南海鱷神走去,目光和他那張凶狠焦黃的臉一對,心下登生怯意,腳下微一窒滯,已偏了方位。南海鱷神一抓插下,從段譽腦袋左側直劃下去,插得他左耳登時鮮血淋漓。段譽耳上疼痛,怯意更甚,加快腳步的橫轉直退,躲到了段正淳背後,苦笑道:“伯父,那不成!”
  段正淳怒道:“我大理段氏子孫,焉有與人對敵而臨陣退縮的?快去打過,伯父教的不錯。”玉虛散人疼惜兒子,插口道:“譽兒已和他對了六十余招,段氏門中有此佳兒,你還嫌不足麼?譽兒,你早勝啦,不用打了。”段正淳道:“不用擔心,我擔保他死不了。”玉虛散人心中氣苦,淚水盈盈,便欲奪眶而出。
  段譽見了母親這等情景,心下不忍,鼓起勇氣,大步而出,喝道:“我再跟你斗過。”這次橫了心,左穿右插的回旋而行,越走越慢,待得與南海鱷神相對,眼光不和他相接,伸出雙手,便往他胸口拿去。
  南海鱷神見他出手虛軟無力,哈哈大笑,斜身反手,來抓他肩頭,不料段譽腳下變化無方,兩人同時移身變位,兩個下裡一靠,南海鱷神的胸口剛好湊到段譽手指上。段譽看准穴道方位,右手抓住了他‘膻中穴’,左手抓住了‘神闕穴’。他內力全然不會運使,雖已抓住了兩處要穴,但若南海鱷神置之不理,不運內力而緩緩擺脫,段譽原也絲毫奈何他不得。可是南海鱷神要害受制,心中一驚,雙手急伸,突襲對方面門。這一招以攻為守,攻的是段譽眼目要害,武學中所謂‘攻敵之不得不救’,敵人再強,也非回手自救不可,那就擺脫了自己的危難,原是極高明的打法。不料段譽於臨敵之道一竅不通,對方手指抓到,他全沒想到急速退避,雙手仍是抓住南海鱷神的穴道。
  這一下可就錯有錯著,南海鱷神體內氣血翻滾,湧到兩處穴道處忽遇阻礙,同時‘膻中穴’中內力又洶湧而出,雙手伸到與段譽雙眼相距半尺之處,手臂便不聽使喚,再也伸不過去。他一口真氣,再運內力。
  段譽右手大拇指的‘少商穴’中只覺一股大力急速湧入。南海鱷神內力之強,與無量劍七名弟子自是不可相提並論,段譽登時身子搖幌,立足不定。他知局勢危急,只須雙手一離對方穴道,自己立時便有性命之憂,是以身上雖說不出的難受,還是勉力支撐。
  段正淳和段譽相距不過數尺,見他臉如塗丹,越來越紅,當即伸出食指抵在他後心‘大椎穴’上。大理段氏‘一陽指’神功馳名天下,實是非同小可,一股融和的暖氣透將過去,激發段譽體內原有的內力。南海鱷神全身劇震,慢慢軟倒。段正淳伸手扶住兒子。段譽內息回順,將南海鱷神送入自己手太陰肺經的內力緩緩儲向氣海,一時卻也說不出話來。
  段正淳以‘一陽指’暗助兒子,合父子二人之力方將南海鱷神制服,廳上眾人均了然於心,雖是如此,南海鱷神折服在段譽手下,卻也無可抵賴。
  此人也真了得,段譽雙手一離穴道,他略一運氣,便即躍起身來,眯著一對豆眼凝視段譽,臉上神情古怪之極,又是詫異,又是傷心,又是憤怒。
  木婉清叫道:“岳老三,我瞧你定是甘心做烏龜兒子王八蛋,拜師是不肯拜的了。”南海鱷神怒道:“我偏偏叫你料想不到,拜師便拜師,這烏龜兒子王八蛋,岳老二是決計不做的。”說著突然跪倒在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向段譽連磕了八個響頭,大聲叫道:“師父,弟子岳老二給你磕頭。”
  段譽一呆,尚未回答,南海鱷神已縱身躍起,出廳上了屋頂。屋上“啊”的一聲慘呼,跟著砰的一響,一個人被擲進廳來,卻是一名王府衛士,胸口鮮血淋漓,心髒已被他伸指挖去,手足亂動,未即便死,神情極是可怖。這衛士的武功雖不及褚萬裡等,卻也並非泛泛,居然被他舉手間便將心挖土去,四大衛護近在身旁,竟不及相救。眾人見了無不變色。
  木婉清怒道:“郎君,你收的徒兒太也豈有此理。下次遇到,非叫他吃點苦頭不可。”段譽一顆心兀自怦怦大跳,說道:“我僥幸得勝,全仗爹爹相助。下次若再遇到,只怕我的心也叫他挖了去,有什麼本事叫他吃苦頭?”
  古篤誠和傅思歸將那衛士的屍體抬了出去,段正淳吩咐厚加撫恤,妥為安葬。
  那七分醉、三分醒的霍先生只嚇得筱筱發抖,退了下去。
  保定帝道:“譽兒,你這套步法,當是從伏羲六十四卦方位中化將出來的,卻是何人所授?當真高明。”段譽道:“孩兒是從一個山洞中胡亂學來的,卻不知對也不對,請伯父指點。”保定帝問道:“如何從山洞中學來?”
  段譽於是略敘如何跌入無量山深谷,闖進山洞,發現一個繪有步法的卷軸。至於玉像、裸女等等,自然略而不提,這些身子裸露的神仙姊姊圖像,如何能給伯父、伯母、爹爹、媽媽見到?而木婉清得知自己為神仙姊姊發癡,更非大發脾氣不可。敘述不詳,那也是夫子筆削春秋、述而不作的遺意了。
  段譽說罷,保定帝道:“這六十四卦的步法之中,顯是隱伏有一門上乘內功,你倒從頭至尾的走一遍看。”段譽應道:“是!”微一凝思,一步步的走將起來。保定帝、段正淳、高升泰等都是內功深厚之人,但於這步法的奧妙,卻也只能看出了二三成。段譽六十四卦走完,剛好繞了一個大圈,回歸原地。
  保定帝喜道:“好極!這步法天下無雙,吾兒實是遇上了極難得的福緣。你母親今日回府。吾兒陪娘多喝一杯吧。”轉頭向皇後道:“咱們回去了吧!”皇後站起身來,應道:“是!”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後起駕回宮,直送回鎮南王府的牌樓之外。
  (第六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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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婉清好奇心起,快步走過去察看。見這青袍人長須根根漆黑,一雙眼睜得大大的,望著江心,竟然一霎也不霎。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11 PM     標題: 第七章 無計悔多情

段正淳等回到府中,內堂張宴。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婦和段譽之外,便是木婉清一人,在旁侍候的宮婢倒有十七八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又怎見過如此榮華富貴的氣象?每一道菜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她見鎮南王夫婦將自己視作家人,儼然是兩代夫婦同席歡敘,自是芳心竊喜。
  段譽見母親對父親的神色仍是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吃葷,只挾些素菜來吃,便斟了一杯酒,雙手捧著站起,說道:“媽,兒子敬你一杯。恭賀你跟爹爹團聚,咱三人得享天倫之樂。”玉虛散人道:“我不喝酒。”段譽又斟了一杯,向木婉清使個眼色,道:“木姑娘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著酒杯站起來。
  玉虛散人心想對木婉清不便太過冷淡,便微微一笑,說道:“姑娘,我這個孩兒淘氣得緊,爹娘管他不住,以後你得幫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聽話,我便老大耳括子打他。”玉虛散人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道:“正該如此。”
  玉虛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燭光之下,木婉清見她素手纖纖,晶瑩如玉,手背上近腕處有些塊殷紅如血的紅記,不由得全身一震,顫聲道:“你……你的名字……可叫作刀白風?”玉虛散人笑道:“我這姓氏很怪,你怎知道?”木婉清顫聲問:“你……你便是刀白風?你是擺夷女子,從前是使軟鞭的,是不是?”玉虛散人見她神情有異,但仍不疑有他,微笑道:“譽兒待你真好,連我的閨名也跟你說了。你的郎君便有一半是擺夷人,難怪他也這麼野。”木婉清道:“你當真是刀白風?”玉虛散人微笑道:“是啊!”
  木婉清叫道:“師恩深重,師命難違!”右手一揚,兩枚毒箭向刀白風當胸射去。
  筵席之間,四人言笑晏晏,親如家人,那料到木婉清竟會突然發難?刀白風的武功與木婉清本就差相仿佛,這時兩人相距極近,又是變起俄頃,猝不及防,眼看這兩枝毒箭勢非射中不可。段正淳坐在對席,是在木婉清背後,“啊喲”一聲叫,伸指急點,但這一指只能制住木婉清,卻不能救得妻子。
  段譽曾數次見木婉清言談間便飛箭殺人,她箭上喂的毒藥厲害非常,端的是見血封喉,一見她揮動衣袖,便知不妙,他站在母親身旁,苦於不會武功,無法代為擋格,當即腳下使出‘凌波微上’,斜刺裡穿到,擋在母親身前,卜卜兩聲,兩枚毒箭正中他胸口。木婉清同時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也不能動彈。
  段正淳應變奇速,飛指而出,連點段譽中箭處周圍八處穴道,使得毒血暫時不能歸心,反手勾出,喀的一聲,已卸脫木婉清右臂關節,令她不能再發毒箭,然後拍開她穴道,厲聲道:“取解藥來!”
  木婉清顫聲道:“我……我只要殺刀白風,不是要害段郎。”忍住右臂劇痛,左手忙從懷中取出兩瓶解花,道:“紅的內服,白的外敷,快,快!遲了便不及相救。”
  刀白風見她對段譽的關切之情確是出於真心,已約略猜到其中原由,夾手奪過解藥,將兩顆紅色藥丸喂入兒子口中,白色的乃是藥粉,她抓住箭尾,輕輕拔出兩枝短箭,然後在傷處敷上藥粉。木婉清道:“謝天謝地,他……他性命無礙,不然我……我……”
  三人焦急萬狀,卻不知段譽自食了萬毒之王的‘莽牯朱蛤’之後,已然諸毒不侵,木婉清箭上劇毒奈何不得他絲毫,就算不服解藥,也是無礙。只是他中箭後胸口劇痛,這毒箭中者立斃,他見得多了,只道自己這一次非死不可,驚嚇之下,昏倒在母親懷中。
  段正淳夫婦目不轉瞬的望著傷口,見流出來的血頃刻間便自黑轉紫,自紫轉紅,這才同時呈了一口氣,知道兒子的性命已然保住。
  刀白風抱起兒子,送入他臥室之中,替他蓋上了被,再拾他脈息,只覺脈搏均勻有力,實無半分虛弱跡象,心下喜慰,卻又不禁詫異,於是又回暖閣中來。
  段正淳問道:“不礙吧?”刀白風不答,向木婉清道:“你去跟修羅刀秦紅棉說……”段正淳聽到‘修羅刀秦紅棉’六字,臉色一變,說:“你……你……”刀白風不理丈夫,仍是向著木婉清道:“你跟她說,要我性命,盡管光明正大的來要,這等鬼蜮伎倆,豈不教人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羅刀秦紅棉是誰?”刀白風奇道:“那麼是誰叫你來殺我的?”
  木婉清道:“是我師父。我師父叫我來殺兩個人。第一個便是你,她說你手上有一塊紅記,名叫刀白風,是擺脫夷女子,相貌很美,以軟鞭作兵刃。她沒……沒說你是道姑打扮。我見你使的兵刃是拂麈,又叫作玉虛散人,全沒想到便是師父要殺……要殺之人,更沒想到你是段郎的媽媽……”說到這裡珠淚滾滾而下。
  刀白風道:“你師父叫你去殺的第二個人,是‘俏藥叉’甘寶寶?”木婉清道:“不,不!‘俏藥叉’甘寶寶是我師叔。她叫人送信給我師父,說是兩個女子害苦了我師父一生,這大仇非報不可……”刀白風道:“啊,是了。那另一個女子姓王,住在蘇州,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和師父先去蘇州殺她,這壞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方又怪,我沒見到她面,反給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來。”
  段正淳低頭聽著,臉上青一陣,紅一陣。
  刀白風腮邊忽然滾下眼淚,向段正淳道:“望你好好管教譽兒。我……我去了。”段正淳道:“鳳凰兒,那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鳳幽幽的道:“你不放在心上,我卻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間飛身而起,從窗口躍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鳳回手揮掌,向他臉上擊去。段正淳側頭避開,嗤的一聲,已將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鳳轉過頭來,怒道:“你真要動武麼?”段正淳道:“鳳凰兒,你……”刀白鳳雙足一登,躍到了對面屋上,跟著幾個起伏,已在十余丈外。
  遠遠聽得褚萬裡的聲音喝道:“是誰?”刀白鳳道:“是我。”褚萬裡道:“啊,是王妃……”此後再無聲息,自是去得遠了。
  段正淳悄立半晌,歎了口氣,回入暖閣,見木婉清臉色慘白,卻並不逃走。段正淳走近身去,雙手抓住她右臂,喀的一聲,接上了關節。木婉清心想:“我發毒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我?”卻見他頹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聲,便喝干了,望著妻子躍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過了半晌,又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干了。這麼自斟自飲,一連喝了十二三杯,一壺干了,便從另一壺裡斟酒,斟得極慢,但飲得極快。
  木婉清終於不耐煩了,叫道:“你要想什麼古怪慘毒的法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抬起頭來,目不轉瞬的向她凝視,隔了良久,緩緩搖頭,歎道:“真像,真像!!我早該便瞧了出來,這般的模樣,這般的脾氣……”
  木婉清聽得沒頭沒腦,問道:“你說什麼?胡說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來,忽地左掌向後斜劈,颼的一聲輕響,身後一枝紅燭隨掌風而滅,跟著右掌向後斜劈,又是一枝紅燭陡然熄滅,如此連出五掌,劈熄了五枝紅燭,眼光始終向前,出掌卻如行雲流水,瀟灑之極。
  木婉清驚道:“這……這是‘五羅輕煙掌’,你怎樣麼也會?”段正淳苦笑道:“你師父教過你吧?”木婉清道:“我師父說,這套掌法她決不傳人,日後要帶進棺材裡去。”段正淳道:“嗯,她說過決不傳人,日後要帶入土中?”木婉清道:“是啊!不過師父當我不在面前之時,時常獨個兒練,我暗中卻瞧得多了。”段正淳道:“她獨自常常使這掌法?”木婉清點頭道:“是。師父每次練了這套掌法,便要發脾氣罵我。你……你怎麼也會?似乎你使得比我師父還好。”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這‘五羅輕煙掌’,是我教你師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驚,可是又不得不信,她見師父掌劈紅燭之時,往往一掌不熄,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決不如段正淳這般隨心所欲,揮灑自如,結結巴巴的道:“那麼你是我師父的師父,是我的太師父?”
  段正淳搖頭道:“不是!”以手支頤,輕輕自言自語:“她每次練了掌法,便要發脾氣,她說這掌法決不傳人,要帶進棺材裡去……”木婉清又問:“那麼你……”段正淳搖搖手,叫她別多問,隔了一會,忽然問道:“你今年十八歲,是九月間的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身來,奇道:“我的事你什麼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師父什麼人?”
  段正淳臉上滿是痛苦之色,嘶啞著聲音道:“我……我對不起你師父。婉兒,你……”木婉清道:“為什麼?我瞧你這個人挺和氣、挺好的啊。”段正淳道:“你師父的名字,她沒跟你說麼?”木婉清道:“我師父說她叫作‘幽谷客’,到底姓什麼,叫什麼,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喃喃的道:“幽谷客,幽谷客……”驀地裡記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詩來,詩句的一個個字似乎都在刺痛他心:“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雲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輕薄兒,新人美如玉……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
  過了半晌,又問:“這許多年來,你師父怎生過日子?你們住在那裡?”木婉清道:“我和師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後的一個山谷裡,師父說那便叫作幽谷,直到這次,我們倆才一起出來。”段正淳道:“你的爹娘是誰?你師父沒跟你說過麼?”木婉清道:“我師父說,我是個給爹娘遺棄了的孤兒,我師父將我從路邊撿回來養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不恨?”木婉清側著頭,輕輕咬著左手的小指頭兒。
  段正淳見著這等情景,心中酸楚不禁。木婉清見他兩滴清淚從臉頰上流了下來,不由得大是奇怪,問道:“你為什麼哭了?”段正淳背轉臉去,擦干了淚水,強笑道:“我那裡哭了?多喝了幾杯,酒氣上湧。”木婉清不信,道:“我明明見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會哭麼?我從來沒見男人哭過,除非是小孩兒。”
  段正淳見她不明世事,更是難過,說道:“婉兒,日後我要好好待你,方能補我一些過失。你有什麼心願,說給我聽,我一定盡力給你辦到。”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後,正自十分擔憂,聽他這般說,喜道:“我用箭射你夫人,你不怪我麼?”段正淳道:“正如你說,‘師恩深重,師命難違’,上代的事,與你並不相干。我自是不怪你。只是你以後卻不可再對我夫人無禮。”木婉清道:“日後師父問起來,那怎麼辦?”
  段正淳道:“你帶我去見你師父,我親自跟她說。”木婉清拍手道:“好,好!”隨即皺眉道:“我師父常說,天下男子都是負心薄幸之徒,她從來不見男子的。”
  段正淳臉上閃過一絲奇異神色,問道:“你師父從來不見男子?”木婉清道:“是啊,師父買米買鹽,都叫梁阿婆去買。有一次梁阿婆病了,叫他兒子代買了送來。師父很是生氣,叫他遠遠放在門外,不許他提進屋來。”
  段正淳歎道:“紅棉,紅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木婉清道:“你又說‘紅棉’了,到底‘紅棉’是誰?”段正淳微一躊躇,說道:“這件事不能永遠瞞著你,你師父的真名字,叫作秦紅棉,她外號叫作修羅刀。”木婉清點頭道:“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見我發射短箭的手法,便惡狠狠的問我,‘修羅刀秦紅棉’是我什麼人。那時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有意撒謊。原來我師父叫作秦紅棉,這名字挺美啊,不知她干麼不跟我說。”
  段正淳道:“我適才弄痛了你手臂,這時候還痛麼?”木婉清見他神色溫和慈祥,微笑道:“好得多了。咱們去瞧瞧……瞧瞧你兒子,好不好?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時去不淨。”段正淳道:“好!”站起身來,又道:“你有什麼心願,說給我聽吧!”
  木婉清突然滿臉紅暈,臉色頗為忸怩,低下了頭道:“只怕……只怕我射過你夫人,她……她惱了我。”段正淳道:“咱們慢慢求她,或許她將來便不惱了。”木婉清道:“我本來是不求人的,不過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緊。”突然鼓起了勇氣,道:“鎮南王,我說了我的心願,你真的……真的一定給我辦到麼?”
  段正淳道:“只須我力之所及,定要教你心願得償。”木婉清道:“你說過的話,可不能賴。”段正淳臉現微笑,走到她的身邊,伸手輕輕撫摸她頭發,眼光中愛憐橫溢,說道:“我自然不賴。”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給我們作主,不許他負心薄幸。”說了這幾句話,臉上神采煥發。
  段正淳臉色大變,慢慢退開,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言不發。木婉清感到情形不對,顫聲道:“你……你不答允麼?”段正淳說道:“你決計不能嫁給譽兒。”他喉音澀滯,語氣卻十分肯定。木婉清心中冰冷,淒然道:“為什麼?他……親口答應了我的。”段正淳只說:“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如果不要我,我……我便殺了他,然後自殺。我……我在師父面前立過誓的。”段正淳緩緩搖頭,說道:“不能夠的!”木婉清急道:“我這就去問他,為什麼不能?”
  段正淳道:“譽兒……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見木婉清神色淒苦,便如十八年前秦紅棉陡聞噩耗時一般,再也無法忍耐,沖口說道:“你不能和譽兒成婚,也不能殺他。”木婉清道:“為什麼?”段正淳道:“因為……因為……因為段譽是你的親哥哥!”
  木婉清一對眼睛睜得大大地,幾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顫聲道:“什……什麼?你說段郎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兒,你知道你師父是你什麼人?她是你的親娘。我……我是你的爹爹。”
  木婉清又是驚恐,又是憤怒,臉上已無半分血色,頓足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我不信!”
  突然間窗外幽幽一聲長歎,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婉兒,咱們回家去吧!”木婉清驀地回過身來,叫道:“師父!”窗子呀的一聲開了,窗外站著一個中年女子,尖尖的臉蛋,雙眉修長,相貌甚美,只是眼光中帶著三分倔強,三分凶狠。
  段正淳見到昔日的情人秦紅棉突然現身,又是驚詫,又是喜歡,叫道:“紅棉,紅棉,這幾年來,我……我想得你好苦。”
  秦紅棉叫道:“婉兒出來!這等負心薄幸之人的家裡,片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見了師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是涼了,道:“師父,他……他騙我,說你是我媽媽,說他是我……是我爹爹。”秦紅棉道:“你媽早已死了,你爹爹也死了。”
  段正淳搶到窗口,柔聲道:“紅棉,你進來,讓我多瞧你一會兒。你從此別走了,咱倆永遠廝守在一塊。”秦紅棉眼光突然明亮,喜道:“你說咱倆永遠廝守在一塊,這話可是真的?”段正淳道:“當真!紅棉,我沒一天不在想念你。”秦紅棉道:“你捨得刀白鳳麼?”段正淳躊躇不答,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秦紅棉道:“你要是可憐咱倆這女兒,那你跟我就走,永遠不許再想起刀白鳳,永遠不許再回來。”
  木婉清聽著他二人對答,一顆心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雙眼淚水盈眶,望出來師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是模糊一片。她知道眼前這兩人確是自己親生父母,硬要不信,也是不成。這幾日來情深愛重、魂牽夢縈的段郎,原來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什麼鴛鴦比翼,白頭偕老的心願,霎時間化為雲煙。
  只聽段正淳柔聲道:“只不過我是大理國鎮南王,總攬文武機要,一天也離不開……”秦紅棉厲聲道:“十八年前你這麼說,十八年後的今天,你仍是這麼說。段正淳啊段正淳,你這負心薄幸的漢子,我……我好恨你……”
  突然間東邊屋頂上拍拍拍三聲擊掌,西邊屋頂也有人擊掌相應。跟著高升泰和褚萬裡的聲音同時叫了起來:“有刺客!眾兄弟各守原位,不得妄動。”
  秦紅棉喝道:“婉兒,你還不出來?”
  木婉清應道:“是!”飛身躍進出窗外,撲在這慈母兼為恩師的懷中。
  段正淳道:“紅棉,你真的就此捨我而去嗎?”說得甚是淒苦。
  秦紅棉語音突轉柔和,說道:“淳哥,你做了幾十年王爺,也該做夠了。你隨我去吧,從今而後,我對你千依百順,決不敢再罵你半句,打你半下。這樣可愛的女兒,難道你不疼惜麼?”段正淳心中一動,沖口而出,道:“好,我隨你去!”秦紅棉大喜,伸出右手,等他來握。
  忽然背後一個女子的聲音冷冷的道:“師姊,你……你又上他當了。他哄得你幾天,還不是又回來做他的王爺。”段正浪心頭一震,叫道:“寶寶,是你!你也來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12 PM

木婉清側過頭來,見說話的女子一身綠色綢衫,便是萬劫谷鐘夫人、自己的師叔‘俏藥叉’甘寶寶。她身後站著四人,一是葉二娘,一是雲中鶴,第三個是去而復來的南海鱷神,更令她大吃一驚的是第四人,赫然便是段譽,而南海鱷神的一只大手卻扣在他脖子裡,似乎隨時便可喀喇一響,扭斷他的脖子。木婉清叫道:“段郎,你怎麼啦?”
  段譽在床上養傷,迷迷糊糊中被南海鱷神跳進房來抱了出去。他本來就沒中毒,木婉清毒箭的厲害處在毒不在箭,小小箭傷,無足輕重,他一驚之下,神智便即清醒,在暖閣窗外聽到了父親與木婉清、秦紅棉三人的說話,雖然沒聽得全,卻也揣摸了個十之八九。他聽木婉清仍叫自己為‘段郎’,心中一酸,說道:“妹子,以後咱兄妹倆相親相愛,那……那也是一樣。”
  木婉清怒道:“不,不是一樣。你是第一個見了我臉的男人。”但想到自己和他同是段正淳所生,兄妹終究不能成親,倘若世間有人阻撓她的婚事,盡可一箭射殺,現下攔在這中間的卻是冥冥中的天意,任你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權勢,都是不可挽回,霎時之間但覺萬念俱灰,雙足一頓,向外疾奔。
  秦紅棉急叫:“婉兒,你到那裡去?”
  木婉清連師父也不睬了,說道:“你害了我,我不理你。”奔得更加快了。
  王府中一名衛士雙手一攔,喝問:“是誰?”木婉清毒箭射出,正中那衛士咽喉。她腳下絲毫不停,頃刻間沒入了黑暗之中。
  段正淳見兒子為南海鱷神所擄,顧不向女兒到了何處,伸指便向南海鱷神點去。葉二娘揮掌上拂,切他腕脈,段正淳反手一勾,葉二娘格格嬌笑,中指彈向他手背。剎那之間,兩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頭暗驚:“這婆娘恁地了得。”
  秦紅棉伸掌按住段譽頭頂,叫道:“你要不要兒子的性命?”段正淳一驚住手,知她向來脾氣十分暴躁,對自己無配夫人刀白鳳又是恨之入骨,說不定掌力一吐,便傷了段譽的性命,急道:“紅棉,我孩兒中了你女兒的毒箭,受傷不輕。”秦紅棉道:“他已服解藥,死不了,我暫且帶去。瞧你是願做王爺呢,還是要兒子。”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這小子終究是非拜我為師不可。”段正淳道:“紅棉,我什麼都答允,你……你放了我孩兒。”
  秦紅棉對段正淳的情意,並不因隔得十八年而絲毫淡了,聽他說得如此情急,登時心軟,道:“你真的……真的什麼都答允?”段正淳道:“是,是!”鐘夫人插口道:“師姊,這負心漢子的話,你又相信得的?岳二先生,咱們走吧!”
  南海鱷神縱起身來,抱著段譽在半空中一個轉身,已落在對面屋上,跟著砰砰兩聲,葉二娘和雲中鶴分別將兩名王府衛士擊下地去。
  鐘夫人叫道:“段正淳,咱們今晚是不是要打上一架?”
  段正淳雖知集王府中的人力,未必不能截下這些人來,但兒子落入了對方手中,投鼠忌器,難以憑武力決勝,何況眼前這對師姊妹均與自己關系大不尋常,柔聲道:“寶寶,你……你也來和我為難麼?”鐘夫人道:“我是鐘萬仇的妻子,你胡說八道的亂叫什麼?”段正淳道:“寶寶,這些日子來,我常常在想念你。”鐘夫人眼眶一紅,道:“那日知道段公子是你的孩兒之後,我心裡……心裡好生難過……”聲音也柔和起來。秦紅棉叫道:“師妹,你也又要上他當嗎?”鐘夫人挽了秦紅棉的手,叫道:“好,咱們走。”回頭道:“你提了刀白鳳那賤人的首級,一步一步拜上萬劫谷來,我們或許便還了你的兒子。”
  段正淳道:“萬劫谷!”只見南海鱷神抱著段譽已越奔越遠,高升泰和褚萬裡等正四面攔截。段正淳歎了口氣,叫道:“高賢弟,放他們去吧。”高升泰叫道:“小王爺……”
  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一面說,一面飛身縱到高升泰身前,叫道:“刺客已退,各歸原位。”身形一幌,欺到鐘夫人身旁,柔聲道:“寶寶,你這幾年可好?”鐘夫人道:“有什麼不好?”段正淳反手一指,無聲無息,已點中了她腰門‘章門穴’。鐘夫人猝不及防,便即軟倒。段正淳伸左手攬住了她,假作驚慌,叫道:“啊喲!寶寶,你怎……怎麼啦?”
  秦紅棉不虞有詐,奔了過來,問道:“師妹,什麼事?”段正淳‘一陽指’點出,點中的一般是她腰間‘章門穴’。
  秦紅棉和鐘夫人要穴被點,被段正淳一手一個摟住,不紅而同的向他恨恨瞪了一眼,均想:“又上了他當。我怎地如此胡塗?這一生中上了他這般大當,今日事到臨頭,仍然不知提防。”段正淳道:“高賢弟,你內傷未愈,快回房休息。萬裡,你率領人眾,四下守衛。”高升泰和褚萬裡躬身答應。
  段正淳挾著二女回入暖閣之中,命廚子、侍婢重開筵席,再整杯盤。
  待眾人退下,段正淳點了二女腿上環跳、曲泉兩穴,使她們無法走動,然後笑吟吟的拍開了二女腰間‘章門穴’。秦紅棉大叫:“段正淳,你……你還來欺侮人……。”段正淳轉過身來,向兩人一揖到地,說道:“多多得罪,我這裡先行陪禮了。”秦紅棉怒道:“誰要你陪禮?快些放開我們。”
  段正淳道:“咱們三人十多年不見了,難得今日重會,正有千言萬語要說。紅棉,你還是這麼急性子。寶寶,你越長越秀氣啦,倒似比咱們當年在一起時還年輕了些。”鐘夫人尚未答話,秦紅棉怒道:“你快放我走。我師妹越長越秀氣,我便越長越丑怪,你瞧著我這丑老太婆有什麼好?”段正淳吧道:“紅棉,你倒照照鏡子看,倘若你是丑老太婆,那些寫文章的人形容一個絕色美人之時,都要說;‘沉魚落雁之容,丑老太婆之貌’了。”
  秦紅棉忍不住嗤的一笑,正要頓足,卻是腿足麻痺,動彈不得,嗔道:“這當兒誰來跟你說笑?嘻皮笑臉的猢猻兒,像什麼王爺?”燭光之下,段正淳見到她輕顰薄怒的神情,回憶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動,走上前去在她頰上香了一下。秦紅棉上身卻能動彈,左手拍的一聲,清脆響亮的給他一記耳光。段正淳若要閃避擋架,原非難事,卻故意挨了她這一掌,在她耳邊低聲道:“修羅刀下死,做鬼也風流!”
  秦紅棉全身一顫,淚水撲筱筱而下,放聲大哭,哭道:“你……你又來說這些風話。”原來當年秦紅棉以一對修羅刀縱橫江湖,外號便叫作‘修羅刀’,失身給段正淳那天晚上,便是給他親了下下面頰,打了他一記耳光,段正淳當年所說的正便是那兩句話。十八年來,這‘修羅刀下死,做鬼也風流’十個字,在她心頭耳邊,不知縈回了幾千幾萬遍。此刻陡然間聽得他又親口說了出來。當真是又喜又怒,又甜又苦,百感俱至。
  鐘夫人低聲道:“師姊,這家伙就會甜言蜜語,討人歡喜,你別再信他的話。”秦紅棉道:“不錯,不錯!我再也不信你的鬼話。”這句話卻是對著段正淳說的。
  段正淳走到鐘夫人身邊,笑道:“寶寶,我也香香你的臉,許不許?”鐘夫人莊嚴道:“我是有夫之婦,決不能壞了我丈夫的名聲。你只要碰我一下,我立時咬斷舌頭,死在你的面前。”
  段正淳見她神色凜然,說得斬釘截鐵,倒也不敢褻瀆,問道:“寶寶,你嫁了怎麼樣的一個丈夫啊?”鐘夫人道:“我丈夫樣子丑陋,脾氣古怪,武功不如你,人才不如你,更沒你的富貴榮華。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待我,我也一心一意的待他。我若有半分對不起他,教我甘寶寶天誅地滅,萬劫不得超生。我跟你說,我跟他住的地方叫作‘萬劫谷’,那名字便因我這毒誓而來。”
  段正淳不由得肅然起敬,不敢再提舊日的情意,口中雖然不提,但見到甘寶寶白嫩的臉龐俊俏如昔,微微撅起的嘴唇櫻紅如昔,心中又怎能忘得了昔日的情意?聽她言語中對丈夫這麼好,不由得一陣心酸,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寶寶,我沒福氣,不能讓你這般待我。本來……本來是我先識得你,唉,都是我自己不好。”
  鐘夫人聽他語氣淒涼,情意深摯,確不是說來騙人的,不禁眼眶又紅了。
  三人默然相對,都憶起了舊事,眉間心上,時喜時愁。
  過了良久,段正淳輕輕的道:“你們擄了我孩兒去,卻為了什麼?寶寶,你那萬劫谷在那裡?”
  窗外忽然一個澀啞的嗓子說道:“別跟他說!”段正淳吃了一驚,心想:“外邊有褚萬裡等一干人把守,怎地有人悄沒聲的欺了過來?”鐘夫人臉色一沉,道:“你傷沒好,也來干什麼了?”跟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鐘先生,請進吧!”段正淳更是一驚,不由得面紅過耳。
  暖閣的帷子掀起,刀白鳳走了進來,滿面怒色,後面跟著個容貌極丑的漢子,好長的一張馬臉。
  原來秦紅棉赴姑蘇行刺不成,反與愛女失散,便依照約定,南來大理,到師妹處相會。姑蘇王家派出的瑞婆婆、平婆婆等全力追擊木婉清,秦紅棉落後了八九日路程,倒是一路平安無事。來到萬劫谷,問知情由,便與鐘夫人一齊出來探訪,途中遇到葉二娘、南海鱷神和雲中鶴‘三惡’。這‘三惡’是鐘萬仇請來向段正淳為難的幫手,當下向鐘夫人說起經過。南海鱷神投入段譽門下的丑事,那自然是不說的。秦紅棉一聽得木婉清失陷在大理鎮南王府之中,當即偕同前來。
  鐘萬仇對妻子愛逾性命,醋性又是奇重,自她走後,坐立不安,心緒難寧,當下顧不得創傷未愈,半夜中跟蹤而來。在鎮南王府之外,正好遇到刀白鳳忿忿而出,一肚子怨氣沒處發洩,兩人一言不合,便即動手。斗到酣處,刀白鳳漸感不支,突然一個黑衣人影從身旁掠過,掩面嗚咽,卻是木婉清。兩人齊聲招呼,木婉清不理而去。
  鐘萬仇叫道:“我去尋老婆要緊,沒功夫跟你纏斗。”刀白鳳道:“你到那裡去尋老婆?”鐘萬仇道:“到段正淳那狗賊家中。我老婆一見段正淳,大事不妙。”刀白鳳問道:“為什麼大事不妙?”鐘萬仇道:“段正淳花言巧語,是個最會誘騙女子的小白臉,老子非殺了他不可。”
  刀白鳳心想:“正淳四十多歲年紀,胡子一大把,還是什麼‘小白臉’了?但他風流成性,這馬臉漢子的話倒不可不防。”問起他夫婦的姓名來歷,原來他夫人便是甘寶寶。她早知‘俏藥叉’甘寶寶是丈夫昔日的情人之一,這醋勁可就更加大了,當即陪同鐘萬仇來到王府。
  鎮南王府四下裡雖守衛森嚴,但眾衛士見是王妃,自然不會阻攔,是以兩人欺到暖閣之下,無人出聲示警。段正淳對秦紅棉、甘寶寶師姊妹倆這番風言風語、打情罵俏,窗外兩人一一聽入耳中,只惱得刀白鳳沒的氣炸了胸膛。鐘萬仇聽妻子以禮自防,卻是大喜過望。
  鐘萬仇奔到妻子身旁,又是疼惜,又是高興,繞著她轉來轉去,不住說:“寶寶,多謝你,你待我真好。他若敢欺侮你,我跟他拚命。”過得好半晌,才想到妻子穴道被服點,轉頭向段正淳道:“快,快解開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我兒子被你們擄了去,你回去放還我兒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
  鐘萬仇伸手在妻子腰間肋下又捏又拍,雖然他內功甚強,但段家‘一陽指’手法天下獨一無二,旁人無所措手,只累得他滿額青筋暴起,鐘夫人被他拍捏得又痛又癢,腿上穴道卻未解開半分。鐘夫人嗔到:“傻瓜,別獻丑啦!”鐘萬仇訕訕的住手,一口氣無處可出,大聲喝道:“段正淳,跟我斗他媽的三百回合!”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廝拚。
  鐘夫人冷冷的道:“段王爺,公子給南海鱷神他們擄了去,拙夫要他們放,這幾個惡人未必肯聽。我和師姊回去,俟機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讓他們難為了公子。”
  段正淳搖頭道:“我信不過。鐘先生,請回吧,領了我孩兒來,換你夫人回去。”
  鐘萬仇大怒,厲聲道:“你這鎮南王府是荒淫無恥之地,我老婆留在這兒危險萬分。”段正淳臉上一紅,喝道:“你再口出無禮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氣。”
  刀白鳳進屋之後,一直一言不發,這時突然插口道:“你要留這兩個女子在此,端的是何用意?是為譽兒呢,還是為你自己?”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連你也不信我!”反手一指,點在秦紅棉腰間,解開了她穴道,走上一步,伸指便要往鐘夫人腰間點去。
  鐘萬仇閃身攔在妻子之前,雙手急搖,大叫:“你這家伙鬼鬼祟祟,最會占女人家的便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在下這點穴功夫雖然粗淺,旁人卻也解救不得。時刻久了,只怕尊夫人一雙腿會有殘疾。”鐘萬仇怒道:“我好端端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要是變了跛子,我把你的狗雜種兒子碎屍萬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人解穴,卻不許我碰她身子,到底要我怎地?”鐘萬仇無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誰叫你當初點了她的穴道?啊喲!不好!你點我老婆穴道之時,她身子已給你碰過了。我要在你老身上也點上一指。”鐘夫人白了他一眼,嗔道:“又來胡說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話?”鐘萬仇道:“什麼好笑話的?我可不能吃這個大虧。”
  正鬧得不可開交,門帷掀起,緩步走進一人,黃緞長袍,三綹長須,眉清目秀,正是大理國皇帝段正明。
  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點了點頭,身子微側,憑空出指,往鐘夫人胸腹之間點去。鐘夫人只覺得丹田上部一熱,兩道暖流通向雙腿,登時血脈暢通,站起身來。
  鐘萬仇見他露了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滿臉驚異之色,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實不信世間居然有這等不可思議的能耐。
  段正淳道:“皇兄,譽兒給他們擄了去啦。”保定帝點了點頭,說道:“善闡侯已跟我說了。淳弟,咱段氏子孫既落入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們不能扣人為質。”段正淳臉上一紅,應道:“是!”保定帝這幾句話光明磊落,極具身份,言下之意是說:“你扣人為質,意圖交換,豈非處墜大理段氏的名聲?咱們堂堂皇室子弟,怎能與幾個草莽女子相提並論?”他頓了一頓,向鐘萬仇道:“三位請便吧。三日之內,段家自有人到萬劫谷來要人。”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14 PM

鐘萬仇道:“我萬劫谷甚是隱秘,你未必找得到,要不要我跟你說說路程方向?”他盼望保定帝出口相詢,自己卻偏又不說,刁難他一下。
  那知保定帝竟不理會,衣袖一揮,說道:“送客!”
  鐘萬仇性子暴躁,可是在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卻不由得手足無措,一聽他說‘送客’,便道:“好,咱們走!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世上姓段的沒一個好人!”挽了妻子的手,怒氣沖沖的大踏步出房。
  鐘夫人一扯秦紅棉的衣袖,道:“姐姐,咱們走吧。”秦紅棉向段正淳望了一眼,見他木然不語,不禁止心中酸苦,狠狠的向刀白鳳瞪了一眼,低頭而出。三人一出房,便即縱躍上屋。
  高升泰站在屋檐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鐘萬仇在屋頂上吐了一口唾沫,忿然道:“假惺惺,裝模作樣,沒一個好人!”一提氣,飛身一間屋、一間屋的躍進去,眼見將到圍牆,他提氣躍起,伸左足踏向牆頭。突然之間,眼前多了一個人,站在他本凝落足之處的牆上,寬袍緩帶,正是送客的高升泰。此人本在鐘萬仇身後,不知如何,居然神不知、鬼不覺的搶到了前面,看准了他的落足點搶先占住。
  鐘萬仇人在半空,退後固是不能,轉向亦已不得,喝道:“讓開!”雙掌齊出,向高升泰擊去。他想我這雙掌之力足可開碑裂石,對方若是硬接,定須將他震下牆去,就算對方和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轉向站上他身旁牆頭。眼見雙掌便要擊上對方胸口,高升泰身子突向後仰,凌空使個‘鐵板橋’,兩足仍牢牢釘在牆頭,卻已讓開了雙掌的撲擊。
  鐘萬仇一擊不中,暗叫:“不好!”身子已從高升泰橫臥的身上越過,這一著失了先機,胸腹下肢,盡皆門戶大開,變成了聽由敵人任意宰割的局面。幸喜高升泰居然並不乘機襲擊,鐘萬仇雙足落地,暗叫:“還好!”跟著鐘夫人和秦紅棉雙雙越牆而出。
  高升泰站直身子,轉身一揖,說道:“恕不遠送了!”鐘萬仇哼了一聲,突覺褲子向下直墜,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沒有出丑,一摸之下,褲帶已斷,才知適才從高升泰身上橫越而過時,被人家伸指捏斷了褲帶。若不是對方手下留情,這一指運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屍橫就地了,心下又驚又怒,咳嗽一聲,回頭對准圍牆吐一口濃痰。拍的一聲響,這口濃痰倒吐得既准且勁。
  木婉清迷迷惘惘的從鎮南王府中出來,段王妃刀白鳳和鐘萬仇向她招呼,她聽而不聞,逕自掩面疾奔。只覺莽莽大地,再無一處安身之所。在荒山野嶺中亂闖亂奔,直到黎明,只累得兩腿酸軟,這才停步,靠在一株大樹之上,頓足叫道:“我寧可死了!不要活了!”
  雖有滿腹怨憤,卻不知去恨誰惱誰才好。“段郎並非對我負心薄幸,只因陰差陽錯,偏偏僻是我同父的哥哥。師父原來便是我的親娘。這十多年來,母親含辛茹苦的將我撫養成人,恩重如山,如何能夠怪她……鎮南王卻是我的爹爹,雖然他對我媽不起,但說不定其中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對我和顏悅色,極為慈愛,說道我若有什麼心願,必當盡力使我如願以償。偏偏這個心願他全然無能為力。媽不能跟爹爹成為夫妻,定是刀白鳳從中作梗,因此媽叫我殺她……但將心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決不肯讓他再有第二個女人,何況刀白鳳出家作了道姑,想來爹爹也很對她不起,令她甚是傷心。我在玉虛觀外射她兩箭,她並不生氣,在王府中又射她兩箭,傷了她的獨生愛兒,她仍沒跟我為難,看來……看來她也不是凶狠惡毒的女子……”
  左思右想,只是傷心,說道:“我要忘了段譽,從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說說容易,便要有片刻不想,也無法做到,每當段譽俊美的臉龐、修長的身軀在腦海中湧現,胸口就如被人打了一拳相似。過了一會,自解自慰:“我以後當他是哥哥,也就是了。我本來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現下爹也有了,媽也有了,還多了一個好哥哥,正該快活才是。傻丫頭,你又傷什麼心了?”
  然而情網既陷,柔絲愈纏愈緊,她在無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於那望穿秋水之際,已然情根深種,再也無由自拔了。
  只聽轟隆、轟隆,奔騰澎湃的水聲不斷傳來,木婉清萬念俱絕,忽萌死志,順步循聲瞳去,翻過一個山頭,但見瀾滄江浩浩蕩蕩的從山腳下湧過,她漢了一口長氣,尋思:“我只須湧身一跳,就再沒什麼煩惱了。”沿著山坡走到江邊,朝陽初升,照得碧玉般的江面上猶如鑲了一層黃金一般,要是跳了下去,這般壯麗無比的景色,還有別的許許多多好看東西,就都再也看不見了。
  悄立江邊,思湧如潮,突然眼角瞥處,見數十丈外一塊巖石上坐得有人。只是這人始終一動不動,身上又穿著青袍,與青巖同色,是以她雖在江邊良久,一直沒有發覺。木婉清看了他幾眼,心道:“多半是個死屍。”
  她舉手便即殺人,自也不怕什麼死人,好奇心起,快步走過去察看。見這青袍人是個老者,長須垂胸,面目漆黑,一雙眼睜大大的,望著江心,一霎也不霎。
  木婉清道:“原來不是死屍!”但仔細看了一會,見這死屍雙眼湛湛有神,臉上又有血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只覺氣息若有若無,再摸准他臉頰,卻是忽冷清忽熱,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時,只覺他一顆心似停似跳。她不禁大奇,說道:“這人真怪,說他是死人,卻像是活人。說他是活人吧,卻又像是死人。”
  忽然有個聲音說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一驚,急忙回頭來,卻不見背後有人。江邊盡是鵝卵大的亂石,放眼望去,沒處可以隱藏,而她明明一直瞧著那個怪人,聲音入耳之時,並未見到他動唇說話。她大聲叫道:“是誰戲弄姑娘?你活得不耐煩了麼?”退後兩步,背向大江,眼望三方。
  只聽得一個聲音說道:“我確是活得不耐煩了。”木婉清這一驚非同小可,眼前就只這個怪人,然而清清楚楚的見到他嘴唇緊閉,決不是他在說話。她大聲喝問:“誰在說話?”那聲音道:“你自己在說話啊!”木婉清道:“跟我說話的人是誰?”那聲音道:“沒有人跟你說話。”木婉清急速轉身三次,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這時已料定是這青袍客作怪,走近身去,大著膽子,伸手按住他嘴唇,問道:“是你跟我說話麼?”那聲音道:“不是!”木婉清手掌中絲毫不覺顫動,又問:“明明有人跟我說話,為什麼說沒有人?”那聲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是我,這世界上沒有我了。”
  木婉清陡然間只覺毛骨悚然,心想:“難道真的有鬼?”問道:“你……你是鬼麼?”那聲音道:“你自己說不想活了,你要去變鬼,又為什麼這樣怕鬼?”木婉清強道:“誰說我怕鬼?我是天不怕,地不怕!”那聲音道:“你就怕一件事。”木婉清道:“哼,我什麼也不怕。”
  那聲音道:“你怕的,你怕的。你就怕好好一個丈夫,忽然變成了親哥哥!”
  這句話便如當頭一記悶棍,木婉清雙腿酸軟,坐倒在地,呆了半晌,喃喃的道:“你是鬼,你是鬼!”那聲音道:“我有個法子,能叫段譽變成不是你的親哥哥,又成為你的好丈夫。”木婉清顫聲道:“你……你騙我。這是老天爺注定了的事,變……變不來的。”那聲音道:“老天爺該死,是混蛋,咱們不用理他。我有法子,能叫你哥哥變成你的丈夫,你要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懶,萬念俱絕,這句話當真是天降綸音,雖是將信將疑,仍急忙說道:“我要的,我要的!”那聲音便不再響。
  過了一會,木婉清道:“你是誰啊?讓我見見你的相貌,成不成?”那聲音道:“你已瞧了我很久啦,還看不夠麼?”那聲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唉!”直到最後這聲長歎,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滿著悶郁之情。
  木婉清更無懷疑,知道聲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發出,問道:“你口唇不動,怎麼會說話?”那聲音道:“我是活死人,嘴唇動不來的,聲音從肚子裡發出來。”
  木婉清所紀尚小,童心未脫,片刻之前還是滿腹哀愁,這時聽他說居然可以口唇不動而說話,不由得大感有趣,說道:“用肚子也會說話,那可當真奇了。”青袍客道:“你伸手摸摸我的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的肚上。那青袍客道:“我肚子在震動,你覺到了麼?”木婉清掌心之中,果然覺到他肚子隨著聲音而波動起伏,笑道:“哈哈,真是古怪。”她不知這青袍客所練的乃是一門腹語術,世上玩傀儡戲的會者甚多,只是要說得如他這般清楚明白,那就著實不易,非有深湛內功者莫辦。
  木婉清繞著他身子轉了幾個圈子,細細察看,問道:“你嘴唇不會動,怎麼吃飯?”青袍客伸出雙手,一手拉上唇,一手拉下唇將自己的嘴巴拉開,隨即以左手兩根手指掌住,右手投了一塊東西進口,骨哮一聲,吞了下去,說道:“便是這樣。”木婉清歎道:“唉!真可憐,那不是什麼滋味都辨不出來麼?”這時發覺他面部肌肉全部僵硬,眼皮無法閉上,臉上自更無喜怒哀樂之情,初見面時只道他是個死屍,便是因此。
  她恐懼之情雖消,但隨即想到,此人自身有極大困難,無法解除,又如何能逆天行事,將自己的親哥哥變作丈夫?看來先前的一番說話只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沉吟半晌,歎了口氣,轉過身來,緩緩邁步走開。只聽那聲音道:“我要叫段譽做你丈夫,你不能離開我。”木婉清淡淡一笑,向西走了幾步,忽然停步,轉身問道:“你我素不相識,你怎知道我的心事?你……你識得段郎麼?”
  青袍客道:“你的心事,我自然知道。”雙手衣袖中分別伸出一根細細的黑鐵杖,說道:“走吧!”左手鐵杖在巖石上一點,已然縱身而起,輕飄飄的落在丈許之外。木婉清見他雙足凌空,雖只一根鐵杖支地,身子卻是平穩之極,奇道:“你的兩只腳……”青袍客道:“我雙足殘廢已久。好了,從今以後,我的事你不許再問一句。”
  木婉清道:“我要是再問呢?”四個字剛出口,突然間雙腿一軟,摔倒在地,原來青袍客快若飄風般欺了過來,右手鐵杖在她膝彎連點,跟著一杖擊下,只打得她雙腿痛入骨髓,“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青袍客又是鐵杖連點,解開了她穴道,手法之快,真是匪夷所思。木婉清一躍而起,怒道:“你這人如此無禮!”扣住袖中短箭,便欲發射。
  那青袍客道:“你射我一箭,我打你一記屁股。你射我十箭,我便打你十記。不信就試試。”木婉清心想:“我一箭若是射得中,當場便要了他性命,怎麼還能打我?這人神通廣大,武功比南海鱷神還高,多半射他不中,當場便要了他性命,怎麼還能打我?這人神通廣大,武功比南海鱷神還高,多半射他不中。看來這人說得出做得到,當真打我屁股,那可糟糕。”只聽他說道:“你不敢射我,那就乖乖的聽我吩咐,不得有違。”木婉清道:“我才不乖乖的聽你吩咐呢!”口中這麼說,右手卻放開了發射短箭的機括。
  青袍客兩根細細鐵杖代替雙足,向前行去。木婉清跟在他身後,只見他每根鐵杖都有七八尺長,跨出一步,比平常人步子長了一倍有余。木婉清提氣疾追,勉強方能跟上。青袍客上山過嶺,如行平地,卻不走山間已有的道路,不論是何亂石荊棘,鐵杖一點便邁步而前,這一來可苦了木婉清,衣衫下擺被荊刺撕成一片一片,卻也毫不抱怨示弱。
  翻過幾個山頭,遠遠望見一座黑壓壓的大樹林。木婉清心道:“到了萬劫谷來啦!”問道:“咱們到萬劫谷去干麼?”青袍客轉過身來,突然鐵杖飛出,颼的一下,在她右腿上叩了一記,說道:“你再羅唆不羅唆?”依著木婉清向來的性兒,雖然明知不敵,也決不肯受人如此欺侮,但此刻心底隱隱覺得,這青袍客本領如此高強,或許真能助自己達成心願,當下只道:“姑娘可不是怕你,暫且讓你一讓。”
  青袍客道:“走吧!”他卻不鑽樹洞,繞道山谷旁斜坡,走向谷後。他對谷中途徑竟是十分熟識,木婉清幾次想問,怕他揮杖又打,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只見他左轉右轉,越走越遠,深入谷後。木婉清到萬劫谷來見師叔甘寶寶時,在谷中曾住了數日,此時青袍客帶著她所到之處,她卻從未來過,沒料想萬劫谷中居然還有這等荒涼幽僻的所在。
  行出數裡,進了一座大樹林中,四周都是是參天古木,當日陽光燦爛,林中卻黑沉沉地宛如黃昏,越走樹林越密,到後來須得側身而行。再行出數十丈,只見前面一株株古樹互相擠在一起,便如一堵大牆相似,再也走不過去。青袍客左手鐵杖伸出,靠在她背上一揮,木婉清身不由主的騰身而起,越過了樹牆。木婉清無此能耐,老老實實的鑽過大樹枝葉,在樹牆彼側跳下地來。
  只見眼前一大片空地,中間孤零零的一間石屋。那石屋模樣甚是奇怪,以一塊塊千百斤重的大石砌成凹凹凸凸,宛然是一座小山,露出了一個山洞般的門口。青袍客喝道:“進去!”木婉清向石屋內望去,黑黝黝的不知裡面藏著什麼怪物,如何敢貿然走進?突覺一只手掌按到了背心,急待閃避,青袍客掌心勁力已吐,將她推進屋去。
  她左掌護身,使招‘曉風拂柳’,護住面門,只怕黑暗中有什麼怪物來襲,只聽得轟隆一聲,屋門已被什麼重物封住。她大吃一驚,搶到門口伸手去推時,著手處粗糙異常,原來是一塊花崗巨巖。
  她雙臂運勁,盡力推出,但那巨巖紋絲不動。木婉清奮力又推,當真便如蜻蜓撼石柱一般,那裡動搖得了,她大聲急叫:“喂,你關我在這裡干什麼?”只聽那青袍客道:“你求我的事,自己也忘了嗎?”聲音從巨巖邊上的洞也中透進來,倒聽得十分清楚。木婉清定了定神,見巨巖堵住屋門,巖邊到處露出空隙,有的只兩三寸寬,有的卻有尺許,但身子萬萬鑽不出去。
  木婉清大叫:“放我出來!放我出來!”外面再無聲息,湊眼從孔穴中望將出去,遙見青袍客正躍在高空,有如一頭青色大鳥般越過了樹牆。
  她回過身來,睜大眼睛,只見屋角中有桌有床,床上有一人坐著,她又是一驚,叫道:“你……你……”
  那人站起身來,走上兩步,叫道:“婉妹,你也來了?”語音中充滿著驚喜,原來竟是段譽。
  木婉清在絕望中乍見情郎,歡喜得幾乎一顆心停了跳動,撲將上去,投在他懷裡。石屋中光亮微弱,段譽隱約見她臉色慘白,兩滴淚水奪眶而出,心下甚是憐惜,緊緊摟住了她,見她兩片櫻唇微顫,忍不住低頭便吻了下去。兩人四唇甫接,同時想起:“咱倆是兄妹,決不可這樣。”身子都是一震,立即放開纏接著的雙臂,各自退後。兩人背靠石室的一壁,怔怔對視。木婉清‘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段譽柔聲安慰:“婉妹,這是上天命中注定,你也不必難過。我有你這樣一個妹子,甚是歡喜。”木婉清連連頓足,哭道:“我偏要難過,我偏不歡喜!你心中歡喜,你就好沒良心。”段譽歎道:“那有什麼法子?當初我沒遇到你,那就好了。”
  木婉清道:“又不是我想見你的。誰叫你來找我?我沒你報訊,也不見得就死在人家手裡。你害死了我的黑玫瑰,害得我心中老大不痛快,害得我師父變成了我媽媽,害得你爹爹成為我的爹爹,害得你自己變成我的哥哥!我不要,我通統不要。你害得我關在這裡,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段譽道:“婉妹,都是我不好。你別生氣,咱們慢慢想法子逃出去。”木婉清道:“我不逃出去,我死在這裡也好,死在外邊也好,都是一樣。我不出去!我不出去!”她剛才還在大叫“我要出去”,可是一會兒便又大叫“我不出去”。段譽知她心情激動,一時無可理喻,當下不再說話。
  木婉清發了一陣脾氣,見他不理,問道:“你為什麼不說話?”段譽道:“你要我說什麼?”木婉清道:“你說你在這兒裡干什麼?”段譽道:“我徒兒捉了我來……”木婉清奇道:“你的徒兒?”但隨即記起,不由得破涕為笑道:“你就該擺起師父架子,叫他放你啊。”段譽道:“我說過何止一次,架子也擺得著實不小,但他說只有我反過來拜他為師,方能放我。”木婉清道:“嘿,多半是你的架子擺得不像。”段譽歎道:“或許便是如此,婉妹,你又是給誰捉了來的?”木婉清於是將那青袍客的事簡略一說,但自己要他‘將哥哥變成丈夫’這一節,卻省了不提。段譽聽說這人嘴唇不會動,卻會腹中說話,雙足殘廢而奔行如飛,不禁大感有趣,不住追問詳情,嘖嘖稱異。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15 PM

兩人說了良久,忽聽得屋外喀的一響,洞孔中塞外進一只碗來,有人說道:“吃飯吧!”段譽伸手接過,見碗中是燒得香噴噴的一碗紅燒肉,跟著又遞進十個饅頭。段譽將菜肴饅頭放在桌上,低聲問道:“你說食物裡有沒有毒藥?”木婉清道:“他們要殺咱倆,再也容易不過,不必下毒。”
  段譽心想不錯,肚子也實在餓了,說道:“吃吧!”將紅燒肉夾在饅頭之中,先遞給木婉清,然後自己吃了起來。外邊那人道:“吃完後將碗兒拋出來,自會有人收取。”說罷逕自去了。木婉清從洞中望出去,見那人攀援上樹,從樹牆的另一面跳了下去,心想:“這送飯的身手尋常。”走到段譽身邊,和他同吃夾著紅燒肉的饅頭。
  段譽一面吃,一面說道:“你不用擔心,伯父和爹爹定會來救咱們。南海鱷神、葉二娘他們武功雖高,未必是我爹爹的敵手。我伯父倘若親自出馬,那更如風掃落葉,定然殺得他們望風披靡。”木婉清道:“哼,他不過是大理國的皇帝而已,武功又有什麼了不起?我不信他能敵得過那青袍怪人。他多半是帶領幾千鐵甲騎兵,攻打進來。”段譽連連搖頭,道:“不然,不然!我段氏先祖原是中原武林人士,雖在大理得國稱帝,決不敢忘了中原武林的規矩。倘然仗勢欺人,倚多為勝,大理段氏豈不教天下英雄恥笑?”
  木婉清道:“嗯,原來你家中的人做了皇帝、王爺,卻不肯失了江湖好漢的身份。”段譽道:“我伯父和爹爹時常言道,這叫做為人不可忘本。”木婉清哼了一聲,道:“呸!嘴上說得仁義道德,做起事來就卑鄙無恥。你爹爹既有了你媽媽,為什麼又……又對我師父不起?”段譽一怔,道:“咦!你怎樣可罵我爹爹!我爹爹不就是你的爹爹麼?再說,普天下的王公貴胄,那一個不是有幾位夫人?便有十個八個夫人,也不打緊啊。”
  其時方當北宋年間,北為契丹、中為大宋、西北西夏、西南吐蕃、南為大理。五國王公,除正妻外無不廣有姬妾,多則數十人,少則三四人,就算次一等的侯伯貴官,也必有姬人侍妾。自古以來,歷朝如此,世人早已視作理所當然。
  木婉清一聽,心頭升起一股怒火,重重一掌打去,正中他右頰,拍的一聲,清脆響亮,只打得他目瞪口呆,手中咬去了一半的饅頭也掉在地下,只道:“你……你……”木婉清怒道:“我不叫他爹爹!男子多娶妻室,就是沒良心。一個人三心兩意,便是無情無義。”段譽撫摸著腫起的面頰,苦笑道:“我是你兄長,你做妹子的,不可對我這般無禮。”木婉清胸中郁怒難宣,提掌又打了過去。
  這一次段譽有了防備,腳下一錯,使出‘凌波微步’,已閃到了她身後。木婉清反手一掌,段譽又已躲開。石室不過丈許見方,但‘凌波微步’實是神妙之極,木婉清出掌越來越快,卻再也打他不到。木婉清越加氣惱,突然‘哎喲’一聲,假意摔倒,段譽驚道:“怎麼了?”俯身伸手去扶。木婉清軟洋洋的靠在他身上,左臂勾住他脖子,驀地裡手臂一緊,笑道:“你還逃得了麼?”右掌拍的一下,清脆之極的在他左頰上打了一掌。
  段譽吃痛,只叫了一聲“啊”,突覺丹田中一股熱氣急速上升,霎時間血脈賁張,情欲如潮,不可遏止,但覺摟在懷裡的姑娘嬌喘細細,幽香陣陣,心情大亂,便往她唇上吻去。
  這一吻之下,木婉清登時全身酸軟。段譽抱起她身子,往床上放落,伸手解開了她的一個衣扣。木婉清低聲說:“你……你是我親哥哥啊!”段譽神智雖亂,這句話卻如晴天一個霹靂,一呆之下,急速放開了她,倒退三步,雙手左右開弓,拍拍拍拍,重重的連打自己四個嘴巴,罵道:“該死,該死!”
  木婉清見他雙目如血,放出異光,臉上肌肉扭動,鼻孔不住一張一縮,驚道:“啊喲!段郎,食物中有毒,咱倆著了人家道兒!”
  段譽這時全身發滾,猶如在蒸籠中被人蒸焙相似,聽得木婉清說食物中有毒,心下反而一喜:“原來是毒藥迷亂了我的本性,致想對婉妹作亂倫之行,倒不是我枉讀了聖賢書,突然喪心病狂,學那禽獸一般。”
  但身上實是熱得難忍,將衣服一件件的脫將下來,脫到只剩一身單衣單褲,便不再脫,盤膝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強自克制那心猿意馬。他服食了‘莽牯朱蛤’,本已萬毒不侵,但紅燒肉中所混的並非傷人性命的毒藥,而是激發情欲的春藥。男女大欲,人之天性,這春藥只是激發人人有生俱來的情欲,使之變本加厲,難以自制。‘莽牯朱蛤’的劇毒以毒攻毒,能除萬毒,這春藥卻非毒物,‘莽牯朱蛤’對之便無能為力了。
  木婉清亦是一般的煩躁熾熱,到後來忍無可忍,也除下外裳。
  段譽叫道:“你不可再脫,背脊靠著石壁,當可清涼些。”
  兩人都將背心靠住石壁,背心雖然涼了,但胸腹四肢、頭臉項頸,卻沒處不是熱得火滾。段譽見木婉清雙頰如火,說不出的嬌艷可愛,一雙眼水汪汪地,顯然只想撲到自己的懷中來,他想:“此刻咱們決心與藥性相搞,但人力有時而盡,倘若做出亂倫的行逕來,當真丟盡了段家的顏面,百死不中以贖此大罪行。”說道:“你給我一枝毒箭。”
  木婉清道:“干什麼?”段譽道:“我……我如果抵擋不住藥力,便一箭戳死自己,免得害你。”木婉清道:“我不給你。”兩人卻都不知箭上的毒性其實已害他不死。段譽道:“你答允我一件事。”木婉清道:“什麼?”段譽道:“我只要伸手碰到你身子,你便一箭射死我。”木婉清道:“我不答允。”段譽道:“求求你,答允了吧。我大理段氏數百年的清譽,不能在我手裡壞了。否則我死之後,如何對得起列祖列宗?”
  忽聽得石室外一個聲音說道:“大理段氏本來是了不起的,可是到了段正明手上,口中仁義道德,用心卻如狼心狗肺,早已全無清譽之可言?”
  段譽怒道:“你是誰?胡說八道。”木婉清低聲道:“他便是那個青袍怪人。”
  只聽那青袍客說道:“木姑娘,我答允了你,叫你哥哥變作你的丈夫,這件事包在我身上,必定做到。”木婉清怒道:“你這是下毒害人,跟我求你的事有何相干?”青袍客道:“那碗紅燒肉之中,我下了好大份量的‘陰陽和合散’,服食之後,若不是陰陽調和,男女成為夫妻,那便肌膚寸裂、七孔流血而死。這和合散的藥性,一天厲害過一天,到得第八天上,憑你是大羅金仙,也難抵擋。”
  段譽怒道:“我和你無怨無仇,何以合這毒計害我?你要我此後再無面目做人,叫我伯父和父母終身蒙羞,我……寧可死一百次,也決不干那無恥亂倫之行。”
  那青袍客道:“我和你無冤無仇,你伯父卻和我仇深似海。段正明、段正淳這兩個小子終身蒙羞,沒面目見人,那是再好不過,妙極,妙極!嘿嘿,嘿嘿!”他嘴不能動,笑聲從喉頭發出,更是古怪難聽。
  段譽欲再辯說,一斜眼間,見到木婉清海棠春睡般的臉龐、芙蓉初放般的身子,一顆心怦怦猛跳,幾乎連自己心跳的聲音也聽見了,腦中一陣胡塗,便想:“婉妹和我本有婚姻之約,倘若不是兩人同回大理,又有誰知道她和我是同胞兄妹?這是上代陰差陽錯結成的冤孽,跟咱兩個又有什麼相干?”想到此處,顫巍巍的便站起身來,只見木婉清手扶牆壁,也正慢慢站起,突然間心中如電光石火般的一閃:“不可,不可!段譽啊段譽,人獸關頭,原只一念之差,你今日倘若失足,不但自己身敗名裂,連伯父和父親也給你陷了。”當即大聲喝道:“婉妹,我是你的親哥哥,你是我親妹子,知道麼?你懂不懂易經?”
  木婉清在迷迷糊糊中,聽他突作此問,便道:“什麼易經?我不懂。”段譽道:“好!我來教你,這易經之學,十分艱深,你好好聽著。”木婉清奇道:“我學來干什麼?”段譽道:“你學了之後,大有用處。說不定咱二人便可憑此而脫困境。”
  他自覺欲忘如狂,當此人獸關頭,實是千鈞一發,要是木婉清撲過來稍加引誘,堤防非崩缺不可,是以想到要教她易經。只盼一個教,一個學,兩人心有專注,便不去想那男女之事,說道:“易經的基本,在於太極。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你知道八卦的圖形麼?”木婉清道:“不知道,煩死啦!段郎,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
  段譽道:“我是你哥哥,別叫我段郎,該叫我大哥。我把八卦圖形的歌訣說給你聽,你要用心記住。乾三連,坤六斷;震仰盂,艮覆碗;離中虛,坎中滿;況上缺,巽下斷。”木婉清依聲念了一遍,問道:“水盂飯碗的,干什麼?”段譽道:“這說的是八卦形狀。要知八卦的含義,天地萬物,無所不包,就一家人來說吧,乾為父,坤為母,震是長子,巽是長女……咱倆是兄妹,我是‘震’卦,你就是‘巽’卦了。”
  木婉清懶洋洋的道:“不,你是乾卦,我是坤卦,兩人結成夫妻,日後生兒育女,再生下震卦、巽卦來……”段譽聽她言語滯澀嬌媚,不由得怦然心動,驚道:“你別胡思亂想,再聽我說。”木婉清道:“你……你坐到我身邊來,我就聽你說。”
  只聽那青袍客在屋外說道:“很好,很好!你兩人成了夫妻,生下兒女,我就放你們出來。我不但不殺你們,還傳你二人一身武功,教你夫妻橫行天下。”段譽怒道:“到得最後關頭,我自會在石壁上一頭撞死,我大理段氏子孫,寧死不辱,你想在我身上報仇,再也休想。”青袍客道:“你死也好,活也好,我才不理呢。你們倘若自尋死路,我將你們二人的屍體剝得赤條條地,身上一絲不掛,寫明是大理段正明的侄兒侄女,段正淳的兒子女兒,私下奸通,被人撞見,以致羞憤自殺。我將你二人的屍身用鹽淹了,先在大理市上懸掛三日,然後再到汴梁、洛陽、臨安、廣州去示眾。”
  段譽怒極,大聲喝道:“我段家到底怎樣得罪了你,你要如此惡毒報復?”
  青袍客道:“我自己的事,何必說給你這小子聽?”說了這兩句話,從此再無聲息。
  段譽情知和木婉清多說一句話,便多一分危險,面壁而坐,思索‘凌波微步’中一步步復雜的步法,昏昏沉沉的過了良久,忽想:“那石洞中的神仙姊姊比婉妹美麗十倍,我若要娶妻,只有娶得那位神仙姊姊這才不枉了。”迷糊之中轉過頭來,只見木婉清的容顏裝飾,慢慢變成了石洞中的玉像,段譽大叫:“神仙姊姊,我好苦啊,你救救我!”跪倒在地,抱住了木婉清的小腿。
  便在此時,外邊有人說道:“吃晚飯啦!”遞進一根點燃了的紅燭來。那人笑道:“快接住!洞房春宵,怎可沒有花燭?”
  段譽一驚站起,燭光照耀之下,只見木婉清媚眼流波,嬌美不可名狀。他一口將燭火吹熄,喝道:“飯中有毒,快拿走,咱們不吃。”
  那人笑道:“你早已中了毒啦,份量已足,不必再加。”將飯菜遞了進來。
  段譽茫然接過,放在桌上,尋思:“人死之後,一了百了,身後是非,如何能管得?”轉念又想:“爹娘和伯父對我何等疼愛,如何能令段門貽笑天下?”
  忽聽木婉清道:“段郎,我要用毒箭自殺了,免得害你。”段譽叫道:“且慢!咱兄妹便是死了,這萬惡之徒也不肯放過咱們。此人陰險毒辣,比之吃小兒的葉二娘、挖人心的南海鱷神還要惡毒!不知他到底是誰?”
  只聽得那青袍客的聲音說道:“小子倒也有點見識。老夫位居四大惡人之首,‘惡貫滿盈’便是我!”
  (第七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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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眉僧右手小鐵槌在青石上刻個小圈。青袍客更不思索,隨手又下一子。這麼一來,兩人左手比拚內力,固然絲毫松懈不得,而棋局上步步緊逼,亦是處處針鋒相對。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15 PM     標題: 第八章 虎嘯龍吟

鎮南王府暖閣之中,善闡侯高升泰還報,鐘萬仇夫婦及秦紅棉已離府遠去。鎮南王妃刀白鳳掛念愛子,說道:“皇上,那萬劫谷的所在,皇上可知道麼?”保定帝段下明道:“萬劫谷這名字,今日不是首次聽見,但想來離大理不無。”刀白鳳急道:“聽那鐘萬仇之言,似乎這地方甚是隱秘,只怕不易尋找。譽兒若是在敵人手中久了……”保定帝微笑道:“譽兒嬌生慣養,不知人間的險惡,讓他多經歷一此艱難,磨練磨練,於他也未始沒有益處。”刀白鳳心下甚是焦急,卻已不敢多說。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拿些酒菜出來,犒勞犒勞咱們。”段正淳道:“是!”吩咐下去,片刻間便是滿席的山珍海味。保定帝命各人同席共飲。
  大理是南鄙小邦,國中百夷雜處,漢人為數無多,鎮南王妃刀白鳳便是擺夷人。國人受中原教化未深,諸般朝儀禮法,本就遠較大宋寬簡。保定帝更為人慈和,只教不是在朝遷廟堂之間,一向不喜拘禮,因此段正淳夫婦與高升泰三人便坐在下首相陪。
  飲食之間,保定帝絕口不提適才事情。刀白鳳雙眉緊蹙,食而不知其味。將到天明,門外侍衛稟道:“巴司空參見皇上。”段正明道:“進來!”門帷掀起,一個又瘦又矮的黑漢子走了進來,躬身向保定帝行禮,說道:“啟稟皇上:那萬劫谷過善人渡後,經鐵索橋便到了,須得自一株大樹的樹洞察中進谷。”
  刀白鳳拍手笑道:“早知有巴司空出馬,那有尋不到敵人巢穴之理?我也不用擔這半天心啦。”那黑漢子微微躬身,道:“王妃過獎。巴天石愧不敢當。”
  這黑瘦漢子巴天石雖然形貌猥崽,卻是個十分精明能干的人物,曾為保定帝立下不少功勞,目下在大理國位居司空。司徒、司馬、司空三公之位,在朝遷中極為尊榮。巴天石武功卓絕,其擅長輕功,這次奉保定帝之命探查敵人的駐足之地,他暗中跟蹤鐘萬仇一行,果然查到萬劫谷的所在。
  保定帝微笑道:“天石,你坐下吃個飽,咱們這便出發。”巴天石深度知皇上不喜人對他跑拜,對臣子愛以兄弟朋友稱呼,倘若臣下過份恭謹,他反要著惱,當下答應一聲,捧起飯碗便吃。他滴酒不飲,飯食量卻大得驚人,片刻間便連吃了八大碗飯。段正淳、高升泰和他相交日久,自也不以為異。
  巴天石一吃完,站起身來,伸衣袖一抹嘴上的沒膩,說道:“臣巴天石引路。”當先走了出去。保定帝、段正淳夫婦、高升泰隨後魚貫而出。出得鎮南王府,只見褚古傅朱四大護衛已牽了馬匹在門外侍候,另有數十名從人捧了保定帝等的兵刃站在其後。
  段氏以中原武林世家在大理得國,數百年來不失祖宗遺風。段正明、正淳兄弟雖富貴無極,仍常微服了游,遇到武林中人前來探訪或是尋仇,也總是按照武林規矩對待,從不擺脫皇室架子。是以保定帝這日御駕親征,眾從人都是司空見慣,毫不驚擾。自保定帝以下,人人均已換上了常服,在不識者眼中,只道是縉紳大戶帶了從人出游而已。
  刀白鳳見巴天石的從人之中,有二十幾名帶著大斧長鋸,笑問:“巴司空,咱們去做木匠起大屋嗎?”巴天石道:“鋸樹拆屋。”
  一行人所乘者是駿馬,奔行如風,未到日中,已抵萬劫谷外的樹林。巴天石指揮從人,將擋路的大樹一一砍開鋸倒。來到谷口,保定帝指著那株漆著‘姓段者入此谷殺無赦’的大樹,笑道:“這萬劫谷主人,跟咱家好大的怨仇哪!”段正淳卻知鐘萬仇是怕自己進谷去探訪甘寶寶,向妻子斜目瞧去,見她只是冷清笑。
  四名漢子提著大斧搶上,片刻之間那株數人合抱的大樹砍倒了。
  巴天石命眾人牽馬在谷口相候。
  褚、古、傅、朱四大衛護當先而行,其後是巴天石與高升泰,又其後是鎮南王夫婦,保定帝走在最後。進得萬劫谷後,但見四下靜悄悄地,無人出迎。巴天石按照江湖規矩,手持段正明、段正淳兩兄弟的名帖,大踏步來到正屋之前,朗聲說道:“大理國段氏兄弟,前來拜會鐘谷主。”
  話聲甫畢,左側樹叢中突然竄出一條長長的人影,迅捷無倫的撲到,伸手向巴天石手中的名帖抓來。巴天石向右錯出三步,喝道:“尊駕是誰?”那人正是‘窮凶極惡’雲中鶴,一抓不中,更不停步,又向巴天石撲去。巴天石見他輕功異常了得,有心要跟他較量較量,當下又向前搶出三步。雲中鶴跟著追了三步。巴天石發足便奔,雲中鶴隨後追去。一個矮,一個高,霎時之間在屋外繞了三個圈子。雲中鶴步幅奇大,但巴天石一跳一躍,腳步起落卻比他快得多,兩人之間始終相距數尺。雲中鶴固然追他不到,巴天石卻也避他不脫。兩人一向者自負輕功天下無匹,此刻陡然間遇上勁敵,均是心下暗驚。兩人越奔越快,衣襟帶風,發出呼呼聲響,雖只兩人追逐,旁人看來,便是五六人繞圈而行一般。到得後來,兩人相距漸遠,變成了繞屋奔跑,已不知雲中鶴在追巴天石,還是巴天石在追雲中鶴。倘若巴天石追到了雲中鶴背後,這場輕功的比試,自然是他勝了,但雲中鶴猛地發勁,又將巴天石拋落數丈。
  只聽得呀一聲,大門打開,鐘萬仇走了出來。巴天石中下不停,暗運內勁,右手一送,名帖平平向鐘萬仇飛了過去。
  鐘萬仇伸手接住,怒道:“姓段的,你既按江湖規矩前來拜同,干麼毀我谷門?”
  褚萬裡喝道:“皇上至尊,豈能鑽你這樹洞地道?”
  刀白鳳一直懸念愛子,忍不住問道:“我孩兒呢?你們將他藏在那裡?”屋中忽又躍出一個女子,尖聲道:“你來得遲了一步。這姓段的小子,我們將他開膛破肚,喂了狗啦!”她雙手各持一刀,刀身細如柳葉,發出藍印印的光芒,正是見血即斃的修羅刀。
  這兩個女子十八刀年之前便因妒生恨,結下極深的怨仇。刀白鳳明知秦紅棉所言非實,但聽她將自己獨生愛子說得如此慘酷,舊恨新怒,一齊迸發,冷冷的道:“我是問鐘谷主,誰來跟下賤女人說話,沒的玷辱了自己身份。”驀地裡當當兩聲響,秦紅棉雙刀齊出,快如飄風般近前,向她急砍兩刀。這‘十字斫’是她成名絕技,不知有多少江湖好漢曾喪在她修羅雙刀這毒招之下。刀白鳳抽出拂麈,及時格開,身形轉處,拂麈尾點向她後心。
  段正淳好生尷尬,一個是眼前愛妻,一個是昔日情侶。他對刀白鳳鐘情固深,對秦紅棉卻也是舊恩難忘,但見兩女一動上手便是生死相搏的招數,不論是誰受傷,自己都是終生之恨,喝道:“且慢動手!”斜身欺近,拔出長劍,要格開兩人兵刃。
  鐘萬仇一見到段正淳便是滿肚子怒火,嗆啷啷大環刀出手,向他迎頭砍去。褚萬裡道“不勞王爺動手,待小人料理了他。”鐵桿揮出,戮向鐘萬仇的頭頸。他原來的鐵桿被葉二娘拗斷了,此時所使是趕著新鑄的。鐘萬仇罵道:“我早知姓段的就只仗著人多勢眾。”
  段正淳笑道:“萬裡退下,我正要見識見識鐘谷主的武功。”長劍挺出,彈開褚萬裡的鐵桿,順勢從鐘萬仇大環刀的刀背上掠下,直削他手指。這一招彈、掠、削三式一氣呵成,中間直無半分變招痕。鐘萬仇一驚:“這段賊劍法好生凌厲。”登時收起怒火,橫刀寧住門戶,強敵當前,已不敢浮囂輕忽。
  段正淳挺劍疾刺,釧萬仇見來勢凌厲,難以硬擋,向後躍進開三步。段正淳只求他不過來糾纏,閃身搶到刀白鳳和秦紅棉身近,只見秦紅棉刀法已微見散亂,刀白鳳步步進逼。驀地裡嗤嗤嗤連響,秦紅棉接連射出三枝毒箭。她這短箭形狀和木婉清所發的一模一樣,手法卻高明得多,三枝箭分射左右中三個方位,教對方絕難閃避。刀白鳳縱身高,躍,三枝短箭都從她腳底飛過,不料她身子尚在半空,又有三枝箭射來,第一枝射她小腹,第二枝射向她雙足之間,第三枝卻是對准了她足。底。其時刀白鳳無法再向上躍進,身子落下來時。三枝箭正好射中她頭、胸、腹三處,實是毒辣之極。
  刀白鳳心下驚惶,拂麈急掠,卷開了第一枝毒箭,身子急速落下,眼看第二枝、第三枝箭對准了胸膛、小腹射到,已萬難閃避擋格,突然眼前白光急閃,一柄長劍自下而上的在她面前掠過,將這兩枝短箭斬為四截,同時有人幌身擋在她的身前,正是段正淳搶過來救了她性命。倘若他出劍稍在不准,斬不到短箭,那麼這兩枝短箭勢必釘在他身上。
  這一下刀白鳳和秦紅棉都是嚇得臉色慘白,心中怦怦亂跳。刀白鳳叫道:“我不領你的情!”閃身繞過丈夫,揮拂麈向秦紅棉抽去。她恨極秦紅棉手段陰毒,拂麈上招數快極,斜掃直擊,教對方再也緩不出手來發射毒箭。秦紅棉適才這兩箭險些射中段正淳,又見他不顧性命的相救妻子,偏心已極,驚慌中又加上氣苦,登時擋不住拂麈的急攻。刀白鳳拂麈一招‘鳳棲於梧’,向她頭頂擊落,秦紅棉急向右閃,刀白鳳左掌正好同時擊出,眼見便可正中秦紅棉胸口,立時便要打得好狂吐鮮血。手掌亢她胸口沿有半尺,忽然旁邊一只男子手掌伸過來一帶,將她這一掌掠開了,正是段正淳出手相救,說道:“鳳凰兒,別這麼狠!”
  秦紅棉一怔,怒道:“什麼鳳凰兒,孔雀兒,叫得這般親熱!”左手刀向段正淳肩頭砍落。刀白鳳也正惱丈夫相救情婦,格開自己勢在必中的一招,揮拂麈向他臉上掃去。
  二女同時出手,同時見到對方向段正淳攻擊,齊叫:“啊喲!”同時要回護郎君。刀白鳳拂麈轉向,去擋格修羅刀;秦紅棉飛足向刀白鳳踢去,要她收轉拂麈。
  段正淳斜身一閃,砰的一聲,秦紅棉這一腳重重踢中在他屁股上。刀白鳳怒道:“你干麼踢我丈夫?”秦紅棉道:“段郎,我不是故意的,你……你很疼嗎?”段正淳裝腔作勢,大叫:“哎唷,哎唷!踢死我啦!”蹲下身來。
  鐘萬仇瞧出便宜,舉刀摟頭向段正淳劈落。刀白鳳叫道:“住手!”秦紅棉叫道:“打他!”拂麈與修羅刀齊向鐘萬仇攻去。鐘萬仇只得回刀招架,大叫:“姓段的臭賊,你這老白臉,靠女人救你性命,算什麼好漢?”段正淳哈哈大笑,倏地躍起,刷刷刷三劍,只逼得鐘萬仇踉蹌倒退。秦紅棉一怔,怒道:“你沒受傷,裝假!”刀白鳳也道:“這家伙最會騙人,你怎能信他了?”秦紅棉叫道:“看刀!”刀白鳳叫道:“打他!”這一次二女卻是聯手向段正淳進攻。
  保定帝見兄弟跟兩個女人糾纏不清,搖頭暗笑,向褚萬裡道:“你們進去搜搜!”褚萬裡應道:“是!”
  褚、古、傅、朱四人奔進屋門。古篤誠左足剛跨過門檻,突覺頭頂冷風颯然。他左足未曾踏實,右足跟一點,已倒退躍進出,只見一片極薄極闊的刀刃從面前直削下去,相距不過數寸,只要慢得頃刻,就算腦袋幸而不致一分為二,至少鼻子也得削支了。古篤誠背上冷汗直流,看清楚忽施暗襲的是個面貌俊秀的中年女子,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她這薄刀作長方形,薄薄的一片,四周全是鋒利無比,她抓著短短的刀柄,略如揮舞,便卷成一圈圓光。古篤誠起初這一驚著實厲害,略一定神,大喝一聲,揮起板斧,便往她薄刀上砍去。葉二娘的薄刀不住旋轉,不敢和板斧這等沉重的兵刃相碰。古篤誠使出七十二路亂披風斧法,雙斧直上直下的砍將過去。葉二娘陰陽怪氣,說幾句調和侃的言語。朱丹臣見她好整以暇,刀法卻詭異莫測,生怕時候一長,古篤誠抵敵不住,當即挺判官雙筆上前夾擊。
  其時巴天石子和雲中鶴二人兀自在大兜圈子,兩人輕功相若,均知非一時三刻能分勝幾,這時所較量者已是內力高下。巴天石奔了這百余個圈子,已知雲中鶴的下盤功夫飄逸有余,沉凝不中,不如自己一彈一躍之際行有余力,只消陡然停住,擊他三掌,他勢必抵受不住。但巴天石一心要在輕功上考較他下去,不願意以拳腳步功夫取勝,是以仍是一股勁兒的奔跑。
  忽聽得一人粗聲罵道:“媽巴羔子的,吵得老子睡不著覺,是那兒來的兔崽子?”只見南海鱷神手持鱷嘴剪,一跳一跳的躍近。
  傅思歸喝道:“是你師父的爹爹來啦!”南海鱷神喝道:“什麼我師父的爹爹?”傅思歸指著段正淳道:“鎮南王是段公子的爹爹,段公子是你的師父,你想賴麼?”南海鱷神雖然惡事多為,卻有一椿好處,說過了的話向來作數,一聞此言,氣得臉色焦黃,可不公然否認,喝道:“我拜會我的師父,跟你龜兒子有什麼相干?”傅思歸笑道:“我又不是你兒子,為什麼叫我龜兒子?”
  南海鱷神一怔,想了半天,才知他是繞著彎兒罵自己為烏龜,一想通此點,哇哇大叫,鱷嘴剪拍拍拍的向他夾去。此人頭腦遲鈍,武功可著實了得,鱷嘴剪中一口森森白牙,便如狼牙棒上的尖刺相似。傅思歸一根熟銅棍接得三招,便覺雙臂酸麻。褚萬裡長桿一揚,桿上連著的鋼絲軟鞭蕩出,向南海鱷神臉上抽去,南海鱷神掏出鱷尾鞭擋開。
  保定帝眼看戰局,己方各人均無危險,對高升泰道:“你在這兒掠陣。”
  高升泰道:“是!”負手站在一旁。
  保定帝走進屋中,叫道:“譽兒,你在這裡麼?”不聽有人回答。他推開左邊廂房門,又叫道:“譽兒,譽兒!”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從門背後轉了出來,臉色驚慌,問道:“你……你是誰?”保定帝道:“段公子在那裡?”那少女道:“你找段公子干什麼?”保定帝道:“我要救他出來!”
  那少女搖頭道:“你救他不出的。他給人用大石堵在石屋之中,門口又有人看守。”保定帝道:“你帶我去。我打倒看守之人,推開大石,就救他出來了。”那少女搖頭道:“不成!我如帶了你去,我爹爹要殺了我的。”保定帝問:“你爹爹是誰?”那少女道:“我姓鐘,我爹爹就是這裡的谷主啊。”這少女便是從無量山逃回來的鐘靈。
  保定帝點了點頭,心想對會這樣一個少女,不論用言語套問,或以武力脅逼,均不免有失身份,段譽既在此谷中,總不難尋到,當下從屋中回了出來,要另行覓人帶路。
  段譽和木婉清在石屋之中,聽說門外那青袍客竟是天下第一惡人‘惡貫滿盈’,大驚之下,撲過去摟在一起。段譽低聲道:“咱們原來落在‘天下第一惡人’手中,那真是糟糕之極矣!”木婉清“唔”的一聲,將頭鑽在他懷中。段譽輕撫她頭發,安慰道:“別怕。”
  兩人上下衣衫均已汗濕,便如剛從水中爬起來一般。兩人全身火熱,體氣蒸薰,聞在對方鼻中,更增幾分誘惑之意。一個是血氣方剛的青年,一個是情苗深種的少女,就算沒受春藥的激動,也已把持不定,何況‘陰陽和合散’的力量霸道異常,能令端士成為淫徒,貞女化作蕩婦,只教心神一迷,聖賢也成禽獸。此時全仗段譽一靈不昧,念念不忘於段氏的清譽令德,這才勉力克制。
  青袍客得意之極,怪聲大笑,說道:“你兄妹二人快些成其好事,早一日生下孩兒,早一日得脫牢籠。我去也!”說吧,越過樹牆而去。
  段譽大叫:“岳老三,岳老二!你師父有難,快快前來相救。”叫了半天,卻那裡有人答應?
  段譽尋思:“當此危急之際,便是拜會他為晌,也說不得了。拜錯惡人為師,不過是我一人之事,須不致連累伯父我爹爹。”於是又縱聲大叫:“南海鱷神,我甘願拜你為師了,願意做南海派的傳人,你快來救你徒弟啊。我死之後,你可沒徒弟了。”亂叫亂喊了一陣,始終不聞南海鱷神的聲息,突然想到:“啊喲不好!南海鱷神最怕的便是他這個老大‘惡貫滿盈’,就算聽到我叫喚,也不敢來救。”心中只是叫苦。
  木婉清忽道:“段郎,我和你成婚之後,咱們第一個孩兒,你喜歡男是女的?”段譽迷迷糊糊的答道:“男的!”
  忽然石屋外一個少女的聲音接口道:“段公子,你是她哥哥,決不能跟她成婚。”段譽一楞,道:“你……你是鐘姑娘麼?”那少女正是鐘靈,說道:“是我啊。我偷聽到了這青袍惡人的話,我定要想法子救你和木姊姊。”段譽大喜,道:“那好極了,你快去偷毒藥的解藥給我。”木婉清怒道:“鐘靈你這小鬼快走開,誰要你救?”鐘靈道:“我還是想法子推開這大石頭,先救你們出來的好。”段譽道:“不,不!你去偷解藥。我……我抵受不住,快……快要死了。”鐘靈驚道:“什麼抵受不住?你肚子痛嗎?”段譽道:“不是肚子痛。”釧靈又問:“你是頭痛麼?”段譽道:“也不是頭痛。”鐘靈道:“那你什麼地方不舒服?”
  段譽情欲難遏之事,如何能對這小姑娘說得出口?只得道:“我全身不舒服,你只設法去盜取解藥便了。”鐘靈皺鼎道:“你不說病狀,我就不知道要尋什麼解藥。我爹爹解藥很多,但得知道你是肚痛、頭痛,還是心痛。”段譽歎了口氣道:“我什麼也不痛。我是……我是服了一種叫做‘陰陽和合散’的毒藥。”鐘靈拍手道:“你知道毒藥的名字,那就好辦了。段大哥,我這就去跟爹爹要解藥。”
  她匆匆爬過樹牆,便去纏著父親拿那‘陰陽和合散’的解藥。那‘陰陽和合散’是表袍客的藥物,但鐘萬仇一聽這名字,就知是什麼玩意兒,馬臉一沉,斥道:“小女娃娃,東問西問這些不打緊的東西干麼?你再胡說八道,我老大耳括子打你。”鐘靈急道:“不是胡說八道……”
  便在此時,保定帝等一干人攻進萬劫谷來,鐘萬仇忙出去應敵,將鐘靈一人留在屋內。她聽得屋外兵刃交作,斗得甚是厲害,也不去理會,自在父親的藏藥之所東翻西找。鐘萬仇的數百個藥瓶之上都貼有藥名,但偏偏就不見‘陰陽和合散’的解藥。正不知如何是好,聽得有人進來,出去一看,便遇到了保定帝。
  保定帝想尋人帶路,一時卻不見有人,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回頭見是鐘靈奔來,當即停步等候。鐘靈奔近,說道:“我找不到解藥,還是帶你去吧!不知你能不能推開那塊大石頭。”保定帝莫名其妙,問道:“什麼解藥?大石頭?”鐘靈道:“你跟我來,一看便知道了。”萬劫谷中道路雖然曲折,但在鐘靈帶領之下,片刻即至,保定帝托著鐘靈的手臂,也不見他從身跳躍,突然間凌空而起,平平穩穩越過了樹牆。鐘靈拍手贊道:“妙極,妙極!你好你會飛!啊喲,不好!”
  但見石屋之前端坐著一人,正是那青袍怪客!
  鐘靈對這個半死半活的人最是害怕,低聲道:“咱們快走,等這人走了再來。”保定帝見了這青袍怪人也是極感詫異,安慰她道:“有我在這裡,你不用怕。段譽便是在這石屋之中,是不是?”鐘靈點了點頭,縮在他身後。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16 PM

保定帝緩步上前,說道:“尊駕請讓一步!”青袍客便如不聞不見,凝坐不動。
  保定帝道:“尊駕不肯讓道,在下無禮莫怪。”側身從青袍客左側閃過,右掌斜起,按住巨石,正要運勁推動,只見青袍客從腋下伸出一根細細的鐵杖,點向自己‘缺盆穴’。鐵杖伸到離他身子尺許之處便即停住,不住顫動,保定帝只須勁力一發,鐵杖點將過來,那便無可閃避。保定帝心中一凜:“這人點穴功夫可高明之極,卻是何人?”右掌微揚,劈向鐵杖,左掌從右掌底穿出,又已按在石上。青袍客鐵杖移位,指向他‘天池穴’。保定帝掌勢如風,連變了七次方位,那青袍客的鐵杖第一次均是虛點穴道,制住形勢。
  兩人接連變招,青袍客總是令得保定帝無法運勁推石,認穴功夫之准,保定帝自覺與己不相伯仲,猶在兄弟段正淳之上。他左掌斜削,突然間變掌為指,嗤的一聲響,使出一陽指力,疾點鐵杖,這一指若是點實了,鐵杖非彎曲不可。不料那鐵杖也是嗤的一聲點來,兩股力道在空中一碰,保定帝退了一步,青袍客也是身子一幌。保定帝臉上紅光一閃,青袍客臉上則隱隱透出一層青氣,均是一現即逝。
  保定帝大奇,心想:“這人武功不但奇高,而且與我顯是頗有淵源。他這杖法明明跟一陽指有關。”當即拱手道:“前輩尊姓大名,盼能見示。”只聽一個聲音響道:“你是段正明呢,不是段正淳?”保定帝見他口唇不動,居然能夠說話,更是詫異,說道:“在下段正明。”青袍客道:“哼,你便是大理國當今保定帝?”保定帝道:“正是。”青袍客道:“你的武功和我相較,誰高誰下?”
  保定帝沉吟半晌,說道:“武功是你稍勝半籌,但若當真動手,我能勝你。”青袍客道:“不錯,我終究是吃了身子殘廢的虧。唉,想不到你坐上了這位子,這些年來竟絲毫沒擱下練功。”他腹中發出的聲音雖怪,仍聽得出語間中充滿了悵恨之情。
  保定帝猜不透他的來歷,心中霎時間轉過了無數疑問。忽聽得石屋內傳出一聲聲急躁的嘶叫,正是段譽的聲音,保定帝叫道:“譽兒,你怎麼了?不必驚慌,我就來救你。”鐘靈驚叫:“段公子,段公子!”
  原來段譽和木婉清受猛烈春藥催激,越來越難與情欲相抗拒。到後來木婉清神智迷糊,早忘了段譽是親哥哥,只叫:“段郎,抱我,抱住我!”她是處女之身,於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但覺燥熱難當,要段譽摟抱著方才舒服,便向段譽撲去。段譽叫道:“使用不得!”閃身避開,腳步下自然而然的使出了凌波微步。木婉清一撲不中,斜身摔在床上,便暈了過去。
  段譽接連走了幾步,內息自然而然的順著經脈運行,愈走愈快,胸口郁悶無比,似乎透不過氣來一般,忍不住大叫一聲。這一聲叫,郁悶竟然略減,當下他走幾步,呼叫一聲,情欲之念倒是淡了,保定帝和青袍客在屋外的對答,以及保定帝叫他不必驚慌的言語,卻者已聽而不聞。
  青袍客道:“這小子定力不錯,服了我的‘陰陽和合散’,居然還能支撐到這時候。”保定帝吃了一驚,問道:“那是什麼毒藥?”青袍客道:“不是毒藥,只不過是一種猛烈的春藥而已。”保定帝道:“你給他服食這等藥物,其意何居?”青袍客道:“這石屋之中,另有一個女子,是他的胞妹。”
  保定帝一聽之下,登時明明了此人的陰謀毒計。他修養再好,也禁不住勃然大怒,長袖揮處,嗤的一指身他點去。青袍客橫杖擋開,保定帝第二指又已點出,這一指直趨他喉下七突穴,那是致命令死穴,料想他定要全力反擊。
  那知青袍客“嘿嘿”兩聲,既不閃避,也不招架。保定帝見他不避不架,心中大疑,立時改指,問道:“你為何甘願受死?”青袍客道:“我死在你手下,那是再好不過,你的罪孽,又深度了一層。”保定帝問道:“你到底是誰?”青袍客低聲說了一句話。
  保定帝一聽,臉色立變,道:“我不信!”青袍客將右手中的鐵杖交於左手,右手食指嗤的一聲,向保定帝點去,保定帝斜身閃開,還了一指。青袍客以中指直戳,保定帝臉色凝重,以中指相還。青袍客第三招以無名指橫掃,第四招以小指輕挑,保定帝一一照式還報。到得第五招時,青袍客以大拇指捺將過來,五指中大拇指最短,因而也最為遲鈍不靈,然而指上力道卻是最強,保定帝不敢怠慢,大拇指一翹,也捺了過去。
  鐘靈在一旁看得好生奇怪,忘了對青袍客的畏懼之意,笑道:“你們兩個在猜拳麼?你伸一指,我伸一指的,卻是誰贏了?”一面說,一面走近身去。驀地裡一股勁風無聲無息的襲到,鐘靈一怔之際,左肩劇痛,幾欲暈倒。保定帝反手揮掌,將她身子平平推出,跟著向後縱躍,將她扶住,說道:“站著別動。”鐘靈怔怔的道:“他……他要殺我?”保定帝搖頭道:“不是。我和他在比試武功,旁人不能走近。”伸掌在她背心上輕撫數下。
  那青袍客道:“你信了沒有?”保定帝搶上數步,躬身說道:“正明參見前輩。”青袍客道:“你只叫我前輩,是不肯認我呢,還是意下猶在未信?”保定帝道:“正明身為一國之主,言行自當鄭重。正明無子,這段譽身負宗廟社稷的重寄,請前輩釋放。”青袍客道:“我正要大理段氏亂倫敗德,斷子約孫。我好容易等到今日,豈能輕易放手?”保定帝厲聲道:“段正明萬萬不許。”
  青袍客道:“嘿嘿!你自稱是大理國皇帝,我卻只當你是謀朝篡位的亂臣賊子。你有膽子,盡管去調神策軍、御林軍來好了。我跟你說,我勢力固然遠不如你,可是要先殺段譽這小賊卻易如反掌。你此刻跟我動手,數百招後或能勝得了我,但想殺我,卻也千難萬難。我只教不死,你便救不了段譽性命。”
  保定帝臉上一陣青,一陣白,知道他這話確是不假,別說去調神策軍、御林軍來,只須自己再多一個幫手,這青袍客抵敵不住,便會立時加害段譽,何況以此人身份,也決不能殺了他,說道:“你要如何,方能放人?”青袍客道:“不難,不難!你只須答允去天龍寺出家為僧,將皇位讓我,我便解了段譽體內藥性,還你一個鮮龍活跳、德行無虧的好侄兒。”保定帝道:“祖宗基業,豈能隨便拱手送人?”
  青袍客道:“嘿嘿,這是你的基業,不是我的基業?物歸原主,豈是隨便送人?我不追究你謀朝篡位的大罪,已是寬洪大量之極了。你若執意不肯,不妨耐心等候,等段譽和好胞妹生下一男半女,我便放他。”保定帝道:“那你還是乘早殺了他的好。”
  青袍客道:“除此之外,還有兩條路。”保定帝問道:“什麼?”青袍客道:“第一條路,你突施暗算,猝不及防的將我殺了,那你自可放他出來。”保定帝道:“我不能暗算於你。”青袍客道:“你就是想暗算,也未必能成。第二條路,你教段譽自己用一陽指功夫跟我較量,只須勝得了我,他自己不就走了嗎?嘿嘿,嘿嘿!”
  保定帝怒氣上沖,忍不住便要發作,終於強自抑制,說道:“段譽不會絲毫武功,更沒學過一陽指功夫。”青袍客道:“大理段正明的侄子不會一陽指,有誰能信?”保定帝道:“段譽幼讀詩書佛經,心地慈悲,堅決不肯學武。”青袍客道:“又是一個假仁假義、沽名釣譽的偽君子。這樣的人若做大理國君,實非蒼生之福,早一日殺了倒好。”
  保定帝厲聲道:“前輩,是否另有其他道咯可行?”青袍客道:“當年我若有其他道路可行,也不至落到這般死不死、活不活的田地。旁人不給我路走,我為什麼要給你路走?”
  保定帝低頭沉吟半晌,猛地抬起頭來,一臉剛毅肅穆之色,叫道:“譽兒,我便設法來救你。你可別忘了自己是段家子孫!”
  只聽石屋內段譽叫道:“伯父,你進來一指……一指將我處死了吧。”這時他已停步,靠在封門大石上稍息,已聽清楚了保定帝與青袍客後半段的對答。保定帝厲聲道:“什麼?你做了敗壞我段氏門風的行逕麼?”段譽道:“不!不是,侄兒……侄兒燥熱難當,活……活不成了!”
  保定帝道:“生死有命,任其自然。”托住鐘靈的手臂,奔過空地,躍過樹牆,說道:“小姑娘,多謝你帶路,日後當有報答。”循著原路,來到正屋之前。
  只見褚萬裡和傅思歸雙戰南海鱷神,仍然勝敗難分。朱丹臣和古篤誠那一對卻給葉二娘的方刀逼得漸漸支持不住。那邊廂雲中鶴腳下雖是絲毫不緩,但大聲喘氣,有若疲年,巴天石卻一縱一躍,輕松自在。高升泰負著雙手踱來踱去,對身旁的激斗似是漠不關心,其實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精神籠罩全局,己方只要無人遇險,就用不著出手相援。段正淳夫婦與秦紅棉、鐘萬仇四人卻已不見。
  保定帝問道:“淳弟呢?”高升泰道:“鎮南王逐開了鐘谷主,和王妃一起找尋段公子去了。”保定帝縱聲叫道:“此間諸事另有計較,各人且退。”
  巴天石陡然住足,雲中鶴直撲過來,巴天石砰的一掌,擊將出去。雲中鶴雙掌一擋,只感胸中氣血翻湧,險此噴嚏出血來。他強自忍住,雙眼望出來模糊一片,已看不清對手拳腳來路。巴天石卻並不乘勝追擊,嘿嘿冷清笑,說道:“領教了。”
  只聽左首樹叢後段正淳的聲音說道:“這裡也沒有,咱們再到後面去找。”刀白鳳道:“找個人來問問就好了,谷中怎地一個下人也沒有。”秦紅棉道:“我師妹叫他們都躲起來啦。”保定帝和高升泰、巴天石三人相視一笑,均覺鎮南王神通廣大,不知使上了什麼巧妙法兒,竟教這兩個適才還在性命相撲的女子聯手同去找尋段譽。只聽段正淳道:“那麼咱們去問你師妹,她一定知道譽兒關在什麼地方。”刀白鳳怒道:“不許你去見甘寶寶。不懷好意!”秦紅棉道:“我師妹說過了,從此永遠不再見你的面。”
  三人說著從樹叢中出來。段正淳見到兄長,問道:“大哥,救出……找到譽兒了麼?”他本想說“救出譽兒”,但不見兒子在側,便即改口。保定帝點頭道:“找到了,咱們回去再說。”
  褚萬裡、朱丹臣等聽得皇上下旨停戰,均欲住手,但葉二娘和南海鱷神打得興起,纏住了仍是惡戰不休。保定帝眉頭微蹙,說道:“咱們走吧!”
  高升泰國道:“是!”懷中取出鐵笛,挺笛指向南海鱷神咽喉,跟著揚臂反手,橫笛掃向葉二娘。這兩記笛招都是攻向敵人極要緊的空隙。南海鱷神一個筋斗避過,拍的一聲,鐵笛重重擊中葉二娘左臂。葉二娘大叫一聲,急忙飄身逃開。
  高升泰的武功其實並不比這兩人強了多少,只是他旁觀已久,心中早已擬就了對付這兩人的絕招。這招似乎純在對付南海鱷神,其實卻是佯攻,突然出其不意的給葉二娘來一下狠的,以報前日背上那一掌之仇。看來似是輕描淡寫,隨意揮灑,實則這一招在他心中已盤算了無數遍,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已然出盡全力。
  南海鱷神圓睜豆眼,又驚又佩,說道:“媽巴羔子,好家伙,瞧你不出……”下面的話沒再說下去,意思自然是說:“瞧你不出,居然這等厲害,看來老子只怕還不是你這小子的對手。”
  刀白鳳問保定帝道:“皇上,譽兒怎樣?”保定帝心下其是擔憂,但絲毫不動聲色,淡淡說道:“沒什麼。眼前是個讓他磨練的大好機會,過得幾天自會出來,一切回宮再說。”說著轉身便走。
  巴天石搶前開路。段正淳夫婦跟在兄長之後,其後是褚、古、傅、朱四護衛,最後是高升泰殿後。他適才這凌厲絕倫的一招鎮懾了知人,南海鱷神雖然凶悍,卻也不敢上前挑戰。
  段正淳走出十余丈,忍不住回頭向秦紅棉望去,秦紅棉也怔怔的正瞧著他背影,四目相對,不由得都癡了。
  只見鐘萬仇手執大環刀,氣急敗壞的從屋後奔出來,叫道:“段正淳,你這次沒見到我夫人,算你運氣好,我就不來難為你。我夫人已發了誓,以後決不再見你。不過……不過那也靠不住,她要是見到你這家伙,說不定他媽的又……總而言之,你不能再來。”他和段正淳拚斗,數招不勝,便即回去守住夫人,以防段正淳前來勾引,聽得夫人立誓決不再見段正淳之面,心下大慰,忙奔將出來,將這句要昆之極的言語說給他聽。
  段正淳心下黯然,暗道:“為什麼?為什麼再也不見我面?你已是有夫之婦,我豈能再敗壞你的節?大理段二雖然風流好色,卻非卑鄙無恥之徒。讓我再瞧瞧你,就算咱兩人離得遠遠地,一句話也不說,那也好啊。”回過頭來,見妻子正冷冷的瞧著自己,心頭一凜,當即加快腳步,出谷而去。
  一行人回到大理。保定帝道:“大夥到宮中商議。”來到皇宮內書房,保定帝坐在中間一張舖著豹皮的大椅上,段正淳夫婦坐在下首,高升泰一干人均垂手侍立。保定帝吩咐內侍取過燈凳子,命各人坐下,揮退內侍,將段雀如何落入敵人的情形說了。
  眾人均知關鍵是在那青袍客身上,聽保定帝說此人不僅會一陽指,且功力猶在他之上,地都不敢多,和各自低頭沉吟,均知一陽指功夫是段家世代相傳,傳子不傳女,更加不傳外人,青袍客既會這門功夫,自是段氏的嫡系子孫了。(按:直到段氏後世子孫段智興一燈大師手中,為了要制住歐陽鋒,才破了不傳外人的祖規,將這門神功先傳給王重陽,再傳於漁樵耕讀四大弟子。詳見‘射雕英雄傳’。)
  保定帝向段正淳道:“淳弟,你猜此人是誰?”段正淳搖頭道:“我猜不出難道是天龍寺中有人還俗改裝?”保定帝搖頭道:“不是是延慶太子!”
  此言一出眾人都大吃一驚段正淳道:“延慶太子早已不在人世此人多半是冒名招搖”保定帝道:“名字可以亂冒,一陽指的功夫卻假冒不得。偷師學招之事,武林中原亦尋常,然而這等內功心法,又如何能偷?此人是延慶太子,決無可疑。”
  段正淳沉思半晌,問道:“那麼他是我段家佼佼的人物,何以反而要敗壞我家的門風清譽?”保定帝歎道:“此人周身殘疾,自是性情大異,一切不可以常理度之。何況大理國皇座即由我居之,他自必心懷憤懣,要害得我兄弟倆身敗名裂而後快。”
  段正淳道:“大哥登位已久,臣民擁戴,四境升平,別說只是延慶太子出世,就算上德帝復生,也不能再居此位。”
  高升泰站起身來,說道:“鎮南王此言甚是。延慶太子好好將段公子交出便罷,事物咱們也不認他什麼太子不太子,只當他是天下四大惡人之首,人人得而誅之。他武功雖高,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
  原來十多年前的上德五年,大理國上德帝段廉義在位,朝中忽生大變,上德帝為奸臣楊義貞所殺,其後上德帝的侄子段壽輝得天龍寺中諸高僧及忠臣高智升之助,平滅楊義貞。段壽輝接帝位後,稱為上明帝。上明帝不樂為帝,只在位一年,便赴夫龍寺出家為僧,將帝位傳給堂弟段正明,是為保定帝。上德帝本有一個親子,當時朝中稱為延慶太子,當奸臣楊義貞謀朝篡位之際,舉國大亂,延慶太子不知去向,人人都以為是給楊義貞殺了,沒想到事隔多年,竟會突然出現。
  保定帝聽了高升泰的話,搖頭道:“皇位本來是延慶太子的。當日只因找他不著,上明帝這才接位,後來又傳位給我。延慶太子既然復出,我這皇位便該當還他。”轉頭向高升泰道:“令尊若是在世,想來也有此意。”高升泰是大功臣高智升之子,當年鋤奸除逆,全仗高智升出的大力。
  高升泰走上一步,伏地稟道:“先父忠君愛民。這青袍怪客號稱是四惡之首,若在大理國君臨萬民,眾百隆不知要吃多少苦頭。皇上讓位之議,臣升泰萬死不敢奉詔。”
  巴天石仗地奏道:“適才天石聽得那南海鱷神怪聲大叫,說他們四惡之首叫作什麼‘惡貫滿盈’。這惡人若不是延慶太子,自不能覬覦大寶。就算他是延慶太子,如此凶惡奸險之徒,怎能讓他治理大理的百姓?那勢必是國家傾覆,社稷淪喪。”
  保定帝揮手道:“兩位請起,你們所說的也是言這成理。只是譽兒落入了他的手中,除了我避位相讓,更有什麼法子能讓譽兒歸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17 PM

段正淳道:“大哥,自來只有君父有難,為臣子的才當捨身以赴。譽兒雖為大哥所愛,怎能為了他而甘捨大位?否則譽兒縱然脫險,卻也成了大理國的罪人。”
  保定帝站起身來,左手摸著頦下長須,右手兩指在額上輕輕彈擊,在書房中緩緩而行。眾人無知他每逢有大事難決,便如此出神思索,誰也不敢作聲擾他思路。保定帝踱來踱去,過得良久,說道:“這延慶太子手段毒辣,給譽兒所服的‘陰陽和合散’藥性甚是厲害,常人極難抵擋。只怕……只怕他這時已為藥性所迷,也未可知。唉聲,這是旁人以奸計擺布,須怪譽兒不得。”
  段正淳低下了頭,羞愧無地,心想歸根結底,都是因自己風流成性起禍。
  保定帝走回去坐入椅中,說道:“巴司空,傅下旨意,命翰林院草制,冊封我弟正淳為皇太弟。”
  段正淳吃了一驚,忙跪下道:“大哥春秋正盛,功德在民,皇天必定保佑,子孫綿綿。這皇太弟一事盡可緩議。”
  保定帝伸手扶起,說道:“你我兄弟一體,這大理國江山原是你我兄弟同掌,別說我並無子祠,就是有子有孫,也要傳位於你。淳弟,我立你為祠,此心早決,通國皆知。今日早定名份,也好令延慶太子息了此念。”
  段正淳數次推辭,均不獲准,只得叩首謝恩。高升泰等上前道賀。保定帝並無子息,皇位日後勢必傳於段正淳,原是意料中事,誰也不以為奇。
  保定帝道:“大家去歇歇吧。延慶太子之事,只可千知華司徒、范司馬兩人,此外不可洩露。”眾人齊聲答應,躬身告別。巴天石當下出去向翰林院宣詔。
  保定帝用過御膳,小睡片刻,醒來時隱隱聽得宮外鼓樂聲喧,爆竹連天。內監進來服侍更衣,稟道:“陛下冊封鎮南王為皇太弟,眾百姓歡呼慶祝,甚是熱鬧。”大理國近年來兵革不興,朝政清明,庶民安居樂業,眾百姓皇帝及鎮南王子善闡侯等當國君臣都是十分愛戴。保定帝道:“傳我旨意,明日大放花燈,大理城金吾不禁,犒賞三軍,以酒肉賞賜耆老孤兒。”這道旨意傳將下去,大理全城百姓更是歡忭如沸。
  到得傍晚,保定帝換了便裝,獨自出宮。。他將大帽壓住眉檐,遮住面目。一路上只見眾百姓拍手謳歌,青年男女,載歌載舞。當時中原人士視大理國為蠻夷之地,禮儀與中土大不相同,大街上青年男女攜手同行,調情嬉笑,旁若無人,誰也不以為怪。保定帝心下暗祝:“但願我大理眾百姓世世代代,皆能如此歡樂。”
  他出城後快步前行,行得二十余裡後上山,越走越荒僻,轉過四個山坳,來到一座小小的古廟前,廟門上寫著‘拈花寺’三字。佛教是大理國教。大理京城內外,大寺數十,小廟以百計,這座‘拈花寺’地處偏僻,無甚香火,即是世居大理之人,多半也不知曉。
  保定帝站在寺前,默祝片刻,然後上前,在寺門上輕叩三下。過得半晌,寺門推開,走出一名小沙彌來,合什問道:“尊客光降,有何貴干?”保定帝道:“相煩通報黃眉大師,便道故人段正明求見。”小沙彌道:“請進。”轉身肅客。保定帝舉步入寺,只聽得叮叮兩聲清磬,悠悠從後院傳出,霎時之間,只感遍體清涼,意靜神閒。
  他踏實著寺院中落葉,走向後院。小沙彌道:“尊客請在此稍候,我去稟報師父。”保定帝道:“是。”負手站在庭中,眼見庭中一株公孫樹上一片黃葉緩緩飛落。他一生極少有如此站在門外等候別人的時刻,但一到這拈花寺中,俗念盡消,渾然忘了自己天南為帝。
  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段,賢弟,你心中有何難題?”保定帝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滿臉皺紋、身形高大的老僧從小捨中推門出來。這老僧兩道焦黃長眉,眉尾下垂,正是黃眉和尚。
  保定帝雙手拱了拱,道:“打擾大師清修了。”黃眉和尚微笑道:“請進。”保定帝跨步走進小捨,見兩個中年和尚躬身行禮。保定帝知是黃眉和尚的弟子,當下舉手還禮,在西首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待黃眉和尚在東首的蒲團坐定,便道:“我有個侄兒段譽,他七歲之時,我曾抱來聽師兄講經。”黃眉僧微笑道:“此子頗有有悟性,好孩子,好孩子!”保定帝道:“他受了佛法點化,生性慈悲,不肯學武,以免殺生。”黃眉僧道:“不會武功,也能殺人。會了武功,也未必殺人。”
  保定帝道:“是!”於是將段譽如何堅決不肯學武、私逃出門,如何結識木婉清,如何被服號稱‘天下第一惡人’的延慶太子辦在石室之中,源源本本的說了。黃眉僧微笑傾聽,不插一言。兩名弟子在他身後垂手侍立,更邊臉上的肌肉也不牽動半點。
  待保定帝說完,黃眉僧緩緩道:“這位延慶太子既是你堂兄,你自己固不便和他卻手,就是派遣下屬前去強行救人,也是不妥。”保定帝道:“師兄明鑒。”黃眉僧道:“天龍寺中的高僧大德,武功固有高於賢弟的,但他們皆系出段氏,不便參與本族內爭,偏袒賢弟。因此也不能向天龍寺求助。”保定帝道:“正是。”
  黃眉僧點點頭,緩緩伸出中指,向保定帝胸前點去。保定帝微微一笑,伸出食指,對准他的中指一戳,兩人都身形一幌,便即必指。黃眉僧道:“段賢弟,我的金剛指力可不能勝你的一陽指啊。”保定帝道:“師兄大智大慧,不必以指力取勝。”黃眉僧低頭不語。
  保定帝站起來,說道:“五年之前,師兄命我免了大理百姓的鹽稅,一來國用示足,二來小弟意欲待吾弟正淳接位,再行此項仁政,以便庶民歸德吾弟。但明天一早,小弟就頒令廢除鹽稅。”
  黃眉僧站起身來,躬身下拜,恭恭敬敬的道:“賢弟造福萬民,老僧感德不盡。”
  保定帝下拜會還禮,不再說話,飄然出寺。
  保定帝回到宮中,即命內監宣巴司空前來,告以廢除鹽稅之事。巴天石躬身謝恩,說道:“皇上鴻恩,實是庶民之福。”保定帝道:“宮中一切用度,盡量裁減撙節。你去和華司徒、范司馬二人商議商議,瞧有什麼地方好省的。”巴天石答應了,辭出宮去。
  巴天石當下去約了司待華赫艮,一齊來到司馬范驊府中,告以廢除鹽稅。至於段譽被擄一節,巴天石已先行對華范二人說過。
  范驊沉吟道:“針南世子落入奸人之手,皇上下旨免除鹽稅,想必是意欲邀天之憐,令鎮南世子得以無恙歸來。咱們不能分君父之憂,有何臉面立身朝堂之上?”巴天石道:“正是,二哥有何妙計,可以救得世子?”范驊道:“對手既是延慶太子,皇上萬萬不願跟他正面為敵。我倒有一條計策,只不過要偏勞大哥了。”華司徒忙道:“那有什麼偏勞的?二弟快說。”范驊道:“皇上言道,那延慶太子的武功尚勝皇上半籌。咱們硬碰硬的去救人,自然不能。大哥,你二十年前的舊生涯,不妨再干他一次。”華司徒紫膛色的臉上微微一紅,笑道:“二弟又來取笑了。”
  這華司徒華赫艮本名阿根,出身貧賤,現今在大理國位列三公,未發跡時,干部的卻是盜墓掘墳的勾當,最擅長的本領是偷盜王公巨賈的墳墓。這些富貴人物死後,必有珍異寶物殉葬,華阿根從極遠處挖掘地道,通入墳墓,然後盜取寶物。所花的一和雖巨,卻由此而從未為人發覺。有一次他掘入一墳,在棺木中得到了一本殉葬的武功秘訣,依法修習,練成了一身卓絕的外門功夫,便捨棄了這下賤的營生,輔佐保定帝,累立奇功,終於升到司徒之職。他居官後嫌舊時的名字太俗,改名赫艮,除了范驊和巴天石這兩個生死之交,極少有人知道他的出身。
  范驊道:“小弟何敢取笑大哥?我是想咱們混進萬劫谷中,挖掘一條地道,通入針南世子的石室,然後神不知、鬼不覺的救他出來。”
  華赫艮一拍大腿,叫道:“妙極,妙極!”他於盜墓一事,實有天生嗜好,二十年來雖然再不干此營生,偶而想起,仍是禁止不住手癢,只是身居高官,富貴已極,再去盜墳掘墓,卻成何體統?這時聽范驊一提,不禁大喜。
  范驊笑道:“大哥且慢歡喜,這中間著實有些難處。四大惡人都在萬劫谷中,鐘萬仇夫婦和修羅刀也均是極厲害的人物,要避過他們耳目委實不易。再說,那延慶太子坐鎮石屋之前,地道在他身底通過,如何方能令他不會察覺?”
  華赫艮沉吟半晌,說道:“地道當從石屋之後通過去,避開延慶太子的所在。”巴天石道:“鎮南世子時時刻刻都有危險,咱們挖掘地道,只怕工程不小,可來得及麼?”華赫艮道:“咱哥兒三人一起干,委曲你們丙位,跟我學一學做盜墓的小賊。”巴天石笑道:“既然位居大理國三公,這盜墓掘墳的勾當,自是義不容辭。”三人一齊拊掌大笑。
  華赫艮道:“事不宜遲,說干便干。”當下巴天石繪出萬劫谷中的圖形,華赫艮擬訂地道的入口路線,至於如何避人耳目,如何運出地道中所挖的泥土等等,原是他的無雙絕技。
  這一日一晚之間,段譽每覺炎熱煩躁,便展開‘凌波微步’身法,在斗室中快步行走,只須走得一兩個圈子,心頭便感清涼。木婉清卻身發高熱,神智迷糊,大半時刻都是昏昏沉沉的倚壁而睡。
  次日午間,段譽又在室中疾行,忽聽得石屋外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縱橫十九道,迷煞多少人。居士可有清興,與老僧手談一局麼?”段譽心下奇怪,當即放緩腳步,又走出十幾步,這才停住,湊眼到送飯進來的洞也向外張望。
  只見一個滿臉皺紋、眉毛焦黃的老僧,左手拿著一個飯碗大小的鐵木魚,右手舉起一根黑黝黝的木魚槌,在鐵木魚上錚錚錚的敲擊數下,聽所發聲音,這根木魚槌也是鋼鐵所制。他口宣佛號:“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俯身將木魚槌往石屋前的一塊大青石上劃去,嗤嗤聲響,石屑紛飛,登時刻了一條直線。段譽暗暗奇怪,這老僧的面貌依稀似乎見過,他手上的勁道好大,這麼隨手劃去,石上便現深痕,就同石匠以鐵鑿、鐵錘慢慢敲擊出來一般,瑞這條線筆直到底,石匠要擊這樣一條直線,更非先用墨斗彈線不可。
  石屋前一個郁悶的聲音說到:“金剛指力,好功夫!”正是那青袍客‘惡貫滿盈’。他右手鐵杖伸出,在青石上劃了一條橫線,和黃眉僧所刻直線正好相交,一般的也是深入石面,這無歪斜。黃眉僧笑道:“施主肯予賜教,好極,好極!”又用鐵槌在青石上刻了一道直線。青袍客跟著刻了一道橫線。如此你刻一道,我刻一道,兩人凝聚功力,槌杖越劃越慢,不願自己所刻直線有何深淺不同,歪斜不齊,就此輸給了對方。
  約莫一頓飯時分,一張縱橫十九道的棋盤已然整整齊齊的刻就。黃眉僧尋思:“正明賢弟所說不錯,這延慶太子能內力果然了得。”延慶太子不比黃眉僧乃有備而來,心下更是駭異:“從那裡鑽了這樣個厲害的老和尚出來?顯是段正明邀來的幫手。這和尚跟我纏上了,段正明便乘虛而入去救段譽,我可無法分身抵擋。”
  黃眉僧道:“段施主功力高深,佩服佩服,棋力想來也必勝老僧十倍,老僧要請施主饒上四子。”青袍客一怔,心想:“你指力如此了得,自是大有身份的高人。你來向我挑戰,怎能一開口就要我相讓?”便道:“大師何必過謙?要決勝敗,自然是平下。”黃眉僧道:“四子是一定要饒的。”青袍客淡然道:“大師既自承棋藝不及,也就不必比了。”黃眉僧道:“那麼就饒三子吧?”青袍客道:“便讓一先,也是相讓。”
  黃眉僧道:“哈哈,原來你在棋藝上的造詣甚是有限,不妨我饒你三子。”青袍客道:“那也不用,咱倆分先對弈便是。”黃眉僧心下惕懼更甚:“此人不驕傲不躁,陰沉之極,實是勁敵,不管我如何相激,他始終不動聲色。”原來黃眉僧並無必勝把握,向知愛弈之人個個好勝,自己開口求對方饒個三子、四子,對方往往答允,他是方外之人,於這虛名看得極淡,倘若延慶太子自逞其能,答應饒子,自己大占便宜,在這場拚斗中自然多居贏面。不料延慶太子既不讓人占便宜,也不占人便宜,一絲不苟,嚴謹無比。
  黃眉僧道:“好,你是主人,我是客人,我先下了。”青袍客道:“不!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先。”黃眉僧道:“那只有猜枚以定先後。請你猜猜老僧今年的歲數,是奇是偶?猜得對,你先下;猜錯了,老僧先下。”青袍客道:“我便猜中,你也要抵賴。”黃眉僧道:“好吧!那你猜一樣我不能賴的。你猜想老僧到了七十歲後,兩只腳步的足趾,是奇數呢,還是偶數?”
  這謎面出得甚是古怪。青袍客心想:“常人足趾都是十個,當然偶數。他說明到了七十歲後,自是引我去想他在七十歲上少了一枚足趾?兵法雲: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他便是十個足趾頭,卻來故弄玄虛,我焉能上這個當?”說道:“是偶數。”黃眉僧道:“錯了,是奇數。”青袍客道:“脫鞋驗明。”
  黃眉僧除下左足鞋襪,只見五個足趾完好無缺。青袍客凝視對方臉色,見他微露笑容,神情鎮定,心想:“原來他右足當真只有四個足趾。”見他緩緩除下右足布鞋,伸手又去脫襪,正想說:“不必驗了,由你先下就是。”心念一動:“不可上他的當。”只見黃眉僧又除下右足布襪,右足赫然也是五根足趾,那有什麼殘缺?
  青袍客霎時間轉過了無數念頭,揣摸對方此舉是何用意。只見黃眉僧提起小鐵槌揮擊下去,喀的一聲輕響,將自己右足小趾斬了下來。他身後兩名弟子突見師父自殘肢體,血流於前,忍不住都“噫”了一聲。大弟子破疑從懷中取出金創藥,給師父敷上,撕下一片衣袖,包上傷口。
  黃眉僧笑道:“老僧今年六十九歲,到得七十歲時,我的足趾是廳數。”
  青袍客道:“不錯。大師先下。”他號稱‘天下第一惡人’,什麼凶殘毒辣的事沒干過見過,於割下一個小腳指的事那會放在心上?但想這老和尚為了爭一著之先,不惜出此斷然手段,可見這盤棋他是志在必勝,倘若自己輸了,他所提出的條款定是苛刻無比。
  黃眉僧道:“承讓了。”提起小鐵槌在兩對角的四四咯上各刻了一個小圈,便似是下了兩枚白子。青袍客伸出鐵杖,在另外兩處理的四四呼上各捺一下,石上出現兩處低凹,便如是下了兩枚黑子。四角四四路上黑白各落兩子,稱為‘勢子’,是中國圍棋古法,下子白先黑後,與後世亦復相反。黃眉僧跟著在‘平位’六三路下了一子,青袍客在九三路應以一子。初時兩人下得甚快,黃眉僧不敢絲毫大意,穩穩不失以一根小腳趾換來的先手。
  到得十七八子後,每一著針鋒相對,角斗甚劇,同時兩人指上勁力不斷損耗,一面凝思求勝,一面運氣培力,弈得漸漸慢了。
  黃眉僧的二弟子破嗔也是此道好手,見師父與青袍客奇兵突出,登起巨變,黃眉僧假使用不應,右下角隱伏極大危險,但如應以一子堅守,先手便失。
  黃眉僧沉吟良久,一時難以參快,忽聽得石屋中傳出一個聲音說道:“反擊‘去位’,不失先手。”原來段譽自幼便即善弈,這時看著兩人枰上酣斗,不由得多口。常言道得好:“旁觀者清,當局者迷。”段譽的棋力本就高於黃眉僧,再加旁觀,更易瞧出了關鍵的所在。黃眉僧道:“老僧原有此意,只是一時難定取捨,施主此語,釋了老僧心中之疑。”當即在‘去位’的七三路下了一子。中國古法,棋局分為‘平上去入’四格,‘去位’是在右上角。
  青袍客淡淡的道:“旁觀不語真君子,自作主張大丈夫。”段譽叫道:“你將我關在這裡,你早就不是真君子了。”黃眉僧笑道:“我是大和尚,不是大丈夫。”青袍客道:“無恥,無恥。”凝思片刻,在‘去位’捺了個凹洞。
  兵交數合,黃眉僧又遇險著。破嗔和尚看得心急,段譽卻又不作一聲,於是走到石屋之前,低聲說道:“段公子,這一著該當如何下才是?”段譽道:“我已想到了法子,只是這路棋先後共有七著,倘若說了出來,被敵人聽到,就不靈了,是以遲疑不說。”破嗔伸出右掌,左手食指在掌中寫道:“請寫。”隨即將手掌從洞穴中伸進石屋,口中卻道:“既是如此,倒也沒有法子。”他知青袍客內功深湛,縱然段譽低聲耳語,也必被他聽去。
  段譽心想此計大妙,當即伸指在他濱中寫了七步棋子,說道:“尊師棋力高明,必有妙著,卻也不須在下指點。”破嗔想了一想,覺得這七步棋確是甚妙,於是回到師父身後,伸指在他背上寫了起來。他僧袍的大袖罩住了手掌,青袍客自瞧不見他弄甚麼玄虛。黃眉僧凝思片刻,依言落子。
  青袍客哼了一聲,說道:“這是旁人所教,以大師棋力,似乎尚未達此境界。”黃眉僧笑道:“弈棋原是斗智之戲。良賈深藏若虛,能者示人以不能。老僧的棋力若被服施主料得洞若觀火,這局棋還用下麼?”青袍客道:“狡獪伎倆,袖底把戲。”他瞧出破嗔和尚來來去去,以袖子覆在黃眉僧背上,其中必有古怪,只是專注棋局變化,心無旁鶩,不能再去揣摸別事。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19 PM     標題: 第九章 換巢鸞鳳

 保定帝下旨免了鹽稅,大理國萬民感恩。雲南產鹽不多,通國只白井、黑井、雲龍等九井產鹽,每年須向蜀中買鹽,鹽稅甚重,邊遠貧民一年中往往有數月淡食。保定帝知道鹽稅一免,黃眉僧定要設法去救段譽以報。他素來佩服黃眉僧的機智武功,又知他兩名弟子也是武功不弱,師徒三人齊出,當可成功。
  那知等了一日一夜,竟全無消息,待要命巴天石去探聽動靜,不料巴天石以及華司徒、范司馬三人都不見了。保定帝心想:“莫非延慶太子當真如此厲害,黃眉師兄師徒三人,連我朝中三公,盡數失陷在萬劫谷中?”當即宣召皇太弟段正淳、善闡侯高升泰、以及褚萬裡等四大衛護,連同鎮南王妃刀白鳳,再往萬劫谷而去。刀白鳳愛子心切,求保定帝帶同御林軍,索性一舉將萬劫谷掃平。保定帝道:“非到最後關頭,咱們總是按照江湖規矩行事。段氏數百年來的祖訓,咱們不可違背了。”一行人來到萬劫谷口,只見雲中鶴笑吟吟的迎了上來,深深一揖,說道:“我們‘天下四惡’和鐘谷主料到大駕今日定要再度光臨,在下已在此恭候多時。倘若閣下帶得有鐵甲軍馬,我們便逃之夭夭,帶同鎮南王的公子和千金一走了之。要是按江湖規矩,以武會友,便請進大廳奉茶。”
  保定帝見對方十分鎮定,顯是有恃無恐的模樣,不像前日一上來便是乒乒乓乓的大戰一場,反而更為心驚,當下還了一揖,說道:“如此甚好。”雲中鶴當先令路,一行人來到大廳之中。
  保定帝踏進廳門,但見廳中濟濟一堂,坐滿了江湖豪傑,葉二娘、南海鱷神皆在其內,卻不見延慶太子,心下又是暗暗戒備。雲中鶴大聲道:“天南段家掌門人段老師到。”他不說‘大理國皇帝陛下’,卻以武林中名號相稱,點明一切要以江湖規矩行事。
  段正明別說是一國之尊,單以他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而論,也是人人敬仰的高手宗師,群雄一聽,都立刻站起。只有南海鱷神卻仍是大刺刺的坐著,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皇帝老兒。你好啊?”鐘萬仇搶上數步,說道:“鐘萬仇未克遠迎,還請恕罪。”保定帝道:“好說,好說!”
  當下各人分賓主就坐。既是按江湖規矩行事,段正淳夫婦和高升泰就不守君臣之禮,坐在保定帝下首。褚萬裡等四人則站在保定帝身後。谷中侍僕獻上茶來。保定帝見黃眉僧師稈和巴天石等不在廳上,心下盤算如何出言相詢。只聽鐘萬仇道:“段掌門再次光臨,在下的面子可就大得很了。難得許多位好朋友同時在此,我給段掌門引見引見。”於是說了廳上群豪的名頭,有幾個是來自北邊的中原豪傑,其余均是大理武林中的成名人物,辛雙清、左子穆、馬五德都在其內。保定帝大半不曾見過,卻也均聞其名。這些江湖群豪與保定帝一一見禮。有些加倍恭謹,有些故意的特別傲慢,有些則以武林後輩的身份相見。
  鐘萬仇道:“段老師難得來此,不妨多盤桓幾日,也好令眾位兄弟多多請益。”保定帝道:“捨倒段譽得罪行了鐘谷主,被扣貴處,在下今日一來求情,二來請罪。還望鐘谷主瞧在下薄面,恕過小兒無知,在下感激不盡。”
  群豪一聽,都暗暗欽佩:“久聞大理段皇爺以武林規矩接待同道,果然名不虛傳。此處是大理國治下,他只須派遣數百兵馬,立時便可拿人,他居然親身前來,好言相求。”
  鐘萬仇哈哈一笑,尚未答話。馬五德說道:“原來段公子得罪了鐘谷主。段公子這次去到普洱捨下,和兄弟同去無量山游覽,在下照顧不同,以致生出許多事來。在下也要求一份情。”
  南海鱷神突然大聲喝道:“我徒兒的事,誰要你來羅哩羅嗦?”高升泰冷清冷清的道:“段公子是你師父,你是磕過頭,拜過師的,難道想賴帳?”南海鱷神滿臉通紅,罵道:“你奶奶的,老子不賴。老子今天就殺了這個有名無實的師你。老子一不小心,拜了這小子為師,丑也丑死了。”眾人不明說裡,無不大感詫異。
  刀白鳳道:“鐘谷主,放與不放,但憑閣下一言。”鐘萬仇笑道:“放,放,放!自然放,我留著令郎干什麼?”雲中鶴插口道:“段公子風流英俊,鐘夫人‘俏藥及’又是位美貌佳人,將段公子留在谷中,那不是引狼入室、養虎貽患嗎?鐘谷主自然要放,不能不放,不敢不放!”群豪一聽,無不愕然,均覺察這‘窮凶極惡’雲中鶴說話肆無忌憚,絲毫不將鐘萬仇放在眼裡,‘窮凶極惡’之名,端正的不假。鐘萬仇大怒,轉動頭說道:“雲兄,此間事了之後,在下還要領教領教閣下的高招。”雲中鶴道:“妙極,妙極!我早就想殺其夫而占其妻,謀其財而居其谷。”
  群豪盡皆失色。無量洞洞主辛雙清道:“江湖上英雄好漢並未死絕,你‘天下四惡’身手再高,終究要難逃公道。”葉二娘嬌氣聲嗲氣的道:“辛道友,我葉二娘可沒冒犯你啊,怎地把我也牽扯在一起了?”左子穆想起她擄劫自己幼兒之事,兀自心有余悸,偷偷斜睨她一眼。葉二娘吃吃而笑,說道:“左先生,你的小公子長得更加肥肥白白了吧?”左子穆不敢不答,低聲道:“上次他受了風寒,迄今患病示愈。”葉二娘笑道:“啊,那都是我的不好。回頭我瞧瞧山山這乖孫子去。”左子穆大驚,忙道:“不敢勞動大駕。”
  保定帝尋思:“‘四惡’為非作歹,結怨甚多。這些江湖豪士顯然並非他們的幫手,事情便又好辦得多。待救出譽兒之後,不妨俟機除去大害。‘四惡’之首的延慶太子雖為段門中人,我不便親自下手,但他終究有當真‘惡貫滿盈’之日。”
  刀白鳳聽眾人言語雜亂,將話題岔了開去,霍地站起,說道:“鐘谷主既然谷允歸還小兒,便請喚他出來,好讓我母子相見。”
  鐘萬仇也站了起來,道:“是!”突然轉頭,狠狠瞪了段正淳一眼,歎道:“段正淳,你已有了這樣的好老婆、好兒子,怎地兀自貪心不足?今日聲名掃地,丟盡臉面,是你自作自受,須怪我鐘萬仇不得。”
  段正淳聽鐘萬仇答允歸還兒子,料想事情決不會如此輕易了結,對方定然安排版下陰謀詭計,此時聽他如此說,當即站起,走到他身前,說道:“鐘谷主,你若蓄意害人,段正淳自也有法子叫你痛悔一世。”
  鐘萬仇見他相貌堂堂,威風凜凜,氣度清貴高華,自己實是遠遠不如,這一自慚形穢,登時妒火填膺,大聲道:“事已如此,鐘萬仇便是家破人亡,碎屍萬段,也跟你干到底了。你要兒子,跟我來吧!”說著大踏步走出廳門。
  一行人隨著鐘萬仇來到樹牆之前,雲中鶴炫耀輕功,首先一躍而過。段正淳心想今日之事已無善罷之理,不如先行立威,好教對方知難而退,便道:“篤誠,砍下幾株樹來,好讓大伙兒行走。”古篤誠應道:“是!”舉起鋼斧,擦擦擦幾響,登時將一株大樹砍斷。傅思歸雙掌推出,那斷樹喀喇喇聲響,倒在一旁。鋼斧白光閃耀,接連揮動,響聲不絕,大樹一株株倒下,片刻間便砍倒了五株。
  鐘萬仇這樹牆栽桿不易,當年著實費了一番心血,被古篤誠接連砍倒了五株大樹,不禁勃然大怒,但轉念又想:“大理段氏今日要大大的出丑,這些小事,我也不來跟你計較。”當即從空缺處走了進去。
  只見樹牆之後,黃眉僧和青袍客的左手均是抵住一根鐵杖,頭頂白氣蒸騰,正在比拚內力。黃眉僧忽然伸出右手,用小鐵槌在身前青石上畫了個圈。青袍客略一思索,右手鐵杖在青石上捺落。保定帝凝目看去,登時明白:“原來黃眉師兄一面跟延慶太子下棋,一面跟他比拚內力,既頭智,復斗力,這等別開生面的比賽,實是凶險不過。他一直沒有給我回音,看來這場比賽已持續了一日一夜,兀自未分勝敗。”向棋局上一瞥,見兩人正在打一個‘生死劫’,勝負之數,全是系於此劫,不過黃眉僧落的是後手,一塊大棋苦苦求活。黃眉僧的兩名弟子破癡、破嗔卻已倒在地下,動彈不得。原來二僧見師父勢危,出手夾擊青袍客,卻均被服他鐵杖點倒。
  段正淳上前解開了二人穴道,喝道:“萬裡,你們去推開大石,放譽兒出來。”褚萬裡等四人齊聲答應,並肩上前。
  鐘萬仇喝道:“且慢!你們可知這石屋之中,還有什麼人在內?”段正淳怒道:“鐘谷主,你若以歹毒手段擺布我兒,須知你自己也有妻女。”鐘萬仇冷清笑道:“嘿嘿,不錯,我鐘萬仇有妻有女,天幸我沒有兒子,我兒子更不會和我親生女兒干那亂倫的獸行。”段正淳臉色鐵青,喝道:“你胡說八道什麼?”鐘萬仇道:“木婉清是你的私生女兒,是不是?”段正淳怒道:“木姑娘的身世,要你多管什麼閒事?”
  鐘萬仇笑道:“哈哈,那也未必是什麼閒事。大理段氏,天南為皇,獨霸一方,武林中也是響當當的聲名。各位英雄好漢,大家睜開眼瞧瞧,段正淳的親生兒子和親生女兒,卻在這兒亂倫,就如禽獸一般的結成夫妻啦!”他向南海鱷神打個手勢,兩人伸手便去推那擋在石屋的大石。
  段正淳道:“且慢!”伸手去攔。葉二娘和雲中鶴各出一掌,分從左右襲來。段正淳豎掌的擋。高升泰側身斜上,去格雲中鶴的手掌。不料葉雲二人這兩掌都是虛招,右掌一幌之際,左掌同時反推,也都擊在大石之上。這大石雖有數千斤之重,但在鐘萬仇、南海鱷神、葉二娘、雲中鶴四人合力推擊之下,登時便滾在一旁。這一著是四人事先計議定當了的,虛虛實實,段下淳竟然無法攔阻。其實段正淳也是急於早見愛子,並沒真的如何出力攔阻。但見大石滾開,露出一道門戶,望進去黑黝黝的,瞧不清屋內情景。
  鐘萬仇笑道:“孤男寡女,赤身露體的躲在一間黑屋子裡,還能有什麼好事做出來?哈哈,哈哈,大家瞧明白了!”
  鐘萬仇大笑聲中,只見一個青年男子披頭散發,赤裸著上身走將出來,下身只系著一條短褲,露出了兩條大腿,正是段譽,手中橫抱著一個女子。那女子縮在他的懷裡,也只穿著貼身小衣,露出了手臂、大腿、背心上雪白粉嫩的肌膚。
  保定帝滿臉羞慚。段正淳低下了頭不敢抬起。刀白鳳雙目含淚,喃喃的道:“冤孽,冤孽!”高升泰解下長袍,要去給段譽披在身上。馬五德一心要討好段氏兄弟,忙閃身遮在段譽身前。南海鱷神叫道:“王八羔子,滾開!”
  鐘萬仇哈哈大笑,十分得意,突然間笑聲止歇,頓了一頓,驀地裡慘聲大叫:“靈兒,是你麼?”
  群豪聽到他叫聲,無不心中一凜,只見鐘萬仇撲向段譽身前,夾手去奪他手中橫抱著的女子。這時眾人已然看清這女子的面目,但見她年紀比木婉清幼小,身材也較纖細,臉上未脫童稚之態,那裡是木婉清了,卻是鐘萬仇的親生女兒鐘靈。當群豪初到萬劫谷時,鐘萬仇曾帶她到大廳上拜見賓客,炫示他有這麼一個美麗可愛的女兒。
  段譽迷惘中見到許多人圍在身前,認出伯父和父母都到了,忙脫手放開鐘靈,任由鐘萬仇抱去,叫道:“媽,伯父,爹爹!”刀白鳳忙搶上前去,將他摟在懷裡,問道:“譽兒,你……你怎麼了?”段譽手足無措,說道:“我……我不知道啊!”
  鐘萬仇萬不料害人反而害了自己,那想得到段譽從石屋中抱將出來的,竟會是自己的女兒?他一呆之下,放下女兒。鐘靈只穿著貼身的短衣衫褲,斗然見到這許多人,只羞著滿臉飛紅。鐘萬仇解下身上長袍,將她裹住,跟著重重便是一掌,擊得她左頰紅腫了起來,罵道:“不要臉!誰叫你跟這小畜生在一起。”鐘靈滿腹含冤,哭了起來,一時那裡能夠分辯?
  鐘萬仇忽想:“那木婉清明明關在石屋之中,諒她推不開大石,必定還在屋內,我叫她出來,讓她分擔靈兒的羞辱。”大聲叫道:“木姑娘,快出來吧!”他連叫三聲,石屋內全無聲息。鐘萬仇沖進門去,石屋只丈許見方,一目了然,那裡有半個人影?鐘萬仇氣得幾乎要炸破胸膛,翻身出來,揮掌又向女兒打去,喝道:“我斃了你這臭丫頭!”
  驀地裡旁邊伸出一只手掌,無名指和小指拂向他手腕。鐘萬仇急忙縮手相避,見出手攔阻的正是段正淳,怒道:“我自管教我女兒,跟你有什麼相干?”
  段正淳笑吟吟的道:“鐘谷主,你對我孩兒可優待得緊啊,怕他獨自一個兒寂靜,竟命你令愛千金相陪。在下實在感激之至。既然如此,令愛已是我段家的人了,在下這可不能不管。”鐘萬仇怒道:“怎麼是你段家的人?”段正淳笑道:“令愛在這石屋之中服侍小兒段譽,歷時已久。孤男寡女,赤身露體的躲在一間黑屋子裡,還能有什麼好事做出來?我兒是鎮南王世子,雖然未必能娶令愛為世子正妃,但三妻四妝,有何不可?你我這可不是成了親家麼?哈哈,哈哈,呵呵呵!”鐘萬仇狂怒不可抑制,撲將過來,呼呼呼連擊三掌。段正淳笑聲不絕,一一化解了開去。
  群豪均想:“大理段氏果是厲害,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竟將鐘谷主的女兒掉了包,囚在石室之中。鐘萬仇身大大理,卻無端端的去跟段家作對,那不是自討苦吃嗎?”
  原來這件事正是華赫艮等三人做下的手腳。華赫艮將鐘靈擒入地道,本意是不令她洩漏了地道的秘密,後來聽到鐘萬仇夫婦對話,才知鐘萬仇和延慶太子安排下極毒辣的詭計,立意敗壞段氏名聲。三人在地道中低聲商議,均覺察此事牽連重大,且甚為緊急。一待鐘夫人離去,巴天石當即悄悄鑽出,施工展輕功,踏勘了那石屋的准確方位和距離,由華赫艮重定地道的路線。眾人加緊挖掘,又忙了一夜,直到次晨,才掘到了石屋之下。
  華赫艮掘入石屋,只見段譽正在斗室中狂奔疾走,狀若瘋顛,當即伸手去拉,豈知段譽身法既迅捷又怪異,始終拉他不著。巴天石和范驊齊上合圍,向中央擠攏。石室實在太小,段譽無處可以閃避,華赫艮一把抓住了他手腕,登時全身大震,有如碰到一塊熱炭相似,當下用力相拉,只盼將他拉入地道,迅速逃走。那知剛一使勁,體內真氣便向外急湧,妨不住“哎喲”一聲,叫了出來。巴天石和范驊拉著華赫艮用力一扯,三人合力,才脫支了“北冥神功”吸引真氣之厄。大理三公的功力,比之無量劍弟子自是高得多了,又是見機極快,應變神速,饒是如此,三人都是已嚇出了一身次汗,心中均道:“延慶太子的邪法當真厲害。”再也不敢去碰段譽身子。
  正在無法可施的當兒,屋外人聲喧擾,聽得保定帝、鎮南王等都已到來,鐘萬仇大聲譏嘲。范驊靈機一動:“這鐘萬仇好生可惡,咱們給他大大的開個玩笑。”當即除下鐘靈的外衫,給木婉清穿上,再抱起鐘靈,交給段譽。段譽迷迷糊糊的接過。華赫艮等三人拉著木婉清進了地道,合上石板,那裡不有半點蹤跡可尋?
  保定帝見侄兒無恙,想不到事情竟演變成這樣,又是欣慰,又覺好笑,一時也推想不出其中原由,但想黃眉僧和延慶太子比拚內力,已到了千鈞一發的關頭,稍有差池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當即回身去看兩人角逐。只見黃眉僧額頭汗粒如豆,一滴滴的落在棋局之上,延慶太子卻仍是神色不變,若無其事,顯然勝敗已判。
  段譽神智一清,也即關心棋局的成敗,走到兩人身側,觀看棋局,見黃眉僧劫材已盡,延慶太子再打一個動,黃眉僧便無棋可下,勢力非認輸不可。只見延慶太子鐵杖伸出,便往棋局中點了下去,所指之處,正是當前的關鍵,這一子下定,黃眉僧便無可救藥,段譽大急,心想:“我且給他混賴一下。”伸手便向鐵杖抓去。
  延慶太子的鐵杖剛要點到‘上位’的三七路上,突然間掌心一震,右臂運得正如張弓滿弦般的真力如飛身奔瀉而出。他這一驚自是不小,斜眼微睨,但見段譽拇指和食指正捏住了鐵杖杖頭。段譽只盼將鐵杖撥開,不讓他在棋局中的關鍵處落子,但這根鐵杖竟如鑄定在空中一般,竟是紋絲不動,當即使勁推撥,延慶太子的內力便由他少商穴而湧入他體內。
  延慶太子大驚之下,心中只想:“星宿海丁老怪的他功大法!”當下氣運丹田,勁貫手臂,鐵杖上登時生出一股強悍絕倫的大力,一震之下,便將段譽的手指震脫了鐵杖。
  段譽只覺半身酸麻,便欲暈倒,身子幌了幾下,伸手扶住面前青石,這才穩住。但延慶太子所發出的雄渾內勁,卻也有一小半兒如石,沉大海,不知去向,他心中驚駭,委實非同小可,鐵杖垂下,正好點在‘上位的七八路上。只因段譽這麼一阻,他內力收發不能自如,鐵杖下垂,尚挾余勁,自然而然的重重戳落。延慶太子暗叫:“不好!”急忙提起鐵杖,但七八路的閃叉線上,已戳出了一個小小凹洞。
  高手下棋,自是講究落子無悔,何況刻石為枰,陷石為子,內力所到處石為之碎,如何能下了不算?但這’上‘位的七八路,乃是自己填塞了一只眼。只要稍明弈理之人,均知兩眼是活,一眼即死。延慶太子這一大塊棋早就已做成兩眼,以此為攻逼黃眉僧的基地,決無自己去塞死一只活眼之理?然而此子既落,雖為弈理所無,總是功力內勁上有所不足。
  延慶太子暗歎:“棋差一著,滿盤皆輸,這當真是天意嗎?”他是大有身份之人,決不肯為此而與匝眉僧再行爭執,當即站起身來,雙手按在青石巖上,注視棋局,良久不動。
  群豪大半未曾見過此人,見他神情奇特,群相注目。只見他瞧了半晌,突然間一言不發的撐著鐵杖,杖頭點地,猶如踩高蹺一般,步子奇大,遠遠的去了。
  驀地裡喀喀聲響,青石巖幌了幾下,裂成六七塊散石,崩裂在地,這震爍古今的一局棋就此不存人世。群豪驚噫出聲,相顧駭然,除了保定帝、黃眉僧、三大惡人之外,均想:“這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活屍一般的青袍客,武功竟然這等厲害。”
  黃眉僧僥幸勝了這局棋,雙手據膝,怔怔出神,回思適才種種驚險情狀,心中始終難以寧定,實不知延慶太子何以在穩操勝券之際,突然將他自己一塊棋中的兩只眼填塞了一只。難道眼見段正明這等高手到來,生怕受到圍攻,因而認輸逃走嗎?但他這面幫手也是不少,未必便斗不過。
  保定帝和段正淳、高升泰等對這變故也均大惑不解,好在段譽已然救出,段氏清名絲毫無損,延慶太子敗棋退走,這一役大獲全勝,其中猜想不透的種種細節也不用即行查究。段正淳向鐘萬仇笑道:“鐘谷主,令愛既成我兒姬妾,日內便即派人前來迎娶。愚夫婦自當愛護善待,有若親女,你盡管放心好了。”
  鐘萬仇正自怒不可遏,聽得段正淳如此出言譏刺,刷的一聲,拔出腰間佩刀,便往鐘靈頭上砍落,喝道:“氣死我了,我先殺了這賤人再說。”
  驀地裡一條長長的人影飄將過來,迅速無比的抱住鐘靈,便如一陣風般倏然面是過,已飄在數丈之外。嗒的一聲響,鐘萬仇一刀砍在地下,瞧抱著鐘靈那人時,卻是‘窮凶極惡’雲中鶴,怒喝:“你……你干什麼?”
  雲中鶴笑道:“你這個女兒自己不要了,就算已經砍死了,那就送給我吧。”說著又飄出數丈。他知別說保定帝和黃眉僧的武功遠勝於己,便段正淳和高升泰,也均是了不起的人物,是以打定主意抱著鐘靈便溜,眼見巴天石並不在場,自己只要施展輕功,這些人中便無一追趕得上。
  鐘萬仇知他輕功了得,只急得雙足亂跳,破口大罵。保定帝等日前見過他和巴天石繞圈追逐的身手,這時見他雖然抱著鐘靈,仍是一飄一幌的輕如無物,也都奈何他不得。
  段譽靈機一動,叫道:“岳老三,你師父有命,快將這個小姑娘奪下來。”南海鱷神一怔,怒道:“媽巴羔子,你說什麼?”段譽道:“你拜了我為師,頭也磕過了,難道想賴?你說過的話是放屁麼?你定是想做烏龜兒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橫眉怒目的喝道:“我說過的話自然算數,你是我師父便怎樣?老子惱將起來,連你這師父也一刀殺了。”段譽道:“你認了便好。這個姓鐘的小姑娘是我妻子,就是你的師娘,快去給我奪回來。這雲中鶴侮辱她,就是辱你師娘,你太也丟臉了,太不是英雄好漢了。”
  南海鱷神一怔,心想這話倒也有理,忽然想起木婉清是他妻子,怎麼這姓鐘的小姑娘也是他的妻子了?問道:“究竟我有幾個師娘?”段譽道:“你別多問,總而言之,倘若你奪不回你這個師娘,你就太也丟失臉。這裡許多好漢個個親眼有看見,你連第四惡化人雲中鶴也斗不過,那你就降為第五惡人,說不定是第六惡化人了。”要南海鱷神排名在雲中鶴之下,那比殺了他的頭還要難過,一聲狂吼,拔足便向雲中鶴趕去,叫道:“快放下我師娘來!”
  雲中鶴縱身向前飄行,叫道:“岳老三真是大傻瓜,你上了人家大當啦!”南海鱷神最愛自認了不起,雲中鶴當著這許多人的面說他上了人家的當,更令他怒火沖天,大叫:“我後老二怎會上別人的當?”當即提氣急追。兩人一前一後,片刻間已轉過了山坳。
  鐘萬仇狂怒中刀砍女兒,但這時見女兒為惡徒所擒,畢竟父女情深,又想到妻子問起時無法交代,情急之下,也提刀追了下去。
  保定帝當下和群豪作別,一行離了萬劫谷,逕回大理城,一齊來到鎮南王府。華赫艮、范驊、巴天石三人從府中迎將出來,身旁一個少女衣飾華麗,明媚照人,正是木婉清。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19 PM

范驊向保定帝稟報華赫艮挖掘地道、將鐘靈送入石屋之事,於救出木婉清一節卻含糊帶過。眾人才知鐘萬仇害人不成,反害自己,原來竟因如此,盡皆大笑。
  那‘陰陽和合散’藥性雖然猛烈,卻非毒藥,段譽和木婉清服了些清瀉之劑,又飲了幾大碗冷水,便即消解。
  午間王府設宴。眾人在席上興高采烈的談起萬劫谷之事,都說此役以黃眉僧與華赫艮兩人功勞最大,若不是黃眉僧牽制住了段延慶,則挖掘地道非給他發覺不可。
  刀白鳳忽道:“華大哥,我還想請你再辛苦一趟。”華赫艮道:“王妃吩咐,自當遵命。”刀白鳳道:“請你派人將這條地道去堵死了。”華赫艮一怔,應道:“是。”卻不明她的用意。刀白鳳向段正淳瞪了一眼,說道:“這條地道通入鐘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們這裡有一位仁兄,從此天天晚上要去鑽地道。”眾人哈哈大笑。
  木婉清隔不多久,便向段譽偷眼瞧去,每當與他目光相接,兩人立即轉頭避開。她自知此生此世與他已休想成為夫婦,想起這幾天兩人石子屋共處的情景,更是黯然神傷。只聽眾人談論鐘靈要成為段譽的姬妾,又說她雖給雲中鶴擒去,但南海鱷神與鐘萬仇兩人聯手,定能將她救回,又聽保定帝吩咐褚古傅朱四人,飯後即去打探鐘靈的訊息,設法保護,木婉清越聽越怒,從懷中摸出一只小小金盒,便是當日鐘夫人要段譽來求父親相救鐘靈的信物,伸手遞到段正淳面前,說道:“甘寶寶給你的!”
  段正淳一愕,道:“什麼?”木婉清怒道:“是鐘靈這小丫頭的生辰八字。”持著金盒將段譽一指,又道:“甘寶寶叫他給你。”
  段正離接了過來,心中一酸,他早認得這金盒是當年自己與甘寶寶定情之夕給她的,打開盒蓋,見盒中一張小小紅紙,寫著:“已未年十二月初五丑時”九個小字,字跡歪歪斜斜,正是甘寶寶的手筆。
  刀白鳳冷冷地道:“那好得很啊,人家反女兒的生辰八字也送過來了。”
  段正淳翻過紅紙,只見背後寫著幾行極細的小字:“傷心苦候,萬念俱灰。然是兒不能無父,十六年前朝思暮盼,只待君來。迫不得已,於乙未年五月歸於鐘氏。”字休纖細,若非凝目以觀,幾乎看不出來。段正淳想起對甘寶寶辜負良深,眼眶登時紅了,突然間心仿一動,頃刻間便明明了這幾行字的含義:“寶寶於乙未年五月嫁給鐘萬仇,鐘靈卻是該年十二月初五生的,多半便不是鐘萬仇的女兒。寶寶苦苦等候我不至,說‘是兒不能無父’,又說‘迫不得已’而嫁,自是因為有了身服,不能未嫁生兒。那麼鐘靈這孩兒卻是我的女兒。正是……正是那時候,十六年前的春天,和她歡好未滿一月,便有了鐘靈這孩兒……”想明白此節,脫口叫道:“啊喲,不成!”
  刀白鳳問道:“什麼不成?”段正淳搖搖頭,苦笑道:“鐘萬仇這家伙……這家伙心術太壞,安排了這等毒計,陷害我段氏滿門,咱們決不能……決不能跟他結成親家。此事無論如何不可!”刀白鳳聽他這幾句吞吞吐吐,顯然是言不由衷,將他手中的紅紙條接過來一看,微一凝思,已明其理,忍不住哈哈大笑,說道:“原來……原來,哈哈,鐘靈這小丫頭,也是你的私生女兒。”怒氣上沖,反手就是一掌。段正淳側頭避開。
  廳上眾人俱都十分尷尬。保定帝微笑道:“既是如此,這事也只好作為罷論了……”
  只見一名家將走到廳口,雙手捧著一張名帖,躬身說道:“虎牢關過彥之過大爺求見王爺。”段正淳心想這過彥之是伏牛派掌門柯百歲的大弟子,外號叫作‘追魂鞭’,據說武功頗為了得,只是跟段家素無往來,不知路遠迢迢的前來何事,當即站起身來,向保定帝道:“這人不知來干部什麼,兄弟出去瞧瞧。”
  保定帝微笑點頭,心想:“這‘追魂鞭’來得巧,你正好乘機脫身。”
  段正淳走出花廳,高升泰與褚、古、傅、朱跟隨在後。踏進大廳,只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漢子坐在西首椅上。那人一身喪服,頭戴訂冠,滿臉風塵之色,雙目紅腫,顯是家有喪事、死了親人,見到段正淳進廳,便即站起,躬身行禮,說道:“河南過彥之拜會見王爺。”段正淳還禮道:“過老師光臨大理,小弟段正淳未曾遠迎,還乞恕罪。”過彥之心想:“素聞大理段氏兄弟大富大貴而不驕,果然名不虛傳。”說道:“過彥之草野匹夫,求見王爺,實是冒昧。“段正淳道:”‘王爺’爵位僅為俗人而設。過老師的名頭在下素所仰慕,大家兄弟相稱,不必拘這虛禮。”引見高升泰後,三人分賓主坐下。
  過彥之道:“王爺,我師叔在府上寄居甚久,便請告知,請出一見。”段正淳廳道:“過兄的師叔?”心想:“我府裡那裡有什麼杖牛派的人物?”過彥之道:“敝師叔改名換姓,借尊府避難,未敢向王爺言明,實是大大的不敬,還請王爺寬洪大量,不予見怪,在下這裡謝過了。”說著站起來深深一揖。段正淳一面還禮,一面思索,實想不起他師叔是誰?
  高升泰也自尋思:“是誰?是誰?”驀地裡想起了那人的外號和姓氏,心道:“必定是他!”向身旁家丁道:“到帳房去對霍先生說,河南追魂鞭過大爺到了,有要緊事稟告‘金算盤’崔崔老前輩,請他到大廳一敘。”
  那家丁答應了進去。過不多時,只聽得後堂踢踢蹋蹋腳步聲響,一個人拖泥帶水的走來,說道:“你這一下子,我這口閒飯可就吃不成了。”
  段正淳聽到‘金算盤崔老前輩’這七字,臉色微變,心道:“難道‘金算盤崔百泉’竟是隱跡於此?我怎地不知?高賢弟卻又不跟我說?”只見一個形貌猥瑣的老頭兒笑嘻嘻的走出來,卻是帳房中相助昭管雜務的霍先生。此人每日不是在醉鄉之中,理是與下人賭錢,最是憊懶無聊,帳房中只因他錢銀面上倒十分規矩,十多年來也就一直容他胡混。段正淳大是驚訝:“這霍先生當真便是崔百泉?我有眼無珠,這張臉往那裡擱去?”幸好高升泰一口便叫了出來,過彥之還道鎮南王府中早已眾所知曉。
  那霍先生本是七分醉、三分醒,顛顛倒倒的神氣,眼見過彥之全身喪服,不由得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過彥之搶上幾步,拜倒在地,放聲大哭,說道:“崔師叔,我師……師父給人害死了。”那霍先生崔百泉神色立變,一張焦黃精瘦的臉上霎時間全是陰鷙戒備的神氣,緩緩的道:“仇人是誰?”過彥之哭道:“小侄無能,訪查不到仇人的確訊,但猜想起來,多半是姑蘇慕容家的人物。”崔百泉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恐懼之色,但懼色霎息即過,沉聲道:“此事須得從長計議。”
  段正淳和高升泰對望一眼,均想:“‘北喬峰,南慕容’,他伏牛派與姑蘇慕容氏結上了怨家,此仇只怕難報。”
  崔百泉神色慘然,向過彥之道:“過賢侄,我師兄如何身亡歸西,經過情由,請你詳述。”過彥之道:“師仇如同父仇,一日不報,小侄寢食難安。請師叔即行上道,小侄沿途細稟,以免耽誤了時刻。”崔百泉鑒貌辨色,知他是嫌大廳上耳目人多,說話不便,倒不爭在這一時三刻的相差,心下盤算:“我在鎮南王府寄居多年,不露形跡,那料到這位高侯爺早就看破了我的行藏。我若不向段王爺深致歉意,便是大大得罪了段家。何況找姑蘇慕容氏為師兄報仇,決非我一力可辦,若得段家派人相助,那便判然不同,這一敵一友之間,出入甚大。”突然走到段正淳身前,雙膝跪地,不住磕頭,咚咚有聲。
  這一下可大出眾人意料之下,段正淳忙伸手相扶,不料一扶之下,崔百泉的身子竟如釘在地下般,牢牢不動。段正淳心道:“好酒鬼,原來武功如此了得,一向騙得我苦。”勁貫雙臂,往上一抬。崔百泉也不再運力撐拒,乘勢站起,剛站直身子,只感周身百骸說不出的難受,有如一葉小舟在大海中猛受風濤顛簸之苦,情知是段正淳出手懲戒。他想我若運功抵御,鎮南王這口氣終是難消,說不定他更疑心我混入王府臥底,另有奸惡圖謀,乘著體內真氣激蕩,便即一交坐倒,索性順勢仰天摔了下去,模糊狼狽已極,大叫:“啊喲!”
  段正淳微微一笑,伸手拉他起身,拉中帶捏,消解了他體內的煩惡。
  崔百泉道:“王爺,崔百泉給仇人逼得無路可走,這才厚顏到府上投靠,托庇於王爺的威名之下,總算活到今日。崔百泉未曾向王爺吐露真相,實是罪該萬死。”
  高升泰接口道:“崔兄何必太謙?王爺早已知道閣下身份來歷,崔兄既是真人不露相,王爺也不叫破,別說王爺知曉,旁人何償不知?那日世子對付南海鱷神,不是拉著崔兄來充他師父嗎?世子知道合府之中,只有崔兄才對付得了這姓岳的惡人。”其實那是段譽拉了崔百泉來冒充師父,全是誤打誤撞,只覺府中諸人以他的形貌最是難看猥崽,這才拉他來跟南海鱷神開個玩笑。但此刻崔百泉聽來,卻是深信不疑,暗自慚愧。
  高升泰又道:“王爺素來好客,別說崔兄於我大理絕無惡意陰謀,就算有不利之心,王爺也當大量包容,以慶相待到。崔兄何必多禮?”言下之意是說,只因你並無劣跡惡行,這才相容至今日,否則的話,早已就料理了你。
  崔百泉道:“高侯爺明鑒,話雖如此說,但姓崔的何以要投靠王府,於告辭之先務須陣明才是,否則太也不夠光明。只是此事牽涉旁人,崔百泉斗膽請借一步說話。”
  段正淳點了點頭,向過彥之道:“過兄,師門深仇,事關重大,也不忙在這一時三刻。咱們慢慢商議不遲。”過彥之還未答應,崔百泉已搶著道:“王爺吩咐,自當遵命。”
  這時一名家將走到廳口躬身道:“啟稟王爺,少林寺方丈派遣兩位高僧前來下書。”少林寺自唐初以來,即為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段正淳一聽,當即站起,走到滴水檐前相迎。
  只見兩名中年僧人由兩名家將引導,穿過天井。一名形貌干枯的僧人躬身合什,說道:“少林寺小僧慧真、慧觀,參見王爺。”段正淳抱拳還禮,說道:“兩位遠道光臨,可辛苦了,請廳上奉茶。”
  來到廳上,二僧卻不就座。慧真說道:“王爺,貧僧奉敝寺方丈之命,前來呈上書信,奉致保定皇爺和鎮南王爺。”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沒紙包裹,一層層的解開,露出一封面黃皮書信,雙手呈給段正淳。
  段正淳接過,說道:“皇兄便在此間,兩位正好相見。”向崔百泉與過彥之道:“兩位請用些點心,待會再行詳談。”當下引著慧真、慧觀入內。
  其時保定帝已在暖閣中休矩,正與黃眉僧清敬對談,段譽坐在一旁靜聽,見到慧真、慧觀進來,者站起身來。段正淳送過書信,保定帝拆開一看,見那信是寫給他兄弟二人的,前面說了一大段什麼‘主慕英名,無由識荊’、‘威鎮天南,仁德廣被’、‘萬民仰望,豪傑歸心’、‘闡護佛法,宏揚聖道’等等的客套話,但說到正題時,只說:“敝師弟玄悲禪師率徒四人前來貴境,謹以同參佛祖、武林同道之誼,敬懇賜予照拂。”下面署名的是‘少林禪寺釋子玄慈合什百拜’。
  保定帝站著讀信,意思是敬重少林寺,慧真和慧觀恭恭敬敬的在一旁垂手侍立。保定帝道:“兩位請坐。少林方丈既有法諭,大家是佛門弟子,武林一脈,但教力所能及,自當遵命令。玄悲大師明曉佛學,武功深湛,在下兄弟素所敬慕,不知大師法駕何時光臨?在下兄弟掃榻相候。”
  慧真、慧觀突然雙膝跪地,咚咚咚咚的磕頭,跟著便痛哭聲失聲。
  保定帝、段正淳都是是一驚,心道:“莫非玄悲大師死了。”保定帝伸手扶起,說道:“你我武林同道,不能當此大禮。”慧真站直身子,果然說道:“我師父圓寂了。”保定帝心想:“這能書信本是要玄悲大師親自送來的,莫非他死在大理境內?”說道:“玄悲大師西歸,佛家門少一高僧,武林失一高手,實深悼惜。不知玄悲大師於何日圓寂?”
  慧真道:“方丈師伯月前得到訊息,‘天下四大惡人’要來大理跟皇爺與鎮南王為難。大理段氏威鎮天南,自不懼他區區‘四大惡人’,但恐兩位不知,手下的執事部虱中了暗算,因此派我師父率同四名弟子,前來大理稟告皇爺,並聽由差遣。”
  保定帝好生感激,心想:“無怪少林派數百年來眾所敬服,玄慈方丈以天下武林安危為己任,我們中無在南鄙,他竟也關心及之。他信上說要我們照拂玄悲大師師徒,其實卻是派人來報訊助拳。”當即微微躬身,說道:“方丈大師隆情厚意,我兄弟不知何以為報。”
  慧夫道:“皇爺太謙了。我師徒兼程南來,上月廿八,在大理陸涼州身戒寺掛單,那知道廿九清晨,我們師兄弟四人起身,竟見到師父……我們師父受人暗算,死在身戒寺的大殿之上……”說到這裡,已然嗚咽不能成聲。
  保定帝長歎一聲,問道:“玄悲大師是中了歹毒暗器嗎?”慧真道:“不是。”保定帝與黃眉僧、段正淳、高升泰四人均有詫異之色,都想:“以玄悲大師的武功,若不是身中見血封喉的暗哭,就算敵人在背後忽施突襲,也決不會全無抗拒之力,就此斃命。大理國中,又有那一個邪派高手能有這般本領下此毒手?”
  段正淳道:“今兒初三,上月廿八晚間是四天之前。譽兒被服擒入萬劫谷是廿七晚間。”保定帝點頭道:“不是‘四大惡人’。”段延慶這幾日中都在萬劫谷,決不能分身到千裡之外的陸涼州去殺人,何況即是段延慶,也未必能無聲無息的一下子就打死了玄悲大師。
  慧真道:“我們扶起師父,他老人家身子冰冷,圓寂已然多時,大殿上也沒動過手的痕跡。我們追出寺去,身戒寺的師兄們也幫同搜尋,但數十裡內找不到凶手的半點線索。”
  保定帝黯然道:“玄悲大師為我段氏而死,又是在大理國境內遭難,在情在理,我兄弟決不能軒身事外。”
  慧真、慧觀二僧同時跪下叩謝。慧真又是道:“我師兄弟四人和身戒寺方丈五葉大師商議之後,將師父遺體暫棲在身戒寺,不敢就此火化,以便日後掌門師伯栓視。我兩個師兄趕回少林寺稟報掌門師伯,小僧和慧觀師弟趕來大理,向皇爺與鎮南王稟報。”
  保定帝道:“五葉方丈年高德劭,見識淵博,多知武林掌故,他老人家如何說?”
  慧真道:“五葉方丈言道:十之八九,凶手是姑蘇慕容家的人物。”
  段正淳和高升泰對望一眼,心中都道:“又是‘姑蘇慕容’!”
  黃眉僧一直靜聽不語,忽然插口道:“玄悲大師可是胸口中了敵人的一招‘大韋陀杵’而圓寂麼?”慧真一驚,說道:“大師所料不錯,不知如何……如何……”黃眉僧道:“久聞少林玄悲大師‘大韋陀杵’功夫乃武林的一絕,中人後對方肋骨根根斷折。這門武功厲害自然是厲害的終究太過霸道,似乎非我佛門弟子……唉!”段譽插嘴道:“是啊,這門功夫太過狠辣。”
  慧真、慧觀聽黃眉僧評論自己師父,心下已是不滿,但敬他是前輩高僧,不敢還嘴,待聽段譽也在一旁多嘴多舌,不禁都怒目瞪視。段譽只當不見,毫不理會。
  段正淳問道:“師兄怎樣知玄悲大師中了‘大韋陀杵’而死?”黃眉僧歎道:“身戒寺方太五葉大師料定凶手是姑蘇慕容氏,自然不是胡亂猜測的。段二弟,姑蘇慕容氏有一句話,叫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聽見過麼?”段正淳沉吟道:“這句話倒也曾聽見過,只是不大明白其中含意。”黃眉僧喃喃的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臉上突然間閃過一絲獻詞懼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識數十年,從未見他生過懼意,那日他與延太太子生死相搏,明明已經落敗,雖然狼狽周章,神色卻仍坦然,此刻竟然露出懼色,可見對手實是非同小可。
  暖閣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半晌,黃眉僧緩緩的道:“老僧聽說世間確有慕容博這一號人物,他取名為‘博’,武功當真淵博到了極處。似乎武林中不論那一派那一家的絕技,他無一不精,無一不會。更廳的是,他若要制人死命,必是使用那人的成名絕技。”段譽道:“這當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這許許多多武功,他又怎學得周全?”黃眉僧道:“賢侄此言亦是不錯,學如淵海,一人如何能夠窮盡?可是慕容博的仇人原亦不多。聽說他若學不會仇人的絕招,不能用這絕招致對方的死命,他就不會動手。”
  保定帝道:“我也聽說過中原有這樣一位奇人。河北駱氏三雄善使飛錐,後來三人都身中飛錐喪命。山東章虛道人殺人時必定斬去敵人四肢,讓他哀叫半日方死。這章虛道人自己也遭此慘報,慕容博這‘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八個字,就是從章虛道人口中傳出來的。”頓了一頓,又道:“當時濟南鬧市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圍觀章虛道人在地下翻滾號叫。”他說到這裡,似乎依稀見到章虛道人臨死時的慘狀,臉色間既有不忍,又有不滿之色。
  段正淳點頭道:“那就是了。”突然想起一事,說道:“過彥之過大爺的師父柯百歲,聽說擅用軟鞭,鞭上的勁力卻是純剛一路,殺敵時往往一鞭擊得對方頭蓋粉碎,難道他……他……”擊掌三下,召來一名侍僕,道:“請崔先生和過大爺到這裡,說我有事相商。”那侍僕應道:“是!”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誰,遲疑不走。段譽笑道:“崔先生便是帳房中那個霍先生。”那侍僕這才大聲應了一個“是”,轉身出去。
  不多時崔百泉和過彥之來到暖閣。段正淳道:“過兄,在下有一事請問,尚盼勿怪。”過彥之道:“不敢。”段正淳道:“請問令師柯老前輩如何中人暗算?是拳腳還是兵刃上受了致命之傷。”過彥之突然滿臉通紅,甚是慚愧,囁嚅半晌,才道:“家師是傷在軟鞭的一招‘天靈千裂’之下。凶手的勁力剛猛異常,縱然家師自己,也不能……也不能……”
  保定帝、段正淳、黃眉僧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是不由自主的一凜。
  慧真走到崔百泉和過彥之跟前,合什一禮,說道:“貧僧師兄弟和兩位敵愾同分,若不滅了姑蘇慕容……”說到這裡,心想是否能滅得姑蘇慕容氏,實在難說,一咬牙,說道:“貧僧將性命交在他手裡便了。”過彥之雙目含淚,說道:“少林派和姑蘇慕容氏也結下深仇麼?”慧真便將師父玄悲如何死在慕容氏手下之事簡略說了。
  過彥之神色悲憤,咬牙痛恨。崔百泉卻是垂頭喪氣的不語,似乎渾沒將師兄的血仇放在心上。慧觀和尚沖口說道:“崔先生,你怕了姑蘇慕容氏麼?”慧真忙喝:“師弟,不得無禮。”崔百泉東邊瞧瞧,西邊望望見,似怕隔牆有耳,又似怕有極厲害的敵人來襲,一副心驚膽戰的模樣。慧觀哼的一聲,自言自語:“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什麼好怕的?”慧真也頗不以崔百泉的膽層為然,對師弟的出言沖撞就不再制止。
  黃眉僧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這事……”崔百泉全身一抖,跳了起來,將幾上的一只茶碗帶翻了,乒乓一聲,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見眾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紅耳赤,說道:“對不住,對不住!”過彥之皺著眉頭,俯身拾起茶杯碎片。
  段正淳心想:“這崔百泉是個膿包。”向黃眉僧道:“師兄,怎樣?”
  黃眉僧喝了一口茶,緩緩的道:“崔施主想來曾見過慕容博?”崔百泉聽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聲驚呼,雙手撐在椅上,顫聲道:“我沒有……是……是見過……沒有……”慧觀大聲道:“崔先生到底見過慕容博,還是沒見過?”崔百泉雙目向空瞪視,神不守捨,段正淳等都是暗暗搖頭。過彥之見師叔如此在人前出丑,更加的尷尬難受。過了好一會。崔百泉才顫聲道:“沒有……嗯……大概……好像沒有……這個……”
  典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親身經歷,不妨說將出來,供各位參詳。說來那是四十三年前的事了,那時老衲年輕力壯,剛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闖下了一點名聲。當真是初生牛犢兒不畏虎,只覺天下之大,除了師父之外,誰也不及我的武藝高強。那一年我護送一位任滿回籍的京官和家眷,從汴梁回山東去,在青豹崗附近折山坳中遇上了四名盜匪。這四個匪徒一上來不搶財物,卻去拉那京官的小姐。老衲當時年少氣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使出金剛指力,都是一指刺入心窩,四名匪徒哼也沒哼,便即一一斃命。
  “我當時自覺不可一世,口沫橫飛的向那京官誇口,說什麼‘便再來十個八個大盜,我也一樣的用金剛指送了他們性命。’便在那時,只聽得蹄聲得得,有兩人騎著花驢從路旁經過。忽然騎在花驢背上的一人哼了一聲,似乎是女子聲音,哼聲中卻充滿輕蔑不屑之意。我轉頭看去,見一匹驢上坐的是個三十六七歲的婦人,另一匹驢上則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眉清目秀,甚是俊雅,兩人都全身縞素,服著重孝。卻聽那少年道:‘媽,金剛指有什麼了不起,卻在這兒胡吹大氣!’”
  黃眉僧的出身來歷,連保定實兄弟都不深知。但他在萬劫谷中以金剛指力劃石為局,陷石成子,和延慶太子搏斗不屈,眾人均十分敬仰,而他的金剛指力更是無人不服,這時聽他述說那少年之言,均覺小小孩童,當真胡說八道。
  不料黃眉僧輕輕歎了口氣,接著道:“當時我聽了這句話雖然氣惱,但想一個黃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計較?只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理睬。卻聽得那婦人斥道:‘這人的金剛指是福建蒲田達摩下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兒家懂得什麼?你出指就沒他這般准。’
  “我一聽之下,自然又驚又怒。我的師門淵源江湖上極少人知,這少婦居然一口道破,而說我的金剛指力只有三成火候,我當然大不服氣。唉,其實那時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其時的功力而論,說我有三成火候,還是說得高了,最多也不過二成六七分而已。我便大聲道:‘這位夫人尊姓?小覷在下的金剛指力,是有意賜教數招麼?’那少年勒住花驢,便要答話。那少婦忽然雙目一紅,含淚欲洋,說道:‘你爹臨終時說過什麼話來。你立時便忘了麼?’那少年道:‘是,孩兒不敢忘記。’兩人揮鞭催驢,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不服,縱馬追了上去,叫道:‘喂!胡說八道的指摘別人武功,若不留下數招,便想一走了之嗎?’我騎的是匹腳力極快的好馬,說話之間,已越過兩匹花驢,攔在二人之前。那婦人向那少年道:‘你瞧,你隨口亂說,人家可不答應了。’那少年顯然對母親很孝順,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見他們怕了我,心想孤兒寡婦,勝之不武,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但聽那婦人的語氣,這少年似乎也會金剛指力。我這門功夫足花了十五年苦功,方始練成,這小小孩童如何能會?自然是胡吹大氣,便道:‘今日便放你們走路,以後說話可得小心些。’
  “那婦人仍是正眼也不進我瞧上一眼,向那少年道:‘這位叔叔說得不錯,以後你說話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罷休,豈不極好?可是那時候我年少氣盛,勒馬讓在道邊,那少婦縱驢先行,那少年一拍驢身,胯下花驢便也開步,我揚起馬鞭,向花驢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吧!’馬鞭距那花驢臀邊尚有尺許,只聽得嗤的一聲,那少年回身一指,指力凌空而來,將我的馬鞭蕩得飛了出去。這一下可將我嚇得呆了,他這一指指力凌厲,遠勝於我。
  “只聽那婦人道:‘既出了手,便得了結。’那少年道:‘是。’勒轉花驢,向我沖過來。我伸左掌使一招‘攔雲手’向他推去,突然間嗤的一聲,他伸指戳出,我只覺左邊胸口一痛,全身勁力盡失。”
  黃眉僧說到這裡,緩緩解開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來,只見他左邊胸口對准心髒處有個一寸來深的洞孔。洞孔雖已結疤,仍可想像到昔日受創之重。所奇者這創口顯已深及心髒,他居然不死,還能活到今日,眾人都不禁駭然。
  黃眉僧指著自己右邊胸膛,說道:“諸位請看。”只見該處皮肉不住起伏跳動,眾人這才明白,原來他生具異相,心髒偏右而不偏左,當年死裡逃生,全由於此。
  黃眉僧縛好僧袍上的布帶,說道:“似這等心髒生於右邊的情狀,實是萬中無一。那少年見一指戳中我的心口,我居然並不立時喪命,將花驢拉開幾步,神色極是詫異。我見自己胸口鮮血泊泊流出,只道性命已是不保,那裡還有什麼顧忌,大聲罵道:‘小賊,你說會使金剛指,哼哼!達摩下院的金剛指,可有傷人見血卻殺不了人的麼?你這一指手法根本就不對,也決不是金剛指。’那少年縱身上前,又想伸指戳來,那時我全無抗=御之能,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不料那婦人揮出手中馬鞭,卷住了少年的手臂。我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她在斥責兒子:‘姑蘇姓慕容的,那有你這等不爭氣的孩兒?你這指力既沒練得到家,就不能殺他,罰你七天之內……’到底罰他七天之內怎麼樣,我已暈了過去,沒能聽到。”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20 PM

崔百泉顫聲問道:“大……大師,以後……以後你再遇到他們沒有?”
  黃眉僧道:“說來慚愧,老衲自從經此一役,心灰意懶,只覺人家小小一個少年,已有旭此造詣,我便再練一輩子武功,也未必趕他得上。胸口傷勢痊愈後,便離了大宋國境,遠來大理,托庇於段皇爺的治下,過得幾年,又出了家。老僧這些年來雖已參司生死,沒再將昔年榮辱放在心上,但偶而回思,不免猶有余悸,當真是驚弓之鳥了。”
  段譽問道:“大師,這少年若是活到今日,差不多有六十歲了,他就是慕容博嗎?”
  黃眉僧搖頭道:“說來慚愧,老衲不知。其實這少年當時這一指是否真是金剛指,我也沒看清楚,只覺得出手不大像。但不管是不是,總之是厲害得很,厲害得很……”
  眾人默然不語,對崔百泉鄙視之心都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黃眉僧這等武功修為,尚自對姑蘇慕容氏如此忌憚,崔百泉嚇得神不守捨,倒也情有可原。
  崔百泉說道:“黃眉大師這等身份,對往事也毫不隱瞞,姓崔的何等樣人,又怕出什麼丑了?在下本來就要將混入鎮南王府的原由,詳細稟報聯合會下和王爺,這裡都不是外人,在下說將出來,請眾位一起參詳。”他說了這幾句話,心情激蕩,已感到喉干舌燥,將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將過彥之那碗茶也端過來喝了,才繼續道:“我……我這件事,是起……起於十八年前……”他說到這裡,不禁往窗外望了望。
  他定了定神,才又道:“南陽府城中,有一家姓蔡的土豪,為富不仁,欺壓良民。我柯師哥有個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他的手裡。”過彥之道:“師叔,你說的是蔡慶圖這賊子?”崔百泉道:“不錯。你師父說起蔡慶圖來,常自切齒痛恨。你師父向官府遞了狀子告了幾次,都被蔡慶圖使錢將官司按了下來。你師父若能動動軟鞭,要殺了這蔡慶圖原是不費吹灰之力,但他在江湖上雖然英雄氣概,在本鄉本土有家有業,自來不肯做觸犯王法之事。我淮百泉可不同了,偷雞摸狗,嫖捨賭錢,殺人放火,什麼事都干。這一晚我惱將起來,便摸到蔡慶圖家中,將他一家三十余口全宰了個干淨。
  “我從大門口殺起,直殺到後花園,連花匠婢女都一個不留。到得園中,只見一座小樓的窗上兀自透出燈火。我奔上樓去,踢開房門,原來是間書房,四壁一架的擺滿了書,一對男女並肩坐在桌旁,正在看書。
  “那男子約莫四十歲上下,相貌俊雅,穿著書生衣巾。那女的年紀較輕,背向著我,瞧不見她的面貌,但見她穿著淡綠輕衫,燭光下看去,顯得挺俊俏的,他奶奶的……”他本來說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時為人大不相同,那知突然之間來了一句污言,眾人都是一愕。崔百泉卻渾沒知覺,續道:“……我一口氣殺了三十幾個人,興致越來越高,忽然見到這對狗男女,他奶奶的,覺得有些古怪。蔡慶圖家中的人個個粗暴凶惡,怎麼忽然鑽出這一對清秀的狗男女來?這不像戲文裡的唐明皇和楊貴妃麼?我有點奇怪,倒沒想動手就殺了他們。只聽得那男的說道:‘娘子,從龜妹到武王,不該這麼排列。’”
  段譽聽到“從龜妹到武王”六字,尋思:“什麼龜妹、武王?”一轉念間,便即明白:“啊,是‘從龜妹到無妄’,那男子在說易經,”登時精神一振。
  聽崔百泉又道:“那女的沉吟了一會,說道:‘要是從東北角上斜行大哥,再轉姊姊,你瞧走不走得通呢?’”段譽心道:“大哥?姊姊?啊,那是‘大過’、‘既濟’。”跟著一驚:“這女子說的明明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只不過位軒略偏,並未全對。難道這女子和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有什麼關聯?”
  崔百泉續道:“我聽他夫婦二人講論不休,說什麼烏龜妹子、大舅子、小姊姊,不耐煩起來,大聲喝道:‘兩個狗男女,你奶奶的,都給我滾出來!’不料這兩人好像都是聾子,全沒聽到我的話,仍是目不轉睛的瞧著那本書。那女子細聲細氣的道:‘從這裡到姊姊家,共有九步,那是走不到的。’我又喝道:‘走走走!走到你姥姥家,見你們的十八代祖宗去吧!’正要舉步上前,那男的忽然雙手一拍,大笑道:‘妙極,妙極!姥姥為坤,十八代祖宗,喂,二九一十八,該轉坤位。這一步可想通了!’他順手抓起書桌上一個算盤,不知怎樣,三顆算盤珠兒突然飛出,我只感胸口一陣疼痛,身子已然釘住,再也動彈不得了。
  這兩人對我仍是不加理會,自顧自談論他們的小哥哥、小畜生,我心中可說不出的害怕。在下匪號‘金算盤’,隨身攜帶一個黃金鑄成的算盤,其中裝有機括,七十七枚算珠隨時可用彈簧彈出,可是眼見書桌上那算盤是紅木所制,平平無奇,中間的一檔竹柱已斷為數截,顯然他是以內力震斷竹柱,再以內力激動算珠射出,這功夫當真他奶奶的了不起。
  “這一男一女越說越高興,我卻越來越害怕。我在這屋子裡做下了三十幾條人命的大血案,偏偏僵在這裡,動是動不得,話又說不出,我自己殺人抵命,倒也罪有應得,可是這麼一來,非連累到我柯師兄不可。這兩個多時辰,真比受了十年二十年的苦刑還要難過。直等到四處雞啼聲起,那男子才笑了笑,說道:‘娘子,下面這幾步,今天想不出來了,咱們走吧!’那女子道:‘這位金算盤崔老師幫你想出了這一步妙法,該當酬謝他什麼才是!’我又是一驚,原來他們早知道我的姓名。那男子道:‘既然如此,且讓他多活幾年。下次遇著再取他性命吧!他膽敢罵你罵我,總不成罵過就算。’說著收起了書本,跟著左掌回轉,在我背心上輕輕一拂。解開了我的空道。這對男女就從窗中躍了出去。我一低頭,只見胸口衣衫上破了三個洞也,三顆算盤珠整整齊齊的釘在我胸口,真是用尺來量,也不容易准得這麼厘毫不差。喏喏喏,諸位請瞧瞧我這副德行。”說著解開了衣衫。
  眾人一看,都忍不住失笑。但見兩顆算盤珠恰好嵌在他兩個乳頭之上,兩乳之間又是一顆,事隔多年,難得他竟然並不設法起出。崔百泉搖搖頭,扣起衫鈕,說道:“這三顆粒算盤珠嵌在我身上,這罪可受得大了。我本想用小刀子挖了出來,但微一用力,撞動自己穴道,立時便暈了過去,非得兩個時辰不能醒轉。慢慢用挫傷刀或沙紙來挫、來擦嗎?還是疼我爺爺奶奶的亂叫。這罪孽陰魂不散,跟定了我,只須一變天要下雨,我這三個地方就痛得他媽的好不難熬,真是比烏龜殼兒還靈。”眾人不由得又是駭異,又是好笑。
  崔百泉歎了口氣道:“這人說下次見到再取我性命。這性命是不能讓他取去的,可是只要遇上了他,不讓他取也是不成。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讓他遇上。事出無奈,只好遠走高飛,混到鎮南王爺的府上來,這裡有段王爺、高侯爺、褚朋友這許多高手在,終不成眼睜睜的袖手不顧,讓我送了性命。這三顆撈什子嵌在我胸口上,一當痛將起來,只有拚命喝酒,胡裡胡塗的熬一陣。什麼雄心壯志、傳宗接代,都他媽的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眾人均勻想:“此人的遭際和黃眉僧其實大同小異,只不過一個出家為僧,一個隱性埋名而已。”段譽問道:“霍先生,你怎知這對夫婦是姑蘇慕容氏的?”他叫慣了霍先生,一時改不過口來。
  崔百泉搔搔頭皮,道:“那是我師哥推想出來的。我挨了這三顆算盤珠後,便去跟師哥商量,他說,武林中只有姑蘇慕容氏一家,才會‘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慣用算盤珠打人,他便用算盤珠打我。‘姑蘇慕容’家人丁不旺,他媽的,幸虧他人丁稀少,要是千子百孫,江硝上還有什麼人勝下來,就只他慕容氏一家了。”他這話對‘大理段氏’實在頗為不敬,但也無人理會。只聽他續道:“他這家出名的人就只一個慕容博,四十三年前,用金剛指力傷了這位大師的少年十五六歲,十八年前,給我身上裝算盤珠的家伙當時四十來歲,算來就是這慕容博了,想不到我師哥又命喪他手。彥之,你師父怎地得罪他了?”
  過彥之道:“師父這些年來專心做生意,常說‘和氣生財’,從沒跟人合氣,決不能得罪了‘姑蘇慕容’家。我們在南陽,他們在蘇州,路程可差了十萬八千裡。”
  崔百泉道:“多半這慕容博找不到我這縮頭烏龜,便去問你師父。你師父有義氣,寧死也不肯說我是在大理,便遭了他毒手。柯師哥,是我害了你啦。”說著淚水鼻涕齊下,嗚咽道:“慕容博,博博博,我剝你的皮!”他哭了幾聲,轉頭向段正淳道:“段王爺,我話也說明白了,這些年來多謝你照拂,又不拆穿我的底細,崔某真是感激之至,卻也難以圖報。我這可要上姑蘇去了。”段正淳奇道:“你上姑蘇去?”
  崔百泉道:“是啊。我師哥跟我是親兄弟一般。殺兄之仇,豈能不報?彥之,咱們這就去吧!”說著向眾人團團一揖,轉身便出。過彥之也是拱手為禮,跟了出去。
  這一著倒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眼見他對姑蘇慕容怕得如此厲害,但一說到為師兄報仇,明知此去必死,卻也毫不畏懼。各人心下暗暗起敬。段正淳道:“兩位不忙。過兄遠來,今晚便在捨下歇一宿,明日一早動身不遲。”崔百泉停步轉身,說道:“是,王爺吩咐,我們再擾一餐便了。彥之,咱們喝酒去。”帶了過彥之出外。
  保定帝對段正淳道:“淳弟,明日你率同華司徒、范司馬、巴司空,前去陸涼州身戒寺,代我在玄悲大師靈前上祭。”段正淳答應了。慧真、慧觀下拜致謝。保定帝又向段正淳道:“拜見五葉方丈後,便在身戒寺等候少林寺的大師們到來,請他們轉呈我給玄慈方丈的書信。”向巴天石道:“寫下兩通書信,一通致少林方丈,一通致身戒寺方丈,再備兩份禮物。”巴天石躬身奉旨。保定帝道:“你陪少林寺的兩位大師下去休息吧。”待巴天石陪同慧真、慧觀二僧出去,保定帝道:“我段氏源出中原武林,數百年來不敢忘本。中原武林朋友來到大理,咱們禮敬相待。可是我段氏先祖向有遺訓,嚴禁段氏子孫參與中原武林的仇殺私門。玄悲大師之死,我大理仙家雖不能袖手不理,但報仇之事,仍當由少林派自行料理,我們不能插手。”段正淳道:“是,兄弟理會得。”
  黃眉僧道:“這中間的分寸,當真不易拿捏。咱們非相助少林派不可,卻又不能混入仇殺。慕容氏一家雖然人丁不旺,但這樣的武林世家,朋友和部屬必定眾多。少林派與姑蘇慕容正面為敵,實是震驚武林的大事,腥風血雨,不知要殺傷多少人命。大理國這些年來國泰民安,咱們倘若卷入了這個漩渦,今後中原武人來大理尋釁生事,只怕要源源不絕了。”
  保定帝道:“大師說得是。咱們只有一面憑正道行事,一面處處讓人一步。淳弟,你須牢牢記得‘持正忍讓’這四個字。”段正淳躬身領訓。
  黃眉僧道:“兩位賢弟,這就別過,我還得去萬劫谷走一遭。”眾人均感詫異。保定帝道:“師兄去萬劫谷尚有何事?可要帶什麼人?”黃眉僧呵呵笑道:“我連兩個小徒也不帶。兩位賢弟且猜上一猜,我去萬劫谷何事?”保定帝與段正淳見他笑吟吟地,料來並非什麼難事,卻也猜想不透。黃眉僧對段譽笑道:“賢侄多半猜得到。”
  段譽一怔:“為什麼伯父和爹爹都猜不到,我反而猜得到?”一沉吟間,已知其理,笑道:“大師要去覆局。”黃眉僧哈哈大笑,說道:“正是。我怎地會贏得延慶太子這局棋,實在廳怪之極。他自己填死一只眼,那是什麼緣故?”段譽搖頭道:“小侄也想不明白。”黃眉僧道:“莫非石屋中或青石上有什麼古怪?老衲非再去瞧瞧不可。”喜弈之人下了一局之後,不論是勝是敗,事後必定細加推敲,何處失著失先,何處過強過緩,定要鑽研明白,方得安心。黃眉僧這局棋勝得尤其奇怪,若不弄清楚這中間的關鍵所在,難免煩惱終身。
  當下保定帝起駕回宮。黃眉僧吩咐兩個徒兒回拈花寺,獨自來到萬劫谷,將段延慶震裂了的青石棋局重行拼起,一著著的從頭推想。
  段正淳送了保定帝和黃眉僧出府,回到內室,想去和王妃敘話。不料刀白鳳正在為他又多了個私生女兒鐘靈而生氣,閉門不納。段正淳在門外哀告良久,刀白鳳發話道:“你再不走,我立刻回玉虛觀去。”
  段正淳無奈,只得到書房悶坐,想起鐘靈為雲中鶴擄去,不知鐘萬仇與南海鱷神是否能救得回來,褚萬裡等出去打探訊息,迄未回報,好生放心不下。從懷中摸准出甘寶寶交來的那只黃金鈿盒,瞧著她所寫那幾行蠅頭細字,回思十七年前和她歡聚的那段銷魂蝕骨的時光,再想像她苦候自己不至而被迫與鐘萬仇成婚的苦楚,不由得心中大痛:“那時她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她父親和後母待她向來不好,腹中懷了我的孩兒,卻教她如何做人?”
  越想越難過,突然之間,想起了先前刀白鳳在席上對華司徒所說的那名話來:“這條地道通入鐘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們這裡有一位仁兄,從此天天晚上要去鑽地道。”當即召來一名親兵,命他去把華司徒手下兩名得力家將悄悄傳來,不可洩漏風聲。
  段譽在書房中,心中翻來覆去的只是想著這些日子中的奇遇:跟木婉清訂了夫婦之約,不料她竟是自己妹子,豈知奇上加奇,鐘靈竟然也是自己妹子。鐘靈被雲中鶴擄去,不知是否已然脫險,實是好生牽掛。又想慕容博夫婦鑽研‘凌波微步’,不知跟洞中的神仙姊姊是否有什麼瓜葛?難道他們是‘逍遙派’的弟子?神仙姊姊吩咐我去殺了他們?這對夫婦武功這樣高強,要我去殺了他們,那真是天大的笑話了。
  又想這些日子給關在石屋之中,幸好沒做下亂倫的事來,當真僥幸之至,‘凌波微步’的步法練得倒熟了許多,可是神仙姊姊吩咐的功課卻耽誤得久了。當下便探手入懷,要去取卷軸出來,手指剛碰到,便覺不妙,急忙取出,口中連珠價的只叫:“啊喲,啊喲!”但見那卷軸早已撕成了一片片碎帛,胡亂卷成一卷,一展開來,那裡還成模糊?破帛碎縑,最多出只勝下兩三成,鄭家的圖形文字更爛得不堪。段譽全身如墜冰窖,心中只道:“怎麼……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過了良久,才依稀想起,給青袍怪客關在石屋之時,他體內燥熱難當,將全身衣衫亂撕亂扯,到後來狂走疾奔,仍是不斷亂撕衣衫,迷糊之中,那裡還分得出是衣衫不是卷軸,自然是一並撕得稀爛,隨手亂拋。
  對著圖中裸女的斷手殘肢發了一陣呆,又不自禁的大有如釋重負之感,“卷軸已爛,神仙姊姊的神功便練不成了,這不是我不肯練,而是沒法練。什麼殺盡‘逍遙派’弟子雲雲,一概不算了。”將破碎帛片投入火爐,打著了火,燒成了灰燼。心想:“這卷軸中的裸體圖開,多看一次,便褻瀆了一次神仙姊姊,如此火化,正乃天意。”
  眼見天色已晚,於是到母親房去,想陪好心產話,跟她一起吃飯。來到房外,卻見房門緊閉。服侍王妃的婢女笑嘻嘻的道:“王妃睡了,公子明天來吧。”段譽心道:“啊,是了,爹爹在房裡。”轉身出來,想去找木婉清說話,走過一條回廊,卻覺還是暫且避嫌的好,此時見面,徒然惹她傷心。百無聊賴之際,信步走到後花園中。
  此時天色已然蒙朧,在池邊亭中坐了一會,眼見一彎新月從東升起,心想這月光也會照到劍湖之畔的無量玉壁上,再過幾個時辰,玉壁上現出一柄五彩繽紛的長劍,便會指著神仙姊姊所居的洞府。正想得出神,忽聽得圍牆外輕輕傳來了幾下口哨聲,停得一停,又響了幾下。若在往日,聽了毫不在意,但他自經這幾日來的一番閱歷,心知有異,尋思:“莫非是江湖人物打暗號?”
  過不多時,哨聲又起,突見牡丹花壇外一個人影快速掠過,奔到圍牆邊,躍上了牆頭。段譽失聲叫道:“婉妹!”那人正是木婉清。只見她湧身躍起,跳到了牆外。
  段譽又叫了聲:“婉妹!”奔到木婉清躍進下之處,他可沒能耐躍上牆頭,花園後門就在旁邊,但上了閂,又有鐵鎖鎖著,只得大叫:“婉妹,婉妹!”
  只聽木婉清在牆外大聲道:“你叫我干麼?我永遠不再見你面。我跟我媽去了。”段譽急道:“你別走,千萬別走!”木婉清不答。
  過了一會,只聽得牆外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子聲音說道:“婉兒,咱們走吧!唉!沒有用的。”木婉清仍是不答。段譽料得那女子必是秦紅棉,叫道:“秦阿姨,你們都請進來。”
  秦紅棉道:“進來干什麼?好讓你媽媽殺了我嗎?”
  段譽語塞,用力錘打園門,叫道:“婉妹,你別走,咱們慢慢想法子。”木婉清道:“有什麼法子好想?老天爺也沒法子。”頓了一頓,突然叫道:“啊!有一個法子,你干不干?”段譽喜道:“好啊,什麼法子?”
  只聽得嗤嗤聲響,一處藍印印的刀刃從門縫中插進來,切斷了門閂,跟著砰砰兩響,園門飛開,木婉清站在門口,手中執著那柄藍印印的修羅刀,說道:“你伸過脖子來,讓我一刀割斷了,我立刻自殺。咱倆投胎再世做人,那時不是兄妹,就好做夫妻了。”
  段譽嚇得呆了,顫聲道:“這……這不……不成的!”
  木婉清道:“我肯,你為什麼不肯?要不然你先殺我,你再自鐐。”說著將修羅刀遞將過來。段譽急退兩步,說道:“不行,不行!”
  木婉清慢慢轉過身去,挽了母親手臂,快步走了。段譽呆呆望著她母女倆的背影隱沒在黑暗之中,良久良久,凝立不動。
  月亮漸漸升至中天,他兀自呆立沉思。突然間後頸一緊,身子被人凌空提起,一人低聲笑道:“你要死還是要活?做我師父,是死師父,做我徒兒,是活徒兒!”正是南海鱷神的聲音。
  段正淳帶著華赫艮手下的兩名得力家將,快馬來到萬劫谷。這兩名家將隨同華赫艮挖掘地道,知道地道的入口所在,搬開掩蓋在入口上的樹枝。一名家將道:“小人帶路。”
  段正淳道:“不用!你兩個在這裡等我。”正要向地道中爬去,忽見西首大樹後人影一閃,身法甚是迅速。段正淳立即縱起,奔將過去,低聲喝道:“什麼人?”
  大樹後那人低聲道:“王爺!是我,崔百泉。”斜著身子出來。段正淳廳道:“崔兄到這裡來干部什麼?”崔百泉道:“小人聽得王爺的千金給奸人擄掠了去,和過師侄兩人分出來尋找。小人在路上見到了些線索,推想小姐逃到了這裡,那奸人卻似乎仍在緊追不捨”段正淳心下恍然:“這崔百泉是個恩怨分明的漢子,他在我家躲了這些年,有恩未報。此次去找姑蘇慕容報仇,是決意將性命送在他手裡。他只盼能為我找回靈兒,報答我這十多年來的相庇之情。”當即深深一揖,說道:“崔兄高義,在下感激不盡。”崔百泉道:“小人到那邊去找。”身形一幌,沒入了樹林之中,輕功頗為了得。
  段正淳略感寬懷,心想:“這崔兄的武功,不在萬裡、丹臣他們之下。”當下回到地道入口處,鑽了進去。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21 PM

爬行一程,地道分岔。他已問明華司徒的兩名家將,知道地道東北通向先前囚禁段譽與木婉清的石屋,西北通向鐘夫人臥室,當即向西北方爬去。來到盡頭,將頭頂木板輕輕托起數寸,眼前便見光亮,從縫隙中望上去,只見到一雙淺紫色的鄉花鞋子踏在地下。
  段正淳心頭大震,將木板又托起兩寸,只聽得甘寶寶長長歎了口氣,過了一會,幽幽的道:“倘若你不是王爺,只是個耕田打獵的漢子,要不然,是偷雞摸狗的小賊也好,是打家劫捨的強人出好,我便能跟了你去……我一輩了跟了你去……”跟著幾滴淚水掉下來,落在她花鞋邊的地板上。段正淳胸口熱血上湧,心道:“我不做王爺了,我做小賊、做強人去,讓你一輩子跟著我。這王爺有什麼做頭?”
  只聽甘寶寶又道:“難道……難道這一輩子我當真永遠不再見你一面?連一面也見你不著?我……我還是死了的好……淳哥,淳哥……你想我不想?”這幾下低呼,當真是蕩氣回腸。段正淳忍不住低聲道:“寶寶,親親寶寶。”
  甘寶寶吃了一驚,站起身來,隨即又歎了口氣,自言自語:“我又在做夢了,夢裡又聽到你在叫我啦。”
  段正淳低聲道:“親親寶寶,是我在叫你,我一直在想你,記掛著你。”
  甘寶寶驚呼一聲:“淳哥,當真是你?”段正淳揭開木板,鑽了出來,低聲道:“親親寶寶,是我!”甘寶寶突然見到段正淳,登時臉上全沒了血色,走上幾步,身子搖幌。段正淳搶上去將她摟住。甘寶寶身子一顫,暈了過去。
  段正淳忙捏她人中。甘寶寶悠悠醒轉,覺到身在段正淳懷中,他正在親自己的臉,歡喜得便似全身都要炸了過來,腦中暈眩,低聲道:“淳哥,淳哥,我……我又在做夢啦。”段正淳緊緊抱住她溫軟的身子,在她耳邊低聲道:“親親寶寶,你不是做夢,是我在做夢!”
  突然門外有人粗聲喝道:“誰?誰在房裡?我聽到是個男人。”正是鐘萬仇的聲音。
  段正淳和甘寶寶都大吃一驚。甘寶寶大聲道:“是我,什麼男人,女人,又在胡說八道了!”段正淳在她耳邊道:“你跟我逃走!我去做小賊、強盜,我不做王爺了!”甘寶寶大喜,低聲道:“我跟你去做小賊老婆,做強盜老婆。便做一天……也是好的。”
  鐘萬仇不得妻子許可,不敢隨便入房,但在窗外已見到一個男子的黑影,大叫:“你房裡有男人,我……我見了!”再不理會妻子是否准許,砰的一聲,飛足踢開了房門。
  段譽給南海鱷神抓住了後領,提在半空,登時動彈不得。他的‘北冥神功’只練成一路‘手太陰肺經’,只有大拇指的少商穴和人相觸,而對方又正在運勁,方能吸入內力,其余穴道卻全不管用。他正想張口呼叫,南海鱷神什左手按住他口,抱起他發足疾馳,直到遠離鎮靜南王府的僻靜之處,才放他下地,一手仍是抓住他後領,生怕他使出古怪步法逃走。
  段譽苦笑道:“原來你改變主意,不想做我徒兒,要做烏龜兒子王八蛋了。”南海鱷神道:“誰說的?你先磕還我八個響頭,將我逐出門牆,不要我做徒兒了,然後再向我磕八個響頭,拜我為師。咱們規規矩矩,一清二楚,那我就沒烏龜兒子王八蛋的事。”段譽啞然失笑,搖頭道:“我不干!我此刻給你抓住,全無還手之力,你殺死我好了。”南海鱷神道:“呸,我才不上你這個當,老子決不會給人驢得做上烏龜兒子王八蛋。你道我好蠢麼?”段譽道:“你好聰明,十分聰明!”
  南海鱷神想出了‘妙計’,只道可以‘規規矩矩、一清二楚’的手續完備,就可化稈為師,豈知對方寧死不磕十六個響頭,盤算了幾天的如意算盤全然打不響,不禁大感彷徨。
  段譽道:“你南海派的規矩,徒兒可不可以殺師父?”南海鱷神道:“當然不可以,只有師父殺徒兒,決沒徒兒殺師父的事。”段譽道:“那麼徒兒聽師父的吩咐呢,還是師父聽徒兒的吩咐?”南海鱷神道:“自然是徒兒聽師父的吩咐,你拜我為師之後,什麼事都得聽我吩咐。”段譽笑道:“現下你還是我徒兒,我叫你去奪回小師娘來,你辦好了沒有?”
  南海鱷神道:“他媽的,我跟雲老四動手打架,小師娘的老子也趕了來,乘機把小師娘搶了去。”段譽聽到鐘靈已逃脫雲中鶴毒手,心下大喜。
  南海鱷神又道:“後來我又跟小師娘的老子打架,他打了一會就不肯打了,小師妨那時已自己走了。雲老四說,咱們得去萬劫谷殺了鐘萬仇。”段譽道:“為什麼?”南海鱷神道:“這件大事不可不辦,否則岳老二在江湖上一輩子抬不起頭來,人人都瞧我不起。”段譽奇道:“那是什麼道理?雲老四騙人,你不用聽他的。”
  南海鱷神道:“不,不!雲老四是為我好。你不明白這中間的道理,我來指點你。那小姑娘是我師娘,已長了我一輩,她的老子便長我兩輩,他媽的,鐘萬仇是什麼東西,怎能長我兩輩?非殺了他不可。雲老四還說,他要去搶鐘萬仇的老婆來做老婆,他是顧念‘四大惡人’的義氣,完全為我出力,奮不顧身,勉為其難。”
  段譽更加奇怪,問道:“那是什麼道理?”南海鱷神道:“鐘萬仇的老波,是我師娘的母親,眼下也長了我兩輩。倘若雲老四搶了她來做了老婆,那就是岳老二把弟的老婆,是我的弟婦。她的女兒就比我低了一輩,是我的侄女。你是我侄女的老公,是我的侄婿,也比我低了一輩。那時候我叫你師父,你叫我姻伯,咱兩個不是兩頭大嗎?哈哈!這法兒真妙。”
  段譽哈哈大笑。南海鱷神道:“快走,快走,趕緊去辦了這件大事,這世上決不容有比岳老二高上兩輩之人。”抓住段譽手,飛步向萬劫谷奔去。
  段正淳聽得鐘萬仇踢門進房,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不能殺他!”輕輕掙脫甘寶寶的摟抱,鑽入地洞,托好了洞口木板。
  鐘萬仇手提大刀,沖進詳盡來,卻見房中便只甘寶寶一人,忙到衣櫥、床底、門後各處搜尋,別說沒男人,連鬼影也沒半個,心中大奇。甘寶寶怒道:“你又來欺侮我了,快一刀殺了我干淨。”鐘萬仇找不到男人,早已喜悅不勝,急忙拋開大刀,陪笑道:“夫人,是我眼花,定是剛才多喝了幾杯!”一面說,一面兀自東張西望。
  突然門外腳步聲急,鐘靈大叫:“媽,媽!”飛步搶進房來。跟著雲中鶴的聲音叫道:“你逃到天邊,我也要捉到你。”快步追了進來。
  鐘靈叫道:“爹,這惡人……這惡人又來追我……”她逃避雲中鶴的追逐,早已上氣不接下氣,幸好自己家中門戶熟悉,東躲西藏,而雲中鶴在這此轉彎抹角的所在,又施展不出輕功,才給她逃到了母親房中。雲中鶴見鐘萬仇夫婦都在房中,不木材不大喜,心想正好就此殺了鐘萬仇,將鐘夫人、鐘靈兩個一並擄去。
  鐘萬仇連發三掌,都給雲中鶴閃身避開。雲中鶴繞過桌子,去追鐘靈,心想:“得把小妞兒先點倒了,再殺其父而奪其母,免得給她逃走。”鐘靈叫道:“竹篙子,你再追我,我可要呵你癢了。”雲中鶴一怔,叫道:“你呵得我著?再試試看。”說著縱身向她撲去。
  那日鐘靈給雲中鶴抱了去,拚命掙扎,卻那裡掙得脫他的掌握?心裡怕得要命,只聽得南海鱷神遠遠追來,大叫:“師娘,師娘!你伸手掏他的腋窩兒,這瘦竹篙可最怕癢。”鐘靈心想:“呵癢嗎?那倒是我的拿手本事。”伸出手來,正要往雲中鶴腋窩裡呵去,不料雲中鶴先聽到南海鱷神的話,不等鐘靈手到,忍不住已笑了起來。這麼一笑,便奔不快了,南海鱷神跟著便即追到。
  雲中鶴道:“岳老三,你可上了人家的當啦!”南海鱷神道:“什麼上當不上當?快放下我師娘,要不然便償償鱷嘴剪的滋味。”雲中鶴無可奈何,只得將鐘靈放下。鐘靈乘雲中鶴不備,伸手便去呵癢。雲中鶴彎了腰,笑得喘不過氣來。他越是笑,鐘靈越是不住手的呵。雲中鶴一面笑,一面不住咳嗽。南海鱷神道:“師娘,你這就饒了他吧,再呵下去,他一口氣接不上來,可活不成啦!”鐘靈好生廳怪,這惡人武功很高,怎麼會給人呵癢呵死?說道:“我不信,我呵死他試試看。”南海鱷神道:“不成,試不得,呵死了便活不轉了。雲中鶴的練功罩門是在腋下‘天泉穴’,這地方碰也碰不得。”
  鐘靈聽他這和說,便放手不再呵關頭。支中鶴站直身子,突然一口唾沫向南海鱷神吐去,罵道:“死鱷魚,臭鱷魚!我練功的罩門所在,為什麼說與外人知道?”鐘靈道:“好啊,你罵人!”伸手又支呵他癢,不料這一次卻不靈了,雲中鶴飛出一腳,將她踢了個筋斗,遠遠的站在一旁。
  南海鱷神扶起鐘靈,問道:“師娘,你摔痛了沒有?”鐘靈還沒回答,只見鐘萬仇提刀追來,叫道:“臭丫頭,你死在這裡干什麼?”南海鱷神回頭喝道:“她媽的,你不干不淨的嚷嚷什麼?”鐘萬仇怒道:“我自己罵我女兒,管你什麼事?”南海鱷神大發脾氣,指著鐘萬仇大叫:“你……你這狗賊,居然想占我便宜?我……我岳老二跟你拚了。”鐘萬仇道:“我占你什麼便宜了?”南海鱷神道:“她是我師娘,已然比我大了一輩,那是事出無奈,我也漢什麼法子。你卻自稱是她老子,這……這……你……不是更比我大上兩輩?岳老二在南海為尊,人人叫我老祖宗,老爺爺,來到中原,卻處處比人矮上一兩輩。老子不干,萬萬不干!”
  鐘萬仇道:“你不干就不干。她是我親生女兒,我自然是她老子,又有什麼‘自稱’不‘自稱’的?”南海鱷神歪著頭向他父女瞧了一會,說道:“你當然是‘自稱’。我師娘這麼美麗,你卻丑得像個妖怪,怎麼會是她老子?我師娘定然是旁人生的,不是你生的。你是假老子,不是真老子!”鐘萬仇一聽,氣得臉也黑了,提刀向南海鱷神便砍。
  鐘靈忙勸道:“爹爹,這人將我從惡人手裡救了出來,你別殺他!”
  鐘萬仇怒火沖天,罵道:“臭丫頭,我早疑心你不是我生的。連這大笨蛋都這麼說,還有什麼假的?我先殺他,再殺你,然後去殺你媽媽!”
  鐘靈見二人斗了起來,一時勝敗難分,大聲叫道:“喂,岳老三,你不可傷我爹爹。”又叫:“爹爹,你不能傷了岳老三!”便自走了。
  她回到萬劫谷來,疲累萬分,到自己房中倒頭便睡。睡到半夜裡,只聽得雲中鶴大呼小叫,一間間房挨次搜來,急忙起身逃走。
  這時鐘靈料知走不近身去呵支中鶴的癢,一瞥眼見到地洞口的木板,她曾被華赫錄由此擒入地道,當即奔過去掀起開木板,鑽了進去。
  爬出丈余,黑暗中雙手亂抓,突然抓到一只纖細的足踝,只聽得鐘靈大叫:“啊喲!”揮足要想掙脫。雲中鶴大喜之下,怎容她掙脫,臂上運勁,要拉她出來,那知一拉之下,鐘靈又是大叫:“啊喲!”卻拉她不動,似乎前面有人拉住了她。便在此時,雲中鶴只覺雙腳足踝一緊,已被人緊緊握住了向外拉扯,但聽得鐘萬仇叫道:“快出來,快出來!”
  卻是鐘萬仇怕他傷害女兒,追入地道,要拉他出來。鐘萬仇扯了兩下不動,正欲運勁,突覺自己雙腳足踝被人抓住,一股力道向外拉扯,南海鱷神嘶啞的嗓子叫道:“馬臉的丑家伙,你‘自稱’是我師娘的老子,想高我岳老二兩輩,今日非殺了你不可。”
  原來南海鱷神恰於此時帶著段譽趕到,在房外眼見鐘靈、支中鶴、鐘萬仇三人鑽進了地道,心想當務之急,莫過於殺了這個‘自稱高我兩輩的家伙’,當即竄入房中,跟著鑽入地道,拉住了鐘萬仇雙足。
  段譽急忙奔進房來,對鐘夫人道:“鐘伯母,救鐘靈妹子要緊。”正欲鑽入地道,突然身子被人一推,當即摔倒。
  一個女子叫道:“岳老三、雲老四,你兩個快快出來!老大吩咐,叫你們兩個不得自相殘殺!”正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奉了段延慶之命,來召喚南海鱷神和支中鶴。她來得遲了一步,但見到雲中鶴鑽入地道,鐘萬仇與南海鱷神先後鑽進,只道南海鱷神要去追殺支中鶴,雲老四武功不及他,只怕給他殺了,老大非大大怪罪不可。叫了幾聲,不見南海鱷神出來,當即鑽進地洞,抓住了南海鱷神雙腳,奮力要拉他出來。
  段譽叫道:“喂喂,你們不可傷我鐘靈妹子,她本來是我沒過門的妻子,現下是我妹子啦!”但聽得地道中吆喝叫嚷,聲音雜亂,不知是誰在叫些什麼,心想三大惡人擠在地道之中,鐘靈定是凶多吉少,她對我有情有義,我雖無武功,也當拚命相救,當即撲到地洞口,抓住葉二娘的雙腳足踝,用力要拉她出來。
  他雙手緊握,自然而然便是葉二娘足踝上低陷易握的所在,此處俗稱‘手一束’,剛好一手可以抓住,卻是‘足太陰脾經’中的‘三陰交’大穴,乃是‘足少陰腎經’、‘足太陰脾經’、‘足厥陰心包經’三陰交會之處。他大拇指的‘少商穴’一與葉二娘足踝‘三陰交’要穴相接,雙方同時使勁,葉二娘的內力立即倒瀉而出,湧入段譽體內。
  地道內轉側不易,支中鶴抓住鐘靈足踝,鐘萬仇恨抓住雲中鶴足踝,南海鱷神抓住鐘萬仇足踝,葉二娘抓住南海鱷神足踝,最後段譽拉住葉二娘足踝,除了鐘靈之外,五個人都拚命要將前面之人拉出地道。鐘靈無甚力氣,本來支中鶴極易將她拉出,但不知如何,竟似有人緊緊拉住了她,不讓她出來!
  這一連串人都是拇指少商穴和前人足踝三陰交穴相連。葉二娘的內力瀉向段譽,跟著內力傳遞,南海鱷神、鐘萬仇、去中鶴、鐘靈四人的內力也奔瀉而出。鐘靈本來沒什麼內力,倒也罷了。余下四人卻都嚇得魂飛魄散,拚命揮腳,想擺脫後人的掌握,但給緊緊抓住了,說什麼也摔不脫,越是用勁使力,內力越是飛快的散失。
  雲中鶴只覺鐘靈腳上源源傳來內力,跟著又從自己腳上傳出,心想這小妞兒如何有如此深厚內力,實在奇怪,好在自己腳步上內力散失,手上卻有補充,自然說什麼也不肯放脫鐘靈足踝,以免有去無來。鐘萬仇等也是一般的念頭,盡管心中害怕,雙手卻越抓越緊,正如溺水之人死命抓著任何外物不放,逃生活命,全伏於此。
  這一連串人在地道中什麼也瞧不見,起初還驚喚叫嚷:“老大叫你們去!”“快放開我腳!”“老子宰了你!”“抓著我干什麼?快松手!”“媽!媽!爹爹!”到後來突覺手上傳來的內力漸弱,足踝上內力的去勢卻絲毫不減,更是驚駭無比。
  段譽拉扯良久,但覺內力源源湧入身來,他先前在無量山有過經歷,這時已能應付,第當燥熱難當之際,便將湧到的內力儲入膻中氣海。可是過得良久,只覺膻中氣海似乎要脹表明一般,漸漸害怕起來,但想鐘靈遭遇極大凶險,無論如何不能放手,咬緊了牙齒拚命抵受。
  甘寶寶眼見怪事接續而來,登時手足無措,心中兀自在回思適才給段正淳摟在懷中親熱的消魂滋味,坐在椅上呆呆出神,嘴裡輕輕叫著:“淳哥,淳哥,他叫我‘親親寶寶’,他抱著我親我,這次是真的,不是做夢!”
  段譽胸口煩熱難忍,手上力道卻越來越大,這時地道中眾人的內力,幾有半數都移入了他體內。他終於將葉二娘慢慢拉出了地洞,跟著南海鱷神、鐘萬仇、雲中鶴、鐘靈一連串的拉扯著出來。段譽見到鐘靈,心下大慰,當即放開葉二娘,搶前去扶鐘靈,叫道:“靈妹,靈妹,你沒受傷嗎?”
  葉二娘等四人的內力都耗了一半,一個個松開了手,坐在地板上呼呼喘氣。
  鐘萬仇突然叫道:“有男人!地道內有男人!是段正淳,段正淳!”他突然想明白了“夫人房內有此地道,必是段正淳干的好事,適才在房外聽到男人聲音,見到男人黑影,必是段正淳無疑。”妒火大熾,搶過去一把推開段譽,抓住鐘靈後領,要將她搓在一旁,然後沖進地道去揪段正淳出來。
  甘寶寶聽他大叫‘段正淳’,登時從沉思中醒轉,站起身來,心中只是叫苦。
  鐘萬仇沒想到自己內力大耗,抓住鐘靈後領非但擲她不動,反而雙足酸軟,一交坐倒在地。但他兀自不死心,仍是要將鐘靈扯離地洞,說什麼也不能放過了段正淳。
  扯得幾扯,只見地洞中伸上兩只手來,握在鐘靈雙手手腕上,鐘萬仇大叫:“段正淳,你上來,我跟你拚個死活。”用力拉扯鐘靈向後,地洞中果然慢慢帶起一個人來。
  這人果然是個男人!
  鐘萬仇大叫:“段正淳!”放下鐘靈,撲上去揪住他胸膛,提將起來,只見這人獐頭鼠目,愁眉苦臉,歪嘴聳肩,身材瘦削,與段正淳大大不同。段譽叫道:“霍先生,你怎麼在這裡?”原來這人是金算盤崔百泉。
  鐘萬仇大叫:“不是段正淳!”仰天摔倒,抓著崔百泉的五指兀自不放。突然之間,地洞中又伸起兩只手,抓在崔百泉的雙腳足踝之上。鐘萬仇大叫:“段正淳!”用力拉扯,又扯出一個人來。
  只見這人頭頂無發,惟有香疤,是個和尚,滿臉皺紋,雙眉焦黃,不但是和尚,而且是個極老的老和尚。段譽叫道:“黃眉大師,你怎麼在這裡?”原來這老僧正是黃眉大師。
  鐘萬仇奮起殘余的精力,再將黃眉僧拉出地洞,他足上卻再沒人手握著了。鐘萬仇沖進地道,過了良久,氣喘喘的爬出來,叫道:“沒人了,地道內沒人。”瞧瞧崔百泉,瞧瞧黃眉僧,這兩人說什麼也不能是鐘夫人的情夫,心下大慰,叫道:“夫人,對不住,我……我又怨枉了你!”這時精力耗竭,爬在地洞口只是喘氣,再也站不起來了。
  黃眉僧、崔百泉、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五人都坐在地下,運氣調息。五人中黃眉僧功力遠勝,不久便即站起,喝道:“三個惡人,今日便饒了你們性命,今後再到大理來羅皂,休怪老僧無情!”
  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於地道中的奇變兀自摸不到絲毫頭腦,只道是黃眉僧使的手腳,心想這老和尚連老大也斗他不過,他一下子取了我一半內力去,那裡還敢作聲。三人又調息半晌,慢慢站起,向黃眉僧微微躬身,出房而去。此時三大惡人已全無半分惡氣。
  黃眉僧、崔百泉、段譽三人別過鐘萬仇夫婦與鐘靈,出谷而支,來到谷口,段正淳帶著兩名家將正在等候。段正淳、段譽父子相見,俱感驚詫。
  原來段正淳見鐘萬仇沖進房來,內心有愧,從地道中急速逃走,鑽出地道時卻見崔百泉在旁守候。崔百泉素知王爺的風流性格,當下也不多問,自告奮勇入地道探察,以防鐘夫人遭了丈夫毒手,卻遇到鐘靈給雲中鶴抓住了足踝。崔百泉當即抓住她手腕相助。正感支持不住,忽然足踝為人拉住。卻是黃眉僧凝思棋局之際,聽到地道中忽有異聲,於是從石屋中鑽入地道,循聲尋至,辨明了崔百泉的口音,出手相助。不料在這一役中,黃眉僧與崔百泉的內力,卻也有一小半因此移入了段譽體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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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鳩摩智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搭住,似是拈住了一朵鮮花一般,臉露微笑,左手五指向右輕彈,出指輕柔無比,像是彈去右手鮮花上的露珠,卻又生怕震落了花瓣。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22 PM     標題: 第十章 劍氣碧煙橫

次日清晨,段正淳與妻、兒話別。聽段譽說木婉清昨晚已隨其母秦紅棉而去,段正淳呆了半晌,歎了幾口氣,問起崔百泉、過彥之二人,卻說早已首途北上。隨即帶同三公、四護衛到宮中向保定帝辭別,與慧真、慧觀二僧向陸涼州而去。段譽送出東門十裡方回。
  這是午後,保定正在宮中襉房育讀佛經,一名太監進來稟報:“皇太弟府詹事啟奏,皇太弟世子突然中邪,已請了太醫前去診治。”保定帝本就擔心,段譽中了延廢太子的毒後,未必便能安然清除,當即差兩名太監前去探視。過了半個時辰,兩名太監回報:“皇太弟世子病勢不輕,似乎有點神智錯亂。”
  保定帝暗暗心驚,當即出宮,到鎮南王府親去探病。剛到段譽臥室之外,便聽得砰彭、乒乓、喀喇、嗆啷之聲不絕,盡是諸般器物碎裂之聲。門外侍僕跪下接駕,神色甚是驚慌。
  保定帝推門進去,只見段譽在房中手舞足蹈,將桌子、椅子,以及各種器皿陳設、文房玩物亂推亂摔。兩名太醫東閃西避,十分狼狽。保定帝叫道:“譽兒,你怎麼了?”
  段譽神智卻仍清醒,只是體內真氣內力太盛,便似要迸破胸膛將出來一般,若是揮動手足,擲破一些東西,便略略舒服一些。他見保定帝進來,叫道:“伯父,我要死了!”雙手在空中亂揮圈子。
  刀白鳳站在一旁,只是垂淚,說道:“大哥,譽兒今日早晨星還好端端地送他爹出城,不知如何,突然發起瘋來。”保定帝安慰道:“弟妹不必驚慌,定是在萬劫谷所中的毒未清,不難醫治。”向段譽道:“覺得怎樣?”
  段譽不住的頓足,叫道:“侄兒全身腫了起來,難受之極。”保定帝瞧他臉面與手上皮膚,一無異狀,半點也不腫脹,這話顯是神智迷糊了,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原來段譽昨晚在萬劫谷中得了五個高手的一小半內力,當時也還不覺得如何,關別你親後睡了一覺,睡夢中真氣失了導引,登時亂走亂闖起來。他跳起身來,展開‘凌波微步’走動,越走越快,真氣鼓蕩,更是不可抑制,當即大聲號叫,驚動了旁人。
  一名太醫道:“啟奏皇上,世子脈搏洪盛之極,似乎血氣太旺,微臣愚見,給世子放一些血,不知是否使得?”保定帝心想此法或許管用,點頭道:“好,你給他放放血。”那太醫應道:“是!”打開藥箱,從一只磁盒中取出一條肥大的水蛭為。水蛭善於吸血,用以吸去病人身上的瘀血,是為方便,且不疼痛。那太醫捏住段譽的手臂,將水蛭口對准他血管。水蛭碰到段譽手臂後,不住扭動,無論如何不肯咬上去。那太醫大奇,用力按著水蛭,過得半晌,水蛭一挺,竟然死了。那太醫在皇帝跟前出丑,額頭汗水涔涔而下,忙取過第二只水蛭來,仍是如此僵死。
  另一名太醫臉有憂色,說道:“啟奏皇上,世子身上中有劇毒,連水蛭也毒死了。”他那知道段落吞食了萬毒之王的莽牯朱蛤後,任何蛇蟲聞到他身上氣息,便即遠避,即令最厲害的毒蛇也都懾服,何況小小水蛭?
  保定帝心中焦急,問道:“那是什麼毒藥,如此厲害?”一名太醫道:“以臣愚見,世子脈象亢燥,是中了一種罕見的熱毒,這名稱麼?這個……這個……微臣愚魯……”另一名太醫道:“不然,世子脈象陰虛,毒性唯寒,當用熱毒中和。”段譽體內既有黃眉僧、南海鱷神、鐘萬仇陽剛的內力,復有葉二娘、雲中鶴陰柔的內力,兩名太醫各見一偏,都說不出個真正的所以然來。
  保定帝聽他們爭論不休,這二人是大理國醫道最精的名醫,見地卻竟如此大相枘鑿,可見侄兒體內的邪毒實是古怪之極,右手伸出食、中、無名三指,輕輕搭在段譽腕脈的‘列缺穴’上。他段家子孫的脈搏往往不行於寸口,而行於列缺,醫家稱為‘反關脈’。
  兩名太醫見皇上一出手便顯得深明醫道,都是好生佩服。一人道:“醫書上言道:反關脈左手得之主貴,右手得之主富,左右俱反,大富大貴。陛上、鎮南王、世子三位都是反關脈。”另一人道:“三位大富大貴,那也不用因反關脈而知。”先一人道:“不然。世子的脈象既然大富大貴,足證此病雖然凶險,卻無大礙。”另名太醫不以為然,心道:“大富大貴之人,難道就沒有夭折的?”但這句話卻不便出口了。
  保定帝只沉侄兒脈搏跳動既勁且快,這般跳將下心髒如何支持得住?手指上微一使勁,想查察他經絡中更有什麼異象,突然之間,自身內力急瀉而出,霎時便無影無蹤。他大吃一驚,急忙松手。他自不知段譽已練成了‘北冥神功’中的手太陰肺經,而列缺穴正是這路經脈中的穴道。保定帝一運內勁,便是將內力灌入段譽體內。
  段譽叫聲:“啊喲!”全身劇震,顫攔難止。
  保定帝退後兩步,說道:“譽兒,你遇到了星宿海的丁春秋嗎?”段譽道:“丁……丁春秋?侄兒不知他是誰。”保定帝道:“聽說是個仙風道骨、畫中社仙一般的老人。”段譽道:“侄兒從來沒見過他。”保定帝道:“這人有一身邪門功夫,善消別人內力,叫作‘化功大法’,能令人畢生武學修為廢於一旦,天下武林之士,無不深惡痛絕。你既沒見過他,怎……怎學到了這門邪功?”段譽忙道:“侄兒沒學……學過。丁春秋和化功大法,侄兒剛才還是首次聽伯父說到。”
  保定帝料他不會撒謊,更不會來化自己的內力,一轉念間已明其理:“是了,定是延慶太子學過這門邪功,不知使了什麼古怪法道,將此邪功渡入譽兒體內,讓他不知不覺的便害了我和淳弟。嘿嘿,此人號稱‘天下第一惡人’,果真名不虛傳!”
  但見段譽雙手在身上亂搔亂抓,將衣服扯得稀爛,皮膚上搔出條條血痕,竭力忍住,才不號叫呼喊,口中不住呻吟。刀白鳳不住安慰:“譽兒,你耐著些兒,過一會兒便好了。”保定帝尋思:“這個難題,只有向天龍寺去求教了。”說道:“譽兒,我帶你去拜見幾位長輩,料想他們定有法子給你治好邪毒。”段譽應道:“是!”刀白鳳忙取過衣衫給兒子換上。保定帝帶同他出府,各乘一馬,向點蒼山馳去。
  天龍寺在大理城外點蒼山中岳峰之北,正式寺名叫作崇聖寺,但大理百姓叫慣了,都稱之為天龍寺,背負蒼山,面臨洱水,極占形勝。寺有三塔,建於唐初,大者高二百余尺,十六級,塔頂有鐵鑄記雲:“大唐貞觀尉遲敬德造。”相傳天龍寺有五寶,三塔為五寶之首。
  段氏歷代祖先做皇帝的,往往避位為僧,都是在這天龍寺中出家,因此天龍寺便是大理皇室的家廟,於全國諸寺之中最是尊榮。每位皇帝出家後,子孫逢他生日,必到寺中朝拜,每朝拜一次,必有奉獻裝修。寺有三閣、七樓、九殿、百廈,規模宏大,構築精麗,即是中原如五台、普陀、九華、峨嵋諸處佛門勝地的名山大寺,亦少有其比,只是僻處南疆,其名不顯而已。
  段譽一路在馬背之上,遵從伯你指點,鎮制體內沖突不休的內息,煩惡稍減,這時隨著伯父來到寺前。這天龍寺乃保定帝常到之地,當下便去謁見方丈本因大師。
  本因大師若以俗家輩份排列,是保定帝的叔你,出家人既不拘君臣之禮,也不敘家人輩行,兩人以平等禮法相見。保定帝將段譽如何為延慶太子所擒、如何中了邪毒、如何身染邪功化人內力,一一說了。
  本因方丈沉吟片刻,道:“請隨我去牟尼堂,見見三位師兄弟。”保定帝道:“打擾眾位大和尚清修,罪過不小。”本因方丈道:“鎮南世子將來是我國嗣君,一身系全國百姓的禍福。你的見識內力只有在我之上,既來問我,自是大大的疑難。我一人難決,當與三位師兄弟共商。”
  兩名小沙彌在前引路,其後是本因方丈,更後是保定帝叔侄,由左首瑞鶴門而入,經幌天門、清都瑤台、無無境、三元宮、兜率大士院、雨花院、般若台,來到一條長廊之側。兩名小沙彌躬身分站兩旁,停步不行。三人沿長廊更向西行,來到幾間屋前。段譽曾來天龍寺多次,此處去從所未到,只見那幾間屋全以松木拾成,板門木柱,木料均不去皮,天然質樸,和一路行來金碧輝煌的殿堂截然不同。
  本因方丈雙手合什,說道:“阿彌陀佛,本因有一事疑難不決,打擾三位師兄弟的功課。”屋內一人說道:“方丈請進!”本因伸手緩緩推門。板門支支格格的作響,顯是平時極少有人啟閉。段譽隨著方丈和件你跨進門去,他聽方丈說的是‘三位師兄弟’,室中去有四個和尚分坐四個蒲團。三僧進外,其中二僧容色枯槁,另一個半大魁梧。東首的一個和尚臉朝裡壁,一動不動。
  保定帝認得兩個枯黃精瘦的僧人法名本觀、本相,都是本因方丈的師兄,那魁梧的僧人法名本參是本因的師弟。他只知天龍寺牟尼堂共有‘觀、相、參’三位高僧,卻不知另有一位僧人,當下躬身為禮。本觀等三人微笑還禮。那百壁僧人不知是在入定,還是功課正到緊要關頭,不能分心,始終沒加理會。保定帝知道‘牟尼’兩字乃是寂靜、沉默之意,此處既是牟尼堂,須當說話越少越好,於是要言不煩,將段譽身中邪毒之事說了,最後道:“祈懇四位大德指點明路。”
  本觀沉吟半晌,又向段譽打量良久,說道:“兩位師弟意下若何?”本參道:“便是稍損內力,也未必便練不成六脈神劍。”
  保定帝聽到‘六脈神劍’四字,心中不由得一震,尋思:“幼時曾聽爹爹說起,我段氏祖國上有一門‘六脈神劍’的武功,威力無窮。但爹爹言道,那也只是傳聞而已,沒聽說曾有那一位祖先會此功夫,而這功夫到底如何神奇,也是誰都不知。本參大師這麼說,原來確有這麼一門奇功。”轉念又想:“本參大師這話之意,是要以內力為譽兒解毒,這樣一來,勢必累到他們修練‘六脈神劍’的進境地受阻。但譽兒所中的邪毒、邪功,古怪之極,若不是咱們此間五人並力,如何能治?”心中雖感歉仄,終究沒出言推辭。本相和尚一言不發,站起身來,低頭垂眉,斜占東北角方位。本觀、本參也分立兩處方位。本因方丈道:“善哉!善哉!”占了西南偏西的方位。
  保定帝道:“譽兒,四位祖公長老,不惜損耗功力,為你驅治邪毒,快些叩謝。”段譽見了伯父的神色和四僧舉止,情知此事非同小可,當即拜倒,向四僧一一磕頭。四僧微笑點頭。保定帝道:“譽兒,你盤膝坐下,心中什麼也別想,全身更不可使半分力氣,如有劇痛奇癢,皆是應有之象,不必驚怖。”段譽答應了,依言坐定。
  本觀和沿豎起右手拇指,微一凝氣,便按在段譽後腦的風府穴上,一陽指力源源透入。那風府穴離發際一寸,屬於督脈。跟著本相和尚點他任脈紫宮穴,本參和沿點他陰維脈大橫穴,本因方丈點他沖脈幽門穴和帶脈章門穴,保定帝點他陰跤脈晴明穴。奇經八脈共有八個經脈,五人留下陽維、陽跤兩脈不點。五人使的都是一陽指功,以純陽之力,要將他體內所中邪毒、邪功,自陽維、陽跤兩脈的諸處穴道中洩出。
  這段氏五大高手一陽指上的造詣均在伯促之間,但聽得嗤嗤聲響,五股純陽的內力同時透入段譽體內。段譽全身一震之下,登時暖洋洋地說不出的舒服,便如冬日在太陽下曝曬一般。五人手指連動,只感自身內力進入段譽體內後漸漸消融,再也收不回來。段譽普未練過奇經八脈的‘北冥神功’,但五大高手以一陽指手力強行注入,段譽卻也無可奈何,內力一至他膻中氣海,便即儲存。段氏五大高手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是驚疑不定。
  猛聽得“嗚嘩--”一聲大喝,各人耳中均震得嗡嗡作響。保定帝知道這是佛門中一門極上乘的功夫,叫作‘獅子吼’,一聲斷喝中蘊蓄深厚內力,大有懾敵警友之效。只聽那面壁而坐的僧人說道:“強敵日內便至,天龍寺百年威名,搖搖欲墜,這黃口乳子中毒也罷,著邪也罷,這當口值得為他白損功力嗎?”這幾句話中充滿著威嚴。
  本因方丈道:“師叔教訓得是!”左手一揮,五人同時退後。
  保定帝聽本因方丈稱那人為師叔,忙道:“不知枯榮長老在此,晚輩未及禮敬,多有罪業。”原來枯榮長老在天龍寺中輩份最高,面壁已數十年,天龍寺諸僧眾,誰也沒見過他真面目。保定帝也是只聞其名,從來沒拜見過,一向聽說他在雙樹院中獨參枯禪,十多年沒聽人提起,只道他早已圓寂。
  枯榮長老道:“事有輕重緩急,大雪山大輪明王之約,轉眼就到。正明,你也來參詳參詳。”保定帝道:“是。”心想:“大雪山大輪明王佛法淵深,跟咱們有何瓜葛?”
  本因方丈從懷中取出一封金光燦爛的住來,遞在保定帝手中。保定帝接了過來,著手重甸甸地,但見這信奇異之極,交是用黃金打成極薄的封皮,上用白金嵌出文字,乃是梵文。保定帝識得寫的是:“書呈崇聖寺住侍”,從金套中抽出信箋,也是一張極薄的金箋,上用梵文書寫,大意說:“當年與姑蘇慕容博先生相會,訂交結友,談論當世武功。慕容先生言下對貴寺‘六脈神劍’備致推崇,深以未得拜觀為憾。近聞慕容先生仙逝,哀痛無已,為報知己,擬向貴寺討求該經,焚化於慕容先生墓前,日內來取,勿卻為幸。貧僧自當以貴重禮物還報,未敢空手妄取也。”信末署名‘大雪山大輪寺釋子鳩摩智合十百拜’。箋上梵文也以白金鑲嵌而成,鑲工極盡精細,顯是高手匠人花費了無數心血方始制成。單是一個信封、一張信箋,便是兩件彌足珍貴的寶物,這大輪明王的豪奢,可想而知。
  保定帝素知大輪明王鳩摩智是吐蕃國的護國法王,但只聽說他具大智慧,精通佛法,每隔五年,開壇講經說法,西域天竺各地的高僧大德,雲集大雪山大輪寺,執經問難,研討內典,聞法既畢,無不歡喜贊歎而去。保定帝也曾動過前去聽經之念。這信中說與姑蘇慕容博談論武功,結為知己,然則也是一位武學高手。這等大智大慧之人,不學武則已,既為此道中人,定然非同小可。
  本因方丈道:“‘六脈神劍經’乃本寺鎮寺之寶,大理段氏武學的至高法要。正明,我大理段氏最高深的武學是在天龍寺,你是世俗之人,雖是自己子侄,許多武學的秘奧,亦不能向你洩漏。”保定帝道:“是,此節我理會和。”本觀道:“本寺藏有六脈神劍經,連正明、正淳他們也不知曉,卻不知那姑蘇慕容氏如何得知。”
  段譽聽到這裡,忽地想起,在無量山石洞察的‘琅環福地’中,一列列的空書架上,簽條注明‘大進段氏’之處,有‘一陽指訣,缺’、‘六脈神劍經,缺’的字樣,心道:“神仙姊姊搜羅天下各家各派武譜拳經,但我家的‘一陽指訣’和‘六脈神劍經’,她終究沒有得到。”心中有些得意,卻也有惆悵,料想神仙姊姊對此必感遺憾。
  只聽本參氣憤憤的道:“這大輪明王也算是舉世聞名的高僧了,怎能恁地不通情理,膽敢向本寺強要此經?正明,方丈師兄知道善意者不來,來者不善,此事後果非小,自己作不得主,請枯榮師叔出來主持大局。”
  本因道:“本寺雖藏有此經,但說也慚愧,我們無一人能練成經上所載神功,連稍突擊堂奧也說不上。枯榮師波所參枯禪,是本寺的另一路神功,也當再假時日,方克大成。我們未練成神功,外人自不得而知,難道大輪明王竟有恃無恐,不怕這六脈神劍的絕學嗎?”
  枯榮冷冷的道:“諒來他對六脈神劍是不敢輕視的。他信中對那慕容先生何等欽敬,而這慕容先生又心儀此經,大輪明王自知輕重。只是他料到本寺並無出類拔萃的高人,寶經雖珍,但無人能夠練成,那也枉然。”
  本參大聲道:“他如自己仰慕,相求借閱一觀,咱們敬他是佛門高僧,最多不過婉言謝絕,也沒什麼大不了。最氣人的,他竟要拿去燒化給死人,豈不太也小覷了天龍寺麼?”
  本相喟然歎道:“師弟倒不必因此生嗔著惱,我瞧那大明輪王並非妄人,他是想效法吳季扎墓上掛劍的遺意,看來他對那位慕容易先生欽仰之極,唉,良友已逝,不見故人……”說著緩緩搖頭。保定帝道:“本相大師知道那慕容先生的為人麼?”本相道:“我不知道。但想大明輪王是何等樣人,能得他如此欽佩,慕容先生真非常人也。”說時悠然神往。
  本因方丈道:“師叔估量敵勢,咱們若非趕緊練成六脈神劍,只怕寶經難免為人所奪,天龍寺一敗塗地。只是這神劍功夫以內力為主,實非急切間一蹴可成。正明,非是我們對譽官所中邪毒袖手不理,就只怕大家內力耗損過多,強敵猝然而至,那就難以抵擋。看來譽字所中邪毒雖深,數日間性命無礙,這幾天就讓他在這裡靜養,傷勢倘有急變,我們隨時設法救治,待退了大敵之後,我們全力以赴,給他驅毒如何?”
  保定帝雖然擔心段譽病勢,但他究竟極識大體,知道天龍寺是大理段氏的根本。每逢皇室有難,天龍寺傾力赴援,總是轉危為安。當年奸臣楊義貞殺上德帝篡位,全伏天龍寺會同忠臣高智升靖難平亂。大理段氏於五代石晉天福二年丁酉得國,至今一百五十八年,中間經過無數大風大浪,社稷始終不墜,實與天龍寺穩鎮京畿有莫大關連,今日天龍有警,與社稷遇危一般無二,當下說道:“方丈仁德,正明感激無已,但不知對付大輪明王一中之中,正明亦能稍盡綿薄麼?”
  本因沉吟道:“你是我段氏俗家第一高手,如能聯手共御強敵,確能大增聲威。可是你乃世俗之人,台參與佛門弟子的爭端,難免令大輪明王笑我天龍寺無人。”
  枯榮忽道:“咱們倘若分別練那六脈神劍,不論是誰,終究內力不足,都是練不成的。我也曾想到一個取七的法子,各人修習一脈,六人一齊出手。雖然以六敵一,勝之不武,但我們並非和他單獨比武爭雄,而是保經護寺,就算一百人斗他一人,卻也說不得了。只是算來算去,天龍寺中再也尋不出第六個指力相當的好手來,自以為此躊躇難決。正明,你就來湊湊數罷。只不過你須得剃個光頭,改穿僧裝才成。”他越說越快,似乎頗為興奮,但語氣仍是冷冰冰地。
  保定帝道:“扳依我佛,原是正明的素志,只是神劍秘奧,正明從未聽聞,倉促之際,只怕……”
  本參道:“這路劍法的基本功夫,你早就已經會了,只須記一記劍法便成。”保定帝不解,道:“請方丈指點。”本因方丈道:“你且坐下。”保定帝在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下。
  本因道:“六脈神劍,並非真劍,乃是以一陽指的指力化作劍氣,有質無形,可稱無形氣劍。所謂六脈,即手之六脈太陰肺經、厥陰心包經、少陰心經、太陽小腸經、陽明胃經、少陽三焦經。”說著從本觀的蒲團後面取出一個卷軸。
  本參接過,懸在壁上,卷軸舒開,帛面年深日久,已成焦黃之色,帛上繪著個裸體男子的圖形,身上注明穴位,以紅線黑線繪著六脈的運走徑道。保定帝是一陽指的大行家,這‘六脈神劍經’以一陽指指力為根基,自是一看即明。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23 PM

段譽躺在地下,見到帛軸和裸體男子的圖開,登時想起了那個給自己撕爛了的帛軸,心想:“身上的穴道經脈,男女都是一般,神仙姊姊也真奇怪,為什麼要繪成裸女之形,而且這裸女又繪上自己的相貌?”隱隱覺得不妥,似乎神仙姊姊有意以色相誘人,教人不得不練圖中的神功,自己神智迷糊中將帛軸撕了,說不定反而免卻了一場劫難。只是如此推想未免褻瀆了神仙姊姊,這念頭只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再也不敢多想。
  本因道:“正明,你是大理國一國之主,改裝易服,雖是一時的權宜之計,但若給對方瞧出了破綻,頗損大理國威名。利害相參,盼你自決。”保定帝雙手合什,說道:“護法護寺,義無反顧。”本因道:“很好。只是這六脈神劍經不傳俗家子弟,你須得弟度了,我才傳你。等退了強敵,你再還俗。”保定帝站起身來,雙膝跪地,道:“請大師慈悲。”
  枯榮大師道:“你過來,我給你剃度。”
  保定帝直上前去,跪在他身後。段譽見伯父要剃度為僧,心下暗暗驚異,只見枯榮大師伸出右手,反過來按在保定帝頭上,手掌上似無半點肌肉,皮膚之下包著的便是骨頭。枯榮大師仍不轉身,說偈道:“一微塵中入三昧,成就一切微塵定,而彼微清真寺亦不增,於一普現難思剎。”手掌提起,保定帝滿頭烏發盡數落下,頭頂光禿禿地更無一根頭發,便是用剃刀來剃亦無這等干淨。段譽固然大為驚訝,保定帝、本觀、本因等也無不欽佩:“枯榮大師參修枯禪,功力竟已到如此高深境界。”
  只聽枯榮大師說道:“入我佛門,法名本塵。”保定帝合什道:“謝師父賜名。”佛門不敘世俗輩份,本因方丈雖是保定帝的叔父,但保定帝受枯榮剃度,便成了本因的師弟。當下保定帝去換上了僧袖僧鞋,宛然便是一位有道高僧。
  枯榮大師道:“那大明輪王說不定仿晚便至,本因,你將六脈神劍的秘奧傳於本塵。”本因道:“是!”指著壁上的經脈圖,說道:“本塵師弟,這六脈之中,你便專攻‘手少陽三焦經脈’,真氣自丹田而至肩臂諸穴,同清冷淵而到肘彎中的天井,更下而至四瀆、三陽絡、會宗、外關、陽池、中渚、注液門,凝聚真氣,自無名指的‘關沖’穴中射出。”
  保定帝依言連起真氣,無名指點處,嗤嗤聲響,真氣自‘關沖’穴中洶湧並發。
  枯榮大師喜道:“你內力修為不凡。這劍法雖然變化繁復,但劍氣既已成形,自能隨意所之了。”
  本因道:“依這六脈神劍的本意,該是一人同使六脈劍氣,但當此末世,武學衰微,已無人能修聚到如此強勁渾厚的內力,咱們只好六人分使六脈劍氣。師叔專練拇指少商劍,我專練食指商陽劍,本觀師史練中指中沖劍,本塵師弟練無名指關沖劍,本相師兄練小指少沖劍,本參師弟練左手小指少澤劍。事不宜遲,咱們這便起始練劍。”
  他又取出六幅圖形,懸於四壁,少商劍的圖形則懸在枯榮大師面前。每幅圖上都是縱橫交叉的直線、圓圈和弧形。六人專注自己所練一劍的劍氣圖,伸出手指在空中虛點虛劃。
  段譽緩緩坐起身來,只覺體內真氣鼓蕩,比先前更加難以忍受。原來保定帝、本因等五人適才又以不少內力輸進了他體內。段譽見伯父和方丈等正在凝神用功,不敢出聲打擾,呆坐良久,甚感無聊,無意中向懸在枯榮大師面前壁上的那張經脈穴道圖望去。只看了一會,便覺自己右手小臂不住抖動,似有什麼東西要突破皮膚而迸發出來。那小老鼠一般的東西所要沖出來之處,正是穴道圖上所注明的‘孔最穴’。
  這一路‘手太陰肺經’他倒是練過的,壁間圖形中穴道與裸女圖相同,但線路卻截然大異。順著經脈圖上的工線一路看去,自也最而至大淵,隨即跳過來回到尺澤,再向下而至魚際,雖然盤旋往復,但體內這股左沖右突的真氣,居然順著心意,也迂回曲折的沿臂而上,升至肘彎,更升至上臂。真氣順著經脈運行,他全身的煩惡立時減輕,當下專心凝志的將這股真氣納入膻中穴去。
  但經脈運行既異,這股真氣便不能如裸女帛軸上所示那樣順利儲入膻中,過不多時,便“啊喲,啊喲”的叫了出來。保定帝聽得他的叫喚,忙轉頭問道:“覺得怎樣?”段譽道:“我身上有無數氣流奔突竄躍,難過之彬,我心裡想著太師伯圖上的紅線,氣流便歸到了膻中穴,啊喲!嗯,可是膻中穴中越塞越滿,放不下了。我……我……我……我的胸膛要爆破了!”
  這等內力的感應,只有身受者方自知覺,他只覺胸膛高高鼓起,立時便要脹破,在旁人看來卻無半點異狀。保定帝深知修習內功都是的諸般幻象,本來膻中穴鼓脹欲破的情景,至少要練功至二十年後、內力渾厚無比之時方會出現,段譽從未學過內功,料來這幻象必是體內邪毒所致。保定帝暗暗驚異,知他若不導氣歸虛,全身便會癱瘓,但將這些邪毒深藏而入內府,以後再要驅出便千難萬難。他平素處理疑難大事,明斷果敢,往往一言而決,然眼前之事關系段譽一生禍福,稍有差池,立時便有性命之憂,眼見段譽雙目神光散亂,已顯顛狂之態,更無猶豫的余地,心意已決:“這當口便是飲鳩止渴,也說不得了。”說道:“譽兒,我教你導氣歸虛的法門。”當下連比帶說,將法門傳授了他。
  段譽不及等到聽完,便已一句一句的照行。大理段氏的內功法要,果是精妙絕倫,他一經照做,四外流竄的真氣便即逐一收入髒腑。中國醫書中稱人體內部器官為‘五髒六腑’,‘髒’便是‘藏’,‘腑’便是‘府’,原有聚集積蓄之意。段譽先吸得了無量劍派七弟子的全部內力,後來又吸得了段延慶、黃眉僧、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鐘萬仇、崔百泉竺高手的部分內力,這一日又得了保定帝、本觀、本相、本因、本參段氏五大高手的一小部內力,體內真氣之厚,內力之強,幾已可說得上震古鑠今,並世無二。這時得伯父的指點,將這些真氣內力逐步藏入內府,全身越來越舒暢,只覺輕飄飄地,似乎要凌空飛起一般。
  保定帝眼見他臉露笑容,歡喜無已,還道他入魔已深,只怕這邪毒從此和他一生糾纏固結,再難盡除,不免成為終身之累,不由得暗暗歎息。
  枯榮大師聽得保定帝的傳功已畢,便道:“本塵,諸業皆是自作自受,休咎禍福,盡從心生。你不必太為旁人擔憂,趕緊練那少陽劍吧!”保定帝應道:“是!”收攝心神,又去鑽研少陽劍劍法。
  段譽體內的真氣充沛之極,非一時三刻所能收藏得盡,只是那法門越行越熟,到後來也越收越快。僧捨中七人各自行功,不覺東方之既白。
  但聽得報曉雞啼聲喔喔,段譽自覺四肢百骸間已無殘存真氣,站起身來活動一下肢體,見伯你和五位高僧兀自在專心練劍。他不敢開門出去閒步,更不敢出聲打擾六人用功,無事可作,順便向伯父那張經脈圖望望,又向少陽劍的劍法圖解瞧瞧,雖聽太師伯說過,六脈神劍不傳俗家子弟,但想這等高深度的武功我怎學得會,隨便瞧瞧,當亦無礙。看得心神專注之時,突覺察一股真氣自行從丹田中湧出,沖至肩臂,順著紅線直至無名指的關沖穴。他不會運氣沖出,但覺無名指的指端腫脹難受,心想:“還是讓這股氣回去罷市。”心中這麼想,那股氣流果真順著經脈回歸丹田。
  段譽不知無意之間已窺上乘內功的法要,只不過覺得一股氣流在手臂中這麼流來流去,隨心所欲,甚是好玩。牟尼堂三僧之中,他覺以本相大師最是隨和可親,側頭去看他的‘手少陰心經脈圖’。只見這路經脈起自腋下的極泉穴,循肘上三寸至青靈穴,至肘內陷後的少海穴,經靈道、通裡、神門、少府諸穴,通至小指的少沖穴。如此緩緩存想,一股真氣果然便循著經脈路線運行,只是快慢洪纖,未能盡如意旨,有時甚靈,有時卻全然不行,料想是功力未到之故,卻也不在意下。
  只半日工夫,段譽已將六張圖形上所繪的各處穴道盡都通過。只覺精神爽利,左右無事,又逐一去看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沖、少澤六路劍法的圖形。但見紅線黑線,縱橫交錯,頭緒紛繁之極,心想:“這樣煩難的劍招,又如何記得住?何況太師伯說過,俗家子弟是不能學的。”當下便不再看,腹中覺得有些餓了,心想:“小沙彌怎地還不送素齋面食來?還是悄悄出去找些吃的吧。”便在此時,鼻端忽然聞到一陣柔和的檀香,跟著一聲若有若無的梵唱遠遠飄來。
  枯榮大師說道:“善哉,善哉!大明輪王駕到。你們練得怎麼樣了?”本參道:“雖不純熟,似乎也已足可迎敵。”枯榮道:“很好!本因,我不想走動,便請明王到牟尼堂來敘會吧。”本因方丈應道:“是!”走了出去。
  本觀取過五個蒲團,一排的放在東首,西首放了一個蒲團。自己坐了東首第一個蒲團,本相第二,本參第四,將第三個蒲團空著留給本因方丈,保定帝坐了第五個蒲團。段譽漢坐位,便站在保定帝身後。枯榮、本觀等最後再溫一遍劍法圖解,才將帛圖卷攏收起,都放在枯榮大師身前。
  保定帝道:“譽兒,待會激戰一起,室中劍氣縱橫,大是凶險,伯父不能分心護你。你到外面走走去吧。”段譽心中一陣難過:“聽各人的口氣,這大明輪王武功厲害之極,伯父的關沖劍法乃是新練,不知是否敵得過他,若有疏虞,如何是好?”便道:“伯伯,我……我要跟著你,我不放心你與人家斗劍……”,說到最後幾個字時,聲音已哽咽了。保定帝心中也一動:“這孩兒倒很有孝心。”
  枯榮大師道:“譽兒,你坐在我身前,那大輪明王再厲害,也不能傷了你一要毫毛。”他聲音仍是冷清冰冰的,但語意中頗有傲意。段譽道:“是。”彎腰走到枯榮大師身前,不敢去看他臉,也是盤膝面壁而坐。枯榮大師的身軀比段譽高大得多,將他身子都遮住了,保定帝又是感激,又是放心,適才枯榮大師以枯禪功替自己落發,這一手神功足以傲視當世,要保護段譽自是綽綽有余。
  霎時間牟尼堂中寂靜無聲。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本因方丈道:“明王法駕,請移這邊牟尼堂。”另一個聲音道:“有勞方丈領路。”段譽聽這聲音甚是親切謙和,彬彬有禮,絕非強凶霸橫之人。聽腳步聲共有十來個人。聽得本因推開板門,說道:“明王請!”
  大輪明王道:“得罪!”舉步進了堂中,向枯榮大師合什為禮,說道:“吐蕃國晚輩鳩摩智,參見前輩大師。有常無常,雙樹枯榮,南北西東,非假非空!”
  段譽尋思:“這四句偈言是什麼意思?”枯榮大師卻心中一驚:“大輪明王博學精深,果然名不虛傳。他一見在面便道破了我所參枯禪的來歷。”
  世尊釋迦牟尼當年在拘屍那城娑羅雙樹之間入滅,東西南北,各有雙樹,每一面的兩株樹都是一榮一枯,稱之為‘四枯四榮’,據佛經中言道:東方雙樹意為‘常與無常’,南方雙樹意為‘樂與無樂’,西方雙樹意為‘我與無我’,北方雙樹意為‘淨與無淨’。茂盛榮華之樹意示涅般本相:常、樂、我、淨;枯萎凋殘之樹顯示世相:無常、無樂、無我、無淨。如來佛在這八境界之間入滅,意為非枯非榮,非假非空。
  枯榮大師數十年靜參枯禪,還只能修到半枯半榮的境界,無法修到更高一層的‘非枯非榮、亦枯亦榮’之境,是以一聽到大輪明王的話,便即凜然,說道:“明王遠來,老衲未克遠迎。明王慈悲。”
  大輪明王鳩摩智道:“天龍威名,小僧素所欽慕,今日得見莊嚴寶相,大是歡喜。”
  本因方丈道:“明王請坐。”鳩摩智道謝坐下。
  段譽心想:“這位大輪明王不知是何模樣?”悄悄側過頭來,從枯榮大師身畔瞧了出去,只見西首蒲團上坐著一個僧人,身穿黃色僧袍。不到五十歲年紀,布衣芒鞋,臉上神采飛揚,隱隱似有寶光流動,便如是明珠寶玉,自然生輝。段譽向他只瞧得幾眼,便心生欽仰親近之意。再從板門中望出去,只見門外站著八九個漢子,面貌大都猙獰可畏,不似中土人士,自是大輪明王從吐蕃國帶來的隨從了。
  鳩摩智雙手合什,說道:“佛曰:不生不滅,不垢不淨。小僧根哭魯鈍,未能參透愛憎生死。小僧生平有一知交,是大宋姑蘇人氏,復姓慕容易,單名一個‘博’字。昔年小僧與彼邂逅相逢,講武論劍。這位慕容先生於天下武學無所不窺,無所不精,小僧得彼指點數日,生平疑義,頗有所解,又得慕容先生慨贈上乘武學秘笈,深恩厚德,無敢或忘。不意大英雄天不假年,慕容易先生西歸極樂。小僧有一不情之請,還望眾長老慈悲。”1
  本因方丈道:“明王與慕容先生相交一場,即是因緣,緣分既盡,何必強求?慕容先生往生極樂,蓮池禮佛,於人間武學,豈再措意?明王此舉,不嫌蛇足麼?”
  鳩摩智道:“方丈指點,確為至理。只是小僧生性癡頑,閉關四十日,始終難斷思念良友之情。慕容先生當年論及天下劍法,深信大理天龍寺‘六脈神劍’為天下諸劍中第一,恨未得見,引為平生最大憾事。”
  本因道:“敝寺僻處南疆,得蒙慕容先生推愛,實感榮寵。但不知當年慕容先生何不親來求借劍經一觀?”
  鳩摩智長歎一聲,慘然色變,默然半晌,才道:“慕容先生情知此經是貴寺鎮剎之寶,坦然求觀,定不蒙允。他道大理段氏貴為帝皇,不忘昔年江湖義氣,仁惠愛民,澤被蒼生,他也不便出之於偷盜強取。”本因謝道:“多承慕容先生誇獎。既然慕容先生很瞧得起大理段氏,明王是他好友,須當體念慕容先生的遺意。”
  鳩摩智道:“只是那日小僧曾誇口言道:‘小僧是吐蕃國師,於大理段氏無親無故,吐蕃大理兩國,亦無親厚邦交。慕容先生既不便親取,由小僧代勞便是。’大丈夫一言既出,生死無悔。小僧對慕容先生既有此約,決計不能食言。”說著雙手輕輕擊了三掌。門外兩名漢子抬了一只檀木箱子進來,放在地下。鳩摩智袍袖一拂,箱蓋無風自開,只見裡面是一只燦然生光的黃金小箱。鳩摩智俯身取出金箱,托在手中。
  本因心道:“我等方外之人,難道還貪圖什麼奇珍異寶?再說,段氏為大理一國之主,一百五十余年的積蓄,還怕少了金銀器玩?”卻見鳩摩智揭開金箱箱蓋,取出來的竟是三本舊冊。他隨手翻動,本因等瞥眼瞧去,見冊中有圖有文,都是原墨所書。鳩摩智凝視著這三本書,忽然間淚水滴滴而下,濺濕衣襟,神情哀切,悲不自勝。本因等無不大為詫異。
  枯榮大師道:“明王心念故友,塵緣不淨,豈不愧稱‘高僧’兩字?”
  大輪明王垂首道:“大師具大智慧,大神通,非小僧所及。這三卷武功訣要,乃慕容先生手書,闡述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的要旨、練法,以及破解之道。”
  眾人聽了,都是一驚:“少林派七十二門絕技名震天下,據說少林自創派以來,險了宋初曾有一位高僧身兼二十三門絕技之外,從示有第二人曾練到二十門以上。這位慕容先生能知悉少林七十二門絕反的要旨,已然令人難信,至於連破解之道也盡皆通曉,那更是不可思議了。”
  只聽鳩摩智續道:“慕容先生將此三卷奇書賜贈,小僧披閱鑽研之下,獲益良多。現願將這三卷奇書,與貴寺交換六脈神劍寶經。若蒙眾位大師俯允,令小僧得完昔年信諾,實是感激不盡。”
  本因方丈默然不語,心想:“這三卷書中所記,倘若真是少林寺七十二門絕技,那麼本寺得此書後,武學上不但可與少林並駕齊驅,抑且更有勝過。蓋天龍寺通悉少林絕技,本寺的絕技少林卻無法知曉。”
  鳩摩智道:“貴寺賜予寶經之時,盡可自留副本,眾大師嘉惠小僧,澤及白骨,自身並無所損,一也。小僧拜領寶紅後立即固封,決不私窺,親自送至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貴寺高藝決不致因此而流傳於外,二也。貴寺眾大師武學淵深,原已不假外求,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少林寺七十二絕技確有獨到之秘,其中‘拈花指’、‘多羅葉指’、‘無相劫指’三項指法,與貴派一陽指頗有相互印證之功,三也。”
  本因等最初見到他那通金葉書信之時,覺得他強索天龍寺的鎮寺之寶,太也強橫無理,但這時聽他娓娓道來,頗為入情入理,似乎此舉於天龍寺利益甚大而絕無所損,反倒是他親身送上一份厚禮。本相大師極願與人方便,心下已有允意,只是論尊則有師叔,論位則有方丈,自己不便隨口說話。
  鳩摩智道:“小僧年輕識淺,所言未必能取信於眾位大師。少林七十二絕技中的三門指法,不妨先在眾位之前獻丑。”說著站起身來,說道:“小僧當年不過是興之所至,隨意涉獵,所習甚是粗疏,還望眾位指點。這一路指法是拈花指。”只見他右手拇指和食指輕輕搭住,似是拈住了一朵鮮花一般,臉露微笑,左手五指向右輕彈。
  牟尼堂中除段譽之外,個個是畢生研習指法的大行家,但見他出指輕柔無比,左手每一次彈出,都像是要彈去右手鮮花上的露面珠,卻又生怕震落了花瓣,臉上則始終慈和微笑,顯得深有會心。據禪宗歷來傳說,釋迦牟尼在靈山會上說法,手拈金色波羅花遍示諸眾,眾人默然不語,只迦葉尊者破顏微笑。釋迦牟尼知迦葉已領悟心法,便道:“吾有正法眼藏,涅般法門,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禪宗以心傳頓悟為第一大事,少林寺屬於禪宗,對這‘拈花指’當是別有精研。
  可是鳩摩智彈指之間卻不見得具何神通,他連彈數十下後,舉起右手衣袖,張口向袖子一吹,霎時間袖子上飄下一片片棋子大的圓布,衣袖上露出數十個破孔。原來他這數十下拈花指,都凌空點在自己衣袖之上,柔力損衣,初看完好無損,一經風吹,功力才露了出來。本因與本觀、本相、本參、保定帝等互望見了幾眼,都是暗暗驚異:“憑咱們的功力,以一陽指虛點,破衣穿孔,原亦不難,但出指如此輕柔軟,溫顏微笑間神功已運,卻非咱們所能。這拈花指與一陽指全然不同,其陰柔內力,確是頗有足以借鏡之處。”
  鳩摩智微笑道:“獻丑了。小僧的拈花指指力,不及少林寺的玄渡大師遠了。那‘多羅葉指’,只怕造詣更差。”當下身形轉動,繞著地下木箱快步而行,十指快速連點,但見木箱上木屑紛飛,不住跳動,頃刻間一只木箱已成為一片片碎片。
  保定帝等見他指裂木箱,倒亦不奇,但見木箱的鉸鏈、銅片、鐵扣、搭鈕等金屬附件,俱在他指力下紛紛碎裂,這才不由得心驚。
  鳩摩智笑道:“小僧使這多羅葉指,一味霸道,功夫淺陋得緊。”說著將雙手攏在衣袖之中,突擊之間,那一堆碎木片忽然飛舞跳躍起來,便似有人以一要無形的細棒,不住去挑動攪撥一般。看鳩摩智時,他臉上始終帶著溫和笑容,僧袖連下擺脫也不飄動半分,原來他指力從衣袖中暗暗發出,全無形跡。本相忍不住脫口贊道:“無相劫指,名不虛傳,佩服,佩服!”鳩摩智躬身道:“大師誇獎了。木片躍動,便是有相。當真要名副其實,練至無形無相,縱窮畢生之功,也不易有成。”本相大師道:“慕容先生所遺奇書之中,可有破解‘無相劫指’的法門?”鳩摩智道:“有的。破解之法,便從大師的法名上著想。”本相沉吟半晌,說道:“嗯,以本相破無相,高明之至。”
  本因、本觀、本相、本參四僧見了鳩摩智獻演三種指力,都不禁怦然心動,知道三卷奇書中所載,確是名聞天下的少林七十二門絕技,是否要將‘六脈神劍’的圖譜另錄副本與之交換,確是大費躊躇。
  本因道:“師叔,明王遠來,其意甚誠。咱們該當如何應接,請師叔見示。”
  枯榮大師道:“本因,咱們練功習藝,所為何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23 PM

本因沒料到師叔竟會如此詢問,微微一愕,答道:“為的是弘法護國。”枯榮大師道:“外魔來時,若是吾等道淺,難用佛法點化,非得出手降魔不可,該用何種功夫?”本因道:“若不得已而出手,當用一陽指。”枯榮大師部道:“你在一陽指上的修為,已到了第幾品境界?”本因額頭出汗,答道:“弟子根鈍,又兼未能精進,只修得到第四品。”枯榮大師再問:“以你所見,大理段氏的一陽指與少林牛花指、多羅葉指、無相劫指三項指法相較,孰優孰劣?”本因道:“指法無優劣,功力有高下。”枯榮大師道:“不錯。咱們的一陽指若能練到第一品,那便如何?”本因道:“淵深難測,弟子不敢妄說。”枯榮道:“倘若你再活一百風,能練到第幾品?”本因額上汗水涔涔而下,顫聲道:“弟子不知。”枯榮道:“能修到第一品麼?”本因道:“決計不能。”枯榮大師就此不再說話。
  本因道:“師叔指點甚是,咱們自己的一陽指尚自修習不得周全,要旁人的武學奇經作甚?明王遠來辛苦,待敝寺設齋接風。”這麼說,自是拒絕大輪明王的所求了。
  鳩摩智長歎一聲,說道:"都是小偽當年多這一句嘴的不好,否則慕容先生人都死了,這六脈神劍經求不求得到手,又有何分別?小僧今日狂妄,說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言語,這六脈神劍的劍法,要是真如慕容先生所說的那麼精奧,只怕貴寺雖有圖譜,卻也無人得能練成.倘若有人練成,那麼這路劍法,未必便如慕容先生所猜想的神妙."
  枯榮大師道:"老衲心有疑竇,要向明王請教."鳩摩智道:"不敢."枯榮大師道:“敝寺藏有六脈神劍經一事,縱是我段氏的俗家子弟亦不得知,慕容先生卻從何上聽來?”鳩摩智道:“慕容先生於天下武學,所知十分淵博,各門各派的秘技武功,往往連本派掌門人亦所不知的,慕容先生卻了如指掌。姑;蘇慕容那‘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八字,便由此而來。但慕容先生於大理段氏一陽指與六脈神劍的秘奧,卻始終未能得窺門徑,生平耿耿,遺恨而終。”
  枯榮大師“嗯”了一聲,環再言語。保定帝等均想:“要是他得知了一陽指和六脈神劍的秘奧,只怕便要即以此道,來還施我段氏之身了。”
  本因方丈道:“我師叔十余年未見外客,明王是當世高僧,我師叔這才破例延見。明王請。”說著站起身來,示意送客。
  鳩摩智卻不站起,緩緩的道:“六脈神劍經既只徒具虛名,無裨實用,貴寺又何必如此重視?以致傷了天龍寺與大輪寺的和氣,傷了大理國和吐蕃國的邦交。”
  本因臉色微變,森嚴問道:“明王之言,是不是說:天龍寺倘若不允交經,大理、吐蕃兩國便要兵戎相見?”保定帝一向派遣重兵,駐扎西北邊疆,以防吐蕃國入侵,聽鳩摩智如此說,自是全神貫注的傾聽。
  鳩摩智道:“我吐蕃國主久慕大理國風土人情,早有與貴國國主會獵大理之念,只是小僧心想此舉勢必多傷人命,大違我佛慈悲本懷,數年來一直竭力勸止。”
  本因等自都明白他言中所含的威肋之意。他是吐蕃國師,吐蕃國自國主而下,人人崇信佛法,便與大理國無異,鳩摩智向得國王信任,是和是戰,多半可憑他一言而決。倘若為了一部經書而致兩國生靈塗炭,委實大大的不值得。吐蕃強而大理弱,戰事一起,大局可慮。但他這般一出言威嚇,天龍寺便將鎮寺之寶雙手奉上,這可成何體統?
  枯榮大師道:“明王既堅要此經,老衲等又何敢吝惜?明王願以少林寺七十二門絕技交換,敝寺不敢拜領。明王既已精通少林七十二絕技,復又精擅大雪山大輪寺武功,料來當世已無敵手。”
  鳩摩智雙手合什,道:“大師之意,是要小僧出手獻丑?”枯榮大師道:“明王言道,敝寺的六脈神劍經徒具虛名,不切實用。我們便以六脈神劍,領教明王幾手高招。倘若確如明王所去,這路劍法徒具虛名,不切實用,那又何足珍貴?明王盡管將劍經取去便了。”
  鳩摩智暗暗驚異,他當年與慕容博談論‘六脈神劍’之時,略知劍法之意,純系以內力使無形劍氣,都沉不論劍法如何神奇高明,但以一人內力而同時運使六脈劍氣,諒非人力所能企及,這時聽枯榮大師的口氣,不但他自己會使,而且其余諸僧也均會此劍法,天龍寺享名百余年,確是不可小覷了。他神態一直恭謹,這時更微微躬身,說道:“諸位高僧肯顯示神劍絕藝,令小僧大開眼界,幸何如之。”
  本因方丈道:“明王用何兵刃,請取出來吧。”
  鳩摩智雙手一擊,門外走進一名高大漢子。鳩摩智說了幾句番話,那漢子點頭答應,到門外的箱子中取過一束藏香,交了給鳩摩智,倒退著出門。
  眾人都覺奇怪,心想這線香一觸即斷,難道竟能用作兵刃?只見他左手拈了一枝藏香,右手取過地下的一些木屑,輕輕捏緊,將藏香插在木屑之中。如此一連插了六枝藏香,並成一列,每枝藏香間相距約一尺。鳩摩智盤膝坐在香後,隔著五尺左右,突擊雙掌搓板了幾搓,向外揮出,六根香頭一亮,同時點燃了。眾人都是大吃一驚,只覺這催力之強,實已到了不可思議的境界。但各人隨即聞到微微的硝磺之氣,猜到這六枝藏香頭上都有火藥,鳩摩智並非以內力點香,乃是以內力磨擦火藥,使之燒著香頭。這事雖然亦甚難能,但保定帝等自忖勉力也可辦到。
  藏香所生煙氣作碧綠之色,六條筆直的綠線裊裊升起。鳩摩智雙掌如抱圓球,內力運出,六道碧煙慢慢向外彎曲,分別指著枯榮、本觀、本相、本因、本參、保定帝六人。他這手掌力叫做‘火焰刀’,雖是虛無縹緲,不可捉摸,卻能殺人於無瑚,實是厲害不過。此番他只志在得經,不欲傷人,是以點了六枝線香,以展示掌櫃力的去向形跡,一來顯得有恃無恐,二來意示慈悲為懷,只是較量武學修為,不求殺傷人命。
  六條碧煙來到本因等身前三尺之處,便即停住不動。本因等都吃了一驚,心想以內力逼送碧煙並砂為難,但將這飄蕩無定的煙氣弟在半空,那可難上十倍了。本參左手小指一伸,一條氣流從少沖穴中激射線而出,指向身前的碧煙。那條煙柱受這道內力一逼,迅速無比的向鳩摩智倒射線過去,射至他身前二尺時,鳩摩智的‘火焰刀’內力加盛,煙柱無法再向前行。鳩摩智點了點頭,道:“名不虛傳,六脈神劍中果然有‘少澤劍’一路劍法。”兩人的內力激蕩數招,本參大師知道倘若若坐定不動,難以發揮劍法中的威力,當即站起身來,向左斜行三步,左手小指的內力自左向右的斜攻過去。鳩摩智左掌一撥,登時擋住。
  本觀中指一豎,‘中沖劍’向前刺出。鳩摩智喝道:“好,是中沖劍法!”揮掌擋住,以一敵二,毫不風怯。
  段譽坐在枯榮大師身前,斜身側目,凝神觀看這場武林中千載難逢的大斗劍,他雖不懂武功,卻也知道這幾位高僧以內力斗劍,其凶險和厲害之處,更勝於手中真有兵刃。幸好鳩摩智點了六根線香,他可從碧煙的飄動來去之中,年年地到這三人的劍招刀法,看得十數招後,心念一支:“啊,是了!本觀大師的中沖劍法,便如圖上所繪的一般無二。”他輕輕找開中沖劍法圖譜,從碧煙的繚繞之中,對照圖譜上的劍招,一看即明,再無難解之處。再看本參的少澤劍法時,也是如此。只不過中沖劍大開大闔,氣勢雄邁,少澤劍卻是忽來忽去,變化精微。
  本因方丈見師兄師弟聯手,占不到絲毫上風,心想我們練這劍法未熟,劍招易於用盡,六人越早出手越好,這大輪明王聰明絕頂,眼下他顯是在觀察本觀、本參二人的劍法,未以全力攻防,當即說道:“本相、本塵二位師弟,咱們都是出手吧。”食指伸處,‘商陽劍法’展動,跟著本相的‘和沖劍’,保定帝的‘關沖劍’,三路劍氣齊向三條碧煙上擊去。
  段譽瞧瞧少沖劍,瞧瞧關沖劍,又瞧瞧商陽劍,東看一招,西看一招,對照圖譜之後雖能明白,終究是凌亂無章。正自凝神瞧著‘少衡劍’的圖譜時,忽見一根枯唐的手指伸到圖上,寫道:“只學一圖,學完再換。”段譽心念一動,知是枯榮大師指點,回過頭來,向他微微一笑,示意致謝。
  這一看之下,他笑容登時僵住,原來眼前所出現的那張面容奇特之極,左邊的一半臉色紅潤,皮光肉滑,有如嬰兒,右邊的一半卻如枯骨,除了一張焦黃的面皮之外全無肌肉,骨頭突了出來,宛然便是半個骷髏骨頭。他一驚之下,立時轉過了頭,一顆心怦怦亂跳,明知這是枯榮大師修習枯榮禪功所致,但這張半枯半榮的臉孔,實在太過嚇人,一時無論如何不能定下心來。
  只見枯榮大師的食指又在帛上寫道:“良機莫失,凝神觀劍。自觀自學,不違祖訓。”
  段譽心下明白:“枯榮太師伯先前對我伯父言道,六脈神劍不傳段氏俗家子弟,是以我伯父須得剃度之後,方蒙傳授。但他寫道‘自觀自學,不違祖訓’,想來祖宗遺訓之中,卻不禁段氏俗家子弟無師自學。太師伯吩咐我‘良機莫失,凝神觀劍’,自然是盼我自觀自學了。”當即點了點頭,仔細觀看伯父‘關沖劍法’,大致看明白後,依次再看少沖、商陽兩路劍法。凡人五指之中,無名指最為笨拙,食指則最是靈活,因此關沖劍以拙滯古樸取勝,商陽劍法卻巧妙活潑,難以捉摸。少沖劍法與少澤劍法同以小指運使,但一為右手小指,一為左手小指,劍法上便也有工、拙、捷、緩之分。但‘拙’並非不佳,‘緩’也並不減少威力,只是奇正有別而已。
  段譽本來只一念好奇,從碧煙的來去之中,對照圖譜上線路,不過像猜燈迷一般推詳一番,既得枯榮大師指示囑咐,這才專心一致的看了起來。到得這三路劍法大致看明,本參與本觀的劍法已是第二遍再使。段譽不必再參照圖譜,眼觀碧煙,與心中所記劍法一一印證,便覺圖上線路是死的,而碧煙來去,變化無窮,比之圖譜上所繪可豐富繁復得多了。
  再觀看一會,本因、本相、和保定帝三人的劍法也已使完。本相小指一彈,使一招‘分花拂柳’,已是這咯劍招的第二次使出。鳩摩智微微點了點頭,跟著本因和保定帝的劍招也不得不從舊招中更求變化。突然之間,只聽得鳩摩智身前嗤嗤聲響,‘火焰刀’威勢大盛,將五人劍招上的內力都逼將回來。
  原來鳩摩智初時只取守勢,要看盡了閃脈神劍的招數,再行反擊,這一自守轉攻,五條碧煙回旋飛舞,靈動無比。那第六條碧煙卻仍然停在枯榮大師身後三尺之處,穩穩不動。枯榮大師有心要看透他的底細,瞧他五攻一停,能支持到多少時候,因此始終不出手攻擊。果然鳩摩智要長久穩住這第六道碧煙,耗損內力頗多,終於這道碧煙也一寸一寸的向枯榮大師後腦移近。
  段譽驚道:“太師伯,碧煙攻過來了。”枯榮點了點頭,展開‘少商劍’圖譜,放在段譽面前。段譽見這路少商劍的劍法便如是一幅潑墨山水相似,縱橫倚斜,寥寥數筆,卻是劍路雄勁,頗有石破天驚、風雨大至之勢。段譽眼看劍譜,心中記掛著枯榮後腦的那股碧煙,一加頭間,只見碧煙離他後腦已不過三四寸遠。驚叫:“小心!”
  枯榮大師反過手來,雙手拇指同時捺出,嗤嗤兩聲急響,分鳩摩智右胸左肩。他竟不擋敵人來侵,另遣兩路廳失急襲反攻。他料得鳩摩智的火焰刀內力上蓄勢緩進,真要傷到自己,尚有片刻,倘若後發先至,當可打個措手不及。
  鳩摩智思慮周詳,早有一路掌力伏在胸前,但他料到的只是一著攻勢凌厲的少商劍,卻沒料到枯榮大師雙劍齊出,分襲兩處。鳩摩智手掌揚處,擋住了刺向自己右胸而來的一劍,跟著右足一點,向後急射而出,但他退得再快,總不及劍氣來如電閃,一聲輕響過去,肩頭僧衣已破,迸出鮮血。枯榮雙指回轉,劍氣縮了回來,六根藏香齊腰折斷。本因、保定帝等也各收指停劍。各人久戰無功,早在暗暗擔憂,這時方才放心。
  鳩摩智跨步走進室內,微笑道:“枯榮大師的禪功非同小可,小僧甚是佩服。那六脈神劍嘛,果然只是徒具虛名而已。”本因方丈道:“如何徒具虛名,倒要領教。”鳩摩智道:“當年慕容先生所欽仰的,是六脈神劍的劍法,並不是六脈神劍的劍陣。天龍寺這座劍陣固然威力甚大,但充其量,也只和少林寺的羅漢劍陣、昆侖派的混沌劍陣不相伯仲而已,似乎算不得是天下無雙的劍法。”他說這是‘劍陣’而非‘劍法’,是指摘對方六人一齊動手,排下陣勢,並不是一個人使動六脈神劍,便如他使火焰刀一般。
  本因方丈覺得他所說確然有理,無話可駁。本參卻冷笑道:“劍法也罷,劍陣也罷,適才比刀論劍,是明王贏了,還是我們天龍寺贏了?”
  鳩摩智不答,閉目默念,過得一盞茶時分,睜開眼來,說道:“第一仗貴寺稍占上風,第二仗小僧似乎已有勝算。”本因一驚,問道:“明王還要比拚第二仗?”鳩摩智道:“大丈夫言而有信。小僧既已答允了慕容易先生,豈能畏難而退?”本因道:“然則明王如何已有勝算?”
  鳩摩智微微一笑,道:“眾位武學淵深,難道猜想不透?請接招吧!”說著雙掌緩緩推出。枯榮、本因、保定帝等六人同時感到各有兩股內勁分從不同方向襲來。本因等均覺其勢不能以六脈神劍的劍法擋架,都是雙掌齊出,與這兩股掌力一擋,只有枯榮大師仍是雙手拇指一捺,以少陽劍法接了敵人的內勁。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24 PM

鳩摩智推出了這股掌力後便即收招,說道:“得罪!”
  本因和本觀等相互望了一眼,均已會意:“他一掌之上可同時生出數股力道,枯榮師叔的少商雙劍若再分進合擊,他出盡能抵御得住。咱們卻必須捨劍用掌,這六脈神劍顯是不及他的火焰刀了。”便在此時,只見枯榮大師身前煙霧升起,一條條黑煙分為因路,向鳩摩智攻了過去。鳩摩智對這位面壁而坐、始終不轉過頭來的老和尚心下本甚忌憚,突見黑煙來襲,一時猜不透他用意,仍是使出‘火焰刀’法,分從四路擋架。他當下並不還擊,一面防備本因等群起而攻,一面靜以觀變,看枯榮大師還有什麼厲害的後著。
  只覺黑煙愈來愈濃,攻勢極其凌厲。鳩摩智暗暗奇怪:“如此全力出擊,所謂飄風不終朝,暴雨不終夕,又如何能夠持久?枯榮大師當世高僧,怎麼竟會以這般急躁剛猛的手段應敵?”料想他決計不會這般沒有見識,必是另有詭計,當下緊守門戶,一顆心靈活潑潑地,以便隨機應變。過不到片刻,四道黑煙突然一分二,二分四,四道黑煙分為一十六道,四面八方向鳩摩智推來。鳩摩智心想道:“強弩之末,何足道哉?”展開火焰刀法,一一封住。雙方力道一觸,十六道黑煙忽然四散,室中剎時間煙霧彌漫。鳩摩智毫不畏懼,鼓蕩真力,護住了全身。
  但見煙霧漸淡漸薄,蒙蒙煙氣之中,只見本因等五僧跪在地下,神情莊嚴,而本觀與本參的眼色中更是大顯悲憤。鳩摩智一怔之下,登時省悟,暗叫:“不好!枯榮這老僧知道不敵,竟然將六脈神劍的圖譜燒了。”
  他所料不錯,枯榮大師以一陽指的內力逼得六張圖譜焚燒起火,生怕鳩摩智陰止搶奪,於是推動煙氣向他進擊,使他著力抵御,待得煙氣散盡,圖譜已燒得干干淨淨。本因等均是精研一陽指的高手,一見黑煙,便知緣由,心想師叔寧為玉碎,不肯瓦全,甘心將這鎮寺之寶毀去,決不讓之落入敵手。好在六人心中分別記得一咯劍法,待強敵退去,再行默寫出來便是,只不過祖傳的圖譜卻終於就此毀了。
  這麼一來,天龍寺和大輪明王已結下了深仇,再也不易善罷。
  鳩摩智又驚又怒,他素以智計自負,今日卻接連兩次敗在枯榮大師的手下,六脈神劍紅既已毀去,則此行徒然結下個強仇,卻是毫無收獲。他站起身來,合什說道:“枯榮大師何必剛性乃爾?寧折不曲,頗見高致。貴寺寶經因小僧而毀,心下大是過意不去,好在此經非一人之力所能練得,毀與不毀,原無多大分別。這就告辭。”
  他微一轉身,不待枯榮和本因對答,突然間伸手扣住了保定帝右手腕脈,說道:“敝國國主久仰保定帝風范,渴欲一見,便請聯合會下屈駕,赴吐蕃國一敘。”
  這一下變出不意,人人都是大吃一驚。這番僧忽施突襲,以保定帝武功之強,竟也著了道兒,被他扣住了手腕上‘列缺’與‘偏歷’兩穴。保定帝急運內力沖撞穴道,於霎息間連沖了七次,始終無法掙脫。本因等都覺鳩摩智這一手太過卑鄙,大失絕頂高手的身份,但空自憤怒,卻無相救之策,因保定帝要穴被制,隨時隨刻可被他取了性命。
  枯榮大師哈哈一笑,說道:“他從前是保定帝,,現下已避位為僧,法名本塵。本塵,吐蕃國國主既要見你,你去去也好。”保定帝無可奈何,只得應道:“是!”他知道枯榮大師的用意,鳩摩智當自己是一國之主,擒住了自己是奇貨可居,但若信得自己已避位為僧,不過是擒拿了一個天龍寺的和尚,那就無足輕重,說不定便會放手。
  自鳩摩智踏進牟尼堂後,保定帝始終不發一言,未露任何異狀,可是要使得動這六脈神劍,雖不過是六劍中的一劍,也須是第一流的武學高手,內力修為異常深湛之士。武林之中那幾位是第一流好手,各人相互均知。鳩摩智此番乃有備而來,於大理段氏及天龍寺僧俗名家的形貌年紀,都打聽得清清楚楚,各人的脾性習氣、武功造詣,也已琢磨了十之八九。他知天龍寺中除枯榮大師外,沿有四位高手,現下忽然多了一個‘本塵’出來,這人的名字從未聽過,而內力之強,絲毫不遜於其余‘本’字輩四僧,但看他雍容威嚴,神色間全是富貴尊榮之氣,便猜到他是保定帝了。待聽枯榮大師說他已‘避位為僧’,鳩摩智心中一動:‘久聞大理段氏歷代帝皇,往往避位為僧,保定帝到天龍寺出家,原也不足為奇。但皇帝避位為僧,全國必有盛大儀典,飯僧禮佛,修塔造廟,定當轟動一時,決不致如此默默無聞。我吐蕃國得知記息後,也當遣使來大理賀新君登位。此事其中有詐。’便道:“保定帝出家也好,沒出家也好,都請到吐蕃一游,朝見敝國國君。”說著拉了保定帝,便即跨步出門。
  本因喝道:“且慢!”身形幌處,和本觀一齊攔在門口。鳩摩智道:“小僧並無加害保定帝皇爺之意,但若眾位相逼,可顧不得了。”右手虛擬,對准了保定帝的後心。他這‘火焰刀’的掌力無堅不摧,保定帝既脈門被服扣,已是聽由宰割,全無相抗之力。天龍眾僧若合力進攻,一來投鼠忌器,二來也無取勝把握。但本因等兀自猶豫,保定帝是大理國一國之主,如何能讓敵人挾持而去?
  鳩摩智大聲道:“素聞天龍寺諸高僧的大名,不料便這一件小事,也是婆婆媽媽,效那兒女之態。請讓路吧!”
  段譽自見伯父被他挾持,心下便甚焦急,初時還想伯父武功何等高強,怕他何來,只不過暫且忍耐而已,時機一到,自會脫身;不料越看越不對,鳩摩智的語氣與臉色傲意大盛,而本因、本觀等人的神色卻均焦慮憤怒,而又無可奈何。待見鳩摩智抓著保定帝的手腕,一步步走向門口,段譽惶急之下,不及多想,大聲道:“喂,你放開我伯父!”跟著從枯榮大師身前走了出來。
  鳩摩智早見到枯榮大師身前藏有一人,一直猜想不透是何等樣人,更不知坐在枯榮大師身前有何用意,這時見他長身走出,欲知就裡,回頭問道:“尊駕是誰?”
  段譽道:“你莫問我是誰,先放開我伯父再說。”伸出右手,抓住了保定帝的左手。
  保定帝道:“譽兒,你別理我,急速請你爹爹登基,接承大寶。我是閒雲野鶴一老僧,更何足道?”
  段譽使勁拉扯保定帝手腕,叫道:“快放開我伯父!”他大拇指少商穴與保定帝手腕上穴道相觸,這麼一使力,保定帝全身一震,登時便感到內力外洩。
  便在同時,鳩摩智也覺察到自身真力急瀉而出,登時臉色大變,心道:“大理段氏怎樣地學會了‘化功大法’?”當即凝氣運力,欲和這陰毒邪功相抗。
  保定帝驀地裡覺到雙手各有一股猛烈的力道向外拉扯,當即使出‘借力打力’心法,將這兩股力道的來勢方向對在一起。雙力相拒之際,他處身其間,雙手便毫不受力,一揮手便已脫卻鳩摩智的束縛,帶著段譽飄身後退,暗叫:“慚愧!今日多虧譽兒相救。”
  鳩摩智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心想:“中土武林中,居然又出了一位大高手,我怎地全然不知?這人年紀輕輕,只不過二十來歲所紀,怎能有如此修為?這人叫保定帝為伯父,那麼是大理段氏小一輩中的人物了。”當下緩緩點了點頭,說道:“小僧一直以為大理段氏藝專祖學,不暇旁鶩,殊不知後輩英賢,卻去結交星宿老人,研習‘化功大法’的奇門武學,奇怪啊,奇怪!”他雖淵博多智,卻也誤以為段譽的‘北冥神功’乃是‘化功大法’,只是他自重身份,不肯出口傷人,因此稱星宿將‘老怪’為‘老人’。武林人士都稱這‘化功大法’為妖功邪術,他卻稱之為‘奇門武學’。適才這麼一交手,他料想段譽的內力修為當不在星突老怪丁春秋之下,不會是那老怪的弟子傳動人,是以用了‘結交’兩字。
  保定帝冷笑道:“久仰大輪明王睿智圓通,識見非凡,卻也口出這等謬論。星宿老怪擅於暗算偷襲,卑鄙無恥,我段氏子弟豈能跟他有何關連?”
  鳩摩智一怔,臉上微微一紅,保定帝言中‘暗算偷襲,卑鄙無恥’這八個字,自是指斥他適才的舉動。
  段譽道:“大輪明王遠來是客,天龍寺以禮相待到,你卻膽敢犯我伯父。咱們不過瞧著大家都是佛門弟子,這才處處容讓,你卻反而更加橫蠻起來。出家人中,那有如明王這般不守清規的?”
  眾人聽段譽以大義相責,心下都暗暗稱快,同時嚴神戒備,只恐鳩摩智老羞成怒,突然發難,向段譽加害。
  不料鳩摩智神色自若,說道:“今日結識高賢,幸何如之,尚請不吝賜教數招,俾小僧有所進益。”段譽道:“我不會武功,從來沒學過。”鳩摩智笑道:“高明,高明。小僧告辭了!”身形微側,袍袖揮處,手掌從袖底穿出,四招‘火焰刀’的招數同時向段譽砍來。
  敵人最厲害的招數猝然攻至,段譽兀自懵然不;覺。保定帝和本參雙指齊出,將他這四招‘火焰刀’接下了,只是在鳩摩智極強內勁的斗然沖擊之下,身形都是是一幌。本相更“哇”的一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段譽見到本相吐血,這才省悟,原來適才鳩摩智又暗施偷襲,心下大怒,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這蠻不講理的番僧!”他右手食指這麼用力一指,心與氣通,自然而然的使出一招‘商陽劍’的劍法來。他內力之強,當世已極少有人能及,適才在枯榮大師身前觀看了六脈神劍的圖譜,以及七僧以無形刀劍相斗,一指之出,竟心不自知的與劍譜暗合。但聽得嗤的一聲響,一股渾厚無比的內勁疾向鳩摩智刺去。
  鳩摩智一驚,忙出掌以‘火焰刀’擋架。
  段譽這一出手,不便鳩摩智大為驚奇,而枯榮、本因等亦是大出意料之外,其中最感奇怪的,更是保定帝與段譽自己。段譽心想:“這可古怪之極了。我隨手這麼一指,這和尚為什麼要這般凝神擋拒?是了,是了,想是我出指的姿式很對,這和尚以為我會使六脈神劍。哈哈,既是如此,我且來嚇他一嚇。”大聲道:“這商陽劍功夫,何足道哉!我使幾招中沖劍的劍法給你瞧瞧。”說著中指點出。但他手法雖然對了,這一次卻無內勁相隨,只不過凌空空虛點,毫無實效。
  鳩摩智見他中指點出,立即蓄勢相迎,不料對方這一指竟然無半點勁力,還道他虛虛實實,另有後著,待見他又點一指,仍是空空洞洞,不禁心中一樂:“我原說世上豈能有人既會合商陽劍,又會使中沖劍?果然這小子虛張聲勢的唬人,倒給他嚇了一跳。”
  他這次在天龍寺中連栽了幾個筋斗,心想若不顯一顯顏色,大輪明王威名受損不小,當下左掌分向左右連劈,以內勁封住保定帝等人的赴援之路,跟著右掌斬出,直趨於段譽右肩。這一招‘白虹貫日’,是他‘火焰刀’刀法的精妙之作,一刀便要將段譽的右肩卸了下來。保定帝、本因、本參等齊聲叫道:“小心!”各自伸指向鳩摩智點去。
  他三人出招,自是上乘武功中攻敵之不得不救,那知鳩摩智先以內勁封住周身要害,這一刀毫不退縮,仍是筆直的砍將下來。段譽聽得保定帝等人的驚呼吸之聲,知道不妙,雙手同時出力揮出,他心下驚慌,真氣自然湧出,右手少沖劍,左手少澤劍,雙劍同時架開了火焰刀這一招,余勢未盡,嗤嗤聲響,向鳩摩智反擊過去。鳩摩智不暇多想,左手發勁擋擊。
  段譽刺了這幾劍後,心中已隱隱想到,須得先行存念,然後鼓氣出指,內勁真氣方能激發,但何以如此,自是莫名其妙。他中指輕彈,中沖劍法又使了出來。霎息之間,適才在圖譜上見到的那六路劍法一一湧向心頭,十指紛彈,此去彼來,連綿無盡。
  鳩摩智大驚,盡力催動內勁相抗,斗室中劍氣縱橫,刀勁飛舞,便似有無數迅雷疾風相互沖撞激蕩。斗得一會,鳩摩智只覺得對方內勁越來越強,劍法也是變化莫測,隨時自創新意,與適才本因、本相等人的拘泥劍招大不相同,令人實難捉摸。他自不知段譽記不明白六路劍法中這許多繁復的招式,不過危急中隨指亂刺,那裡是什麼自創新招了?心下既驚且悔:“天龍寺中居然伏得有這樣一個青年高手,今日當真是自取其辱。”突然間嗤嗤嗤連砍三刀,叫道:“且住!”
  段譽的真氣卻不能隨意收發,聽得對方喝叫“且住”,不知如何收回內勁,只得手指一抬,向懷頂指去,心想:“我不該再發勁了,且聽他有何話說。”
  鳩摩智見段譽臉有迷惘之色,收斂真氣時手忙腳亂,全然不知所雲,心念微動,便即縱身而上,揮拳向他臉上擊去。
  段譽以諸般機緣巧合,才學會了六肪神劍這門最高深的武學,尋常的拳腳兵刃功夫卻全然不會。鳩摩智這一拳隱伏七八招後著,原也是極高明的拳術,然而比這‘火焰刀’以內勁傷人,其間深淺難易,相去自不可以道裡計。本來世上任何技藝學問,決無會深不會淺、會難不會易之理,段譽的武功卻是例外。他見鳩摩智揮拳打到,便即毛手毛腳的伸臂去格。鳩摩智右掌翻過,已抓住了他胸口‘神封穴’。段譽立時全身酸軟,動彈不得。
  神封穴屬‘足少陰腎經’,他沒練過。
  鳩摩智雖已瞧出段譽武學之中隱伏有大大的破綻,一時敵不過他的六脈神劍,便想以別項高深武功勝他,卻也決計料想不到,竟能如此輕而易舉的手到擒來。他還生怕段譽故意裝模作樣,另有詭計,一拿住他‘神封穴’,立即伸指又點他‘極泉’、‘大椎’、‘京門’數處大穴。這些穴道所屬經脈,段譽也漢練過。
  鳩摩智倒退三步,說道:“這位小施主心中記得六脈神劍的圖譜。原來的圖譜已被枯榮大師焚去,小施主便是活圖譜,在慕容先生墓前將他活活的燒了,也是一樣。”左掌揚處,向前急連砍出五刀,抓住段譽退出了牟尼堂門外。
  保定帝、本因、本觀等縱前想要奪人,均被他這連環五刀封住,無法搶上。
  鳩摩智將段譽一拋,擲給了守在門外的九名漢子,喝道:“快走!”兩名漢子同時伸手過來,接過段譽,並不從原路出去,逕自穿入牟尼堂外的樹林。鳩摩智運起‘火焰刀’,一刀刀的只是往牟尼堂的門口砍去。
  保定帝等各以一陽指氣功向外急沖,一時之間卻攻不破他的無形刀網。
  鳩摩智聽得馬蹄聲響,知道九名部屬已擄著段譽北去,長笑說道:“燒了死圖譜,反得活圖譜。慕容先生地下有人相伴,可不覺寂寞了!”右掌斜劈,喀喇喇一聲響,將牟尼堂的兩根柱子劈倒,身形微幌,便如一溜輕煙般奔入林中,剎那間不知去向。
  保定帝和本參雙雙搶出,見鳩摩智已然走遠。保定帝道:“快追!”衣襟帶風,一飄數丈。本參大師和他並肩齊行,向北追趕。
  (第十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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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段譽伸個懶腰,坐起身來,說道:“睡了一大覺,倒叫兩位姊姊辛苦了。有一件事不便開口,兩位莫怪,我……我要解手!”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26 PM     標題: 第十一章 向來癡

段譽被鳩摩智點了穴道,全身動彈不得,給幾名大漢橫架在一匹馬的鞍上,臉孔朝下,但見地面不住倒退,馬蹄翻飛,濺得他口鼻中都是泥塵,耳聽得眾漢子大聲吆喝,說的都是番話,也不知講些什麼。他一數馬腿,共是十匹馬。
  奔出十余裡後,來到一處岔路,只聽得鳩摩智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話,五乘馬向左邊岔路行去,鳩摩智和帶著段譽那人以及其余三乘則向右行。又奔數裡,到了第二個岔路口,五乘馬中又有兩乘分道而行。段譽心知鳩摩智意在擾亂追兵,叫他們不知向何處追趕才是。
  再奔得一陣,鳩摩智躍下馬背,取過一根皮帶,縛在段譽腰間,左手提著他身子,便從山坳裡行去,另外兩名漢子卻縱馬西馳。段譽暗暗叫苦,心道:“伯父便派遣鐵甲騎兵不停追趕,至多也不過將這番僧的九名隨從盡數擒去,可救我不得。
  鳩摩智手中雖提了一人,腳步仍極輕便。他越走越高,三個時辰之中,盡在荒山野嶺之間穿行。段譽見太陽西斜,始終從左邊射來,知道鳩摩智是帶著自己北行。
  到得傍晚,鳩摩智提著他身子架在一株大樹的樹枝上,將皮帶纏住了樹枝,不跟他說一句話,甚至目光也不和他相對,只是背著身子,遞上幾塊干糧面餅給他,解開了他左手小臂的穴道,好讓他取食。段譽暗自伸出左手,想運氣以少澤劍劍法傷他,哪知身上要穴被點,全身真氣阻塞,手指空自點點戳戳,全無半分內勁。
  如此數日,鳩摩智提著他不停的向北行走。段譽幾次撩他說話,問他何以擒住自己,帶自己到北方去干什麼,鳩摩智始終不答。段譽一肚子的怨氣,心想那次給妹子木婉清擒住,雖然苦頭吃得更多,卻絕不致如此氣悶無聊。何況給一個美貌姑娘抓住,香澤微聞,俏叱時作,比之給個裝聾作啞的番僧提在手中,苦樂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這般走了十余天,料想已出了大理國境,段譽察覺他行走的方向改向東北,仍然避開大路,始終取道於荒山野嶺。只是地勢越來越平坦,山漸少而水漸多,一日之中,往往要過渡數次。終於鳩摩智買了兩匹馬與段譽分乘,段譽身上的大穴自然不給他解開。
  有一次段譽解手之時,心想:“我如使出‘凌波微步’,這番僧未必追得上我?”可是只跨出兩步,真氣在被封的穴道出被阻,立時摔倒。他歎了口氣,爬起身來,知道這最後一條路也行不通的了。
  當晚兩人在一座小城一家客店中歇宿。鳩摩智命店伴取過紙墨筆硯,放在桌上,剔亮油燈,待店伴出房,說道:“段公子,小僧屈你大駕北來,多有得罪,好生過意不去。”段譽道:“好說,好說。”鳩摩智道:“公子可知小僧此舉,是何用意?”
  段譽一路之上,心中所想的只是這件事,眼見桌上放了紙墨筆硯,更料到了十之八九,說道:“辦不到”。鳩摩智問道:“什麼事辦不到?”段譽道:“你艷羨我段家的六脈神劍劍法,要逼我寫出來給你。這件事辦不到。”
  鳩摩智搖頭道:“段公子會錯意了。小僧當年與慕容先生有約,要借貴門六脈神劍經去給他一觀。此約未踐,一直耿耿於懷。幸得段公子心中記得此經,無可奈何,只有將你帶到慕容先生墓前焚化,好讓小僧不致失信於故人。然而公子人中龍鳳,小僧與你無冤無仇,豈敢傷殘?這中間尚有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公子只須將經文圖譜一無遺漏的寫出來,小僧自己絕不看上一眼,立即固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火化,了此宿願,便即恭送公子回歸大理。”
  這番話鳩摩智於初入天龍寺時便曾說過,當時本因等均有允意,段譽也覺此法可行。但此後鳩摩智偷襲保定帝於先,擒拿自身於後,出手殊不光明,躲避追蹤時詭計百出,對九名部屬的生死安危全無絲毫顧念,這其間險刻戾狠之意已然表露無遺,段譽如何再信得過他?心中早就覺得,南海鱷神等“四大惡人”擺明了是惡人,反而遠較這偽裝“聖僧”的吐番和尚品格高得多了。他雖無處世經歷,但這二十余日來,對此事早已深思熟慮,想明白了其中關竅,說道:“鳩摩智大師,你這番話是騙不倒我的”。
  鳩摩智合什道:“阿彌陀佛,小僧對慕容先生當年一諾,尚且如此信守,豈肯為了守此一諾,另毀一諾?”
  段譽搖頭道:“你說當年對慕容先生有此諾言,是真是假,誰也不知。你拿到了六脈神劍劍譜,自己必定細讀一番,是否要去慕容先生墓前焚化,誰也不知。就算真要焚化,以大師的聰明才智,讀得幾遍之後,豈有記不住之的?說不定還怕記錯了,要筆錄副本,然後再去焚化。”
  鳩摩智雙目精光大盛,惡狠狠的盯住段譽,但片刻之間,臉色便轉慈和,緩緩的道:“你我均是佛門弟子,豈可如此胡言妄語,罪過,罪過。小僧迫不得已,只好稍加逼迫了。這是為了救公子性命,尚請勿怪。”說著伸出左手掌,輕輕按在段譽胸口,說道:“公子抵受不住之時,願意書寫此經,只須點一點頭,小僧便即放手。”
  段譽苦笑道:“我不寫此經,你終不死心,捨不得便殺了我。我倘若寫了出來,你怎麼還能容我活命?我寫經便是自殺,鳩摩智大師,這一節,我在十三天之前便已想明白了。”
  鳩摩智歎了口氣,說道:“我佛慈悲!”掌心便即運勁,料想這股勁力傳入段譽膻中大穴,他周身如萬蟻咬嚙,苦楚難當,這等嬌生慣養的公子哥兒,嘴上說得雖硬,當真身受死去活來的酷刑之時,勢非屈服不可。不料勁力甫發,立覺一股內力去得無影無蹤。他一驚之下,又即催勁,這次內力消失得更快,跟著體中內力洶湧奔瀉而出。鳩摩智大驚失色,右掌急出,在段譽肩頭奮力推去。段譽“啊”的一聲,摔在床上,後腦重重撞上牆壁。
  鳩摩智早知段譽學過星宿老怪一門的“化功大法”,但要穴被封,不論正邪武功自然俱都半點施展不出,那知他掌發內勁,卻是將自身內力硬擠入對方“膻中穴”去,便如當日段譽全身動彈不得,張大了嘴巴任由莽牯朱蛤鑽入肚中一般,與身上穴道是否被封全不相干。
  段譽哼哼唧唧的坐起身來,說道:“枉你自稱得道高僧,高僧是這麼出手打人的嗎?”
  鳩摩智厲聲道:“你這‘化功大法’,到底是誰教你的?”
  段譽搖搖頭,說道:“化功大法,暴殄天物,猶日棄千金於地而不知自用,旁門左道,可笑!可笑!”這幾句話,他竟不知不覺的引述了玉洞帛軸上所寫的字句。
  鳩摩智不明其故,卻也不敢再碰他身子,但先前點他神封、大椎、懸樞、京門諸穴卻又無礙,此人武功之怪異,實是不可思議,料這門功夫,定是從一陽指與六脈神劍中變化出來,只是他初學皮毛,尚不會使用。這樣一來,對大理段氏的武學更是心向神往,突然舉起手掌,凌空一招“火焰刀”,將段譽頭上的書生巾削去了一片,喝道:“你當真不寫?我這一刀只消低得半尺,你的腦袋便怎樣了?”
  段譽害怕之極,心想他當真腦將起來,戳瞎我一只眼睛,又或削斷我一條臂膀,那便怎麼辦?一路上反覆思量而得的幾句話立時到了腦中,說出口來:“我倘若受逼不過,只好胡亂寫些,那就未必全對。你如傷殘我肢體,我恨你切骨,寫出來的劍譜更加不知所雲。這樣吧,反正我寫的劍譜,你要拿去在慕容先生墓前焚化,你說過立即固封,決計不看上一眼,是對是錯,跟你並不相干。我胡亂書寫,不過是我騙了慕容先生的陰魂,他在陰間練得走火入魔,自絕鬼脈,也不會來怪你。”說著走到桌邊,提筆攤紙,作狀欲寫。
  鳩摩智怒極,段譽這幾句話,將自己騙取六脈神劍劍譜的意圖盡皆揭破,同時說得明明白白,自己若用強逼迫,他寫出來的劍譜也必殘缺不全,偽者居多,那非但無用,閱之且有大害。他在天龍寺兩度斗劍,六脈神劍的劍法真假自然一看便知,但這路劍法的要旨純在內力運使,那就無法分辨。當下豈僅老羞成怒,直是大怒欲狂,一招“火焰刀”揮出,嗤的一聲輕響,段譽手中筆管斷為兩截。
  段譽大笑聲中,鳩摩智喝道:“賊小子,佛爺好意饒你性命,你偏執迷不悟。只有拿你去慕容先生墓前焚燒。你心中所記得的劍譜,總不會是假的吧?”
  段譽笑道:“我臨死之時,只好將劍法故意多記錯幾招。對,就是這個主意,打從此刻起,我拼命記錯,越記越錯,到得後來,連我自己也是胡裡胡塗。”
  鳩摩智怒目瞪視,眼中似乎也有火焰刀要噴將出來,恨不得手掌一揮,“火焰刀”的無形氣勁就從這小子的頭頸中一劃而過。
  自此一路向東,又行了二十余日,段譽聽著途人的口音,漸覺清雅綿軟,菜肴中也沒了辣椒。
  這一日終於到了蘇州城外,段譽心想:“這就要去上慕容博的墳了。番僧逼不到劍譜,不會就此當真殺我,但在那慕容博的墓前,將我燒上一燒,烤上一烤,弄得半死不活,卻也未始不可。”將心一橫,也不去多想,縱目觀看風景。這時正是三月天氣,杏花夾徑,綠柳垂湖,暖洋洋的春風吹在身上,當真是醺醺欲醉。段譽不由得心懷大暢,脫口吟道:“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
  鳩摩智冷笑道:“死到臨頭,虧你還有這等閒情逸致,兀自在吟詩唱詞。”段譽笑道:“佛曰:‘色身無常,無常即苦。’天下無不死之人。最多你不過多活幾年,又有什麼開心了?”
  鳩摩智不去理他,向途人請問“參合莊”的所在。但他連問了七八人,沒一個知道,言語不通,更是纏七夾八。最後一個老者說道:“蘇州城裡城外,嘸不一個莊子叫做啥參合莊格。你這位大和尚,定是聽錯哉。”鳩摩智道:“有一家姓慕容的大莊主,請問他住在什麼地方?”那老者道:“蘇州城裡麼,姓顧、姓陸、姓沉、姓張、姓周、姓文…………那都是大莊主,那有什麼姓慕容的?勿曾聽見過。”
  鳩摩智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西首小路上一人說道:“聽說慕容氏住在城西三十裡的燕子塢,咱們便過去瞧瞧。”另一人道:“嗯,到了地頭啦,可得小心在意才是。”說的是河南中州口音。這兩人說話聲音甚輕,鳩摩智內功修為了得,卻聽得清清楚楚,心道:“莫非這兩人故意說給我聽的?否則偏那有這麼巧?”斜眼看去,只見一人氣宇軒昂,身穿孝服,另一個卻矮小瘦削,像是個癆病鬼扒手。
  鳩摩智一眼之下,便知這兩人身有武功,還沒打定主意是否要出言相詢,段譽已叫了起來:“霍先生,霍先生,你也來了?”原來那形容猥瑣的漢子正是金算盤崔百泉,另一個便是他師侄追魂手過彥之。
  他二人離了大理後,一心一意要為柯百歲報仇,明知慕容氏武功極高,此仇十九難報,還是勇氣百倍的尋到了蘇州來。打聽到慕容氏住在燕子塢,而慕容博卻已逝世多年,那麼殺害柯百歲的,當是慕容家的另外一人。兩人覺得報仇多了幾分指望,趕到湖邊,剛好和鳩摩智、段譽二人遇上。
  崔百泉突然聽到段譽的叫聲,一愕之下,快步奔將過來,只見一個和尚騎在馬上,左手拉住段譽坐騎的韁繩,段譽雙手僵直,垂在身側,顯是給點中了穴道,奇道:“小王爺,是你啊!喂,大和尚,你干什麼跟這位公子爺為難?你可知他是誰?”
  鳩摩智自沒將這兩人放在眼裡,但想自己從未來過中原,慕容先生的家不易找尋,有這兩人領路,那就再好沒有了,說道:“我要去慕容氏的府上,相煩兩位帶路。”
  崔百泉道:“請問大師上下如何稱呼?何以膽敢得罪段氏的小王爺?到慕容府去有何貴干?”鳩摩智道:“到時自知。”崔百泉道:“大師是慕容家的朋友麼?”鳩摩智道:“不錯,慕容先生所居的參合莊坐落何處,霍先生若是得知,還請指引。”鳩摩智聽段譽稱之為“霍先生”,還道他真是姓霍。崔百泉搔了搔頭皮,向段譽道:“小王爺,我解開你手臂上的穴道再說。”說著走上幾步,伸手便要去替段譽解穴。
  段譽心想鳩摩智武功高得出奇,當世只怕無人能敵,這崔過二人是萬萬打他不過的,若來妄圖相救,只不過枉送兩條性命,還是叫他二人趕快逃走的為妙,便道:“且慢!這位大師單身一人,打敗了我伯父和大理的五位高手,將我擒來。他是慕容先生的知交好友,要將我在慕容先生的墓前焚燒為祭。你二位和姑蘇慕容氏毫不相干,這就快快走吧。”
  崔百泉和過彥之聽說這和尚打敗了保定帝等高手,心中已是一驚,待聽說他是慕容氏的知交,更加震駭。崔百泉心想自己在鎮南王府中躲了這十幾年,今日小王爺有難,豈能袖手不理?反正既來姑蘇,這條性命早就豁出去不要了,不論死在正點兒的算盤珠下或是旁人手中,也沒什麼分別,當即伸手入懷,掏出一個金光燦爛的算盤,高舉搖晃,錚錚錚的亂響,說道:“大和尚,慕容先生是你的好朋友,這位小王爺卻是我的好朋友,我勸你還是放開了他吧。”過彥之一抖手間,也已取下纏在腰間的軟鞭。兩人同時向鳩摩智馬前搶去。
  段譽大叫:“兩位快走,你們打他不過的。”
  鳩摩智淡淡一笑,說道:“真要動手麼?”崔百泉道:“這一場架,叫做老虎頭上拍蒼蠅,明知打你不過,也得試上一試,生死…………啊唷,啊唷!”
  “生死”什麼的還沒說出口,鳩摩智已伸手奪過過彥之的軟鞭,跟著拍的一聲,翻過軟鞭,卷著崔百泉手中的金算盤,鞭子一揚,兩件兵刃同時脫手飛向右側湖中,眼見兩件兵刃便要沉入湖底,那知鳩摩智手上勁力使得恰到好處,軟鞭鞭梢翻了過來,剛好纏住一根垂在湖面的柳枝,柳枝柔軟,一升一沉,不住搖動。金算盤款款拍著水面,點成一個個漪漣。
  鳩摩智雙手合什,說道:“有勞兩位大駕,相煩引路。”崔過二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鳩摩智道:“兩位倘若不願引路,便請示知燕子塢參合莊的途徑,由小僧覓路自去,那也不妨。”崔過二人見他武功如此高強,而神態卻又謙和之極,都覺翻臉也不是,不翻臉也不是。
  便在此時,只聽得(矣欠)乃聲響,湖面綠波上飄來一葉小舟,一個綠杉少女手執雙槳,緩緩劃水而來,口中唱著小曲,聽那曲子是:“菡萏香連十頃陂,小姑貪戲采蓮遲。晚來弄水船頭灘,笑脫紅裙裹鴨兒。”歌聲嬌柔無邪,歡悅動心。
  段譽在大理時誦讀前人詩詞文章,於江南風物早就深為傾倒,此刻一聽此曲,不由得心魂俱醉。只見那少女一雙纖手皓膚如玉,映著綠波,便如透明一般。崔百泉和過彥之雖大敵當前,也不禁轉頭向她瞧了兩眼。
  只有鳩摩智視若不見,聽如不聞,說道:“兩位既不肯見告參合莊的所在,小僧這就告辭。”
  這時那少女劃著小舟,已近岸邊,聽到鳩摩智的說話,接口道:“這位大師父要去參合莊,阿有啥事體?”說話聲音極甜極清,令人一聽之下,說不出的舒適。這少女約莫十六七歲年紀,滿臉都是溫柔,滿身盡是秀氣。
  段譽心道:“想不到江南女子,一美至斯。”其實這少女也非甚美,比之木婉清頗有不如,但八分容貌,加上十二分的溫柔,便不遜於十分人才的美女。
  鳩摩智道:“小僧欲到參合莊去,小娘子能指點途徑麼?”那少女微笑道:“參合莊的名字,外邊人勿會曉得,大師父從啥地方聽來?”鳩摩智道:“小僧是慕容先生方外至交,特來老友墓前一祭,以踐昔日之約。並盼得識慕容公子清范。”那少女沉吟道:“介末真正弗巧哉!慕容公子剛剛前日出仔門,大師父來得三日末,介就碰著公子哉。”鳩摩智道:“與公子緣慳一面,教人好生惆悵,但小僧從吐番國萬裡迢迢來到中土,願在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完當年心願。”那少女道:“大師父是慕容老爺的好朋友,先請去用一杯清茶,我再給你傳報,你講好(口伐)?”鳩摩智道:“小娘子是公子府上何人?該當如何稱呼才是?”
  那少女嫣然一笑,道:“啊唷!我是服侍公子撫琴吹笛的小丫頭,叫做阿碧。你勿要大娘子、小娘子的介客氣,叫我阿碧好哉!”她一口蘇州土白,本來不易聽懂,但她是武林世家的侍婢,想是平素官話聽得多了,說話中盡量加上了些官話,鳩摩智與段譽等尚可勉強明白。當下鳩摩智恭恭敬敬的道:“不敢!”(按:阿碧的吳語,書中只能略具韻味而已,倘若全部寫成蘇白,讀者固然不懂,鳩摩智和段譽加二要弄勿清爽哉。)
  阿碧道:“這裡去燕子塢琴韻小築,都是水路,倘若這幾位通通要去,我劃船相送,好(口伐)?”她每問一句“好(口伐)”,都是殷勤探詢,軟語商量,教人難以拒卻。
  鳩摩智道:“如此有勞了。”攜著段譽的手,輕輕躍上小舟。那小舟只略沉少許,卻絕無半分搖晃。阿碧向鳩摩智和段譽微微一笑,似乎是說:“真好本事!”
  過彥之低聲道:“師叔,怎麼?”他二人是來找慕容氏報仇的,但弄得如此狼狽,實在好不尷尬。
  阿碧微笑道:“兩位大爺來啊來到蘇州哉,倘若無不啥要緊事體,介末請到敞處喝杯清茶,吃點點心。勿要看這只船小,再坐幾個人也勿會沉格。”她輕輕劃動小舟,來到柳樹之下,伸出纖手收起了算盤和軟鞭,隨手撥弄算珠,錚錚有聲。
  段譽只聽得幾下,喜道:“姑娘,你彈的是‘采桑子’麼?”原來她隨手撥動算珠,輕重疾徐,自成節奏,居然便是兩句清脆靈動的“采桑子”。阿碧嫣然一笑,道:“公子,你精通音律,也來彈一曲麼?”段譽見她天真爛漫,和藹可親,笑道:“我可不會彈算盤。”轉頭向崔百泉道:“霍先生,人家把你的算盤打得這麼好聽。”
  崔百泉澀然一笑,道:“不錯,不錯。姑娘真是雅人,我這門最俗氣的家生,到了姑娘手裡,就變成了一件樂器。”阿碧道:“啊喲,真正對勿起,這是霍大爺的麼?這算盤打造得真考究。你屋裡一定交關之有銅錢,連算盤也用金子做。霍大爺,還仔撥你。”她左手拿著算盤,伸長手臂。崔百泉人在岸上,無法拿到,他也真捨不得這個片刻不離身的老朋友,輕輕一縱,上了船頭,伸手將算盤接了過去,側過頭來向鳩摩智瞪了一眼。鳩摩智臉上始終慈和含笑,全無慍色。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27 PM

阿碧左手拿著軟鞭鞭梢提高了,右手五指在鞭上一勒而下,手指甲觸到軟鞭一節節上凸起的稜角,登時發出叮、玲、東、瓏幾下清亮的不同聲音。她五指這麼一勒,就如是新試琵琶一般,一條斗過大江南北、黑道白道英豪的兵刃,到了她一只潔白柔嫩的手中,又成了一件樂器。
  段譽叫道:“妙極,妙極!姑娘,你就彈它一曲。”阿碧向著過彥之道:“這軟鞭是這位大爺的了?我亂七八糟的拿來玩弄,忒也無禮了。大爺,你也上船來罷,等一歇我撥你吃鮮紅菱。”過彥之心切師仇,對姑蘇慕容一家恨之切骨,但見這個小姑娘語笑嫣然,天真爛漫,他雖滿腔恨毒,卻也難以向她發作,心想:“她引我到莊上去,那是再好不過,好歹也得先殺他幾個人給恩師報仇。”當下點了點頭,躍到船上。
  阿碧好好的卷攏軟鞭,交給過彥之,木槳一扳,小舟便向西滑去。
  崔百泉和過彥之交換了幾個眼色,都想:“今日深入虎穴,不知生死如何。慕容氏出手毒辣之極,這個小姑娘柔和溫雅,看來不假,但焉知不是慕容氏驕敵之計?教咱們去了防范之心,他便可乘機下手。”
  舟行湖上,幾個轉折,便轉入了一莊大湖之中,極目望去,但見煙波浩渺,遠水接天。過彥之更是暗暗心驚:“這大湖想必就是太湖了。我和崔師叔都不會水性,這小妮子只須將船一翻,咱二人便沉入湖中喂了魚鱉,還說什麼替師報仇?”崔百泉也想到了此節,尋思若能把木槳拿在手中,這小姑娘便想弄翻船,也沒這麼容易,便道:“姑娘,我來幫你劃船,你只須指點方向便是。”阿碧笑道:“啊喲,介末不敢當。我家公子倘若曉得仔,定規要罵我怠慢了客人。”崔百泉見她不肯,疑心更甚,笑道:“實不相瞞,我們是想聽聽姑娘在軟鞭上彈曲的絕技。我們是粗人,這位段公子卻是琴棋書畫,樣樣都精的。”
  阿碧向段譽瞧了一眼,笑道:“我彈著好白相,又算啥絕技了?段公子這樣風雅,聽仔笑啊笑煞快哉,我勿來。”
  崔百泉從過彥之手中取過軟鞭,交在她手裡,道:“你彈,你彈!”一面就接過了她手中的木槳。阿碧笑道:“好吧,你的金算盤再借我撥我一歇。”崔百泉心下暗感危懼:“她要將我們兩件兵刃都收了去,莫非有甚陰謀?”事到其間,已不便拒卻,只得將金算盤遞給她。阿碧將算盤放在身前的船板上,左手握住軟鞭之柄,左足輕踏鞭頭,將軟鞭拉得直了,右手五指飛轉輪彈,軟鞭登時發出丁東之聲,雖無琵琶的繁復清亮,爽朗卻有過之。
  阿碧五指彈抹之際,尚有余暇騰出手指在金算盤上撥弄,算盤珠的錚錚聲夾在軟鞭的玎玎聲中,更增清韻。便在此時,只見兩只燕子從船頭掠過,向西疾飄而去。段譽心想:“慕容氏所在之處叫做燕子塢,想必燕子很多了。”
  只聽得阿碧漫聲唱道:“二社良辰,千家庭院,翩翩又睹雙飛燕。鳳凰巢穩許為鄰,瀟湘煙瞑來何晚?亂入紅樓,低飛綠岸,畫梁輕拂歌塵轉。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
  段譽聽她歌聲唱到柔曼之處,不由得回腸蕩氣,心想:“我若終生僻處南疆,如何得能聆此仙樂?‘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慕容公子有婢如此,自是非常人物。”
  阿碧一曲既罷,將算盤和軟鞭還了給崔過二人,笑道:“唱得不好,客人勿要笑。霍大爺,向左邊小港中劃進去,是了!”
  崔百泉見她交還兵刃,登感寬心,當下依言將小舟劃入一處小港,但見水面上生滿了荷葉,若不是她指點,決不知荷葉間竟有通路。崔百泉劃了一會,阿碧又指示水路:“從這裡劃過去。”這邊水面上全是菱葉和紅菱,清波之中,紅菱綠葉,鮮艷非凡。阿碧順手采摘紅菱,分給眾人。
  段譽一雙手雖能動彈,但穴道被點之後全無半分力氣,連一枚紅菱的硬皮也無法剝開。阿碧笑道:“公子爺勿是江南人,勿會剝菱,我撥你剝。”連剝數枚,放在他掌中。段譽見那菱皮肉光潔,送入嘴中,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這紅菱的滋味清而不膩,便和姑娘唱的小曲一般。”阿碧臉上微微一紅,笑道:“拿我的歌兒來比水紅菱,今朝倒是第一趟聽到,多謝公子啦!”
  菱塘尚未過完,阿碧又指引小舟從一叢蘆葦和茭白中穿了過去。這麼一來,連鳩摩智也起了戒心,暗暗記憶小舟的來路,以備回出時不致迷路,可是一眼望去,滿湖荷葉、菱葉、蘆葦、茭白,都是一模一樣,兼之荷葉、菱葉在水面飄浮,隨時一陣風來,便即變幻百端,就算此刻記得清清楚楚,霎時間局面便全然不同。鳩摩智和崔百泉、過彥之三人不斷注視阿碧雙目,都想從她眼光之中,瞧出她尋路的法子和指標,但她只是漫不經意的采菱撥水,隨口指引,似乎這許許多多縱橫交錯、棋盤一般的水道,便如她手掌中的掌紋一般明白,生而知之,不須辨認。
  如此曲曲折折的劃了兩個多時辰,未牌時分,遙遙望見遠處綠柳叢中,露出一角飛檐。阿碧道:“到了!霍大爺,累得你幫我劃了半日船。”崔百泉苦笑道:“只要有紅菱可吃,清歌可聽,我便這麼劃他十年八年船,那也不累。”阿碧拍手笑道:“你要聽歌吃菱,介末交關便當?在這湖裡一輩子勿出去好哉!”
  崔百泉聽到她說“在這湖裡一輩子勿出去”,不由得矍然一驚,斜著一雙小眼向她端相了一會,但見她笑吟吟的似乎全無機心,卻也不能就此放心。
  阿碧接過木槳,將船直向柳陰中劃去,到得鄰近,只見一座松樹枝架成的木梯,垂下來通向水面。阿碧將小船系在樹枝之上,忽聽得柳枝上一只小鳥“莎莎都莎,莎莎都莎”的叫了起來,聲音清脆。阿碧模仿鳥鳴,也叫了幾下,回頭笑道:“請上岸吧!”
  眾人逐一跨上岸去,見疏疏落落四五座房捨,建造在一個不知是小島還是半島之上。房捨小巧玲瓏,頗為精雅。小捨匾額上寫著“琴韻”兩字,筆致頗為瀟灑。鳩摩智道:“此間便是燕子塢參合莊麼?”阿碧搖頭道:“不。這是公子起給我住的,小小地方,實在不能接待貴客。不過這位大師父說要去拜祭慕容老爺的墓,我可作不了主,只好請幾位在這裡等一等,我去問問阿朱姊姊。”
  鳩摩智一聽,心頭有氣,臉色微微一沉。他是吐蕃國護國法王,身份何等尊崇?別說在吐蕃國大受國主禮敬,即是來到大宋、大理、遼國、西夏的朝廷之中,各國君主也必待以貴賓之禮,何況他又是慕容先生的知交舊友,這番親來祭墓,慕容公子事前不知,已然出門,那也罷了,可是這下人不請他到正廳客捨隆重接待,卻將他帶到一個小婢的別院,實在太也氣人。但他見阿碧語笑盈盈,並無半分輕慢之意,心想:“這小丫頭什麼也不懂,我何必跟她一般見識。”想到此節,便即心平氣和。
  崔百泉問道:“你阿朱姊姊是誰?”阿碧笑道:“阿朱就是阿朱,伊只比我大一個月,介末就擺起阿姊架子來哉。我叫伊阿姊,介末叫做嘸不法子,啥人教伊大我一個月呢?你用勿著叫伊阿姊,你倘若叫伊阿姊末,伊越發要得意哩。”她咭咭咯咯的說著,語聲清柔,若奏管弦,將四人引進屋去。
  到得廳上,阿碧請各人就座,便有男僕奉上清茶糕點。段譽端起茶碗,撲鼻一陣清香,揭開蓋碗,只見淡綠茶水中飄浮著一粒粒深碧的茶葉,便像一顆顆小珠,生滿纖細絨毛。段譽從未見過,喝了一口,只覺滿嘴清香,舌底生津。鳩摩智和崔、過二人見茶葉古怪,都不敢喝。這珠狀茶葉是太湖附近山峰的特產,後世稱為“碧螺春”,北宋之時還未有這雅致名稱,本地人叫做“嚇煞人香”,以極言其香。鳩摩智向在西域和吐蕃山地居住,喝慣了苦澀的黑色茶磚,見到這等碧綠有毛的茶葉,不免疑心有毒。
  四色點心是玫瑰松子糖、茯苓軟糕、翡翠甜餅、藕粉火腿餃,形狀精雅,每件糕點都似不是做來吃的,而是用來玩賞一般。
  段譽贊道:“這些點心如此精致,味道定是絕美的了,可是教人又怎捨得張口去吃?”阿碧微笑道:“公子只管吃好哉,我們還有。”段譽吃一件贊一件,大快平生。鳩摩智和崔過二人卻仍不敢食用。段譽心下起疑:“這鳩摩智自稱是慕容博的好友,如何他也處處嚴加提防?而慕容莊上接待他的禮數,似乎也不大對勁。”
  鳩摩智的耐心也真了得,等了半天,待段譽將茶水和四樣糕點都嘗了個遍,贊了個夠,才道:“如此便請姑娘去通知你的阿朱姊姊。”
  阿碧笑道:“阿朱的莊子離這裡有四九水路,今朝來不及去哉,四位在這裡住一晚,明朝一早,我送四位去‘聽香水榭’。”崔百泉問道:“什麼四九水路?”阿碧道:“一九是九裡,二九十八裡,四九就是三十六裡。你撥撥算盤就算出來哉。”原來江南一帶,說道路程距離,總是一九、二九的計算。
  鳩摩智道:“早知如此,姑娘徑自送我們去聽香水榭,豈不爽快?”阿碧笑道:“這裡嘸不人陪我講閒話,悶也悶煞快。好容易來了幾個客人,幾花好?介末總歸要留你們幾位住上一日。”
  過彥之一直沉著氣不說話,這時突然霍地站起,喝道:“慕容家的親人住在那裡?我過彥之上參合莊來,不是為了喝茶吃飯,更不是陪你說笑解悶,是來殺人報仇、流血送命的。姓過的既到此間,也沒想再生出此莊。姑娘,請你去說,我是伏牛派柯百歲的弟子,今日跟師父報仇來啦。”說著軟鞭一晃,喀喇喇一聲響,將一張紫檀木茶幾和一張湘妃竹椅子打成了碎片。
  阿碧既不驚惶,也不生氣,說道:“江湖上英雄豪傑來拜會公子的,每個月總有幾起,也有很多像過大爺這般凶霸霸、惡狠狠的,我小丫頭倒也嘸沒嚇煞………”
  她話未說完,後堂轉出一個須發如銀的老人,手中撐著一根拐杖,說道:“阿碧,是誰在這裡大呼小叫的?”說的卻是官話,語音甚是純正。
  崔百泉縱身離椅,和過彥之並肩而立,喝問:“我師兄柯百歲到底是死在誰的手下?”
  段譽見這老人弓腰曲背,滿臉都是皺紋,沒有九十也有八十歲,只聽他嘶啞著嗓子說道:“柯百歲,柯百歲,嗯,年紀活到一百歲,早就該死啦!”
  過彥之一到蘇州,立時便想到慕容氏家中去大殺大砍一場,替恩師報仇,只是給鳩摩智奪去兵刃,折了銳氣,再遇上阿碧這樣天真可愛的一個小姑娘,滿腔怨憤,無可發洩,這時聽這老人說話無禮,軟鞭揮出,鞭頭便點向他後心。他見鳩摩智坐在西首,防他出手干預,這一鞭便從東邊揮擊過去。
  那知鳩摩智手臂一伸,掌心中如有磁力,遠遠的便將軟鞭抓了過去,說道:“過大俠,咱們遠來是客,有話可說,不必動武。”將軟鞭卷成一團,還給了他。
  過彥之滿臉脹得通紅,接又不是,不接又不是,轉念心想:“今日報仇乃是大事,寧可受一時之辱,須得有兵刃在手。”便伸手接了。
  鳩摩智向那老人道:“這位施主尊姓大名?是慕容先生的親戚,還是朋友?”那老人裂嘴一笑,說道:“老頭兒是公子爺的老僕,有什麼尊姓大名?聽說大師父是我們故世的老爺的好朋友,不知有什麼吩咐。”鳩摩智道:“我的事要見到公子後當面奉告。”那老人道:“那可不巧了,公子爺前天動身出門,說不定那一天才回來。”鳩摩智問道:“公子去了何處?”那老人側過了頭,伸手敲敲自己的額角,道:“這個麼,我可老胡塗了,好像是去西夏國,又說什麼遼國,也說不定是吐蕃,要不然便是大理。”
  鳩摩智哼了一聲,心中不悅,當時天下五國分峙,除了當地是大宋所轄,這老人卻把其余四國都說全了。他明知道老人是假裝胡塗,說道:“既是如此,我也不等公子回來了,請管家帶我去慕容先生墓前一拜,以盡故人之情。”
  那老人雙手亂搖,說道:“這個我可作不起主,我也不是什麼管家。”鳩摩智道:“那麼尊府的管家是誰?請出來一見。”那老人連連點頭,說道:“很好,很好!我去請管家來。”轉過身子,搖搖擺擺的走了出去,自言自語:“這個年頭兒啊,世上什麼壞人都有,假扮了和尚道士,便想來化緣騙人。我老頭兒什麼沒見過,才不上這個當呢。”
  段譽哈哈一聲,笑了出來。阿碧忙向鳩摩智道:“大師父,你勿要生氣,老黃伯伯是個老胡塗。他自以為聰明,不過說話總歸要得罪人。”
  崔百泉拉拉過彥之的衣袖,走到一旁,低聲道:“這賊禿自稱是慕容家的朋友,但這兒明明沒將他當貴客看待。咱們且別莽撞,瞧個明白再說。”過彥之道:“是!”兩個回歸原座。但過彥之本來所坐的那只竹椅已給他自己打碎,變成了無處可坐。阿碧將自己的椅子端著送過去,微笑道:“過大爺,請坐!”過彥之點了點頭,心想:“我縱能將慕容氏一家殺得干干淨淨,這個小丫頭也得饒了。”
  段譽當那老僕進來之時,隱隱約約覺得有件事十分別扭,顯得非常不對,但什麼事情不對,卻全然說不上來。他仔細打量這小廳中的陳設家俱,庭中花木,壁上書畫,再瞧阿碧、鳩摩智、崔百泉、過彥之四人,什麼特異之處都沒發見,心中卻越來越覺異樣。
  過了半晌,只聽得腳步聲響,內堂走出一個五十來歲的瘦子,臉色焦黃,亥頁下留一叢山羊短須,一副精明能干的模樣,身上衣著頗為講究,左手小指戴一枚漢玉斑指,看來便是慕容府中的管家了。這瘦子向鳩摩智等行禮,說道:“小人孫三拜見各位。大師父,你老人家要到我們老爺墓前去拜祭,我們實在感激之至。可是公子爺出門去了,沒人還禮,太也不夠恭敬。待公子爺回來,小人定將大師父這番心意轉告便是……”
  他說到這裡,段譽忽然聞到一陣淡淡的香氣,心中一動:“奇怪,奇怪。”
  當先前那老僕來到小廳,段譽便聞到一陣幽雅的香氣。這香氣依稀與木婉清身上的體香有些相似,雖然頗為不同,然而總之是女兒之香。起初段譽還道這香氣發自阿碧身上,也不以為意,可是那老僕一走出廳堂,這股香氣就此消失,待那自稱為孫三的管家走進廳來,段譽又聞到了這股香氣,這才領會到,先前自己所以大覺別扭,原來是為了在一個八九十歲老公公的身上,聞到了十七八歲小姑娘的體香,尋思:“莫非後堂種植了什麼奇花異卉,有誰從後堂出來,身上便帶有幽香?要不然那老僕和這瘦子都是女子扮的。”
  這香氣雖令段譽起疑,其實氣息極淡極微,鳩摩智等三人半點也沒察覺。段譽所以能夠辨認,只因他曾與木婉清在石室中經歷了一段奇險的時刻,這淡淡的處女幽香,旁人絲毫不覺,於他卻是銘心刻骨,比什麼麝香、檀香、花香還更強烈得多。鳩摩智內功雖然深厚,但一生嚴守色戒,紅顏綠鬢,在他眼中只是白骨骷髏,香粉胭脂,於他鼻端直同膿血穢臭,渾不知男人女子體氣之有異。
  段譽雖然疑心孫三是女子所扮,但瞧來瞧去,委實無半點破綻,此人不但神情舉止全是男人,而且形貌聲音亦無絲毫女態。忽然想起:“女子要扮男人,這喉結須假裝不來。”凝目向孫三喉間瞧去,只見他山羊胡子垂將下來,剛好擋住了喉頭。段譽站起身來,假意觀賞壁上的字畫,走到孫三側面,斜目偷睨,但見他喉頭毫無突起之狀,又見他胸間飽滿,雖不能就此說是女子,但這樣精瘦的一個男人,胸間決不會如此肌肉豐隆。段譽發覺了這個秘密,甚覺有趣,心想:“好戲還多著呢,且瞧她怎生做下去。”
  鳩摩智歎道:“我和你家老爺當年在川邊相識,談論武功,彼此佩服,結成了好友。沒想到天妒奇才,似我這等庸碌之輩,兀自在世上偷生,你家老爺卻遽赴西方極樂。我從吐蕃國來到中土,只不過為了故友情重,要去他墓前一拜,有沒有人還禮,那又打什麼緊?相煩管家領路便是。”孫三皺起眉頭,顯得十分為難,說道:“這個……這………”鳩摩智道:“不知這中間有何為難之處,倒要請教。”
  孫三道:“大師父既是我家老爺生前的至交好友,自必知道老爺的脾氣。我家老爺最怕有人上門拜訪,他說來到我們府中的,不是來尋仇生事,便是來拜師求藝,更下一等的,則是來打抽豐討錢,要不然是混水摸魚,順手牽羊,想偷點什麼東西去。他說和尚尼姑更加靠不住,啊喲……對不住……”他說到這裡,警覺這幾句話得罪了鳩摩智,忙伸手按住嘴巴。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27 PM

這副神氣卻全然是個少女的模樣,睜著圓圓的眼睛,烏黑的眼珠骨溜溜的一轉,雖然立即垂下眼皮,但段譽一直就在留心,不由得心中一樂:“這孫三不但是女子,而且還是個年輕姑娘。”斜眼瞧阿碧時,見她唇角邊露出一絲狡獪的微笑,心下更無懷疑,暗想:“這孫三和那老黃明明便是一人,說不定就是那個阿朱姊姊。”
  鳩摩智歎道:“世人險詐者多而誠信者少,慕容先生不願多跟俗人結交,確然也是應當的。”孫三道:“是啊。我家老爺遺言說道:如果有誰要來祭墳掃墓,一慨擋駕。他說道:‘這些賊禿啊,多半沒安著好心,定是想掘我的墳墓。’啊喲,大師父,你可別多心,我家老爺罵的賊禿,多半並不是說你。”
  段譽暗暗好笑:“所謂‘當著和尚罵賊禿’,當真是半點也不錯。”又想:“這個賊禿仍然半點不動聲色,越是大奸大惡之人,越沉得住氣。這賊禿當真是非同小可之輩。”
  鳩摩智道:“你家老爺這幾句遺言,原很有理。他生前威震天下,結下的仇家太多。有人當他在世之時奈何他不得,報不了仇,在他死後想去動他的遺體,倒也不可不防。”
  孫三道:“要動我家老爺的遺體,哈哈,那當真是‘老貓聞鹹魚’了。”鳩摩智一怔,問道:“什麼‘老貓聞鹹魚’”?孫三道:“這叫做‘嗅鯗啊嗅鯗’,就是‘休想啊休想!’”鳩摩智道:“嗯,原來如此。我和慕容先生知己交好,只是在故人墓前一拜,別無他意,管家不必多疑。”
  孫三道:“實實在在,這件事小人作不起主,若是違背了老爺遺命,公子爺回家後查問起來,可不要打折小人的腿麼?這樣吧,我去請老太太拿個主意,再來回復如何?”鳩摩智道:“老太太?是那一位老太太?”孫三道:“慕容老太太,是我家老爺的叔母。每逢老爺的朋友們來到,都是要向她磕頭行禮的。公子不在家,什麼事便都得請示老太太了。”鳩摩智道:“如此甚好,請你向老太太稟告,說是吐蕃國鳩摩智向老夫人請安。”孫三道:“大師父太客氣了,我們可不敢當。”說著走進內堂。
  段譽尋思:“這位姑娘精靈古怪,戲弄鳩摩智這賊禿,不知是何用意?”
  過了好一會,只聽得佩(人換為王)環玎鐺(金換為王),內堂走出一位老夫人來,人未到,那淡淡的幽香已先傳來。段譽禁不住微笑,心道:“這次卻扮起老夫人來啦。”只見她身穿古銅緞子襖裙,腕戴玉鐲,珠翠滿頭,打扮得雍容華貴,臉上皺紋甚多,眼睛迷迷水蒙水蒙的,似乎已瞧不見東西。段譽暗暗喝彩:“這小妮子當真了得,扮什麼像什麼,更難得的是她只這麼一會兒便即改裝完畢,手腳之利落,令人歎為觀止矣。”
  那老夫人撐著拐杖,顫巍巍的走到堂上,說道:“阿碧,是你家老爺的朋友來了麼?怎不向我磕頭?”腦袋東轉西轉,像是兩眼昏花,瞧不見誰在這裡。阿碧向鳩摩智連打手勢,低聲道:“快磕頭啊,你一磕頭,太夫人就高興了,什麼事都能答允。”老夫人側過了頭,伸手掌張在耳邊,以便聽得清楚些,大聲問道:“小丫頭,你說什麼,人家磕了頭沒有?”
  鳩摩智道:“老夫人,你好,小僧給你老人家行禮了。”深深長揖,雙手發勁,磚頭上登時發出咚咚之聲,便似是磕頭一般。
  崔百泉和過彥之對望一眼,均自駭然:“這和尚的內勁如此了得,咱們只怕在他手底走不了一招。”
  老夫人點點頭,說道:“很好,很好!如今這世界上奸詐的人多,老實的人少,就是磕一個頭,有些壞胚子也要裝神弄鬼,明明沒磕頭,卻在地下弄出咚咚的聲音來,欺我老太太瞧不見。你小娃兒很好,很乖,磕頭磕得響。”
  段譽忍不住嘿的一聲,笑了出來。老夫人慢慢轉過頭來,說道:“阿碧,是有人放了個屁麼?”說著伸手在鼻端扇動。阿碧忍笑道:“老太太,不是的。這位段公子笑了一聲。”老夫人道:“斷了,什麼東西斷了?”阿碧道:“不是斷了,人家是姓段,段家的公子。”老夫人點頭道:“嗯,公子長公子短的,你從朝到晚,便是記掛著你家的公子。”阿碧臉上一紅,說道:“老太太耳朵勿靈,講閒話阿要牽絲扳籐?”
  老夫人向著段譽道:“你這娃娃,見了老太太怎不磕頭?”段譽道:“老太太,我有句話想跟你說。”老夫人問道:“你說什麼?”段譽道:“我有一個侄女兒,最是聰明伶俐不過,可是卻也頑皮透頂。她最愛扮小猴兒玩,今天扮公的,明兒扮母的,還會變把戲呢。老太太見了她一定歡喜。可惜這次沒帶她來向你老人家磕頭。”
  這老夫人正是慕容府中另一個丫頭阿朱所扮。她喬裝改扮之術神乎其技,不但形狀極似,而言語舉止,無不畢肖,可說沒半點破綻,因此以鳩摩智之聰明機智,崔百泉之老於江湖,都沒絲毫疑心,不料段譽卻從她身上無法掩飾的一些淡淡幽香之中發覺了真相。
  阿朱聽他這麼說,吃了一驚,但絲毫不動聲色,仍是一副老態龍鐘、耳聾眼花的模樣,說道:“乖孩子,乖孩子,真聰明,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麼精乖的孩子。乖孩子別多口,老太太定有好處給你。”
  段譽心想:“她言下之意要我不可揭穿她底細。她在對付鳩摩智這賊禿,那是朋友而非敵人。”便道:“老夫人盡可放心,在下既到尊府,一切但憑老夫人吩咐便是。”
  阿朱說道:“你聽我話,那才是乖孩子啊。好,先對老婆婆磕上三個響頭,我決計不會虧待了你。”
  段譽一怔,心道:“我是堂堂大理國的皇太弟世子,豈能向你一個小丫頭磕頭。”
  阿朱見他神色尬尷,嘿嘿冷笑,說道:“乖孩子,我跟你說,還是向奶奶磕幾個頭來得便宜。”
  段譽一轉頭,只見阿碧抿著嘴,笑吟吟的斜眼瞅著自己,膚白如新剝鮮菱,嘴角邊一粒細細的黑痣,更增俏媚,不禁心中一動,問道:“阿碧姊姊,聽說尊府還有一位阿朱姊姊,她……她可是跟你一般美麗俊雅麼?”阿碧微笑道:“啊喲!我這種丑八怪算得啥介?阿朱姊姊倘使聽得你直梗問法,一定要交關勿開心哉。我怎麼比得上人家,阿朱姊姊比我齊整十倍。”段譽道:“當真?”阿碧笑道:“我騙你做啥?”段譽道:“比你俊美十倍,世上當無其人,除非是………除非是那位玉洞仙子。只要跟你差不多,已是少有的美人了。”阿碧紅暈上頰,羞道:“老夫人叫你磕頭,啥人要你瞎三話四的討好我?”
  段譽道:“老夫人本來必定也是一位國色天香的美人。老實說,對我有沒有好處,我段譽倒也沒怎麼放在心上,但對美人兒磕幾個頭,倒也是心甘情願的。”說著便跪了下去,心想:“既然磕頭,索性磕得響些,我對那個洞中玉像已磕了幾千幾百個頭,對一位江南美人磕上三個頭,又有何妨?”當下咚咚咚的磕了三個響頭。
  阿朱十分歡喜,心道:“這位公子爺明知我是個小丫頭,居然還肯向我磕頭,當真十分難得。”說道:“乖孩子,很好,很好。可惜我身邊沒帶見面錢……………”阿碧搶著道:“老太太勿要忘記就是啦,下趟補給人家也是一樣。”
  阿朱白了她一眼,向崔百泉和過彥之道:“這兩位客人怎不向老婆子磕頭見禮?”過彥之哼了一聲,粗聲粗氣的道:“你會武功不會?”阿朱道:“你說什麼?”過彥之道:“我問你會不會武功。倘若武功高強,姓過的在慕容老夫人手底領死!如不是武林中人,也不必跟你多說什麼。”阿朱搖頭道:“什麼蜈蚣百腳?蜈蚣自然是有的,咬人很痛呢。”向鳩摩智道:“大和尚,聽說你想去瞧我侄兒的墳墓,你要偷盜什麼寶貝啊?”
  鳩摩智雖沒瞧出她是少女假扮,卻也已料到她是裝聾作啞,決非當真老得胡塗了,心底增多了幾分戒備之意,尋思:“慕容先生如此了得,他家中的長輩自也決非泛泛。”當下裝作沒聽見“掘墓”的話,說道:“小僧與慕容先生是知交好友,聞知他逝世的噩耗,特地從吐蕃國趕來,要到他墓前一拜。小僧生前曾與慕容先生有約,要取得大理段氏六脈神劍的劍譜,送與慕容先生一觀。此約不踐,小僧心中有愧。”
  阿朱與阿碧對看了一眼,均想:“這和尚終於說上正題啦。”阿朱道:“六脈神劍劍譜取得了怎樣?取不到又怎樣?”鳩摩智道:“當年慕容先生與小僧約定,只須小僧取得六脈神劍劍譜給他觀看幾天,就讓小僧在尊府‘還施水閣’看幾天書。”阿朱一凜:“這和尚竟知道‘還施水閣’的名字,那麼或許所言不虛。”當下假裝胡塗,問道:“什麼‘稀飯水餃’?你要香梗米稀飯、雞湯水餃麼?那倒容易,你是出家人,吃得葷腥麼?”
  鳩摩智轉頭向阿碧道:“這位老太太也不知是真胡塗,還是假胡塗,如此拒人於千裡之外,豈不令人心冷?”
  阿朱道:“嗯,你的心涼了。阿碧,你去做碗熱熱的雞鴨血湯,給大師父暖暖心肺。”阿碧忍笑道:“大師父勿吃葷介。”阿朱點頭道:“那麼不要用真雞真鴨,改用素雞素鴨好了。”阿碧道:“老太太,勿來事格,素雞嘸不血的。”阿朱道:“那怎麼辦呢?”
  兩個小姑娘一搭一擋,盡是胡扯。蘇州人大都伶牙利齒,後世蘇州評彈之技名聞天下,便由於此。這兩個小丫頭平素本是頑鬧說笑慣了的,這時作弄得鳩摩智直是無法可施。
  他此番來到姑蘇,原盼見到慕容公子後商議一件大事,哪知正主兒見不著,所見到之人一個個都纏夾不清,若有意,若無意,虛虛實實,令他不知如何著手才好。他略一凝思,已斷定慕容老夫人、孫三、黃老僕、阿碧等人,都是意在推搪,既不讓自己祭墓,當然更不讓進入‘還施水閣’觀看武學秘籍,眼下不管他們如何裝腔作勢,自當先將話兒說明白了,此後或以禮相待,或恃強用武,自己都是先占住了道理,當下心平氣和的道:“這六脈神劍劍譜,小僧是帶來了,因此斗膽要依照舊約,到尊府‘還施水閣’去觀看圖書。”
  阿碧道:“慕容老爺已經故世哉。一來口說無憑,二來大師父帶來這本劍譜,我們這裡也嘸不啥人看得懂,從前就算有啥舊約,自然是一概無效的了。”阿朱道:“什麼劍譜?在那裡?先給我瞧瞧是真還是假的。”
  鳩摩智指著段譽道:“這位段公子的心裡,記著全套六脈神劍劍譜,我帶了他人來,就同是帶了劍譜來一樣。”阿碧微笑道:“我還道真有什麼劍譜呢,原來大師父是說笑的。”鳩摩智道:“小僧何敢說笑?那六脈神劍的原本劍譜,已在大理天龍寺中為枯榮大師所毀,幸好段公子原原本本的記得。”阿碧道:“段公子記得,是段公子的事,就算是到‘還施水閣’看書,也應當請段公子去。同大師父有啥相干?”鳩摩智道:“小僧為踐昔日之約,要將段公子在慕容先生墓前燒化了。”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一驚,但見他神色寧定,一本正經,決不是隨口說笑的模樣,驚訝更甚。阿碧道:“大師父這不是講笑話嗎,好端端一個人,那能撥你隨便燒化?”鳩摩智淡淡的道:“小僧要燒了他,諒他也抗拒不得。”阿碧微笑道:“大師父說段公子心中記得全部六脈神劍劍譜,可見得全是瞎三話四。想這六脈神劍是何等厲害的功夫,段公子倘若真是會得使這路劍法,又怎能屈服於你?”鳩摩智點了點頭,道:“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段公子被我點中了穴道,全身內勁使不出來。”
  阿朱不住搖頭,道:“我更加半點也不信了。你倒解開段公子的穴道,教他施展六脈神劍看。我瞧你九成九是在說謊。”鳩摩智點點頭,道:“很好,可以一試。”
  段譽稱贊阿碧美貌,對她的彈奏歌唱大為心醉,阿碧自是歡喜;他不揭穿阿朱喬裝,反向她磕了三個響頭,又得了阿朱的歡心,因此這兩個小丫頭聽說段譽被點了穴道,都想騙得鳩摩智解開他穴道。不料鳩摩智居然一口答允。
  只見他伸出手掌,在段譽背上、胸前、腿前虛拍數掌。段譽經他這幾掌一拍,只覺被封穴道中立時血脈暢通,微一運氣,內息便即轉動自如。他試行照著中沖劍法的運氣法門,將內力提到右手中指的中沖穴中,便感中指炙熱,知道只須手指一伸,劍氣便可射出。
  鳩摩智道:“段公子,慕容老夫人不信你已練會六脈神劍,請你一試身手。如我這般,將這株桂花樹斬下一根枝椏來。”說著左掌斜斜劈出,掌上已蓄積真力,使出的正是“火焰刀”中的一招。只聽得喀的一聲輕響,庭中桂樹上一條樹枝無風自折,落下地來,便如用刀劍劈削一般。
  崔百泉和過彥之禁不住“啊”的一聲驚呼,他二人雖見這番僧武功十分怪異,總還當是旁門左道的邪術一類,這時見他以掌力切斷樹枝,才知他內力之深,實是罕見罕聞。
  段譽搖頭道:“我什麼武功也不會,更加不會什麼七脈神劍、八脈神刀。人家好端端一株桂花樹,你干麼弄毀了它?”鳩摩智道:“段公子何必過謙?大理段氏高手中,以你武功第一。當世除了慕容公子和區區在下之外,能勝得過你的,只怕寥寥無幾。姑蘇慕容府上乃天下武學的府庫,你施展幾手,請老太太指點指點,那也是極大的美事。”段譽道:“大和尚,你一路上對我好生無禮,將我橫拖直拉、順提倒曳的帶到江南來。我本來不想再跟你多說一句話,但到得姑蘇,見到這般宜人的美景,幾位神仙一般的姑娘,我心中一口怨氣倒也消了。咱們從此一刀兩斷,誰也不用理誰。”
  阿朱與阿碧聽他一副書呆子口氣,不由得暗暗好笑,而他言語中贊譽自己,也不免芳心竊喜。
  鳩摩智道:“公子不肯施展六脈神劍,那不是顯得我說話無稽麼?”
  段譽道:“你本來是信口開河嘛。你既與慕容先生有約,干麼不早日到大理來取劍經?卻等到慕容先生仙逝之後,死無對證,這才到慕容府上來羅皂不休。我瞧你啊,乃是心慕姑蘇慕容氏武功高強,捏造一派謊話,想騙得老太太應允你到藏書閣中,去偷看慕容氏的拳經劍譜,學一學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法門。你也不想想,人家既在武林中有這麼大的名頭,難道連這一點兒粗淺法門也不懂?倘若你只憑這麼一番花言巧語,便能騙得到慕容氏的武功秘訣,天下的騙子還少得了?誰又不會來這麼胡說八道一番?”
  阿朱、阿碧同聲稱是。
  鳩摩智搖搖頭,道:“段公子的猜測不對。小僧與慕容先生訂約雖久,但因小僧閉關修習這‘火焰刀’功夫,九年來足不出戶,不克前往大理。小僧的‘火焰刀’功夫要是練不成功,這次便不能全身而出天龍寺了。”
  段譽道:“大和尚,你名氣也有了,權位也有了,武功又這般高強,太太平平的在吐蕃國做你的護國法王,豈不甚妙?何必到江南來騙人?我勸你還是早早回去吧!”
  鳩摩智道:“公子倘若不肯施展六脈神劍,莫怪小僧無禮。”段譽道:“你早就無禮過了,難道還有什麼更無禮的?最多不過是一刀將我殺了,那又有什麼了不起。”鳩摩智道:“好!看刀!”左掌一立,一股勁風,直向段譽面門撲到。
  段譽早已打定了主意,自己武功遠不及他,跟他們斗不斗結果都是一樣,他要向人證明自己會使六脈神劍,就偏偏不如他之意。因此當鳩摩智以內勁化成的刀鋒劈將過來,段譽將心一橫,竟然不擋不架。鳩摩智一驚,六脈神劍劍譜要著落在他身上取得,決不願在得到劍譜之前便殺了他,手掌急抬,刷的一陣涼風過去,段譽的頭發被剃下了一大片。
  崔百泉和過彥之相顧駭然,阿朱與阿碧也不禁花容失色。
  鳩摩智森然道:“段公子寧可送了性命,也不出手?”
  段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哈哈一笑,說道:“貪嗔愛欲癡,大和尚一應俱全,居然妄稱為佛門高僧,當真是浪得虛名。”
  鳩摩智突然揮掌向阿碧劈去,說道:“說不得,我先殺慕容府上一個小丫頭立威。”
  這一招突然而來,阿碧大吃一驚,斜身急閃避開,擦的一聲響,她身後一張椅子被這股內勁裂成兩半。鳩摩智右手跟著又是一刀,阿碧伏地急滾,身手雖快,情勢已甚為狼狽。鳩摩智暴喝聲中,第三刀又已劈去。
  阿碧嚇得臉色慘白,對這無影無蹤的內力實不知如何招架才好。阿朱不暇思索,揮杖便向鳩摩智背心擊去。她站著說話,緩步而行,確是個七八十歲的老太太,這一情急拼命,卻是身法矯捷,輕靈之極。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28 PM

 鳩摩智一瞥之下便即瞧破了,笑道:“天下竟有十六七歲的老夫人,你到底想騙和尚到幾時?”回手一掌,喀的一聲,將她手中的木杖震成三截,跟著揮掌又向阿碧劈去。阿碧驚惶中反手抓起桌子,斜過桌面擋格,拍拍兩聲,一張紫檀木的桌子登時碎裂,她手中只剩了兩條桌腿。
  段譽見阿碧背靠牆壁,已退無可退,而鳩摩智一掌又劈了過去,其時只想到救人要緊,沒再顧慮自己全不是鳩摩智的敵手,中指戳出,內勁自“中沖穴”激射而出,嗤嗤聲響,正是中沖劍法。鳩摩智並非當真要殺阿碧,只是要逼得段譽出手,否則“火焰刀”上的神妙招數使將出來,阿碧如何躲避得了?他見段譽果然出手,當下回掌砍擊阿朱。疾風到處,阿朱一個踉蹌,肩頭衣杉已被內勁撕裂,“啊”的一聲,驚叫出來。段譽左手“少澤劍”跟著刺出,擋架他的左手“火焰刀”。
  頃刻間阿朱、阿碧雙雙脫險,鳩摩智的雙刀全被段譽的六脈神劍接了過去。鳩摩智賣弄本事,又要讓人瞧見段譽確是會使六脈神劍的功夫,故意與他內勁相撞,嗤嗤有聲。段譽集數大高手的修為於一身,其時的內力實已較鳩摩智為強,苦在不會半分武功,在天龍寺中所記劍法,也全然不會當真使用。鳩摩智把他渾厚的內力東引西帶,只刺得門窗板壁上一個個都是洞孔,連說:“這六脈神劍果然好厲害,無怪當年慕容先生私心竊慕。”
  崔百泉大為驚訝:“我只道段公子全然不會武藝,那知他神功如此精妙。大理段氏當真名不虛傳。幸好我在鎮南王府中沒做絲毫歹事,否則這條老命還能留到今日麼?”越想越心驚,額頭背心都是汗水。
  鳩摩智和段譽斗了一會,每一招都能隨時制他死命,卻故意拿他玩耍,但斗到後來,輕視之意漸去,察覺他的內勁渾厚之極,實不在自己之下,只不知怎的,使出來時全然不是那回事,就像是一個三歲孩童手上有萬貫家財,就是不會使用。鳩摩智又拆數招,忽地心動:“倘若他將來福至心靈,一旦豁然貫通,領悟了武功要訣,以此內力和劍法,豈非是個厲害之極的勁敵?”
  段譽自知自己的生死已全操於鳩摩智之手,叫道:“阿朱、阿碧兩位姊姊,你們快快逃走,再遲便來不及了。”阿朱道:“段公子,你為什麼要救我們?”段譽道:“這和尚自恃武功高強,橫行霸道的欺侮人。只可惜我不會武功,難以和他相敵,你們快快走吧。”
  鳩摩智笑道:“來不及啦。”跨上一步,左手手指伸出,點向段譽的穴道。段譽叫聲:“啊喲!”待要閃避,卻那裡能夠?身上三處要穴又被他接連點中,立時雙腿酸麻,摔倒在地,大叫:“阿朱、阿碧、快走,快走!”
  鳩摩智笑道:“死在臨頭,自身難保,居然尚有憐香惜玉之心。”說著回身歸座,向阿朱道:“你這位姑娘也不必再裝神弄鬼了,府上之事,到底由誰作主?段公子心中記得有全套六脈神劍劍譜,只是他不會武功,難以使用。明日我把他在慕容先生墓前焚了,慕容先生地下有知,自會明白老友不負當年之約。”
  阿朱知道今日“琴韻小築”之中無人是這和尚的敵手,眉頭一皺,笑道:“好吧!大和尚的話,我們信了。老爺的墳墓離此有一日水程。今日天時已晚,明晨一早我姊妹親自送大和尚和段公子去掃墓。四位請休息片刻,待會就用晚飯。”說著挽了阿碧的手,退入內堂。
  過得小半個時辰,一名男僕出來說道:“阿碧姑娘請四位到‘聽雨居’用晚飯。”鳩摩智道:“多謝了!”伸手挽住了段譽的手臂,跟隨那男僕而行。曲曲折折的走過數十丈鵝卵石舖成的小徑,繞過幾處山石花木,來到水邊,只見柳樹下停著一艘小船。那男僕指著水中央一座四面是窗的小木屋,道:“就在那邊”。鳩摩智、段譽、崔百泉、過彥之四人跨入小船,那男僕將船劃向小屋,片刻即到。
  段譽從松木梯級走上“聽雨居”門口,只見阿碧站著候客,一身淡綠衣衫。她身旁站著個身穿淡絳紗衫的女郎,也是盈盈十六七年紀,向著段譽似笑非笑,一臉精靈頑皮的神氣。阿碧是瓜子臉,清雅秀麗,這女郎是鵝蛋臉,眼珠靈動,另有一股動人氣韻。
  段譽一走近,便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幽香,笑道:“阿朱姊姊,你這樣一個小美人,難為你扮老太太扮得這樣像。”那女郎正是阿朱,斜了他一眼,笑道:“你向我磕了三個頭,心中不服氣,是不是?”段譽連連搖頭,道:“這三個頭磕得大有道理,只不過我猜得不大對了。”阿朱道:“什麼事猜錯了?”段譽道:“我早料到姊姊跟阿碧姊姊一般,也是一位天下少見的美人,可是我心中啊,卻將姊姊想得跟阿碧姊姊差不多,那知道一見面,這個……這個……”阿朱搶著道:“原來遠遠及不上阿碧?”阿碧同時道:“你見她比我勝過十倍,大吃一驚,是不是?”
  段譽搖頭道:“都不是。我只覺老天爺的本事,當真令人大為欽佩。他既挖空心思,造了阿碧姊姊這樣一位美人兒出來,江南的靈秀之氣,該當是一舉用得干干淨淨了。那知又能另造一位阿朱姊姊。兩個兒的相貌全然不同,卻各有各的好看,叫我想贊美幾句,卻偏偏一句也說不出口。”
  阿朱笑道:“呸,你油嘴滑舌的已贊了這麼一大片,反說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阿碧微微一笑,轉頭向鳩摩智等道:“四位駕臨敝處,嘸不啥末事好吃,只有請各位喝杯水酒,隨便用些江南本地的時鮮。”當下請四人入座,她和阿朱坐在下首相陪。
  段譽見那“聽雨居”四面皆水,從窗中望出去,湖上煙波盡收眼底,回過頭來,見席上杯碟都是精致的細磁,心中先喝了聲采。
  一會兒男僕端上蔬果點心。四碟素菜是為鳩摩智特備的,跟著便是一道道熱菜,菱白蝦仁,荷葉冬筍湯,櫻桃火腿,龍井茶葉雞丁等等,每一道菜都十分別致。魚蝦肉食之中混以花瓣鮮果,顏色既美,且別有天然清香。段譽每樣菜肴都試了幾筷,無不鮮美爽口,贊道:“有這般的山川,方有這般的人物。有了這般的人物,方有這般的聰明才智,做出這般清雅的菜肴來。”
  阿朱道:“你猜是我做的呢,還是阿碧做的?”段譽道:“這櫻桃火腿,梅花糟鴨,嬌紅芳香,想是姊姊做的。這荷葉冬筍湯,翡翠魚圓,碧綠清新,當是阿碧姊姊手制了。”
  阿朱拍手笑道:“你猜謎兒的本事倒好,阿碧,你說該當獎他些什麼才好?”阿碧微笑道:“段公子有什麼吩咐,我們自當盡力,什麼獎不獎的,我們做丫頭的佩麼?”阿朱道:“啊唷,你一張嘴就是會討好人家,怪不得人人都說你好,說我壞。”段譽笑道:“溫柔斯文,活潑伶俐,兩樣一般的好。阿碧姊姊,我剛才聽你的軟鞭上彈奏,實感心曠神怡。想請你用真的樂器來演奏一曲,明日就算給這位大和尚燒成了灰燼,也就不虛此生了。”
  阿碧盈盈站起,說道:“只要公子勿怕難聽,自當獻丑,以娛嘉賓。”說著走到屏風後面,捧了一具瑤琴出來。阿碧端坐錦凳,將瑤琴放在身前幾上,向段譽招招手,笑道:“段公子,你請過來看看,可識得我這是什麼琴。”
  始段譽走到她身前,只見這琴比之尋常七弦琴短了尺許,卻有九條弦線,每弦顏色各不相同,沉吟道:“這九弦琴,我生平倒是第一次得見。”阿朱走過去伸指在一條弦線上一撥,鏜的一響,聲音甚是洪亮,原來這條弦是金屬所制。段譽道:“姊姊這琴……”
  剛說了這四個字,突覺足底一虛,身子向下直沉,忍不住“啊喲”一聲大叫,跟著便覺跌入一個軟綿綿的所在,同時耳中不絕傳來“啊喲”、“不好”,又有撲通、撲通的水聲,隨即身子晃動,被什麼東西托著移了出去。這一下變故來得奇怪之極,又是急遽之極,急忙撐持著坐起,只見自己已處身在一只小船之中,阿朱、阿碧二女分坐船頭船尾,各持木槳急劃。轉過頭來,只見鳩摩智、崔百泉、過彥之三人的腦袋剛從水面探上來。阿朱、阿碧二女只劃得幾下,小船離“聽雨居”已有數丈。
  猛見一人從湖中濕淋淋的躍起,正是鳩摩智,他踏上“聽雨居”屋邊實地,隨手折斷一根木柱,對准坐在船尾的阿碧急擲而至,呼呼聲響、勢道甚猛。阿碧叫道:“段公子,快伏低。”段譽與二女同時伏倒,半截木柱從頭頂急掠而過,疾風只刮得頸中隱隱生疼。
  阿朱彎著身子,扳槳又將小船劃出丈許,突然間撲通、撲通幾聲巨響,小船在水面上直拋而起,隨即落下,大片湖水潑入船中,霎時間三人全身盡濕。段譽回過頭來,只見鳩摩智已打爛了“聽雨居”的板壁,不住將屋中的石鼓、香爐等重物投擲過來。阿碧看著物件的來勢,扳槳移船相避,阿朱則一鼓勁兒的前劃,每劃得一槳,小船離“聽雨居”便遠得數尺,鳩摩智仍不住投擲,但物件落水處離小船越來越遠,眼見他力氣再大,卻也投擲不到了。
  二女仍不住手的扳槳。段譽回頭遙望,只見崔百泉和過彥之二人爬上了“聽雨居”的梯級,心中正是一喜,跟著叫道:“啊喲!”只見鳩摩智跳入了一艘小船。
  阿朱叫道:“惡和尚追來啦!”她用力劃了幾槳,回頭一望,突然哈哈大笑。段譽轉過頭去,只見鳩摩智的小船在水面上團團打轉,原來他武功雖強,卻不會劃船。
  三人登時寬心。可是過不多時,望見鳩摩智已弄直了小船,急劃追來。阿碧歎道:“這個大師父實頭聰明,隨便啥不會格事體,一學就會。”阿朱道:“咱們跟他捉迷藏。”木槳在左舷扳了幾下,將小船劃入密密層層的菱葉叢中。太湖中千港百汊,小船轉了幾個彎,鑽進了一條小濱,料想鳩摩智再也難以追蹤。
  段譽道:“可惜我身上穴道未解,不能幫兩位姊姊劃船。”阿碧安慰他道:“段公子勿要擔心,大和尚追勿著哉。”
  段譽道:“這‘聽雨居’中的機關,倒也有趣。這只小船,剛好裝在姊姊撫琴的幾凳之下,是不是?”阿碧微笑道:“是啊,所以我請公子過來看琴。阿朱姊姊在琴上撥一聲,就是信號,外頭的男傭人聽得仔,開了翻板,大家就撲通、撲通、撲通了!”三人齊聲大笑。阿碧急忙按住嘴巴,笑道:“勿要撥和尚聽得仔。”
  忽聽得遠遠聲音傳來:“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們將船劃回來。快回來啊,和尚是你們公子的朋友,決不難為你們。”正是鳩摩智的聲音,這幾句話柔和可親,令人不由自主的便要遵從他的吩咐。
  阿朱一怔,說道:“大和尚叫咱們回去,說決計不傷害我們。”說著停槳不劃,頗似意動。阿碧也道:“那麼我們回去吧!”段譽內力極強,絲毫不為鳩摩智的聲音所惑,急道:“他是騙人的,說的話怎可相信?”只聽鳩摩智和藹的聲音緩緩送入耳來:“兩位小姑娘,你們公子爺回來了,說要見你們,這就快劃回來,是啊,快劃回來。”阿朱道:“是!”提起木槳掉轉了船頭。
  段譽心想:“慕容公子倘若當真回來,自會出言招呼阿朱、阿碧,何必要他代叫?那多半是懾人心魄的邪術。”心念動處,伸手船外,在湖面上撕下幾片菱葉,搓成一團,塞在阿碧耳中,跟著又去塞住了阿朱的耳朵。
  阿朱一定神,失聲道:“啊喲,好險!”阿碧也驚道:“這和尚會使勾魄法兒,我們險些著了他的道兒。”阿朱掉過船頭,用力劃槳,叫道:“阿碧,快劃、快劃!”
  兩人劃著小船,直向菱塘深處滑了進去。過了好一陣,鳩摩智的呼聲漸遠漸輕,終於再也聽不到了。段譽打手勢叫二人取出耳中塞著的菱葉。
  阿碧拍拍心口,吁了口長氣說道:“嚇煞快哉!阿朱姊姊,耐末你講怎麼辦?”阿朱道:“我們就在這湖裡跟那和尚大兜圈子,跟他耗著。肚子餓了,就采菱挖藕來吃,就是和他耗上十天半月,也不打緊。”阿碧微微一笑,道:“這法子倒有趣。勿曉得段公子嫌勿嫌氣悶?”段譽拍手笑道:“湖中風光,觀之不足,能得兩位為伴,作十日遨游,就是做神仙也沒這般快活。”阿碧抿嘴輕輕一笑,道:“這裡向東南去,小河支流最多,除了本地的捉魚人,隨便啥人也不容易認得路。我們一進了百曲湖,這和尚再也追不上了。”
  二女持槳緩緩蕩舟。段譽平臥船底,仰望天上繁星閃爍,除了槳聲以及菱葉和船身相擦的沙沙輕聲,四下裡一片寂靜,湖上清風,夾著淡淡的花香,心想:“就算一輩子這樣,那也好得很啊。”又想:“阿朱、阿碧兩位姊姊這樣的好人,想來慕容公子也不是窮凶極惡之輩,少林寺玄悲大師和霍先生的師兄,不知是不是他殺的?唉,我家服侍我的婢女雖多,卻沒一個及得上阿朱、阿碧兩位姊姊。”
  過了良久,迷迷糊糊的正要合眼睡去,忽聽得阿碧輕輕一笑,低聲道:“阿朱姊姊,你過來。”阿朱也低聲道:“做啥介?”阿碧道:“你過來,我同你講。”阿朱放下木槳,走到船尾坐下。阿碧攪著她肩頭,在她耳邊低聲笑道:“你同我想個法子,耐末丑煞人哉。”阿朱笑問:“啥事體介?”阿碧道:“講輕點。段公子阿困著?”阿朱道:“勿曉得,你問問俚看。”阿碧道:“問勿得,阿朱阿姊,我……我……我要解手。”
  她二人說得聲如蚊鳴,但段譽內力既強,自然而然聽得清清楚楚,聽阿碧這麼說,當下不敢稍動,假裝微微發出鼾聲,免得阿碧尷尬。
  只聽阿朱低聲笑道:“段公子困著哉。你解手好了。”阿碧忸怩道:“勿來事格。倘若我解到仔一半,段公子醒仔轉來,耐末勿得了。”阿朱忍不住格的一聲笑,忙伸手按住了嘴巴,低聲道:“有啥勿得了?人人都要解手,唔啥希奇。”阿碧搖搖她身子,央求道:“好阿姊,你同我想個法子。”阿朱道:“我遮住你,你解手好了,段公子就算醒轉仔,也看勿見。”阿碧道:“有聲音格,撥俚聽見仔,我……我……”阿朱笑道:“介末嘸不法子哉。你解手解在身上好哩,段公子聞勿到。”阿碧道:“我勿來,有人在我面前,我解勿出。”阿朱道:“解勿出,介就正好。”阿碧急得要哭了出來,只道:“勿來事格,勿來事格。”
  阿朱突然又是格的一聲笑,說道:“都是你勿好,你勿講末,我倒也忘記脫哩,撥你講三講四,我也要解手哉。這裡到王家舅太太府上,不過半九路,就劃過去解手罷。”阿碧道:“王家舅太太不許我們上門,凶是凶得來,撥俚看見仔,定歸要給我們幾個耳光吃吃。”阿朱道:“勿要緊格。王家舅太太同老太太尋相罵,老太太都故世哉,我同你兩個小丫頭,嘸啥事體得罪俚,做啥要請我們吃耳光?我們悄悄上岸去,解完仔手馬上回來,舅太太哪能會曉得?”阿碧道:“倒勿錯。”微一沉吟,說道:“格末等歇叫段公子也上岸去解手,否則……否則,俚急起上來,介末也尷尬。”
  阿朱輕笑道:“你是就會體貼人。小心公子曉得仔吃醋。”阿碧歎了口氣,說道:“格種小事體,公子真勿會放在心上。我們兩個小丫頭,公子從來就勿會放在心上。”阿朱道:“我要俚放在心上做啥?阿碧妹子,你也勿要一日到夜牽記公子,嘸不用格。”阿碧輕歎一聲,卻不回答。阿朱拍拍她肩頭,低聲道:“你又想解手,又想公子,兩樁事體想在一淘,實頭好笑!”阿碧輕輕一笑,說道:“阿姊講閒話,阿要唔輕頭?”
  阿朱回到船頭,提起木槳劃船。兩女劃了一會,天色漸漸亮了。
  段譽內力渾厚,穴道不能久閉,本來鳩摩智過得幾個時辰便須補指,過了這些時候,只覺內息漸暢,被封住的幾處穴道慢慢松開。他伸個懶腰,坐起身來,說道:“睡了一大覺,倒叫兩位姊姊辛苦了。有一件事不便出口,兩位莫怪,我……我要解手!”他想不如自己出口,免得兩位姑娘為難。
  阿朱、阿碧兩人同時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阿朱笑道:“過去不遠,便是我們一家姓王的親戚家裡,公子上岸去方便就是。”段譽道:“如此再好不過。”阿朱隨即正色道:“不過王家太太脾氣很古怪,不許陌生男人上門。公子一上岸,立刻就得回到船裡來,我們別在這裡惹上麻煩。”段譽道:“是,我理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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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伸手溪中,洗淨了雙手泥污,架起了腳坐在大石上,對那株“眼兒媚”正面瞧瞧,側面望望,心下正自得意,忽聽得腳步細碎,有兩個女子走了過來。只聽得一人說道:“這裡最是幽靜,沒人來的……”
  (一九九六年九月,陳真輸完此回。)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29 PM     標題: 第十二章 從此醉

小船轉過一排垂柳,遠遠看見水邊一叢花樹映水而紅,燦若雲霞。段譽“啊”的一聲低呼。
  阿朱道:“怎麼啦?”段譽指著花樹道:“這是我們大理的山茶花啊,怎麼太湖之中,居然也種得有這種滇茶?”山茶花以雲南所產者最為有名,世間稱之為“滇茶”。阿朱道:“是麼?這莊子叫做曼陀山莊,種滿了山茶花。”段譽心道:“山茶花又名玉茗,另有個名字叫做曼陀羅花。此莊以曼陀為名,倒要看看有何名種。”
  阿朱扳動木槳,小船直向山茶花樹駛去,到得岸邊,一眼望將出去,都是紅白繽紛的茶花,不見房屋。段譽生長大理,山茶花是司空見慣,絲毫不以為異,心想:“此處山茶花雖多,似乎並無佳品,想來真正名種必是植於莊內。”
  阿朱將船靠在岸旁,微笑道:“段公子,我們進去一會兒,立刻就出來。”攜著阿碧之手,正要躍上岸去,忽聽得花林中腳步細碎,走出一個青衣小環來。
  那小環手中拿著一束花草,望見了阿朱、阿碧,快步奔近,臉上滿是歡喜之色,說道:“阿朱、阿碧,你們好大膽子,又偷到這兒來啦。夫人說:‘兩個小丫頭的臉上都用刀劃個十字,破了她們如花似玉的容貌。’”
  阿朱笑道:“幽草阿姊,舅太太不在家麼?”那小環幽草向段譽瞧了兩眼,轉頭向阿朱、阿碧笑道:“夫人還說:‘兩個小蹄子還帶了陌生男人上曼陀山莊來,快把那人的兩條腿都給砍了!’”她話沒說完,已抿著嘴笑了起來。
  阿碧拍拍心口,說道:“幽草阿姊,勿要嚇人捏(‘手’為‘口’)到底是真是假?”
  阿朱笑道:“阿碧,你勿要給俚嚇,舅太太倘若在家,這丫頭膽敢這樣嘻皮笑臉麼?幽草妹子,舅太太到哪兒去啦?”幽草笑道:“呸!你幾歲?也配做我阿姊?你這小精靈,居然猜到夫人不在家。”輕輕歎了口氣,道:“阿朱、阿碧兩位妹子,好容易你們來到這裡,我真想留你們住一兩天。可是……”說著搖了搖頭。阿碧道:“我何嘗不是想多同你做一會兒伴?幽草阿姊,幾時你到我們莊上來,我三日三夜不困的陪你,阿好?”兩女說著躍上岸去。阿碧在幽草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幽草嗤的一笑,向段譽望了一眼。阿碧登時滿臉通紅。幽草一手拉著阿朱,一手拉著阿碧,笑道:“進屋去罷。”阿碧轉頭道:“段公子,請你在這兒等一歇,我們去去就來。”
  段譽道:“好!”目送三個丫環手拉著手,親親熱熱的走入了花林。
  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無人,便在一株大樹後解了手。在小船旁坐了一會,無聊起來,心想:“且去瞧瞧這裡的曼陀羅花有何異種?”信步觀賞,只見花林中除山茶外更無別樣花卉,連最常見的牽牛花、月月紅、薔薇之類也是一朵都無。但所植山茶卻均平平無奇,唯一好處只是得個“多”字。走出數十丈後,只見山茶品種漸多,偶爾也有一兩本還算不錯,卻也栽種不得其法,心想:“這莊子枉自以‘曼陀’為名,卻把佳種山茶給遭蹋了。”
  又想:“我得回去了,阿朱阿碧回來不見了我,只怕心中著急。”轉身沒行得幾步,暗叫一聲:“糟糕!”他在花林中信步而行,所留神的只是茶花,忘了記憶路徑,眼見小路東一條、西一條,不知那一條才是來路,要回到小船停泊處卻有點兒難了,心想:“先走到水邊再說。”
  可是越走越覺不對,眼中山茶都是先前沒見過的,正暗暗擔心,忽聽得左首林中有人說話,正是阿朱的聲音。段譽大喜,心想:“我且在這裡等她們一陣,待她們說完了話,就可一齊回去。”
  只聽得阿朱說道:“公子身子很好,飯量也不錯。這兩個月中,他是在練丐幫的‘打狗棒法’,想來是要和丐幫中的人物較量較量。”段譽心想:“阿朱是在說慕容公子的事,我不該背後偷聽旁人的說話,該當走遠些好。可是又不能走得太遠,否則她們說完了話我還不知道。”
  便在此時,只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輕輕一聲歎息。
  霎時之間,段譽不由得全身一震,一顆心怦怦跳動,心想:“這一聲歎息如此好聽,世上怎能有這樣的聲音?”只聽得那聲音輕輕問道:“他這次出門,是到那裡去?”
  段譽聽得一聲歎息,已然心神震動,待聽到這兩句說話,更是全身熱血如沸,心中又酸又苦,說不出的羨慕和妒忌:“她問的明明是慕容公子。她對慕容公子這般關切,這般掛在心懷。慕容公子,你何幸而得此仙福?”
  只聽阿朱道:“公子出門之時,說是要到洛陽去會會丐幫中的好手,鄧大哥隨同公子前去。姑娘放心好啦。”
  那女子悠悠的道:“丐幫‘打狗棒法’與‘降龍十八掌’兩大神技,是丐幫的不傳之秘。你們‘還施水閣’和我家‘琅擐(‘手’為‘女’)玉洞’的藏譜拼湊起來,也只一些殘缺不全的棒法、掌法。運功的心法卻全然沒有。你家公子可怎生練?”
  阿朱道:“公子說道:這‘打狗棒法’的心法既是人創的,他為什麼就想不出?有了棒法,自己再想了心法加上去,那也不難。”
  段譽心想:“慕容公子這話倒也有理,想來他人既聰明,又是十分有志氣。”
  卻聽那女子又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就算能創得出,只怕也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旦夕之間,又怎辦得了?你們看到公子練棒法了麼?是不是有什麼為難窒滯之處?”阿朱道:“公子這路棒法使得很快,從頭至尾便如行雲流水一般……”那女子“啊”的一聲輕呼,道:“不好!他……他當真使得很快?”阿朱道:“是啊,有什麼不對麼?”那女子道:“自然不對。打狗棒法的心法我雖然不知,但從棒法中看來,有幾路定是越慢越好,有幾路卻要忽快忽慢,快中有慢,慢中有快,那是確然無疑的,他……他一味搶快,跟丐幫中高手動上了手,只怕……只怕……你們……可有法子能帶個信去給公子麼?”
  阿朱只“嗯”了一聲,道:“公子落腳在哪裡,我們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這時候是不是已跟丐幫中的長老們會過面?公子臨走時說道,丐幫冤枉他害死了他們的馬副幫主,他到洛陽去,為的是分說這回事,倒也不是要跟丐幫中人動手,否則他和鄧大哥兩個,終究是好漢敵不過人多。就只怕說不明白,雙方言語失和……”
  阿碧問道:“姑娘,這打狗棒法使得快了,當真很不妥當麼?”那女子道:“自然不妥,還有什麼可說的?他……臨去之時,為什麼不來見我一趟?”說著輕輕頓足,顯得又煩躁,又關切,語音卻仍是嬌柔動聽。
  段譽聽得大為奇怪,心想:“我在大理聽人說到‘姑蘇慕容’,無不既敬且畏。但聽這位姑娘說來,似乎慕容公子的武藝,尚須由她指點指點。難道這樣一個年輕女子,竟有這麼大的本領麼?”一時想得出神,腦袋突然在一根樹枝上一撞,禁不住“啊”的一聲,急忙掩口,已是不及。
  那女子問道:“是誰?”
  段譽知道飾掩不住,便即咳嗽一聲,在樹叢後說道:“在下段譽,觀賞貴莊玉茗,擅闖至此,伏乞恕罪。”
  那女子低聲道:“阿朱,是你們同來的那位相公麼?”阿朱忙道:“是的。姑娘莫去理他,我們這就去了。”那女子道:“慢著,我要寫封書信,跟他說明白,要是不得已跟丐幫中人動手,千萬別使打狗棒法,只用原來的武功便是,不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那也沒法子了。你們拿去設法交給他。”阿朱猶豫道:“這個……舅太太曾經說過……”
  那女子道:“怎麼?你們只聽夫人的話,不聽我的話嗎?”言語中似乎微含怒氣。阿朱忙道:“姑娘只要不讓舅太太得知,婢子自然遵命。何況這於公子有益。”那女子道:“你們隨我到房中去取信吧。”阿朱仍是遲疑,勉勉強強的應了聲:“是!”
  段譽自從聽了那女子的一聲歎息之後,此後越聽越是著迷,聽得她便要離去,這一去之後,只怕從此不能再見,那實是畢生的憾事,拼著受人責怪冒昧,務當見她一面,當下鼓起勇氣說道:“阿碧姊姊,你在這裡陪我,成不成?”說著從樹叢後跨步出來。
  那女子聽得他走了出來,驚噫一聲,背轉了身子。
  段譽一轉過樹叢,只見一個身穿藕色紗衫的女郎,臉朝著花樹,身形苗條,長發披向背心,用一根銀色絲帶輕輕挽住。段譽望著她的背影,只覺這女郎身旁似有煙霞輕籠,當真非塵世中人,便深深一揖,說道:“在下段譽,拜見姑娘。”
  那女子左足在地下一頓,嗔道:“阿朱、阿碧,都是你們鬧的,我不見外間不相干的男人。”說著便向前行,幾個轉折,身形便在山茶花叢中冉冉隱沒。
  阿碧微微一笑,向段譽道:“段公子,這位姑娘脾氣真大,咱們快些走吧。”阿朱也輕笑道:“多虧段公子來解圍,否則王姑娘非要我們傳信柬不可,我姊妹這兩條小命,就可有點兒危險了。”
  段譽莽莽撞撞的闖將出來,被那女子數說了幾句,心下老大沒趣,只道阿朱和阿碧定要埋怨,不料她二人反有感激之意,倒非始料所及,只是見那女子人雖遠去,似乎倩影猶在眼前,心下一陣惆悵,呆呆的瞧著她背影隱沒處的花叢。
  阿碧輕輕扯扯他的袖子,段譽兀自不覺。阿朱笑道:“段公子,咱們走吧!”段譽全身跳了起來,一定神,才道:“是,是。咱們真要走了吧?”見阿朱、阿碧當先而行,只得跟在後面,一步一回頭,戀戀不捨。
  三人相偕回入小船。阿朱和阿碧提槳劃了出來。段譽凝望岸上的茶花,心道:“我段譽若是無福,怎地讓我聽到這位姑娘的幾聲歎息、幾句言語?又讓我見到了她神仙般的體態?若說有福,怎麼連她的一面也見不到?”眼見山茶花叢漸遠,心下黯然。
  突然之間,阿朱“啊”的一聲驚呼,說道:“舅太太……舅太太回來了。”
  段譽回過頭來,只見湖面上一艘快船如飛駛來,轉眼間便已到了近處。快船船頭上彩色繽紛的繪滿了花朵,駛得更近些時便看出也都是茶花。阿朱和阿碧站起身來,俯首低眉,神態極是恭敬。阿碧向段譽連打手勢,要他也站起來。段譽微笑搖頭,說道:“待主人出艙說話,我自當起身。男子漢大丈夫,也不必太過謙卑。”
  只聽得快船中一個女子聲音喝道:“那一個男子膽敢擅到曼陀山莊來?豈不聞任何男子不請自來,均須斬斷雙腿麼?”那聲音極具威嚴,可也頗為清脆動聽。段譽朗聲道:“在下段譽,避難途經寶莊,並非有意擅闖,謹此謝過。”那女子道:“你姓段?”語音中微帶詫異。段譽道:“正是!”
  那女子道:“哼,阿朱、阿碧,是你們這兩個小蹄子!慕容復這小子就是不學好,鬼鬼祟祟的專做歹事。”阿朱道:“啟稟舅太太,婢子是受敵人追逐,路過曼陀山莊。我家公子出門去了,此事與我家公子的確絕無干系。”艙中女子冷笑道:“哼,花言巧語。別這麼快就走了,跟我來。”阿朱、阿碧齊聲應道:“是。”劃著小船跟在快船之後。其時離曼陀山莊不遠,片刻間兩船先後靠岸。
  只聽得環佩叮咚,快船中一對對的走出許多青衣女子,都是婢女打扮,手中各執長劍,霎時間白刃如霜,劍光映照花氣,一直出來了九對女子。十八個女子排成兩列,執劍腰間,斜向上指,一齊站定後,船中走出一個女子。
  段譽一見那女子的形貌,忍不住“啊”的一聲驚噫,張口結舌,便如身在夢境,原來這女子身穿鵝黃綢衫,衣服裝飾,竟似極了大理無量山山洞中的玉像。不過這女子是個中年美婦,四十歲不到年紀,洞中玉像卻是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段譽一驚之下,再看那美婦的相貌時,見她比之洞中玉像,眉目口鼻均無這等美艷無倫,年紀固然不同,臉上也頗有風霜歲月的痕跡,但依稀有五六分相似。阿朱和阿碧見他向王夫人目不轉睛的呆看,實在無禮之極,心中都連珠價的叫苦,連打手勢,叫他別看,可是段譽一雙眼睛就盯住在王夫人臉上。
  那女子向他斜睨一眼,冷冷的道:“此人如此無禮,待會先斬去他雙足,再挖了眼睛,割了舌頭。”一個婢女躬身應道:“是!”
  段譽心中一沉:“真的將我殺了,那也不過如此。但要斬了我雙足,挖了眼睛,割了舌頭,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時,心中才真有恐懼之意,回頭向阿朱、阿碧望了一眼,只見她二人臉如死灰,呆若木雞。
  王夫人上了岸後,艙中又走出兩個青衣婢女,手中各持一條鐵煉,從艙中拖出兩個男人來。兩人都是雙手給反綁了,垂頭喪氣。一人面目清秀,似是富貴子弟,另一個段譽竟然認得,是無量劍派中一名弟子,記得他名字叫作唐光雄。段譽大奇:“此人本來在大理啊,怎地給王夫人擒到了江南來?”
  只聽王夫人向唐光雄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抵賴不認?”唐光雄道:“我是雲南人,我家鄉在大宋境內,不屬大理國。”王夫人道:“你家鄉距大理國多遠?”唐光雄道:“四百多裡。”王夫人道:“不到五百裡,也就算是大理國人。去活埋在曼陀花下,當作肥料。”唐光雄大叫:“我到底犯了什麼事?你給說個明白,否則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只要是大理國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到蘇州來干什麼?既然來到蘇州,怎地還是滿嘴大理口音,在酒樓上大聲嚷嚷的?你雖非大理國人,但與大理國鄰近,那就一般辦理。”
  段譽心道:“啊哈,你明明沖著我來啦。我也不用你問,直截了當的自己承認便是。”大聲道:“我是大理國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動手。”王夫人冷冷的道:“你早就報過名了,自稱叫作段譽,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沒這麼容易便死。”
  她手一揮,一名婢女拉了唐光雄便走。唐光雄不知是被點了穴道,還是受了重傷,竟無半點抗御之力,只是大叫:“天下沒這個規矩,大理國幾百萬人,你殺得完麼?”但見他被拉入了花林之中,漸行漸遠,呼聲漸輕。
  王夫人略略側頭,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說道:“你怎麼說?”那男子突然雙膝一曲,跪倒在地,哀求道:“家父在京中為官,膝下唯有我一個獨子,但求夫人饒命。夫人有什麼吩咐,家父定必允可。”王夫人冷冷的道:“你父親是朝中大官,我不知道麼?饒你性命,那也不難,你今日回去即刻將家中的結發妻子殺了,明天娶了你外面私下結識的苗姑娘,須得三書六禮,一應俱全。成不成?”那公子道:“這個……要殺我妻子,實在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決計不能答允。這不是我……”王夫人道:“將他帶去活埋了!”那牽著他的婢女應道:“是!”拖了鐵煉便走。那公子嚇得渾身亂顫,說道:“我……我答允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蘇州城裡,親眼瞧著他殺了自己妻子,和苗姑娘拜堂成親,這才回來。”小翠應道:“是!”拉著那公子,走向岸邊泊著的一艘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開恩。拙荊和你無怨無仇,你又不識得苗姑娘,何必如此幫她,逼我殺妻另娶?我……我又素來不認得你,從來……從來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已有了妻子,就不該再去糾纏別的閨女,既然花言巧語的將人家騙上了,那就非得娶她為妻不可。這種事我不聽見便罷,只要給我知道了,當然這麼辦理。你這事又不是第一樁,抱怨什麼?小翠,你說這是第幾樁了?”小翠道:“婢子在常熟、丹陽、無錫、嘉興等地,一共辦過七起,還有小蘭、小詩她們也辦過一些。”
  那公子聽說慣例如此,只一疊聲的叫苦。小翠扳動木槳,劃著小船自行去了。
  段譽見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極,不由得目瞪口呆,全然傻了,心中所想到的只是“豈有此理”四個字,不知不覺之間,便順口說了出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聲,道:“天下更加豈有此理的事兒,還多著呢。”
  段譽又是失望,又是難過,那日在無量山石洞中見了神仙姊姊的玉像,心中何等仰慕,眼前這人形貌與玉像著實相似,言行舉止,卻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頭呆呆出神,只見四個婢女走入船艙,捧了四盆花出來。段譽一見,不由得精神一振。四盆都是山茶,更是頗為難得的名種。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居首,而鎮南王府中名種不可勝數,更是大理之最。段譽從小就看慣了,暇時聽府中十余名花匠談論講評,山茶的優劣習性自是爛熟於胸,那是不習而知,猶如農家子弟必辨菽麥、漁家子弟必識魚蝦一般。他在曼陀山莊中行走裡許,未見真正了不起的佳品,早覺“曼陀山莊”四字未免名不副實,此刻見到這四盆山茶,暗暗點頭,心道:“這才有點兒道理。”
  只聽得王夫人道:“小茶,這四盆‘滿月’山茶,得來不易,須得好好照料。”那叫做小茶的婢女應道:“是!”段譽聽她這句話太也外行,嘿的一聲冷笑。王夫人又道:“湖中風大,這四盆花在船艙裡放了幾天,不見日光,快拿到日頭裡曬曬,多上些肥料。”小茶又應道:“是!”段譽再也忍耐不住,放聲大笑。
  王夫人聽他笑得古怪,問道:“你笑什麼?”段譽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種山茶。如此佳品竟落在你的手中,當真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之至。可惜,可惜,好生令人心疼。”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難道你就懂了?”突然心念一動:“且慢!他是大理人姓段,說不定倒真懂得山茶花。”但兀自說得嘴硬:“本莊名叫曼陀山莊,莊內莊外都是曼陀羅花,你瞧長得何等茂盛爛漫?怎說我不懂山茶?”段譽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粗生粗長。這四盆白茶卻是傾城之色,你這外行人要是能種得好,我就不姓段。”
  王夫人極愛茶花,不惜重資,到處去收購佳種,可是移植到曼陀山莊之後,竟沒一本名貴茶花能欣欣向榮,往往長得一年半載,便即枯萎,要不然便奄奄一息。她常自為此煩惱,聽得段譽的話後,不怒反喜,走上兩步,問道:“我這四盆白花有什麼不同?要怎樣才能種好?”段譽道:“你如向我請教,當有請教的禮數,倘若威逼拷問,你先砍了我的雙腳,再問不遲。”
  王夫人怒道:“要斬你雙腳,又有什麼難處?小詩,先去將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詩的婢女答應了一聲,挺劍上前。阿碧急道:“舅太太,勿來事格,你倘若傷仔俚,這人倔強之極,寧死也不肯說了。”王夫人原意本在嚇嚇段譽,左手一舉,小詩當即止步。
  段譽笑道:“你砍下我的雙腳,去埋在這四本白茶之旁,當真是上佳的肥料,這些白茶就越開越大,說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極!妙極!”
  王夫人心中本就這樣想,但聽他語氣說的全是反語,一時倒說不出話來,怔了一怔,才道:“你胡吹什麼?我這四本白茶,有什麼名貴之處,你且說來聽聽。倘若說得對了,再禮待你不遲。”
  段譽道:“王夫人,你說這四本白茶都叫做‘滿月’,壓根兒就錯了。你連花也不識,怎說得上懂花?其中一本叫作‘紅妝素裹’,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臉’?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一本?”
  段譽道:“你要請教在下,須得有禮才是。”
  王夫人倒給他弄得沒有法子,但聽他說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個特別名字,倒也十分歡喜,微笑道:“好!小詩,吩咐廚房在‘雲錦樓’設宴,款待段公子。”小詩答應著去了。
  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見段譽不但死裡逃生,王夫人反而待以上賓之禮,真是喜出望外。
  先前押著唐光雄而去的那名婢女回報:“那大理人姓唐的,已埋在‘紅霞樓’前的紅花旁了。”段譽心中一寒。只見王夫人漫不在乎的點點頭,說道:“段公子,請!”段譽道:“冒昧打擾,賢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賢光降,曼陀山莊蓬蓽生輝。”兩人客客氣氣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譽生死尚自系於一線。
  王夫人陪著段譽穿過花林,過石橋,穿小徑,來到一座小樓之前。段譽見小樓檐下一塊匾額,寫著“雲錦樓”三個墨綠篆字,樓下前後左右種的都是茶花。但這些茶花在大理都不過是三四流貨色,和這精致的樓閣亭榭相比,未免不襯。
  王夫人卻甚有得意之色,說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這裡相比,只怕猶有不如。”段譽點頭道:“這種茶花,我們大理人確是不種的。”王夫人笑吟吟的道:“是麼?”段譽道:“大理就是尋常鄉下人,也懂得種這些俗品茶花,未免太過不雅。”王夫人臉上變色,怒道:“你說什麼?你說我這些茶花都是俗品?你這話未免……欺人太甚。”
  段譽道:“夫人既不信,也只好由得你。”指著樓前一株五色斑斕的茶花,說道:“這一株,想來你是當作至寶了,嗯,這花旁的玉欄干,乃是真正的和闐美玉,很美,很美。”他嘖嘖稱賞花旁的欄干,於花朵本身卻不置一詞,就如品評旁人書法,一味稱贊墨色烏黑、紙張名貴一般。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30 PM

這株茶花有紅有白,有紫有黃,花色極是繁富華麗,王夫人向來視作珍品,這時見段譽頗有不屑之意,登時眉頭蹙起,眼中露出了殺氣。段譽道:“請問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麼名字?”王夫人氣忿忿的道:“我們也沒什麼特別名稱,就叫它五色茶花。”段譽微笑道:“我們大理人倒有一個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聲,道:“這般難聽,多半是你捏造出來的。這株花富麗堂皇,那裡像個落第秀才了?”段譽道:“夫人你倒數一數看,這株花的花朵共有幾種顏色。”王夫人道:“我早數過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種。”段譽道:“一共是十七種顏色。大理有一種名種茶花,叫作‘十八學士’,那是天下的極品,一株上共開十八朵花,朵朵顏色不同,紅的就是全紅,紫的便是全紫,決無半分混雜。而且十八朵花形狀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處,開時齊開,謝時齊謝,夫人可曾見過?”王夫人怔怔的聽著,搖頭道:“天下竟有這種茶花!我聽也沒聽過。”
  段譽道:“比之‘十八學士’次一等的,‘十三太保’是十三朵不同顏色的花生於一株,‘八仙過海’是八朵異色同株,‘七仙女’是七朵,‘風塵三俠’是三朵,‘二喬’是一紅一白的兩朵。這些茶花必須純色,若是紅中夾白,白中帶紫,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由得悠然神往,抬起了頭,輕輕自言自語:“怎麼他從來不跟我說。”
  段譽又道:“‘八仙過海’中必須有深紫和淡紅的花各一朵,那是鐵拐李和何仙姑,要是少了這兩種顏色,雖然是八色異花,也不能算‘八仙過海’,那叫做‘八寶妝’,也算是名種,但比‘八仙過海’差了一級。”王夫人道:“原來如此。”
  段譽又道:“再說‘風塵三俠’,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須紫色者最大,那是虯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紅色者最嬌艷而最小,那是紅拂女。如果紅花大過了紫花、白花,便屬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有言道是“如數家珍”,這些各種茶花原是段譽家中的珍品,他說起來自是熟悉不過。王夫人聽得津津有味,歎道:“我連副品也沒見過,還說什麼正品。”
  段譽指著那株五色花茶道:“這一種茶花,論顏色,比十八學士少了一色,偏又是駁而不純,開起來或遲或早,花朵又有大有小。它處處東施效顰,學那十八學士,卻總是不像,那不是個半瓶醋的酸丁麼?因此我們叫它作‘落第秀才。’”王夫人不由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道:“這名字起得忒也削尖酸刻薄,多半是你們讀書人想出來的。”
  到了這一步,王夫人於段譽之熟知茶花習性自是全然信服,當下引著他上得雲錦樓來。段譽見樓上陳設富麗,一幅中堂繪的是孔雀開屏,兩旁一副木聯,寫的是:“漆葉雲差密,茶花雪妒妍”。不久開上了酒筵,王夫人請段譽上座,自己坐在下首相陪。
  這酒筵中的菜肴,與阿朱、阿碧所請者大大不同。朱碧雙環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見長,於尋常事物之中別具匠心。這雲錦樓的酒席卻注重豪華珍異,什麼熊掌、魚翅,無一不是名貴之極。但段譽自幼生長於帝王之家,什麼珍奇的菜肴沒吃過,反覺曼陀山莊的酒筵遠不如琴韻小築了。
  酒過三巡,王夫人問道:“大理段氏乃武林世家,公子卻何以不習武功?”段譽道:“大理姓段者甚多,皇族宗室的貴胄子弟,方始習武,似晚生這等尋常百姓,都是不會武功的。”他想自己生死在人掌握之中,如此狼狽,決不能吐露身世真相,沒的墮了伯父與父親的威名。王夫人道:“公子是尋常百姓?”段譽道:“是。”王夫人道:“公子可識得幾位姓段的皇室貴胄嗎?”段譽一口回絕:“全然不識。”
  王夫人出神半晌,轉過話題,說道:“適才得聞公子暢說茶花品種,令我茅塞頓開。我這次所得的四盆白茶,蘇州城中花兒匠說叫做滿月,公子卻說其一叫作‘紅妝素裹’,另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臉’,不知如何分別,願聞其詳。”
  段譽道:“那本大白花而微有隱隱黑斑的,才叫作‘滿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那本白瓣上有兩個橄欖核兒黑斑的,卻叫作‘眼兒媚’。”王夫人喜道:“這名字取得好。”
  段譽又道:“白瓣而灑紅斑的,叫作‘紅妝素裹’。白瓣而有一抹綠暈、一絲紅條的,叫作‘抓破美人臉’,但如紅絲多了,卻又不是‘抓破美人臉’了,那叫作‘倚欄嬌’。夫人請想,凡是美人,自當嫻靜溫雅,臉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總不會自己梳裝時粗魯弄損,也不會給人抓破,只有調弄鸚鵡之時,給鳥兒抓破一條血絲,卻也是情理之常。因此花瓣這抹綠暈,是非有不可的,那就是綠毛鸚哥。倘若滿臉都抓破了,這美人老是與人打架,還有什麼美之可言?”
  王夫人本來聽得不住點頭,甚是歡喜,突然間臉色一沉,喝道:“大膽,你是譏刺於我麼?”
  段譽吃了一驚,忙道:“不敢!不知什麼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怒道:“你聽了誰的言語,捏造了這種種鬼話,前來辱我?誰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就會不美?嫻靜溫雅,又有什麼好了?”段譽一怔,說道:“晚生所言,僅以常理猜度,會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莊的。”不料這話在王夫人聽來仍是大為刺耳,厲聲道:“你說我不端莊嗎?”
  段譽道:“端莊不端莊,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逼人殺妻另娶,這種行徑,自非端人所為。”他說到後來,心頭也有氣了,不再有何顧忌。
  王夫人左手輕揮,在旁伺候的四名婢女一齊走上兩步,躬身道:“是!”王夫人道:“押著這人下去,命他澆灌茶花。”四名婢女齊聲應道:“是!”
  王夫人道:“段譽,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該死之極。現下死罪暫且寄下了,罰你在莊前莊後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來這四盆白花,務須小心在意。我跟你說,這四盆白花倘若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只手,死了兩株,砍去雙手,四株齊死,你便四肢齊斷。”段譽道:“倘若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種活之後,你再給我培養其他的名種茶花。什麼十八學士、十三太保、八仙過海、七仙女、風塵三俠、二喬這些名種,每一種我都要幾本。倘若辦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珠。”
  段譽大聲抗辯:“這些名種,便在大理也屬罕見,在江南如何能輕易得到?每一種都有幾本,那還說得上什麼名貴?你乘早將我殺了是正經。今天砍手,明天挖眼,我才不受這個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煩了,在我面前,膽敢如此放肆?押了下去!”
  四名婢女走上前來,兩人抓住了他衣袖,一人抓住他胸口,另一人在他背上一推,五人拖拖拉拉的一齊下樓。這四名婢女都會武功,段譽在她們挾制之下,絲毫抗御不得,心中只是暗叫:“倒霉,倒霉!”
  四名婢女又拉又推,將他擁到一處花圃,一婢將一柄鋤頭塞在他手中,一婢取過一只澆花的木桶,說道:“你聽夫人吩咐,乖乖的種花,還可活得性命。你這般沖撞夫人,不立刻活埋了你,算你是天大的造化。”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種花澆花之外,莊子中可不許亂闖亂走,你若闖進了禁地,那可是自己該死,誰也沒法救你。”四婢十分鄭重的囑咐一陣,這才離去。段譽呆在當地,當真哭笑不得。
  在大理國中,他位份僅次於伯父保定帝和父親鎮南王,將來父親繼承皇位,他便是儲君皇太子,豈知給人擒來到江南,要燒要殺,要砍去手足、挖了雙眼,那還不算,這會兒卻被人逼著做起花匠來。雖然他生性隨和,在大理皇宮和王府之中,也時時瞧著花匠修花剪草,鋤地施肥,和他們談談話話,但在王子心中,自當花匠是卑微之人。
  幸好他天性活潑快樂,遇到逆境挫折,最多沮喪得一會,不久便高興起來。自己譬解:“我在無量山玉洞之中,已拜了那位神仙姊姊為師。這位王夫人和那神姊姊相貌好像,只不過年紀大些,我便當她是我師伯,有何不可?師長有命,弟子服其勞,本來應該的。何況蒔花原是文人韻事,總比動力掄槍的學武高雅得多了。至於比之給鳩摩智在慕容先生的墓前活活燒死,更是在這兒種花快活千倍萬倍。只可惜這些茶花品種太差,要大理王子來親手服侍,未免是大才小用、殺雞用牛刀了。哈哈,你是牛刀嗎?有何種花大才?”
  又想:“在曼陀山莊多耽些時候,總有機緣能見到那位身穿藕色衫子的姑娘一面,這叫做‘段譽種花,焉知非福!’”
  一想到禍福,便拔了一把草,心下默禱:“且看我幾時能見到那位姑娘的面。”將這把草右手交左手,左手交右手的卜算,一卜之下,得了個艮上艮下的“艮”卦,心道:“‘艮其背,不獲其身,行其庭,不見其人。無咎。’這卦可靈得很哪,雖然不見,終究無咎。”
  再卜一次,得了個兌上坎下的“困”卦,暗暗叫苦:“‘困於株木,入於幽谷,三歲不覿。’三年都見不到,真乃困之極矣。”轉念又想:“三年見不到,第四年便見到了。來日方長,何困之有?”
  占卜不利,不敢再卜了,口中哼著小曲,負了鋤頭,信步而行,心道:“王夫人叫我種活那四盆白茶。這四盆花確是名種,須得找個十分優雅的處所種了起來,方得相襯。”一面走,一面打量四下景物,突然之間,哈哈哈的大聲笑了出來,心道:“王夫人對茶茶一竅不通,偏偏要在這裡種茶花,居然又稱這莊子為曼陀山莊,卻全不知茶花喜陰不喜陽,種在陽光烈照之處,縱然不死,也難盛放,再大大的施上濃肥,什麼名種都給她坑死了,可惜,可惜!好笑,好笑!”
  他避開陽光,只往樹蔭深處行去,轉過一座小山,只聽得溪水淙淙,左首一排綠竹,四下裡甚是幽靜。該地在山丘之陰,日光照射不到,王夫人只道不宜種花,因此上一株茶花也無。段譽大喜,說道:“這裡最妙不過。”
  回到原地,將四盆白茶逐一搬到綠竹叢旁,打碎瓷盆,連著盆泥一起移植在地。他雖從未親手種過,但自來看得多了,依樣葫蘆,居然做得極是妥貼。不到半個時辰,四株白茶已種在綠竹之畔,左首一株“抓破美人臉”,右首是“紅妝素裹”和“滿月”,那一株“眼兒媚”則斜斜的種在小溪旁一塊大石之後,自言自語:“此所謂‘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也,要在掩掩映映之中,才增姿媚。”中國歷來將花比作美人,蒔花之道,也如裝扮美人一般。段譽出身皇家,幼詩詩書,於這等功夫自然是高人一等。
  他伸手溪中,洗淨了雙手泥污,架起了腳坐在大石上,對那株“眼兒媚”正面瞧瞧,側面望望,心下正自得意,忽聽得腳步細碎,有兩個女子走了過來。只聽得一人說道:“這裡最是幽靜,沒人來的……”
  語音入耳,段譽心頭怦的一跳,分明是日間所見那身穿藕色紗衫的少女所說。段譽屏氣凝息,半點聲音也不敢出,心想:“她說過不見不相干的男子,我段譽自是個不相干的男子了。我只要聽她說幾句話,聽幾句她仙樂一般的聲音,也已是無窮之福,千萬不能讓她知道了。”他的頭本來斜斜側頭,這時竟然不敢回正,就讓腦袋這麼側著,生恐頭頸骨中發出一絲半毫輕響,驚動了她。
  只聽那少女繼續說道:“小茗,你聽到什麼……什麼關於他的消息?”段譽不由得心中一酸,那少女口中的那個“他”,自然決不會是我段譽,而是慕容公子。從王夫人言下聽來,那慕容公子似乎單名一個“復”字。那少女的詢問之中顯是滿腔關切,滿懷柔情。段譽不自禁既感羨慕,亦復自傷。只聽小茗囁嚅半晌,似是不便直說。
  那少女道:“你跟我說啊!我總不忘了你的好處便是。”小茗道:“我怕……怕夫人責怪。”那少女道:“你這傻丫頭,你跟我說了,我怎麼會對夫人說?”小茗道:“夫人倘若問你呢?”那少女道:“我自然也不說。”
  小茗又遲疑了半晌,說道:“表少爺是到少林寺去了。”那少女道:“去了少林寺?阿朱、阿碧她們怎地說他去了洛陽丐幫?”
  段譽心道:“怎麼是表少爺?嗯,那慕容公子是她的表哥,他二人是中表之親,青梅竹馬,那個……那個……”
  小茗道:“夫人這次出外,在途中遇到公冶二爺,說道得知丐幫的頭腦都來到了江南,要向表少爺大興問什麼之師的。公冶二爺又說接到表少爺的書信,他到了洛陽,找不到那些叫化頭兒,就上嵩山少林寺去。”那少女道:“他去少林寺干什麼?”小茗道:“公冶二爺說,表少爺信中言道,他在洛陽聽到信息,少林寺有一個老和尚在大理死了,他們竟又冤枉是‘姑蘇慕容’殺的。表少爺很生氣,好在少栗寺離洛陽不遠,他就要去跟廟裡的和尚說個明白。”
  那少女道:“倘若說不明白,可不是要動手嗎?夫人既得到了訊息,怎地反而回來,不趕去幫表少爺的忙?”小茗道:“這個……婢子就不知道了。想來,夫人不喜歡表少爺。”那少憤憤的道:“哼,就算不喜歡,終究是自己人。姑蘇慕容氏在外面丟了人,咱們王家就很有光采麼?”小茗不敢接口。
  那少女在綠竹叢旁走來走去,忽然間看到段譽所種的三株白茶,又見到地下的碎瓷盆,“咦”的一聲,問道:“是誰在這裡種茶花?”
  段譽更不怠慢,從大石後一閃而出,長揖到地,說道:“小生奉夫人之命,在此種植茶花,沖撞了小姐。”他雖深深作揖,眼睛卻仍是直視,深怕小姐說一句“我不見不相干的男子”,就此轉身而去,又昏過了見面的良機。
  他一見到那位小姐,耳朵中“嗡”的一聲響,但覺眼前昏昏沉沉,雙膝一軟,不由自主跪倒在地,若不強自撐住,幾乎便要磕下頭去,口中卻終於叫了出來:“神仙姊姊,我……我想得你好苦!弟子段譽拜見師父。”
  眼前這少女的相貌,便和無量山石洞中的玉像全然的一般無異。那王夫人已然和玉像頗為相似了,畢竟年紀不同,容貌也不及玉像美艷,但眼前這少女除了服飾相異之外,臉型、眼睛、鼻子、嘴唇、耳朵、膚色、身材、手足,竟然沒一處不像,宛然便是那玉像復活。他在夢魂之中,已不知幾千百遍的思念那玉像,此刻眼前親見,真不知身在何處,是人間還是天上?
  那少女還道他是個瘋子,輕呼一聲,向後退了兩步,驚道:“你……你……”
  段譽站起身來,他目光一直瞪視著那少女,這時看得更加清楚了些,終於發覺,眼前少女與那洞中玉像畢竟略有不同:玉像冶艷靈動,頗有勾魂攝魄之態,眼前少女卻端莊中帶有稚氣,相形之下,倒是玉像比之眼前這少女更加活些,說道:“自那日在石洞之中,拜見神仙姊姊的仙范,已然自慶福緣非淺,不意今日更親眼見到姊姊容顏。世間真有仙子,當非虛語也!”
  那少女向小茗道:“他說什麼?他……他是誰?”小茗道:“他就是阿朱、阿碧帶來的那個書呆子。他說會種茶花,夫人倒信了他的胡說八道。”那少女問段譽道:“書呆子,剛才我和她說的話,你都聽見了麼?”
  段譽笑道:“小生姓段名譽,大理國人氏,非書呆子也。神仙姊姊和這位小茗姊姊的言語,我無意之中都聽到了,不過兩位大可放心,小生決不洩漏片言只語,擔保小茗姊姊決計不會受夫人責怪便是。”
  那少女臉色一沉,道:“誰跟你姊姊妹妹的亂叫?你還不認是書呆子,你幾時又見過我了?”段譽道:“我不叫你神仙姊姊,卻叫什麼?”那少女道:“我姓王,你叫我王姑娘就是。”
  段譽搖頭道:“不行,不行,天下姓王的姑娘何止千千萬萬,如姑娘這般天仙人物,如何也只稱一聲‘王姑娘’”可是叫你作什麼呢?那倒為難得緊了。你稱作王仙子嗎?似乎太俗氣。叫你曼陀公主罷?大宋、大理、遼國、吐番、西夏,哪一國沒有公主?哪一個能跟你相比?”
  那少女聽他口中念念有詞,越覺得他呆氣十足,不過聽他這般傾倒備至、失魂落魄的稱贊自己美貌,終究也有點歡喜,微笑道:“總算你運氣好,我媽沒將你的兩只腳砍了。”
  段譽道:’令堂夫人和神仙姊姊一般的容貌,只是性情特別了些,動不動就殺人,未免和這神仙體態不稱……”
  那少女秀眉微蹙,道:“你趕緊去種茶花吧,別在這裡嘮嘮叨叨的,我們還有要緊話要說呢?”神態間便當他是個尋常花匠一般。
  段譽卻也不以為忤,只盼能多和她說一會話,能多瞧上她幾眼,心想:“要引得她心甘情願的和我說話,只有跟她談論慕容公子,除此之外,她是什麼事也不會放在心上的。”便道:“少林寺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寺中高僧好手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大都精通七十二般絕技。這次少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陸涼州身戒寺中人毒手而死,眾和尚認定是‘姑蘇慕容’下的手。慕容公子孤身犯險,可大大不妥。”
  那少女果真身子一震。段譽不敢直視她臉色,心下暗道:“她為了慕容復這小子而關心掛懷,我見了她的臉色,說不定會氣得流下淚來。”但見到她藕色綢衫的下擺輕輕顫動,聽到她比洞簫還要柔和的聲調問道:“少林寺的和尚為什麼冤枉‘姑功慕容’?你可知道麼?你……你快跟我說。”
  段譽聽她這般低語央求,心腸一軟,立時便想將所知說了出來,轉念又想:“我所知其實頗為有限,只不過玄悲大師身中‘韋陀杵”而死,大家說‘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天下就只‘姑蘇慕容’一家,這些情由,三言兩語便說完了。我只一說完,她便又催我去種茶花,再要尋什麼話題來跟她談談說說,那可不容易了。我得短話長說,小題大做,每天只說這麼一小點兒,東拉西扯,不著邊際,有多長就拖多長,叫她日日來尋我說話,只要尋我不著,那就心癢難搔。”於是咳嗽一聲,說道:“我自己是不會武功的,什麼‘金雞獨立’、‘黑虎偷心’,最容易的招式也不會一招。但我家裡有一個朋友,姓朱,名叫朱丹臣,外號叫作‘筆硯生’,你別瞧他文文弱弱的,好像和我一樣,只道也是個書呆子,嘿,他的武功可真不小。有一天我見他把扇子一放攏,倒了轉來,噗的一聲,扇子柄在一條大漢的肩膀上這麼一點,那條大漢便縮成了團,好似一堆爛泥那樣,動也不會動了。”
  那少女道:“嗯,這是‘清涼扇’法的打穴功夫,第三十八招‘透骨扇’,倒轉扇柄,斜打肩貞。這位朱先生是昆侖旁支、三因觀門下的弟子,這一派的武功,用判官筆比用扇柄更是厲害。你說正經的吧,不用跟我說武功。”
  這一番話若叫朱丹臣聽到了,非佩服得五體投地不可,那少女不但說出了這一招的名稱手法,連他的師承來歷、武學家數,也都說得清清楚楚。假如另一個武學名家聽了,比如是段譽的伯父段正明、父親段正淳,也要大吃一驚:“怎地這個年輕姑娘,於武學之道見識竟如此淵博精辟?”但段譽全然不會武功,這姑娘輕描淡寫的說來,他也只輕描淡寫的聽著。他也不知這少女所說的對不對,一雙眼只是瞧著她淡淡的眉毛這麼一軒,紅紅的嘴唇這麼一撅,她說得對也好,錯也好,全然的不在意下。
  那少女問道:“那位朱先生怎麼啦?”段譽指著綠竹旁的一張青石條凳,道:“這事說來話長,小姐請移尊步,到那邊安安穩穩的坐著,然後待我慢慢的稟告。”那少女道:“你這人羅哩羅唆。爽爽快快不成麼?我可沒功夫聽你的。”段譽道:“小姐今日沒空,明日再來找我,那也可以。倘若明日無空,過得幾日也是一樣。只要夫人沒將我的舌頭割去,小姐但有所問,我自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少女左足在地下輕輕一頓,轉過頭不再理他,問小茗道:“夫人還說什麼?”小茗道:“夫人說:‘哼,亂子越惹越大了,結上了丐幫的冤家,又成了少林派的對頭,只怕你姑蘇慕容家死……死無葬身之地。’”那少女急道:“媽明知表少爺處境凶險,怎地毫不理會?”小茗道:“是。小姐,怕夫人要找我了,我得去啦!剛才的話,小姐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婢子還想服侍你幾年呢。”那少女道:“你放心好啦。我怎會害你?”小茗告別而去。段譽見她目光中流露恐懼的神氣,心想:“王夫人殺人如草芥,確是令人魂飛魄散。”
  那少女緩步走到青石凳前,輕輕巧巧的坐了下來,卻並不叫段譽也坐。段譽自不敢貿然坐在她的身旁,但見一株白茶和她相距甚近,兩株離得略遠,美人名花,當真相得益彰,歎道:“‘名花傾國兩相歡’,不及,不及。當年李太白以芍藥比喻楊貴妃之美,他若有福見到小姐,就知道花朵雖美,然而無嬌嗔,無軟語,無喜笑,無憂思,那是萬萬不及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31 PM

那少女幽幽的道:“你不停的說我很美,我也不知真不真。”
  段譽大為奇怪,說道:“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於男子尚且如此,何況如姑娘這般驚世絕艷”想是你一生之中聽到贊美的話太多,也聽得厭了。”
  那少女緩緩搖頭,目光中露出了寂寞之意,說道:“從來沒人對我說美還是不美,這曼陀山莊之中,除了我媽之外,都是婢女僕婦。她們只知道我是小姐,誰來管我是美是丑?”段譽道:“那麼外面的人呢?”那少女道:“什麼外面的人?”段譽道:“你到外面去,別人見到你這天仙般的美女,難道不驚喜贊歎、低頭膜拜麼?”那少女道:“我從來不到外邊去,到外邊去干什麼?媽媽也不許我出去。我到姑媽家的‘還施水閣’去看書,也遇不上什麼外人,不過是他的幾個朋友鄧大哥、公冶二哥、包三哥、鳳四哥他們,他們……又不像你這般呆頭呆腦的。”說著微微一笑。
  段譽道:“難道慕容公子……他也從來不說你很美嗎?”
  那少女慢慢的低下了頭,只聽得瑟的一下極輕極輕的聲響,跟著又是這麼一聲,幾滴眼淚滴在地下的青草上,晶瑩生光,便如是清晨的露珠。
  段譽不敢再問,也不敢說什麼安慰的話。
  過了好一會,那少女輕歎一聲,說道:“他……他是很快的,一年到頭,從早到晚,沒什麼空閒的時候。他和我在一起時,不是跟我談論武功,便是談論國家大事。我……我討厭武功。”
  段譽一拍大腿,叫道:“不錯,不錯,我也討厭武功。我伯父和我爹爹叫我學武,我說什麼也不學,寧可偷偷的逃了出來。”
  那少女一聲長歎,說道:“我為了要時時見他,雖然討厭武功,但看了拳經刀譜,還是牢牢記在心中,他有什麼地方不明白,我就好說給他聽。不過和我自己卻是不學的。女孩兒家掄刀使棒,總是不雅……”段譽打從心底裡贊出來:“是啊,是啊!像你這樣天下無雙的美人兒,怎能跟人動手動腳,那太也不成話了。啊喲……”他突然想到,這句話可得罪了自己母親。那少女卻沒留心他說些什麼,續道:“那些歷代帝皇將相,今天你殺我,明天我殺你的事,我實在不願知道。可是他最愛談這些,我只好去看這些書,說給他聽。”
  段譽奇道:“為什麼要你看了說給他聽,他自己不會看麼?”那少女白了他一眼,嗔道:“:你道他是瞎子麼?他不識字麼?”段譽忙道:“不,不!我說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好不好?”他話是這麼說,心中卻忍不住一酸。
  那少女嫣然一笑,說道:“他是我表哥。這莊子中,除了姑媽、姑丈和表哥之外,很少有旁人來。但自從我姑丈去世之後,我媽跟姑媽吵翻了。我媽連表哥也不許來。我也不知他是不是天下最好的人。天下的好人壞人,我誰也見不到。”段譽道:“怎不問你爹爹?”
  那少女道:“我爹爹早故世了,我沒生下來,他就已故世了,我……我從來沒見過他一面。”說著眼圈兒一紅,又是泫然欲涕。
  段譽道:“嗯,你姑媽是你爹爹的姊姊,你姑丈是你姑媽的丈夫,他……他……他是你姑媽的兒子。”那少女笑了出來,說道:“瞧你這般傻裡傻氣的。我是我媽媽的女兒,他是我的表哥。”
  段譽見逗引得她笑了,甚是高興,說道:“啊,我知道了,想是你表哥很忙,沒功夫看書,因此你就代他看。”那少女道:“也可以這麼說,不過另外還有原因的。我問你,少林寺的和們,為什麼冤枉我表哥殺了他們少林派的人?”
  段譽見她長長的睫毛上兀自帶著一滴淚珠,心想:“前人雲:‘梨花一枝春帶雨’,以此比擬美人之哭泣。可是梨花美則美矣,梨樹卻太過臃腫,而且雨後梨花,片片花朵上都是淚水,又未免傷心過份。只有像王姑娘這麼,山茶朝露,那才美了。”
  那少女笑了一會,見他始終不答,伸手在他手背上輕輕一推,道:“你怎麼了?”段譽全身一震,跳起身來,叫道:“啊喲!”那少女給他嚇了一跳,道:“怎麼?”段譽滿臉通紅,道:“你手指在我手背上一推,我好象給你點了穴道。”
  那少女睜著圓圓的眼睛,不知他在說笑,說道:“這邊手背上沒有穴道的。‘液門’、‘中渚’、‘陽池’三穴都在掌緣,‘前豁’、‘養老’兩穴近手腕了,離得更遠。”她說著伸出自己手背來比劃。
  段譽見到她左手食指如一根蔥管,點在右手雪白嬌嫩的手背之上,突覺喉頭干燥,頭腦中一陣暈眩,問道:“姑……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那少女微笑道:“你這人真是古裡古怪的。好,說給你知道也不打緊。反正我就不說,阿朱、阿碧兩個丫頭也會說的。”伸出手指,在自己手背上畫了三個字:“王語嫣”。
  段譽叫道:“妙極,妙極!語笑嫣然,和藹可親。”心想:“我把話說在頭裡,倘若她跟她媽媽一樣,說得好端端地,突然也扳起臉孔,叫我去種花,那就跟她的名字不合了。”
  王語嫣微笑道:“名字總是取得好聽些的。史上那些大奸大惡之輩,名字也是挺美的。曹操不見得有什麼德操,朱全忠更是大大的不忠。你叫段譽,你的名譽很好麼?只怕有點兒沽名……”段譽接口道:“……釣譽!”兩人同聲大笑起來。
  王語嫣秀美的面龐之上,本來總是隱隱帶著一絲憂色,這時縱聲大笑,歡樂之際,更增嬌麗。段譽心想,“我若能一輩子逗你喜笑顏開,此生復有何求?”
  不料她只歡喜得片刻,眼光中又出現了那朦朦朧朧的憂思,輕輕的道:“他……他老是一本正經的,從來不跟我說這些無聊的事。唉!燕國、燕國,就真那麼重要麼?”
  “燕國,燕國”這四個字鑽入段譽耳中,陡然之間,許多本來零零碎碎的字眼,都串聯在一起了:“慕容氏”、“燕子嗚”、“參合莊”、“燕國”……脫口而出:“這位慕容公子,是五胡亂華時鮮卑人慕容氏的後代?他是胡人,不是中國人?”
  王語嫣點頭道:“是的,他是燕國慕容氏的舊王孫。可是已隔了這幾百年,又何必還念念不忘的記著祖宗舊事?他想做胡人,不做中國人,連中國字也不想識,中國書也不想讀。可是啊,我就瞧不出中國書有什麼不好。有一次我說:‘表哥,你說中國書不好,那麼有什麼鮮卑字的書,我倒想瞧瞧。’他聽了就大大生氣,因為壓根兒就沒有鮮卑字的書。”
  她微微抬起頭,望著遠處緩緩浮動的白雲,柔聲道:“他……他比我大十歲,一直小我是他的小妹妹,以為我除了讀書、除了記書上的武功之外,什麼也不懂。他一直不知道,我讀書是為他讀的,記憶武功也是為他記的。若不是為了他,我寧可養些小雞兒玩玩,或者是彈彈琴,寫寫字。”
  段譽顫聲道:“他當真一點也不知你……你對他這麼好?”
  王語嫣道:“我對他好,他當然知道。他待我也是很好的。可是……可是,咱倆就像同胞兄妹一般,他除了正經事情之外,從來不跟我說別的。從來不跟我說起,他有什麼心思。也從來不問我,我有什麼心事。”說到這裡,玉頰上泛起淡淡的紅暈,神態靦腆,目光中流露出羞意。
  段譽本來想跟她開句玩笑,問她:“你有什麼心事?”但見到她的麗色嬌羞,便不敢唐突佳人,說道:“你也不用老是跟他談論史事武學。詩詞之中,不是有什麼子夜歌、會真詩麼?”此言一出,立即大悔:“就讓她含情脈脈,無由自達,豈不是好?我何必教她法子?當真是傻瓜之至了。”
  王語嫣更是害羞,忙道:“怎……怎麼可以?我是規規矩矩的閨女,怎可提到這些……這些詩詞,讓表哥看輕了。”
  段譽噓了口長氣,道:“是,正該如此!”心下暗罵自己:“段譽,你這家伙不是正人君子。”
  王語嫣這番心事,從來沒跟誰說過,只是在自己心中千番思量,百遍盤算,今日遇上段譽這個性格隨隨便便之人,不知怎地,竟然對他十分信得過,將心底的柔情蜜意都吐露了出來。其實,她暗中思慕表哥,阿朱、阿碧,以及小茶、小茗、幽草等丫環何嘗不知,只是誰都不說出口來而已。她說了一陣話,心中翻悶稍去,道:“我跟你說了許多不相干的閒話,沒說到正題。少林寺到底為什麼要跟我表哥為難?”
  段譽眼見再也不能拖延了,只得道:“少林寺的方丈叫做玄慈大師,他有一個師弟叫做玄悲。玄悲大師最擅長的武功,乃是‘韋陀杵’。”王語嫣點頭道:“那是少林七十二絕藝中的第四十八門,一有只有十九招杵法,使將出來時卻極為威猛。”
  段譽道:“這位玄悲大師來到我們大理,在陸涼州的身戒寺中,不知怎地給人打死了,而敵人傷他的手法,正是玄悲大師最擅長的‘韋陀杵’。他們說,這種傷人的手法只有姑蘇慕容氏才會,叫做什麼‘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王語嫣點頭道:“說來倒也有理。”
  段譽道:“除了少林派之外,還有別的人也要找慕容氏報仇。”王語嫣道:“還有些什麼人?”段譽道:“伏牛派有個叫做柯百歲的人,他的拿手武功叫做什麼‘天靈千碎。’”王語嫣道:“嗯,那是伏牛派百勝軟鞭第廿九招中的第四個變招,雖然招法古怪,卻算不得是上乘武學,只不過是力道十分剛猛而已。”段譽道:“這人也死在‘天靈千碎’這一招之下,他的師弟和徒弟,自是要找慕容氏報仇了。”
  王語嫣沉吟道:“那個柯百歲,說不定是我表哥殺的,玄悲和尚卻一定不是。我表哥不會‘韋陀杵’功夫,這門武功難練得很。不過,你如見到我表哥,可別說他不會這門武功,更加不可說是我說的,他聽了一定要大大生氣……”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兩人急奔而來,卻是小茗和幽草。
  幽草臉上神色甚是驚惶,氣急敗壞的道:“小姐,不……不好啦,夫人吩咐將阿朱、阿碧二…”說到這裡,喉頭塞住了,一時說不下去,小茗接著道:“要將她這人的右手砍了,罰她們擅闖曼陀山莊之罪。又說:這兩個小丫頭倘若再給夫人見到,立刻便砍了腦袋。那……那怎麼辦呢?”
  段譽急道:“王姑娘,你……你快得想個法兒救救她們才好!”
  王語嫣也甚為焦急,皺眉道:“阿朱、阿碧二女是表哥的心腹使婢,要是傷殘了她們肢體,我如何對得起表哥?幽草,她們在那裡?”幽草和朱、碧二女最是交好,聽得小姐有意相救,登時生出一線希望,忙道:“夫人吩咐將二人送去‘花肥房’,我求嚴婆婆遲半個時辰動手,這時趕去求懇夫人,還來得及。”王語嫣心想:“向媽求懇,多半無用,可是除此之外,也別無他法。”當下點了點頭,帶了幽草、小茗二婢便去。
  段譽瞧著她輕盈的背影,想追上去再跟她說幾句話,但只跨出一步,便覺無話可說,怔怔的站住了,回想適才跟她這番對答,不由得癡了。
  王語嫣快步來到上房,見母親正斜倚在床上,望著壁上的一幅茶花圖出神,便叫了聲:“媽!”
  王夫人慢慢轉過頭來,臉上神色嚴峻,說道:“你想跟我說什麼?要是跟慕容家有關,我便不聽。”王語嫣道:“媽,阿朱和阿碧這次不是有意來的,你就饒了她們這一回吧。”王夫人道:“你怎知道她們不是有意來的?我斬了她們的手,你怕你表哥從此不睬你,是不是?”王語嫣眼中淚水滾動,道:“表哥是你的親外甥,你……你何必這樣恨他,就算姑媽得罪了你,你也不用惱恨表哥。”她鼓著勇氣說了這幾句話,但一出口,心中便怦怦亂跳,自驚怎地如此大膽,竟敢出言沖撞母親。
  王夫人眼光如冷電,在女兒臉上掃了幾下,半晌不語,跟著便閉上了眼睛。王語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不知母親心中在打什麼主意。
  過了好一陣,王夫人睜開眼來,說道:“你怎知道姑媽得罪了我?她什麼地方得罪了我。”王語嫣聽得她聲調寒冷,一時嚇得話也答不出來。王夫人道:“你說好了。反正你現今年紀大了,不用聽我話啦。”王語嫣又急又氣,流下淚來,道:“媽,你……你這樣恨姑媽家裡,自然是姑媽得罪了你。可是她怎樣得罪了你,你從來不跟我說。現下姑媽也過世啦,你……你也不用再記她的恨了。”王夫人厲聲道:“你聽誰說過沒有?”王語嫣搖搖頭,道:“你從來不許我出去,也不許外人進來,我聽誰說啊?”
  王夫人輕輕吁了口氣,一直繃緊著的臉登時松了,語氣也和緩了些,說道:“我是為你好。世界上壞人太多,殺不勝殺,你年紀輕輕,一個女孩兒家,還是別見壞人的好。”說到這裡,突然間想起一事,說道:“新來那個姓段的花匠,說話油腔滑調,不是好人。要是他跟你說一句話,立時便吩咐丫頭將他殺了,不能讓他說第二句,知不知道?”王語嫣心道:“什麼第一句、第二句,只怕連一百句、二百句也說過了。”
  王夫人道:“怎麼?似你這等面慈心軟,這一生一世可不知要吃多少虧呢。”她拍掌兩下,小茗了過來。王夫人道:“你傳下話去,有誰和那姓段的花匠多說一句話,兩人一齊都割了舌頭。”小茗神色木然,似乎王夫人所說的乃是宰雞屠犬,應了聲:“是!”便即退下。王夫人向女兒揮手道:“你也去吧!”
  王語嫣應道:“是。”走到門邊時,停了一停,回頭道:“媽,你饒了阿朱、阿碧,命她們以後無論如何不可再來便是。”王夫人冷冷的道:“我說過的話,幾時有過不作數的,你多說也是無用。”
  王語嫣咬了咬牙,低聲道:“我知道你為什麼恨姑媽,為什麼討厭表哥。”左足輕輕一頓,便即出房。
  王夫人道:“回來!”這兩個字說得並不如何響亮,卻充滿了威嚴。王語嫣重又進房,低頭不語。王夫人望著幾上香爐中那彎彎曲曲不住顫動的青煙,低聲道:“嫣兒,你知道了什麼?不用瞞我,什麼都說出來好了。”王語嫣咬著下唇,說道:“姑媽怪你胡亂殺人,得罪了官府,又跟武林中人多結冤家。”
  王夫人道:“是啊,這是我王家的事,跟他慕容家又有什麼相干?她不過是你爹爹的姊姊,憑什麼來管我?哼,他慕容家幾百年來,就做的是“興復燕國”的大夢,只想聯絡天下英豪,為他慕容家所用,又聯絡又巴結,嘿嘿,這會兒可連丐幫與少林派都得罪下來啦。”
  王語嫣道:“媽,那少林派的玄悲和尚決不是表哥殺的,他不會使……”剛要說到“韋陀杵”三字,急忙住口,母親一查問這三字的來歷,那段譽難免殺身之禍,轉口道:“……他的武功只怕還夠不上。”
  王夫人道:“是啊。這會兒他可上少林寺去啦。那些多嘴丫頭們,自然巴巴的趕著來跟你說了。‘南慕容,北喬峰’,名頭倒著實響亮得緊。可是一個慕容復,再加上個鄧百川,到少林寺去討得了好嗎?當真是不自量力。”
  王語嫣走上幾步,柔聲道:’媽,你怎生想法子救他一救,你派人去打個接應好不好?他……他是慕容家的一線單傳。倘若他有甚不測,姑蘇慕容家就斷宗絕代了。”王夫人冷笑道:“姑蘇慕容,哼,慕容家跟我有什麼相干?你姑媽說她慕容家‘還施水閣’的藏書,勝過了咱們‘琅●(‘擐’字的‘手’換為‘女’旁)玉洞’的,那麼讓她的寶貝兒子慕容復到少林寺去大量威風好了。”揮手道:“出去,出去!”王語嫣道:“媽,表哥……”王夫人厲聲道:“你越來越放肆了!”
  王語嫣眼中含淚,低頭走了出去,芳心無主,不知如何是好,走到西廂廊下,忽聽得一人低聲問道:“姑娘,怎麼了?”王語嫣抬頭一看,正是段譽,忙道:“你……你別跟我說話。”
  原來段譽見王語嫣去後,發了一陣呆,迷迷憫憫的便跟隨而來,遠遠的等候,待他從王夫人房中出來,又是身不由主的跟了來。他見王語嫣臉色慘然,知道王夫人沒有答允,道:“就算夫人不答允,咱們也得想個法子。”王語嫣道:“媽沒答人,那還有什麼法子可想?她,她,她……我表哥身有危難,她袖手不理。”越說心中越委屈,忍不住又要掉淚。
  段譽道:“嗯,慕容公子身有危難……”突然想起一事,問道:“你懂得這麼多武功,為什麼自己不去幫他?”王語嫣睜著烏溜溜的眼珠,瞪視著他,似乎他這句話真是天下再奇怪不過的言語,隔了好一陣,才道:“我……我只懂得武功,自己卻不會使。再說,我怎麼能去?媽是決計不許的。”段譽微笑道:“你母親自然不會准許,可是你不會自己偷偷的走麼?我便曾自行離家出走。後來回得家去,爹爹媽媽也沒怎樣責罵。”
  王語嫣聽了這幾句話,當真茅塞頓開,雙目一亮,心道:“是啊,我偷著出去幫表哥,就算回來給媽狠狠責打一場,那又有什麼要緊?當真她要殺我,我總也已經幫了表哥。”想到能為了表哥而受苦受難,心中一陣辛酸,一陣甜蜜,又想:“這人說他曾偷偷逃跑,嗯,我怎麼從來沒想過這種事?”
  段譽偷看她神色,顯是意動,當下極力鼓吹,勸道:“你老是住在曼陀山莊之中,不去瞧瞧外面的花花世界麼?”
  王語嫣搖頭道:“那有什麼好瞧的?我只是擔心表哥。不過我從來沒練過武功,他當真遇上了凶險,我也幫不上忙。”段譽道:“怎麼幫不上忙?幫得上之至。你表哥跟人動手,你在旁邊說上幾句,大有幫助。這叫作‘旁觀者清’。人家下棋,眼見輸了,我在旁指點了幾著,那人立刻就反敗為勝,那還是剛不久之前的事。”王語嫣甚覺有理,但總是鼓不起勇氣,猶豫著:“我從來沒出過門,也不知少林寺在東在西。”
  段譽立即自告奮勇,道:“我陪你去,一路上有什麼事,一切由我來應付就是。”至於他行走江湖的經歷其實也高明得有限,此刻自然決計不提。
  王語嫣秀目緊蹙,側頭沉吟,拿不定主意。段譽又問:“阿朱、阿碧她們怎樣了?”王語嫣道:“媽也是不肯相饒。”段譽道:“一不做,二不休,倘若阿朱、阿碧給斬斷了一只手,你表哥定要怪你,不如就去救了她二人,咱四人立即便走。”王語嫣伸了伸舌頭,道:“這般的大逆不道,我媽怎肯干休?你這人膽子忒也大了!”
  段譽情知此時除了她表哥之外,再無第二件事能打動他心,當下以退為進,說道:“即然如此,咱們即刻便走,任由你媽媽斬了阿朱、阿碧的一只手。日後你表哥問起,你只推不知便了,我也決計不洩漏此事。”
  王語嫣急道:“那怎麼可以?這不是對表哥說謊了麼?”心中大是躊躇,說道:“唉!朱碧二女是他的心腹,從小便服侍他的,要是有甚好歹,他慕容家和我王家的怨可結得更加深了。”左足一頓,道:“你跟我來。”
  段譽聽後“你跟我來’這四字,當真是喜從天降,一生之中,從未聽見過有四個字是這般好聽的,見她向西北方行去,便跟隨在後。
  片刻之間,王語嫣已來到一間大石屋外,說道:“嚴媽媽,你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只聽得石屋中桀桀怪笑,一個干枯的聲音說道:“好姑娘,你來瞧嚴媽媽做花肥麼?”
  段譽首次聽到幽草與小茗她們說起,什麼阿朱、阿碧已給送到了“花肥房”中,當時並沒注意,此刻聽到這陰氣森森的聲音說道“花肥房”三字,心中驀地裡一凜:“什麼‘花肥房’?是種花的肥料麼”啊喲,是了,王夫人殘忍無比,將人活生生的宰了,當作茶花的肥料。要是我們已來遲了一步,朱碧二女的右手已給斬下來做了肥料,那便如何是好?”心中怦怦亂跳,臉上登時全無血色。
  王語嫣道:“嚴媽媽,我媽有事跟你說,請你過去。”石屋裡那女子道:“我正忙著。夫人有什麼要緊事,要小姐親自來說?”王語嫣道:“我媽說……嗯,她們來了沒有?”
  她一面說,一面走進石屋。只見她阿朱和阿碧二人被綁在兩根鐵柱子上,口中塞了什麼東西,眼淚汪汪的,卻說不出話來,段譽探頭一看,見朱碧二女尚自無恙,先放了一半心,再看兩旁時,稍稍平靜的心又大跳特跳起來。只見一個弓腰曲背的老婆子手中拿著一柄雪亮的長刀,身旁一鍋沸水,煮得直冒水氣。
  王語嫣道:“嚴媽媽,媽說叫你先放了她們,媽有一件要緊事,要向她們問個清楚。”
  嚴媽媽轉過頭來,段譽眼見她容貌丑陋,目光中盡量煞氣,兩根尖尖的犬齒露了出來,便似要咬人一口,登覺說不出的惡心難受,只見她點頭道:“好,問明白之後,再送回來砍手。”喃喃自言自語:“嚴媽媽最不愛看的就是美貌姑娘。這兩個小妞兒須得砍斷一只手,那才好看。我跟夫人說說,該得兩只手都斬了才是,近來花肥不大夠。”段譽大怒,心想這老婆子作惡多端,不知已殺了多少人,只恨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否則須當結結實實打她幾個嘴巴,打掉她兩三枚牙齒,這才去放朱碧二女。
  嚴媽媽年紀雖老,耳朵仍靈,段譽在門外呼吸粗重,登時便給她聽見了,問道:“誰在外邊?”伸頭出來一張,見到段譽,惡狠狠的問道:“你是誰?”段譽笑道:“我是夫人命我種茶花的花兒匠,請問嚴媽媽,有新鮮上好的花肥沒有?”嚴媽媽道:“你等一會,過不多時就有了。”轉過頭來向王語嫣道:“小姐,表少爺很喜歡這兩個丫頭吧?”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32 PM

王語嫣道:“是啊,你還是別傷了她們的好。”嚴媽媽點頭道:“小姐,夫人吩咐,割了兩個小丫頭的右手,趕出莊去,再對她們說:“以後只要再給我見到,立刻砍了腦袋!’是不是?”王語嫣道:“是啊。”她這兩字一出口,立時知道不對,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段譽暗暗叫苦:“唉,這小姐,連撒個謊也不會。”
  幸好嚴媽媽似乎年老胡塗,對這個大破綻全沒留神,說道:“小姐,麻繩綁得很緊,你來幫我解一解。”
  王語嫣道:“好吧!”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縛住她手腕的麻繩,驀然間喀喇一聲響,鐵柱中伸出一根孤形鋼條,套住了她的纖腰,王語嫣“啊”的一聲,驚呼了出來。那鋼條套住在她腰間,尚有數寸空隙,但要脫出,卻是萬萬不能。
  段譽一驚,忙搶進屋來,喝道:“你干什麼?快放了小姐。”
  嚴媽媽嘰嘰嘰的連聲怪笑,說道:“夫人即說再見到兩個小丫頭,立時便砍了腦袋,怎會叫她們去問話?夫人有多少丫頭,何必要小姐親來?這中間古怪甚多。小姐,你在這兒待一會,讓我去親自問過夫人再說。”
  王語嫣怒道:“你沒上沒下的干什麼?快放開我!”嚴媽媽道:“小姐,我對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點錯事。慕容家的姑太太實在對夫人不起,說了許多壞話,誹謗夫人的清白名聲,別說夫人生氣,我們做下人的也是恨之入骨。哪一日只要夫人一點頭,我們立時便去掘了姑太太的墳,將她屍骨拿到花肥房來,一般的做了花肥。小姐,我跟你說,姓慕容的沒一個好人,這兩個小丫頭,夫人是定然不會相饒的。但小姐即這麼吩咐,待我去問過夫人再說,倘然確是如此,老婆子再向小姐磕頭陪不是,你用家法板子打老婆子背脊好了。”王語嫣大急,道:“喂,喂,你別去問夫人,我媽要生氣的。”
  嚴媽媽更無懷疑,小姐定是背了母親弄鬼,為了回護表哥的使婢,假傳號令。她要乘機領功,說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會兒便來。”王語嫣叫道:“你別去,先放開我再說。”嚴媽媽那來理她,快步便走出屋去。
  段譽見事情緊急,張開雙手,攔住她去路,笑道:“你放了小姐,再去請問夫人,豈不是好?你是下人,得罪了小姐,終究不妙。”
  嚴媽媽眯著一雙小眼,側過了頭,說道:“你這小子很有點不妥。”一翻手便抓住了段譽的手腕,將他拖到鐵柱邊,扳動機柱,喀的一聲,鐵柱中伸出鋼環,也圈住了他腰。段譽大急,伸右手牢牢抓住她左手手腕,死也不放。
  嚴媽媽一給他抓住,立覺體中內力源源不斷外洩,說不出的難受,怒喝:“放開手!”她一出聲呼喝,內力外洩更加快了,猛力掙扎,脫不開段譽的掌握,心下大駭,叫道:“臭小子……你干什麼,快放開我。”
  段譽和她丑陋的臉孔相對,其間相距不過數寸。他背心給鐵柱頂住了,腦袋無法後仰,眼見她既黃且髒的利齒似乎便要來咬自己咽喉。又是害怕,又想作嘔,但知此刻千鈞一發,要是放脫了她,王語嫣固受重責,自己與朱碧二女更將性命不保,只有閉上眼睛不去瞧她。
  嚴媽媽道:“你……你放不放我?”語聲已有氣無力。段譽最初吸取無量劍七弟子的內力需時甚久,其後更得了不少高手的部份內力,他內力越強,北冥神功的吸力也就越大,這時再吸嚴媽媽的內力,那只片刻之功。嚴媽媽雖然凶悍,內力卻頗有限,不到一盞茶時分,已然神情委頓,只上氣不接下氣的道:“放……開我,放……放……放手……”
  段譽道:“你開機括先放我啊。”嚴媽媽道:“是,是!”蹲下身來,伸出右手去撥動藏在桌子底下的機括,喀的一響,圈在段譽腰間的鋼環縮了回去。段譽指著王語嫣和朱碧二女,命她立即放人。
  嚴媽媽伸指去扳扣住王語嫣的機括,扳了一陣,竟紋絲不動。段譽怒道:“你還不快放了小姐?”嚴媽媽愁眉苦臉的道:“我……半分力氣也沒有了。”
  段譽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機鈕用力一扳,喀的一聲,圈在王語嫣腰間的鋼環緩緩縮進鐵柱之中。段譽大喜,但右手兀自不敢就此松開嚴媽媽的手腕,拾起地下長刀,挑斷了縛在阿碧手上的麻繩。
  阿碧按過刀來,割開阿朱手上的束縛。兩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驚又喜,半響說不出話來。
  王語嫣向段譽瞪了幾眼,臉上神色又是詫異,又有些鄙夷,說道:“你怎麼會使‘化功大法’?這等污穢的功夫,學來干什麼?”
  段譽搖頭道:“我這不是‘化功大法。’”心想如從頭述說,一則說來話長,二則她未必入信,不如隨口捏造個名稱,便道:“這是我大理段氏家傳的‘六陽融雪功’,是從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中變化出來的,和化功大法一正一邪,一善一惡,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語。”
  王語嫣登時便信了,嫣然一笑,說道:“對不起,那是我孤陋寡聞。大理段氏的一陽指和六脈神劍我是久仰的了,‘六陽融雪功’卻是今日第一次聽到。日後還要請教。”
  段譽聽得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詢,自當和盤托出,不敢於有半點藏私。”
  阿朱和阿碧萬萬料不到段譽會在這緊急關頭趕到相救,而見他和王小姐談得這般投機,更是大感詫異。阿朱道:“姑娘,段公子,多謝你們兩位相救。我們須得帶了這嚴媽媽去,免得她洩漏機密。”
  嚴媽媽大急,心想給這小丫頭帶了去,十九性命難保,叫道:“小姐,小姐,慕容家的姑太太說夫人偷漢子,說你……”阿朱左手捏住她面頰,右手便將自己嘴裡吐出來的麻核桃塞入她口中。
  段譽笑道:“妙啊,這是慕容門風,叫作‘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王語嫣道:“我跟你們一起去,去瞧瞧他……”說著滿臉紅暈,低聲道:“瞧瞧他……他怎樣了。”她一直猶豫難決,剛才一場變故卻幫她下了決心。
  阿朱喜道:“姑娘肯去援手,當真再好也沒有了。那麼這嚴媽即也不用帶走啦。”二女拉過嚴媽媽,推到鐵柱之旁,扳動機括,用鋼環圈住了她。四人輕輕帶上了石屋的石門,快步走向湖邊。
  幸好一路上沒撞到莊上婢僕,四人上了朱碧二女劃來的小船,扳漿向湖中劃去。阿朱、阿碧、段譽三人一齊扳漿,直到再也望不見曼陀山莊花樹的絲毫影子,四人這才放心。但怕王夫人駛了快船追來,仍是手不停劃。
  劃了半天,眼見天色向晚,湖上煙霧漸濃,阿朱道:“姑娘,這兒離婢子的下處較近,今晚委出你暫住一宵,再商量怎生去尋公子,好不好?”王語嫣道:“嗯,就是這樣。”她離曼陀山莊越遠,越是沉默。
  段譽見湖上清風拂動的衫子,黃昏時分,微有寒意,心頭忽然感到一陣淒涼之意,初出來時的歡樂心情漸漸淡了。
  又劃良久,望出來各人的眼鼻都已朦朦朧朧,只見東首天邊有燈火閃爍。阿碧道:“那邊有燈火處,就是阿朱姊姊的聽香水榭。”小船向著燈火直劃。段譽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無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能永遠到不了燈火處,豈不是好?”突然間眼前一亮,一顆大流星從天邊劃過,拖了一條長長的尾巴。
  王語嫣低聲說了句,段譽卻沒聽得清楚。黑暗之中,只聽她幽幽歎了口氣。阿碧柔聲道:“姑娘放心,公子這一生逢凶化吉,從來沒遇到過什麼危難。”王語嫣道:“少林寺享名數百年,畢竟非同小可。但願寺中高僧明白道理,肯聽表哥分說,我就只怕……就只怕表哥脾氣大,跟少林寺的和尚們言語沖突起來,唉……”她頓了一頓,輕輕的道:“每逢天上飛過流星,我這願總是許不成。”
  江南自來相傳,當流星橫過天空之時,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說一個願望,則不論如何為難之事,都能如意稱心。但流星總是一閃即沒,許願者沒說得幾個字,流星便已不見。千百年來,江南的小兒女不知因此而懷了多少夢想,遭了多少失望。王語嫣雖於武學所知極多,那兒女情懷,和尋常的農家女孩、湖上姑娘也沒什麼分別。
  段譽聽了這句話,心中又是一陣難過。明知她所許的願望必和慕容公子有關,定時祈求他平安無恙,萬事順遂。驀地想起:“在這世界上,可也有哪一個少女,會如王姑娘這般在暗暗為我許願麼?婉妹從前愛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長之後,自當另有一番心情。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處?是否愚上了如意郎君?鐘靈呢?她知不知我是她的親哥哥?就算不知,她偶爾想到我之時,也不過心中一動,片刻間便拋開了,決不致如王姑娘這般,對她意中人如此銘心刻骨的思念。”
  (第十二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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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不同公然逐客,段譽雖對王語嫣戀戀不捨,總不能老著臉皮硬留下來,當下一狠心,站起身來,說道:“王姑娘,阿朱、阿碧兩位姑娘,在下這便告辭,後會有期。”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32 PM

王語嫣道:“是啊,你還是別傷了她們的好。”嚴媽媽點頭道:“小姐,夫人吩咐,割了兩個小丫頭的右手,趕出莊去,再對她們說:“以後只要再給我見到,立刻砍了腦袋!’是不是?”王語嫣道:“是啊。”她這兩字一出口,立時知道不對,急忙伸手按住了嘴唇。段譽暗暗叫苦:“唉,這小姐,連撒個謊也不會。”
  幸好嚴媽媽似乎年老胡塗,對這個大破綻全沒留神,說道:“小姐,麻繩綁得很緊,你來幫我解一解。”
  王語嫣道:“好吧!”走到阿朱身旁,去解縛住她手腕的麻繩,驀然間喀喇一聲響,鐵柱中伸出一根孤形鋼條,套住了她的纖腰,王語嫣“啊”的一聲,驚呼了出來。那鋼條套住在她腰間,尚有數寸空隙,但要脫出,卻是萬萬不能。
  段譽一驚,忙搶進屋來,喝道:“你干什麼?快放了小姐。”
  嚴媽媽嘰嘰嘰的連聲怪笑,說道:“夫人即說再見到兩個小丫頭,立時便砍了腦袋,怎會叫她們去問話?夫人有多少丫頭,何必要小姐親來?這中間古怪甚多。小姐,你在這兒待一會,讓我去親自問過夫人再說。”
  王語嫣怒道:“你沒上沒下的干什麼?快放開我!”嚴媽媽道:“小姐,我對夫人忠心耿耿,不敢做半點錯事。慕容家的姑太太實在對夫人不起,說了許多壞話,誹謗夫人的清白名聲,別說夫人生氣,我們做下人的也是恨之入骨。哪一日只要夫人一點頭,我們立時便去掘了姑太太的墳,將她屍骨拿到花肥房來,一般的做了花肥。小姐,我跟你說,姓慕容的沒一個好人,這兩個小丫頭,夫人是定然不會相饒的。但小姐即這麼吩咐,待我去問過夫人再說,倘然確是如此,老婆子再向小姐磕頭陪不是,你用家法板子打老婆子背脊好了。”王語嫣大急,道:“喂,喂,你別去問夫人,我媽要生氣的。”
  嚴媽媽更無懷疑,小姐定是背了母親弄鬼,為了回護表哥的使婢,假傳號令。她要乘機領功,說道:“很好,很好!小姐稍待片刻,老婆子一會兒便來。”王語嫣叫道:“你別去,先放開我再說。”嚴媽媽那來理她,快步便走出屋去。
  段譽見事情緊急,張開雙手,攔住她去路,笑道:“你放了小姐,再去請問夫人,豈不是好?你是下人,得罪了小姐,終究不妙。”
  嚴媽媽眯著一雙小眼,側過了頭,說道:“你這小子很有點不妥。”一翻手便抓住了段譽的手腕,將他拖到鐵柱邊,扳動機柱,喀的一聲,鐵柱中伸出鋼環,也圈住了他腰。段譽大急,伸右手牢牢抓住她左手手腕,死也不放。
  嚴媽媽一給他抓住,立覺體中內力源源不斷外洩,說不出的難受,怒喝:“放開手!”她一出聲呼喝,內力外洩更加快了,猛力掙扎,脫不開段譽的掌握,心下大駭,叫道:“臭小子……你干什麼,快放開我。”
  段譽和她丑陋的臉孔相對,其間相距不過數寸。他背心給鐵柱頂住了,腦袋無法後仰,眼見她既黃且髒的利齒似乎便要來咬自己咽喉。又是害怕,又想作嘔,但知此刻千鈞一發,要是放脫了她,王語嫣固受重責,自己與朱碧二女更將性命不保,只有閉上眼睛不去瞧她。
  嚴媽媽道:“你……你放不放我?”語聲已有氣無力。段譽最初吸取無量劍七弟子的內力需時甚久,其後更得了不少高手的部份內力,他內力越強,北冥神功的吸力也就越大,這時再吸嚴媽媽的內力,那只片刻之功。嚴媽媽雖然凶悍,內力卻頗有限,不到一盞茶時分,已然神情委頓,只上氣不接下氣的道:“放……開我,放……放……放手……”
  段譽道:“你開機括先放我啊。”嚴媽媽道:“是,是!”蹲下身來,伸出右手去撥動藏在桌子底下的機括,喀的一響,圈在段譽腰間的鋼環縮了回去。段譽指著王語嫣和朱碧二女,命她立即放人。
  嚴媽媽伸指去扳扣住王語嫣的機括,扳了一陣,竟紋絲不動。段譽怒道:“你還不快放了小姐?”嚴媽媽愁眉苦臉的道:“我……半分力氣也沒有了。”
  段譽伸手到桌子底下,摸到了機鈕用力一扳,喀的一聲,圈在王語嫣腰間的鋼環緩緩縮進鐵柱之中。段譽大喜,但右手兀自不敢就此松開嚴媽媽的手腕,拾起地下長刀,挑斷了縛在阿碧手上的麻繩。
  阿碧按過刀來,割開阿朱手上的束縛。兩人取出口中的麻核桃,又驚又喜,半響說不出話來。
  王語嫣向段譽瞪了幾眼,臉上神色又是詫異,又有些鄙夷,說道:“你怎麼會使‘化功大法’?這等污穢的功夫,學來干什麼?”
  段譽搖頭道:“我這不是‘化功大法。’”心想如從頭述說,一則說來話長,二則她未必入信,不如隨口捏造個名稱,便道:“這是我大理段氏家傳的‘六陽融雪功’,是從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中變化出來的,和化功大法一正一邪,一善一惡,全然的不可同日而語。”
  王語嫣登時便信了,嫣然一笑,說道:“對不起,那是我孤陋寡聞。大理段氏的一陽指和六脈神劍我是久仰的了,‘六陽融雪功’卻是今日第一次聽到。日後還要請教。”
  段譽聽得美人肯向自己求教,自是求之不得,忙道:“小姐但有所詢,自當和盤托出,不敢於有半點藏私。”
  阿朱和阿碧萬萬料不到段譽會在這緊急關頭趕到相救,而見他和王小姐談得這般投機,更是大感詫異。阿朱道:“姑娘,段公子,多謝你們兩位相救。我們須得帶了這嚴媽媽去,免得她洩漏機密。”
  嚴媽媽大急,心想給這小丫頭帶了去,十九性命難保,叫道:“小姐,小姐,慕容家的姑太太說夫人偷漢子,說你……”阿朱左手捏住她面頰,右手便將自己嘴裡吐出來的麻核桃塞入她口中。
  段譽笑道:“妙啊,這是慕容門風,叫作‘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王語嫣道:“我跟你們一起去,去瞧瞧他……”說著滿臉紅暈,低聲道:“瞧瞧他……他怎樣了。”她一直猶豫難決,剛才一場變故卻幫她下了決心。
  阿朱喜道:“姑娘肯去援手,當真再好也沒有了。那麼這嚴媽即也不用帶走啦。”二女拉過嚴媽媽,推到鐵柱之旁,扳動機括,用鋼環圈住了她。四人輕輕帶上了石屋的石門,快步走向湖邊。
  幸好一路上沒撞到莊上婢僕,四人上了朱碧二女劃來的小船,扳漿向湖中劃去。阿朱、阿碧、段譽三人一齊扳漿,直到再也望不見曼陀山莊花樹的絲毫影子,四人這才放心。但怕王夫人駛了快船追來,仍是手不停劃。
  劃了半天,眼見天色向晚,湖上煙霧漸濃,阿朱道:“姑娘,這兒離婢子的下處較近,今晚委出你暫住一宵,再商量怎生去尋公子,好不好?”王語嫣道:“嗯,就是這樣。”她離曼陀山莊越遠,越是沉默。
  段譽見湖上清風拂動的衫子,黃昏時分,微有寒意,心頭忽然感到一陣淒涼之意,初出來時的歡樂心情漸漸淡了。
  又劃良久,望出來各人的眼鼻都已朦朦朧朧,只見東首天邊有燈火閃爍。阿碧道:“那邊有燈火處,就是阿朱姊姊的聽香水榭。”小船向著燈火直劃。段譽忽想:“此生此世,只怕再無今晚之情,如此湖上泛舟,若能永遠到不了燈火處,豈不是好?”突然間眼前一亮,一顆大流星從天邊劃過,拖了一條長長的尾巴。
  王語嫣低聲說了句,段譽卻沒聽得清楚。黑暗之中,只聽她幽幽歎了口氣。阿碧柔聲道:“姑娘放心,公子這一生逢凶化吉,從來沒遇到過什麼危難。”王語嫣道:“少林寺享名數百年,畢竟非同小可。但願寺中高僧明白道理,肯聽表哥分說,我就只怕……就只怕表哥脾氣大,跟少林寺的和尚們言語沖突起來,唉……”她頓了一頓,輕輕的道:“每逢天上飛過流星,我這願總是許不成。”
  江南自來相傳,當流星橫過天空之時,如有人能在流星消失前說一個願望,則不論如何為難之事,都能如意稱心。但流星總是一閃即沒,許願者沒說得幾個字,流星便已不見。千百年來,江南的小兒女不知因此而懷了多少夢想,遭了多少失望。王語嫣雖於武學所知極多,那兒女情懷,和尋常的農家女孩、湖上姑娘也沒什麼分別。
  段譽聽了這句話,心中又是一陣難過。明知她所許的願望必和慕容公子有關,定時祈求他平安無恙,萬事順遂。驀地想起:“在這世界上,可也有哪一個少女,會如王姑娘這般在暗暗為我許願麼?婉妹從前愛我甚深,但她既知我是她的兄長之後,自當另有一番心情。這些日子中不知她到了何處?是否愚上了如意郎君?鐘靈呢?她知不知我是她的親哥哥?就算不知,她偶爾想到我之時,也不過心中一動,片刻間便拋開了,決不致如王姑娘這般,對她意中人如此銘心刻骨的思念。”
  (第十二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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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不同公然逐客,段譽雖對王語嫣戀戀不捨,總不能老著臉皮硬留下來,當下一狠心,站起身來,說道:“王姑娘,阿朱、阿碧兩位姑娘,在下這便告辭,後會有期。”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34 PM     標題: 第十三章 水榭聽香 指點群豪戲

小船越劃越近,阿朱忽然低聲道:“阿碧,你瞧,這樣子有點兒不對。”阿碧點頭道:“嗯,怎麼點了這許多燈?”輕笑了兩聲,說道:“阿朱阿姊,你家裡在鬧元宵嗎?這般燈燭輝煌的,說不定他們是在給你做生日。”阿朱默不作聲,只是凝望湖中的點點燈火。
  段譽遠遠望去,見一個小洲上八九間房屋,其中兩座是樓房,每間房子窗中都有燈火映出來,他心道:“阿朱所住之處叫做‘聽香水榭’,想來和阿碧的‘琴韻小築’差不多。聽香水榭中處處紅燭高燒,想是因為阿朱姊姊愛玩熱鬧。”
  小船離聽香水榭約莫裡許時,阿朱停住了槳,說道:“王姑娘,我家裡來了敵人。”王語嫣吃了一驚,道:“什麼?來了敵人?你怎知道?是誰?”阿朱道:“是什麼敵人,那可不知。不過你聞啊,這般酒氣薰天的,定是許多惡客亂攪出來的。”王語嫣和阿碧用力嗅了幾下,都嗅不出什麼。段譽辨得出的只是少女體香,別的也就與常人無異。
  阿朱的鼻子卻特別靈敏,說道:“糟啦,糟啦!他們打翻了我的茉莉花露、玫瑰花露,啊喲不好,我的寒梅花露也給他們糟蹋了……”說到後來,幾乎要哭出聲來。
  段譽大是奇怪,問道:“你眼睛這麼好,瞧見了麼?”阿朱哽咽道:“不是的。我聞得到。我花了很多心思,才浸成了這些花露,這些惡客定是當酒來喝了!”阿碧道:“阿朱姊姊,怎麼辦?咱們避開呢,還是上去動手?”阿朱道:“不知敵*是不是很厲害……”段譽道:“不錯,倘若厲害呢,那就避之則吉。如是一些平庸之輩,還是去教訓教訓他們的好,免得阿朱姊姊的珍物再受損壞。”阿朱心中正沒好氣,聽他這幾句話說了等於沒說,便道:“避強欺弱,這種事誰不會做?你怎知敵人很厲害呢,還是平庸之輩?”段譽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阿朱道:“咱們這就過去瞧個明白,不過大伙兒得先換套衣衫,扮成了漁翁、漁婆兒一般。”她手指東首,說道:“那邊所住的打漁人家,都認得我的,咱們借衣裳去。”段譽拍手笑道:“妙極,妙極!”阿朱木槳一扳,便向東邊劃去,想到喬裝改扮,便即精神大振,於家中來了敵人之事也不再如何著惱了。
  阿朱先和王語嫣、阿碧到漁家借過衣衫換了。她自己扮成個老漁婆,王語嫣和阿碧則扮成了中年漁婆,然後再喚段譽過去,將他裝成個四十來歲的漁人。阿朱的易容之術當真巧妙無比,拿些面粉泥巴,在四人臉上這裡塗一塊,那邊粘一點,霎時之間,各人的年紀、容貌全都大異了。她又借了漁舟、漁網、釣桿、活魚等等,劃了漁舟向聽香水榭駛去。
  段譽、王語嫣等相貌雖然變了,聲音舉止卻處處露出破綻,阿朱那喬裝的本事,他們連一成都學不上。王語嫣笑道:“阿朱,什麼事都由你出頭應付,我們只好裝啞巴。”阿朱笑道:“是了,包你不拆穿便是。”
  漁舟緩緩駛到水榭背後。段譽只見前後左右處處都是楊柳,但陣陣粗暴的轟叫聲不斷從屋中傳出來。這等叫嚷吆喝,和周遭精巧幽雅的屋宇花木實是大大不稱。
  阿朱歎了一口氣,十分不快。阿碧在她耳邊道:“阿朱阿姊,趕走了敵人之後,我來幫你收作。”阿朱捏了捏她的手示謝。
  她帶著段譽等三人從屋後走到廚房,見廚師老顧忙得滿頭大汗,正不停口的向鑊中吐唾沫,跟著雙手連搓,將污泥不住搓到鑊中。阿朱又好氣、又好笑,叫道:“老顧,你在干什麼?”老顧嚇了一跳,驚道:“你……你……”阿朱笑道:“我是阿朱姑娘。”老顧大喜,道:“阿朱姑娘,來了好多壞人,逼著我燒菜做飯,你瞧!”一面說,一面擤了些鼻涕拋在菜中,吃吃的笑了起來。阿朱皺眉道:“你燒這般髒的菜。”老顧忙道:“姑娘吃的菜,我做的時候一雙手洗得干干淨淨。壞人吃的,那是有多髒,便弄多髒。”阿朱道:“下次我見到你做的菜,想起來便惡心。”老顧道:“不同,不同,完全不同。”阿朱雖是慕容公子的使婢,但在聽香水榭卻是主人,另有婢女、廚子、船夫、花匠等服侍。
  阿朱問道:“有多少敵人?”老顧道:“先來的一伙有十八九個,後來的一伙有二十多個。”阿朱道:“有兩伙麼?是些什麼人?什麼打扮?聽口音是哪裡人?”老顧罵道:“操他伊啦娘……”罵人的言語一出口,急忙伸手按住嘴巴,甚是惶恐,道:“阿朱姑娘,老顧真該死。我……我氣得胡塗了,這兩起壞人,一批是北方蠻子,瞧來都是強盜。另一批是四川人,個個都穿白袍,也不知是啥路道。”阿朱道:“他們來找誰?有沒傷人?”老顧道:“第一批強盜來找老爺,第二批怪人來找公子爺。我們說老爺故世了,公子爺不在,他們不信,前前後後的大搜了一陣。莊上的丫頭都避開了,就是我氣不過,操……”本來又要罵人,一句粗話到得口邊,總算及時縮回。阿朱等見他左眼烏黑,半邊臉頰高高腫起,想是吃下幾下狠的,無怪他要在菜肴中吐唾沫、擤鼻涕,聊以洩憤。
  阿朱沉吟道:“咱們得親自去瞧瞧,老顧也說不明白。”帶著段譽、王語嫣、朱碧三人從廚房側門出去,經過了一片茉莉花壇,穿過兩扇月洞門,來到花廳之外。離花廳後的門窗尚有數丈,已聽得廳中一陣陣喧嘩之聲。
  阿朱悄悄走近,伸指甲挑破窗紙,湊眼向裡張望。但見大廳上燈燭輝煌,可是只照亮了東邊的一面,十八九個粗豪大漢正在放懷暢飲,桌上杯盤狼藉,地下椅子東倒西歪,有幾人索性坐在桌上,有的手中抓著雞腿、豬蹄大嚼。有的揮舞長刀,將盤中一塊塊牛肉用刀尖挑起了往口裡送。
  阿朱再往西首望去,初時也不在意,但多瞧得片刻,不由得心中發毛,背上暗生涼意,但見二十余人都身穿白袍,肅然而坐,桌上只點了一根蠟燭,燭光所及不過數尺方圓,照見近處那六七人個個臉上一片木然,既無喜容,亦無怒色,當真有若僵屍,這些人始終不言不動的坐著,若不是有幾人眼珠偶爾轉動,真還道個個都是死人。
  阿碧湊近身去,握住阿朱的手,只覺她手掌冷冰冰地,更微微發顫,當下也挑破窗紙向裡張望,她眼光正好和一個蠟黃臉皮之人雙目相對,那人半死不活的向她瞪了一眼,阿碧吃了一驚,不禁“啊”的一聲低呼。
  砰砰兩聲,長窗震破,四個人同時躍出,兩個是北方大漢,兩個是川中怪客,齊聲喝問:“是誰?”
  阿朱道:“我們捉了幾尾鮮魚,來問老顧要勿要。今朝的蝦兒也是鮮龍活跳的。”她說的是蘇州土白,四條大漢原本不懂,但見四人都作漁人打扮,手中提著的魚蝦不住跳動,不懂也就懂了。一條大漢從阿朱手裡將魚兒搶過去。大聲叫道:“廚子,廚子,拿去做醒酒湯喝。”另一個大漢去接段譽手中的鮮魚。
  那兩個四川人見是賣魚的,不再理會,轉身便回入廳中。阿碧當他二人經過身旁時,聞到一陣濃烈的男人體臭,忍不住伸手掩住鼻子。一個四川客一瞥之間見到她衣袖褪下,露出小臂膚白勝雪,嫩滑如脂,疑心大起:一個中年魚婆,肌膚怎會如此白嫩?”反手一把抓住阿碧,問道:“格老子的,你幾歲?”阿碧吃了一驚,反手甩脫他手掌:“說道:“你做啥介?動手動腳的?”她說話聲音嬌柔清脆,這一甩又出手嬌捷,那四川客只覺手臂酸麻,一個踉跪,向外躍了幾步。
  這麼一來,底細登時揭穿,廳外的四人同聲喝問,廳中又湧出十余人來,將段譽等團團圍住。一條大漢伸手去扯段譽的胡子,假須應手而落。另一個漢子要抓阿碧,被阿碧斜身反推,躍倒在地。
  眾漢子更在聲吵嚷起來:“是奸細,是奸細!”“喬裝假扮的賊子!”“快吊起來拷打!”擁著四人走進廳內,向東首中坐的老者稟報道:“姚寨主,拿到了喬裝的奸細。”
  那老者身材魁梧雄偉,一部花白胡子長至胸口,喝道:“哪裡來的奸細?裝得鬼鬼崇崇的,想干什麼壞事?”
  王語嫣道:“扮作老太婆,一點也不好玩,阿朱,我不裝啦。”說著伸手在臉上擦了幾下,泥巴和面粉堆成的滿臉皺紋登時紛紛跌落,眾漢子見到一個中年漁婆突然變成了一個美麗絕倫的少女,無不目瞪口呆,霎時間大廳中鴉雀無聲,坐在西首一眾四川客的目光也都射在她身上。
  王語嫣道:“你們都將喬裝去了吧。”向阿碧笑道:“都是你不好,洩漏了機關。”阿朱、阿碧、段譽三人當下各處除去了臉上的化裝。眾人看看王語嫣,又看看阿朱、阿碧,想不到世間竟有這般粉裝玉琢似的姑娘。
  隔了好一陣,那魁梧老者才問:“你們是誰?到這裡來干什麼?”阿朱笑道:“我是這裡主人,竟要旁人問我到這裡來干什麼,豈不奇怪?你們是誰?到這裡來干什麼?”那老者點頭道:“嗯,你是這裡的主人,那好極了。你是慕容家的小姐?慕容博是你爹爹吧?”阿朱微笑道:“我只是個丫頭,怎有福氣做老爺的女兒?閣下是誰?到此何事?”那老者聽她自稱是個丫頭,意似不信,沉吟半響,才道:“你去請主人出來,我方能告知來意。”阿朱道:“我們老主人故世了,少主人出門去了,閣下有何貴干,就跟我說好啦。閣下的姓名,難道不能示知麼?”那老者道:“嗯,我是雲州秦家寨的姚寨主,姚伯當便是。”阿朱道:“久仰,久仰。”姚伯當笑道:“你一個小小姑娘,久仰我什麼?”
  王語嫣道:“雲州秦家寨,最出名的武功是五虎斷門刀,當年秦公望前輩自創這斷門刀六十四招後,後人忘了五招,聽說只有五十九招傳下來。姚寨主,你學會的是幾招?”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34 PM

王語嫣微道:“段公子,多謝你啦。諸大爺,你不下手殺我,也多謝你。不過你就算殺了我,也沒用的。青城、蓬萊兩派世代為仇。你所圖謀的事,八十余年之前,貴派第七代掌門人海風子道長就曾試過了。他的才干武功,只怕都不在你之下。”
  青城派眾人聽了這幾句話,目光都轉向諸保昆,狠狠瞪視,無不起疑:“難道他竟是我們死對頭蓬萊派的門下,到本派臥底來的?怎地他一口四川口音,絲豪不露山東鄉談?”
  原來山東半島上的蓬萊派雄長東海,和四川青城派雖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但百余年前兩派高手結下了怨仇,從此輾轉報復,仇殺極慘。兩派各有絕藝,互相克制,當年雙方所以結怨生仇,也就是因談論武功而起。經過數十場大爭斗、大仇殺,到頭來蓬萊固然勝不了青城,青城也勝不了蓬萊。每斗到慘烈處,往往是雙方好手兩敗俱傷,同歸於盡。
  王語嫣所說的海風子乃是蓬萊派中的傑出人才。他細細參究兩派武功的優劣長短,知道憑著自己的修為,要在這一代中蓋過青城,那並不難,但日後自己逝世,青城派中出了聰明才智之士,便又能蓋過本派。為求一勞永逸,於是派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混入青城派中偷學武功,以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可是那弟子武功沒學全,便給青城派發覺,即行處死。這麼一來,雙方仇怨更深,而防備對方偷學本派武功的戒心,更是大增。
  這數十年中,青城派規定不收北方人為徒,只要帶一點兒北方口音,別說他是山東人,便是河北、河南、山西、陝西,也都不收。後來規矩更加嚴了,變成非川人不收。
  “青蜂釘”是青城派的獨門暗器,“天王補心針”則是蓬萊派的功夫。諸保昆發的明明是“青蜂釘”,王語嫣卻稱之為“天王補心針”,這一來青城派上下自是大為驚懼。要知蓬萊派和青城派一般的規矩,也是嚴定非山東人不收,其中更以魯東人為佳,甚至魯西、魯南之人,要投入蓬萊派也是千難萬難。一個人喬裝改扮,不易露出破綻,但說話的鄉音語調,一千句話中總難免洩漏一句。諸保昆出自川西灌縣諸家,那是西川的世家大族,怎地會是蓬萊派的門下?各人當真做夢也想不到。司馬林先前要王語嫣猜他的師承來歷,只不過出個題目難難這小姑娘,全無懷疑諸保昆之意,哪知竟得了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答案。
  這其中吃驚最甚的,自然是諸保昆了。原來他師父叫作都靈道人,年青時曾吃過青城派的大虧,處心積慮的謀求報復,在四川各地暗中窺視,找尋青城派的可乘之隙。這一年在灌縣見到了諸保昆,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但根骨極佳,實是學武的良材,於是籌劃到一策。他命人扮作江洋大盜,潛入諸家,綁住諸家主人,大肆劫掠之後,拔刀要殺了全家滅口,又欲奸淫諸家的兩個女兒。都靈子早就等在外面,直到千鈞一發的最危急之時,這才挺身而出,逐走一群假盜,奪還全部財物,令諸家兩個姑娘得保清白。諸家的主人自是千恩萬謝,感激涕零。
  都靈子動以言辭,說道:“若無上乘武藝,縱有萬貫家財,也難免為歹徒所欺,這群盜賊武功不弱,這番受了挫折,難免不卷土重來。”那諸家是當地身家極重的世家,眼見家中所聘的護院武師給盜賊三拳兩腳便即打倒在地,聽說盜賊不久再來,嚇得魂飛天外,苦苦哀求都靈子住下。都靈子假意推辭一番,才勉允所請,過不多時,便引得諸保昆拜之為師。
  都靈子除了刻意與青城派為仇之外,為人倒也不壞,武功也甚了得。他囑咐諸家嚴守秘密,暗中教導諸保昆練武,十年之後,諸保昆已成為蓬萊派中數一數二的人物。這都靈子也真耐得,他自在諸府定居之後,當即扮作啞巴,自始至終,不與誰交談一言半話,傳授諸保昆功夫之時,除了手腳比劃姿式,一切指點講授全是用筆書寫,絕不吐出半句山東鄉談。因此諸保昆雖和他朝夕相處十年之久,一句山東話也沒聽見過。
  待得諸保昆武功大成,都靈子寫下前因後果,要弟子自決,那假扮盜賊一節,自然隱瞞不提。在諸保昆心中,師父不但是全家的救命恩人,這十年來,更待己恩澤深厚,將全部蓬萊派的武功傾囊相授,早就感激無已,一明白師意,更無半分猶豫,立即便去投入青城派掌門司馬衛的門下。這司馬衛,便是司馬林的父親。
  其時諸保昆年紀已經不小,兼之自稱曾跟家中護院的武師練過一些三腳貓的花拳繡腿,司馬衛原不肯收。但諸家是川西大財主,有錢有勢,青城派雖是武林,終究在川西生根,不願與當地豪門失和,再想收一個諸家的子弟為徒,頗增本派聲勢,就此答允了下來。待經傳藝,發覺諸保昆的武功著實不錯,盤問了幾次,諸保昆總是依著都靈子事先的指點,捏造了一派說辭以答。司馬衛礙著他父親的面子,也不過份追究,心想這等富家子弟,能學到這般身手,已算是十分難得了。
  諸保昆投入青城之後,得都靈子詳加指點,哪幾門青城派的武學須得加意鑽研。他逢年過節,送師父、師兄,以及眾同門的禮極重,師父有什麼需求,不等開言示意,搶先便辦得妥妥貼貼,反正家中有的是錢,一切輕而易舉。司馬衛心中過意不去,在武功傳授上便也絕不藏私,如此七八年下來,諸保昆已盡得青城絕技。
  本來在三四年之前,都靈子已命他離家出游,到山東蓬萊山去出示青城武功,以便盡知敵人的秘奧,然後一舉而傾覆青城派。但諸保昆在青城門下數年,覺得司馬衛待己情意頗厚,傳授武功時與對所有親厚弟子一般無異,想到要親手覆滅青城一派,誅殺司馬衛全家,實在頗有不忍,暗暗打定主意:“總須等司馬衛師父去世之後,我才能動手。司馬林師兄待我平平,殺了他也沒什麼。”因此上又拖了幾年。都靈子幾次催促,諸保昆總是推說:青城派中的“青”字九打和“城”十八破並未學全。都靈子花了這許多心血,自不肯功虧一簣,只待他盡得其秘,這才發難。
  但到去年冬天,司馬衛在川東白帝城附近,給人用“城”字十二破中的“破月錐”功夫穿破耳鼓,內力深入腦海,因而斃命。那“破月錐”功夫雖然名稱中有個“錐”字,其實並非使用鋼錐,而是五指成尖錐之形戳出,以渾厚內力穿破敵人耳鼓。
  司馬林和諸保昆在成都得到訊息,連夜趕來,查明司馬衛的傷勢,兩人又驚又悲,均想本派能使這“破月錐”功夫的,除了司馬衛自己之外,只有司馬林、諸保昆,以及其他另外兩名耆宿高手。但事發之時,四人明明皆在成都,正好相聚在一起,誰也沒有嫌疑。然則殺害司馬衛的凶手,除了那號稱“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姑蘇慕容氏之外,再也不可能有旁人了。當下青城派傾巢而出,盡集派中高手,到如蘇來尋慕容氏算帳。
  諸保昆臨行之前,暗中曾向都靈子詢問,是否蓬萊派下的手腳。都靈子用筆寫道:“司馬衛武功與我在伯仲之間,我若施暗算,僅用天王補心針方能取他性命。倘若多人圍攻,須用本派鐵拐陣。”諸保昆心想不錯,他此刻已深知兩位師父的武功修為誰也奈何不了誰,說到要用“破月錐”殺死司馬衛,別說都靈子不會這門功夫,就是會得,也無法勝過司馬衛的功力。是以他更無懷疑,隨著司馬林到江南尋仇。都靈子也不加阻攔,只叫他事事小心,但求多增閱歷見聞,不可枉自為青城派送了性命。
  到得蘇州,一行人四下打聽,好容易來到聽香水榭,雲州秦家寨的群盜已先到了一步。青城派門規甚嚴,若無掌門人的號令,誰也不敢亂說亂動,見到秦家寨群盜這般亂七八糟,都是好生瞧他們不起,雙方言語間便頗不客氣。青城派志在復仇,於聽香水榭中的一草一木都不亂動半點,所吃的干糧也是自己帶來。這一來倒反占了便宜,老顧的滿口唾沫、滿手污泥,青城派眾人就沒嘗到。
  王語嫣、阿朱等四人突然到來,奇變陡起。諸保昆以青城手法發射“青蜂釘”,連司馬衛生前也絲毫不起疑心,哪知王語嫣這小姑娘竟爾一口叫破。這一下諸保昆猝不及防,要待殺她滅口,只因一念之仁,下手稍慢,已然不及。何況“天王補心針”五字既被司馬林等聽了去,縱將王語嫣殺了,也已無濟於事,徒然更顯作賊心虛而已。
  這當兒諸保昆全身冷汗直淋,腦中一團混亂,一回頭,只見司馬林等各人雙手籠在衣袖之中,都狠狠瞪著自己。
  司馬林冷冷的道:“諸爺,原來你是蓬萊派的?”他不再稱諸保昆為師弟,改口稱之為諸爺,顯然不再當他是同門了。
  諸保昆承認也不是,不承認也不是,神情極為尷尬。
  司馬林雙目圓睜,怒道:“你到青城派來臥底,學會了‘破月錐’的絕招,便即害死我爹爹。你這狼心狗肺之徒,忒也狠毒。”雙臂向外一張,手中已握了雷公轟雙刃。他想,本派功夫既被諸保昆學得,自去轉授蓬萊派的高手。他父親死時,諸保昆雖確在成都,但蓬萊派既學到了這手法,那就誰都可以用來害他父親。
  諸保昆臉色鐵青,心想師父都靈子派他混入青城派,原是有此用意,但迄今為止,自己可的確沒洩漏過半點青城派武功。事情到了這步田地,如何能夠辯白?看來眼前便一場惡戰,對方人多勢眾,司馬林及另外兩位高手的功夫全不在自己之下,今日眼見性命難保,心道:“我雖未做此事,但自來便有叛師之心,就算給青城派殺了,那也罪有應得。”當下將心一橫,只道:“師父決不是我害死的……”
  司馬林喝道:“自然不是你親自下手,但這門功夫是你所傳,同你親自下手更有什麼分別?”向身旁兩個高高瘦瘦的老者說道:“姜師叔、孟師叔,對付這種叛,不必講究武林中單打獨斗的規矩,咱們一起上。”兩名老者點了點頭,雙手從衣袖之中伸出,也都是左手持錐,右手握錘分從左右圍上。
  諸保昆退了幾步,將背脊靠在廳中的一條大柱上,以免前後受敵。
  司馬林大叫:“殺了這叛徒,為爹爹復仇!”向前一沖,舉錘便往諸保昆頭頂打去。諸保昆側身讓過,左手還了一錐。那姓姜老者喝道:“你這叛徒奸賊,虧你還有臉使用本派武功。”左手錐刺他咽喉,右手小錘“鳳點頭”連敲三錘。
  秦家寨群盜見那姓姜老者小錘使得如此純熟,招數又極怪異,均大起好奇之心。姚伯當等都暗暗點頭,心想:“青城派名震川西,實非幸至。”
  司馬林心急父仇,招數太過莽撞,諸保昆倒還能對付得來,可是姜孟兩個老者運起青城派“穩、狠、陰、毒”四大要訣,錐刺錘擊,招招往他要害招呼,諸保昆左支右絀,傾刻間險象環生。
  他三人的鋼錐和小錘招數,每一招諸保昆都爛熟於胸,看了一招,便推想得到以後三四招的後著變化。全仗於此,這才以一敵三,支持不倒,又拆十余招,心中突然一酸,暗想:“司馬師父待我實在不薄,司馬要師兄和孟姜兩位師叔所用的招數,我無一不知。練功拆招之時尚能故意藏私,不露最要緊的功夫,此刻生死搏斗,他們三人自然竭盡全力,可見青城派功夫確是已盡於此。”他感激師恩,忍不住大叫:“師父決不是我害死的……”
  便這麼一分心,司馬林已撲到離他身子尺許之處。青城派所用兵刃極短極小,厲害處全在近身肉搏。司馬林這一撲近身,如果對手是別派人物,他可說已然勝了七八成,但諸保昆的武功與他一模一樣,這便宜雙方卻是相等。燭光之下,旁觀眾人均感眼花繚亂,只見司馬林和諸昆二人出招都是快極,雙手亂揮亂舞,只在雙眼一睞的剎那之間,兩人已折了七八招,鋼錐上戳下挑,小錘橫敲豎打,二人均似發了狂一般。但兩人招數練得熟極,對方攻擊到來,自然而然的擋格還招。兩人一師所授,招數法門殊無二致,司馬林年輕力壯,諸保昆經驗較富。頃刻間數十招過去,旁觀眾人但聽得叮叮當當的兵刃撞擊之聲,兩人如何進攻守御,已全然瞧不出來。
  孟姜二老者見司馬林久戰不下,突然齊聲忽哨,著地滾去,分攻諸保昆下盤。
  凡使用短兵刃的,除了女子,大都均擅地堂功夫,在地下滾動跳躍,使敵人無所措手。諸保昆於這“雷公著地轟”的功夫原亦熟知,但雙手應付司馬林的一錐一錘之後,再無余裕去對付姜孟二老,只有竄跳閃避。姜老者鐵錘自左向右擊去,孟老者的鋼錐卻自右方戳來。諸保昆飛左足徑踢孟老者下顎。孟老者罵道:“龜兒子,拚命麼?”向旁一退。姜老者乘勢直上,小錘疾掃,便在此時,司馬林的小錘也已向他眉心敲到。諸保昆在電光石火之間權衡輕重,舉錘擋格司馬林的小錘,左腿硬生生的受了姜老者的一擊。
  錘子雖小,敲擊的勁力卻著實厲害,諸保昆但覺得痛入骨髓,一時也不知左腿是否已經折斷,當的一聲,雙錘相交,靈星閃爆,“啊”的一聲大叫,左腿又中了孟老者一錐。
  這一錐他本可閃避,但如避過了這一擊,姜孟二老的“雷公著地轟”即可組成“地母雷網”,便成無可抵御之勢,反正料不定左腿是否已斷,索性再抵受鋼錐的一戳。數招之間,他腿上鮮血飛濺,灑得四壁粉牆上都是斑斑點點。
  王語嫣見阿朱皺著眉頭,撅起了小嘴,知她厭憎這一干人群相斗毆,弄髒了她雅潔的房捨,微微一笑,叫道:“喂,你們別打了,有話好說,為什麼這般蠻不講理?”司馬林等三人一心要將“弒師奸徒”斃於當場;諸保昆雖有心罷手,卻哪裡能夠?王語嫣見四人只顧惡斗,不理自己的話,而不肯停手的主要是司馬林等三人,便道:“都是我隨口說一句‘天王補心針’的不好,洩漏了諸爺的門戶機密。司馬掌門,你們快住手!”司馬林喝道:“父仇不共戴天,焉能不報?你羅唆什麼?”王語嫣道:“你不停手,我可要幫他了!”
  司馬林心中一凜:“這美貌姑娘的眼光十分厲害,武功也必甚高,她一幫對方,可有點兒不妙。”隨即轉念:“咱們青城派好手盡出,最多是一擁而上,難道還怕了她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手上加勁,更如狂風驟雨般狠打急戳。
  王語嫣道:“諸爺,你使‘李存孝打虎勢’,再使‘張果老公騎驢’!”諸保昆一怔,心想:“前一招是青城派武功,後一招是蓬萊派的功夫,這兩招決不能混在一起,怎可相聯使用?”但這時情勢緊急,哪裡更有詳加考究的余暇,一招“李存孝打虎”使將出去,當當兩聲,恰好擋開了司馬林和姜老者擊來的兩錘,跟著轉身,歪歪斜斜的退出三步,正好避過姜老者的三下伏擊。姜老者這一招伏擊錐錘並用,連環三擊,極是陰毒狠辣。諸保昆這三步每一步都似醉漢跟蹌,不成章法,卻均在間不容發的空隙之中,怡好避過了對方的狠擊,兩人倒似是事先練熟了來炫耀本事一般。
  這三下伏擊本已十分精巧,閃避更是妙到顛毫。秦家寨群盜只瞧得心曠神怡,諸保昆每避過一擊,便喝一聲采,連避三擊,群盜三個連環大采。青城派眾人本來臉色陰沉,這時神氣更加難看。
  段譽叫道:“妙啊,妙啊!諸兄,王姑娘有什麼吩咐,你只管照做,包你不會吃虧。”
  諸保昆走這三步“張果老倒騎驢”時,全沒想到後果,腦海中一片混混噩噩,但覺死也好,活也好,早就將性命甩了出去;沒料到青城、蓬萊兩派截然不同的武功,居然能連接在一起運使,就此避這這三下險招。他心中的驚駭,比秦家寨、青城派諸人更大得多了。
  只聽王語嫣又叫:“你使‘韓湘子雷擁藍關’,再使‘曲徑通幽’!”這是先使蓬萊派武功,再使青城派武功,諸保昆想也不想,小錘和鋼錐在身前一封,便在此時,司馬林和孟老者雙錐一齊戳到。三人原是同時出手,但在旁人瞧來,倒似諸保昆先行嚴封門戶,而司馬林和孟老者二人明明見到對方封住門戶,無隙可乘,仍然花了極大力氣使一著廢招,將兩柄鋼錐戳到他錘頭之上,當的一擊,兩柄鋼錐同時彈開。諸保昆更不思索,身形一矮,鋼錐反手斜斜刺出。
  姜老者正要搶上攻他後路,萬萬想不到他這一錐竟會在這時候從這方位刺到。“曲徑通幽”這一招是青城派的武功,姜老者熟知於胸,如此刺法全然不合本派武功的基本道理,諸保昆如在平日練招時使將出來,姜老者非哈哈大笑不可。可是就這麼無理的一刺,姜老者便如要自殺一般,快步奔前,將身子湊向他的鋼錐,明知糟糕,卻已不及收勢,噗的一聲響,鋼錐已插入他腰間。他身形一晃,俯身倒地。青城派中搶出二人,將他扶了回去。
  司馬林罵道:“諸保昆你這龜兒子,你親手傷害姜師叔,總不再是假的了吧?”王語嫣道:“這位姜老爺子是我叫他傷的。你們快停手吧!”司馬林怒道:“你有本領,便叫他殺了我!”王語嫣微笑道:“諸爺,你使一招‘鐵拐李月下過洞庭’,再使一招‘鐵拐李玉洞論道。’”
  諸保昆應道:“是!”心想:“我蓬萊派武功之中,只有‘呂純陽月下過洞庭’,只有‘漢鐘離玉洞論道’,怎地這位姑娘牽扯到鐵拐李身上去啦?想來她於本派武功所知究屬有限,隨口說錯了。”但當此緊急之際,司馬林和孟老者決不讓他出口發問,仔細參許,只得依平時所學,使一招“呂純陽月下過洞庭。”
  這招“月下過洞庭”本來大步而前,姿勢飄逸,有如凌空飛行一般,但他左腿接連受了兩處創傷之後,大步跨出時一跛一拐,那裡還像呂純陽,不折不扣便是個鐵拐李。可是一跛一拐,竟然也大有好處,司馬林連擊兩錐,盡數落了空。跟著‘漢鐘離玉洞論道’這招,也是左腿一拐,身子向左傾斜,右手中小錐當作蒲扇,橫掠而出時,孟老者正好將腦袋送將上來。拍的一聲,這一錐剛巧打在他嘴上,滿口牙齒,登時便有十余枚擊落在地,只痛得他亂叫亂跳,拋去兵刃,雙手捧住了嘴巴,一屁股坐倒。
  司馬林暗暗心驚,一時拿不定主意,要繼續斗將下去,還是暫行罷手,日後再作復仇之計。眼見王語嫣剛才教的這兩招實在太也巧妙,事先算定孟老者三招之後,定會撲向諸保昆右側,而諸保昆在那時小錘橫搶出去,正好擊中他嘴巴。偏偏諸保昆左腿跛了,“漢鐘離玉洞論道”變成了“鐵拐李玉洞論道”,小錘斜著出去,否則正擊而出,便差了數寸,打他不中,這其中計算之精,料敵之准,實是可驚可駭。
  司馬林尋思:“要殺諸保昆這龜兒子,須得先阻止這女娃子,不許她指點武功。”正在計謀如何下手加害王語嫣,忽聽她說道:“諸相公,你是蓬萊派弟子,混入青城派去偷學武功,原是大大不該。我信得過司馬衛老師父不是你害的,憑你所學,就算去教了別的好手,也決不能以‘破月錐’這招,來害死司馬老師父。但偷學武功,總是你的不是,快同司馬掌門陪個不是,也就是了。”
  諸保昆心想此言不錯,何況她於自己有救命之恩,全仗她所教這幾招方得脫險,她的吩咐自不能違拗,當即向司馬林深深一揖,說道:“掌門師哥,是小弟的不是……”
  司馬林向旁一讓,惡狠狠的罵道:“你先人板板,你龜兒還有臉叫我掌門師哥?”
  王語嫣叫道:“快!‘遨游東海’!”
  諸保昆心中一凜,身子急拔,躍起丈許,但聽得嗤嗤嗤響聲不絕,十余枚青蜂釘從他腳底射過,相去只一瞬眼之間,若不是王語嫣出言提醒,又若不是她叫出“熬游東海”這一招,單只說“提防暗器”,自己定然凝神注視敵人,哪知道司馬林居然在袖中發射青蜂釘,再要閃避已然不及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35 PM

司馬林這門“袖裡乾坤”的功夫,那才是青城派司馬氏傳子不傳徒的家傳絕技。這是司馬氏本家的規矩,孟姜二老者也是不會,司馬衛不傳諸保昆,只不過遵守祖訓,也算不得藏私。殊不知司馬林臉上絲毫不動聲色,雙手只在袖中這麼一攏,暗暗扳動袖中“青蜂釘”的機括,王語嫣卻已叫破,還指點了一招避這門暗器的功夫,那便是蓬萊派的“遨游東海”。
  司馬林這勢所必中的一擊竟然沒有成功,如遇鬼魅,指著王語嫣大叫:“你不是人,你是鬼,你是鬼!”
  孟老者滿口牙齒被小錘擊落,有三枚在忙亂中吞入了肚。他年紀已高,但眼明發烏,牙齒堅牢,向來以此自負,其時牙齒掉一枚便少一枚,無假牙可裝,自是十分痛惜,滿嘴漏風的大叫:“抓了這女娃子,抓了這女娃子!”
  青城派中門規甚嚴,孟老者輩份雖高,但一切事務都須由掌門人示下。眾弟子目光都望著司馬林,只待他一聲令下,便即齊向王語嫣撲去。
  司馬林冷冷的道:“王姑娘,本派的武功,何以你這般熟悉?”王語嫣道:“我是從書上看來的。青城派武功以詭變險狠見長,變化也不如何繁復,並不難記。”司馬林道:“那是什麼書?”王語嫣道:“嗯,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書。記載青城武功的書有兩部,一部是‘青字九打’,一部是‘城字十八破’,你是青城派掌門,自然都看過了。”
  司馬林暗叫:“慚愧!”他幼時起始學藝之時,父親便對他言道:“本門武功,原有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可惜後來日久失傳,殘缺不全,以致這些年來,始終跟蓬萊派打成個僵持不決的局面,倘若有誰能找到這套完全的武功,不但滅了蓬萊派只一舉手之勢,就是稱雄天下,也不足為奇。”這時聽她說看過此書,不由得胸頭火熱,說道:“此書可否借與在下一觀,且看與本派所學,有何不同之處?”
  王語嫣尚未回答,姚伯當已哈哈大笑,說道:“姑娘別上這小子的當。他青城派武功簡陋得緊,青字最多有這麼三打四打,成字也不過這麼十一二破。他想騙你的武學奇書來瞧,千萬不能借。”
  司馬林給他拆穿了心事,青郁郁的一張臉上泛起黑氣,說道:“我自向王姑娘借書,又關你秦家寨什麼事了?”
  姚伯當笑道:“自然關我秦家寨的事。王姑娘這個人,心中記得了這許許多多希奇古怪的武功,誰得到她,誰便是天下無敵。我姓姚的見到金銀珠寶,俊童美女,向來伸手便取,如王姑娘這般千載難逢的奇貨,如何肯不下手?司馬兄弟,你青城派想要借書,不妨來問問我,問我肯是不肯。哈哈,哈哈!你倒猜上一猜,我肯是不肯?”
  姚伯當這幾句話說得無禮之極,傲慢之至,但司馬林和孟姜二老聽了,都不由得怦然心動;“這小小女子,於武學上所知,當真深不可測。瞧她這般弱不禁風的模樣,要自己動手取勝,當然是不能的,但她經眼看過的武學奇書顯然極多,兼之又能融會貫通。咱們若能將她帶到青城派中,也不僅僅是學全那青字九打、城字十八破而已。秦家寨已起不軌之心,今日勢須大戰一場了。”
  只聽姚伯當又道:“王姑娘,我們原本是來尋慕容家晦氣的,瞧這模樣,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
  王語嫣聽到“你似乎是慕容家的人了”這句話,心中又羞又喜,紅暈滿臉,輕輕啐了一口,說道:“慕容公子是我表哥,你找他有什麼事?他又有什麼地方得罪你了?”
  姚伯當哈哈一笑,說道:“你是慕容復的表妹,那再好也沒有了。姑蘇慕容家祖上欠了我姚家一百萬兩金子,一千萬兩銀子,至今已有好幾百年,利上加利,這筆帳如何算法?”王語嫣一愕,道:“哪有這種事?我姑丈家素來豪富,怎會欠你家的錢?”姚伯當道:“是欠還是不欠,你這小姑娘懂得什麼?我找慕容博討債,他倒答允還的,可是一文錢也沒還,便雙腳一挺死了。老子死了,只好向兒子討。哪知慕容復見債主歸門,竟然躲起來不見,我有什麼法子,只好找一件抵押的東西。”
  王語嫣道:“我表哥慷慨豪爽,倘若欠了你錢,早就還了,就算沒欠,你向他要些金銀使用,他也決不拒卻,豈有怕了你而躲避之理?”
  姚伯當眉頭一皺,說道:“這樣吧,這種事情一時也辯不明白。姑娘今日便暫且隨我北上,到秦害寨去盤桓一年半載。秦家寨的人決不動姑娘一根寒毛。我姚伯當的老婆是河朔一方出名的雌老虎,老姚在女色上面一向規矩之極,姑娘盡管放心便是。你也不用收拾了,咱們拍手就走。待你表哥湊齊了金銀,還清了這筆陳年舊債,我自然護送姑娘回到姑蘇,跟你表哥完婚。秦家寨自當送一筆重禮,姚伯當還得來喝你的喜酒呢。”說著裂開了嘴,又哈哈大笑。
  這番言語十分粗魯,最後這幾句更是隨口調侃,但王語嫣聽來卻心中甜甜的十分受用,微笑道:“你這人便愛胡說八道的,我跟你到秦家寨去干什麼?要是我姑丈家真的欠了你銀錢,多半是年深月久,我表哥也不知道,只要雙方對證明白,我表哥自然會還你的。”
  姚伯當本意是想擄走王語嫣,逼她吐露武功,什麼一百萬兩黃金、一千萬兩白銀,全是信口開河,這時聽她說得天真,居然對自己的胡謅信以為真,便道:“你還是跟我去吧。秦家寨好玩得很,我們養有打獵用的黑豹、大鷹,又有梅花鹿、四不象,包你一年半載也玩不厭。你表哥一得知訊息,立刻便會趕來和你相會。就算他不還我錢,我也就馬馬虎虎算了,讓你和他同回姑蘇,你說好不好?”這幾句話,可當真將王語嫣說得怦然心動。
  司馬林見她眼波流轉,臉上喜氣浮動,心想:“倘若她答允同去雲州秦家寨,我再出口阻止,其理就不順了。”當下不等她接口,搶著便道:“雲州是塞外苦寒之地,王姑娘這般嬌滴滴的江南大小姐,豈能去挨此苦楚?我成都府號稱錦官城,所產錦銹甲於天下,何況風景美麗,好玩的東西更比雲州多上十倍。以王姑娘這般人才,到成都去多買些錦緞穿著,當真是紅花綠葉,加倍的美麗。慕容公子才貌雙全,自也喜歡你打扮得花花俏俏的。”他既認定父親是蓬萊派所害,對姑蘇慕容氏也就沒有仇冤了。
  姚伯當喝道:“放屁,放屁,放你娘個狗臭屁!姑蘇城難道還少得了絲綢錦緞?你睜大狗眼瞧瞧,眼前這三位美貌姑娘,哪一位不會穿著衣衫?”司馬林冷哼一聲,道:“很臭,果然很臭。”姚伯當怒道:“你是說我麼?”司馬林道:“不敢!我說狗臭屁果然很臭。”
  姚伯當刷的一聲,從腰間撥出單刀,叫道:“司馬林,我秦家寨對付你青城派,大概半斤八兩,旗鼓相當。但若秦家寨和蓬萊派聯手,多半能滅了你青城派吧?”
  司馬林臉上變色,心想:“此言果然不假。我父親故世後,青城派力量已不如前,再加諸保昆這奸賊已偷學了本派武功,倘若秦家寨再和我們作對,此事大大可慮。常言道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格老子,今日之事,只有殺他個措手不及。”當下淡淡的道:“你待怎樣?”
  姚伯當見他雙手籠在衣袖之中,知他隨時能有陰毒暗器從袖中發出,當下全神戒備,說道:“我請王姑娘到雲州去作客,待慕容公子來接她回去。你卻來多管閒事,偏不答允,是不是?”
  司馬林道:“你雲州地方太差,未免委屈了王姑娘,我要請王姑娘去成都府耍子。”姚伯當道:“好吧,咱們便在兵刃上分勝敗,是誰得勝,誰就做王姑娘的主人。”司馬林道:“便這樣。反正打敗了的,便想作主人,也總不能將王姑娘請到陰曹地府去。”言下之意是說,這場比拚並非較量武功,實是判生死、決存亡的搏斗。姚伯當哈哈一笑,大聲說道:“姚某一生過的,就是刀頭上舐血的日子,司馬掌門想用這“死”字來嚇人,老子絲毫沒放在心上。”司馬林道:“咱們如何比法,我跟你單打獨斗,還是大伙兒一擁齊上?”
  姚伯當道:“就是老夫陪司馬掌門玩玩吧……”只見司馬林突然轉頭向左,臉現大驚之色,似乎發生了極奇特的變故。姚伯當一直目不轉睛的瞪著他,防他忽施暗算,此時不由自主的也側頭向左瞧去,只聽得嗤嗤嗤三聲輕響,猛地警覺,暗器離他胸口已不到三尺。他心中一酸,自知已然無幸。
  便在這千鈞一發的當兒,突然間一件物事橫過胸前,噠噠幾聲,將射來的幾枚毒釘盡數打落。毒釘本已極快,以姚伯當如此久經大敵,兀自不能避開,可是這件物事更快了數倍,後發先至,格開了毒釘。這物事是什麼東西,姚伯當和司馬林都沒看見。
  王語嫣卻歡聲叫了起來:“是包叔叔到了嗎?”
  只聽得一個極古怪的聲音道:“非也非也,不是包叔叔到了。”
  王語嫣笑道:“你還不是包叔叔?人沒到,‘非也非也’已經先到了。”那聲音道:“非也非也,我不是包叔叔。”王語嫣笑道:“非也非也,那麼你是誰?”那聲音道:“慕容兄弟叫我一聲‘三哥’,你卻叫我‘叔叔’。非也非也!你叫錯了!”王語嫣暈生雙頰,笑道:“你還不出來?”
  那聲音卻不答話。這了一會,王語嫣見絲毫沒有動靜,叫道:“喂,你出來啊,快幫我們趕走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可是四下裡寂然無聲,顯然那姓包之人已然遠去。王語嫣微感失望,問阿朱道:“他到哪裡去啦?”
  阿朱微笑道:“包三哥自來便是這般脾氣,姑娘你說‘你還不出來?’他本來是要出來的,聽了你這句話,偏偏跟你鬧個別扭,只怕今日是再也不來了。”
  姚伯當這條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九,多承那姓包的出手相救,心下自是感激。他和青城派本來並無怨無仇,這時卻不免要殺司馬林而後快,單刀一豎,喝道:“無恥之徒,偷放暗器,能傷得了老夫嗎?”揮刀便向司馬林當頭劈去。司馬林雙手一分,左手鋼錐,右手小錘,和姚伯當的單刀斗了起來。
  姚伯當膂力沉猛,刀招狠辣,司馬林則以輕靈小巧見長。青城派和秦家寨今日第一次較量,雙方都由首腦人物親自出戰,勝敗不但關系生死,且亦牽連到兩派的興衰榮辱,是以兩人誰也不敢有絲毫怠忽。
  拆到七十余招後,王語嫣忽向阿朱道:“你瞧,秦家寨的五虎斷門刀,所失的只怕不止五招。那一招‘負子渡河’和‘重節守義’,姚當家的不知何以不用?”阿朱全然不懂秦家寨“五虎斷門刀”的武功家數,只能唯唯以應。
  姚伯當在酣斗之際,驀地聽到這幾句話,又是大吃一驚:“這小姑娘的眼光恁地了得。五虎斷門刀的六十四招刀法,近數十年來只剩下五十九招,那原本不錯,可是到了我師父手上,因質資和悟性較差,沒學成‘負子渡河’和‘重節守義’那兩招。這兩招就此失傳了。這樣一來,只剩下了五十七招。為了顧全顏面,我將兩個變招稍加改動,補足了五十九招之數,竟也給她瞧了出來。”
  本來普天下綠林山寨都是烏合之眾,任何門派的武人都可聚在一起,干那打家劫捨的勾當,惟有雲州秦家寨的眾頭領都是‘五虎斷門刀’的門人弟子。別門別派的好手明知在秦家寨不會給當作自己人,也不會前去投奔入伙。姚伯當的師父姓秦,既是秦家寨從第一把交椅的大頭領,又是“五虎斷門刀”的掌門人,因親生兒子秦伯起武功才干都頗平庸,便將這位子傳給了大弟子姚伯當。數月之前,秦伯起在陝西被人以一招三橫一直的“王字四刀”砍在面門而死,那正是“五虎斷門刀”中最剛最猛的絕招,人人料想必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手。姚伯當感念師恩,盡率本寨好手,到蘇州來為師弟報仇。不料正主兒沒見,險些便喪生於青城派的毒釘之下,反是慕容復的朋友救了自己性命。
  他既恨司馬林陰毒暗算,聽得王語嫣叫破自己武功中的缺陷後又心下有愧,急欲打敗司馬林,以便在本寨維持威嚴。可是這一求勝心切,登時心浮氣躁。他連使險著,都給司馬林避過。姚伯當大喝一聲,揮刀斜砍,待司馬林向左躍起,驀地右腿踢出。司馬林身在半空,無法再避,左手鋼錐便向對方腳背上猛戳下去,要姚伯當自行收足。姚伯當這一腳果然不再踢實,左腿卻鴛鴦連環,向他右腰疾踢過去。
  司馬林小錘斜揮,拍的一聲,正好打在姚伯當的鼻梁正中,立時鮮血長流,便在此時,姚伯當的左腿也已踢在司馬林腰間。只是他臉上受擊在先,心中一驚,這一腿的力道還不到平時的兩成。司馬林雖被踢中,除了略覺疼痛外,並沒受傷。就這麼先後頃刻之差,勝敗已分,姚伯當虎吼一聲,提刀欲待上前相攻,但覺頭痛欲裂,登是腳下踉蹌,站立不穩。
  司馬林這一招勝得頗有點僥幸,知道倘若留下了對方這條性命,此後禍患無窮,當下起了趕盡殺絕之心,右手小錘急晃,待姚伯當揮刀擋架,左手鋼錐向他心窩中直戳下去。
  秦家寨副寨主見情勢不對,一聲胡哨,突然單刀脫手,向司馬林擲去。一瞬眼間,大廳上風怕呼呼,十余柄單刀齊向司馬林身上招呼。
  原來秦家寨武功之中,有這麼一門單刀脫手投擲的絕技。每柄單刀均有七八斤至十來斤重,用力擲出,勢道極猛,何況十余柄單刀同時飛到,司馬林實是擋無可擋,避我可避。
  眼見他便要身遭亂刀分屍之禍,驀地裡燭影一暗,一人飛身躍到司馬林身旁,伸掌插入刀叢之中,東抓西接,將十余柄單刀盡數接過,以左臂圍抱在胸前,哈哈一聲長知,大廳正中椅上已端端正正的坐著一人。跟著嗆啷啷一陣響,十余柄單刀盡數投在足邊。
  眾人駭然相視,但見是個容貌瘦削的中年漢子,身形甚高,穿一身灰布長袍,臉上帶著一股乖戾執拗的神色。眾人適才見了他搶接鋼刀的身手,無不驚佩,誰都不敢說什麼話。
  只有段譽笑道:“這位兄台出手甚快,武功想必是極高的了。尊姓大名,可得聞歟?”
  那高瘦漢子尚未答話,王語嫣走上前去,笑道:“包三哥,我只道你不回來了,正好生牽記。不料你又來啦,真好,真好。”
  段譽道:“唔,原來是包三先生。”那包三先生向他橫了一眼,冷冷道:“你這小子是誰,膽敢跟我羅裡羅唆的?”段譽道:“在下姓段名譽,生來無拳無勇,可是混跡江湖,居然迄今未死,也算是奇事一件。”包三先生眼睛一瞪,一時倒不知如何發付於他。
  司馬林上前深深一揖,說道:“青城派司馬林多承相助,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請問包三先生的名諱如何稱呼,也好讓在下常記在心。”
  包三先生雙眼一翻,飛起左腿,砰的一怕,踢了他一個斛斗,喝道:“憑你也配來問我名字?我又不是存心救你,只不過這兒是我阿朱妹子的莊子,人家將你這臭小子亂刀分屍,豈不污了這聽香水榭的地皮?快滾,快滾!”
  司馬林見他一腳踢出,急待要躲,已然不及,這一個筋斗摔得好生狼狽,聽他說得如此欺人,按照江湖上的規矩,若不立刻動手拚命,也得訂下日後的約會,決不能在眾人眼前受此羞辱而沒個交代。他硬了頭皮,說道:“包三先生,我司馬林今日受人圍攻,寡不亂眾,險些命喪於此,多承你出手相救。司馬林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怨報怨,請了,請了!”他明知這一生不論如何苦練,也決不能練到包三先生這般武功,只好以“有恩報恩,有怨報怨”八字,含含混混的交代了場面。
  包三先生渾沒理會他說些什麼,自管自問王語嫣道:“王姑娘,舅太太怎地放你到這裡來?”王語嫣道:“你倒猜猜,是什麼道理?”包三先生沉吟道:“這倒有點難猜。”
  司馬林見包三先生只顧和王語嫣說話,對自己的場面話全沒理睬,那比之踢自己一個筋斗欺辱更甚,不由得心中深種怨毒,適才他相救自己的恩德那是半分也不顧了,左手一揮,帶了青城派的眾人便向外走去。
  包三先生道:“且住,你站著聽我吩咐。”司馬林回過身來,問道:“什麼?”包三先生道:“聽說你到姑蘇來,是為了替你父親報仇。這可找錯了人。你父親司馬衛,不是慕容公子殺的。”司馬林道:“何以見得?包三先生怎麼知道?”
  包三先生怒道:“我既說不是慕容公子殺的,自然就不是他殺的了。就算真是他殺的,我說過不是,那就不能算是。難道我說過的話,都作不得數麼?”
  司馬林心想:“這話可也真個橫蠻之至。”便道:“父仇不共戴天,司馬林雖然武藝低微,但就算粉身碎骨,也當報此深仇。先父到底是何人所害,還請示知。”包三先生哈哈一笑,說道:“你父親又不是我兒子,是給誰所殺,關我什麼事?我說你父親不是慕容公子殺的,多半你不肯相信。好吧,就算我殺的。你要報仇,沖著我來吧!”司馬林臉孔鐵青,說道:“殺父之仇,豈是兒戲?包三先生,我自知不是你敵手,你要殺便殺,如此辱我,卻萬萬不能。”包三先生笑道:“我偏偏不殺你,偏偏要辱你,瞧你怎生奈何得我?”
  司馬林氣得胸膛都要炸了,但說一怒之下就此上前拚命,卻終究不敢,站在當地,進退兩難,好生尷尬。
  包三先生笑道:“憑你老子司馬衛這點兒微末武功,哪用得著我慕容兄弟費心?慕容公子武功高我十倍,你自己想想,司馬衛也配他親自動手麼?”
  司馬林尚未答話,諸保昆已抽出兵刃,大聲道:“包三先生,司馬衛老先生是我授藝的恩師,我不許你這般辱他死後的聲名。”包三先生笑道:“你是個混入青城派偷師學藝的奸細,管什麼隔壁閒事?”諸保昆大聲道:“司馬師父待我仁至義盡,諸保昆愧無以報,今日為維護先師聲名而死,稍減我欺瞞他的罪孽。包三先生,你向司馬掌門認錯道歉。”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36 PM

包三先生笑道:“包三先生生平決不認錯,決不道歉,明知自己錯了,一張嘴也要死撐到底。司馬衛生前沒什麼好聲名,死後怕名更糟。這種人早該殺了,殺得好!殺得好!”
  諸保昆怒叫:“你出兵刃吧!”
  包三先生笑道:“司馬衛的兒子徒弟,都是這麼一批膿包貨色,除了暗箭傷人,什麼都不會。”
  諸保昆叫道:“看招!”一招“上天下地”,左手鋼錐,右手小錘,同時向他攻去。
  包三先生更不起身,左手衣袖揮出,一股勁風向他面門撲去。諸保昆但感氣息窒迫,斜身閃避。包三先生右足一勾,諸保昆撲地倒下。包三先生右腳乘勢踢出,正中他臂部,將他直踢出廳門。
  諸保昆在空中一個轉折,肩頭著地,一碰便即翻身站起,一蹺一拐的奔進廳來,又舉錐向包三先生胸上戳到。包三先生伸掌抓住他手腕,一甩之下,將他身子高高拋起,拍的一聲巨響,重重撞在梁間。諸保昆摔跌下地,翻身站起,第三次又撲將過來。包三先生皺眉道:“你這人真也不知好歹,難道我就殺你不得麼?”諸保昆叫道:“你殺了我最好……”
  包三先生雙臂探出,抓住他雙手向前一送,喀喀兩聲,諸保昆雙臂臂骨已然拗斷,跟著一錐戳在自己左肩,一錘擊在自己右肩,雙肩登時鮮血淋漓。他這一下受傷極重,雖然仍想拚命,卻已有心無力。
  青成派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是否該當上前救護。但見他為了維護先師聲名而不顧性命,確非虛假,對他恨惡之心卻也消了大半。
  阿朱一直在旁觀看,默不作聲,這時忽然插口道:“司馬大爺、諸大爺,我姑蘇慕容氏倘若當真殺了司馬老先生,豈能留下你們性命?包三哥若要盡數殺了你們,只怕也不是什麼難事,至少他不必救司馬大爺性命。王姑娘也不會一再相救諸大爺。到底是誰出手傷害司馬老先生,各位還是回去細細訪查為是。”
  司馬林心想這話甚是有理,便欲說幾句話交代。包三先生怒道:“這裡是我阿朱妹子的莊子,主人已下逐客令了,你兀自不識好歹?”司馬林道:“好!後會有期。”微一點頭,走了出去。諸保昆等都跟了出去。
  姚伯當見包三先生武功高強,行事詭怪,頗想結識這位江湖奇人,兼之對王語嫣胸中包羅萬有的武學,覬覦之心也是未肯便收,當下站起身來,便欲開言。包三先生大聲道:“姚伯當,我跟你說,你那膿包師弟秦伯起,他再練三十年,也不配慕容公子去砍他一刀。再練一百二十年,慕容公子也不屑去砍他四刀。我不許你說一句話,快快給我滾了出去。”姚伯當一愕之下,臉色鐵青,伸手按住了刀柄。包三先生道:“你這點微末功夫,休在我面前班門弄斧。我叫你快滾,你便快滾,哪還有第二句說話的余地?”
  秦家寨群盜適才以單刀飛擲司馬林,手中兵刃都被包三先生接了下去,堆在足邊,眼見他對姚伯當大加侮辱,均起了一拚之心,只是赤手空拳,卻如老虎沒了爪牙。
  包三先生哈哈一笑,右足連踢,每一腳都踢在刀柄之上,十余柄單刀紛紛飛起,向秦家寨群盜射了過去,只是去勢甚緩。群豪隨手接過,刀一入手,便是一怔,接這柄刀實在方便之至,顯是對方故意送到自己面前,跟著不能不想到,他能令自己如此方便的接刀,自也能令自己在接刀時異常困難,甚至刀尖轉向,插入了自己身子,也毫不為奇。人人手握刀柄,神色卻極為狼狽。
  包三先生道:“姚伯當,你滾不滾出去?”姚伯當苦笑道:“包三先生於姚伯當有救命之恩,我這條性命全是閣下所賜。閣下有命,自當遵從,告辭了。”說著躬身行禮,左手一揮,道:“大伙兒走吧!”
  包三先生道:“我是叫你滾出去,不是叫你走出去。”姚伯當一愕,道:“在下不懂包三先生的意思。”包三先生道:“滾便是滾,你到底滾不滾?”姚伯當心想此人古怪,瘋瘋癲癲,不可理喻,當下更不多言,快步便向廳門走去。
  包三先生喝道:“非也非也!此是行,是奔,是走,是跑,總之不是滾。”身形晃動,已欺到了姚伯當身後,左手探出,抓住了他後頸。姚伯當右肘反撞,包三先生左手一提,姚伯當身子離地,右肘這一撞便落了空。
  包三先生右手跟著抓住他後臀提起,大聲喝道:“我阿朱妹子的莊子,豈由得你說來便來,說去便去,有這麼容易?滾你媽的吧!”雙手一送,姚伯當一個龐大的身子便著地直滾了出去。
  姚伯當已被他順手閉住了穴道,無法站立,就像一根大木柱般直滾到門邊,幸好廳門甚寬,不會撞到頭腳,咕碌碌的便滾了出去。秦家寨群盜發一聲喊,紛紛追出,將他抱起。姚伯當道:“快走,快走!”眾人一窩蜂般去了。
  包三先生向段譽橫看堅看,捉摸不透他是何等樣人,問王語嫣道:“這人是什麼路數?要不要叫他滾出去?”
  王語嫣道:“我和阿朱、阿碧都讓嚴媽媽給捉住了,處境十分危急,幸蒙這位段公子相救。再說,他知道玄悲和尚給人以‘韋陀杵’打死的情形,咱們可以向他問問。”包三先生道:“這麼說,你是要他留著了?”王語嫣道:“不錯。”包三先生微笑道:“你不怕我慕容兄弟喝醋?”王語嫣睜著大大的眼睛,道:“什麼喝醋?”包三先生指著段譽道:“這人油頭粉臉,油腔滑調,你可別上了他的當。”王語嫣仍是不解,問道:“我上了他什麼當?你說他會捏造少林派的訊息麼?我想不會吧。”
  包三先生聽她言語一片天真爛漫,倒也不便多說,向著段譽嘿嘿嘿的冷笑三聲,說道:“聽說少林增玄悲和尚在大理給人用‘韋陀杵”功夫打死了,又有一批胡塗混蛋賴在我們慕容氏頭上,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照實說來。”
  段譽心中有氣,冷笑道:“你是審問囚犯不是?我若不說,你便要拷打我不是?”包三先生一懷,不怒反笑,喃喃的道:“大膽小子,大膽小子!”突然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左臂,手上微一用力,段譽已痛入骨髓,大叫:“喂,你干什麼?”
  包三先生道:“我是在審問囚犯,嚴刑拷打。”段譽任其自然,只當這條手臂不是自己的,微笑道:“你只管拷打,我可不來理你了。”包三先生手上加勁,只捏得段譽臂骨格格作響,如欲斷折。段譽強忍痛楚,只是不理。
  阿碧忙道:“三哥,這位段公子的脾氣高傲得緊,他是我們救命恩人,你別傷他。”包三先生點點頭,道:“很好,很好,脾氣高傲,那就合我‘非也非也’的胃口。”說著緩緩放開了段譽的手臂。
  阿朱笑道:“說到胃口,大家也都餓了。老顧,老顧!”提高嗓子叫了幾聲。老顧從側門中探頭進來,見姚伯當、司馬林等一干人已經不在,歡天喜地的走進廳來。阿朱道:“你先去刷兩次牙,洗兩次臉,再洗三次手,然後給我們弄點精致的小菜。有一點兒不干淨,包三爺定要給你過不去。”老顧微笑點頭,連說:“包你干淨,包你干淨!”
  聽香水榭中的婢僕在一間花廳中設了筵度。阿朱請包三先生坐了首座,段譽坐了次位,王語嫣從第三位,阿碧和她自己在下首相陪。
  王語嫣沒等斟酒,便問:“三哥,他……他……”
  包三先生向段譽白了一眼,說道:“王姑娘,這裡有外人在座,有些事情是說不得的,何況油頭粉臉的小白臉,我更是信不過……”
  段譽聽得氣往上沖,霍地站起,便欲離座而去。
  阿碧忙道:“段公子你勿要生氣,我們包三哥的脾氣麼,向來是這樣的。他大號叫作包不同,一定要跟人家挺撞幾句,才吃得落飯。他說話如果不得罪人,日頭從西天出來了。你請坐。”
  段譽向王語嫣瞧去,見她臉色似乎也要自己坐下,雖然不能十分確定,終究捨不得不跟她同席,於是又坐了下來,說道:“包三先生說我油頭粉臉,靠不住得很。你們的慕容公子呢,相貌卻跟包三先生差不多嗎?”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這句話問得好。我們公子爺比段兄可英俊得多了……”王語嫣聽了這話,登時容光煥發,似乎要打從心底裡笑出來,只聽包不同續道:“……我們公子爺的相貌英氣勃勃,雖然俊美,跟段兄的膿包之美可大不相同,大不相同。至於區區在下,則是英而不俊,一般的英氣勃勃,卻是丑陋異常,可稱英丑。”段譽等都笑了起來。
  包不同喝了一杯酒,說道:“公子派我去福建路辦一件事,那是暗中給少林派幫一個忙,至於辦什麼事,要等這位段兄走了之後才可以說。我們既要跟少林派交朋友,那就放不會隨便去殺少林寺的和尚,何況公子爺從來沒去過大理,‘姑蘇慕容’武功雖高,萬裡外發出‘韋陀杵’拳力取人性命的本事,只怕還沒練成。”
  段譽點頭道:“包兄此言倒也有理。”
  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段譽一怔,心想:“我說你的話有理,怎地你反說不對?”只聽包不同道:“並不是我的話說得有理,而是實情如此。段兄只說我的話有理,倒似實情未必如此,只不過我能言善道,說得有理而已。你這話可就大大不對了。”段譽微笑不語,心想也不必跟他多辯。
  包不同道:“我昨天回到蘇州,遇到了風四弟,哥兒倆一琢磨,定是有什麼王八羔子跟‘姑蘇慕容’過不去,暗中傷人,讓人家把這些帳都寫在‘姑蘇慕容’的帳上。本來那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有架可打,何樂而不為?”阿朱笑道:“四哥一定開心得不得了,那正是求之不得。”包不同搖頭道:“非也,非也!四弟要打架,如何會求之不得?他是無求而不得,走遍天下,總是會有架打的。”
  段譽見他對阿朱的話也要駁斥,才相信阿碧先前的話不錯,此人果然以挺撞旁人為樂。
  王語嫣道:“你跟風四哥琢磨出來什麼沒有?是誰暗中在跟咱們過不去?”包不同道:“第一,不會是少林派,第二,不會是丐幫,因為他們的副幫主馬大元給人用‘鎖喉功’殺了。‘鎖喉功’是馬大元的成名絕技。殺馬大凶沒什麼大不了,用‘鎖喉功’殺馬大元,當然是要嫁禍於‘姑蘇慕容’。”段譽點了點頭。包不同道:“段兄,你連連點頭,心中定是說,我這幾句話倒也有理。”
  段譽道:“非也,非也!第一,我只不這點了一點頭,而非連連點頭。第二,那是實情如此,而非單只包兄說得有理。”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你這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法,你想投入‘姑蘇慕容’麾下嗎?用意何在?是看中了我的阿碧小妹子嗎?”
  阿碧登時滿臉通紅,嗔道:“三哥,你又來瞎三話四了,我可嘸沒得罪你啊。”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人家看中你,那是因為你溫柔可愛。我這樣說,為了你沒得罪我。要是你得罪我,我就說你看中人家小白臉,人家小白臉卻看不中你。”阿碧更加窘了。阿朱道:“三哥,你別欺侮我阿碧妹子。你現欺侮她,下次我去欺侮你的靚靚。”
  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我女兒閨名包不靚,你叫她靚靚,那是捧她的場,不是欺侮她。阿碧妹子,我不敢欺你了。”似乎人家威脅要欺侮他女兒,他倒真有點忌憚。
  他轉頭向王語嫣道:“到底哪個王八蛋在跟咱們這不去,遲早會打聽出來的。風四弟也是剛從江西回來,詳情不大清楚。我們哥兒倆便上青雲莊去。鄧大嫂說得到訊息,丐幫大批好手來到江南,多半是要跟咱們過不去。四弟立時便要去打架,好容易給大嫂勸住了。”阿朱微笑道:“畢竟大嫂有本事,居然勸得住四哥,叫他別去打架。”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是大嫂有本事,而是她言語有理。大嫂說道:‘公子爺的大事為重,不可多樹強敵。’”
  他說了這句話,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對望了一眼,臉色都很鄭重。
  段譽假裝沒注意,挾起一筷薺菜炒雞片送入口中,說道:“老顧的手段倒也不錯,但比阿朱姊姊、阿碧姊姊,畢竟還差著老遠。”阿碧微笑道:“老顧燒菜比阿朱阿姊差點,比我可好得多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兩個各有各的好。”阿朱笑道:“三哥,今日小妹不能親自下廚給你做菜,下次你駕臨時補數……”
  剛說了這句話,忽然間空中傳來叮鈴、叮鈴兩響清脆的銀鈴之聲。
  包不同和阿朱、阿碧齊道:“二哥有訊息捎來。”三人離席走到檐前,抬起頭來,只見一頭白鴿在空中打了一個圈子,撲將下來,停在阿朱手中。阿碧伸過手去,解下縛在鴿子腿上的一個小竹筒,倒出一張紙箋來。包不同夾手搶過,看了幾眼,說道:“既是如此,咱們快去!”向王語嫣道:“喂,你去不去?”
  王語嫣問道:“去哪裡?有什麼事?”
  包不同一揚手中的紙箋道:“二哥有信來,說西夏國‘一品堂’有大批好手突然來到江同,不知是何用意,要我帶同阿朱、阿碧兩位妹子去查查。”
  王語嫣道:“我自然跟你們一起去。西夏‘一品堂’的人,也要跟咱們為難嗎?對頭可越來越多了。”說著微微皺眉。
  包不同道:“也未必是對頭,不過他們來到江南,總不會是為了游山玩水,燒香拜佛。好久沒遇上高手了,又是丐幫,又是西夏‘一品堂’,嘿嘿,這一次可熱鬧了。”說著眉飛色舞,顯然頗以得能參與大戰為喜。
  王語嫣走近身去,要瞧瞧信上還寫些什麼。包不同將信遞了給她。王語嫣見信上寫了七八行字,字跡清雅,頗有勁力,雖然每一個字都識得,但全然不成文理。她讀這的書著實不少,這般文字卻是第一次見到,皺眉道:“那是什麼?”
  阿朱微笑道:“這是公冶二哥想出來的古怪玩意,是從詩韻和切音中變化出來的,平聲字讀作入聲,入聲字讀作上聲,一東的當作三江,如此掉來掉去。我們瞧慣了,便知信中之意,在外人看來,那是全然的不知所雲。”
  阿碧見王語嫣聽到“外人”兩字,臉上微有不豫之色,忙道:“王姑娘又勿是外人。王姑娘,你如要知道,待會我跟你說便是了。”王語嫣登時現出喜色。
  包不同道:“早就聽說,西夏‘一品堂’搜羅的好手著實不少,中原西域什麼門派的人都有,有王姑娘同去,只消看得幾眼,就清楚了他們的底細。這件事了結之後,咱們便去河南,跟齊公子爺取齊。”
  王語嫣大喜,拍手叫道:“好極,好極,我也去。”
  阿碧道:“咱們盡快辦好這裡的事,趕去河南,不要公子爺卻又回來,路上錯過了。還有那個吐蕃和尚,不知在我那邊掏亂得怎麼了。”包不同道:“公冶二嫂已派人去查過,那和尚已經走了。你放心,下次三哥再幫你打這和尚。”段譽心道:“三哥是說什麼也打不過和尚的。和尚不打你三哥,你三哥就謝天謝地了。”
  包不同道:“就只怕王姑娘跟著咱們,王夫人下次見到我,非狠狠罵我一頓不可……”突然轉過頭來,向段譽道:“你老是在旁聽著,我說話可有多不痛快!姓段的,你這就請便吧。我們談論自己的事,似乎不必要你來加上一雙耳朵,一張嘴巴。我們去和人家比武,也不必要你觀戰喝采。”
  段譽明知在這裡旁聽,不免惹人之厭,這時包不同更公然逐客,而且言語十分無禮,雖對王語嫣戀戀不捨,總不能老著臉皮硬留下來,當下一狠心,站起身來,說道:“王姑娘,阿朱、阿碧兩位姑娘,在下這便告辭,後會有期。”
  王語嫣道:“半夜三更的,你到哪裡去?太湖中的水道你又不熟,不如今晚在這兒歇宿一宵,明日再走不遲。”
  段譽聽她言語中雖是留客,伸神思不屬,顯然一顆心早已飛到慕容公子身畔,不由得又是惱怒,又是沒趣。他是皇室世子,自幼任性,雖然最近經歷了不少驚險折磨,卻從未受過這般奚落冷遇,當即說道:“今天走明天走,那也沒多大分別,告辭了。”
  阿朱道:“既是如此,我派人送你出湖便是。”
  段譽見阿朱也不堅留,更是不快,尋思:“那慕容公子到底有什麼了不起,人人都當他是天上鳳凰一般。什麼少林派、丐幫、西夏‘一品堂’,他們都不怎麼放在心上,只盼望盡快去和慕容公子相會。”便道:“也不用了,你只須借我一船一槳,我自己會劃出去的。”
  阿碧沉吟道:“你不認得湖中水道,恐怕不大好吧。小心別又撞上那個和尚。”
  段譽氣憤憤的道:“你們還是趕緊去和慕容公子相會為是。我再撞上和尚,最多也不過給他燒了。我又不是你們的表兄表弟,公子少爺,何勞關懷?”說著大踏步便走出廳門。只聽包不同道:“那吐蕃和尚不知是什麼來歷,也得查個明白。”王語嫣道:“表哥多半知道的,只要見到了他……”
  阿朱和阿碧送段譽出去。阿碧道:“段公子,將來你和我們公子爺見了面,說不定能結成好朋友呢。我們公子爺是挺愛結交朋友的。”段譽冷笑道:“這個我可高攀不上。”阿碧聽他語聲中頗含氣憤,很感奇怪,問道:“段公子,你為什麼不高興?可是我們相待太過簡慢麼?”阿朱道:“我們包三哥向來是這般脾氣,段公子不必太過介意。我和阿碧妹子跟你陪罪啦。”說著笑嘻嘻的行下禮去,阿碧跟著行禮。
  段譽還了一揖,揚長便走,快步走到水邊,踏入一艘小船,扳槳將船蕩開,駛入湖中。只覺胸中郁悶難當,到底為了什麼原因,自己卻也說不上來,只知再在岸上待得片時,說不定便要失態,甚至是淚水奪眶而出。依稀聽得阿碧說道:“阿朱阿姊,公子替換的內衣褲夠不夠?今晚咱兩個趕著一人縫一套好不好?”阿朱道:“好啊,你真細心,想得周到。”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51 PM     標題: 第十四章 劇飲千杯男兒事

段譽受無量劍和神農幫欺凌、為南海鱷神逼迫、被延慶太子囚禁、給鳩摩智俘虜、在曼陀山慶當花匠種花,所經歷的種種苦楚折辱著實不小,但從未有如此刻這般的怨憤氣惱。
  其實聽得水榭中並沒哪一個當真令他十分難堪。包不同雖然要他請便,卻也留了余地,既不如對付諸保昆那麼斷臂傷肩,也不如對付姚伯當那麼踢得他滾了出去。王語嫣出口請他多留一宵,阿朱、阿碧殷勤有禮的送出門來,但他心中仍是說不出的郁悶。
  湖上晚風陣陣,帶著菱葉清香。段譽用力扳槳,不知要恨誰才好,他實在說不出為什麼這樣氣惱。當日木婉清、南海鱷神、延慶太子、鳩摩智、王夫人等給他的凌辱,可都厲害得多了,但他泰然而受,並沒感到太大的委屈。
  他內心隱隱約約的覺得,只因為他深慕王語嫣,而這位姑娘心中,卻全沒他段譽的半點影子,甚至阿朱、阿碧,也沒當他是一回事。他從小便給人當作心肝寶貝,自大理國皇帝、皇後以下,沒一個不覺得他是了不起之至。就算遇上了敵人,南海鱷神是一心一意的要收他為徒;鳩摩智不辭辛勞的從大理擄他來到江南,自也對他頗為重視,至於鐘靈、木婉清那些少女,更是一見他便即傾心。
  他一生中從未受過今日這般的冷落輕視,別人雖然有禮,卻是漠不關心的有禮。在旁人心目中,慕容公子當然比他重要得多,這些日子來,只要有誰提到慕容公子,立時便人人聳動,無不全神貫注的傾聽。王語嫣、阿朱、阿碧、包不同,以至什麼鄧大爺、公冶二爺、風四爺,個個都似是為慕容公子而生。
  段譽從來沒嘗過妒忌和羨慕的滋味,這時候獨自蕩舟湖上,好像聽到慕容公子的影子在天空中向他冷笑,好像聽到慕容公子在出聲譏嘲:“段譽啊段譽,你怎及得上我身上一根寒毛?你對我表妹有意,可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你不覺得可恥可笑麼?”
  他心中氣悶,扳槳時使的力氣便特別來得大,劃得一個多時辰,充沛的內力緩緩發勁,竟越劃越覺精神奕奕,心中的煩惡郁悶也漸漸消減。又劃了一個多時辰,天漸漸亮了,只見北方迷雲霧中裹著一座小小山峰。他約略辨認方位,聽香水榭和琴韻小築都在東方,只須向北劃去,便不會重回舊地。可是他每劃一槳,心中總生出一絲戀戀之感,不自禁的想到,小舟向北駛出一尺,便離王語嫣遠了一尺。
  將近午時,劃到了小山腳下,上岸一問土人,這山叫做馬跡山,已離無錫甚近。
  他在書上看到過無錫的名字,知道那是在春秋時便已出名的一座大城。當下回入舟中,更向北劃,申牌時分,到了無錫城畔。
  進得城去,行人熙來攘往,甚是繁華,比之大理別有一番風光。信步而行,突然間聞到一股香氣,乃是焦糖、醬油混著熟肉的氣味。他大半天沒吃東西了,劃了這幾個時辰的船,早已甚是饑餓,當下循著香氣尋去,轉了一個彎,只見老大一座酒樓當街而立,金字招牌上寫著“松鶴樓”三個大字。招牌年深月久,被煙熏成一團漆黑,三個金字卻閃爍發光,陣陣酒香肉氣從酒樓中噴出來,廚子刀勺聲和跑堂吆喝聲響成一片。
  他上得樓來,跑堂過來招呼。段譽要了一壺酒,叫跑堂配四色酒菜,倚著樓邊欄桿自斟自飲,驀地裡一股淒涼孤寂之意襲上心頭,忍不住一聲長歎。
  西首座上一條大漢回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臉上轉了兩轉。段譽見這人身材甚是魁偉,三十來歲年紀,身穿灰色舊布袍,已微有破爛,濃眉大眼,高鼻闊口,一張四方的國字臉,頗有風霜之色,顧盼之際,極有威勢。
  段譽心底暗暗喝了聲采:“好一條大漢!這定是燕趙北國的悲歌慷慨之士。不論江南或是大理,都不會有這等人物。包不同自吹自擂什麼英氣勃勃,似這條大漢,才稱得上‘英氣勃勃’四字!”
  那大漢桌上放著一盤熟牛肉,一大碗湯,兩大壺酒,此外更無別貨。可見他便是吃喝,也是十分的豪邁自在。
  那大漢向段譽瞧了兩眼,便即轉過頭去,自行吃喝。段譽正感寂寞無聊,有心要結交朋友,便招呼跑堂過來,指著那大漢的背心說道:“這位爺台的酒菜帳都算在我這兒。”
  那大漢聽到段譽吩咐,回頭微笑,點了點頭,卻不說話。段譽有心要和他攀談幾句,以解心中寂寞,卻不得其便。
  又喝了三杯酒,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兩個人來。前面一人跛了一足,撐了一條拐杖,卻仍行走迅速,第二人是個愁眉苦臉的老者。兩人走到那大漢桌前,恭恭敬敬的彎腰行禮。那大漢只點了點頭,並不起身還禮。
  那跛足漢子低聲道:“啟稟大哥,對方約定明日一早,在惠山涼亭中相會。”那大漢點了點頭,道:“未免迫促了些。”那老者道:“兄弟本來跟他們說,約會定於三日之後。但對方似乎知道咱們人手不齊,口出譏嘲之言,說道倘若不敢赴約,明朝不去也成。”那大漢道:“是了,你傳言下去,今晚三更大伙兒在惠山聚齊。咱們先到,等候對方前來赴約。”兩人躬身答應,轉身下樓。
  這三人說話聲音極低,樓上其余酒客誰都聽不見,但段譽內力充沛,耳目聰明,雖不想故意偷聽旁人私語,卻自然而然的每一句話都聽見了。
  那大漢有意無意的又向段譽一瞥,見他低頭沉思,顯是聽到了自己的說話,突然間雙目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聲。段譽吃了一驚,左手一顫,當的一響,酒杯掉在地下,摔得粉碎。那大漢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兄台何事驚慌?請過來同飲一杯如何?”
  段譽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過杯筷,移到大漢席上坐下,請問姓名。那大漢笑道:“兄台何必明知故問?大家不拘形跡,喝上幾碗,豈非大是妙事?待得敵我分明,便沒有余味了。”段譽笑道:“兄台想必是認錯了人,以為我是敵人。不過‘不拘形跡’四字,小弟最是喜歡,請啊,請啊!”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那大漢微笑道:“兄台倒也爽氣,只不過你的酒杯太小。”叫道:“酒保,取兩只大碗來,打十斤高粱。”那酒保和段譽聽到“十斤高粱”四字,都嚇了一跳。酒保賠笑道:“爺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嗎?”那大漢指著段譽道:“這位公子爺請客,你何必給他省錢?十斤不夠,打二十斤。”酒保笑道:“是!是!”過不多時,取過兩只大碗,一大壇酒,放在桌上。
  那大漢道:“滿滿的斟上兩碗。”酒保依言斟了。這滿滿的兩大碗酒一斟,段譽登感酒氣刺鼻,有些不大好受。他在大理之時,只不過偶爾喝上幾杯,哪裡見過這般大碗的飲酒,不由得皺起眉頭。那大漢笑道:“咱兩個先來對飲十碗,如何?”
  段譽見他眼光中頗有譏嘲輕視之色,若是換作平時,他定然敬謝不敏,自稱酒量不及,但昨晚在聽香水榭中飽受冷漠,又想:“這大漢看來多半是慕容公子的一伙,不是什麼鄧大爺、公冶二爺,便是風四爺了。他已和人家約了在惠山比武拚斗,對頭不是丐幫,便是什麼西夏‘一品堂’。哼,慕容公子又怎麼了?我偏不受他手下人的輕賤,最多也不過是醉死,又有什麼大不了的?”當即胸膛一挺,大聲道:“在下捨命陪君子,待會酒後失態,兄台莫怪。”說著端起一碗酒來,咕嘟咕嘟的便喝了下去。他喝這碗酒乃是負氣,王語嫣雖不在身邊,在他卻與喝給她看一般無異,乃是與慕容復爭競,決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認輸,別說不過是一大碗烈酒,就是鴆酒毒藥,也毫不遲疑的喝了下去。
  那大漢見他竟喝得這般豪爽,倒頗出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說道:“好爽快。”端起碗來,也是仰脖子喝干,跟著便又斟了兩大碗。
  段譽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氣,又將一碗酒喝干。那大漢也喝了一碗,再斟兩碗。這一大碗便是半斤,段譽一斤烈酒下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燒,頭腦中混混沌沌,但仍然在想:“慕容復又怎麼了?好了不起麼?我怎可輸給他的手下人?”端起第三碗酒來,又喝了下來。
  那大漢見他霎時之間醉態可掬,心下暗暗可笑,知他這第三碗酒一下肚,不出片刻,便要醉倒在地。
  段譽未喝第三碗酒時,已感煩惡欲嘔,待得又是半斤烈酒灌入腹中,五髒六腑似乎都欲翻轉。他緊緊閉口,不讓腹中酒水嘔將出來。突然間丹田中一動,一股真氣沖將上來,只覺此刻體內的翻攪激蕩,便和當日真氣無法收納之時的情景極為相似,當即依著伯父所授的法門,將那股真氣納向大錐穴。體內酒氣翻湧,竟與真氣相混,這酒水是有形有質之物,不似真氣內力可在穴道中安居。他卻也任其自然,讓這真氣由天宗穴而肩貞穴,再經左手手臂上的小海、支正、養老諸穴而通至手掌上的陽谷、後豁、前谷諸穴,由小指的少澤穴中傾瀉而出。他這時所運的真氣線路,便是六脈神劍中的“少澤劍”。少澤劍本來是一股有勁無形的劍氣,這時他小指之中,卻有一道酒水緩緩流出。
  初時段譽尚未察覺,但過不多時,頭腦便感清醒,察覺酒水從小指尖流出,暗叫:“妙之極矣!”他左手垂向地下,那大漢並沒留心,只見段譽本來醉眼朦朧,但過不多時,便即神采奕奕,不禁暗暗生奇,笑道:“兄台酒量居然倒也不弱,果然有些意思。”又斟了兩大碗。
  段譽笑道:“我這酒量是因人而異。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這一大碗嘛,我瞧也不過二十來杯,一千杯須得裝上四五十碗才成。兄弟恐怕喝不了五十大碗啦。”說著便將跟前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隨即依法運氣。他左手搭在酒樓臨窗的欄桿之上,從小指甲流出來的酒水,順著欄桿流到了樓下牆腳邊,當真神不知、鬼不覺,沒半分破綻可尋。片刻之間,他喝下去的四大碗酒已然盡數逼了出來。
  那大漢見段譽漫不在乎的連盡四碗烈酒,甚是歡喜,說道:“很好,很好,酒逢知己千杯少,我先干為敬。”斟了兩大碗,自己連干兩碗,再給段譽斟了兩碗。段譽輕描淡寫、談笑風生的喝了下去,喝這烈酒,直比喝水飲茶還更瀟灑。
  他二人這一賭酒,登時驚動了松鶴樓樓上樓下的酒客,連灶下的廚子、火夫,也都上樓來圍在他二人桌旁觀看。
  那大漢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來。”那酒保伸了伸舌頭,這時但求看熱鬧,更不勸阻,便去抱了一大壇酒來。
  段譽和那大漢你一碗,我一碗,喝了個旗鼓相當,只一頓飯時分,兩人都已喝了三十來碗。
  段譽自知手指上玩弄玄虛,這烈酒只不過在自己體內流轉一過,瞬即瀉出,酒量可說無窮無盡,但那大漢卻全憑真實本領,眼見他連盡三十余碗,兀自面不改色,略無半分酒意,心下好生欽佩,初時尚因他是慕容公子一伙而懷有敵意,但見他神情豪邁,英風颯爽,不由得起了愛惜之心,尋思:“如此比拚下去,我自是有勝無敗。但這漢子飲酒過量,未免有傷身體。”堪堪喝到四十大碗時,說道:“仁兄,咱兩個都已喝了四十碗吧?”
  那大漢笑道:“兄台倒還清醒得很,數目算得明白。”段譽笑道:“你我棋逢敵手,將遇良材,要分出勝敗,只怕很不容易。這樣喝將下去,只弟身邊的酒錢卻不夠了。”伸手杯中,取出一個繡花荷包來,往桌上一擲,只聽得嗒的一聲輕響,顯然荷包中沒什麼金銀。段譽被鳩摩智從大理擒來,身邊沒攜帶財物,這只繡花荷包纏了金絲銀線,一眼便知是名貴之物,但囊中羞澀,卻也是一望而知。
  那大漢見了大笑,從身邊摸出一錠銀子來,擲在桌上,攜了段譽的手,說道:“咱們走吧!”
  段譽心中喜歡,他在大理之時,身為皇子,難以交結什麼真心朋友,今日既不以文才,又不以武功,卻以無中生有的酒量結交了這條漢子,實是生平未有之奇。
  兩人下得樓來,那大漢越走越快,出城後更邁開大步,順著大路疾趨而前,段譽提一口氣,和他並肩而行,他雖不會武功,但內力棄沛之極,這般快步爭走,卻也絲毫不感心跳氣喘。那大漢向他瞧了一眼,微微一笑,道:“好,咱們比比腳力。”當即發足疾行。
  段譽奔出幾步,只因走得急了,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乘勢向左斜出半步,這才站穩,這一下恰好踏了“凌波微步’中的步子。他無意踏了這一步,居然搶前了數尺,心中一喜,第二步走的又是“凌波微步’,便即追上了那大漢。兩人並肩而前,只聽得風聲呼呼,道旁樹木紛紛從身邊倒退而過。
  段譽學到“凌波微步”之時,全沒想到要和人比試腳力,這時如箭在弦,不能不發,只有盡力而為,至於勝過那大漢的心思,卻是半分也沒有。他只是按照所學步法,加上渾厚無比的內力,一步步的跨將出去,那大漢到底在前在後,卻全然的顧不到了。
  那大漢邁開大步,越走越快,頃刻間便遠遠趕在段譽之前,但只要稍緩得幾口氣,段譽便即追了上來。那大漢斜眼相睨,見段譽身形瀟灑,猶如庭除閒步一般,步伐中渾沒半分霸氣,心下暗暗佩服,加快幾步,又將他拋在後面,但段譽不久又即追上。這麼試了幾次,那大漢已知段譽內力之強,猶勝於己,要在十數裡內勝過他並不為難,一比到三四十裡,勝敗之數就難說得很,比到六十裡之外,自己非輸不可。他哈哈一笑,停止說道:“慕容公子,喬峰今日可服你啦。姑蘇慕容,果然名不虛傳。”
  段譽幾步沖過了他身邊,當即轉身回來,聽他叫自己為“慕容公子”,忙道:“小弟姓段名譽,兄台認錯人了。”
  那大漢神色詫異,說道:“什麼?你……你不是慕容復慕容公子?”
  段譽微笑道:“小弟來到江南,每日裡多聞慕容公子的大名,實是仰慕得緊,只是至今無緣得見。”心下尋思:“這漢子將我誤認為慕容復,那麼他自不是慕容復一伙了。”想到這裡,對他更增幾分好感,問道:“兄台自道姓名,可是姓喬名峰麼?”
  那大漢驚詫之色尚未盡去,說道:“正是,在下喬峰。”段譽道:“小弟是大理人氏,初來江南,便結識喬兄這樣的一位英雄人物,實是大幸。”喬峰沉吟道:“嗯,你是大理段氏的子弟,難怪,難怪。段兄,你到江南來有何貴干?”
  段譽道:“說來慚愧,小弟是為人所擒而至。”當下將如何被鳩摩智所擒,如何遇到慕容復的兩名丫環等情,極簡略的說了。雖是長話短說,卻也並無隱瞞,對自己種種倒霉的丑事,也不文飾遮掩。
  喬峰聽後,又驚又喜,說道:“段兄,你這人十分直爽,我生平從所未遇,你我一見如故,咱倆結為金蘭兄弟如何?”段譽喜道:“小弟求之不得。”兩人敘了年歲,喬峰比段譽大了十一歲,自然是兄長了。當下撮土為香,向天拜了八拜,一個口稱“賢弟”,一個連叫“大哥”,均是不勝之喜。
  段譽道:“小弟在松鶴樓上,私聽到大哥與敵人今晚訂下了約會。小弟雖然不會武功,卻也想去瞧瞧熱鬧。大哥能允可麼?”
  喬峰向他查問了幾句,知他果然真的絲毫不會武功,不由得嘖嘖稱奇,道:“賢弟身具如此內力,要學上乘武功,那是如同探囊取物一般,絕無難處。賢弟要觀看今晚的會斗,也無不可,只是生怕敵人出手狠辣陰毒,賢弟千萬不可貿然現身。”段譽喜道:“自當遵從大哥囑咐。”喬嶠笑道:“此刻天時尚早,你我兄弟回到無錫城中,再去喝一會酒,然後同上惠山不遲。”
  段譽聽他說又要去喝酒,不由得吃了一驚,心想:“適才喝了四十大碗酒,只過得一會兒,他又要喝酒了。”便道:“大哥,小弟和你賭酒,其實是騙你的,大哥莫怪。”當下說明怎生以內力將酒水從小指“少澤穴”中逼出。喬峰驚道:“兄弟,……你這是‘神脈神劍’的奇功麼?”段譽道:“正是,小弟學會不久,還生疏得緊。”
  喬峰呆了半晌,歎道:“我曾聽家師說起,武林中故老相傳,大理段氏有一門‘六脈神劍’的功夫,能以無形劍氣殺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原來當真有此一門神功。”
  段譽道:“其實這功夫除了和大哥賭酒時作弊取巧之外,也沒什麼用處。我給鳩摩智那和尚擒住了,就絕無還手余地。世人於這六脈神劍渲染過甚,其實失於誇大。大哥,酒能傷人,須適可而止,我看今日咱們不能再喝了。”
  喬峰哈哈大笑,道:“賢弟規勸得是。只是愚兄體健如牛,自小愛酒,越喝越有精神,今晚大敵當前,須得多喝烈酒,好好的和他們周旋一番。”
  兩人說著重回無錫城中,這一次不再比拚腳力,並肩緩步而行。
  段譽喜結良友,心情極是歡暢,但於慕容復及王語嫣兩人,卻總是念念不忘,閒談了幾句,忍不住問道:“大哥,你先前誤認小弟為慕容公子,莫非那慕容公子的長相,與小弟有幾分相似不成?”
  喬峰道:“我素聞姑蘇慕容氏的大名,這次來到江南,便是為他而來。聽說慕容復儒雅英俊,約莫二十八九歲年紀,本來比賢弟是要大著好幾歲,但我決計想不到江南除了慕容復之外,另有一位武功高強、容貌俊雅的青年公子,因此認錯了人,好生慚愧。”
  段譽聽他說慕容復“武功高強,容貌俊雅”,心中酸溜溜的極不受用,又問:“大哥遠來尋他,是要結交他這個朋友麼?”
  喬峰歎了口氣,神色黯然,搖頭道:“我本來盼望得能結交這位朋友,但只怕無法如願了。”段譽問道:“為什麼?”喬峰道:“我有一個至交好友,兩個多月前死於非命,人家都說是慕容復下的毒手。”段譽矍然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喬峰道:“不錯。我這個朋友所受致命之傷,正是以他本人的成名絕技所施。”說到這裡,聲音哽咽,神情酸楚,他頓了一頓,又道:“但江湖上的事奇詭百出,人所難料,不能單憑傳聞之言,便貿然定人之罪。愚兄來到江南,為的是要查明真相。”
  段譽道:“真相到底如何?”喬峰搖了搖頭,說道:“這時難說得很。我那朋友成名已久,為人端方,性情謙和,向來行事又極穩重,不致平白無端的去得罪慕容公子。他何以會受人暗算,實令人大惑不解。”
  段譽點了點頭,心想:“大哥外表粗豪,內心卻十分精細,不像霍先生、過彥之、司馬林他們,不先詳加查訪,便一口咬定慕容公子是凶手。”又問:“那與大哥約定明朝相會的強敵,卻又是些什麼人?”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53 PM

喬峰道:“我素聞姑蘇慕容氏的大名,這次來到江南,便是為他而來。聽說慕容復儒雅英俊,約莫二十八九歲年紀,本來比賢弟是要大著好幾歲,但我決計想不到江南除了慕容復之外,另有一位武功高強、容貌俊雅的青年公子,因此認錯了人,好生慚愧。”
  段譽聽他說慕容復“武功高強,容貌俊雅”,心中酸溜溜的極不受用,又問:“大哥遠來尋他,是要結交他這個朋友麼?”
  喬峰歎了口氣,神色黯然,搖頭道:“我本來盼望得能結交這位朋友,但只怕無法如願了。”段譽問道:“為什麼?”喬峰道:“我有一個至交好友,兩個多月前死於非命,人家都說是慕容復下的毒手。”段譽矍然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喬峰道:“不錯。我這個朋友所受致命之傷,正是以他本人的成名絕技所施。”說到這裡,聲音哽咽,神情酸楚,他頓了一頓,又道:“但江湖上的事奇詭百出,人所難料,不能單憑傳聞之言,便貿然定人之罪。愚兄來到江南,為的是要查明真相。”
  段譽道:“真相到底如何?”喬峰搖了搖頭,說道:“這時難說得很。我那朋友成名已久,為人端方,性情謙和,向來行事又極穩重,不致平白無端的去得罪慕容公子。他何以會受人暗算,實令人大惑不解。”
  段譽點了點頭,心想:“大哥外表粗豪,內心卻十分精細,不像霍先生、過彥之、司馬林他們,不先詳加查訪,便一口咬定慕容公子是凶手。”又問:“那與大哥約定明朝相會的強敵,卻又是些什麼人?”
  喬峰道:“那是……”只說得兩個字,只見大路上兩個衣衫破爛、乞兒模樣的漢子疾奔而來,喬峰便即住口。那兩人施展輕功,晃眼間便奔到眼前,一齊躬身,一人說道:“啟稟幫主,有四個點子闖入‘大義分舵’,身手甚是了得,蔣舵主見他們似乎來意不善,生怕抵擋不住,命屬下請‘大仁分舵’遣人應援。”
  段譽聽那二人稱喬峰為“幫主”,神態恭謹之極,心道:“原來大哥是什麼幫會的一幫之主。”
  喬峰點了點頭,問道:“點子是些什麼人?”一名漢子道:“其中三個是女的,一個是高高瘦瘦的中年漢子,十分橫蠻無禮。”喬峰哼了一聲,道:“蔣舵主忒也仔細了,對方只不過單身一人,難道便對付不了?”那漢子道:“啟稟幫主,那三個女子似乎也有武功。”喬峰笑了笑,道:“好吧,我去瞧瞧。”那兩名漢子臉露喜色,齊聲應道:“是!”垂手閃到喬峰身後。
  喬峰向段譽道:“兄弟,你和我同去嗎?”段譽道:“這個自然。”
  兩名漢子在前引路,前行裡許,折而向左,曲曲折折的走上了鄉下的田徑。這一帶都是極肥活的良田,到處河港交叉。
  行得數裡,繞過一片杏子林,只聽得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林杏花叢中傳出來:“我慕容兄弟上洛陽去會你家幫主,怎麼你們丐幫的人都到無錫來了?這不是故意的避而不見麼?你們膽小怕事,那也不打緊,豈不是累得我慕容兄弟白白的空走一趟?豈有此理,真正的豈有此理!”
  段譽一聽到這聲音,心中登時怦怦亂跳,那正是滿口“非也非也”的包三先生,心想:“王姑娘跟著他一起來了?不是說還有三個女子嗎?”又想:“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難道我今日竟和丐幫的幫主拜了把子?”
  只聽得一個北方口音的人大聲道:“慕容公子是跟敝幫喬幫主事先訂了約會嗎?”包三先生道:“訂不訂約會都一樣。慕容公子既上洛陽,丐幫的幫主總不能自行走開,讓他撲一個空啊。豈有此理,真正的豈有此理!”那人道:“慕容公子有無信帖知會敝幫?”包三先生道:“我怎麼知道?我既不是慕容公子,又不是丐幫幫主,怎會知道?你這句話問得太也沒有道理了,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喬峰臉一沉,大踏步走進林去。段譽跟在後面,但見杏子林中兩起人相對而立。包三先生身後站著三個少女。段譽的目光一碰到其中一個女郎的臉,便再也移不開了。
  那少女自然是王語嫣,她輕噫一聲,道:“你也來了?”段譽道:“我也來了。”就此癡癡的目不轉睛的凝視著她。王語嫣雙頰暈紅,轉開了頭,心想:“這人如此瞧我,好生無禮。”但她知道段譽十分傾慕自己的容貌,心下不自禁的暗有喜悅之意,倒也並不著惱。
  杏林中站在包不同對面的是一群衣衫襤褸的化子,當先一人眼見喬峰到來,臉有喜色,立刻搶步迎上,他身後的丐幫幫群一齊躬身行禮,大聲道:“屬下參見幫主。”
  喬峰抱拳道:“眾兄弟好。”
  包三先生仍然一般的神情囂張,說道:“嗯,這位是丐幫的喬幫主麼?兄弟包不同,你一定聽到過我的名頭了。”喬峰道:“原來是包三先生,在下久慕英名,今日得見尊范,大是幸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我有什麼英名?江湖上臭名倒是有的。人人都知我包不同一生惹事生非,出口傷人。嘿嘿嘿,喬幫主,你隨隨便便的來到江南,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會,幫主的身份何等尊崇,諸幫眾對幫主更是敬若神明。眾人見包不同對幫主如此無禮,一開口便是責備之言,無不大為憤慨。大義分舵蔣舵主身後站著的六七個人或手按刀柄,或磨拳擦掌,都是躍躍欲動。
  喬峰卻淡淡的道:“如何是在下的不是,請包三先生指教。”
  包不同道:“我家慕容兄弟知道你喬幫主是個人物,知道丐幫中頗有些人才,因此特地親赴洛陽去拜會閣下,你怎麼自得其樂的來到江南?嘿嘿,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喬峰微微一笑,說道:“慕容公子駕臨洛陽敝幫,在下倘若事先得知訊息,確當恭候大駕,失迎之罪,先行謝過。”說著抱拳一拱。
  段譽心中暗贊:“大哥這幾句話好生得體,果然是一幫之主的風度,倘若他和包三先生對發脾氣,那便有失身份了。”
  不料包不同居然受之不疑,點了點頭,道:“這失迎之罪,確是要謝過的,雖然常言道得好:不知者不罪。可是到底要罰要打,權在別人啊!”
  他正說得洋洋自得,忽聽得杏樹叢後幾個人齊聲大笑,聲震長空。大笑聲中有人說道:“素聞江南包不同愛放狗尼,果然名不虛傳。”
  包不同道:“素聞響屁不臭,臭屁不響,剛才的狗屁卻又響又臭,莫非是丐幫六老所放嗎?”
  杏樹後那人道:“包不同既知丐幫六老的名頭,為何還在這裡胡言亂語?”話聲甫歇,杏樹叢後走出四名老者,有的白須白發,有的紅光滿面,手中各持兵刃,分占四角,將包不同、王語嫣等四人圍住了。
  包不同自然知道,丐幫乃江湖上一等一的大幫會,幫中高手如雲,丐幫六老更是望重武林,但他性子高傲,自幼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一副脾氣,眼見丐幫六老中倒有四老現身,隱然合圍,暗叫:“糟糕,糟糕,今日包三先生只怕要英名掃地。”但臉上絲毫不現懼色,說道:“四個老兒有什麼見教?想要跟包三先生打上一架麼?為什麼還有兩個老兒不一齊上來?偷偷埋伏在一旁,想對包三先生橫施暗算麼?很好,很好,好得很!包三先生最愛的便是打架。”
  忽然間半空中一人說道:“世間最愛打架的是誰?是包三先生嗎?錯了,錯了,那是江南一陣風風波惡。”
  段譽抬起頭來,只見一株杏樹的樹枝上站著一人,樹枝不住幌動,那人便隨著樹枝上下起伏。那人身形瘦小,約莫三十二歲年紀,面頰凹陷,留著兩撇鼠尾須,眉毛下垂,容貌十分丑陋。段譽心道:“看來這人便是阿朱、阿碧所說的風四哥了。”果然聽得阿碧叫道:“風四哥,你聽到了公子的訊息麼?”
  風波惡叫道:“好啊,今天找到了好對手。阿朱、阿碧,公子的事,待會再說不遲。”半空中一個倒載斛斗翻了下來,向北方那身裁矮胖的老者撲去。
  那老者手持一條鋼杖,陡然向前推出,點向風波惡胸口。這條鋼杖有鵝蛋粗細,推出時勢挾勁風,甚是威猛。風波惡猱身直上,伸手便去奪那鋼杖。那老者手腕一抖,鋼杖翻起,點向他胸口。風波惡叫道“妙極!”突然矮身,去抓對方腰脅。那矮胖老者鋼仗已打在外門,見敵人欺近身來,收杖抵御已然不及,當即飛腿踢他小腹。
  風波惡斜身閃過,卻撲到東首那紅臉老者身前,白光耀眼,他手中已多了一柄單刀,橫砍而至。那紅臉老者手中拿的是一把鬼頭刀,背厚刃薄,刀身甚長,見風波惡揮刀削來,鬼頭刀豎立,以刀碰刀,往他她刃上硬碰過去。風波惡叫道:“你兵刃厲害,不跟你碰。”倒縱丈許,反手一刀,砍向南邊的白須老者。
  那白須老者右手握著一根鐵鑭,鑭上生滿倒齒,乃是一件鎖拿敵人的外門兵刃。他見風波惡單刀反砍,而紅臉老者的鬼頭刀尚未收勢,倘若自己就此上前招架,便成了前後夾擊之形。他自重身份,不願以二對一,當即飄身避開,讓了他一招。
  豈知風波惡好斗成性,越找得熱鬧,越是過癮,至於誰勝誰敗,倒不如何計較,而打斗的種種規矩更從來不守。白須老者這一下閃身而退,誰都知道他有意相讓,風波惡卻全不理會這些武林中的禮節過門,眼見有隙可乘,刷刷刷刷連砍四刀,全是進手招數,勢若飄風,迅捷無比。
  那白須老者沒想到他竟會乘機相攻,實是無理已極,忙揮鑭招架,連退了四步方始穩定身形。這時他背心靠到了一株杏子樹上,已然退無可退,橫過鐵鑭,呼的一鑭打出,這是他轉守為攻的殺手鑭之一。那知風波惡喝道:“再打一個。”竟然不架而退,單刀舞成圈子,向丐幫四老中的第四位長老旋削過去。白須長老這一鑭打出,敵人已遠遠退開,只惱得他連連吹氣,白須高揚。
  這第四位長老兩條手臂甚長,左手中提著一件軟軟的兵刃,見風波惡攻到,左臂一提,抖開兵刃,竟是一只裝米的麻袋。麻袋受風一鼓,口子張開,便向風波惡頭頂罩落。
  風波惡又驚又喜,大叫:“妙極,妙極,我和你打!”他生平最愛的便是打架,倘若對手身有古怪武功,或是奇異兵刃,那更是心花怒放,就像喜愛游覽之人見到奇山大川,講究飲食之人嘗到新穎美味一般。眼見對方以一只粗麻布袋作器,他從來沒和這種兵刃交過手,連聽也沒聽見過,喜悅之余,暗增戒懼,小心冀冀的以刀尖戳去,要試試是否能用刀割破麻袋。長臂老者陡然間袋交右手,左臂回轉,揮拳往他面門擊去。
  風波惡仰頭避過,正要反刀去撩他下陰,那知道長臂老者練成了極高明的“通臂拳”功夫,定拳似乎拳力已盡,偏是力盡處又有新力生出,拳頭更向前伸了半尺。幸得風波惡一生好斗,大戰小斗經歷了數千場,應變經驗之豐,當世不作第二人想,百忙中張開口來,便往他拳頭上咬落。長臂老者滿擬這一拳可將他牙齒打落幾枚,那料得到拳頭將到他口邊,他一口白森森的牙齒竟然咬了過來,急忙縮手,已然遲了一步,“啊”的一聲大叫,指根處已被他咬出血來。旁觀眾人有的破口而罵,有的哈哈大笑。
  包不同一本正經的道:“風四弟,你這招‘呂洞賓咬狗’,名不虛傳,果然已練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不枉你十載寒暑的苦練之功,咬死了一千八百條白狗、黑狗、花狗,方有今日的修為造詣”。
  王語嫣和阿朱、阿碧都笑了起來,段譽笑道:“王姑娘,天下武學,你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一招咬人的功夫,卻屬於何門何派?”王語嫣微微一笑,說道:“這是風四哥的獨門功夫,我可不懂了。”包不同道:“你不懂?嘿嘿,太也孤陋寡聞了。‘呂洞賓咬狗大九式’,每一式各有正反八種咬法,八九七十二,一共七十二咬。這是很高深的武功啊。”段譽見王語嫣喜歡聽包不同如此胡說八道,也想跟著說笑幾句,猛地想起:“那長臂老者是喬大哥的下屬,我怎可取笑於他?”急忙住口。
  這時場中呼呼風響,但見長臂老者將麻袋舞成一團黃影,似已將風波惡籠罩在內。但風波惡刀法精奇,遮攔進擊,盡自抵敵得住。只是麻袋上的招數尚未見底,通臂拳的厲害他適才卻已領教過,“呂洞賓咬狗”這一招,究竟只能僥幸得逞,可一咬而不可再咬,是以不敢有絲毫輕忽。
  喬峰見風波惡居然能和這位丐幫四老之一的長臂叟惡斗百余招而不落敗,心下也暗暗稱奇,對慕容公子又看得高了一層。丐幫其余三位長老各自退在一旁,凝神觀斗。
  阿碧見風波惡久戰不下,擔起憂來,問王語嫣道:“王姑娘,這位長臂老先生使一只麻袋,那是什麼武功?”王語嫣皺眉道:“這路武功我在書上沒見過,他拳腳是通臂拳,使那麻袋的手法,有大別山回打軟鞭十三式的勁道,也夾著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節棍的套子,瞧來那麻袋的功夫是他自己獨創的。”
  她這幾句話說得並不甚響,但“大別山回打軟鞭十三式”以及“湖北阮家八十一路三節棍”這兩個名稱,聽在長臂叟耳中卻如轟轟雷鳴一般。他本是湖北阮家的子弟,三節棍是家傳的功夫,後來殺了本家長輩,犯了大罪,於是改姓換名,捨棄三節棍決不再用,再也無人得知他的本來面目,不料幼時所學的武功雖然竭力摒棄,到了劇斗酣戰之際,自然而然的便露了出來,心下大驚:“這女娃兒怎地得知我的底細?”他還道自己隱瞞了數十年的舊事已為她所知,這麼一分心,被風波惡連攻數刀,竟有抵擋不住之勢。
  他連退三步,斜身急走,眼見風波惡揮刀砍倒,當即飛起左足,往他右手手腕上踢去。風波惡單刀斜揮,徑自砍他左足,長臂叟右足跟著踢出,鴛鴦連環,身子已躍在半空。風波惡見他恁大年紀,身手矮健,不減少年,不由得一聲喝采:“好!”左手呼的一拳擊出,打向他的膝蓋。眼見長臂叟身在半空,難以移動身形,這一拳只要打實了,膝蓋縱不碎裂,腿骨也必折斷。
  風波惡見自己這一拳距他膝頭已近,對方仍不變招,驀覺風聲勁急,對方手中的麻袋張開大口,往自己頭頂罩落。他這拳雖能打斷長臂叟的腿骨,但自己老大一個腦袋被人家套在麻袋之中,豈不糟糕之極?這一拳直擊急忙改為橫掃,要將麻袋揮開。長臂叟右手微側,麻袋口一轉,已套住了他拳頭。
  麻袋的大口和風波惡小小一個拳頭相差太遠,套中容易,卻決計裹他不住。風波惡手一縮,便從麻袋中伸了出來。突然間手背上微微一痛,似被細針刺了一下,垂目看時,登時嚇了一跳,只見一只小小蠍子釘在自己手背之上。這只蠍子比常蠍為小,但五色斑斕,模樣可怖。風波惡情知不妙,用力甩動,可是蠍子尾巴牢牢釘住了他手背,怎麼也甩之不脫。
  風波惡急忙翻轉左手,手背往自己單刀刀背上拍落,擦的一聲輕響,五色蠍子立時爛成一團。但長臂叟既從麻袋中放了這頭蠍子出來,決不是好相與之物,尋常一個丐幫子弟,所使毒物已十分厲害,何況是六大長老中的一老?他立即躍開丈許,從懷中取出一顆解毒丸,拋入口中吞下。
  長臂叟也不追出,收起了麻袋,不住向王語嫣打量,尋思:“這女娃兒如何得知我是湖北阮家的?”
  包不同甚是關心,忙問:“四弟覺得如何?”風波惡左手揮了兩下,覺得並無異狀,大是不解:“麻袋中暗藏五色小蠍,決不能沒有古怪。”說道:“沒有什麼……”只說得這四個字,突然間咕咚一聲,向前僕摔下去。包不同急忙扶起,連問:“怎麼?怎麼?”只見他臉上肌肉僵硬,笑得極是勉強。
  包不同大驚,忙伸手點了他手腕、肘節、和肩頭三頭關節中的穴處穴道,要止住毒氣上行,豈知那五色彩蠍的毒性行得快速之極,雖然不是“見血封喉”,卻也是如響斯應,比一般毒蛇的毒性發作得更快。風波惡張開了口想說話,卻只發出幾下極難聽的啞啞之聲。包不同眼見毒性厲害,只怕已然無法醫治,悲憤難當,一聲大吼,便向長臂老者撲了過去。
  那手持鋼杖的矮胖老者叫道:“想車輪戰麼?讓我矮冬爪來會會姑蘇的英豪。”鋼杖遞出,點向包不同。這兵刃本來甚為沉重,但他舉重若輕,出招靈動,直如一柄長劍一般。包不同雖然氣憤憂急,但對手大是勁故,卻也不敢怠慢,只想擒住這矮胖長老,逼長臂叟取出解藥來救治風四弟,當下施展擒拿手,從鋼杖的空隙中著著進襲。
  阿朱、阿碧分站風波惡兩側,都是目中含淚,只叫:“四哥,四哥!”
  王語嫣於使毒、治毒的法門一竅不通,心下大悔:“我看過的武學書籍之中,講到治毒法門的著實不少,偏生我以為沒什麼用處,瞧也不瞧。當時只消看上幾眼,多多少少能記得一些,此刻總不至束手無策,眼睜睜的讓風四哥死於非命。”
  喬峰見包不同與矮長老勢均力故,非片刻間能分勝敗,向長臂叟道:“陳長老,請你給這位風四爺解了毒吧!”長臂叟陳長老一怔,道:“幫主,此人好生無禮,武功倒也不弱,救活了後患不小。”喬峰點了點頭,道:“話是不錯。但咱們尚未跟正主兒朝過相,先傷他的下屬,未免有恃強凌弱之嫌。咱們還是先站定了腳跟,占住了理數。”陳長老氣憤憤的道:“馬副幫主明明是那姓慕容的小子所害,報仇雪恨,還有什麼仁義理數好說。”喬峰臉上微有不悅之色,道:“你先給他解了毒,其余的事慢慢再說不遲。”
  陳長老心中雖一百個不願意,但幫主之命終究不敢違拗,說道:“是。”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走上幾步,向阿朱和阿碧道:“我家幫主仁義為先,這是解藥,拿去吧!”
  阿碧大喜,忙走上前去,先向喬峰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又向陳長老福了福,道:“多謝喬幫主,多謝陳長老。”接過了那小瓶,問道:“請問長老,這解藥如何用法?”陳長老道:“吸盡傷口中的毒液之後,將解藥敷上。”他頓了一頓,又道:“毒液若未吸盡,解藥敷上去有害無益,不可不知。”阿碧道:“是!”回身拿起了風波惡的手掌,張口便要去吸他手背上創口中的毒液。
  陳長老大聲喝道:“且慢!”阿碧一愕,道:“怎麼?”陳長老道:“女子吸不得!”阿碧臉上微微一紅,道:“女子怎麼了?”陳長老道:“這蠍毒是陰寒之毒,女子性陰,陰上加陰,毒性更增。”
  阿碧、阿朱、王語嫣三人都將信將疑,雖覺這話頗為古怪,但也不是全然無理,倘若真的毒上加毒,那可不妙;自己這一邊只剩包不同是男人,但他與矮老者斗得正劇,但見杖影點點,掌勢飄飄,一時之間難以收手。阿朱叫道:“三哥,暫且罷斗,且回來救了四哥再說。”
  但包不同的武功和那矮老者在伯仲之間,一交上了手,要想脫身而退,卻也不是數招內便能辦到。高手比武,每一招均牽連生死,要是誰能進退自如,那便可隨便取了對方性命,豈能要來便來、要去便去?包不同聽到阿朱的呼叫,心知風波惡傷勢有變,心下焦急,搶攻數招,只盼擺脫矮老者的糾纏。
  矮老者與包不同激斗已逾百招,雖仍是平手之局,但自己持了威力極強的長大兵刃,對方卻是空手,強弱顯已分明。矮老者揮舞鋼杖,連環進擊,均被包不同一一化解,情知再斗下去,多半有輸無贏,待見包不同攻勢連盛,還道他想一舉擊敗自己,當下使出全力反擊。丐幫四老在武功上個個有獨到的造詣,青城派的諸保昆、司馬林、秦家寨的姚伯當都被包不同在談笑之間輕易打發,這矮老者卻著實不易對付。包不同雖占上風,但要真的勝得一招半式,卻還須看對方的功力如何,而矮老者顯然長力甚強。
  喬峰見王語嫣等三個少女臉色驚惶,想起陳長老所飼彩蠍毒性極為厲害,也不知“女子不能吸毒”之言是真是假。他若命屬下攻擊敵人,情勢便再凶險百倍,也是無人敢生怨心,但要人干冒送命之險,去救治敵人,這號令可無論如何不能出口。他當即說道:“我來給風四爺吸毒好了。”說著便走向風波惡身旁。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54 PM

 段譽見到王語嫣的愁容,早就起了替風波惡吸去手上毒液之心,只是心想喬峰是結義兄長,自己去助他敵人,於金蘭之義著實有虧,雖然喬峰曾命陳長老取出解藥,卻不知他是真情還是假意。待見喬峰走向風波惡身前,真的要助他解毒,忙道:“大哥,讓小弟來吸好了。”一步跨出,自然而然是“凌波微步”中的步法,身形側處,已搶在喬峰之前,抓起風波惡的手掌,張口便往他手背上的創口吸去。
  其時風波惡一只手掌已全成黑色,雙眼大睜,連眼皮肌肉也已僵硬,無法合上。段譽吸出一口毒血,吐在地下,只見那毒血色如黑墨,眾人看了,均覺駭異。段譽一怔,心道:“讓這黑血流去後再吸較妥。”他不知只因自己服食過萬毒之王的莽牯朱蛤,那是任何毒物的克星,彩蠍的毒質遠遠不及,一吸之下,便順勢流了出來。突然風波惡身子一動,說道:“多謝!”
  阿朱等盡皆大喜。阿碧道:“四哥,你會說話了。”只見黑血漸淡,慢慢變成了紫色,又流一會,紫血變成了深紅色。阿碧忙給他敷上解藥,包不同給他解開穴道。頃刻之間,風波惡高高腫起的手背已經平復,說話行動,也已全然如初。
  風波惡向段譽深深一揖,說:“多謝公子爺救命之恩。”段譽急忙還禮,道:“些許小事,何足掛齒?”風波惡笑道:“我的性命在公子是小事,在我卻是大事。”從阿和中接過小瓶,擲向陳長老,道:“還了你的解藥。”又向喬峰抱拳道:“喬幫主仁義過人,不愧為武林中第一大幫的首領。風波惡十分佩服。”喬峰抱拳道:“不敢!”
  風波惡拾起單刀,左手指著陳長老道:“今天我輸了給你,風波惡甘拜下風,待下次撞到,咱們再打過,今天是不打了。”陳長老微笑道:“自當奉陪。”風波惡一斜身,向手中持鑭的長老叫道:“我來領教領教閣下商招。”阿朱、阿碧都大吃一驚,齊聲叫道:“四哥不可,你體力尚未復元。”風波惡叫道:“有架不打,枉自為人!”單刀霍霍揮動,身隨刀進,已砍向持鑭長老。
  那使鑭的長老白眉白須,成名數十載,江湖上什麼人物沒會過,然見風波惡片刻之間還是十成中已死了九成,豈知一轉眼間,立即又生龍活虎般的殺來,如此凶悍,實所罕有,不禁心下駭然,他的鐵鑭本來變化繁復,除了擊打掃刺之外,便有鎖拿敵人兵刃的奇異手法,這時心下一怯,功夫減了幾成,變成了只有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
  喬峰眉頭微皺,心想:“這位風朋友太也不知好歹,我段兄弟好意救了你的性命,怎地不分青紅皂白的又去亂斗?”
  眼見包不同和風波惡兩人都漸占上風,但也非轉眼間即能分出勝敗。高手比武,瞬息萬變,只要有一招一式使得巧了,或者對手偶有疏忽,本來處於劣勢者立時便能平反敗局。局中四人固然不敢稍有怠忽,旁觀各人也均凝神觀看。
  段譽忽聽得東首有不少人快步走來,跟著北方也有人過來,人數更多。段譽向喬峰低聲道:“大哥,有人來了!”喬峰也早聽見,點了點頭,心想:“多半是慕容公子伏下的人馬到了。原來這姓包和姓風的兩人先來纏住我們,然後大隊人手一齊來攻。”正要暗傳號令,命幫眾先行向西、向南分別撤走,自己和四長老及蔣舵主斷後,忽聽得西方和南方同時有腳步雜沓之聲。卻是四面八方都來了敵人。
  喬峰低聲道:“蔣舵主,南方敵人力道最弱,待會見我手勢,立時便率領眾兄弟向南退走。”蔣舵主道:“是!”
  便在此時,東方杏子樹後奔出五六十人,都是衣衫襤褸,頭發蓬亂,或持兵器,或拿破碗竹仗,均是丐幫中幫眾。跟著北方也有八九十名丐幫弟子走了出來,各人神色嚴重,見了喬峰也不行禮,反而隱隱含有敵意。
  包不同和風波惡斗然間見到有這許多丐幫人眾出現,暗自心驚,均想:“如何救得王姑娘、阿朱、阿碧三人脫身才好?”
  然而這時最驚訝的卻是喬峰。這些人都是本幫幫眾,平素對自己極為敬重,只要遠遠望見,早就奔了過來行禮,何以今日突如其來,連“幫主”也不叫一聲?他正大感疑惑,只見西首和南首也趕到了數十名幫眾,不多時之間,便將杏林叢中的空地擠滿了,然而幫中的首腦人物,除了先到的四大長老和蔣舵主之外,余人均不在內。喬峰越來越驚,掌心中冷汗暗生,他就算遇到最強最惡的敵人,也從來不似此刻這般駭異,只想:“難道丐幫忽生內亂?傳功、執法兩位長老和分舵舵主遭了毒手?”但包不同、風波惡和二長老兀自激戰不休,王語嫣等又在一旁,當著外人之面,不便出言詢問。
  陳長老忽然高聲叫道:“結打狗陣!”東南西北四面的丐幫幫眾之中,每一處都奔出十余人、二十余人不等,各持兵刃,將包不同、矮長老等四人圍住。
  包不同見丐幫頃刻間布成陣勢,若要硬闖,自己縱然勉強能全身而退,風波惡中毒後元氣大耗,非受重傷不可,要救王語嫣等三人更是難上加難。當此情勢,莫過於罷手認輸,實於聲名無損。但包不同性子執拗,常人認為理所當然之事,他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風波惡卻又是愛斗過於性命,只要有打斗的機會,不論是勝是敗,結果是生是死,又不管誰是誰非,總之是惡斗到底再說。是以強弱之勢早已分明,包風二人卻仍大呼酣戰,絲毫不屈。
  王語嫣叫道:“包三哥、風四哥,不成了。丐幫這打狗陣,你們兩位破不了的,還是及早住手吧。”
  風波惡道:“我再打一會,等到真的不成,再住手好了。”他說話時一分心,嗤的一聲響,肩頭被白須長老掃了一鑭,鑭上倒齒鉤得他肩頭血肉淋漓。風波惡罵道:“你奶奶的,這一招倒厲害。”刷刷刷連進三招,直是要和對方同歸於盡的模樣。白須老者心道:“我和你又無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如此拚命?”當下守住門戶,不再進攻。
  陳長老長聲唱道:“南面弟兄來討飯喲,啊喲哎唷喲……”他唱的是乞丐的討飯調,其實是在施發進攻的號令。站在南首的數十名乞丐各舉兵刃,只等陳長老歌聲一落,立時便即湧上。
  喬峰自知本幫這打狗陣一發動,四面幫眾便此上彼下,非將敵人殺死殺傷,決不止歇。他在查明真相之前,不願和姑蘇慕容氏貨然結下深仇,當下左手一揮,喝道:“且慢!”晃身欺到風波惡身側,左手往他面門抓去,風波惡向右急閃,喬峰右手順勢而上,已抓住他手腕,夾手將他單刀奪了過來。
  王語嫣叫道:“好一招‘龍爪手’‘搶珠三式’!包三哥,他左肘要撞你胸口,右掌要斬你腰脅,左手便抓你的‘氣戶穴’,這是‘龍爪手’中的‘沛然有雨’!”
  她說“左肘要撞你胸口”,喬峰出手和她所說若合符節,左肘正好去撞包不同胸口,待得王語嫣說“右掌要斬你腰脅”,他右掌正好去斬包不同腰脅,一個說,一個作,便練也練不到這般合拍。王語嫣說到第三句上,喬峰右手五指成鉤,已抓在包不同的“氣戶穴”上。
  包不同只感全身酸軟,再也動彈不得,氣憤憤的道:“好一個‘沛然有雨’!大妹子,你說得不遲不早,有什麼用?早說片刻,也好讓我有個預備。”王語嫣歉然道:“他武功太強,出手時事先全沒朕兆,我瞧不出來,真是對不起了。”包不同道:“什麼對得起,對不起?咱們今天的架是打輸啦,丟了燕子塢的臉。”回頭一看,只見風波惡直挺挺的站著。卻是喬峰奪他單刀之時,順勢便點了他的穴道,否則他怎肯乖乖的罷手不斗?
  陳長老見幫主已將包、風二人制住,那一句歌調沒唱完,便即戛然而止。丐幫四長老和幫中高手見喬峰一出手便制住對手,手法之妙,實是難以想象,無不衷心欽佩。
  喬峰放開包不同的“氣戶穴”,左手反掌在風波惡肩頭輕拍幾下,解開了他被封住的穴道,說道:“兩位請便吧。”
  包不同性子再怪,也知道自己武功和他實在相差太遠,人家便沒什麼“打狗陣”,沒什麼四長老聯手,那也輕輕易易的便操勝算,這時候自己多說一句話,便是多丟一分臉,當下一言不發,退到了王語嫣身邊。
  風波惡卻道:“喬幫主,我武功是不如你,不過適才這一招輸得不大服氣,你有點出我無意,攻我無備。”喬峰道:“不錯,我確是出你不意,攻你無備。咱們再試幾招,我接你的單刀。”一句話甫畢,虛空一抓,一股氣流激動地下的單刀,那刀竟然跳了起來,躍入了他手中,喬峰手指一撥,單刀倒轉刀柄,便遞向風波惡的身前。
  風波惡登時便怔住了,顫聲道:“這……這是‘擒龍功’吧?世上居然真的……真的有人會此神奇武功。”
  喬峰微笑道:“在下初窺門徑,貽笑方家。”說著眼光不自禁的向王語嫣射去。適才王語嫣說他那一招“沛然成雨”,竟如未卜先知一般,實令他詫異之極,這時頗想知道這位精通武學的姑娘,對自己這門功夫有什麼品評。
  不料王語嫣一言不發,對喬峰這手奇功宛如視而不見,原來她正自出神:“這位喬幫主武功如此了得,我表哥跟他齊名,江湖上有道是‘北喬峰,南慕容’,可是……可是我表哥的武功,怎能……怎能……”
  風波惡搖了搖頭,道:“我打你不過,強弱相差太遠,打起來興味索然,喬幫主,再見了。”他打了敗仗,竟絲毫沒有垂頭喪氣,所謂“勝固欣然敗亦喜”,只求有架打,打得緊張火熾,那便心滿意足,是輸是贏,卻是全不縈懷,實可說深得“斗道”之三昧,他舉手和喬峰別過,向包不同道:“三哥,聽說公子爺去了少林寺,那兒人多,定然有架打,我這便撩撩去。你們慢慢再來吧。”他深恐失了一次半次打架的遇合,不等包不同等回答,當即急奔而去。
  包不同道:“走吧,走吧!技不如人兮,臉上無光!再練十年兮,又輸精光!不如罷休兮,吃盡當光!”高聲而吟,揚長而去,倒也輸得瀟灑。
  王語嫣向阿朱、阿碧道:“三哥,四哥都走了,咱們卻又到哪裡找……找他去?”阿朱低頭道:“這兒丐幫他們要商量正經事情,咱們回無錫城再說。”轉頭向喬峰道:“喬幫主,我們三人走啦!”喬峰點頭道:“三位自便。”
  東首丐幫之中,忽然走出一個相貌清雅的丐者,板起了臉孔說道:“啟稟幫主,馬副幫主慘死的大仇尚未得報,幫主怎可隨是便便的就放走敵人?”這幾句話似乎相當客氣,但神色這間咄咄逼人,絲毫沒有下屬之禮。
  喬峰道:“咱們來到江南,原是為報馬二哥的大仇而來。但這幾日來我多方查察,覺得殺害馬二哥的凶手,未必便是慕容公子。”
  那中年丐者名叫全冠清,外號“十方秀才”,為人足智多謀,武功高強,是幫中地位僅次於十六大長老的八袋舵主,掌管“大智分舵”,問道:“幫主何所見而雲然?”
  王語嫣和阿朱、阿碧正要離去,忽聽得丐幫中有人提到了慕容復,三人對慕容復都極關懷,當下退在一旁靜聽。
  只聽喬峰道:“我也只是猜測而已,自也拿不出什麼證據來。”全冠清道:“不知幫主如何猜測,屬下等都想知道。”喬峰著:“我在洛陽之時,聽到馬二哥死於‘鎖喉擒拿手’的功夫之下,便即想起了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這句話,尋思馬二哥的‘鎖喉擒拿手’天下無雙無對,除了慕容氏一家之外,再無旁人能以馬二哥本身的絕技傷他。”全冠清道:“不錯。”喬峰道:“可是近幾日來,我越來越覺得,咱們先前的想法只怕未必盡然,這中間說不定另有曲折。”全冠清道:“眾兄弟都願聞其詳,請幫主開導。”
  喬峰見他辭意不善,又察覺到諸幫眾的神氣大異平常,幫中定已生了重大變故,問道:“傳功、執法兩位長老呢?”全冠清道:“屬下今日並沒見到兩位長老。”喬峰又問:“大仁、大信、大勇、大禮四舵的舵主又在何處?”全冠清側頭向西北角上一名七袋弟子問道:“張全祥,你們舵主怎麼沒來?”那長袋弟子道:“嗯……嗯……我不知道。”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5 04:54 PM

 喬峰素知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工於心計,辦事干練,原是自己手下一個極得力的下屬,但這時圖謀變亂,卻又成了一個極厲害的敵人,見那七袋弟子張全祥臉色有愧色,說話吞吞吐吐,目光又不敢和自己相對,喝道:“張全祥,你將本舵方舵主殺害了,是不是?”張全祥大驚,忙道:“沒有,沒有!方舵主好端端的在那裡,沒有死,沒有死!這……這不關我事,不是我干的。”喬峰厲聲道:“那麼是誰干的?”這句話並不甚響,卻棄滿了威嚴。張全祥不由得渾身發抖,眼光向著全冠清望去。
  喬峰知道變亂已成,傳功、執法等諸長老倘若未死,也必已處於重大的危險之下,時機稍縱即逝,當下長歎一聲,轉身問四大長老:“四位長老,到底出了什麼事?”
  四大長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盼旁人先開口說話。喬峰見此情狀,知道四大長老也參與此事,微微一笑,說道:“本幫自我而下,人人以義氣為重……”話到這裡,霍地向後連退兩步,每一步都是縱出尋丈,旁人便是向前縱躍,也無如此迅捷,步度更無這等闊大。他這兩步一退,離全冠清已不過三尺,更不轉身,左手反過扣出,右手擒拿,正好抓中了他胸口的“中庭”和“鳩尾”兩穴。
  全冠清武功之強,殊不輸於四大長老,豈不知一招也無法還手,便被扣住。喬峰手上運氣,內力從全冠清兩處穴道中透將進去,循著經脈,直奔他膝關節的“中委”、“陽台”兩穴。他膝間酸軟,不由自主的跪倒在地。諸幫眾無不失色,人人駭惶,不知如何是好。
  原來喬峰察言辨色,料知此次叛亂,全冠清必是主謀,若不將他一舉制住,禍亂非小,縱然平服叛徒,但一場自相殘殺勢所難免。丐幫強敵當前,如何能自傷元氣?眼見四周幫眾除了大義分舵諸人之外,其余似乎都已受了全冠清的煽惑,爭斗一起,那便難以收拾。因此故意轉身向四長老問話,乘著全冠清絕不防備之時,倒退扣他經脈。這幾下兔起鶻落,一氣呵成,似乎行若無事,其實是出盡他生平所學。要是這反手一扣,部位稍有半寸之差,雖能制住全冠清,卻不能以內力沖激他膝關節中穴道,和他同謀之人說不定便會出手相救,爭斗仍不可免。這麼迫得他下跪,旁人都道全冠清自行投降,自是誰都不敢再有異動。
  喬峰轉過身來,左手在他肩頭輕拍兩下,說道:“你既已知錯,跪下倒也不必。生事犯上之罪,卻決不可免,慢慢再行議處不遲。”右肘輕挺,已撞中了他的啞穴。
  喬峰素知全冠清能言惡辨,若有說話之機,煽動幫眾,禍患難泯,此刻危機四伏,非得從權以斷然手段處置不可。他制住全冠清,讓他垂首而跪,大聲向張全祥道:“由你帶路,引導大義分舵蔣舵主,去請傳功、執法長老等諸位一同來此。你好好聽我號令行事,當可減輕你的罪責。其余各人一齊就地坐下,不得擅自起立。”
  張全祥又驚又喜,連聲應道:“是,是!”
  大義分舵蔣舵主並未參與叛亂密謀,見全冠清等敢作亂犯上,早就氣惱之極,滿臉脹得通紅,只呼呼喘氣,直到喬峰吩咐他隨張全祥去救人,這才心神略定,向本舵二十余名幫眾說道:“本幫不幸發生變亂,正是大伙兒出死力報答幫主恩德之時。大家出力護主,務須遵從幫主號令,不得有違。”他生怕四大長老等立時便會群起發難,雖然大義分舵與叛眾人數相差甚遠,但幫主也不致於孤掌難鳴。
  喬峰卻道:“不!蔣兄弟,你將本舵兄弟一齊帶去,救人是大事,不可有甚差失。”蔣舵主不敢違命,應道:“是!”又道:“幫主,你千萬小心,我盡快趕回。”喬峰微微一笑,道:“這裡都是咱們多年來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只不過一時生了些意見,沒什麼大不了的事,你放心去吧。”又道:“你再派人去知會西夏‘一品堂’,惠山之約,押後七日。”蔣舵主躬身答應,領了本舵幫眾,自行去了。
  喬峰口中說得輕描淡寫,心下卻著實擔憂,眼見大義分舵的二十余名幫眾一走,杏子林中除了段譽、王語嫣、阿朱、阿碧四個外人之外,其余二百來人都是參與陰謀的同黨,只須其中有人一聲傳呼,群情洶湧之下發作起來,可十分難以應付。他四顧群豪,只見各人神色均甚尷尬,有的強作鎮定,有的惶惑無主,有的卻是躍躍欲試,頗有鋌而走險之意。四周二百余人,誰也不說一句話,但只要有誰說出一句話來,顯然變亂立生。
  此刻天色已漸漸黑了下來,暮色籠罩,杏林邊薄霧飄繞。喬峰心想:“此刻唯有靜以待變,最好是轉移各人心思,等得傳功長老等回來,大事便定。”一瞥眼間見到段譽,便道:“眾位兄弟,我今日好生喜歡,新交了一位好朋友,這位是段譽段兄弟,我二人意氣相投,已結拜為兄弟。”
  王語嫣和阿朱、阿碧聽得這書呆子段相公居然和丐幫喬幫主拜了把子,都大感詫異。
  只聽喬峰續道:“兄弟,我給你引見我們丐幫中的首要人物。”他拉著段譽的手,走到那白須白發、手使倒齒鐵鑭的長老鐵前,說道:“這位宋長老,是本幫人人敬重的元老,他這倒齒鐵鑭當年縱橫江湖之時,兄弟你還沒出世呢。”段譽道:“久仰,久仰,今日得見高賢,幸何如之。”說著抱拳行禮。宋長老勉強還了一禮。
  喬替峰又他引見那手使鋼杖的矮胖老人,說道:“這位奚長老是本幫外家高手。你哥哥在十多年前,常向他討教武功,奚長老於我,可說是半師半友,情義甚為深重。”段譽道:“適才我見到奚長老和那兩位爺台動手過招,武功果然了得,佩服,佩服。”奚長老性子直率,聽得喬峰口口聲聲不忘舊情,特別提到昔年自己指點他武功的德意,而自己居然胡裡胡塗的聽信了全冠清之言,不由得大感慚愧。
  喬峰引見了那使麻袋的陳長老後,正要再引見那使鬼頭刀的紅臉吳長老,忽聽得腳步聲響,東北角上有許多人奔來,聲音嘈雜,有的連問:“幫主怎麼樣?叛徒在哪裡?”有的說:“上了他們的當,給關得真是氣悶。”亂成一團。
  喬峰大喜,但不願缺了禮數,使吳長老心存蒂芥,仍然替段譽引見,表明吳長老的身份名望,這才轉身,只見傳功長老、執法長老,大仁、大勇、大禮、大信各舵的舵主,率同大批幫眾,一時齊到。各人都有無數言語要說,但在幫主跟前,誰也不敢任意開口。
  喬峰說道:“大伙兒分別坐下,我有話說。”眾人齊聲應道:“是!”有的向東,有的向西,各按職分輩份,或前或後,或左或右的坐好。在段譽瞧來,群丐似乎亂七八糟的四散而坐,其實何人在前,何人在後,各有序別。
  喬峰見眾人都守規矩,心下先自寬了三分,微微一笑,說道:“咱們丐幫多承江湖上朋友瞧得起,百余年來號稱為武林中第一大幫。既然人多勢眾,大伙兒想法不能齊一,那也是難免之事。只須分說明白,好好商量,大伙兒仍是相親相愛的好兄弟,大家也不必將一時的意氣紛爭,瞧得太過重了。”他說這幾句話時神色極是慈和。他心中早已細加盤算,決意寧靜處事,要將一場大禍消弭於無形,說什麼也不能引起丐幫兄弟的自相殘殺。
  眾人聽他這麼說,原來劍撥弩張之勢果然稍見松馳。
  坐在喬峰右首的一個面色蠟黃的老丐站起身來,說道:“請問宋奚陳吳四位長老,你們命人將我們關在太湖中的小船之上,那是什麼意思?”這人是丐幫中的執法長老,名叫白世鏡,向來鐵面無私,幫中大小人等,縱然並不違犯幫規刑條,見到他也是懼怕三分。
  四長老中宋長老年紀最大,隱然是四長老的首腦。人臉上泛出紅色,咳嗽一聲,說道:“這個……這個……嗯……咱們是多年來同患難、共生死的好兄弟,自然並無惡意……白……白執法瞧在我老哥哥的臉上,那也不必介意。”
  眾人一聽,都覺他未免得太也胡塗了,幫會中犯上作亂,那是何等的大事,豈能說一句“瞧在我老哥哥的臉上”,就此輕輕一筆帶過?
  白世鏡道:“宋長老說並無惡意,實情卻非如此。我和傳功長老他們,一起被囚在三艘船上,泊在太湖之中,船上堆滿柴草硝磺,說道我們若想逃走,立時便引火燒船。宋長老,難道這並無惡意麼?宋長老道:“這個……這個嘛,確是做得太過份了些。大家都是一家人,向來親如兄弟骨肉,怎麼可以如此蠻來?以後見面,這………這不是挺難為情麼?”他後來這幾順話,已是向陳長老而說。
  白世鏡指著一條漢子,厲聲道:“你騙我們上船,說是幫主呼召。假傳幫主號令,該當何罪?”那漢子嚇得渾身籟籟發抖,顫聲道:“弟子職份低微,如何敢作此犯上欺主之事?都是……都是……”他說到這裡,眼睛瞧著全冠清,意思是說;“本舵本舵主叫我騙你上船的。”但他是全冠清下屬,不敢公然指證。白世鏡道:“是你全舵主吩咐的,是不是?”那漢子垂首不語,不敢說是,也不敢說不是。白世鏡道:“全舵主命你假傳幫主號令,騙我上船,你當時知不知這號令是假?”那漢子臉上登時全無半點血色,不敢作聲。
  白世鏡冷笑道:“李春來,你向來是個敢作敢為的硬漢,是不是?大丈夫有膽子做事,難道沒膽子應承?”
  李春來臉上突顯剛強之色,胸膛一挺,朗聲道:“白長老說得是。我李春來做錯了事,是殺是剮,任憑處分,姓李的皺一皺眉頭,不算好漢。我向你傳達幫主號令之時,明知那是假的。”
  白世鏡道:“是幫主對你不起麼?是我對你不起麼?”李春來道:“都不是,幫主待屬下義重如山,白長老公正嚴明,誰都沒有異言。”白世鏡厲聲道:“然則那是為了什麼,到底是什麼緣故?”
  李春來向跪在地下的全冠清瞧了一眼,又向喬峰瞧了一眼,大聲道:“屬下違反幫規,死有應得,這中間的原因,非屬下敢說。”手腕一翻,白光閃處,噗的一聲響,一柄刀已刺入心口,這一刀出手甚快,又是對准了心髒,刀尖穿心而過,立時斷氣斃命。
  諸幫眾“嘩”的一聲,都驚呼出來,但各人均就坐原地,誰也沒有移動。
  白世鏡絲毫不動聲色,說道:“你明知號令是假,卻不向幫主舉報,反來騙我,原該處死。”轉頭向傳功長老道:“項兄,騙你上船的,卻又是誰?”
  突然之間,人叢中一人躍起身來,向林外急奔。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01 AM     標題: 第十五章 杏子林中 商略平生義

這人背上負著五只布袋,是丐幫的五袋弟子。他逃得極是匆忙,不問可知,自是假傳號令、騙項長老上船去之人了。傳功、執法兩長老相對歎息一聲,並不說話。只見人影一晃,一人搶出來攔在那五袋弟子身前。那人滿臉紅光,手持鬼頭刀,正是四大長老中的吳長老,厲聲喝道:“劉竹莊,你為什麼要逃?”那五袋弟子顫聲道:“我……我……我……”連說了六七個“我”字,再也說不出第二個字來。
  吳長老道:“咱們身為丐幫弟子,須當遵守祖宗遺法。大丈夫行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敢作敢為,也敢擔當。”轉過身來向喬峰道:“喬幫主,我們大伙兒商量了,要廢去你的幫主之位。這件大事,宋奚陳吳四長老都是參與的。我們怕傳功、執法兩位長老不允,是以設法將他們囚禁起來。這是為了本幫的大業著想,不得不冒險而為。今日勢頭不利,被你占了上風我們由你處置便是。吳長風在丐幫三十年,誰都知道我不是貪生怕死的小人。”說著當的一聲,將鬼頭刀遠遠擲了開去,雙臂抱在胸前,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氣。
  他侃侃陳辭,將“廢去幫主”的密謀吐露了出來,諸幫眾自是人人震動。這幾句話,所有參與密謀之人,心中無不明白,可就誰也不敢宣之於口,吳長風卻第一個直言無隱。
  執法長老白世鏡朗聲道:“宋奚陳吳四長老背叛幫主,違犯幫規第一條。執法弟子,將四長老綁上了。”他手下執法的弟子取過牛筋,先去給吳長風上綁。吳長風含笑而立,毫不反抗。跟著宋奚二長老也拋下兵刃,反手就縛。
  陳長老臉色極是難看,喃喃的道:“懦夫,懦夫!群起一戰,未必便輸,可是誰都怕了喬峰。”他這話確是不錯,當全冠清被制服之初,參與密謀之人如果立時發難,喬峰難免寡不敵眾。即是傳功、執法二長老,大仁、大義、大信、大勇、大禮五舵主一齊回歸,仍是叛眾人數居多。然而喬峰在眾人前面這麼一站,凜然生威,竟是誰也不敢搶出動手,以致良機坐失,一個個的束手就縛。待得宋奚吳三長老都被綁縛之後,陳長老便欲決心一戰,也已孤掌難鳴了。他一聲歎息,拋下手中麻袋,讓兩名執法弟子在手腕上和腳踝上都綁上了牛筋。
  此時天已全黑,白世鏡吩咐弟子燃起火堆。火光照在被綁各人的臉上,顯出來的盡是一片沮喪陰沉之意。
  白世鏡凝視劉竹莊,說道:“你這等行逕,還配做丐幫的弟子嗎?你自己了斷呢,還是須得旁人動手?”劉竹莊道:“我……我……”底下的話仍是說不出來,但見他抽出身邊單刀,想要橫刀自刎,但手臂顫抖得極是厲害,竟無法向自己頸中割去。一名執法弟子叫道:“這般沒用,虧你在丐幫中耽了這麼久。”抓住他右臂,用力一揮,割斷了他喉頭。劉竹莊道:“我……謝謝……”隨即斷氣。
  原來丐幫中規矩,凡是犯了幫規要處死刑的,如果自行了斷,幫中仍當他是兄弟,只須一死,便洗清了一切罪孽。但如由執法弟子動手,那麼罪孽永遠不能清脫。適才那執法弟子見劉竹莊確有自刎之意,只是力有不逮,這才出手相助。
  段譽與王語嫣、阿朱、阿碧四人,無意中撞上了丐幫這場大內變,都覺自己是局外人,窺人陰私,極是不該,但在這時退開,卻也已不免引起丐幫中人的疑忌,只有坐得遠遠地,裝得漠不關心。眼見李春來和劉竹莊接連自濺當場,屍橫就地,不久之前還是威風凜凜的宋奚陳吳四長老一一就縛,只怕此後尚有許多驚心動魄的變故。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處境甚是尷尬。段譽與喬峰義結金蘭,風波惡中毒後喬峰代索解藥,王語嫣和朱碧雙姝都對喬峰心存感激,這時見他平定逆亂,將反叛者一一制望,自是代他歡喜。
  喬峰怔怔的坐在一旁,叛徒就縛,他心中卻殊無勝利與喜悅之感,回思自受上代汪幫主深恩,以幫主之位相授,執掌丐幫八年以來,經過了不少大風大浪,內解紛爭,外抗強敵,自己始終竭力以赴,不存半點私心,將丐幫整頓得好生興旺,江湖上威名赫赫,自己實是有功夫過,何以突然之間,竟有這許多人密謀反叛?若說全冠清胸懷野心,意圖傾覆本幫,何以連宋長老、奚長老這等元老,吳長風這等耿直漢子,均會參與其事?難道自己無意之中做了什麼對不起眾兄弟之事,竟連自己也不知麼?
  白世鏡朗聲道:“眾位兄弟,喬幫主繼任上代汪幫主為本幫首領,並非巧取豪奪,用什麼不正當手段而得此位。當年汪幫主試了他三大難題,命他為本幫立七大功勞,這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會,本幫受人圍攻,處境十分凶險,全仗喬幫主連創九名強敵,丐幫這才轉危為安,這裡許多兄弟都是親眼得見。這八年來本幫聲譽日隆,人人均知是喬幫主主持之功。喬幫主待人仁義,處事麼允,咱們大伙兒擁戴尚自不及,為什麼居然有人豬油蒙了心,意會起意叛亂?全冠清,你當眾說出來!”
  全冠清被喬峰拍啞穴,對白世鏡的話聽得清清楚楚,苦於無法開口回答,喬峰走上前去,在他背心上輕輕拍了兩下,解開他的穴道,說道:“全舵主,我喬峰做了什麼對不起眾兄弟這事,你盡管當面指證,不必害怕,不用顧忌。”
  全冠清一躍站起,但腿間兀自酸麻,右膝跪倒,大聲道:“對不起眾兄弟的大事,你現今雖然還沒有做,但不久就要做了。”說完這句話,這才站直身子。
  白世鏡厲聲道:“胡說八道!喬幫主為人處事,光明磊落,他從前既沒做過歹事,將來更加不會做。你只憑一些全無佐證的無稽之言,便煽動人心,意圖背叛幫主。老實說,這些謠言也曾傳進我的耳裡,我只當他是大放狗屁,老子一拳頭便將放屁之人打斷了三條肋骨。偏有這麼些胡塗透頂的家伙,聽信了你的胡說八道,你說來說去,也不過是這麼幾句話,快快自行了斷吧。”
  喬峰尋思J:“原來在我背後,早有許多不利於我的言語,白長老也聽到了,只是不便向我提起,那自是難聽之極的話了。大丈夫事無不可對人言,那又何必隱瞞?”於是溫言道:“白長老,你不用性急,讓全舵主從頭至尾,詳詳細細說個明白。連宋長老、奚長老他們也都反對我,想必我喬峰定有不對之處。”
  奚長老道:“我反叛你,是我不對,你不用再提。回頭定案之後,我自行把矮脖子上的大頭割下來給你便是。”他這句話說得滑稽,各人心中卻均感沉痛,誰都不露線毫笑容。
  白世鏡道:“幫主吩咐的是。全冠清,你說吧。”
  全冠清見與自己同謀的宋奚陳吳四長老均已就縛,這一仗是輸定了,但不能不作最後的掙扎,大聲道:“馬副幫主為人所害,我相信是出於喬峰的指使。”
  喬峰全身一震,驚道:“什麼?”
  全冠清道:“你一直憎惡馬副幫主,恨不得除之而後快,總覺若不除去這眼中之釘,你幫主之位便不安穩。”
  喬峰緩緩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和馬副幫主交情雖不甚深,言談雖不甚投機,但從來沒存過害他的念頭。皇天後土,實所共鑒。喬峰若有加害馬大元之意,教我身敗名裂,受千刀之禍,為天下好漢所笑。”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懇,這副莽莽蒼蒼的英雄氣概,誰都不能有絲毫懷疑。
  全冠清卻道:“然則咱們大伙到姑蘇來找慕容復報仇,為什麼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與敵人勾結?”指著王語嫣等三個少女道:“這三人是慕容復的家人眷屬,你加以庇護。”指著段譽道:“這人是慕容復的朋友,你卻與之結為兄弟……”
  段譽連連搖手,說道:“非也,非也!我不是慕容復的朋友,我從未見過慕容公子之面,這三位姑娘,說是慕容公子的家人親戚則可,說是眷屬卻未必。”他想王語嫣只是慕容復的“親戚”,絕非“眷屬”,其間分別,不可不辨。
  全冠清道:‘非也非也”包不同是慕容復屬下的金風莊莊主,‘一陣風風波惡’是慕容復手下的玄霜莊莊主,他二人若非得你喬解圍,早就一個亂刀分屍,量個中毒斃命。此事大伙兒親眼目睹,你還有什麼抵賴不成?”
  喬峰緩緩說道:“我丐幫開幫數百年,在江湖上受人尊崇,並非恃了人多勢眾、武功高強,乃是由於行俠仗義、主持公道之故。全舵主,你責我庇護這三位年輕姑娘,不錯,我確是庇護她們,那是因為我愛惜本幫數百年來的令名,不肯讓天下英雄說一句‘丐幫眾長老合力欺侮三個稚弱女子’。宋奚陳吳四長老,那一位不是名重武林的前輩?丐幫和四位長老的名聲,你不愛惜,幫中眾兄弟可都愛惜。”
  眾人聽了這幾句話,又向王語嫣等三個嬌滴滴的姑娘瞧了幾肯,都覺極是有理,倘若大伙和這三個姑娘為難,傳了出去,確是大損丐幫的名聲。
  白世鏡道:“全冠清,你還有什麼話說?”轉頭向喬峰道:“幫主,這等不識大體的叛徒,不必跟他多費唇舌,按照叛逆犯上的幫規處刑便了。”
  喬峰心想:“白長老一意要盡快處決全冠清,顯是不讓他吐露不利於我的言語。”朗聲道:“全舵主能說得動這許多人密謀作亂,必有極重大的原因。大丈夫行事,對就是對,錯就是錯。眾位兄弟,喬峰的所作所為,有何不對,請大家明言便是。”
  吳長風歎了口氣,道:“幫主,你或者是個裝腔作勢的大奸雄,或者是個直腸直肚的好漢子,我吳長風沒本事分辨,你還是及早將我殺了吧。”喬峰心下大疑,問道:“吳長老,你為什麼說我是個欺人的騙子?你……你……什麼地方疑心我?”吳長風搖了搖頭,說道:“這件事說起來牽連太多,傳了出去,丐幫在江湖上再也抬不起頭來,人人要瞧我們不起。我們本來想將你一刀殺死,那就完了。”
  喬峰更加墮入五裡霧澡,摸不著半點頭腦,喃喃道:“為什麼?為什麼?”抬起頭來,說道:“我救了慕容復手下的兩員大將,你們就疑心我和他有所勾結,是不是?可是你們謀叛在先,我救人在後,這兩件事拉不上干系。再說,此事是對是錯,這時候還難下斷語,但我總覺得馬副幫主不是慕容復所害。”
  全冠清道:“何以見得?”這句話他本已問過一次,中間變故陡起,打斷了話題,直至此刻又再提起。
  喬峰道:“我想慕容復是大英雄、好漢子,不會下手去剎害馬二哥。”
  王語嫣聽得喬峰稱慕容復為“大英雄、好漢子”,芳心大喜,心道:“這位喬幫主果然也是個大英雄、好漢子。”
  段譽卻眉頭微蹙,心道:“未必,未必!慕容復不見得是什麼大英雄、好漢子。”
  全冠清道:“這兩個月來,江湖上被害的高手著實不少,都是死於各人本身的成名絕技之下。人人皆知是姑蘇慕容氏所下毒手。如此辣手殺害武林中朋友,怎能說是英雄好漢?”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01 AM

“我見了這副情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這黑衣漢子的脾氣當真古怪,退後幾步,讓他一讓,也就是了,和這個挑糞擔的鄉下人這麼面對面的干耗,有什麼味道?聽他二人的說話,顯是已耗了一個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個結果出來,要知道最後是黑衣漢子怕臭投降呢,還是鄉下人累得認輸。我可不願多聞臭天,在上風頭遠遠站著。只聽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都是江南土話,我也不大聽得明白,總之是說自己道理直。那鄉下人當真有股狠勁,將糞擔從左肩換到右肩,雙從右肩換到左肩,就是不肯退後一步。”
  段譽望望王語嫣,又望望阿朱、阿碧,只見三個少女都笑眯眯的聽著,顯是極感興味,心想:“這當兒幫中大叛待決,情勢何等緊急,喬大哥居然會有閒情逸致來說這等小事。這些故事,王姑娘她們自會覺得有趣,怎地喬大如此英雄了得,竟也自童心猶存?”
  不料丐幫數百名幫眾,人人都肅靜傾聽,沒一人以喬峰的言語無卿。
  喬峰又道:“我看了一會,漸漸驚異起來,發覺那黑衣漢子站在獨木橋上,身形不動如山,竟是一位身負上乘武功之士。那挑糞的鄉下人則不過是個常人,雖然生得結實壯健,卻是半點武功也不會的。我越看越是奇怪,尋思:這思衣漢子武功如此了得,只消伸出一個小指頭,便將這鄉下人連著糞擔,一起推入了河中,可是他卻全然不使武功。像這等高手,照理應當涵養甚好,就算不願讓了對方,那麼輕輕一縱,從那鄉下人頭頂飛躍而過,卻又何等容易,他偏偏要跟這鄉下人嘔氣,真正好笑!
  “只聽那黑衣漢子提高了嗓子大聲說道:‘你再不讓我,我可要罵人了!’鄉下人道:‘罵人就罵人。你會罵人,我不會罵麼?’他居然搶先出口,大罵起來。黑衣漢子便跟他對罵。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各種古裡古怪的污言穢語都罵將出來。這些江南罵人的言語,我十句裡也聽不懂半句。堪堪罵了小半個時辰,那鄉下人已累得筋疲力盡,黑衣漢子內力充沛,仍是神完氣足。我見那鄉下人身子搖晃,看來過不到一盞茶時分,便要摔入河了。
  “突然之間,那鄉下人將手伸入糞桶,抓起一把糞水,向黑衣漢子夾頭夾臉擲了過去。黑衣人萬料不到他竟會使潑,‘阿喲’一聲,臉上口中已被他擲滿糞水。我暗叫:‘糟糕,這鄉下人自尋死路,卻又怪得誰來?’眼見那黑衣漢子大怒之下,手掌一起,便往鄉下人的頭頂拍落。”
  段譽耳中聽的是喬峰說話,眼中卻只見到王語嫣櫻口微張,極是關注。一瞥眼間,只見阿朱與阿碧相顧微笑,似乎渾不在意。
  只聽喬峰繼續道:“這變故來得太快,我為了怕聞臭氣,站在十數丈外,便想去救那鄉下人,也已萬萬不及。不料那黑衣漢子一掌剛要擊上那鄉下人的天靈蓋,突然間手掌停在半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說道:‘老兄,你跟我比耐心,到底是誰贏了?’那鄉下人也真憊懶,明明是他輸了,卻不肯承認,說道:‘我挑了糞擔,我然是你占了便宜,不信你挑糞擔,我空身站著,且看誰輸誰贏?’那黑衣漢子道:‘也說的是!’伸手從他肩頭接過糞擔,左臂伸直,手掌放在扁擔中間,平平托住。”
  “那鄉下人見他只手平托糞擔,臂與肩齊,不由得呆了,只說:‘你……你……’黑衣漢子笑道:‘我就這麼托著,不許換手,咱們對耗,是誰輸了,誰就喝干了這一擔大糞。’那鄉下人見了他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爭鬧,忙向後退,不料心慌意亂,踏了個空,便向河中掉了下去。黑衣漢子伸出右手,抓住了他衣領,右臂平舉,這麼左邊托一擔糞,右邊抓一個人,哈哈大笑,說道:‘過癮,過癮!’身子一縱,輕輕落到對岸,將鄉下人和糞擔都放在地下,展開輕功,隱入桑林之中而去。”
  “這黑衣漢子口中被潑大糞,若要殺那鄉下人,只不過舉手之勞。就算不肯隨便殺人,那麼打他幾拳,也是理所當然,可是他毫不恃技逞強。這個人的性子確是有點兒特別,求之武林之中,可說十分難得。眾位兄弟,此事是我親眼所見,我和他相距甚遠,諒他也未必能發見我的蹤跡,以致有意做作。像這樣的人,算不算得是好朋友、好漢子?”
  吳長老、陳長老、白長老等齊聲道:“不錯,是好漢子!”陳長老道:“可惜幫主沒問他姓名,否則也好讓大伙兒知道,江南武林之中,有這麼一號人物。”
  喬峰緩緩的道:“這位朋友,適才曾和陳長老交過手,手背被陳長老的毒蠍所傷。”陳長老一驚,道:“是一陣風風波惡!”喬峰點了點頭,說道:“不錯!”
  段譽這才明白,喬峰所以詳詳細細的說這段鐵事,旨在敘述風波惡的性格,心想此人面貌丑陋,愛鬧喜斗,原來天性卻極善良,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剛才王語嫣關心而失碧雙姝相顧微笑,自因朱碧二女熟知風波惡的性情,既知莫名其妙與人斗氣者必是此君,而此君又決不會濫殺無辜。
  只聽喬峰說道:“陳長老,咱們丐幫自居為江湖第一大幫,你是本幫的首要人物,身份名聲,與江南一個武人風波惡自不可同日而語。風波惡能在受辱之余不傷無辜,咱們丐幫的高手,豈能給他比了下去?”陳長老面紅過耳,說道:“幫主教訓得是,你要我給他解藥,原來是為聲名身份著想。陳孤雁不知幫主的美意,反存怨責之意,真如木牛蠢驢一般。”喬峰道:“顧念本幫聲名和陳長老的身份,此事尚在其次。咱們學武之人,第一不可濫殺無辜。陳長老就算不是本幫的首腦人物,不是武林中赫有名的耆宿,那也不能不問青紅皂白的取人性命啊!”陳長老低頭說道:“陳孤雁知錯了。”
  喬峰見這一席話居然說服了四大長老中最為桀傲不馴的陳孤雁,心下甚喜,緩緩的道:“那公冶乾豪邁過人,風波惡是非分明,包不同瀟灑自如,這三位姑娘也都溫文良善。這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屬,便是他的戚友。常言說得好: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眾位兄弟請平心靜氣的想一想:慕容公子相交相處的都是這麼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惡、卑鄙無恥之徒麼?”丐幫高手大都重義氣、愛朋友,聽了均覺有理,好多人出聲附和。
  全冠清卻道:“幫主,依你之見,殺害馬副幫主的,決計不是慕容復了?”
  喬峰道:“我不敢說慕容復定是殺害馬副幫主的凶手,卻也不敢說他一定不是凶手。報仇之事,不必急在一時。我們須當詳加訪查,查明是慕容復,自當抓了他來為馬副幫主報仇雪恨,如查明不是他,終須捉到趙凶為止。倘若單憑胡亂猜測,竟殺錯了好人,真凶卻逍遙自在,暗中偷笑丐幫胡塗無能,咱們不但對不起被錯殺了的冤枉之人。對不起馬副幫主,也敗壞了我丐幫響當當的名頭。眾兄弟走到江湖之上,給人譏笑嘲罵,滋味好得很嗎?”
  丐幫群雄聽了,盡皆動容。傳功長老一直沒出聲,這時伸手摸著頷下稀稀落落的胡子,說道:“這話有理。當年我錯殺了一個無辜好人,至今耿耿,唔,至今耿耿!”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02 AM

丐幫一直暗助大宋抗御外敵,保國護民,然為了不令敵人注目,以致全力來攻打丐幫,各種謀干不論成敗,都是做過便算,決不外洩,是以外間多不知情,即令本幫之中,也是盡量守秘。陳孤雁一向居傲無禮,自恃年紀比喬峰大,在丐幫中的資歷比喬峰久,平時對他並不如何謙敬,群丐眾所周知,這時見幫主居然不念舊嫌,代他流血洗罪,無不感動。
  喬峰走到吳長風身前,說道:“吳長老,當年你獨守鷹愁峽,力抗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使其行刺楊家將的陰謀無法得逞。單憑楊元帥贈給你的那面‘記功金牌’,便可免了你今日之罪。你取出來給大家瞧瞧吧!”吳長風突然間滿臉通紅,神色忸怩不安,說道:“這個……這個……”喬峰道:“咱們都是自己兄弟,吳長老有何為難之處,盡說不妨。”吳長風道:“我那面記功金牌嘛,不瞞幫主說,是……這個……那個……已經不見了。”喬峰奇道:“如何會不見了?”吳長風道:“是自己弄丟了的。嗯……”他定了定神,大聲道:“那一天我酒癮大發,沒錢買酒,把金牌賣了給金舖子啦。”喬峰哈哈大笑,道:“爽快,爽快,只是未免對不起楊元帥了。”說著拔起一柄法刀,先割斷了吳長風腕上的牛筋,跟著插入自己左肩。
  吳長風大聲道:“幫主,你大仁大義,吳長風這條性命,從此交了給你。人家說你這個那個,我再也不信了。”喬峰拍拍他的肩頭,笑道:“咱們做叫化子的,沒飯吃,沒酒喝,盡管向人家討啊,用不著賣金牌。”吳長風笑道:“討飯容易討酒難,人家都說:‘臭叫化子,吃飽了肚子還想喝酒,太不成話了!不給,不給。’”群丐聽了,都轟笑起來。討酒為人所拒,丐幫中不少人都經歷過,而喬峰赦免了四大長老的罪責,人人都是如釋重負。各人目光一齊望著全冠清,心想他是煽動這次叛亂的罪魁禍首,喬峰便再寬宏大量,也決計不會赦他。喬峰走到全冠清身前,說道:“全舵主,你有什麼話說?”全冠清道:“我所以反你,是為了大宋的江山,為了丐幫百代的基業,可惜跟我說了你身世真相之人,畏事怕死,不敢現身。你將我一刀殺死便是。”喬峰沉吟片刻,道:“我身世中有何不對之處,你盡管說來。”全冠清搖頭道:“我這時空口說白話,誰也不信,你還是將我殺了的好。”喬峰滿腹疑雲,大聲道:“大丈夫有話便說,何必吞吞吐吐,想說卻又不說?全冠清,是好漢子,死都不怕,說話卻又有什麼顧忌了?”全冠清冷笑道:“不錯,死都不怕,天下還有什麼事可怕?姓喬的,痛痛快快,一刀將下殺了。免得我活在世上,眼看大九丐幫落入胡人手中,我大宋的錦繡江山,更將淪亡於夷狄。”喬峰道:“大好丐幫如何會落入胡人手中?你明明白白說來。”全冠清道:“我這時說了,眾兄弟誰也不信,還道我全冠清貪生怕死,亂嚼舌根。我早已拚著一死,何必死後再落罵名。”白世鏡大聲道:“幫主,這人詭計多端,信口胡說一頓,只盼你也饒了他的性命,執法弟子,取法刀行刑。”一名執法弟子應道:“是!”邁步上前,拔起一柄法刀,走到全冠清身前。喬峰目不轉睛凝視著全冠清的臉色,只見他只有憤憤不平之容,神色間既無奸詐譎獪,亦無畏懼惶恐,心下更是起疑,向那執法弟子道:“將法刀給我。”那執法弟子雙手捧刀,躬身呈上。喬峰接過法刀,說道:“全舵主,你說知道我身世真相,又說此事與本幫安危有關,到底直相如何,卻又不敢吐實。”說到這裡,將法刀還入包袱中包起,放入自己懷中,說道:“你煽動叛亂,一死難免,只是今日暫且寄下,待真相大白之後,我再親自殺你。喬峰並非一味婆婆媽媽的買好示惠之輩,既決心殺你,諒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你去吧,解下背上布袋,自今而後,丐幫中沒了你這號人物。”所謂“解下背上布袋”,便是驅逐出幫之意。丐幫弟子除了初入幫而全無職司者之外,每人背上均有布袋,多則九袋,少則一袋,以布袋多寡而定輩份職位之高下。全冠清聽喬峰命他解下背上布袋,眼光中陡然間露出殺氣,一轉身便搶過一柄法刀,手腕翻處,將刀尖對准了自己胸口。江湖上幫會中人被逐出幫,實是難以形容的奇恥大辱,較之當場處死,往往更加令人無法忍受。喬峰冷冷的瞧著他,看他這一刀是否戳下去。全冠清穩穩持著法刀,手臂絕不顫抖,轉頭向著喬峰。兩個相互凝視,一時之間,杏子林?中更無半點聲息。全冠清忽道:“喬峰,你好泰然自若!難道你自己真的不知?”喬峰道:“知道什麼?”
  全冠清口唇一動,終於並不說話,緩緩將法刀放還原處,再緩緩將背上布袋一只只的解了下來,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下。
  眼見全冠清解到第五只布袋時,忽然馬蹄聲響,北方有馬匹急奔而來,跟著傳來一兩聲口哨。群丐中有人發哨相應,那乘馬越奔越快,漸漸馳近,吳長風喃喃的道:“有什麼緊急變故?”那乘馬尚未奔到,忽然東首也有一乘馬奔來,只是相距尚遠,蹄聲隱隱,一時還分不清馳向何方。
  片刻之間,北方那乘馬已奔到了林外,一人縱馬入林,翻身下鞍。那人寬袍大袖,衣飾甚是華麗,他極迅速的解去外衣,露出裡面鶉衣百結的丐幫裝束。段譽微一思索,便即明白:丐幫中人乘馬馳驟,極易引人注目,官府中人往往更會查問干涉,但傳報緊急訊息之人必須乘馬,是以急足信使便裝成富商大賈的模樣,但裡面仍服鶉衣,不敢忘本。
  那人走到大信分舵舵主跟前,恭恭敬敬的呈上一個小小包裹,說道:“緊急軍事……”只說了這四個字,便喘氣不已,突然之間,他乘來的那匹馬一聲悲嘶,滾倒在地,竟是脫力而死。那信使身子搖晃,猛地撲倒。顯而易見,這一人一馬長途奔馳,都已精疲力竭。
  大信舵舵主認得這信使是本舵派往西夏刺探消息的弟子之一。西夏時時興兵犯境,占土擾民,只為害不及契丹而已,丐幫掌有諜使前往西夏,刺探消息。他見這人如此奮不顧身,所傳的訊息自然極為重要,且必異常緊急,當下竟不開拆,捧著那小包呈給喬峰,說道:“西夏緊急軍情。信使是跟隨易大彪兄弟前赴西夏的。”
  喬峰接過包裹,打了開來,見裡面裹著一枚蠟丸。他捏碎蠟丸,取出一個紙團,正要展開來看,忽聽得馬蹄聲緊,東首那乘馬已奔入林來。馬頭剛在林中出現,馬背上的乘客已飛身而下,喝道:“喬峰,蠟丸傳書,這是軍情大事,你不能看。”
  眾人都是一驚,看那人時,只見他白須飄動,穿著一身補釘累累的鶉衣,是個年紀極高的老丐。傳功、執法兩長老一齊站起身來,說道:“徐長老,何事大駕光臨?”
  群丐聽得徐長老到來,都是聳然動容。這徐長地第在丐幫中輩份極高,今年已八十七歲,前任汪幫主都尊他一聲“師伯”,丐幫之中沒一個不是他的後輩。他退隱已久,早已不問世務。喬峰和傳功、執法等長老每年循例向他請安問好,也只是隨便說說幫中家常而已。不料這時候他突然趕到。而且制止喬峰閱看西夏軍情,眾人自是無不驚訝。
  喬峰立即左手一緊,握住紙團,躬身施禮,道:“徐長老安好!”跟著攤開手掌,將紙團送到徐長老面前。
  喬峰是丐幫幫主,輩份雖比徐長老為低,但遇到幫中大事,終究是由他發號施令,別說徐長老只不過是一位退隱前輩,便是前代的歷位幫主復生,那也是位居其下。不料徐長老不許他觀看來自西夏國的軍情急報,他竟然毫不抗拒,眾人眾皆愕然。
  徐長老說道:“得罪!”從喬峰手掌中取過紙團,握在左手之中,隨即目光向群丐團團掃去,朗聲說道:“馬大元馬兄弟的遺孀馬夫人即將到來,向諸位有所陳說,大伙兒請待她片刻如何?”群丐都眼望喬峰,瞧他有何話說。
  喬峰滿腹疑團,說道:“假若此事關連重大,大伙兒等候便是。”徐長老道:“此事關連重大。”說了這六字,再也不說什麼,向喬峰補行參見幫主之禮,便即坐在一旁。
  段譽心下嘀咕,又想乘機找些話題和王語嫣說說,向她低聲道:“王姑娘,丐幫中的事情真多。咱們且避了開去呢,還是在旁瞧瞧熱鬧?”王語嫣皺眉道:“咱們是外人,本不該參預旁人的機密大事,不過……不過……他們所爭的事情跟我表哥有關,我想聽聽。”段譽附和道:“是啊,那位馬副幫主據說是你表哥殺的,遺下一個無依無靠的寡婦,想必十分可憐。”王語嫣忙道:“不!不!馬副幫主不是我表哥殺的,喬幫主不也這麼說嗎?”
  這時馬蹄聲又作,兩騎馬奔向杏林而來。丐幫在此聚會,路旁固然留下了記號,附近更有人接同道,防敵示警。
  眾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馬大元的寡妻,那知馬上乘客卻是一個老翁,一個老嫗,男的身裁矮小,而女的甚是高大,相映成趣。
  喬峰站起相迎,說道:“太行山沖霄洞譚公、譚婆賢伉儷駕到,有失遠迎,喬峰這裡謝過。”徐長老和傳功、執法等六長老一齊上前施禮。
  段譽見了這等情狀,料知這譚公、譚婆必是武林中來頭不小的人物。
  譚婆道:“喬幫主,你肩上插這幾把玩意干什麼啊?”手臂一長,立時便將他肩上四柄法刀拔了下來,手法快極。她這一拔刀,譚公即刻從懷中取出一只小盒,打一盒蓋,伸指沾些藥膏,抹在喬峰肩頭。金創藥一塗上,創口中如噴泉般的鮮血立時便止。譚婆拔刀手法之快,固屬人所罕見,但終究是一門武功,然譚公取盒、開蓋、沾藥、敷傷、止血,幾個動作干淨利落,雖然快得異常,卻人人瞧得清清楚楚,真如變魔術一般,而金創藥止血的神效,更是不可思議,藥到血停,絕不遲延。
  喬峰見譚公、譚婆不問情由,便替自己拔刀治傷,雖然微嫌魯莽,卻也好生感激,口中稱謝之際只覺肩頭由痛變癢,片刻間便疼痛大減,這金創藥的靈效,不但從未經歷,抑且聞所未聞。
  譚婆又問:“喬幫主,世上有誰這麼大膽,竟敢用刀子傷你?”喬峰笑道:“是我自己刺的。”譚婆奇道:“為什麼自己刺自己?活得不耐煩了麼?”喬峰微笑道:“我自己刺著玩的,這肩頭皮粗肉厚,也傷不到筋骨。”
  宋奚陳吳四長老聽喬峰替自己隱瞞真相,不由得既感且愧。
  譚婆哈哈一笑,說道:“你撒什麼謊兒,我知道啦,你鬼精靈的,打聽到譚公新得極北寒玉和玄冰蟾蜍,合成了靈驗無比的傷藥,就這麼來試他一試。”
  喬峰不可置可否,只微微一笑,心想:“這位老婆婆大是戇直。世上又有誰這麼空閒,在自己身上戳幾刀,來試你的藥靈是不靈。”
  只聽得蹄聲得得,一頭驢子闖進林來,驢上一人倒轉而騎,背向驢頭,臉朝驢尾。譚婆登時笑逐顏開,叫道:“師哥,你又在玩什麼古怪花樣啦?我打你的屁股!”
  眾人瞧那驢背上之人時,只見他縮成一團,似乎是個七八歲的孩童模樣。譚婆伸手一掌往他屁股上拍去。那人一骨碌翻身下地,突然間伸手撐足,變得又高又大。眾人都是微微一驚。譚公卻臉有不豫之色,哼一聲,向他側目斜睨,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你。”隨即轉頭瞧著譚婆。
  那倒騎驢子之人說是年紀很老,似乎倒也不老,說他年紀輕,卻又全然不輕,總之是三十歲到六十歲之間,相貌說丑不丑,說俊不俊。他雙目凝視譚婆,神色間關切無限,柔聲問道:“小娟,近來過得快活麼?”
  這譚婆牛高馬大,白發如銀,滿臉皺紋,居然名字叫做“小娟”,嬌嬌滴滴,跟她形貌全不相稱,眾人聽了都覺好笑。但每個老太太都曾年輕過來,小姑娘時叫做“小娟”,老了總不成改名叫做“老娟”?段譽正想著這件事,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數匹馬馳來,這一次卻奔跑並不急驟。
  喬峰卻在打量那騎驢客,猜不透他是何等樣人物。他是譚婆的師兄,在驢背上所露的這手縮骨功又如此高明,自是非同尋常,可是卻從來未曾聽過他的名字。
  那數乘馬來到杏子林中,前面是五個青年,一色的濃眉大眼,容貌甚為相似,年紀最大的三十余歲,最小的二十余歲,顯然是一母同胞的五兄弟。
  吳長風大聲道:“泰山五雄到了,好極,好極!什麼好風把你們哥兒五個一齊都吹了來啊?”泰山五雄中的老三叫做單叔山,和吳長風甚為熟稔,搶著說道:“吳四叔你好,你爹爹也來啦。”吳長風臉上微微變色,道:“當真,你爹爹……”他做了違犯常規之事,心下正虛,聽到泰山“鐵面判官”單正突然到來,不由得暗自慌亂。“鐵面判官”單正生平嫉惡如仇,只要知道江湖上有什麼不公道之事,定然伸手要管。他本身武功已然甚高,除了親生的五個兒子外,又廣收門徒,徒子徒孫共達二百余人,“泰山單家”的名頭,在武林中誰都忌憚三分。
  跟著一騎馬馳進林中,泰山五雄一齊上前拉住馬頭,馬背上一個身穿繭綢長袍的老者飄身而下,向喬峰拱手道:“喬幫主,單正不請自來,打擾了。”
  喬峰久聞單正之名,今日尚是初見,但見他滿臉紅光,當得起“童顏鶴發”四字,神情卻甚謙和,不似江湖上傳說的出手無情,當即抱拳還禮,說道:“若知單老前輩大駕光臨,早該遠迎才是。”
  那騎驢客忽然怪聲說道:“好哇!鐵面判官到來,就該遠迎。我‘鐵屁股判官’到來,你就不該遠迎了。”
  眾人聽到“鐵屁股判官”這五個字的古怪綽號,無不哈哈大笑。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雖覺笑之不雅,卻也不禁嫣然。泰山五雄聽這人如此說,自知他是有心,戲侮自己父親,登時勃然變色,只是單家家教極嚴,單正既未發話,做兒子的誰也不敢出聲。
  單正涵養甚好,一時又捉摸不定這怪人的來歷,裝作並未聽見,朗聲道:“請馬夫人出來敘話。”
  樹林後轉出一頂小轎,兩名健漢抬著,快步如飛,來到林中一放,揭開了轎帷,轎中緩步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少婦。那少婦低下了頭,向喬峰盈盈拜了下去,說道:“未亡人馬門溫氏,參見幫主。”
  喬峰還了一禮,說道:“嫂嫂,有禮!”
  馬夫人道:“先夫不幸亡故,多承幫主及眾位伯伯叔叔照料喪事,未亡人衷心銘感。”她話聲極是清脆,聽來年紀甚輕,只是她始終眼望地下,見不到她的容貌。
  喬峰料想馬夫人必是發見了丈夫亡故的重大線索,這才親身趕到,但幫中之事她不先稟報幫主,卻卻尋徐長老知鐵面判官作主,其中實是大有蹊蹺,回頭向執法長老白世鏡望去。白世鏡也正向他瞧來。兩人的目光之中都充滿了異樣神色。
  喬峰先接外客,再論本幫事務,向單正道:“單老前輩,太行山沖霄洞譚氏伉儷,不知是否素識?”單正抱拳道:“久仰譚氏伉儷的威名,幸會,幸會。”喬峰道:“譚老爺子,這一位前輩,請你給在下引見,以免失了禮數。”
  譚公尚未答話,那騎驢客搶著說道:“我姓雙,名歪,外號叫作‘鐵屁股判官’。”
  鐵面判官單正涵養再好,到這地步也不禁怒氣上沖,心想:“我姓單,你就姓雙,我叫正,你就叫歪,這不是沖著我來麼?”正待發作,譚婆卻道:“單老爺子,你莫聽趙錢孫隨口胡謅,這人是個癲子,跟他當不得真的。”
  喬峰心想:“這人名叫趙錢孫嗎?料來不會是真名。”說道:“眾位,此間並無座位,只好隨意在地下坐了。”他見眾人分別坐定,說道:“一日之間,得能會見眾位前輩高人,實不勝榮幸之至。不知眾位駕到,有何見教?”
  單正道:“喬幫主,貴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數百年來俠名播於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幫’二字,誰都十分敬重,我單某向來也是極為心儀的。”喬峰道:“不敢!”
  趙錢孫接口道:“喬幫主,貴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數百年來俠名播於天下,武林中提起‘丐幫’二字,誰都十分敬重,我雙某向來也是極為心儀的。”他這番話和單正說的一模一樣,就是將“單某”的“單”字改成了“雙”字。
  喬峰知道武林中這些前輩高人大都有副希奇古怪的脾氣,這趙錢孫處處跟單正挑眼,不知為了何事,自己總之雙方都不得罪就是,於是也跟著說了句:“不敢!”
  單正微微一笑,向大兒子單伯山道:“伯山,余下來的話,你跟喬幫主說。旁人若要學我兒子,盡管學個十足便是。”
  眾人聽了,都不禁打個哈哈,心想這鐵面判官道貌岸然,倒也陰損得緊,趙錢孫倘若再跟著單伯山學嘴學舌,那就變成學做他兒子了。
  不料趙錢孫說道:“伯山,余下來的話,你跟喬幫主說。旁人若要學我兒子,盡管學個十足便是。”這麼一來,反給他討了便宜去,認了是單伯山的父親。
  單正最小的兒子單小山火氣最猛,大聲罵道:“他媽的,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麼?”
  趙錢孫自言自語:“他媽的,這種窩囊兒子,生四個已經太多,第五個實在不必再生,嘿嘿,也不知是不是親生的。”
  聽他這般公然挑釁,單正便是泥人也有土性兒,轉頭向趙錢孫道:“咱們在丐幫是客,爭鬧起來,那是不給主人面子,待此間事了之後,自當再來領教閣下的高招。伯山,你自管說罷!”
  趙錢孫又學著他道:“咱們在丐幫是客,爭鬧起來,那是不給主人面子,待此間事了之後,自當再來領教閣下的高招。伯山,老子叫你說,你自管說罷!”
  單伯山恨不得沖上前去,拔刀猛吹他幾刀,方消心頭之恨,當下強忍怒氣,向喬峰道:“喬幫主,貴幫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預,但我爹爹說:君子愛人以德……”說到這裡,眼光瞧向趙錢孫,看他是否又再學舌,若是照學,勢必也要這麼說:“但我爹爹說:“君子愛人以德”,那便是叫單正為“爹爹”了。
  不料趙錢孫仍然照學,說道:“喬幫主,貴幫之事,我父子原是不敢干預,但我兒子說:“君子愛人以德。”他將“爹爹”兩字改成“兒子”;自是明討單正的便宜。眾人一聽,都皺起了眉頭,覺得這趙錢孫太也過份,只怕當場便要流血。
  單正淡淡的道:“閣下老是跟我過不去。但兄弟與閣下素不相識,實不知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尚請明白示知。倘若是兄弟的不是,即行向閣下賠禮請罪便了。”
  眾人心下暗贊單正,不愧是中原得享大名的俠義前輩。
  趙錢孫道:“你沒得罪我,可是得罪了小娟,這比得罪我更加可惡十倍。”
  單正奇道:“誰是小娟?我幾時得罪她了?”趙錢孫指著譚婆道:“這位便是小娟。小娟是她的閨名,天下除我之外,誰也稱呼不得。”單正好氣,又好笑,說道:“原來這是譚婆婆的閨名,在下不知,冒昧稱呼,還請恕罪。”趙錢孫老氣橫秋的道:“不知者不罪,初犯恕過,下次不可。”單正道:“在下久仰太行山沖霄洞譚氏伉儷的大名,卻無緣識荊,在下自省從未在背後說人閒言閒語,如何會得罪了譚家婆婆?”
  趙錢孫慍道:“我剛才正在問小娟:‘你近來過得快活麼?’她尚未答話,你這五個寶貝兒子便大模大樣、橫沖直撞的來到,打斷了她的話頭,至今尚未答我的問話。單老兄,你倒去打聽打聽,小娟是什麼人”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又是什麼人?難道我們說話之昱,也容你隨便打斷的麼?”
  單正聽了這番似通非通的言語,心想這人果然腦筋不大靈,說道:“兄弟有一事不明,卻要請教。”趙錢孫道:“什麼事?我倘若高興,指點你一條明路,也不打緊。”單正道:“多謝,多謝。閣下說譚婆的閨名,天下便只閣下一人叫得,是也不是?”趙錢孫道:“正是。如若不信,你再叫一聲試試,瞧我‘趙錢孫老,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沉韓楊’是不是跟你狠狠打上一架?”單正道:“兄弟自然不敢叫,卻難道連譚公也叫不得麼?”
  趙凶孫鐵青著臉,半晌不語。眾人都想,單正這一句話可將他問倒了。不料突然之間,趙錢孫放聲大哭,涕淚橫流,傷心之極。
  這一著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此人天不怕,地不怕,膽敢和“鐵面判官”挺撞到底,哪想到這麼輕輕一句話,卻使得他號啕大哭,難以自休。
  單正見他哭得悲痛,倒不好意思起來,先前胸中積蓄的滿腔怒火,登時化為烏有,反而安慰他道:“趙兄,這是兄弟的不是了……”
  趙錢孫嗚嗚咽咽的道:“我不姓趙。”單正更奇了,問道:“然則閣下貴姓?”趙錢孫道:“我沒姓,你別問,你別問。”
  眾人猜想這趙錢孫必有一件極傷心的難言之隱,到底是什麼事,他自己不說,旁人自也不便多問,只有讓他抽抽噎噎、悲悲切切,一股勁兒的哭之不休。
  譚婆沉著臉道:“你又發癲了,在眾位朋友之前,要臉面不要?”
  趙凶孫道:“你勢下了我,去嫁了這老不死的譚公,我心中如何不悲,如何不痛?我心也碎了,腸也斷了,這區區外表的臉皮,要來何用?”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03 AM

 眾人相顧莞爾,原來說穿了毫不希奇。那自然是趙錢孫和譚婆從前有過一段情史,後來譚婆嫁了譚公,而趙錢孫傷心得連姓名也不要了,瘋瘋癲癲的發癡。眼看譚氏夫婦都是六十以上的年紀,怎地這趙錢孫竟然情深若斯,數十年來苦戀不休?譚婆滿臉皺紋,白女蕭蕭,誰也看不出這又高又大的老嫗,年輕時能有什麼動人之處,竟使得趙錢孫到老不能忘情。
  譚婆神色忸怩,說道:“師哥,你盡提這些舊事干什麼?丐幫今日有正經大事要商量,你乖乖的聽著吧。”
  這幾句溫言相勸的軟語,趙錢孫聽了大是受用,說道:“那麼你向我笑一笑,我就聽你的話。”譚婆還沒笑,旁觀眾人中已有十多人先行笑出聲來。
  譚婆卻渾然不覺,回眸向他一笑。趙錢孫癡癡的向她望著,這神情顯然是神馳目眩,魂飛魄散。譚公坐在一旁,滿臉怒氣,卻又無可如何。
  這般情景段譽瞧在眼裡,心中驀地一驚:“這三人都情深如此,將世人全然置之度外,我……我對王姑娘,將來也會落到趙錢孫這般結果麼?不,不!這譚婆對她師哥顯然頗有情意,而王姑娘念念不忘的,卻只是她的表哥慕容公子。比之趙錢孫,我是大大的不如,大大的不及了。”
  喬峰心中卻想的是另一回事:“那趙錢孫果然並不姓趙。向來聽說太行山沖霄洞譚公、譚婆,以大行嫡派絕技著稱,從這三人的話中聽來,三人似乎並非出於同一師門。到底譚公是太行派呢?還是譚婆是太行派?倘若譚公是太行派,那麼這趙錢孫與譚婆師兄妹,又是什麼門派?”
  只聽趙錢孫又道:“聽得姑蘇出了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慕容復,膽大忘為,亂殺無辜。老子倒要會他一會,且看這小子有什麼本事,能還施到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身上?小娟,你叫我到江南,我自然是要來的。何況我……”
  他一番話沒說完,忽聽得一人號啕大哭,悲悲切切,嗚嗚咽咽,哭聲便和他適才沒半點分別。眾人聽了,都是一愣,只聽那人跟著連哭帶訴:“我的好師妹啊,老子什麼地方對不起你?為什麼你去嫁了這姓譚的糟老頭子?老子日想夜想,牽肚掛腸,記著的就是你小娟師妹。想咱師父在世之日,待咱們二人猶如子女一般,你不嫁老子,可對得起咱師父麼?”
  這說話的聲音語調,和趙錢孫委實一模一樣,若不是眾人親眼見到他張口結舌、滿臉詫異的神情,誰都以為定是出於他的親口。各人循聲望去,見這聲音發自一個身穿淡紅衫子的少女。
  那人背轉了身子,正是阿朱。段譽和阿碧、王語嫣知道她模擬別人舉止和說話的神技,自不為異,其余眾人卻無不又是好奇,又是好笑,以為趙錢孫聽了之後,必定怒發如狂。不料阿朱這番話觸動他的心事,眼見他本來已停了哭泣,這時又眼圈兒紅了,嘴角兒扁了,淚水從眼中滾滾而下,竟和陝西省朱爾唱彼和的對哭起來。
  單正搖了搖頭,朗聲說道:“單某雖然姓單,卻是一妻四妾,兒孫滿堂。你這位雙歪雙兄,偏偏形單影只,淒淒惶惶。這種事情乃是悔之當初,今日再來重論,不免為時已晚。雙兄,咱們承丐幫徐長老與馬夫人之邀,來到江南,是來商量閣下的婚姻大事麼?”趙錢孫搖頭道:“不是。”單正道:“然而咱們還是來商議丐幫的要事,才是正經。”趙錢孫勃然怒道:“什麼?丐幫的大事正經,我和小娟的事便不正經麼?”
  譚公聽到這裡,終於忍無可忍,說道:“阿慧,阿慧,你再不制止他發瘋發癲,我可不能干休了。”
  眾人聽到“阿慧”兩字稱呼,均想:“原來譚婆另有芳名,那‘小娟’二字,確是趙錢孫獨家專用的。”
  譚婆頓足道:“他又不是發瘋發癲,你害得他變成這副模樣,還不心滿意足麼?”譚公奇道:“我……我……我怎地害了他?”譚婆道:“我嫁了你這糟老頭子,我師哥心中自然不痛快……”譚公道:“你嫁我之時,我可既不糟,又不老。”譚婆怒道:“也不怕丑,難道你當年就挺英俊瀟灑麼?”
  徐長老和單正相對搖頭,均想這三個寶貝當真為老不尊,三人都是武林中大有身份的前輩耆宿,卻在眾人面前爭執這些陳年情史,實在好笑。
  徐長老咳嗽一聲,說道:“泰山單兄父子,太行山譚氏夫婦,以及這位兄台,今日惠然駕臨,敝幫全幫上下均感光寵。馬夫人,你來從頭說起罷。”
  那馬夫人一直垂手低頭,站在一旁,背向眾人,聽得徐長老的說話,緩緩回過身來,低聲說道:“先夫不幸身故,小女子只有自怨命苦,更悲先夫並未遺下一男半女,接續馬氏香煙……”她雖說得甚低,但語音清脆,一個字一個字的傳入眾人耳裡,甚是動聽。她說到這裡,話中略帶嗚咽,微微啜泣。杏林中無數英豪,心中均感難過。同一哭泣,趙錢孫令人好笑,阿朱令人驚奇,馬夫人卻令人心酸。
  只聽她續道:’小女子殮葬先夫之後,檢點遺物,在他收藏拳經之處,見到一封用火漆密密封固的書信。封皮上寫道:“余若壽終正寢,此信立即焚化,拆視者即為毀余遺體,令余九泉不安。余若死於非命,此信立即交本幫諸長老會同拆閱,事關重大,不得有誤。’”
  馬夫人說到這裡,杏林中一片肅靜,當真是一針落地也能聽見。她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我見先夫寫得鄭重,知道事關重大,當即便要去求見幫主,呈這遺書,幸好幫主率同諸位長老,到江南為先夫報仇來了,虧得如此,這才沒能見到此信。”
  眾人聽她語氣有異,既說“幸好”,又說“虧得”,都不自禁向喬峰瞧去。
  喬峰從今晚的種種情事之中,早察覺到有一個重大之極的圖謀在對付自己,雖則全冠清和四長老的叛幫逆舉已然敉平,但顯然此事並未了結,此時聽馬夫人說到這裡,反感輕松,神色泰然,心道:“你們有什麼陰謀,盡管使出來好了。喬某生平不作半點虧心事,不管有何傾害誣陷,喬某何懼?”
  只聽馬夫人接著道:“我知此信涉及幫中大事,幫主和諸長老既然不在洛陽,我生怕耽誤時機,當即赴鄭州求見徐長老,呈上書信,請他老人家作主。以後的事情,請徐長老告知各位。”
  徐長老咳嗽幾聲,說道:“此事說來恩恩怨怨,老配當真好生為難。”這兩句話聲音嘶啞,頗有蒼涼之意。他慢慢從背上解下一個麻布包袱,打開包袱,取出一只油布招文袋,再從招文袋中抽出一封信來,說道:“這封便是馬大元的遺書。大元的曾祖、祖父、父親,數代都是丐幫中人,不是長老,便是八袋弟子。我眼見大元自幼長大,他的筆跡我是認得很清楚的。這信封上的字,確是大元所寫。馬夫人將信交到我手中之時,信上的火漆仍然封固完好,無人動過。我也擔心誤了大事,不等會同諸位長老,便即拆來看了。拆信之時,太行山鐵面判官單兄也正在座,可作明證。”
  單正道:“不錯,其時在下正在鄭州徐老府上作客,親眼見到他拆閱這封書信。”
  徐長老掀開信封封皮,抽了一張紙箋出來,說道:“我一看這張信箋,見信上字跡筆致遒勁,並不是大元所寫,微感驚奇,見上款寫的是‘劍髯吾兄’四字,更是奇怪。眾位都知道,‘劍髯’兩字,是本幫前任汪幫主的別號,若不是跟他交厚相好之人,不會如此稱呼,而汪幫主逝世已久,怎麼有人寫信與他?我不看箋上所寫何字,先看信尾署名之人,一看之下,更是詫異。當時我不禁‘咦’的一聲,說道:‘原來是他!’單兄好奇心起,探頭過來一看,也奇道:‘咦!原來是他!’”
  單正點了點頭,示意當時自己確有此語。
  趙錢孫插口道:“單老兄,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這是人家丐幫的機密書信,你又不是丐幫中的一袋、二袋弟子,連個沒入流的弄舵化子硬要飯的,也還挨不上,怎可去偷窺旁人的陰私?”別瞧他一直瘋瘋癲癲的,這幾句話倒也真在情在理。單正老臉微赭,說道:“我只瞧一瞧信尾署名,也沒瞧信中文字。”趙錢孫道:“你偷一千兩黃金固然是賊,偷一文小錢仍然是賊,只不過錢有多少、賊有大小之分而已。大賊是賊,小毛賊也是賊。偷看旁人的書信,便不是君子,不是君子,便是小人。既是小人,便是卑鄙混蛋,那就該殺!”
  單正向五個兒子擺了擺手,示意不可輕舉妄動,且讓他胡說八道,一筆帳最後總算,心下固自惱怒,卻也頗感驚異:“此人一遇上便盡找我渣子的挑眼,莫非跟我有舊怨?江湖上沒將泰山單家放在眼中之人,倒也沒有幾個。此人到底是誰,怎麼我全然想不起來?”
  眾人都盼徐長老將信尾署名之人的姓名說將出來,要知道到底是什麼人物,何以令他及單正如此驚奇,卻聽趙錢孫纏夾不休,不停的搗亂,許多人都向他怒目而視。
  譚婆忽道:“你們瞧什麼?我師哥的話半點也不錯。”
  趙錢孫聽譚婆出口相助,不由得心花怒放,說道:“你們瞧,連小娟也這麼說,那還有什麼錯的?小娟說的話,做的事,從來不會錯的。”
  忽然一個和他一模一樣的聲音說道:“是啊,小娟說的話,做的事,從來不會錯的。她嫁了譚公,沒有嫁你,完全沒有嫁錯。”說話之人正是阿朱。她怒惱趙錢孫出言誣蔑慕容公子,便不停的跟他作對。
  趙錢孫一聽,不由得啼笑皆非,阿朱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的正是慕容氏的拿手法門:“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這時兩道感謝的親切眼光分從左右向阿朱射將過來,左邊一道來自譚公,右邊一道來自單正。
  便在此時,人影一幌,譚婆已然欺到阿朱身前,揚起手掌,便往她右頰上拍了下去,喝道:“我嫁不嫁錯,關你這臭丫頭什麼事?”這一下出手極快,阿朱待要閃避,固已不及,旁人更無法救援。拍的一聲輕響過去,阿朱雪白粉嫩的面頰上登時出現五道青紫的指印。
  趙錢孫哈哈笑道:“教訓教訓你這臭丫頭,誰教你這般多嘴多舌!”
  阿朱淚珠在眼眶之中轉動,正大欲哭未哭之間,譚公搶近身去,從懷中又取出那只小小白玉盒子,打開盒蓋,右手手指在盒中沾了些油膏,手臂一長,在阿朱臉上劃了幾劃,已在她傷處薄薄的敷了一層。譚婆打她巴掌,手法已是極快,但終究不過出掌收掌。譚公這敷藥上臉,手續卻甚是繁復細致,居然做得和譚婆一般快捷,使阿朱不及轉念避讓,油膏已然上臉。她一愕之際,只覺本來熱辣辣、脹鼓鼓的臉頰之上,忽然間清涼舒適,同時左手中多了一件小小物事。她舉掌一看,見是一只晶瑩潤滑的白玉盒子,知是譚公所贈,乃是靈驗無比的治傷妙藥,不由得破涕為笑。
  徐長老不再理會譚婆如何嘮嘮叨叨的埋怨譚公,低沉著嗓子說道:“眾位兄弟,到底寫這封信的人是誰,我此刻不便言明。徐某在丐幫七十余年,近三十年來退隱山林,不再闖蕩江湖,與人無爭,不結怨仇。我在世上已為日無多,既無子孫,又無徒弟,自問絕無半分私心。我說幾句話,眾位信是不信?”
  群丐都道:“徐長老的話,有誰不信?”
  徐長老向喬峰道:“幫主意下如何?”
  喬峰道:“喬某對徐長老素來敬重,前輩深知。”
  徐長老道:“我看了此信之後,思索良久,心下疑惑難明,唯恐有甚差錯,當即將此信交於單兄過目。單兄和寫信之人向來交好,認得他的筆跡。此事關涉太大,我要單兄驗明此信的真偽。”
  單正向趙錢孫瞪了一眼,意思是說:“你又有什麼話說?”趙錢孫道:“徐長老交給你看,你當然可以看,但你第一次看,卻是偷看。好比一個人從前做賊,後來發了財,不做賊了,但盡管他是財主,卻洗不掉從前的賊出身。”
  徐長老不理趙錢孫的打岔,說道:“單兄,請你向大伙兒說說,此信是真是偽。”
  單正道:“在下和寫信之人多年相交,捨下並藏得有此人的書信多封,當即和徐長老、馬夫人一同趕到捨下,檢出舊信對比,字跡固然相同,連信箋信封也是一般,那自是真跡無疑。”
  徐長老道:“老朽多活了幾年,做事萬求仔細,何況此事牽涉本幫興衰氣運,有關一位英雄豪傑的聲名性命,如何可以冒昧從事?”
  眾人聽他這麼說,不自禁的都瞧向喬峰,知道他所說的那一位“英雄豪傑”,自是指喬峰而言。只是誰也不敢和他目光相觸,一見他轉頭過來,立即垂下眼光。
  徐長老又道:“老朽得知太行山譚氏伉儷和寫信之人頗有淵源,於是去沖霄洞向譚氏伉儷請教。譚公、譚婆將這中間的一切原委曲折,一一向在下說明,唉,在下實是不忍明言,可憐可惜,可悲可歎!”
  這時眾人這才明白,原來徐長老邀請譚氏伉儷和單正來到丐幫,乃是前來作證。
  徐長老又道:“譚婆說道,她有一位師兄,於此事乃是身經目擊,如請他親口述說,最是明白不過,她這位師兄,便是趙錢孫先生了。這位先生的脾氣和別人略有不同,等閒請他不到。總算譚婆的面子極大,片箋飛去,這位先生便應召而到……”
  譚公突然滿面怒色,向譚婆道:“怎麼?是你去叫他來的麼?怎地事先不跟我說,瞞著我偷偷摸摸?”譚婆怒道:“什麼瞞著你偷偷摸摸?我寫了信,要徐長老遣人送去,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愛喝干醋,我怕你嘮叨哆唆,寧可不跟你說。”譚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婦道,那就不該!”
  譚婆更不打話,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聲,打了丈夫一個耳光。
  譚公的武功明明遠比譚婆為高,但妻子這一掌打來,既不招架,亦不閃避,一動也不動的挨了她一掌,跟著從懷中又取出一保小盒,伸手沾些油膏,塗在臉上,登時消胂退青。一個打得快,一個治得快,這麼一來,兩人心頭怒火一齊消了。旁人瞧著,無不好笑。
  只聽得趙錢孫長歎了一聲,聲音悲切哀怨之至,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唉,早知這般,悔不當初。受她打幾掌,又有何難?”語聲之中,充滿了悔恨之意。
  譚婆幽幽的道:“從前你給我打了一掌,總是非打還不可,從來不肯相讓半分。”
  趙錢孫呆若木雞,站在當地,怔怔的出神,追憶昔日情事,這小師妹脾氣暴躁,愛使小性兒,動不動便出手打人,自己無緣無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爭吵,一場美滿姻緣,終於無法得諧。這時親眼見到譚公逆來順受、挨打不還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勝,數士年來自怨自艾,總道小師妹移情別戀,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對方只不過有一門“挨打不還手”的好處。“唉,這時我便求她在我臉上再打幾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長老道:“趙錢孫先生,請你當眾說一句,這信中所寫之事,是否不假。”
  趙錢孫喃喃自語:“我這蠢材傻瓜,為什麼當時想不到?學武功是去打敵人、打惡人、打卑鄙小人,怎麼去用在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罵是愛,挨幾個耳光,又有什麼大不了?”
  眾人又是好笑,又覺他情癡可憐,丐幫面臨大事待決,他卻如此顛三倒四,徐長老請他千裡迢迢的前來分證一件大事,眼見此人癡癡迷迷,說出話來,誰也不知到底有幾分可信。
  徐長老再問一聲:“趙錢孫先生,咱們請你來此,是請你說一說信中之事。”
  趙錢孫道:“不錯,不錯。嗯,你問我信中之事,那信寫得雖短,卻是余意不盡,‘四十年前同窗共硯,切磋拳劍,情景宛在目前,臨風遠念,想師兄兩鬃雖霜,風采笑貌,當如昔日也。’”徐長老問他的是馬大元遺書之事,他卻背誦起譚婆的信來。
  徐長老無法可施,向譚婆道:“譚夫人,還是你叫他說罷。”。
  不料譚婆聽趙錢孫將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極如流,不知他魂夢中翻來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動,柔聲道:“師哥,你說一說當時的情景罷。”
  趙錢孫道:“當時的情景,我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你梳了兩條小辮子,辮子上扎了紅頭繩,那天師父教咱們‘偷龍轉鳳’這一招……”
  譚婆緩緩搖頭,道:“師哥,不要說咱們從前的事。徐長老問你,當年在雁門關外,亂石谷前那一場血戰,你是親身參預的,當時情形若何,你跟大伙兒說說。”
  趙錢孫顫聲道:“雁門關外,亂石谷前……我……我……”驀地裡臉色大變,一轉身,向西南角上無人之處拔足飛奔,身法迅捷已極。
  眼見他便要沒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眾人齊聲大叫:“喂!別走,別走,快回來,快回來。”趙錢孫那裡理會,只有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間一個聲音朗朗說道:“師兄兩鬢已霜,風采笑貌,更不如昔日也。”趙錢孫驀地住足,回頭問道:“是誰說的?”那聲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見譚公而自慚形穢,發足奔逃?”眾人向那說話之人看去,原來卻是全冠清。
  趙錢孫怒道:“誰自慚形穢了?他只不過會一門‘挨打不還手’的功夫,又有什麼勝得過我了?”
  忽得聽杏林彼處,有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能夠挨打不還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豈是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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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竹棒一擲而至的余勁不衰,直挺挺的插在地下泥中。群丐齊聲驚呼,朝陽初升,一縷縷金光從杏子樹枝葉間透進來,照著打狗棒,發出碧油油的光澤。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04 AM     標題: 第十六章 昔時因

眾人回過頭來,只見杏子樹後轉出一個身穿灰布衲袍的老僧,方面大耳,形貌威嚴。
  徐長老叫道:“天台山知光大師到了,三十余年不見,大師仍然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頭在武林中並不響亮,丐幫中後一輩的人物都不知他的來歷。但喬峰、六長老等卻均肅立起敬,知他當年曾發大願心,飄洋過海,遠赴海外蠻荒,采集異種樹皮,治愈浙閩兩廣一帶無數染了瘴毒的百姓。他因此而大病兩場,結果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實非淺鮮。各人紛紛走近施禮。
  智光大師向趙錢孫笑道:“武功不如對方,挨打不還手已甚為難。倘若武功勝過對方,能挨打不還手,更是難上加難。”趙錢孫低頭沉思,若有所悟。
  徐長老道:“智光大師德澤廣初,無人不敬。但近十余年來早已不問江湖上事務。今日佛駕光降,實是丐幫之福。在下感激不盡。”
  智光道:“丐幫徐長老和太行山單判官聯名折柬相召,老衲怎敢不來?天台山與無錫相距不遠,兩位信中又道,此事有關天下蒼生氣運,自當奉召。”
  喬峰心道:“原來你也是徐長老和單正邀來的。”又想:“素聞智光大師德高望重,決不會參與隱害我的陰謀,有他老人家到來,實是好事。”
  趙錢孫忽道:“雁門關外亂石谷前的大戰,智光和尚也是有份的,你來說吧。”
  智光聽到“雁門關外亂石谷前”這八個字,臉上忽地閃過了一片奇異的神情,似乎又興奮,又恐懼,又是慘不忍睹,最後則是一片慈悲和憐憫,歎道:“殺孽太重,殺孽太重!此事言之有愧。眾位施主,亂石谷大戰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以今日重提?”
  徐長老道:“只因此刻本幫起了重大變故,有一封涉及此事的書信。”說著便將那信遞了過去。
  智光將信看了一遍,從頭又看一遍,搖頭道:“冤家宜解不宜結,何必舊事重提?依老衲之見,將此信毀去,泯滅痕跡,也就是了。”徐長老道:“本幫副幫主慘死,若不追究,馬副幫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幫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大師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那也說得是。”
  他抬起頭來,但見一鉤眉月斜掛天除,冷冷的清光瀉在杏樹梢頭。
  智光向趙錢孫瞧了一眼,說道:“好,老衲從前做錯了的事,也不必隱瞞,照實說來便是。”趙錢孫道:“咱們是為國為民,不能說是做錯了事。”智光搖頭道:“錯便錯了,又何必自欺欺人?”轉身向著眾人,說道:“三十年前,中原豪傑接到訊息,說契丹國有大批武士要來偷襲少林寺,想將寺中秘藏數百年的武功圖譜,一舉奪去。”
  眾人輕聲驚噫,均想:“契丹武士的野心當真不小。”少林寺武功絕技乃中士武術的瑰寶,契丹國和大宋累年相戰,如將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搶奪了去,一加傳播,軍中人人習練,戰場之上,大宋官兵如何再是敵手?
  智光續道:“這件事當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舉成功,大宋便有亡國之禍,我黃帝子孫說不定就此滅種,盡數死於遼兵的長矛利刀之下,我們以事在緊急,不及詳加計議,聽說這些契丹武士要道經雁門,一面派人通知少林寺嚴加戒備,各人立即兼程趕去,要在雁門關外迎擊,縱不能盡數將之殲滅,也要令他們的奸謀難以得逞。”
  眾人聽到和契丹打仗,都忍不住熱血如沸,又是栗栗危懼,大宋屢世受契丹欺凌,打一仗,敗一仗,喪師割地,軍民死於契丹刀槍之下的著實不少。
  智光大師緩緩轉過頭去,凝視著喬峰,說道:“喬幫主,倘若你得知了這項訊息,那便如何?”
  喬峰朗聲說道:“智光大師,喬某見識淺陋,才德不足以服眾,致令幫中兄弟見疑,說來好生慚愧。但喬某縱然無能,卻也是個有肝膽、有骨氣的男兒漢,於這大節大義份上決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遼狗欺凌,家國之仇,誰不思報?倘若得知了這項訊息,自當率同本幫弟兄,星夜趕去阻截。”
  他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眾人聽了,盡皆動容,均想:“男兒漢大丈夫固當如此。”
  智光點了點頭,道:“如此說來,我們前赴雁門關外伏擊遼人之舉,以喬幫主看來,是不錯的?”
  喬峰心下漸漸有氣:“你將我當作什麼人?這般說話,顯是將我瞧得小了。”但神色間並不發作,說道:“諸位前輩英風俠烈,喬某敬仰得緊,恨不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隨先賢,共赴義舉手刃胡虜。”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臉上神氣大是異樣,緩緩說道:“當時大伙兒分成數起,趕赴雁門關。我和這位仁兄”,說著向趙錢孫指了指,說道:“都是在第一批。我們這批共是二十一人,帶頭的大哥年紀並不大,比我還小著好幾歲,可是他武功卓絕,在武林中又地位尊崇,因此大伙推他帶頭,一齊奉他的號令行事。這批人中丐幫汪幫主,萬勝刀王維義王老英雄,地絕劍黃山鶴雲道長,都是當時武林中第一流的高手。那時老衲尚未出家,混跡於群雄之間,其實萬分配不上,只不過報國殺敵,不敢後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罷了。這位仁兄,當時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現今更加不必說了。”
  趙錢孫道:“不錯,那時你的武功和我已相差很大,至少差上這麼一大截。”說著伸出雙手,豎起手掌比了一比,兩掌間相距尺許。他隨即覺得相距之數尚不止此,於是將兩掌又自外分開,使掌心間相距到尺半模樣。
  智光續道:“過得雁門關時,已將近黃昏。我們出關行了十余裡,一路小心戒備,突然之間,西北角上傳來馬匹奔跑之聲,聽聲音至少也有十來騎。帶頭大哥高舉右手,大伙兒便停了下來。各人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擔優,沒一人說一句話。歡喜的是,消息果然為假,幸好我們毫不耽擱的趕到,終於能及時攔阻。但人人均知來襲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厲害之輩,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學的泰山北斗少林寺挑釁,自然人人是契丹千中挑、萬中選的勇士。大宋和契丹打仗,向來敗多勝少,今日之戰能否得勝,實在難說之極。”
  “帶頭大哥一揮手,我們二十一人便分別在山道兩旁的大石後面伏了下來。山谷左側是個亂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將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見底。”
  “耳聽得蹄聲越來越近,接著聽得有七八人大聲唱歌,唱的正是遼歌,歌聲曼長,豪壯粗野,也不知是什麼意思。我緊緊握住刀柄,掌心都是汗水,伸掌在膝頭褲子上擦干,不久又已濕了。帶頭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氣,伸手在我肩頭輕拍兩下,向我笑了一笑,又伸左掌虛劈一招,作個殺盡胡虜的姿式。我也向他笑了笑,心下便定得多了。”
  “遼人當先的馬匹奔到五十余丈之外,我從大石後面望將出去,只見這些契丹武士身上都披皮裘,有的手中拿著長矛,有的提著彎刀,有的則是彎弓搭箭,更有人肩頭停著巨大凶猛的獵鷹,高歌而來,全沒理會前面有敵人埋伏。片刻之間,我已見到了先頭幾個契丹武士的面貌,個個短發濃髯,神情凶悍。眼見他們越馳越近,我一顆心也越跳越厲害,竟似要從嘴裡跳將出來一般。”
  眾人聽到這裡,明知是三十年前之事,卻也不禁心中怦怦而跳。
  智光向喬峰道:“喬幫主,此事成敗,關連到大宋國運,中土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死,而我們卻又確無制勝把握。唯一的便宜,只不過是敵在明處而我在暗裡,你想我們該當如何才是?”
  喬峰道:“自來兵不厭詐。這等兩國交兵,不能講什麼江湖道義、武林規矩。遼狗殺戮我大宋百姓之時,又何嘗手下容情了?依在下之見,當用暗器。暗器之上,須喂劇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說道:“正是。喬幫主之見,恰與我們當時所想一模一樣。帶頭的大哥眼見遼狗馳近,一聲長嘯,眾人的暗器便紛紛射了出去,鋼鏢、袖箭、飛刀、鐵錐……每一件都是喂了劇毒的。只聽得眾遼狗啊啊呼叫,亂成一團,一大半都摔下馬來。”
  群丐之中,登時有人拍手喝采,歡呼起來。
  智光續道:“這時我已數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九騎,我們用暗器料理了十二人,余下的已只不過七人。我們一擁而上。刀劍齊施,片刻之間,將這七人盡數殺了,竟沒一個活口逃走。”
  丐幫中又有人歡呼。但喬峰、段譽等人卻想:“你說這些契丹武士都是千中挑、萬中選的頭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濟,片刻間便都給你們殺了?”
  只聽智光歎了口氣,說道:“我們一舉而將一十九名契丹武士盡數殲滅,雖是歡喜,可也大起疑心,覺得這些契丹人太也膿包,盡皆不堪一擊,絕非什麼好手。難道聽到的訊息竟然不確?又難道遼人故意安排這誘敵之計,教我們上當?沒商量得幾句,只聽得馬蹄聲音,西北角又有兩騎馬馳來。”
  “這一次我們也不再隱伏,逕自迎了上去。只見馬上是男女二人,男的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服飾也比適才那一十九名武士華貴得多。那女的是個少婦,手中抱著一個嬰兒,兩人並轡談笑而來,神態極是親昵,顯是一對少年夫妻。這兩名契丹男女一見到我們,臉上微現詫異之色,但不久便見到那一十九名武士死在地下,那男子立時神色十分凶猛,向我們大聲喝問,嘰哩咕嚕的契丹話說了一大串,也不知說些什麼。”
  “山西大同府的鐵塔方大雄方三哥舉起一條鑌鐵棍,喝道:‘兀那遼狗,納下命來’!揮棍便向那契丹男子打了過去。帶頭大哥心下起疑,喝道:‘方三哥,休得魯莽,別傷他性命,抓住他問個清楚。’”
  “帶頭大哥這句話尚未說完,那遼人右臂伸出,已抓住了方大雄手中的鑌鐵棍,向外一拗,喀的一聲輕響,方大雄右臂關節已斷。那遼人提起鐵棍,從半空中擊將下來,我們大聲呼喊,眼見已不及上前搶救,當下便有七八人向他發射暗器。那遼人左手袍袖一拂,一股勁風揮出,將七八枚暗器盡數掠在一旁。眼見方大雄性命無僥,不料他鑌鐵棍一挑,將方大雄的身子挑了起來,連人帶棍,一起摔在道旁,嘰哩咕嚕的不知又說了些什麼。”
  “這人露了這一手功夫,我們人人震驚,均覺此人武功之高,實是罕見,顯然先前所傳的訊息非假,只怕以後續來的好手越來越強,我們以眾欺寡,殺得一個是一個,當下六七人一擁而上,向他攻了過去。另外四五人則向那少婦攻擊。”
  “不料那少婦卻全然不會武功,有人一劍便斬斷她一條手臂,她懷抱著的嬰兒便跌下地來,跟著另一人一刀砍去了她半邊腦袋。那遼人武功雖強,但被七八位高手刀劍齊施的纏住了,如何分得出手來相救妻兒?起初他連接數招,只是奪去我們兄弟的兵刃,並不傷人,待見妻子一死,眼睛登時紅了,臉上神色可怖之極。那時候我一見到他的目光,不由得心驚膽戰,不敢上前。”
  趙錢孫道:“那也怪不得你,那也怪不得你!”本來他除了對譚婆講話之外,說話的語調中總是帶著幾分譏嘲和漫不在乎,這兩句話卻深含沉痛和歉仄之意。
  智光道:“那一場惡戰,已過去了三十年,但這三十年之中,我不知道曾幾百次在夢中重歷其境。當時惡斗的種種情景,無不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裡。那遼人雙臂斜兜,不知用什麼擒拿手法,便奪到了我們兩位兄弟的兵刃,跟著一刺一劈,當場殺了二人。他有時從馬背上飛縱而下,有時又躍回馬背,兔起鶻落,行如鬼魅。不錯,他真如是個魔鬼化身,東邊一沖,殺了一人;西面這麼一轉又殺了一人。只片刻之間,我們二十一人之中,已有九人死在他手下。”
  “這一來大伙兒都紅了眼睛,帶頭大哥、汪幫主等個個捨命上前,跟他纏頭,可是那人武功實在太過奇特厲害,一招一式,總是從決計料想不到的方位襲來。其時夕陽如血,雁關門外朔風呼號之中,夾雜著一聲聲英雄好漢臨死時的叫喚,頭顱四肢,鮮血兵刃,在空中亂飛亂擲,那時候本領再強的高手也只能自保,誰也無法去救助旁人。”
  “我見到這等情勢,心下實是嚇得厲害,然而見眾兄弟一個個慘死,不由得熱血沸騰,鼓起勇氣,騎馬向他直沖過去。我雙手舉起大刀,向他頭頂急劈,知道這一劈倘若不中,我的性命便也交給他了。眼見大刀刃口離他頭頂已不過尺許,突見那遼人抓了一人,將他的腦袋湊到我刀下。我一瞥之下,見這人是江西杜氏三雄中的老二,自是大吃一驚,百忙中硬生生的收刀。大刀急縮,喀的一聲,劈在我坐騎頭上,那馬一聲哀嘶,跳了起來。便在此時,那遼人的一掌也已擊到。幸好我的坐騎不遲不早,剛在這時候跳起,擋接了他這一掌,否則我筋骨齊斷,那裡還有命在?”
  “他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渾,將我擊得連人帶馬,向後仰跌而出,我身子飛了起來,落在一株大樹樹頂,架在半空。那時我已驚得渾渾噩噩,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處。從半空中望將下來,但見圍在那遼人身周的兄弟越來越少,只剩下了五六人,跟著看見這位仁兄……”說著望向趙錢孫,續道:“身子一晃,倒在血泊之中,只道他也送了性命。”
  趙錢孫搖頭道:“這種丑事雖然說來有愧,卻也不必相瞞,我不是受了傷,乃是嚇得暈了過去。我見那遼人抓住杜二哥的兩條腿,往兩邊一撕,將他身子撕成兩半,五髒六腑都流了出來。我突覺自己的心不跳了,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不錯,我是個膽小鬼,見到別人殺人,竟曾嚇得暈了過去。”
  智光道:“見了這遼人猶如魔鬼般的殺害眾兄弟,若說不怕,那可是欺人之談。”他向掛在山頂天空的眉月望了一眼,又道:“那時和那遼經纏頭的,只剩下四個人了。帶頭大哥自知無幸,終究會死在他的手下,連聲喝問:‘你是誰?你是誰?’那遼人並不答話,轉手兩個回合,再殺二人,忽起一足,踢中了汪幫主背心上的穴道,跟著左足鴛鴦連環,又踢中了帶頭大哥肋下穴道。這人以足尖踢人穴道,認穴之准,腳法之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臨頭,而遭殃的又是我最敬仰的二人,幾乎脫口便要喝出采來。”
  “那遼人見強敵盡殲,奔到那少婦屍首之旁,抱著她大哭起來,哭得淒切之極。我聽了這哭聲,心下竟忍不住的難過,覺得這惡獸魔鬼一樣的遼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乎並黨組織咱們漢人來得淺了。”
  趙錢孫冷冷的道:“那又有什麼希奇?野獸的親子夫婦之情,未必就不及人。遼人也是人,為什麼就不及漢人?”丐幫中有幾個叫了起來:“遼狗凶殘暴虐,勝過了毒蛇猛獸,和我漢人大不相同。”趙錢孫只是冷笑,並不答話。
  智光續道:“那遼人哭了一會,抱起他兒子屍身看了一會,將嬰屍放在他母親懷中,走到帶頭大哥身前,大聲喝罵。帶頭大哥毫不屈服,向他怒目而視,只是苦於被點了穴道,說不出半句話來。那遼人突然間仰天長嘯,從地下拾起一柄短刀,在山峰的石壁上劃起字來,其時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遠,瞧不見他寫些什麼。”
  趙錢孫道:“他刻劃的是契丹文字,你便瞧見了,也不識得。”
  智光道:“不錯,我便瞧見了,也不識得。那時四下裡寂靜無聲,但聽得石壁上嗤嗤有聲,石屑落地的聲音竟也聽得見,我自是連大氣也不敢透上一口。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聽得當的一聲,他擲下短刀,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兒子的屍身,走到崖邊,湧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眾人聽得這裡,都是“啊”的一聲,誰也料想不到竟會有此變故。
  智光大師道:“眾位此刻聽來,猶覺詫異,當時我親眼瞧見,實是驚訝無比。我本想如此武功高強之人,在遼國必定身居高位,此次來中原襲擊少林寺,他就算不是大首領,也必是眾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我們的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將余人殺得一干二淨,大獲全勝,自必就此乘勝而進,萬萬想不到竟會跳崖自盡。”
  “我先前來到這谷邊之時,曾向下引望,只見雲鎖霧封,深不見底,這一跳將下去,他武功雖高,終究是血肉之軀,如何會有命在?我一驚之下,忍不住叫了出來。”
  “那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聲驚呼之時,忽然間“哇哇”兩聲嬰兒的啼哭,從亂石谷中傳了上來,跟著黑黝黝一件物事從谷中飛上,拍的一聲輕音,正好跌在汪幫主身上。嬰兒啼哭之聲一直不止,原來跌在汪幫主身上的正是那個嬰兒。那時我恐懼之心已去,從樹上縱下,奔到汪幫主身前看時,只見那契丹嬰兒橫臥在他腹上,兀自啼哭。”
  “我想了一想,這才明白,原來那契丹少婦被殺,她兒子摔在地下,只是閉住了氣,其實未死。那遼人哀痛之余,一摸嬰兒的口鼻已無呼吸,只道妻兒俱喪,於是抱了兩具屍體投崖自盡。那嬰兒一經震蕩,醒了過來,登時啼哭出聲。那遼人身手也真了得,不願兒子隨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立即將嬰兒拋了上來,他記得方位距離,恰好將嬰兒投在汪幫主腹上,使孩子不致受傷。他身在半空,方始發覺兒子未死,立時遠擲,心思固轉得極快,而使力之准更不差厘毫,這樣的機智,這樣的武功,委實可怖可畏。”
  “我眼看眾兄弟慘死,哀痛之下,提起那個契丹嬰兒,便想將他往山石上一摔,撞死了他。正要脫手擲出,只聽得他又大聲啼哭,我向他瞧去,只見他一張小臉脹得通紅,兩支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著。我這眼若是不瞧,一把摔死了他,那便萬事全休。但我一看到他可愛的臉龐,說什麼也下不了這毒手,心想“‘欺侮一個不滿周歲的嬰兒,那算是什麼男子漢、老丈夫?’”
  群丐中有人插口道:“智光大師,遼狗殺我漢人同胞,不計其數。我親眼見到遼狗手持長矛,將我漢人的嬰兒活生生的挑在矛頭,騎馬游街,躍武揚威。他們剎得,咱們為什麼殺不得?”
  智光大師歎道:“話是不錯,但常言道,側隱之心,人皆有之。這一日我見到這許多人慘死,實不能再下手殺這嬰兒。你們說我做錯了也好,說我心腸太軟也好,我終究留下了這嬰兒的性命。”
  “跟著我便想去解開帶頭大哥和汪幫主的穴道。一來我本事低微,而那契丹人的踢穴功夫又太特異,我抓拿打拍,按捏敲摩,推血過宮,松筋揉肌,只忙得全身大汗,什麼手法都用遍了,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始終不能動彈,也不能張口說話。我無法可施,生怕契丹人後援再到,於是牽過三匹馬來,將帶頭大哥和汪幫主分別抱上馬背。我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契丹嬰兒,牽了兩匹馬,連夜回進雁門關,找尋跌打傷科醫生療治解穴,卻也解救不得。幸好到第二日晚間,滿得十二個時辰,兩位被封的穴道自行解開了。”
  “帶頭大哥和汪幫主記掛著契丹武士襲擊少林寺之事,穴道一解,立即又趕出雁門關察看。但見遍地血肉屍骸,仍和昨日傍晚我離去時一模一樣。我探頭到亂石谷向下張望,也瞧不見什麼端倪。當下我們三人將殉難眾兄弟的屍骸埋葬了,查點人數,卻見只有一十七具。本來殉難的共有一十八人,怎麼會少了一具呢?”他說到此處,眼光向趙錢孫望去。
  趙錢孫苦笑道:“其中一具屍骸活了轉來,自行走了,至今行屍走肉,那便是我‘趙錢孫李,周吳鄭王’”。
  智光道:“但那時咱三人也不以為異,心想混戰之中,這位仁兄掉入了亂石谷內,那也甚是平常。我們埋葬了殉難的諸兄弟後,余憤未洩,將一眾契丹人的屍體得起來都投入了亂石谷中。
  “帶頭大歌忽向汪幫主道:‘劍通兄,那契丹人若要殺了咱們二人,當真易如反掌,何以只踢了咱們穴道,卻留下了性命?’汪幫主道:‘這件事我也苦思不明。咱二人是領頭的,殺了他的妻兒,按理說,他自當趕盡殺絕才是’”。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05 AM

“三人商量不出結果。帶頭大哥道:‘他刻在石壁上的文字,或許含有什麼深意。’若於我們三人都不識契丹文字,帶頭大哥舀些溪水來,化開了地下凝血,塗在石壁之上,然後撕下白袍衣襟,將石壁的文字拓了下來。那些契彤文字深入石中,幾及兩寸,他以一柄短刀隨意刻劃而成,單是這份手勁,我看便已獨步天下,無人能及。三人只瞧得暗暗驚詫,追思前一日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回到關內,汪幫主找到了一個牛馬販子,那人常往遼國上京販馬,識得契丹文字,將那白布拓片給他一看。他用漢文譯了出來,寫在紙上。”
  他說到這裡,抬頭向天,長歎了一聲,續道:“我們三人看了那販子的譯文後,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實是難以相信。但那契丹人其時已決意自盡,又何必故意撒謊?我們另行又去找了一個通契丹文之人,叫他將拓片的語句口譯一遍,意思仍是一樣。唉,倘若真相確是如此,不但殉難的十七名兄弟死得冤枉,這些契丹人也是無辜受累,而這對契丹人夫婦,我們更是萬分的對他們不起了。”
  眾人急於想知道石壁上的文字是什麼意思,卻聽他遲遲不說,有些性子急燥之人便問:“那些字說些什麼?”“為什麼對他們不起?”那對契丹夫婦為什麼死得冤枉?”
  智光道:“眾位朋友,非是我有意賣關子,不肯吐露這契丹文字的意義。倘若壁上文字確是實情,那麼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的所作所為,確是大錯特錯,委實地我顏對人。我智光在武林中只是個無名小卒,做錯了事,不算什麼,但帶頭大哥和汪幫主是何等的身份地位?何況汪幫主已然逝世,我可不能胡亂損及他二位的聲名,請恕我不能明言。”
  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威名素重,於喬峰、諸長老、諸弟子皆深有恩義,群丐雖好奇心甚盛,但聽這事有損汪幫主的聲名,誰都不敢相詢了。
  智光繼續說:“我們三人計議一番,都不願相信當真如此,卻又不能不信。當下決定暫行寄下這契丹嬰兒的性命,先行趕到少林寺去察看動靜,要是契丹武士果然大舉來襲,再殺這嬰兒不遲。一路上馬不停蹄,連日連夜的趕路,到得少林寺中,只見各路英雄前來赴援的已到得不少。此事關涉我神州千千萬萬百姓的生死安危,只要有人得到訊息,誰都要來出一分力氣。”
  智光的目光自左至右向眾人臉上緩緩掃過,說道:“那次少林寺中聚會,這裡年紀較長的英雄頗有參予,經過的詳情,我也不必細說了。大家謹慎防備,嚴密守衛,各路來援的英雄越到趙多。然而從九月重陽前後起,直到臘月,三個多月之中,竟沒半點警耗,待想找那報訊之人來詳加詢問,卻再也找他不到了。我們這才料定訊息是假,大伙兒是受人之愚。雁門關外這一戰,雙方都死了不少人,真當死得冤枉。”
  “但過不多久,契丹鐵騎入侵,攻打河北諸路軍州,大伙兒於契丹武士是否要來偷襲少林寺一節,也就不怎麼放在心上。他們來襲也好,不來襲也好,總而言之,契丹人是我大宋的死敵。”
  “帶頭大哥、汪幫主,和我三人因對雁門關外之事心中有愧,除了向少林寺方丈說明經過、又向死難諸兄弟的家人報知噩耗之外,並沒向旁人提起,那契丹嬰孩也就寄養在少室山下的農家,事過之後,如何處置這個嬰兒,倒是頗為棘手。我們對不起他的父母,自不能再傷他性命。但說要將他撫養長大,契丹人是我們死仇,我們三人心中都想到了‘養虎貽患’四字。後來帶頭大哥拿了一百兩銀子,交給那農家,請它們養育這嬰兒,要那農人夫婦自認是這契丹嬰兒的父母,那嬰兒長成之後,也決不可讓他得智領養之事。那對農家夫婦本無子息,歡天喜地的答應了。他們絲毫不知這嬰兒是契丹骨血,我們將孩子帶去少室山之前,早在路上給他換過了漢兒的衣衫。大宋百姓恨契丹人入骨,如見孩子穿著契丹裝束,定會加害於他……”
  喬峰聽到這裡,心中已猜到了八九分,顫聲問道:“智光大師,那……那少室山下的農人,他,他,他姓什麼?”
  智光道:“你既已猜到,我也不必隱瞞。那農人姓喬,名字叫作三槐。”
  喬峰大聲叫道:“不,不!你胡說八道,捏造這麼一篇鬼話來誣陷我。我是堂堂漢人,如何是契丹胡虜?我……我……三槐公是我親生的爹爹,你再瞎說……”突然間雙臂一分,搶到智光身前,左手一把抓住了他胸口。
  單正和徐長老同叫:“不可!”上前搶人。
  喬峰身手快極,帶著智光的身軀,一幌閃開。
  單正的兒子單仲山、單叔山、單季山三人齊向他身後撲去。喬峰右手抓起單叔山遠遠摔出,跟著又抓起單仲山摔出,第三次抓起單季山往地下一擲,伸足踏住了他頭顱。
  “單氏五虎”在山東一帶威名頗盛,五兄弟成名已久,並非初出茅廬的後輩。但喬峰左手抓著智光,右手連抓連擲,將單家這三條大漢如稻草人一般拋擲自如,教對方竟沒半分抗拒余地。旁觀眾人都瞧得呆了。
  單正和單伯山、單小山三人骨肉關心,都待撲上救援,卻見他踏住了單季山的腦袋,料知他功力厲害,只須稍加些勁,單季山的頭顱非給踩得稀爛不可,三人只跨出幾步,便都停步。單正叫道:“喬幫主,有話好說,千萬不可動蠻。我單家與你無冤無仇,請你放了我孩兒。”鐵面判官說到這樣的話,等如是向喬峰苦苦哀求了。
  徐長老也道:“喬幫主,智光大師江湖上人人敬仰,你不得傷害他性命。”
  喬峰熱血上湧,大聲道:“不錯,我喬峰和你單家無冤無仇,籍光大師的為人,我也素所敬仰。你們……你們……要除去我幫主之位,那也罷了,我拱手讓人便是,何以編造了這番言離出來,誣蔑於我?我……我喬某到底做了什麼壞事,你們如此苦苦逼我?”
  他最後這幾句聲音也嘶啞了,眾人聽著,不禁都生出同情之意。
  但聽得智光大師身上的骨骼格格輕響,均知他性命已在呼吸之間,生死之差,只系於喬峰的一念。除此之外,便是風拂樹梢,蟲鳴草際,人人呼吸喘息,誰都不敢作聲。
  過得良久,趙錢孫突然嘿嘿冷笑,說道:“可笑啊可笑!漢人未必高人一等,契丹人也未必便豬狗不如!明明是契丹,卻硬要冒充漢人,那有什麼滋味?連自己的親生父母也不肯認,枉自稱什麼男子漢、大丈夫?”
  喬峰睜大了眼睛,狠狠的凝視著他,問道:“你也說我是契丹人麼?”
  趙錢孫道:“我不知道。只不過那日雁門關外一戰,那個契丹武士的容貌身材,卻跟你一模一樣。這一架打將下來,只嚇得我趙錢孫魂飛魄散,心膽俱裂,那對頭人的相貌,便再隔一百年我也不會忘記。智光大師抱著那契丹嬰兒,也是我親眼聽見。我趙錢孫行屍走肉,世上除了小娟一人,更無掛懷之人,更無掛懷之事。你做不做丐幫幫主,關我屁事?我干麼要來誣陷於你?我自認當年曾參予殺害你的父母,又有什麼好處?喬幫主,我趙錢孫的武功跟你可差得遠了,要是我不想活了,難道連自殺也不會麼?”
  喬峰將智光大師緩緩放下,右足足尖一挑,將單季山一個龐大的身軀輕輕踢了出去,拍的一聲,落在地下。單季山一彈便即站起,並未絲毫受傷。
  喬峰眼望智光,但見他容色坦然,殊無半分作偽和狡獪的神態,問道:“後來怎樣?”
  智光道:“後來你自己知道了。你長到七歲之時,在少室山中采栗,遇到野狼。有一位少林寺的僧人將你救了下來,殺死惡狼,給你治傷,自後每天便來傳你武功,是也不是?”
  喬峰道:“是!原來這件事你也知道。”那少林僧玄苦大師傳他武功之時,叫他決計不可向任何人說起,是以江湖上只知他是丐幫汪幫主的嫡傳弟子,誰也不知他和少林寺實有極深的淵源。
  智光道:“這位少林僧,乃是受了我們帶頭大哥的重托,請他從小教誨你,使你不致走入岐途。為了此事,我和帶頭大哥、汪幫主三人曾起過一場爭執。我說由你平平穩穩務農為主,不要學,再卷入江湖恩仇之中。帶頭大哥卻說我們對不起你父母,須當將你培養成為一位英雄人物。”
  喬峰道:“你們……你們到底怎樣對不起他?漢人和契丹相斫相殺,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之可言?”
  智光漢道:“雁門關外石壁上的遺文,至今未泯,將來你自己去看吧。帶頭大哥既是這個主意,汪幫主也偏著他多些,我自是拗不過他們。到得十六歲上,遇上了汪幫主,他收你作了徒兒,此後有許許多多的機緣遇合,你自己天姿卓絕,奮力上進,固然非常人之所能及,但若非帶頭大哥和汪幫主處處眷顧,只怕也不是這般容易吧?”
  喬峰低頭沉思,自己這一生遇上什麼危難,總是逢凶化吉,從來不吃什麼大虧,而許多良機又往往自行送上門來,不求自得,從前只道自己福星高照,一生幸運,此刻聽了智光之言:心想莫非當真由於什麼有力人物暗中扶持,而自己竟全然不覺?他心中一片茫然:“倘智光之方不假,那麼我是契丹人而不是漢人了,汪幫主不是我的恩師,而是我的殺父仇人。暗中助我的那個英雄,也非真是好心助我,只不過內疚於心,想設法贖罪而已。不!不!契丹人凶殘暴虐,是我漢人的死敵,我怎麼能做契丹人?”
  只聽智光續道:“汪幫主初時對你還十分提防,但後來見你學武進境既快,為人慷慨豪俠,待人仁厚,對他恭謹尊崇,行事又處處合他心意,漸漸的真心喜歡了你。再後來你立功愈多,威名越大,丐幫上上下下一齊歸心,便是幫外之人,也知丐幫將來的幫主非你莫屬。但汪幫主始終拿不定主意,便由於你是契丹人之故,他試你三大難題,你一一辦到,但仍要到你立了七大功勞之後,他才以打狗棒相授。那一年泰山大會,你連創丐幫強敵九人,使丐幫威震天下,那時他更無猶豫的余地,方立你為丐幫幫主。以老衲所知,丐幫數百年來,從無第二個幫主之位,如你這般得來艱難。”
  喬峰低頭道:“我只道恩師汪幫主是有意鍛煉於我,使我多歷艱辛,以便擔當大任,卻原來……卻原來……”到了這時,心中已有七八成信了。
  智光道:“我之所知,至此為止。你出任丐幫幫主之後,我聽得江湖傳言,都說你行俠仗義,造福於民,處事公允,將丐幫整頓得好生興旺,我私下自是代你喜歡。又聽說你數度壞了契丹人的奸謀,殺過好幾個契丹的英雄人物,那麼我們先前‘養虎貽患’的顧忌,便成了杞人之憂。這件事原可永不提起,卻不知何人去抖了出來?這於丐幫與喬幫主自身,都不見得有什麼好處。”說著長長歎了口氣,臉上大有悲憫之色。
  徐長老道:‘多謝智光大師回述舊事,使大伙有如身歷其境。這一封書信……”他揚了揚手中那信,續道:“是那位帶頭大俠寫給汪幫主的,書中極力勸阻汪幫主,不可將幫主大位傳於喬幫主。喬幫主,你不妨自己過一過目。”說著便將書信遞將過去。
  智光道:“先讓我瞧瞧,是否真是原信。”說著將信接在手中,看了一遍,說道:“不錯,果然是帶頭大哥的手跡。”說著左手手指微一用勁,將信尾名撕了下來,放入口中舌頭一卷,已吞入肚中。
  智光撕信之時,先向火堆走了幾步,與喬峰離遠了些,再將信箋湊到眼邊,似因光亮不足,瞧不清楚,再這麼撕信入口,信箋和嘴唇之間相距不過寸許,喬峰萬萬料不到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僧竟會使這狡獪會倆,一聲怒吼,左掌拍出,凌空拍中了他穴道,右手立時將信搶過,但終於慢了一步,信尾的署名已被他吞入了咽喉。喬峰又是一掌,拍開了他穴道,怒道:“你……你干什麼?”
  智光微微一笑,說道:“喬幫主,你既知道了自己身世,想來定要報你殺父之仇。汪幫主已然逝世,那不用說了。這位帶頭大哥的姓名,老衲卻不願讓你知道。老衲當年曾參預伏擊令尊令堂,一切罪孽,老衲甘願一身承擔,要殺要剮,你盡管下手便是。”
  喬峰見他垂眉低目,容色慈悲莊嚴,心下雖是悲憤,卻也不由得肅然起敬,說道:“是真是假,此刻我尚未明白。便要殺你,也不忙在一時。”說著向趙錢孫橫了一眼。
  趙錢孫聳了聳肩頭,似乎漫不在乎,說道:“不錯,我也在內,這帳要算我一份,你幾時歡喜,隨時動手便了。”
  譚公大聲道:“喬幫主,凡事三思,可不要胡亂行事才好。若是惹起了胡漢之爭,中原豪傑人人與你為敵。”趙錢孫雖是他的情敵,他這時卻出口相助。
  喬峰冷笑一聲,心亂如麻,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就著火光看那信時,只見信上寫道:“劍髯吾兄:數夕長談,吾兄傳位之意始終不改。然余連日詳思,仍期期以為不可。喬君才藝超卓,立功甚偉,為人肝膽血性,不僅為貴幫中矯矯不群之人物,即遍視神州武林同道,亦鮮有能及以。此才具而繼承吾兄之位,他日丐幫聲威愈張,自意料中事耳。”
  喬峰讀到此處,覺得這位前輩對自己極是推許,心下好生感激,繼續讀下去:
  “然當日雁門關外血戰,驚心動魄之狀,余無日不索於懷。此子非我族類,其父其母,死於我二人之手。他日此子不知其出身來歷則已,否則不但丐幫將滅於其手,中原武林亦將遭逢莫大浩劫。當世才略武功能及此子者,實寥寥也。貴幫幫內大事,原非外人所能置喙,唯爾我交情非同尋常,此事復牽連過巨,祈三思之。”下面的署名,已被智光撕去了。
  徐長老見喬峰讀完此信後呆立不語,當下又遞過一張信箋來,說道:“這是汪幫主的手書,在當認得出他的筆跡。”
  喬峰接了過來,只見那張信箋上寫道:
  “字諭丐幫馬副幫主、傳功長老、執法長老、暨諸長老:喬峰若有親遼叛漢、助契丹而厭大宋之舉者,全幫即行合力擊殺,不得有誤。下毒行刺,均無不可,下手者有功無罪。汪劍通親筆。”
  下面注的日子是“大宋元豐六年五月初七日”。喬峰記得分明,那正是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
  喬峰認得清清楚楚,這幾行字確是恩師汪劍通的親筆,這麼一來,於自己的身世那裡更有什麼懷疑,但想恩師一直待己有如慈父,教誨固嚴,愛己亦切,哪知道便在自己接任丐幫幫主之日,卻暗中寫下了這通遺令。他心中一陣酸痛,眼淚便奪眶而出,淚水一點點的滴在汪幫主那張手諭之上。
  徐長老緩緩說道:“喬幫主休怪我們無禮。汪幫主這通手諭,原只馬副幫主一人知曉,他嚴加收藏,從來不曾對誰說起。這幾年來幫主行事光明磊落,決無絲毫通遼叛宋、助契丹而厭漢人的情事,汪幫主的遺令自是決計用不著。直到馬副幫主突遭橫死,馬夫人才尋到了這通遺令。本來嘛,大家疑心馬副幫主是姑蘇慕容公子所害,倘若幫主能為大元兄弟報了此仇,幫主的身世來歷,原無揭破必要。老朽思之再三,為大局著想,本想毀了這封書信和汪幫主的2令,可是……可是……”他說到這裡,眼光向馬夫人瞧去,說道:“一來馬夫人痛切夫仇,不能讓大元兄弟冤沉海底,死不瞑目。二來喬幫主袒護胡人,所作所為,實已危及本幫……”
  喬峰道:“我袒護胡人,此事從何說起?”
  徐長老道:“‘慕容’兩字,便是胡姓。慕容氏是鮮卑後裔,與契丹一般,同為胡虜夷狄。”喬峰道:“嗯,原來如此,我倒不知。”徐長老道:“三則,幫主是契丹人一節,幫中知者已眾,變亂已生,隱瞞也自無益。”
  喬峰仰天噓了一口長氣,在心中悶了半天的疑團,此時方始揭破,向全冠清道:“全冠清,你知道我是契丹後裔,是以反我,是也不是?”全冠清道:“不錯。”喬峰又問:“宋奚陳吳四大長老聽信你言而欲殺我,也是為此?”全冠清道:“不錯。只是他們將信將疑,拿不定主意,事到臨頭,又生畏縮。”喬峰道:“我的身世端倪,你從何處得知?”全冠清道:“此事牽連旁人,恕在下難以奉告。須知紙包不住火,任你再隱秘之事,終究會天下知聞。執法長老便早已知道。”
  霎時之間,喬峰腦海中思潮如湧,一時想:“他們心生嫉妒,捏造了種種謊言,誣陷於我。喬峰縱然勢孤力單,亦當奮戰到底,不能屈服。”隨即又想:“恩師的手諭,明明千真萬確。智光大師德高望重,於我無恩無怨,又何必來設此鬼計?徐長老是我幫元老重臣,豈能有傾覆本幫之意?鐵面判官單正、譚公、譚婆等俱是武林中大有名望的前輩,這趙錢孫雖然瘋瘋顛顛,卻也不是泛泛之輩。眾口一辭的都如此說,那裡還有假的?”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05 AM

群丐聽了智光、徐長老等人的言語,心情也十分混亂。有些人先前已然聽說他是契丹後裔,便始終將信將疑,旁的人則是此刻方知。眼見證據確鑿,連喬峰自己似乎也已信了。喬峰素來於屬下極有恩義,才德武功,人人欽佩,那料到他竟是契丹的子孫。遼國和大宋的仇恨糾結極深,丐幫弟子死於遼人之手的,歷年來不計其數,由一個契丹人來做丐幫幫主,真是不可思議之事。但說要將他逐出丐幫,卻是誰也說不出口。一時杏林中一片靜寂,唯聞各人沉重的呼吸之聲。
  突然之間,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響了起來:“各位伯伯叔叔,先夫不幸亡故,到底是何人下的毒手,此時自是難加斷言。但想先夫平生誠穩篤實,拙於言詞,江湖上並無仇家,妾身實在想不出,為何有人要取他性命。然而常言道得好:‘慢藏誨盜’,是不是因為先夫手中握有什麼重要物事,別人想得之而甘心?別人是不是怕他洩漏機密,壞了大事,因而要殺他滅口?”說這話的,正是馬大元的遺孀馬夫人。這幾句話的用意再也明白不過,直指殺害馬大元的凶手便是喬峰,而其行凶的主旨,在於掩沒他是契丹人的證據。
  喬峰緩緩轉頭,瞧著這個全身縞素,嬌怯怯、俏生生、小巧玲瓏的女子,說道:“你疑心是我害死了馬副幫主?”
  馬夫人一直背轉身子,雙眼向地,這時突然抬起頭來,瞧向喬峰。但見她一對眸子晶亮如寶石,黑夜中發出閃閃光采,喬峰微微一凜,聽她說道:“妾身是無知無識的女流之輩,出外拋頭露面,已是不該,何敢亂加罪名於人?只是先夫死得冤枉,哀懇眾位伯伯叔叔念著故舊之情,查明真相,替先夫報仇雪恨。”說著盈盈拜倒,竟對喬峰磕起頭來。
  她沒一句說喬峰是凶手,但每一句話都是指向他的頭上。喬峰眼見她向自己跪拜,心下恚怒,卻又不便發作,只得跪倒還禮,道:“嫂子請起。”
  杏林左首忽有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馬夫人,我心中有一個疑團,能不能請問你一句話?”眾人向聲音來處瞧去,見是個穿淡紅衫子的少女,正是阿朱。
  馬夫人問道:“姑娘有什麼話要查問我?”阿朱道:“查問是不敢。我聽夫人言道,馬前輩這封遺書,乃是用火漆密密固封,而徐長老開拆之時,漆印仍屬完好。那麼在徐長老開拆之前,誰也沒看過信中的內文了?”馬夫人道:“不錯。”阿朱道:“然則那位帶頭大俠的書信和汪幫主的遺令,除了馬前輩之外,本來誰都不知。慢藏誨盜、殺人滅口的話,便說不上。”
  眾人聽了,均覺此言甚是有理。
  馬夫人道:“姑娘是誰?卻來干預我幫中的大事?”阿朱道:“貴幫大事,我一個小小女子,豈敢干預?只是你們要誣陷我們公子爺,我非據理分辨不可。”馬夫人又問:“姑娘的公子爺是誰?是喬峰主麼?”阿朱搖頭微笑,道:“不是。是慕容公子。”
  馬夫人道:“嗯,原來如此。”她不再理會阿朱,轉頭向執法長老道:“白長老,本幫幫規如山,若是長老犯了幫規,那便如何?”執法長老白世鏡臉上肌肉微微一動,凜然道:“知法犯法,罪加一等。”馬夫人道:“若是比你白長老品位更高之人呢?”白世鏡知她意中所指,不自禁的向喬峰瞧了一眼,說道:“本幫幫規乃祖宗所定,不分輩份尊卑,品位高低,須當一體凜遵。同功同賞,同罪同罰。”
  馬夫人道:“那位姑娘疑心得甚是,初時我也是一般的想法。但在我接到先夫噩耗之前的一日晚間,忽然有人摸到我家中偷盜。”
  眾人都是一驚。有人問道:“偷盜?偷去了什麼?傷人沒有?”
  馬夫人道:“並沒傷人。賊子用了下三濫的薰香,將我及兩名婢僕薰倒了,翻箱倒篋的大搜一輪,偷去了十來兩銀子。次日我便接到先夫不幸遭難的噩耗,那裡還有心思去理會賊子盜銀之事?幸好先地人將這封遺書藏在極隱秘之處,才沒給賊子搜去毀滅。”
  這幾句話再也明白不過,顯是指證喬峰自己或是派人趙馬大元家中盜書,他既去盜書,自是早知遺書中的內容,殺人滅口一節。可說是昭然若揭。至於他何以會知遺書內容,則或許是那位帶頭大俠、汪幫主、馬副幫主無意中洩漏的,那也不是奇事。
  阿朱一心要為慕容復洗脫,不願喬峰牽連在內,說道:“小毛賊來偷盜十幾兩銀子,那也事屬尋常,只不過時機巧合而已。”
  馬夫人道:“姑娘之言甚是,初時我也這麼想。但後來在那小賊進屋出屋的窗口牆腳之下,拾到了一件物事,原來是那小毛賊匆忙來去之際掉下的。我一見那件物事,心下驚惶,方知這件事非同小可。”
  宋長老道:“那是什麼物事?為什麼非同小可?”馬夫人緩緩從背後包袱中取出一條八九寸長的物事,遞向徐長老,說道:“請眾位伯伯叔叔作主。”待徐長老接過那物事,她撲倒在地,大放悲聲。
  眾人向徐長老看去,只見他將那物事展了開來,原來是一柄折扇。徐長老沉著聲音,念著扇面上的一首詩道:
  “朔雪飄飄開雁門,平沙歷亂卷蓬根;功名恥計擒生數,直斬樓蘭報國恩。”
  喬峰一聽到這首詩,當真是一驚非同小可,凝目瞧扇時,見扇面反面繪著一幅壯士出塞殺敵圖。這把扇子是自己之物,那首詩是恩師汪劍通所書,而這幅圖畫,便是出於徐長老手筆,筆法雖不甚精,但一股俠烈之氣,卻隨著圖中朔風大雪而更顯得慷慨豪邁。這把扇子是他二十五歲生日那天恩師所贈,他向來珍視,妥為收藏,怎麼會失落在馬大元家中?何況他生性灑脫,身上決不攜帶折扇之類的物事。
  徐長老翻過扇子,看了看那幅圖畫,正是自己親手所繪,歎了口長氣,喃喃的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汪幫主啊汪幫主,你這件事可大大的做錯了。”
  喬峰乍聞自己身世,竟是契丹子裔,心中本來百感交集,近十年來,他每日裡便是計謀如何破滅遼國,多殺契丹胡虜,突然間驚悉此事,縱然他一生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也禁不住手足無措。然而待得馬夫人口口聲聲指責他陰謀害死馬大元,自己的折扇又再出現,他心中反而平定,霎時之間,腦海中轉過了幾個念頭:“有人盜我折扇,嫁禍於我,這等事可難不倒喬峰。”向徐長老道:“徐長老,這柄折扇是我的。”
  丐幫中輩份較高、品位較尊之人,聽得徐長老念那詩句,已知是喬峰之物,其余幫眾卻不知道,待聽得喬峰自認,又都是一驚。
  徐長老心中也是感觸甚深,喃喃說道:“汪幫主總算將我當我心腹,可是密留遺令這件大事,卻不讓我知曉。”
  馬夫人站起身來,說道:“徐長老,汪幫主不跟你說,是為你好。”徐長老不解,問道:“什麼?”馬夫人淒然道:“丐幫中只大元知道此事,便慘遭不幸,你……你……若是事先得知,未必能逃過此劫。”
  喬峰朗聲道:“各位更有什麼話說?”他眼光從馬夫人看到徐長老,看到白世鏡,看到傳功長老,一個個望將過去。眾人均默然無語。
  喬峰等了一會,見無人作聲,說道:“喬某身世來歷,慚愧得緊,我自己未能確知。但既有這許多前輩指證,喬某須當盡力查明真相。這丐幫幫主的職份,自當退位讓賢。”說著伸手到右褲腳外側的一只長袋之中,抽了一條晶瑩碧綠的竹仗出來,正是丐幫幫主的信和的打狗棒,雙手持了,高高舉起,說道:“此棒承汪幫主相授,喬某執掌丐幫,雖無建樹,差幸亦無大過。今日退位,那一位英賢願意肩負此職,請來領受此棒。”
  丐幫歷代相傳的規矩,新幫主就任,例須由原來幫主以打狗棒相授,在授棒之前,先傳授打狗棒法。就算舊幫主突然逝世,但繼承之人早已預立,打狗棒法亦已傳授,因此幫主之位向來並無紛爭。喬峰方當英年,預計總要二十年後,方在幫中選擇少年英俠,傳授打狗棒法。這時群丐見他手持竹仗,氣概軒昂的當眾站立,有誰敢出來承受此棒?
  喬峰連問三聲,丐幫中始終無人答話。喬峰說道:“喬峰身世未明,這幫主一職,無論如何是不敢擔任了。徐長老、傳功、執法兩位長老,本幫鎮幫之寶的打狗棒,請你三位連同保管。日後定了幫主,由你三位一同轉授不遲。”
  徐長老道:“那也說得是。打狗棒法的事,只好將來再說了。”上前便欲去接竹棒。
  宋長老忽然大聲喝道:“且慢!”徐長老愕然停步,道:“宋兄弟有何話說?”宋長老道:“我瞧喬幫主不是契丹人。”徐長老道:“何以見得?”宋長老道:“我瞧他不像。”徐長老道:“怎麼不像?”宋長老道:“契丹人窮凶極惡,殘暴狠毒。喬幫主卻是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適才我們反他,他卻甘願為我們受刀流血,赦了我們背叛的大罪。契丹人那會如此?”
  徐長老道:“他自幼受少林高僧與汪幫主養育教誨,已改了契丹人的凶殘習性。”
  宋長老道:“既然性子改了,那便不是壞人,再做我們幫主,有什麼不妥”我瞧本幫之中,再也沒哪一個能及得上他英雄了得。別人要當幫主,只怕我姓宋的不服。”
  群丐中與宋長老存一般心思的,實是大有人在。喬峰恩德素在眾心,單憑幾個人的口述和字據,便免去他幫主之位,許多向來忠於他的幫眾便大為不服。宋長老領頭說出了心中之意,群丐中登時便有數十人呼叫起來:“有人陰謀陷害喬幫主,咱們不能輕信人言。”“幾十年前的舊事,單憑你們幾個人胡說八道,誰知是真是假?”“幫主大位,不能如此輕易更換!“我一心一意跟隨喬幫主!要硬換幫主便殺了我頭,我也不服。”
  奚長老大聲道:“誰願跟隨喬幫主的,隨我站到這邊。”他左手拉著宋長老,右手拉了吳長老,走到了東首。跟著大仁分舵、大信分舵、大義分舵的三個舵主也走到了東首。三分舵的舵主一站過去,他們屬下的群眾自也紛紛跟隨而往。全冠清、陳長老、傳功長老、以及大智、大勇兩舵的舵主,卻留在原地不動。這麼一來,丐幫人眾登時分成了兩派,站在東首的約占五成,留在原地的約為三成,其余幫眾則心存猶豫,不知聽誰的主意才是。執法長老白世鏡行事向來斬釘截鐵,說一不二,這時卻好生為難,遲疑不決。
  全冠清道:“眾位兄弟,喬幫主才略過人,英雄了得,誰不佩服?然而咱們都是大宋百姓,豈能聽從一個契丹人的號令?喬峰的本事越大,大伙兒越是危險。”
  奚長老叫道:“放屁,放屁,放你娘的狗屁!我瞧你模樣,倒有九分像是契丹人。”
  全冠清大聲道:“大家都是盡忠報國的好漢,難道甘心為異族的奴隸走狗麼?”他這幾句話倒真有效力,走向東首的群丐之中,有十余人又回向西首。東首丐眾罵的罵,拉的拉,登生紛擾,霎時間或出拳腳,或動兵刃,數十人便混打起來。眾長老大聲約束,但各人心中均有所偏,吳長老和陳長老戟指對罵,眼看便要動手相斗。
  喬峰喝道:“眾兄弟停手,聽我一言。”他語聲威嚴,群丐紛爭立止,都轉頭瞧著他。
  喬峰朗聲道:“這丐幫幫主,我是決計不當了……”宋長老插口道:“幫主,你切莫灰心……”喬峰搖頭道:“我不是灰心。別的事或有陰謀誣陷,但我恩師汪幫主的筆跡,別人無論如何假造不來。”他提高聲音,說道:“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威名赫赫,武林中誰不敬仰?若是自相殘殺,豈不教旁人笑歪了嘴巴?喬某臨去時有一言奉告,倘若有誰以一拳一腳加於本幫兄弟身上,便是本幫莫大的罪人。”
  群丐本來均以義氣為重,聽了他這幾句話,都是暗自慚愧。
  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倘若有誰殺了本幫的兄弟呢?”說話的正是馬夫人。喬峰道:“殺人者抵命,殘害兄弟,舉世痛恨。”馬夫人道:“那就好了。”
  喬峰道:“馬副幫主到底是誰所害,是誰偷了我這折扇,去陷害於喬某,終究會查個水落石出。馬夫人,以喬某的身手,若要到你府上取什麼事物,諒來不致空手而回,更不會失落什麼隨身物事。別說府上只不過三兩個女流之輩,便是皇宮內院,相府帥帳,千軍萬馬之中,喬某要取什麼物事,也未必不能辦到。”
  這幾句話說得十分豪邁,群丐素知他的本事,都覺甚是有理,誰也不以為他是誇口。馬夫人低下頭去,再也不說什麼。
  喬峰抱拳向眾人團團行了一禮,說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眾位好兄弟,咱們再見了。喬某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有生之年,決不傷一條漢人的性命,若違此誓,有如此刀。”說著伸出左手,凌空向單正一抓。
  單正只覺手腕一震,手中單刀把捏不定,手指一松,單刀竟被喬峰奪了過去。喬峰右手的拇指扳住中指,往刀背上彈去,當的一聲響,那單刀斷成兩截,刀頭飛開數尺,刀柄仍拿在他手中。他向單正說道:“得罪!”勢下刀柄,揚長去了。
  眾人群相愕然之際,跟著便有人大呼起來:“幫主別走!”“丐幫全仗你主持大局!”“幫主快回來!”
  忽聽得呼的一聲響,半空中一根竹棒擲了下來,正是喬峰反手將打狗棒飛送而至。
  徐長老伸手去接,右手剛拿到竹棒,突覺自手掌以至手臂、自手臂以至全身,如中雷電轟擊般的一震。他急忙放手,那竹棒一擲而至的余勁不衰,直挺挺的插在地下泥中。
  群丐齊聲驚呼,瞧著這根“見棒如見幫主”的本幫重器,心中都是思慮千萬。
  朝陽初升,一縷縷金光從杏子樹枝葉間透進來,照著“打狗棒”,發出碧油的光澤。
  段譽叫道:“大哥,大哥,我隨你去!”發足待要追趕喬峰,但只奔出三步,總覺捨不得就此離開王語嫣,回頭向她望了一眼。這一眼一望,那是再也不能脫身了,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萬丈柔絲,拉著他轉身走到王語嫣身前,說道:“王姑娘,你們要到那裡去?”
  王語嫣道:“表哥給人家冤枉,說不定他自己還不知道呢,我得去告知他才是。”
  段譽心中一酸,滿不是味兒,道:“嗯,你們三位年輕姑娘,路上行走不便,我護送你們去吧。”又加一上句,自行解嘲:“多聞慕容公子的英名,我實在也想見他見一見。”
  只聽得徐長老朗聲道:“如何為馬副幫主報仇雪恨,咱們自當從長計議。只是本幫不可一日無主,喬……喬峰去後,這幫主一職由那一位來繼任,是急不容緩的大事。乘著大伙都在此間,須得即行議定才是。”
  宋長老道:“依我之見,大家去尋喬幫主回來,請他回心轉意,不可辭任……”他話未說完,西首有人叫道:“喬峰是契丹胡虜,如何可做咱們首領?今日大伙兒還顧念舊情,下次見到,便是仇敵,非拚個你死我活不可。”吳長老冷笑道:“你和喬幫主拚個你死我活,配麼?”那人怒道:“我一人自然打他不過,十個怎樣?十個不成,一百人怎樣?丐幫義士忠心報國,難道見敵畏縮麼?”他這幾句話慷慨激昂,西首群丐中有不少人喝起采來。
  采聲未畢,忽聽得西北角上一個人陰惻惻的道:“丐幫丐人約在惠山見面,毀約不至,原來都鬼鬼祟祟的躲在這裡,嘿嘿嘿,可笑啊可笑。”這聲音尖銳刺耳,咬字不准,又似大舌頭,又似鼻子塞,聽來極不舒服。
  大義分舵蔣舵主和大勇分舵方舵主同聲“啊喲”,說道:“徐長老,咱們誤了約會,對頭尋上門來啦!”
  段譽也即記起,日間與喬峰在酒樓初會之時,聽到有人向他稟報,說約定明日一早,與西夏“一品堂”的人物在惠山相會,當時喬峰似覺太過匆促,但還是答應了約會。眼見此刻卯時已過,丐幫中人極大多數未知有此約會,便是知道的,也是潛心於本幫幫內大事,都把這約會拋到了腦後,這時聽到對方譏嘲之言,這才猛地醒覺。
  徐長老連問:“是什麼約會?對頭是誰?”他久不與聞江湖與本幫事務,一切全不知情。執法長老低聲問蔣舵主道:“是喬幫主答應了這約會麼?”蔣舵主道:“是,不過屬下已奉喬幫主之命,派人前赴惠山,要對方將約會押後七日。”
  那說話陰聲陰氣之人耳朵也真尖,蔣舵主輕聲所說的這兩句話,他竟也聽見了,說道:“既已定下了約會,那有什麼押後七日、押後八日的?押後半個時辰也不成。”
  白世鏡怒道:“我大宋丐幫是堂堂幫會,豈會懼你西夏胡虜?只是本幫自有要事,沒功夫來跟你們這些跳梁小丑周旋。更改約會,事屬尋常,有什麼可羅唆的?”
  突然間呼的一聲,杏樹後飛出一個人來,直挺挺的摔在地下,一動也不動。這人臉上血肉模糊,喉頭已被割斷,早已氣絕多時,群丐認得是本幫大義分舵的謝副舵主。
  蔣舵主又驚又怒,說道:“謝兄弟便是我派去改期的。”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06 AM

執法長老道:“徐長老,幫主不在此間,請你暫行幫主之職。”他不願洩露幫中無主的真相,以免示弱於敵。徐長老會意,心想此刻自己若不出頭,無人主持大局,便朗聲說道:“常言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敝幫派人前來更改會期,何以傷他性命?”
  那陰惻惻的聲音道:“這人神態居傲,言語無禮,見了我家將軍不肯跪拜,怎能容他活命?”群丐一聽,登時群洶湧,許多人便紛紛喝罵。
  徐長老直到此時,尚不知對頭是何等樣人,聽白世鏡說是“西夏胡虜”,而那人又說什麼“我家將軍”,真教他難以摸得著頭腦,便道:“你鬼鬼祟祟的躲著,為何不敢現身?胡言亂語的,瞎吹什麼大氣?”
  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到底是誰鬼鬼祟祟的躲在杏子林中?”
  猛聽得遠處號角嗚嗚吹起,跟著隱隱聽得大群馬蹄聲自數裡外傳來。
  徐長老湊嘴到白世鏡耳邊,低聲問道:“那是什麼人,為了什麼事?”白世鏡也低聲道:“西夏國有個講武館,叫做什麼‘一品堂’,是該國國王所立,堂中招聘武功高強之士,優禮供養,要他們傳授西夏國軍官的武藝。”
  徐長老點了點頭,道:“西夏國整軍經武,還不是來找我大宋江山的主意?”白世鏡低聲道:“正是如此。凡是進得‘一品堂’之人,都號稱武功天下一品。統率一品堂的是位王爺,官封征東大將軍,叫做什麼赫連鐵樹。據本幫派在西夏的易大彪兄弟報知,最近那赫連鐵樹帶領館中勇士,出使汴梁,朝見我大宋太後和皇上。其實朝聘是假,真意是窺探虛實。他們知曉本幫是大宋武林中一大支柱,想要一舉將本幫摧毀,先樹聲威。然後再引兵犯界,長驅直進。”徐長老暗暗心驚,低聲道:“這條計策果然毒辣得緊。”
  白世鏡道:“這赫連鐵樹離了汴梁,便到洛陽我幫總舵。恰好其時喬幫主率同我等,到江南來為馬堂幫主報仇,西夏人撲了個空。這干人一不做,二不休,竟趕到了江南來,終於和喬幫主定下了約會。”
  徐長老心下沉吟,低聲道:“他們打的是如意算盤,先是一舉毀我丐幫,說不定再去攻打少林寺,然後再將中原各大門派幫會打個七零八落。”白世鏡道:“話是這麼說,可是這些西夏武士便當真如此了得?有什麼把握,能這般有恃無恐?喬幫主多少知道一些虛實,只可惜他在這緊急關頭……”說到這裡,自覺不妥,登時住口。
  這時馬蹄聲已近,陡然間號角急響三下,八騎馬分成兩行,沖進林來。八匹馬上的乘者都手執長矛,矛頭上縛著一面小旗。矛頭閃閃發光,依稀可看到左首四面小旗上都繡著“西夏”兩個白字,右首西面繡著“赫連”兩個白字,旗上另有西夏文字。跟著又是八騎馬分成兩行,奔馳入林。馬上乘者四人吹號,四人擊鼓。
  群丐都暗皺眉頭:“這陣仗全然是行軍交兵,卻那裡是江湖上英雄好漢的相會?”
  在號手鼓手之後,進來八名西夏武士。徐長老見這八人神情,顯是均有上乘武功,心想:“看來這便是一品堂中的人物了。”那八名武士分向左右一站,一乘馬緩緩走進了杏林。馬上乘客身穿大紅錦袍,三十四五歲年紀,鷹鉤鼻、八字須。他身後緊跟著一個身形極高、鼻子極大的漢子,一進林便喝道:“西夏國征東大將軍駕到,丐幫幫主上前拜見。”聲音陰陽怪氣,正是先前說話的那人。
  徐長老道:“本幫幫主不在此間,由老朽代理幫務。丐幫兄弟是江湖草莽,西夏將軍如以客禮相見,咱們高攀不上,請將軍去拜會我大宋王公官長,不用來見我們要飯的叫化子。若以武林同道身份相見,將軍遠來是客,請下馬敘賓主之禮。”這幾句話不亢不卑,既不得罪對方,亦顧到自己身份。群丐都想:“果然姜是老的辣,徐長老很是了得。”
  那大鼻子道:“貴幫幫主既不在此間,我家將軍是不能跟你敘禮的了。”一斜眼看到打斜棒插在地下,識得是丐幫的要緊物事,說道:“嗯,這根竹棒兒晶瑩碧綠,拿去做個掃帚柄兒,倒也不錯。”手臂一探,馬鞭揮出,便向那打□棒卷去。
  群丐齊聲大呼:“滾你的!”“你奶奶的!”“狗韃子!”眼見他馬鞭鞭梢正要卷到打狗棒上,突然間人影一幌,一人斜刺裡飛躍而至,擋在打狗棒之前,伸出手臂,讓馬鞭卷在臂上。他手臂一曲,那大鼻漢子無法再坐穩馬鞍,縱身一躍,站在地下。兩人同時使勁,拍的一聲,馬鞭從中斷為兩截。那人反手抄起打狗棒,一言不發的退了開去。
  眾瞧這人旱,見他弓腰曲背,正是幫中的傳功長老。他武功甚高,平素不喜說話,卻在幫中重器遭逢危難之時,挺身維護,剛才這一招,大鼻漢子被拉下馬背,馬鞭又被拉斷,可說是輸了。
  這大鼻漢子雖受小挫,絲毫不動聲色,說道:“要飯的叫化子果然氣派甚小,連一根竹棒兒也捨不得給人。”
  徐長老道:“西夏國的英雄好漢和敝幫定下約會,為了何事?”
  那漢子道:“我家將軍聽說中原丐幫有兩門絕技,一是打貓棒法,一是降蛇十八掌,相要見識見識。”
  群丐一聽,無不劫然大怒,此人故意把打□棒法說成打貓棒法,將降龍十八掌說成降蛇十八掌,顯是極意侮辱,眼見今日之會,一場判生死、爭存亡的惡斗已在所難免。
  群丐喝罵聲中,徐長老、傳功長老、執法長老等人心下卻暗暗著急:“這打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自來只本幫幫主會使,對頭既知這兩項絕技的名頭,仍是有恃無恐的前來挑戰,只怕不易應付。”徐長老道:“你們要見識敝幫的打貓棒法和降蛇十八掌,那一點不難。只要有煨灶貓和癩皮蛇出現,叫化子自有對付之法。閣下是學做貓呢,還是學做蛇?”吳長老哈哈笑道:“對方是龍,我們才降龍,對方是蛇,叫化子捉蛇再拿手不過了。”
  大鼻漢子斗嘴又輸一場,正在尋思說什麼話。他身後一人粗聲粗氣的道:“打貓也好,降蛇也好,來來來,誰來跟我先打上一架?”說著從人叢中擠了出來,雙手叉腰的一站。
  群丐見這人相貌丑陋,神態凶惡,忽聽段譽大聲道:“喂,徒兒,你也來了,見了師父怎麼不磕頭?”原來那丑陋漢子正是南海鱷神岳老三。
  他一見段譽,大吃一驚,神色登時尷尬之極,說道:“你……你……”段譽道:“乖徒兒,丐幫幫主是我結義的兄長,這些人是你的師伯師叔,你不得無禮。快快回家去吧!”南海鱷神大吼一聲,只震得四邊杏樹的樹葉瑟瑟亂響,罵道:“王八蛋,狗雜種!”
  段譽道:“你罵誰是王八蛋、狗雜種?”南海鱷神凶悍絕從經,但對自己說過的話,無論如何不肯食言,他曾拜段譽為師,倒不抵賴,便道:“我喜歡罵人,你管得著麼?我又不是罵你。”段譽道:“嗯,你見了師父,怎地不磕頭請安?那還成規矩麼?”南海鱷神忍氣上前,跪下去磕了個頭,說道:“師父,你老人家好!”他越想越氣,猛地躍起,發足便奔,口中連聲怒嘯。
  眾人聽得那嘯聲便如潮水急退,一陣陣的漸湧漸遠,然而波濤澎湃,聲勢猛惡,單是聽這嘯聲,便知此人武功非同小可,丐幫中大概只有徐長老、傳功長老等二三人才抵敵得住。段譽這麼一個文弱書生居然是他師父,可奇怪之極了。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知道段譽全無武功,更是詫異萬分。
  西夏國眾武士中突有一人縱躍而出,身形長如竹竿,竄縱之勢卻迅捷異常,雙手各執一把奇形兵刃,柄長三尺,尖端是一支五指鋼抓。段譽識得此人是“天下四惡”中位居第四的“窮凶極惡”動中鶴,心想:“難道這四個惡人都投靠了西夏?”凝目往西夏國人叢中瞧去,果見“無惡不作”葉二娘懷抱一個小兒笑吟吟的站著,只是沒見到那首惡“惡貫滿盈”段延慶。段譽尋思:“只要延慶太子不在此處,那二惡和四惡,丐幫想能對付得了。”
  原來“天下四惡”在大理國鎩羽北去,遇到西夏國一品堂中出來招聘武學高手的使者,四惡不甘寂寞,就都投效。這四人武功何等高強,稍獻身手,立受禮聘。此次東來汴梁,赫連鐵樹帶同四人,頗為倚重。段延慶自高身份,雖然依附一品堂,卻獨往獨來,不受羈束號令,不與眾人同行。
  雲中鶴叫道:“我家將軍瞧瞧丐幫的兩大絕技。到底叫化兒們是確有真實本領,還是胡吹大氣,快出來見個真章吧!”
  奚長老道:“我去跟他較量一下。”徐長老道:“好!此人輕功甚是了得,奚兄弟小心了。”奚長老道:“是!”倒拖鋼杖,走到雲中鶴身前丈余處站定,說道:“本幫絕技,因人而施,對付閣下這等無名小卒,那用得著打狗棒法?看招!”鋼杖一起,呼呼風響,向雲中鶴左肩斜擊下來。奚長老矮胖身材,但手中鋼杖卻長達丈余,一經舞動,雖是對付雲中鶴這等極高之人,仍能凌空下擊。雲中鶴側身閃避,砰的一聲,泥土四濺,鋼杖擊在地下,杖頭陷入尺許。雲中鶴自知真力遠不如他,當下東一飄,西一幌,展開輕功,與他游斗。奚長老的鋼杖舞成一團白影,卻始終沾不上雲中鶴的衣衫。
  段譽正瞧得出神,忽聽得耳畔一個嬌柔的聲音說道:“段公子,咱們幫誰的好?”段譽側過頭來,見說話的正是王語嫣,不禁心神蕩漾,忙道:“什麼……什麼幫誰的好?”王語嫣道:“這瘦長個兒是你徒兒的朋友,這矮胖叫化是你把兄的下屬。他二人越斗越狠,咱們該當幫誰?”段譽道:“我徒兒是個惡人,這瘦長條子人品更壞,不用幫他。”
  王語嫣沉吟道:“嗯!不過丐幫眾人將你把兄趕走,不讓他做幫主,以冤枉我表哥,我討厭他們。”在她少女心懷之中,誰對她表哥不好,誰就是天下最惡之人,接著道:“這矮胖老頭使的是五台山二十四路伏魔杖,他身材太矮,那‘秦王鞭石’,‘大鵬展翅’兩招使得不好。只要攻他右側下盤,他便抵擋不了。只不過這瘦長子看不出來,以為矮子的下盤必固,其實是然而不然。”
  她話聲甚輕,場中精於內功的眾高手卻都已聽到了。這些人大半識得奚長老武功家數,然於他招數中的缺陷所在,卻未必能看得出來,便一經王語嫣指明,登時便覺不錯,奚長老使到“秦王鞭石”與“大鵬展翅”這兩招時,確是威猛有余,沉穩不足,下盤頗有弱點。
  雲中鶴向王語嫣斜睨一眼,贊道:“小妞兒生得好美,更難得是這般有眼光,跟我去做個老婆,也還使得。”他說話之際,手中鋼抓向奚長老下盤疾攻三招。第三招上奚長老擋架不及,嗤的一聲響,大腿上被他鋼抓劃了長長一道口子,登時鮮血淋漓。
  王語嫣聽雲口鶴稱贊自己相貌美麗,頗是高興,於他的輕薄言語倒也不以為忤,也不怕丑,你有什麼好?我才不嫁你呢。”雲中鶴大為得意,說道:“為什麼不嫁?你另外有了小白臉心上人是不是?我先殺了你的意中人,瞧你嫁不嫁我?”這句話大犯王語嫣之忌,她俏臉一扳,不再理他。
  雲中鶴還想說幾句話討便誼,丐幫中吳長老縱躍而出,舉起鬼頭刀,左砍四刀,右砍四刀,上四刀,下削四刀,四四一十六刀,來勢極其凶猛。雲中鶴不識他刀法的路子,東閃西躲,縮頭跳腳,一時十分狼狽。
  王語嫣笑道:“吳長老這路四象六合刀法,其中含有八卦生克變化,那瘦長個兒就不識得了。不知他會不會使‘鶴蛇八打’,倘若會使,四象六合刀法可以應手而破。”丐幫眾人聽她又出聲幫助雲中鶴,臉上都現怒色,只見雲中鶴招式一變,長腿遠跨,鋼抓橫掠,宛然便如一只仙鶴。王語嫣嘴湊到段譽耳邊,低聲道:“這瘦長個兒上了我的當啦,說不定他左手都會被削了下來。”段譽奇道:“是麼?”
  只見吳長老刀法凝重,斜砍橫削,似乎不成章法,出手越來越慢,突然間快砍三刀,白光閃動。雲中鶴“啊”的一聲叫,左手手背已被刀鋒帶中,左手鋼抓拿捏不定,當的一聲掉在地下,總算他身法快捷,向後急退,躲開了吳長老跟著進擊的三刀。
  吳長老走到王語嫣身前,豎刀一立,說道:“多謝姑娘!”王語嫣笑道:“吳長老好精妙的‘奇門三才刀’!”吳長老一驚,心道:“你居然識得我這路刀法。”原來王語嫣故意將吳長老的刀法說成是“四象六合刀”,又從雲中鶴的招數之中,料得他一定會使“鶴蛇八打”,引得他不知不覺的處處受制,果然連左手也險被削掉。
  站在赫連鐵樹身邊、說話陰陽怪氣的大鼻漢子名叫努兒海,見王語嫣只幾句話,便相助雲中鶴打傷奚長老,又是幾句話,使吳長老傷了雲中鶴,向赫連樹道:“將軍,這漢人小姑娘甚是古怪,咱們擒回一品堂,令她盡吐所知,大概極有用處。”赫連鐵樹道:“甚好,你去擒了她來。”努兒海搔了搔頭皮,心想:“將軍這個脾氣可不大妙,我每向他獻什麼計策,他總是說:‘甚好,你去辦理’。獻計容易辦事難,看來這小姑娘的武功深不可測,我莫要在人之前出丑露乖。今日反正是要將這群叫化子一鼓聚殲,不如先下手為強。”左手作個手勢,四名下屬便即轉身走開。
  努兒海走上幾步,說道:“徐長老,我們將軍是要看打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你們有寶獻寶,倘若真是不會,我們可沒功夫奉陪,這便要告辭了。”徐長老冷笑道:“貴國一品堂的高手,胡吹什麼武功一品,原來只是些平平無奇之輩,要想見識打狗棒法和降龍十八掌,只怕還有些不配。”努兒海道:“要怎地才配見識?”
  徐長老道:“須得先將我們這些不中用的叫化子都打敗了,丐幫的頭兒才會出來……”剛說到這裡,突然間大聲咳嗽,跟著雙眼劇痛,睜不開來,淚水不絕湧出。他大吃一驚,一躍而起,閉住呼吸,連踢三腳。努兒海沒料到這人須皓如雪,說打便打,身手這般快捷,急忙閃避,但只避得了胸口的要害,肩頭卻已神踢中,幌得兩下,借勢後躍。徐長老第二次躍起時,身在半空,便已手足酸麻,重重摔將下來。
  丐幫人眾紛紛呼叫:“不好,韃子攪鬼!”“眼睛裡什麼東西?”“我睜不開眼了。”各人眼睛刺痛,淚水長流。王語嫣、阿朱、阿碧三人同樣的睜不開眼來。
  原來西夏人在這頃刻之間,已在杏子林中撒布了“悲酥清風”,那是一種無色無臭的毒氣,系搜集西夏大雪山歡喜谷中的毒物制煉成水,平時盛在瓶中,使用之時,自己人鼻中早就塞了解藥,拔開瓶塞,毒水化汽冒出,便如微風拂體,任你何等機靈之人也都無法察覺,待得眼目刺痛,毒氣已沖入頭腦。中毒後淚下如雨,稱之為“悲”,全身不能動彈,稱之為“酥”,毒氣無色無臭,稱之為“清風”。
  但聽得“咕咚”、“啊喲”之聲不絕,群丐紛紛倒地。
  段譽服食過莽牯朱蛤,萬毒不侵,這“悲酥清風”吸入鼻中,他卻既不“悲”,亦不“酥”,但見群丐、王語嫣和朱碧雙姝都神情狼狽,一時不明其理,心中自有驚恐。
  努兒海大聲吆喝,指揮眾武士捆縛群丐,自己便欺到王語嫣身旁,伸手去拿她手腕。
  段譽喝道:“你干什麼?”情急之下,右手食指疾伸,一股真氣從指尖激射而出,嗤嗤有聲,正是大理段氏的“六脈神劍”。努兒海不識厲害,毫不理會,仍是去抓王語嫣手腕,突然間嗒的一聲響,他右手臂骨莫名其妙的斷折為二,軟垂垂掛著,努兒海慘叫停步。
  段譽俯身抱住王語嫣纖腰,展長“凌波微步”,斜上三步,橫跨兩步,沖出了人堆。
  葉二娘右手一揮,一枚毒針向他背心射去。這枚毒針准頭既正,去勢又勁,段譽本來無論如何難以避開,但他的步法忽斜行,忽倒退,待得毒針射到,他身子早在右方三尺之外。西夏武士中三名好手跌下馬背,大呼追到,段譽欺到一人馬旁,先將王語嫣橫著放上馬鞍,隨即飛身上馬,縱馬落荒而逃。
  西夏武士早已占了杏林四周的要津,忽見段譽一騎馬急竄出來,當即放箭,杏林中樹林遮掩,十余枝狼牙羽箭都釘在杏子樹上。
  段譽大叫:“乖馬啊乖馬,跑得越快越好!回頭給你吃雞吃肉,吃魚吃羊。”至於馬兒不吃葷腥,他那裡還會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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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人下得馬來,將馬匹系在一株杏樹上。段譽將瓷瓶拿在手中,躡手躡足的走入林中,放眼四顧,空蕩蕩地竟無一個人影。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07 AM     標題: 第十七章 今日意

兩人共騎,奔跑一陣,放眼盡是桑樹,不多時便已將西夏眾武士拋得影蹤不見。
  段譽問道:“王姑娘,你怎麼啦?”王語嫣道:“我中了毒,身上一點力氣也沒了。”段譽聽道:“中毒”,嚇了一跳,忙問;“要不要緊?怎生找解藥才好?”王語嫣道:“我不知道啊。你催馬快跑,到了平安的所在再說。”段譽道:“什麼所在才平安?”王語嫣道:“我也不知道啊。”段譽心道:“我曾答允保護她平安周全,怎地反而要她指點,那成什麼話?”無法可施之下,只得任由坐騎亂走。
  奔馳了一頓飯時分,聽不到追兵聲音,心下漸寬,卻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段譽過不了一會,便問:“王姑娘,你覺得怎樣?”王語嫣總是答道:“沒事”。段譽有美同行,自是說不出喜歡,可是又怕她所中的毒性子猛烈,不由得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發愁。
  雨越下越大,段譽脫下長袍,罩在王語嫣身上,但也只好得片刻,過不多時,兩人身上裡裡外外的都濕透了。段譽又問:“王姑娘,你覺得怎樣?”王語嫣歎道:“又冷又濕,找個什麼地方避一避雨啊。”
  王語嫣不論說什麼話,在段譽聽來,都如玉旨綸音一般,她說要找一個地方避一避雨,段譽明知未脫險境,卻也連聲稱是,心下又起呆念:“王姑娘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她表哥慕容復。我今日與她同遭凶險,盡心竭力的回護於她,若是為她死了,想她日後一生之中,總會偶爾念及我段譽三分。將來她和慕容復成婚之後,生下兒女,瓜棚豆架之下與子孫們說起往事,或許會提到今日之事。那時她白發滿頭,說到‘段公子’這三個字時,珠淚點點而下……”想得出神,不禁眼眶也自紅了。
  王語嫣見他臉有愁苦之意,卻不覓地避雨,問道:“怎麼啦?沒地方避雨麼?”段譽道:“那時候你跟你女兒說道……”王語嫣道:“什麼我女兒?”
  段譽吃了一驚,這才醒悟,笑道:“對不起,我在胡思亂想。”游目四顧,見東北方有一座大碾坊,小溪的溪水推動木輪,正在碾米,便道:“那邊可以避雨。”縱馬來到碾坊。這時大雨刷刷聲音,四下裡水氣蒙蒙。
  他躍下馬來,見王語嫣臉色蒼白,不由得萬分憐惜,又問:“你肚痛麼?發燒麼?頭痛麼?”王語嫣搖搖頭,微笑道:“沒什麼。”段譽道:“唉,不知西夏人放的是什麼毒,我拿得到解藥就好了。”王語嫣道:“你瞧這大雨!你先扶我下馬,到了裡面再說不遲”。段譽跌足道:“是,是!你瞧我可有多糊塗。”王語嫣一笑,心道:“你本來就糊塗嘛。”
  段譽瞧著她的笑容,不由得神為之奪,險些兒又忘了去推碾坊的門,待得將門推開,轉身回來要扶王語嫣下馬,一雙眼睛始終沒離開她的嬌臉,沒料道碾坊門前有一道溝,左足跨前一步,正好踏在溝中。王語嫣忙叫:“小心!”卻已不及,段譽“啊”的一聲,人已摔了出去,撲在泥濘之中,掙扎著爬了起來,臉上、手上、身上全是爛泥,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你……你沒事麼?”
  王語嫣道:“唉,你自己沒事麼?可摔痛了沒有?”段譽聽到她關懷自己,歡喜得靈魂兒飛上了半天,忙道:“沒有,沒有。就算摔痛了,也不打緊。”伸手去要扶王語嫣下馬,驀地見到自己手掌全是污泥,急忙縮回,道:“不成!我去洗干淨了再來扶你。”王語嫣歎道:“你這人當真婆婆媽媽得緊。我全身都濕了,再多些污泥有什麼干系?”段譽歉然笑道:“我做事亂七八糟,服侍不好姑娘。”還是在溪水中洗去了手上污泥,這才扶王語嫣下馬,走進碾坊。
  兩人跨進門去,只見舂米的石杵提上落下,不斷打著石臼中的米谷,卻不見有人。段譽叫道:“這兒有人麼?”
  忽聽得屋角稻草堆中兩人齊叫:“啊喲!”站起兩個人來,一男一女,都是十八!九歲的農家青年。兩人衣衫不整,頭發上沾滿了稻草,臉上紅紅的,神色十分尷尬忸怩。原來兩人是一對愛侶,那農女在此照料碾米,那小伙子便來跟她親熱,大雨中料得無人到來,當真是肆無忌憚,連段譽和王語嫣在外邊說了半天話也沒聽見。
  段譽抱拳道:“吵攏,吵攏!我們只是來躲躲雨。兩位有什麼貴干,盡管請便,不用理睬我們。”
  王語嫣心道:“這書喳子又來胡說八道了。他二人當著咱們,怎樣親熱?”這兩句話卻不敢說出口來。她乍然見到那一男一女的神態,早就飛走了臉,不敢多看。
  段譽卻全心全意都貫注在王語嫣身上,於這對農家青年全沒在意。他扶著王語嫣坐在凳上,說道:“你身上都濕了,那怎麼辦?”
  王語嫣臉上又加了一層暈紅,心念一動,從鬢邊拔下了一枝鑲著兩顆大珠的金釵,向那農女道:“姊姊,我這只釵子給了你,勞你駕借一套衣衫給我換換。
  那農女雖不知這兩顆珍珠貴重,但黃金卻是識得的,心中不信,道:“我去拿衣裳給你換,這…這金釵兒我勿要。”說著便從身旁的木梯走了上去。
  王語嫣道:姊姊,請你過來。那農女已走了四五級梯級,重行回下,走到她身前。王語嫣將金釵塞在她手中,說道:“這金釵真的送了給你。你帶我去換換衣服,好不好?”
  那農女見王語嫣美貌可愛,本就極願相助,再得一枚金釵,自是大喜,推辭幾次不得,便收下了,當即扶著她到上面的閣樓中去更換衣衫。閣樓上堆滿了稻谷和米篩、竹箕之類的農具。那農女手頭原有幾套舊衣衫正在縫補,那小伙子一來,早就拋在一旁,不再理會,這時正好合王語嫣之用。
  那農家青年畏畏縮縮的偷看段譽,兀自手足無措。段譽笑問:“大哥,你貴姓?”那青年道:“我……我貴姓金。”段譽道:“原是金大哥。”那青年道:“勿是格。我叫金阿二,金阿大是我阿哥。”段譽道:“嗯,是金二哥”。
  剛說到這裡,忽聽得馬蹄聲音,十余騎向著碾坊急奔而來,段譽吃了一驚,跳起身來,叫道:“王姑娘,敵人追來啦!”
  王語嫣在那農女相助之下,剛除下上身衣衫,絞干了濕衣,正在抹試,馬蹄聲她也聽到了,心下惶急,沒做理會處。
  這幾乘馬來得好快,片刻間到了門外,有人叫道:“這匹馬是咱們的,那小子和妞兒躲在這裡。”王語嫣和段譽一在閣樓,一在樓下,同時暗暗叫苦,均想:“先前將馬牽進碾坊來便好了。”但聽得砰的一聲響,有人踢開板門,三四名西夏武士闖了進來。
  段譽一心保護王語嫣,飛步上樓。王語嫣不及穿衣,只得將一件濕衣擋在胸前。她中毒後手足酸軟,左手拿著濕衣只提到胸口,便又垂了下來。段譽急忙轉身,驚道:“對不起,冒犯了姑娘,失禮,失禮。”王語嫣急道:“怎麼辦啊?”
  只聽得一名武士問金阿二道:“那小妞兒在上面麼?”金阿二道:“你問人家姑娘作啥事體?”那武士砰的一拳,打得他跌出丈余。金阿二性子甚是倔強,破口大罵。
  那農女叫道:“阿二哥,阿二哥,勿要同人家尋相罵。”她關心愛侶,下樓相勸。不料那武士單刀一揮,已將金阿二的腦袋劈成了兩半。那農女一嚇之下,從木梯上骨碌碌的滾了下來。另一名武士一把抱住,獰笑道:“我小妞兒自己送上門來。”嗤的一聲,已撕破了她的衣衫。那農女伸手在他臉上狠狠一抓,登時抓在五條血痕。那武士大怒,使勁一拳,打在她的胸口,只打得她肋骨齊斷,立時斃命。
  段譽聽得樓下慘呼之聲,探頭一看,見這對農家青年霎時間死於非命,心下難過,暗道:“都是我不好,累得你們雙雙慘亡。”見那武士搶步上梯,忙將木梯向外一推。木梯虛架在樓板之上,便向外倒去。那武士搶先躍在地下,接住了木梯,又架到樓板上來。段譽又欲去推,另一名武士右手一揚,一枝袖箭向他射來。段譽不曾躲避,撲的一聲,袖箭釘入了他左肩。第一名武士乘著他伸手按肩,已架好木梯,一步三級的竄了上來。
  王語嫣坐在段譽身後谷堆上,見到這武士出掌擊死農女,以及在木梯縱下竄上的身法,說道:“你用左手食指,點他小腹‘下脘穴’。”
  段譽在大理學那交冥神功和六脈神劍之時,於人身的各個穴道是記得清清楚楚的,剛聽得王語嫣呼叫,那武士左足已踏上了樓頭,其時那有余裕多想,一伸食指,便往他小腹“下脘穴”點去。那武士這一竄之際,小腹間門戶洞開,大叫一聲,向後直摜出去,從半空摔了下來,便即斃命。
  段譽叫道:“奇怪,奇怪!”只見一名滿腮虯髯的西夏武士舞動大刀護住上身,又登木梯搶了上來,段譽急問:“點他那裡?點他那裡?”王語嫣驚道:“啊喲,不好!”段譽道:“怎麼不好?”王語嫣道:“他刀勢勁急,你若點他胸口‘膻中穴’,手指沒碰到穴道,手臂已先給他砍下來了。”
  她剛說得這幾句話,那虯髯武士已搶上了樓頭。段譽一心只在保護王語嫣,不及想自己的手臂會不會被砍,右手一伸,運出內勁,伸指往他胸口“膻中穴”點去。那武士舉刀向他手臂砍來,突然間“啊”的一聲大叫,仰面翻跌下去,胸口一個小孔中鮮血激射而出,射得有兩尺來高。王語嫣和段譽都又驚又喜,誰也沒料到這一指之力竟如此厲害。
  段譽於傾刻間連斃兩人,其余的武士便不敢再上樓來,聚在樓下商議。
  王語嫣道:“段公子,你將肩頭的袖箭拔了去。”段譽大喜,心想:“她居然也關懷到我肩頭的箭傷。”伸手一拔,將袖箭起了出來。這枝箭深入寸許,已碰到肩骨,這麼用力一拔,原是十分疼痛,但他心喜之下,並不如何在意,說道:“王姑娘,他們又要攻上來了,你想如何對付才是?”一面說,一面轉頭向著王語嫣,驀地見到她衣衫不整,急忙回頭,說道:“啊喲,對不起。”
  王語嫣羞得滿臉通紅,偏又無力穿衣,靈機一動,便去鑽在稻谷堆裡,只露出了頭,笑道:“不要緊了,你轉過頭來吧。”
  段譽慢慢側身,全身提防,只要見到她衣衫不甚妥貼,露出肌膚,便即轉頭相避,正斜過半邊臉孔,一瞥眼間,只見窗外有一名西夏武士站在馬背之上,探頭探腦的要跳進屋來,忙道:“這邊有敵人。”
  王語嫣心想:“不知這人的武功家數如何。”說道:“你有袖箭擲他。”
  段譽依言揚手,將手中袖箭擲了出去。他發射暗器全然外行,袖箭擲出時沒半點准頭,離那人的腦袋少說也有兩尺。那武士本來不用理睬,但段譽這一擲之勢手勁極強。一枝小小袖箭飛出時嗚嗚聲音,那武士吃了一驚,矮身相避,在馬鞍上縮成了一團。
  王語嫣伸長頭頸,瞧得清楚,說道:“他是西夏人摔角好手,讓他扭住你,你手掌在他天靈蓋上一拍,那便贏了。”
  段譽道:“這個容易。”走到窗口,只見那武士從馬鞍上湧身一躍,撞破窗格,沖了過來。段譽叫:“你來干什麼?”那武士不懂漢語,瞪眼相視,左手一探,已扭住段譽胸口。這人身手當真快捷,這一挺之後,跟著手臂上挺,將段譽舉在半空。段譽反手一掌,拍的一聲,正中他腦門。那武士本想將段譽舉往樓板上重重一摔,摔他個半死,不料這一掌下來,早將他擊得頭骨碎裂而死。
  段譽又殺了一人,不由得心中發毛,越想越害怕,大叫:“我不想再殺人了!要我再殺人,那可下不了手啦,你們快快走吧!”用力一推,將這摔角好手的屍身拋了下去。
  追尋到碾坊來的西夏武士共有十五人,此刻尚余十二人,其中四個是一品堂的好手,兩個是漢人,兩個是西夏人,那四名好手見段譽的武功一會兒似乎高強無比,一會兒又似幼稚可笑,當真說得上“深不可測”,當下不敢輕舉妄動,聚在一起,輕音商議進攻之策。那八名西夏武士卻另有計較,搬攏碾坊中的稻草,便欲縱火。
  王語嫣驚道:“不好了,他們要放火!”段譽頓足道:“那怎麼辦?”眼見碾坊的大水輪被溪水推動,不停的轉將上來,又轉將下去,他心中也如水輪之轉。
  只聽得一個漢人叫道:“大將軍有令,那小姑娘須當生擒,不可傷了她的性命,暫緩縱火。”隨又提高聲音叫道:“喂,小雜種和小姑娘,快快下來投降,否則我們可要放火了,將你們活活的燒成兩只燒豬。”他連叫三遍,段譽和王語嫣只是不睬。那人取過火折打著了火,點燃一把稻草,舉在手中,說道:“你們再不降服,我便生火了。”說著揚動火種,作勢要投向稻草堆。
  段譽見情勢危急,說道:“我去攻他個措手不及。”跨步踏上了水輪。水輪甚巨,徑逾兩丈,比碾坊的屋頂還高。段譽雙手抓住輪上葉子板,隨著輪子轉動,慢慢下降。
  那人還在大呼小叫,喝令段譽和王語嫣歸服,不料段譽已悄悄從閣樓上轉了下來,伸指便往他背心點去。他使的是六脈神劍中少陽劍劍法。原應一指得手,那知他向人偷襲,自己先已提心吊膽,氣勢不壯,這真氣內力便發不出來。他內力發得出發不出純須碰巧,這一次便發不出勁。那人只覺得背心上有什麼東西輕輕觸了一下,回過頭來,只見段譽正在向自己指指點點。
  那人親眼見到段譽連殺三人,見他右手亂舞亂揮,又在使什麼邪術,也是頗為忌憚,急忙向左躍開。段譽又出一指,仍是無聲無息,不知所雲。那人喝道:“臭小子,你鬼鬼祟祟的干什麼?”左手箕張,向他頂門抓來。段譽身子急縮,雙手亂抓,恰巧攀住水輪,便被輪子帶了上去。那人一抓落空,噗的一聲。木屑紛飛,在水輪葉子板上抓了個大缺口。
  王語嫣道:“你只須繞到他背後,攻他背心第七椎節之下的“至陽穴’,他便要糟。這人是晉南虎爪門的弟子,功夫練不到至陽穴。”
  段譽在半空中叫道:“那好極了!”攀著木輪,又降到了碾坊大堂。
  西夏眾武士不等他雙足著地,便有三人同時出手抓去,段譽右手連搖,道:“在下寡不敵眾,好漢打不過人多,我只要斗他一人。”說著斜身側進,踏著“凌波微步”的步子,閃得幾閃,已欺到那人身後,喝一聲:“著!”一指點出,嗤嗤聲響,正中他“至陽穴”,那人哼也不哼,撲地即死。
  段譽殺了一人,想要再從水輪升到王語嫣身旁,卻已來不及了,一名西夏武士攔住了他退路,舉刀劈來。段譽叫到:“啊喲,糟糕!韃子兵斷我後路。十面埋伏,兵困垓下,大事糟矣!”向左斜跨,那一刀便砍了個空。碾坊中十一人登時將他們團團圍住,刀劍齊施。
  段譽大叫:“王姑娘,我跟你來生再見了。段譽四面楚歌,自身難保,只好先去黃泉路上等你。”他嘴裡大呼小叫,狼狽萬狀,腳下的“凌波微步”步法卻是巧妙無比。
  王語嫣看得出了神,問道:“段公子,你腳下走的可是‘凌波微步’麼?我只聞其名,不知其法。”
  段譽喜道:“是啊,是啊!姑娘要瞧,我這便從頭至尾演一遍給你看,不過能否演得到底,卻要看我腦袋的造化了。”當下將從卷軸上學來的步法,從第一步起走了起來。
  那十一名西夏武士飛拳踢腿,揮刀舞劍,竟沒法沾得上他的一片衣角。十一人哇哇大叫:“喂,你攔住這邊!”“你守東北角,下手不可容情。”“啊喲,不好,小王八蛋從這裡溜出去了。”
  段譽前一腳,後一步,在水輪和杵臼旁亂轉。王語嫣雖然聰明博學,卻也瞧不出個所以然來,叫道:“你躲避敵人要緊,不用演給我看。”段譽道:“良機莫失!此刻不演,我一命嗚呼之後,你可見不到了。”
  他不顧自己生死,務求從頭至尾,將這套“凌波微步”演給心上人觀看。那知癡情人有癡情之福,他若待見敵人攻來,再以巧妙步法閃避,一來他不懂武功,對方高手出招虛虛實實,變化難測,他有心閃避,定然閃避不了;二來敵人共有十一個之多,躲得了一個,躲不開第二個,躲得了兩個,躲不開第三個。可是他自管自的踏步,對敵人全不理會,變成十一名敵人個個向他追擊。這“凌波微步”每一步都是踏在別人決計意想不到的所在,眼見他左足向東跨出,不料踏實之時,身子卻已在西北角上。十一人越打越快,但十分之九的招數都是遞向自己人身上,其余十分之一則是落了空。
  阿甲、阿乙、阿丙見段譽站在水輪之旁,拳腳刀劍齊向他招呼,而阿丁、阿戊、阿己的兵刃自也是攻向他所處的方位。段譽身形閃處,突然轉向,乓乓乒乒、叮當嗆啷,阿甲、阿乙、阿丙、阿丁……各人兵刃交在一起,你擋架我,我擋架你。有幾名西夏武士手腳稍慢,反為自己人所傷。
  王語嫣只看得數招,便已知其理,叫道:“段公子,你的腳步甚是巧妙繁復,一時之間我瞧不清楚。最好你踏完一遍,再踏一遍。”段譽道:“行,你吩咐什麼,我無不依從。”堪堪那八八六十四卦的方位踏完,他又從頭走了起來。
  王語嫣尋思:“段公子性命暫可無疑,卻如何方能脫此困境?我上身不穿衣衫,真羞也羞死了。唯有設法指點段公子,讓他將十一個敵人一一擊斃。”當下不再去看段譽的步法,轉目端詳十一人的武功家數。
  忽聽得喀的一聲響,有人將木梯擱到了樓頭,一名西夏武士又要登樓,十一人久戰段譽不下,領頭的西夏人便吩咐下屬,先將王語嫣擒住了再說。
  王語嫣吃了一驚,叫道:“啊喲!”
  段譽抬起頭來,見到那西夏武士登梯上樓,忙問:“打他那裡?”王語嫣道:“抓‘志室穴’最妙!”段譽大步上前,一把抓到他後腰“志室穴”,也不知如何處置才好,隨手一擲,正好將他投入了碾米的石臼之中。一個兩百米斤的石杵被水輪帶動,一直在不停舂擊,一杵一杵的舂入石臼,石臼中的谷早已成極細米粉。但無人照管,石杵仍如常下擊。那西夏武士身入石臼,石杵舂將下來,砰的一聲,打得他腦漿迸裂,血濺米粉。
  那西夏高手不住催促,又有三名西夏武士爭先上梯。王語嫣叫道:“一般辦理!”段譽伸手又抓住了一人的“志室穴”,使勁一擲,又將他拋入了石臼。這一次有意拋擲,用勁反不如上次恰到好處,石杵落下時打在那人腰間,慘呼之聲動人心魄,一時卻不能便死。石杵舂一下,那人慘呼一聲。
  段譽一呆,另外兩名西夏武士已從木梯爬了上去。段譽驚道:“使不得,快退下來。”左手手指亂指亂點,他心中惶急,真氣激蕩,六脈神劍的威力發出來,嗤嗤兩劍,戳在兩人的背心。那兩人登時摔下。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08 AM

余下七名西夏武士見段譽空手虛點,便能殺人,這等功夫實是聞所未聞。他們不知段譽這門功夫並非從心所欲,真有使時,未必能夠,情急之下誤打誤撞,卻往往見功。七人越想越怕,都已頗有怯意,但說就此退去,卻又心有不甘。
  王語嫣居高臨下,對大堂中戰斗瞧得清清楚楚,見敵方雖只剩下七人,然其中三人武功頗為了得,那西夏人吆喝指揮,隱然是這一批人的首領,叫道:“段公子,你先去殺了那穿黃衣裁皮帽之人,要設法打他後腦‘玉枕’和‘天柱’兩處穴道。”
  段譽道:“謹遵台命。”向那人沖去。
  那西夏人暗暗心驚:“玉枕和天柱兩處穴道,正是我罩門所在,這小姑娘怎地知道?”眼見段譽沖到,當即單刀橫砍,不讓他近身。段譽連沖數次,不但無法走到他身後,險些反被他單刀所傷。總算那人聽了王語嫣的呼喝後心有所忌,一意防范自己腦後罩門,否則段譽已大大不妙。段譽叫道:“王姑娘,這人好生厲害,我走不到他背後。”
  王語嫣道:“那個穿灰袍的,罩門是在頭頸的‘廉泉穴’。那個黃胡子,我瞧不出他武功家數,你向他胸口截幾指看。”段譽道:“遵命!”伸指向那人胸口點去。他這幾指手法雖對,勁力全無,但那黃胡子如何知道?急忙矮身躲了三指,待得段譽第四指點到,他凌空一躍,從空中博擊而下,掌力凌厲,將段譽全身都罩住了。
  段譽只感呼吸急促,頭腦暈眩,大駭之下,閉著眼睛雙手亂點,嗤嗤嗤嗤響聲不絕,少商、商陽、中沖、關沖、少沖、少澤,六脈神劍齊發,那黃胡子身中六洞,但掌勢不消,拍的一聲,一掌擊在段譽肩頭。其時段譽全身真氣激蕩,這一掌力道雖猛,在他渾厚的內力抗拒之下,竟傷他不得半分,反將那黃胡子彈出丈許。
  王語嫣卻不知他未曾受傷,驚道:“段公子,你沒事麼?可受了傷?”
  段譽睜開眼來,見那黃胡子仰天躺在地下,胸口小腹的六個小孔之中鮮血直噴,臉上神情猙獰,一對眼睛睜得大大的,惡狠狠的瞧著自己,兀自未曾氣絕。段譽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叫道:“我不想殺你,是你自己……自己找上我來的。”腳下仍是踏著凌波微,在大堂中快步疾走,雙手不住的抱拳作揖,向余下的六人道:“各位英雄好漢,在下段譽和你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請你們網開一面,這就出去吧。我……我……實在是不敢再殺人了。這……這……弄死這許多人,教我如何過意得去?實在是大過殘忍,你們快快退去吧,算是我段譽輸了,求……求你們高抬貴手。”
  一轉身間,忽見門邊站著一個西夏武士,也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來的,這人中等身材,服色和其余西夏武士無異,只是臉色蠟黃,木表表情,就如死人一般。段譽心中一寒:“這是人是鬼?莫非……莫非……給我打死的西夏武士陰魂不散,冤鬼出在?”顫聲道:“你……你是誰?想……想干什麼?”
  那西夏武士挺身站立,既不答話,也不移動身子,段譽一斜身,反手抓住了身旁一名西夏武士後腰的“志室穴”,向那怪人擲去。那人微一側身,砰的一身,那西夏武士的腦袋撞在牆上,頭蓋碎裂而死。段譽吁了口氣,道:“你是人,不是鬼。”
  這時除了那新來的怪客之外,西夏武士已只剩下了五人,其中一名西夏人和一名漢人是“一品堂”的好手。余下三名尋常武士眼看己方人手越斗越少,均萌退志,一人走向門邊,便去推門。那西夏好手喝道:“干什麼?”刷刷刷三刀,向段譽砍去。
  段譽眼見青光霍霍,對方的利刀不住的在面前幌動,隨時隨刻都會剁到自己身上,心中怕極,叫道:“你……你這般橫蠻,我可要打你玉枕穴和天柱穴了,只怕你抵敵不住,我勸你還是……還是乘早收兵,大家好來好散的為妙。”那人刀招越來越緊,刀刀不離段譽的要害。若不是段譽腳下也加速移步,每一刀都能要了他性命。
  那漢人好手一直退居在後,此刻見段譽苦苦哀求,除了盡力閃避,再無還手余地,靈機一動,搶到石臼旁,抓起兩把已碾得極細的米粉,向段譽面門擲去。段譽步法巧妙這兩下自是擲他不中。那漢人兩把擲出,跟著又是兩把,再是兩把,大堂中米粉糠屑,四散飛舞,頃刻間如煙似霧。
  段譽大叫:“糟糕,糟糕!我這可瞧不見啦!”王語嫣也知情勢萬分凶險,心想段譽所以能在數名好手間安然無損,全仗了那神妙無方的凌波微步。敵人向他發招攻擊,始終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兵刃拳腳的落點和他身子間總是有厘毫之差,現在大堂中米粉糠屑煙霧彌漫,眾人任意發招,這一盲打亂殺,那便極可能打中在他身上。要是眾武士一上來便不理段譽身在何處,自顧自施展一套武功,早將他砍成十七八塊了。
  段譽雙目被迷粉朦住了,睜不開來,狠命一躍,縱到水輪邊上,攀住水輪葉子板,向上升高。只聽得“啊、啊”兩聲慘呼,兩名西夏武士已被那西夏好手亂刀誤砍而死。跟著叮當兩聲,有人喝道:“是我!”另一人道:“小心,是我!”是那西夏好手和漢人好手刀劍相交,拆了兩個回合。接著“啊”的一聲慘呼,最後一名西夏武士不知被誰一腳踢中要害,向外飛出,臨死時的叫喊,令段譽聽著不由得毛骨悚然,全身發抖。他顫聲叫道:“喂喂,你們人數越來越少,何必再打,殺人不過頭點地,我向你們救饒,也就是了。”
  那漢人從聲音中辨別方位,右手一揮,一枚鋼飄向他射來,這一鏢去勢本來甚准,但水輪不停轉動,待得鋼鏢射到,輪子已帶著段譽下降,拍的一聲,鋼鏢將他袖子一角釘在水輪葉子板上。段譽吃了一驚,心想:“我不會躲避暗器,敵人一發鋼鏢袖箭,我總是遭殃。怯意一盛,手便軟了,五指抓不住水輪葉子板,騰的一聲,摔了下來。
  那漢人好手從迷霧中隱約看到,撲上來便抓。段譽記得王語嫣說過要點他“廉泉穴”,但一來在慌亂之中,二來雖識得穴道,平時卻無習練,手忙腳亂的伸指去點他“廉泉穴”,部位全然不准,既偏左,又偏下,竟然點中他的“氣戶穴”。“氣戶穴”乃是笑穴,那人真氣逆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他一劍又一劍的向段譽刺去,口中卻嘻嘻、哈哈、嘿嘿、呵呵的大笑不已。
  那西夏好手問道:“容兄,你笑什麼?”那漢人無法答話,只不斷大笑。那西夏人不明就裡,怒到:“大敵當前,你弄什麼玄虛?”那漢人道:“哈哈,我……這個……哈哈,呵呵……”挺劍朝段譽背心刺去。段譽向左斜走。那西砟好手迷霧中瞧不清楚,正好也向這邊撞來,兩人一下子便撞了個滿懷。
  這西夏人一撞到段譽身子,左手疾翻,已使擒拿手扭住了段譽右臂。他眼見對方之所長全在腳法,這一扭正是取利的良機,右手拋去單刀,回過來又抓住了段譽的左腕。段譽大叫:“苦也,苦也!”用力掙扎。但那西夏人兩手便如鐵箍相似,卻那裡掙扎得脫?
  那漢人瞧出便宜,挺劍便向段譽背心疾刺而下。那西夏人暗想:“不妙!他這一劍刺入數寸,正好取了敵人性命。但如他不顧義氣,要獨居其功,說不定刺入尺許,便連我也刺死了。”當即拖著段譽,退了一步。
  那漢人笑聲不絕,搶上一步,欲待伸劍再刺,突然砰的一聲,水輪葉子擊在他的後腦,將他打暈了過去。那漢人雖然昏暈,呼吸未絕,仍哈哈哈笑個不停,但有氣無力,笑聲十分詭異。水輪緩緩轉去,第二片葉子砰的一下,又在他胸口撞了一下,他笑聲輕了幾分,撞到七八下時,“哈哈、哈哈”之聲,已如是夢中打鼾一般。
  王語嫣見段譽被擒,無法脫身,心中焦急之極,又想大門旁尚有一名神色可怖的西夏武士站著,只要他隨手一刀一劍,段譽立即斃命。她驚惶之下,大聲叫道:“你們別傷段公子性命,大家……大家慢慢商量。”
  那西夏人牢牢扭住段譽,橫過右臂,奮力壓向他胸口,想壓斷他肋骨,又或逼得他難以呼吸,窒息而死。段譽心中害怕之極。他被扭住的是左腕和右臂,吸入內力的背冥神功使用不上,只得左手拚命伸指亂點,每一指都點到了空處,只感胸口壓力越來越重,漸漸的喘不過氣來。
  正危急間,忽聽得嗤嗤數聲,那西夏好手“啊”的一聲輕呼,說道:“好本事,你終於點中了我的……我的玉枕……”雙手漸漸放松,腦袋垂了下來,倚著牆壁而死。
  段譽大奇,扳過他身子一看,果見他後腦“玉枕穴”上有一小孔,鮮血泊泊流出,這傷痕正是自己六脈神劍所創。他一時想不明白,不知自己在緊急關頭中功力凝聚,一指點出,真氣沖上牆壁,反彈過來,擊中了那西夏好手的後腦。段譽一共點了數十指,從牆壁上一一反彈在對方背後各處。但那西夏人功力既高,而真氣的反彈之力又已大為減弱,損傷不到他分毫,可是最後一股真氣恰好反彈到他的“玉枕穴”上。那“玉枕穴”是他的罩門所在,最是柔嫩,真氣雖弱,一撞之下還是立時送命。
  段譽又驚又喜,放下那西夏人的屍身,叫道:“王姑娘,王姑娘,敵人都打死了!”
  忽聽得身後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說道:“未必都死了!”段譽一驚回頭,見是那個神色木然的西夏武士,心想:“我倒將你忘了。你武功不高,我一抓你‘志室穴’,便能殺你。”笑道:“老兄快快去吧,我決計不能再殺你。”那人道:“你有殺我的本領麼?”語氣十分傲慢。段譽實不願再多殺傷,抱拳道:“在下不是閣下對手,請你手下容情,饒過我吧。”
  那西夏武士道:“你這幾句話說得嬉皮笑臉,絕無求饒的誠意。段家一陽指和六脈神劍名馳天下,再得這位姑娘指點要訣,果然非同小可。在下領教你的高招。”這幾話每個字都是平平出出,既無輕重高低,亦無抑揚頓挫,聽來十分的不慣,想來他是外國人,雖識漢語,遣詞用句倒是不錯,聲調就顯得十分的別扭了。
  段譽天性不喜武功,今日殺了這許多人,實為情勢所迫,無可奈何,說到打架動手,當真是可免則免,當即一揖到地,誠誠懇懇的道:“閣下責備甚是,在下求饒之意不敬不誠,這裡謝過。在下從未學過武功,適才傷人,盡屬僥幸,便得苟全性命,已是心滿意足,如何還敢逞強爭勝?”
  那西夏武士嘿嘿冷笑,說道:“你從未學過武功,卻在舉手之間,盡殲西夏一品堂中的四位高手,又殺武士一十一人。倘若學了武功,武林之中,還有□類麼?”
  段譽自東至西的掃視一過,但見碾坊中橫七豎八的都是屍首,一個個身上染滿了血污,不由得難過之極,掩面道:“怎……怎地我殺了這許多人?我……我實在不想殺人,那怎麼辦?怎麼辦?”那人冷笑數聲,斜目睨視,瞧他這幾句話是否出於本心。段譽垂淚道:“這些人都有父母妻兒,不久之前個個還如生龍活虎一般,卻都給我害死了,我……我……如何對得起他們?”說到這裡,不禁●胸大慟,淚如雨下,嗚嗚咽咽的道:“他們未必真的想要殺我,只不過奉命差遣,前來拿人而已。我跟他們素不相識,焉可遽下毒手?”他心地本來仁善,自幼念經學佛,便螻蟻也不敢輕害,豈知今日竟闖下這等大禍來。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你假惺惺的貓哭老鼠,就想免罪麼?”
  段譽收淚道:“不錯,人也殺了,罪也犯下了,哭泣又有何益?我得好好將這些屍首埋葬了才是。”
  王語嫣心想:“這十多具屍首一一埋葬,不知要花費多少時候”。叫道:“段公子,只怕再有大批敵人到來,咱們及早遠離的為是。”段譽道:“是,是!”轉身便要上梯。
  那西夏武士道:“你還沒殺我,怎地便走?”段譽搖頭道:“我不能殺你。再說,我也不是你的對手。”那人道:“咱們沒打過,你怎知不是我對手?王姑娘將凌波微步傳了給你,嘿嘿,果然與眾不同。”段譽本想說‘凌波微步’並非王語嫣所授,但又想這種事何必和外人多言,只道:“是啊,並本來不會什麼武功,全蒙王姑娘出言指點,方脫大難”。那人道:“很好,我等在這裡,你去請她指點殺我的法門。”段譽道:“我不要殺你。”
  那人道:“你不要殺我,我便殺你。”說著拾起地下一柄單刀,突然之間,大堂中白光閃動,丈余圈子之內,全是刀影。段譽還沒來得及跨步,便已給刀背上肩頭重重敲了一下,“啊”的一聲,腳步踉蹌。他腳步一亂,那西夏武士立時乘勢直上,單刀的刃鋒已架在他後頸。段譽嚇出了一身冷汗,只有呆立不動。
  那人道:“你快去請教你師父,瞧她有什麼法子來殺我。”說著收回單刀,右腿微彈,砰的一下,將段譽踢出一個斛頭。
  王語嫣叫道:“段公子,快上來。”段譽道:“是!”攀梯而上,回頭一看,只見那人收刀而坐,臉上仍是一股僵屍般的木然神情,顯然渾不將他當作一回事,決計不會乘他上梯時在背後偷襲。段譽上得閣樓,低所道:“王姑娘,我打他不過,咱們快想法子逃走。”
  王語嫣道:“他守在下面,咱們逃不了的。請你拿這件衫子過來。”段譽道:“是!”伸手取過那農家女留下的一件舊衣。王語嫣道:“閉上眼睛,走過來。好!停住。給我披在身上,不許睜眼。”段譽一一照做。他原是志誠君子,對王語嫣又是天神一般崇敬,自是絲毫不敢違拗,只是想到她衣不蔽體,一顆心不免怦怦而跳。
  王語嫣待他給自己披好衣衫,說道:“行了。扶我起來。”段譽沒聽到他可以睜眼的號令,仍緊緊閉著雙眼,聽她說“扶我起來”,便伸出右手,不料一下子便碰到她的臉頰,只覺手掌中柔膩滑嫩,不禁嚇了一跳,急忙縮手,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王語嫣當要他替自己披上衣衫之時,早已羞得雙頰通紅,這時見他閉了眼睛,伸掌在自己臉上亂摸,更加害羞,道:“喂,我叫你扶我起來啊!”段譽道:“是!是!”眼睛仍緊緊閉住,一雙手就不知摸向那裡好,生怕碰到她身子,那便罪孽深重,不由得手足無措,十分狼狽。王語嫣也是心神激蕩,隔了良久,才想到要他睜眼,嗔道:“你怎麼不睜眼?”
  那西夏武士在下面嘿嘿冷笑,說道:“我叫你去學了武功來殺我,卻不是叫你二人打情罵倘,動手動腳。”
  段譽睜開眼來,但見王語嫣玉頰如火,嬌羞不勝,早是癡了,怔怔的凝視著他,西夏武士那幾句話全沒聽見。王語嫣道:“你扶我起來,坐在這裡。”段譽忙道:“是,是!”誠惶誠恐的扶著她身子,讓她坐在一張板凳上。
  王語嫣雙手顫抖,勉力拉著身上衣衫,低頭凝思,過了半晌,說道:“他不露自己的武功家數,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打敗他。”段譽道:“他很厲害,是不是?”王語嫣道:“適才他跟你動手,一共使了一十七種不同派別的武功。”段譽奇道:“什麼?只這麼一會兒,便使了一十七種不同的武功?”
  王語嫣道:“是啊!他剛才使單刀圈住你,東砍那一刀,是少林寺的降魔刀法;西劈那一刀,是廣西黎山洞黎老漢的柴刀十八路;回轉而削的那一刀,又變作了江南史家的‘回風拂柳刀。’此後連使一十一刀,共是一十一種派別的刀法。後來反轉刀背,在你肩頭擊上一記,這是寧波天童寺心觀老和尚所創的‘慈悲刀’,只制敵而不殺人。他用刀架在你頸中,那是本朝金刀楊老令公上陣擒敵的招數,是‘後山三絕招’之一,本是長柄大砍刀的招數,他改而用於單刀。最後飛腳踢你一個斛斗,那是西夏回人的彈腿。”她一招一招道來,當真如數家珍,盡皆說明其源流派別,段譽聽著卻是一竅不通,瞠目以對,無置喙之余地。
  王語嫣側頭想了良久,道:“你打他不過的,認了輸吧。”
  段譽道:“我早就認輸了。”提高聲音說道:“喂,我是無論如何打你不過的,你肯不肯就此罷休?”
  那西夏武士冷笑道:“要饒你性命,那也不難,只須依我一件事。”段譽忙問:“什麼事?”那人道:“自今而後,你一見到我面,便須爬在地下,向我磕三個響頭,高叫一聲:‘大老爺饒了小的狗命!’”
  段譽一聽,氣往上沖,說道:“士可殺而不可辱,要我向你磕頭哀求,再也休想,你要殺,現下就殺便是。”那人道:“你當真不怕死?”段譽道:“怕死自然是怕的,可是每次見到你便跪下磕頭,那還成什麼話?”那人冷笑道:“見到我便跪下磕頭,也不見得如何委屈了你。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你見了我是否要跪下磕頭?”
  王語嫣聽他說“要是我一朝做了中原皇帝,”心中一凜:“怎麼他也說這等話?”
  段譽道:“見了皇帝磕頭,那又是另一回事。這是行禮,可不是求饒。”
  那西夏武士道:“如此說來,我這個條款你是不答允的了?”段譽搖頭道:“對不起之至,歉難從命,萬乞老兄海涵一二。”那人道:“好,你下來吧,我一刀殺了你。”段譽向王語嫣瞧了一眼,心下難過,說道:“你既一定要殺我,那也無法可想,不過我也有一件事相求。”那人道:“什麼事?”段譽道:“這位姑娘身中奇毒,肢體乏力,不能行走,請你行個方便,將她送回太湖曼陀山莊她的家裡。”
  那人哈哈一笑,道:“我為什麼要行這個方便?西夏征東大將軍頒下將令,是誰擒到這位博學多才的姑娘,賞賜黃金千兩,官封萬戶侯。”段譽道:“這樣吧,我寫下一封書信,你將這位姑娘送回她家中之後,便可持此書信,到大理國去取黃金五千兩,萬戶候也照封不誤。”那人哈哈大笑,道:“你當我是三歲小孩子?你是什麼東西?憑你這小子一封書信,便能給我黃金五千兩,官封萬戶侯?”
  段譽心想此事原也難以令人入信,一時無法可施,雙手連搓,說道:“這……這……怎麼辦?我一死不足惜,若讓小姐流落此處,身入匪人之手,我可是萬死莫贖了。”
  王語嫣聽他說得真誠,不由得也有些感動,大聲向那西夏人道:“喂,你若對我無禮,我表哥來給我報仇,定要攪得你西夏國天翻地覆,雞犬不安。”那人道:“你表哥是誰?”王語嫣道:“我表哥是中原武林中大名鼎鼎的慕容公子,“姑蘇慕容’的名頭,想來你也聽到過。‘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對我不客氣,他會加十倍的對你不客氣。”
  那人冷笑道:“慕容公子倘若見到你跟這小白臉如此親熱,怎麼還肯為你報仇?”
  王語嫣滿臉通紅,說道:“你別瞎說,我跟這位段公子半點也沒……沒有什麼……”心想這種事不能多說,轉過話頭,問道:“喂,軍爺,你尊姓大名啊?敢不敢說與我知曉。”
  那西夏武士道:“有甚麼不敢?本官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西夏李延宗便是。”
  王語嫣道:“嗯,你姓李,那是西夏的國姓。”
  那人道:“豈但是國姓而已?精忠報國,吞遼滅宋,西除吐蕃,南並大理。”
  段譽道:“閣下志向倒是不小。李將軍,我跟你說,你精通各派絕藝,要練成武功天下第一,恐怕不是難事,但要混壹天下,並非武功天下第一便能辦到。”
  李延宗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王語嫣道:“就說要武功天下第一,你也未必能夠。”李延宗道:“何以見得?”王語嫣道:“當今之世,單是以我所見,便有二人的武功遠遠在你之上。”李延宗踏上一步,仰起了頭,問道:“是哪二人?”王語嫣道:“第一位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喬幫主。”李延宗哼了一聲,道:“名氣雖大,未必名副其實。第二個呢?”王語嫣道:“第二位便是我表哥,江南慕容復慕容公子。”
  李延宗搖了搖頭,道:“也未必見得。你將喬峰之名排在慕容復之前,是為公為私?”王語嫣問道:“什麼為公為私?”李延宗道:“若是為公,因你以為喬峰的武功確在慕容復之上;若是為私,則因慕容復與你有親戚之誼,你讓外人排名在先。”王語嫣道:“為公為私,都是一樣。我自然盼望我表哥勝過喬幫主,但眼前可還不能。”李延宗道:“眼前雖還不能,那喬峰所精者只是一家之藝,你表哥卻博知天下武學,將來技藝日進,便能武功天下第一了。”
  王語嫣歎了口氣,說道:“那還是不成。到得將來,武功天下第一的,多半便是這位段公子了。”
  李延宗仰天打個哈哈,說道:“你倒會說笑。這書呆子不過得你指點,學會了一門‘凌波微步’,難道靠著抱頭鼠竄、龜縮逃生的本領,便能得到武功天下第一的稱號麼?”
  王語嫣本想說:“他這‘凌波微步’的功夫非我所授。他內力雄渾,根基厚實,無人可及。”但轉念一想:“這人似乎心胸狹窄,我若照實說來,只怕他非殺了段公子不可。我且激他一激。”便道:“他若肯聽我指點,習練武功,那麼三年之後,要勝過喬幫主或許仍然不能,要勝過閣下,卻是易如反掌。”
  李延宗道:“很好,我信得過姑娘之言。與其留下個他日的禍胎,不如今日一刀殺了。段公子,你下來吧,我要殺你了。”
  段譽忙道:“我不下來,你……你也不可上來。”
  王語嫣沒想到弄巧反拙,此人竟不受激,只得冷笑道:“原來你是害怕,怕他三年之後勝過了你。”
  李延宗道:“你使激將之計,要我饒他性命,嘿嘿,我李延宗是何等樣人,豈能輕易上當?要我饒他性命不難,我早有話在先,只須每次見到我磕頭求饒,我決不殺他。”
  王語嫣向段譽瞧瞧,心想磕頭求饒這種事,他是決計不肯做的,為今之計,只有死中求生,低聲問道:“段公子,你手指中的劍氣,有時靈驗,有時不靈,那是什麼緣故?”段譽道:“我不知道。”王語嫣道:“你最好奮力一試,用劍氣刺他右腕,先奪下他的長劍,然後緊緊抱住了他,使出‘六陽融雪功’來,消除他的功力。”段譽奇道:“什麼‘六陽融雪功’?”王語嫣道:“那日在曼陀山莊,你制服嚴媽媽救我之時,不是使過這門你大理段氏的神功麼?”段譽這才省悟。那日王語嫣誤以為他的“北冥神功”是武林中眾所不齒的“化功大法”,段譽一時不及解說,隨口說道這是他大理段氏家傳之學,叫做“六陽融雪功。”他信口胡謅,早已忘了,王語嫣卻於天下各門派的武功無一不牢牢記在心中,何況這等了不起的奇功?
  段譽點了點頭,心相除此之外,確也更無別法,但這法門實在毫無把握,總之是凶多吉少,於是整理了一下衣衫,說道:“王姑娘,在下無能,不克護送姑娘回府,實深慚愧。他日姑娘榮歸寶府,與令表兄成親大喜,忽忘了在曼陀山莊在下手植的那幾株茶花之旁,澆上幾杯酒漿,算是在下喝了你的喜酒。”
  王語嫣聽到他說自己將來可與表哥成親,自是歡喜,但見他這般的出去讓人宰割,心下也是不忍,淒然道:“段公子,你的救命大恩,我有生之日,決不敢忘。”
  段譽心想:“與其將來眼睜睜瞧著你和慕容公子成親,我妒忌發狂,內心煎熬,難以活命,還不如今日為你而死,落得個心安理得。”當下回頭向她微微一笑,一步步從梯級走了下去。
  王語嫣瞧著他的背影,心想:“這人好生奇怪,在這當口,居然還笑得出?”
  段譽走到樓下,向李延宗瞪了一眼,說道:“李將軍,你既非殺我不可,就動手吧!”說著一步踏出,跨的正是“凌波微步”。
  李延宗單刀舞動,刷刷刷三刀砍去,使的又是另外三種不同派別的刀法。王語嫣也不以為奇,心想兵刃之中,以刀法派別家數最多,倘若真是博學之士,便連使七八十招,也不致將那一門那一派的刀法重復使到第二招。段譽這凌波微步一踏出,端的變幻精奇。李延宗要以刀勢將他圈住,好幾次明明已將他圍住,不知怎的,他竟又如鬼魅似的跨出圈外。王語嫣見段譽這一次居然能夠支持,心下多了幾分指望,只盼他奇兵突中,險中取勝。
  段譽暗運功力,要將真氣從右手五指中迸射出去,但每次總是及臂而止,莫名其妙的縮了回去。總算他的“凌波微步”已走得熟極而流,李延宗出刀再快,也始終砍不到他身上。
  李延宗曾眼見他以希奇古怪的指力連斃西夏高手,此刻見他又在指指劃劃,裝神弄鬼,自然不知他是內力使不出來,還道這是行使邪術之前的施法,心想他諸般法門做齊,符咒念畢,這殺人於無形的邪術便要使出來了,心中不禁發毛,尋思:“這人除了腳法奇異之外,武功平庸之極,但邪術厲害,須當在他使出邪術之前殺了才好。但刀子總是砍他不中,那便如何?”一轉念間,已有計較,突然回手一掌,擊在水輪之上,將木葉子拍下了一大片,左手一抄,提在手中,便向段譽腳上擲去。段譽行走如風,這片木板自擲他不中。但李延宗拳打掌劈,將碾坊中各種家生器皿、竹籮米袋打粉了抓起,一件件都投到段譽腳邊。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09 AM

碾坊中本已橫七豎八的躺滿了十余具死屍,再加上這許多破爛家生,段譽那裡還有落足之地?他那“凌波微步”全仗進退飄逸,有如風行水面,自然無礙,此刻每一步跨去,總是有物阻腳,不是絆上一絆,便是踏上死屍的頭顱身子,這“飄行自在,有如御風”的要訣,那裡還做是到”他知道只要慢得一慢,立時便送了性命,索性不瞧地下,只是按照所練熟的腳法行走,至於一腳高、一腳低,腳底下發出什麼怪聲,足趾頭踢到什麼怪物,那是全然不顧的了。
  王語嫣也瞧出不對,叫道:“段公子,你快奔出大門,自行逃命去吧,在這地方跟他相斗,立時有性命之憂。”
  段譽叫道:“姓段的除非給人殺了,那是無法可想,只教有一口氣在,自當保護姑娘周全。”
  李延宗冷笑道:“你這人武功膿包,倒是個多情種子,對王姑娘這般情深愛重。”段譽搖頭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段譽一介凡夫俗子,豈敢說什麼情,談什麼愛?她瞧得我起,肯隨我一起出來去尋找她表哥,我便須報答她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道:“嗯,她跟你出來,是去尋她的表哥慕容公子,那麼她心中壓根兒便沒你這號人物。你如此癡心妄想,那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段譽並不動怒,一本正經的道:“你說我是癩蛤蟆,王姑娘是天鵝,這比喻很是得當。不過我這頭癩蛤蟆與眾不同,只求向天鵝看上幾眼,心願已足,別無他想。”
  李延宗聽他說“我這頭癩哈蟆與眾不同”,實是忍俊不禁,縱聲大笑,奇在盡管他笑聲響亮,臉上肌肉仍是僵硬如恆,絕無半分笑意。段譽曾見過延慶太子這等連說話也不動嘴唇之人,李延宗狀貌雖怪,他也不覺如何詫異,說道:“說到臉上木無表情,你和延慶太子可還差得太遠,跟他做徒弟也還不配,”李延宗道:“延慶太子是誰?”段譽道:“他是大理國高手,你的武功頗不及他。”其實他於旁人武功高低,根本無法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死在你手下,不妨多說幾句不中聽的言語,叫你生生氣,也是好的。
  李延宗哼了一聲,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這小子還摸得出底麼?”他口中說話,手裡單刀縱橫翻飛,更加使得緊了。
  王語嫣眼見段譽身形歪斜,腳步忽高忽低,情勢甚是狼狽,叫道:“段公子,你快到門外去,要纏住他,在門外也是一樣。”段譽道:“你身子不會動彈,孤身留在此處,我總不放心。這裡死屍很多,你一個女孩兒家,一定害怕,我還是在這裡陪你的好。”王語嫣歎了口氣心想:“你這人真呆得可以,連我怕不怕死屍都顧到了,卻不顧自己轉眼之間便要喪命。”
  其時段譽腳下東踢西絆,好幾次敵人的刀鋒從頭頂身畔掠過,相去只毫發之間。他嚇得索索發抖,不住轉念:“他這麼一刀砍來,砍去我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的。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頭,哀求饒命吧。”心中雖如此想,終究說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段譽道:“生死大事,有誰不怕?一死之後,可什麼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卻又不能逃。”李延宗道:“為什麼?”段譽道:“多說無益。我從一數到十,你再殺我不了,可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了。你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你,大家牛皮糖,捉迷藏,讓王姑娘在旁瞧著,可有多氣悶膩煩。”
  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張口便數:“一、二、三、…”李延宗道:“你發什麼呆?”段譽數到:“四、五、六、…”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這等無聊之人,委實是辱沒了這個‘武字’?”呼呼呼三刀連劈。段譽腳步加快,口中也數得更加快了:“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好啦,我數到了十三,你尚自殺我不了,居然還不認輸,我看你肚子早就餓了,口也干了,去無錫城裡松鶴樓喝上幾杯,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遙快活?”眼見對方不肯罷手,便想誘之以酒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會過多少大敵,絕無一人和他相似,這人說精不精,說傻不傻,武功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實是生平罕見。跟他胡纏下去,不知伊於胡底?只怕略一疏神,中了他邪術,反將性命送於此處。須得另出奇謀”,他知段譽對王語嫣十分關心,突然抬頭向著閣樓,喝道:“很好,很好,你們快一刀將這姑娘殺了,下來助我。”
  段譽大吃一驚,只道真有敵人上了閣樓,要加害王語嫣,急忙抬頭,便這麼腳下略略一慢,李延宗一腿橫掃,將他踢倒,左足踏在他胸膛,鋼刀架在他頸中。段譽伸指欲點,李延宗右手微微加勁,刀刃陷入他頸中肉裡數分,喝道:“你動一動,我立刻切下你的腦袋。”
  這時段譽已看清楚閣樓上並無敵人,心中登時寬了,笑道:“原來你騙人,王姑娘並沒危險。”跟著又歎道:“可惜,可惜。”李延宗問道:“可惜什麼?”段譽道:“你武功了得,本來可算一條英雄好漢,我段譽死在你手中,也還值得。那知你不能用武功勝我,便行奸使詐,學那卑鄙小人的行逕,段譽豈非死得冤枉?”
  李延宗道:“我向來不受人激,你死得冤枉,心中不服,到閻羅王面前去告狀吧!”
  王語嫣叫道:“李將軍,且慢。”李延宗道:“什麼?”王語嫣道:“你若殺了他,除非也將我即刻殺死,否則總有一日我會殺了你給段公子報仇。”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說要你表哥來找我麼?”王語嫣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上,我卻有殺你的把握。”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見得?”王語嫣道:“你武學所知雖博,便還及不上我的一半。我初時見你刀法繁多,倒也佩服,但看到五十招後,覺得也不過如此,說你一句‘黔驢技窮’,似乎刻薄,但總而言之,你所知還不如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出於同一門派,你如何知道我所知遠不如你?焉知我不是尚有許多武功未曾顯露?”
  王語嫣道:“適才你使了青海玉樹派挪一招‘大漠飛沙’之後,段公子快步而過,你若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招,再使靈飛派的‘清風徐來’,早就將段公子打倒在地了,何必華而不實的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奸使詐、騙得他因關心我而分神,這才取勝?我瞧你於道家名門的刀法,全然不知。”李延宗順口道:“道家各門的刀法?”王語嫣道:“正是。我猜你以為道家只擅長劍法,殊不知道家名門的刀法剛中帶柔,另有一功。”李延宗冷笑道:“你說得當真自負。如此說來,你對這姓段的委實是一往情深。”
  王語嫣臉上一紅,道:“什麼一往情深?我對他壓根兒便談不上什麼‘情’字。只是他既為我而死,我自當決意為他報仇。”
  李延宗問道:“你說這話決不懊悔?”王語嫣道:“自然決不懊悔。”
  李延宗嘿嘿冷笑,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拋在段譽身上,刷的一聲響,還刀入鞘,身形一幌,己到了門外。但聽得一聲馬嘶,接著蹄聲得得,竟爾騎著馬越奔越遠,就此去了。
  段譽站起身來,摸了摸頸中的刀痕,兀自隱隱生痛,當真如在夢中。王語嫣也是大出意料之外,兩人一在樓上,一在樓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是喜歡,又是詫異。
  過了良久,段譽才道:“他去了。”王語嫣也道:“他去了。”段譽笑道:“妙極,妙極!他居然不殺我。王姑娘,你武學上的造詣遠勝於他,他是怕了你。”王語嫣道:“那也未必,他殺你之後,只須又一刀將我殺了,豈非干干淨淨?”段譽搔頭道:“這話也對。不過……不過……嗯,他見到你神仙一般的人物,怎敢殺你?”
  王語嫣臉上一紅,心想:“你這書呆子當我是神仙,這種心狠手辣的西夏武士,卻那會將我放在心上?”只是這句話不便出口。
  段譽見她忽有嬌羞之意,卻也不知原由,說道:“我拚著性命不要,定要讓你周全,不料你固安然無恙,而我一條小命居然也還活了下來,可算便宜之至。”
  他向前走得一步,當的一聲,一個小瓷瓶掉在地下,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拾起一看,見瓶上寫著八個篆字:“悲酥清風,嗅之即解”。段譽沉吟道:“什麼‘悲酥清風’?嗯,多半是解藥。”拔開瓶塞,一股奇臭難當的氣息直沖入鼻。他頭眩欲暈,幌了一幌,急忙蓋上瓶塞,叫道:“上當,上當,臭之極矣!尤甚於身入鮑魚之肆!”
  王語嫣道:“請你拿來給我聞聞,說不定以毒攻毒,當能奏效。”段譽道:“是!”拿著瓷瓶走到她身前,說道:“這東西奇臭難聞,你真的要試試?”王語嫣點了點頭。段譽手持瓶塞,卻不拔開。
  霎時之間,心中轉了無數念頭:“倘若這解藥當真管用,解了她所中之毒,她就不用靠我相助了。她本事勝我百倍,何必要我跟在身畔?就算她不拒我跟隨,她去找意中人慕容復,難道我站在一旁,眼睜睜的瞧著他們親熱纏綿?聽著他們談情說愛?難道我段譽真有如此修為,能夠心平氣和,不動聲色?能夠臉無不悅之容,口無不平之言?”
  王語嫣見他怔怔不語,笑道:“你在想什麼了?拿來給我聞啊,我不怕臭的。”段譽忙道:“是,是!”拔開瓶塞,送到她鼻邊。王語嫣用力嗅了一下,驚道:“啊喲,當真臭得緊。”段譽道:“是嗎?我原說多半不管用。”便想將瓷瓶收入懷中,王語嫣道:“給我再聞一下試試。”段譽又將瓷瓶拿到她鼻邊,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藥有靈還是無靈。
  王語嫣皺起眉頭,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寧可手足不會動彈,也不聞這臭東西……啊!我的手,我的手會動了!”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右手竟已舉了起來,掩住了鼻孔,在此以前,便要按住身上披著的衣衫,也是十分費力,十分艱難。
  她欣喜之下,從段譽手中接過瓷瓶,用力吸氣,既知這臭氣極具靈效,那就不再害怕,再吸得幾下,肢體間軟洋洋的無力之感漸漸消失,向段譽道:“請你下去,我要換衣。”
  段譽忙道:“是,是!”快步下樓,瞧著滿地都是屍體,除了那一對農家青年之外盡數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萬分抱憾,只見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睜大了眼睛瞧著他,當真是死不瞑目。他深深一揖,說道:“我若不殺老兄,老兄便殺了我。那時候躺在這裡的,就不是老兄而是段譽了。在下無可奈何,但心中實在歉仄之至,將來回到大理,定當延請高僧,誦念經文,超度各位仁兄。”他轉頭向那對農家青年男女的屍體瞧了一眼,回頭又向西夏武士的眾屍說道:“你們要殺的是我,要捉的是王姑娘,卻又何必多傷無辜?”
  王語嫣換罷衣衫,拿了濕衣,走下梯來,兀自有些手酸腳軟,見段譽對著一干死屍喃喃不休,笑問:“你說些什麼?”段譽道:“我只覺殺死了這許多人,心下良深歉仄。”
  王語嫣沉吟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為什麼要送解藥給我?”
  段譽道:“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啊……我知道啦。他……他……”他連說幾個“他”字,本想接著道:“他定是對你起了愛慕之心。”但覺這樣粗魯野蠻的一個西夏武士,居然對王語嫣也起愛慕之心,豈不唐突佳人?她美麗絕倫,愛美之心,盡人皆然,如果人人都愛慕她,我段譽對她這般傾倒又有什麼珍貴?我段譽還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模一樣?唉,甘心為她而死,那有什麼了不起?何況我根本就沒為她而死,想到此處,又道:“我……我不知道。”
  王語嫣道:“說不定又會有大批西夏武士到來,咱們須得急速離開才好。你說到那裡去呢?”她心中所想的自然是去找表哥,但就這麼直截了當的說出來,又覺不好意思。
  段譽對她的心事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說道:“你要到那裡去呢?”問這句話時心中大感酸楚,只待她說出“我要去找表哥”,他只有硬著頭皮道:“我陪你同去。”
  王語嫣玩弄著手中的瓷瓶,臉上一陣紅暈,道:“這個……這個……”隔了一會,道:“丐幫的眾位英雄好漢都中了這麼‘悲酥清風’之毒,倘若我表哥在這裡,便能將解藥拿去給他們嗅上幾嗅。再說,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於敵手……”
  段譽跳起身來,大聲道:“正是!阿朱、阿碧兩位姑娘有難,咱們須當即速前去,設法相救。”
  王語嫣心想:“這件事甚是危險,憑我們二人的本事,怎能從西夏武士手中救人?但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們失陷於敵,如何可以不救?一切只有見機行事了。”便道:“甚好,咱們去吧。”
  段譽指著滿地屍首,說道:“總得將他們妥為安葬才是,須當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墳上立塊墓碑,日後他們家人要來找尋屍骨,遷回故土,也好有個依憑。”
  王語嫣格的一笑,說道:“好吧,你留在這裡給他們料理喪事。大殮、出殯、發訃、開吊、讀祭文、做換聯、作法事、放焰口,好像還有什麼頭七、二七什麼的,等七七四十九日之後,你再一一去通知他們家屬,前來遷葬。”
  段譽聽出了話中的譏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覺不對,陪笑道:“依姑娘之見,該當怎樣才是?”王語嫣道:“一把火燒得干干淨淨,豈不是好?”段譽道:“這個,嗯,好像太簡慢些了吧?”沉吟半響,實在也別無善策,只得去覓來火種,點燃了碾坊中的稻草。兩人來到碾坊之外,霎時間烈焰騰空,火舌亂吐。
  段譽恭恭敬敬的跪拜叩首,說道:“色身無常,不可長保。各位仁兄今日命喪我手,當是前生業報,只盼魂歸極樂,永脫輪回之苦。莫怪,莫怪。”嚕哩嚕唆的說了一大片話,這才站起身來。
  碾坊外樹上系著十來匹馬,正是那批西夏武士騎來的,段譽與王語嫣各騎一匹,沿著大路而行。隱隱聽得鑼聲鏜鏜,人聲喧嘩,四鄰農民趕著救火來了。
  段譽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過意不去。王語嫣道:“你這人婆婆媽媽,那有這許多說的?我母親雖是女流之輩,但行事爽快明決,說干便干,你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卻偏有這許多顧慮規矩。”段譽心想:“你母親動輒殺人,將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與她比?”說道:“我第一次殺了這許多人,又放火燒人房子,不免有些驚驚肉跳。”王語嫣點頭道:“嗯!那也說得是,日後做慣了,也就不在乎啦。”段譽一驚,連連搖手,說道:“萬萬不可,萬萬不可。一之為甚,其可再乎?殺人放火之事,再也不干了。”
  王語嫣和他並騎而行,轉過頭來瞧著他,很感詫異,道:“江湖之上,殺人放火之事那一日沒有?段公子,你以後洗手不干,不再混跡江湖了麼?”段譽道:“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武功,我說什麼也不肯學,不料事到臨頭,終於還是逼了上來,唉,我不知怎樣才好?”王語嫣微微一笑,道:“你的志向是要讀書做官,將來做學士、宰相,是不是?”段譽道:“那也不是,做官也沒什麼味道。”王語嫣道:“那麼你想做什麼?難道你,你和我表哥一樣,整天便想著要做皇帝?”段譽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王語嫣臉上一紅,無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經碾坊中這一役,她和段譽死裡逃生,共歷患難,只覺他性子平易近人,在他面前什麼話都可以說,但慕容復一心一意要規復燕國舊幫的大志,究竟不能洩漏,說道:“這話我隨口說了,你可千萬別對第二人說,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則他可要怪死我啦。”
  段譽心中一陣難過,心想:“瞧你急成這副樣子,你表哥要怪責,讓他怪責去好了。”口中卻只得答應:“是了,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閒事呢。他做皇帝也好,做叫化也好,我全管不著。”
  王語嫣臉上又是一紅,聽他語氣中有不悅之意,柔聲道:“段公子,你生氣了麼?”
  段譽自和她相識以來,見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子,這番第一次如此軟語溫存的對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歡喜,除些兒從鞍上掉了下來,忙坐穩身子,笑道:“沒有,沒有。我生什麼氣?王姑娘,這一生一世,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你生氣的。”
  王語嫣的一番情意盡數系在表哥身上,段譽雖不顧性命的救她,她也只感激他的恩德,欽佩他的俠義心腸,這時聽他說“這一生一世,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你生氣的”這句話說得誠摯已極,直如賭咒發誓,這才陡地醒覺:“他……他……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麼?”不禁羞得滿臉通紅,慢慢低下了頭去,輕輕的道:“你不生氣,那就好了。”
  段譽心下高興,一時不知說些什麼話好,過了一會,說道:“我什麼也不想,只盼永如眼前一般,那就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所謂“永如眼前一般”,就是和她並騎而行。
  王語嫣不喜歡他再說下去,俏臉微微一沉,正色道:“段公子,今日相救的大德,我永不敢忘。但我心……我心早屬他人,盼你言語有禮,以留他日相見的地步。”
  這幾句話,便如一記沉重之極的悶棍,只打得段譽眼前金星飛舞,幾欲暈去。
  她這幾句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我的心早屬慕容公子,自今而後,你任何表露愛慕的言語都不可出口,否則我不能再跟你相見。你別自以為有恩於我,便能癡心妄想。”這幾句話並不過份,段譽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親口說來,聽在耳中,那滋味可當真難受。他偷眼形相王語嫣的臉色,但見她寶相莊嚴,當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樣,不由得隱隱有一陣大禍臨頭之感,心道:“段譽啊段譽,你既遇到了這位姑娘,而她又是早已心屬他人,你這一生注定是要受盡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兩人默默無言的並騎而行,誰也不再開口。
  王語嫣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氣了,生了很大的氣。不過我還是假裝不知的好。這一次我如向他道歉,以後他便會老是跟我說些不三不四的言語,倘若傳入了表哥耳中,表哥定會不高興的。”段譽心道:“我若再說一句吐露心事之言,豈非輕薄無聊,對她不敬?從今而後,段譽寧死也不再說半句這些話了。”王語嫣心想:“他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縱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麼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譽也這般想:“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縱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麼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
  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來到了岔路口,兩人不約而同的問道:“向左,還是向右?”交換了一個疑問的眼色之後,同時又問:“你不識得路?唉,我以為你是知道的。”我兩句話一出口,兩人均覺十分有趣,齊聲大笑,適才間的陰霾一掃而空。
  可是兩人於江湖上的事情一竅不通,商量良久,也想不出該到何處去救人才是。最後段譽道:“他們擒獲了丐幫大批大眾,不論是殺了還是關將起來,總有些蹤跡可尋,咱們還是回到那杏子林去瞧瞧再說。”王語嫣道:“回杏子林去?倘若那些西夏武士仍在那邊,咱們豈不是自投羅網?”段譽道:“我想適才落了這麼一場大雨,他們定然走了。這樣吧,你在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張上一張,要是敵人果真還在,咱們轉身便逃就是。”
  當下兩人說定,由段譽施展“凌波微步”,奔到朱、碧雙姝面前,將那瓶臭藥給他二人聞上一陣,解毒之後,再設法相救。
  兩人認明了道路,縱馬快奔,不多時已到了杏子林外。兩人下得馬來,將馬匹系在一株杏樹上。段譽將瓷瓶拿在手中,躡手躡足的走入林中。
  林中滿地泥濘,草叢上都是水珠。段譽放眼四顧,空蕩蕩地竟無一個人影,叫道:“王姑娘,這裡沒人,”王語嫣走進林來,說道:“他們果然走了,咱們到無錫城裡去探探消息吧。”段譽道:“很好。”想起又可和她並騎同行,多走一段路,心下大是歡喜,臉上不自禁的露出笑容。
  王語嫣奇道:“是我說錯了麼?”段譽忙道:“沒有。咱們這就到無錫城裡去。”王語嫣道:“那你為什麼好笑?”段譽轉開了頭,不敢向她正視,微笑道:“我有時會傻裡傻氣的瞎笑,你不用理會。”王語嫣想想好笑,咯的一聲,也笑了出來,這麼一來,段譽更忍不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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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慈突然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飛身而起,轉到了佛像身後,從三個不同方位齊向喬峰出掌拍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10 AM     標題: 第十八章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

 
  兩人按轡徐行,走向無錫。行出數裡,忽見道旁松樹上懸著一具屍體,瞧服色是西夏武士。再行出數丈,山坡旁又躺著兩具西夏武士的死屍,傷口血漬未干,死去未久。段譽道:“這些西夏人遇上了對頭,王姑娘,你想是誰殺的?”王語嫣道:“這人武功極高,舉手殺人,不費吹灰之力,真是了不起。咦,那邊是誰來了?”
  只見大道上兩乘馬並轡而來,馬上人一穿紅衫,一穿綠衫,正是朱碧雙姝。段譽大喜,叫道:“阿朱姑娘,阿碧姑娘,你們脫險啦!好啊,妙極!妙之極矣!”
  四人縱馬聚在一起,都是不勝之喜。阿朱道:“王姑娘,段公子,你們怎麼又回來啦?我和阿碧妹子正要來尋“你們呢。”段譽道:“我們也正在尋你們。”說著向語嫣瞧了一眼,覺得能與她合稱‘我們’,實是深有榮焉。王語嫣問道:“你們怎樣逃脫的?聞了那個臭瓶沒有?”阿朱笑道:“真是臭得要命,姑娘,你也聞過了?也是喬幫主救你的?”王語嫣道:“不是。是段公子救了我的。你們是喬幫主相救?”
  段譽聽到她親口說“是段公子救了我的”這句話,全身輕飄飄的如入雲端,跟著腦中一陣暈眩,幾乎便要從馬背上摔將下來。
  阿朱道:“是啊,我和阿碧中了毒,迷迷糊糊的動彈不得,和丐幫眾人一起,都給那些西夏蠻子上了綁,放在馬背上。行了一會,天下大雨,一干人都分散了,分頭覓地避雨。幾個西夏武士帶著我和阿碧躲在那邊的一座涼亭裡,直到大雨止歇,這才出來,便在那時,後面有人騎了馬趕將上來,正是喬幫主。他見咱二人給西夏人綁住了,很是詫異,還沒出口詢問,我和阿碧便叫;‘喬幫主,救我!’那些西夏武士一聽到‘喬幫主’三字,便紛紛抽出兵刃向他殺去。結果有的掛在松樹上,有的滾在山坡下,有的翻到了小河中。”
  王語嫣笑道:“那還是剛才的事,是不是?”
  阿朱道:“是啊。我說:‘喬幫主,咱姊妹中了毒,勞你的駕,在西夏蠻子身上找找解藥。’喬幫主在一名西夏武士屍身上搜出了一支小小瓷瓶,是香是臭,那也不用多說。”
  王語嫣問道:“喬幫主呢?”阿朱道:“他聽說丐幫人都中毒遭擒,說要救他們去,急匆匆的去了。他又問起段公子,十分關懷。”段譽歎道:“我這位把兄當真義氣深重。”阿朱道:“丐幫的人不識好歹,將好好一位幫主趕了出來,現下自作自受,正是活該。依我說呢,喬幫主壓根兒不用去相救,讓他們多吃些苦頭,瞧他們還不趕不趕人了?”段譽道:“我這把兄香火情重,他寧可別人負他,自己卻不肯負人。”
  阿碧道:“王姑娘,咱們現下去那裡?”王語嫣道:“我和段公子本來商量著要來救你們兩個。現下四個人都平平安安,真是再好不過。丐幫的事跟咱們毫不相干,依我說,咱們去少栗寺尋你家公子去吧。”朱碧雙姝最關懷的也正是慕容公子,聽她這麼一說,一齊拍手叫好,段譽心下酸溜溜地,悠悠的道:“你們這位公子,我委實仰慕得緊,定要見見。左右無事,便隨你們去少林寺走一遭。”
  當下四人調過馬頭,轉向北行。王語嫣和朱碧雙姝有說有笑,將碾坊中如何遇險、段譽如何迎敵、西夏武士李延宗如何釋命贈藥等情細細說了,只聽得阿朱、阿碧驚詫不已。
  三個少女說到有趣之處,格格輕笑,時時回過頭來瞧瞧段譽,用衣袖掩住了嘴,卻又不敢放肆嬉笑。段譽知道她們在談論自己的蠢事,但想自己雖然丑態百出,終於還是保護王語嫣周全,不由得又是羞慚,又有些驕傲;見這三個少女相互間親密之極,把自己全然當作了外人,此刻已是如此,待得見到慕容公子,自己自然更無容身之地,慕容復多半還會像包不同那樣,毫不客氣的將自己趕開,想來深覺索然無味。
  行出數裡,穿過了一大片桑林,忽聽見林畔有兩個少年人的號哭之聲。四人縱馬上前,見是兩個十四五歲的小沙彌,僧袍上血漬斑斑,其中一人還傷了額頭,阿碧柔聲問道:“小師父,是誰欺侮你們麼?怎地受了傷?”
  那個額頭沒傷的沙彌哭道:“寺裡來了許許多多番邦惡人,殺了我們師父,又將咱二人趕了出來。”四人聽到“番邦惡人”四字,相互瞧了一眼,均想:“是那些西夏人”?阿朱問道:“你們的寺院住在那裡?是些什麼番邦惡人?”那小沙彌道:“我們是天寧寺的,便在那邊……”說著手指東北,又道:“那些番人捉了一百多個叫化子,到寺裡來躲雨,要酒要肉,又要殺雞殺牛。師父說罪過,不讓他們在寺裡殺牛,他們將師父和寺裡十多位師兄都殺了,嗚嗚,嗚嗚”。阿朱問道:他們走了沒有?那小沙彌指著桑林後裊裊升起的炊煙,道:“他們正在煮牛肉,真是罪過,菩薩保佑,把這些番人打入阿鼻地獄。”阿朱道:“你們快走遠些,若給那些番人捉到,別讓他們將你兩個宰來吃了。”兩個小沙彌一驚,踉踉蹌蹌的走了。
  段譽不悅道:“他二人走投無路,阿朱姊姊何必再出言恐嚇?”阿朱笑道:“這不是恐嚇啊,我說的是真話。”阿碧道:“丐幫眾人既都囚在那天寧寺中,喬幫主趕向無錫城中,可撲了個空。”
  阿朱忽然異想天開,說道:“王姑娘,我想假扮喬幫主混進寺中,將那個臭瓶丟給眾叫化聞聞。他們脫險之後,必定好生感激喬幫主。”王語嫣微笑道:“喬幫主身材高大,是個魁梧奇偉的漢子,你怎扮得他像?”阿朱笑道:“越是艱難,越顯得阿朱的手段。”王語嫣笑道:“你扮得像喬幫主,卻冒充不了他的絕世神功。天寧寺中盡是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人物,你如何能來去自如?依我說呢,扮作一個火工道人、或是一個鄉下的賣菜婆婆,那還容易混進去些。”阿朱道:“要我扮鄉下婆婆,沒什麼好玩,那我就不去了。”
  王語嫣向段譽望望,欲言又止。段譽問道:“姑娘想說什麼?”王語嫣道:“我本來想請你扮一個人,和阿朱一塊兒去天寧寺,但想想又覺不妥。”段譽道:“要我扮什麼人?”王語嫣道:“丐幫的英雄們疑心病好重,冤枉我表哥和喬幫主暗中勾結,害死了他們的馬副幫主,倘若……倘若……我表哥和喬幫主去解了他們的困厄,他們就不會瞎起疑心了。”段譽心中酸溜溜地,說道:“你要我扮你表哥?”王語嫣粉臉一紅,說道:“天寧寺中敵人太強,你二人這般前去,甚是危險,那還是不去的好。”
  段譽心想:“你要我干什麼,我便干什麼,粉身碎骨,在所不辭。”突然又想:“我扮作了她的表哥,說不定她對我的神態便不同些,便享得片刻溫柔,也是好的。”想到此處,不由得精神大振,說道:“那有什麼危險?逃之夭夭,正是我段譽的拿手好戲。”
  王語嫣道:“我原說不妥呢,我表哥殺敵易如反掌,從來沒逃之夭夭的時候。”段譽一聽,一股涼氣登時從頂門上直撲下來,心想:“你表哥是大英雄,大豪傑,我原不配扮他。冒充了他而在人前出丑,豈不污辱了他的聲名。”阿碧見他悶悶不樂,便安慰道:“敵眾我寡,暫且退讓,匆要緊的。咱們只不過想去救人,又不是什麼比武揚名。”
  阿朱一雙妙目向著段譽上上下下打量,看了好一會,點頭道:“段公子,要喬裝我家公子,實在頗為不易。好在丐幫諸人本來不識我家公子,他的聲音筆貌到底如何,只須得個大意也就是了”段譽道:“你本事大,假扮喬幫主最合適,否則喬幫主是丐幫人眾朝夕見面之人,稍有破綻,立時便露出馬腳。”阿朱微笑道:“喬幫主是位偉丈夫,我要扮他反而容易。我家公子跟你身材差不多、年紀也大不了太多,大家都是公子哥兒、讀書相公,要你捨卻段公子的本來面目,變成一位慕容公子,那實在甚難。”
  段譽歎道:“慕容公子是人中龍鳳,別人豈能邯鄲學步?我想倒還是扮得不大像的好,否則待會兒逃之夭夭起來,豈非有損慕容公子的清名令譽?”
  王語嫣臉上一紅,低聲道:“段公子,我說錯了話,你還在惱我麼?”段譽忙道:“沒有,沒有,我怎敢惱你?”
  王語嫣嫣然一笑,道:“阿朱姊姊,你們卻到那裡改裝去?”阿朱道:“須得到個小市鎮上,方能買到應用的物事。”
  當下四個人撥過馬頭,轉而向西,行出七八裡,到了一鎮,叫做馬郎橋。那市鎮甚小,並無客店,阿朱想出主意,雇了一艘船停在河中,然後去買了衣物,在船中改裝。江南遍地都是小河,船只之多,不下於北方的牲口。
  她先替段譽換了衣衫打扮,讓他右手持折扇,穿一青色長袍,左手手指上戴個戒指,阿朱道:“我家公子戴的是漢玉戒指,這裡卻哪裡買去?用只青田石的充充,也就行了。”段譽只是苦笑,心道:“慕容復是珍貴的玉器,我是卑賤的石頭,在這三個少女心目之中,我們二人的身價亦復如此。”阿朱在他臉上塗些面粉,加高鼻子,又使他面頰較為豐腴,再提筆改畫眉毛、眼眶,化裝已畢,笑問王語嫣:“王姑娘,你說還有什麼地方不像?”
  王語嫣不答,只是癡癡的瞧著他,目光中脈脈含情,顯然是心搖神馳,芳心如醉。
  段譽和她這般如癡如醉的目光一觸,心中不禁一蕩,隨即想起:“她這時瞧的可是慕容復,並不是我段譽。”又想:“那慕容復又不知是如何英俊,如何勝我百倍,可惜我瞧不見自己。”心中一會兒歡喜,一會兒著惱。
  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各自思潮如湧,不知阿朱、阿碧早到後艙自行改裝去了。
  過了良久,忽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粗聲道:“啊,你在這兒,找得我做哥哥的好苦。”段譽一驚,抬起頭來,見說話的正是喬峰,不禁大喜,說道:“大哥,是你,那好極了。咱們正想改扮了你去救人,現下你親自到來,阿朱姊姊也不用喬裝改扮了。”
  喬峰道:“丐幫眾人將我逐出幫外,他們是死是活,喬某也不放在心上。好兄弟,來來來,咱哥倆上岸去斗酒,喝他二十大碗。”段譽忙道:“大哥,丐幫群豪都是你舊日的好兄弟,你還是去救他們一救吧。”喬峰怒道:“你書呆子知道什麼?來,跟我喝酒去!”說著一把抓住了段譽手腕。段譽無奈,只得道:“好,我先陪你喝酒,喝完了酒再去救人!”
  喬峰突然間格格嬌笑,聲音清脆宛轉,一個魁梧的大漢發出這種小女兒的笑聲,實是駭人。段譽一怔之下,立時明白,笑道:“阿朱姊姊,你易容改裝之術當真神乎其技,難得連說話聲音也學得這麼像。”
  阿朱改作了喬峰的聲音,說道:“好兄弟,咱們去吧,你帶好了那個臭瓶子。”向王語嫣和阿碧道:“兩位姑娘在此等候好音便了。”說著攜著段譽之手,大踏步上岸。不知她在手上塗了什麼東西,一只柔膩粉嫩的小手,伸出來時居然也是黑黝黝地,雖不及喬峰手掌粗大,但旁人一時之間卻也難以分辨。
  王語嫣眼望著段譽的後影,心中只想:“如果他真是表哥,那就好了。表哥,這時候你也在想念我麼?”
  阿朱和段譽乘馬來到離天寧寺五裡之外,生怕給寺中西夏武士聽到蹄聲,將坐騎系在一家農家的牛棚中,步行而前。
  阿朱道:“慕容兄弟,到得寺中,我便大言炎炎,吹牛恐嚇,你乘機用臭瓶子給丐幫眾人解毒。”她說這幾句話時粗聲粗氣,已儼然是喬峰的口吻。段譽笑著答應。
  兩人大踏步走到天寧寺外,只見寺門口站著十多名西夏武士,手執長刀,貌相凶狠。阿朱和段譽一見之下,心中打鼓,都不由得惶恐。阿朱低聲道:“段公子,待會你得拉著我,急速逃走,否則他們要是找我比武,那可難以對付了。”段譽道:“是了。”但這兩字說來聲音顫抖,心下實在也是極為害怕。
  兩人正在細聲商量、探頭探腦之際,寺門口一名西夏武士已見到了,大聲喝道:“兀那兩個蠻子,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做奸細麼?”呼喝聲中,四名武士奔將過來。
  阿朱無可奈何,只得挺起胸膛,大跨步上前,粗聲說道:“快報與你家將軍知道,說道丐幫喬峰、江南慕容復,前來拜會西夏赫連大將軍。”
  那為首的武士一聽之下,大吃一驚,忙抱拳躬身,說道:“原來是丐幫喬幫主光降,多有失禮,小人立即稟報。”當即快步轉身入內,余人恭恭敬敬的垂手侍立。
  過不多時,只聽得號角之聲響起,寺門大開,西夏一品堂堂主赫連鐵樹率領努兒海等一眾高手,迎了出來。葉二娘、南海鱷神、雲中鶴三人也在其內。段譽心中怦怦亂跳,低下了頭,不敢直視。
  赫連鐵樹道:“久仰‘姑蘇慕容’的大名,有道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今日得見高賢,榮幸啊榮幸。”說著向段譽抱拳行禮。他想西夏“一品堂”已與幫幫翻臉成仇,對喬峰就不必假客氣。
  段譽急忙還禮,說道:“赫連大將軍威名及於海隅,在下早就企盼得見西夏一品堂的眾位英雄豪傑,今日來得魯莽,還望海涵。”說這些文謅謅的客套言語,原是他的拿手好戲,自是豪沒破綻。
  赫連鐵樹道:“常聽武林中言道:‘北喬峰,南慕容’,說到中原英傑,首推兩位,今日同時駕臨,幸如何之?請,請。”側身相讓,請二人入殿。
  阿朱和段譽硬著頭皮,和赫連鐵樹並肩而行。段譽心想:“聽這西夏將軍的言語神態,似乎他對慕容公子的敬重,尚我對我喬大哥之上,難道那慕容復的武功人品,當真比喬大哥猶勝一籌”我看,不見得啊,不見得。”
  忽聽得一人怪聲怪氣的說道:“不見得啊,不見得。”段譽吃了一驚,側頭瞧那說話之人,正是南海鱷神。他眯著一雙如豆小眼,斜斜打量段譽,只是搖頭。段譽心中大跳,暗道:“糟糕,糟糕!可給他認出了。”只聽南海鱷神說道:“瞧你骨頭沒三兩重,有什麼用?喂,我來問你。人家說你會‘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岳老二可不相信。”段譽當即寬心:“原來他並沒認出來。”只聽南海鱷神又道:“我也不用你出手,我只問人我,你知道我岳老二有什麼拿手本事?你用什麼他媽的功夫來對付我,才算是他媽的‘以老子之道,還施老子之身’?”說著雙手叉腰,神態倨傲。
  赫連鐵樹本想出聲制止,但轉念一想,慕容復名頭大極,是否名副其實,不妨便由這瘋瘋顛顛的南海鱷神來考他一考,當下並不插口。
  說話之間,各人已進了大殿,赫連鐵樹請段譽上座,段譽卻以首位相讓阿朱。
  南海鱷神大聲道:“喂,慕容小子,你且說說看,我最拿手的功夫是什麼。”段譽微微一笑,心道:“旁人問我,我還真的答不上來。你來問我,那可巧了。”當下打開折扇,輕輕搖了幾下,說道:“南海鱷神岳老三,你本來最拿手的本領,是喀喇一聲,扭斷了人的脖子,近年來功夫長進了,現下最得意的武功,是鱷尾鞭和鱷嘴剪。我要對付你,自然是用鱷尾鞭和鱷嘴剪了。”
  他一口說出鱷尾鞭和鱷嘴剪的名稱,南海鱷神固然驚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連葉二娘與雲中鶴也是詫異之極。這兩件兵刃蝻海鱷神新近所練,從未在人前施展過,只在大理無量山峰巔與雲中鶴動手,才用過一次,當時除了木婉清外,更無外人得見。他們卻哪裡料想得到,木婉清早已將此事原原本本的說與眼前這個假慕容公子知道。
  南海鱷神側過了頭,又細細打量段譽。他為人雖凶殘狠惡,卻有佩服英雄好漢之心,過了一會,大拇指一挺,說道:“好本事!”段譽笑道:“見笑了。”南海鱷神心想:“他連我新練的拿手兵刃也說得出來,我其余的武功也不用問他了。可惜老大不在這兒,否則倒可好好的考他一考。啊,有了!”大聲說道:“慕容公子,你會使我的武功,不算希奇;倘若我師父到來,他的武功你一定不會。”段譽微笑道:“你師父是誰?他又有什麼了不起的功夫?”南海鱷神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的受業師父,去世已久,不說也罷。我新拜的師父本事卻非同小可,不說別的,單是一套‘凌波微步’,相信世上便無第二個會得。”
  段譽沉吟道:“‘凌波微步’,嗯,那確是了不起的武功。大理段公子居然肯收閣下為徒,我卻有些不信。”南海鱷神忙道:“我干麼騙你?這裡許多人都曾親耳聽到,段公子親口叫我徒兒。”段譽心下暗笑:“初時他死也不肯拜我為師,這時卻唯恐我不認他為徒。”便道:“嗯,既是如此,閣下想必已學到了你師父的絕技?恭喜!恭喜!”
  南海鱷神將腦袋搖得博浪鼓相似,說道:“沒有,沒有!你自稱於天下武功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如能走得三步‘凌波微步’,岳老二便服了你。”
  段譽微笑道:“凌波微波雖難,在下卻也曾學得幾步。岳老爺子,你倒來捉捉我看。”說著長衫飄飄,站到大殿之中。
  西夏群豪從來沒聽見過“凌波微步”之名,聽南海鱷神說得如此神乎其技,都企盼見識見識,當下分站大殿四角,要看段譽如何演法。
  南海鱷神一聲厲吼,左手一探,右手從左手掌底穿出,便向段譽抓去。段譽斜踏兩步,後退半步,身子如風擺荷葉,輕輕巧巧的避開了,只聽得噗的一聲響,南海鱷神收勢不及,右手五指插入了大殿的圓柱之中,陷入數寸。旁觀眾人見他如此功力,盡皆失色。南海鱷神一擊不中,吼聲更厲,身子縱起,從空搏擊而下。段譽毫不理會,自管自的踏著八卦步法,瀟酒灑自如的行走。南海鱷神加快撲擊,吼叫聲越來越響,渾如一頭猛獸相似。
  段譽一瞥間見到他猙獰的面貌,心中一窒,急忙轉過了頭,從袖中取出一條手巾,綁住了自己眼睛,說道:“我就算綁住眼睛,你也捉我不到。”
  南海鱷神雙掌飛舞,猛力往段譽身上擊去,但總是差著這麼一點。旁人都代段譽栗栗危懼,手心中捏了一把冷汗。阿朱關心段譽,更是心驚肉跳,突然放粗了嗓子,喝道:“南海鱷神,慕容公子這凌波微步,比之你師父如何?”
  南海鱷神一怔,胸口一股氣登時洩了,立定了腳步,說道:“好極,好極!你能包住了眼睛走這怪步,只怕我師父也辦不到,好!姑蘇慕容,名不虛傳,我南海鱷神服了你啦。”
  段譽拉去眼上手巾,返身回座。大殿上登時采聲有如春雷。
  赫連鐵樹待兩人入座,端起茶盞,說道:“請用茶。兩位英雄光降,不知有何指教?”
  阿朱道:“敝幫有些兄弟不知怎地得罪了將軍,聽說將軍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將他們擒來此間。在下斗膽,要請將軍釋放。”她將“派出高手,以上乘武功將他們擒來此間”的話,說得特別著重,譏刺西夏人以下毒的卑鄙手段擒人。
  赫連鐵樹微微一笑,說道:“話是不差。適才慕容公子大顯身手,果然名下無虛。喬幫主與慕容公子齊名,總也得露一手功夫給大伙兒瞧瞧,好讓我們西夏人心悅誠服,這才好放回貴幫的諸位英雄好漢。”
  阿朱心下大急,心想:“要我冒充喬幫主的身手,這不是立刻便露出馬腳麼?”正要飾詞推諉,忽覺手腳酸軟,想要移動一根手指也已不能,正與昨晚中了毒氣之時一般無異,不禁大驚:“糟了,沒想到便在這片刻之間,這些西夏惡人又會故技重施,那便如何是好?”
  段譽百邪不侵,渾無知覺,只見阿朱軟癱在椅上,知她又已中了毒氣,忙從懷中取出那個臭瓶,拔開瓶塞,送到她鼻端。阿朱深深聞了幾下,以中毒未深,四肢麻痺便去。她伸手拿住了瓶子,仍是不停的嗅著,心下好生奇怪,怎地敵人竟不出手干涉?瞧那些西夏人時,只見一個個軟癱在椅上,毫不動彈,只眼珠骨溜溜亂轉。
  段譽說道:“奇哉怪也,這干人作法自斃,怎地自己放毒,自己中毒?”阿朱走過去推了推赫連鐵樹。
  大將軍身子一歪,斜在椅中,當真是中了毒。他話是還會說的,喝道:“喂,是誰擅用‘悲酥清風’?快取解藥來,快取解藥來!”喝了幾聲,可是他手下眾人個個軟倒,都道:“稟報將軍,屬下動彈不得。”努兒海道:“定有內奸,否則怎能知道這‘悲酥清風的繁復使法。”赫連鐵樹怒道:“不錯!那是誰?你快快給我查明了,將他碎屍萬段,”努兒海道:“是!為今之計,須得先取到解藥才是。”赫連鐵樹道:“這話不錯,你這就去取解藥來。”
  努兒海眉頭皺起,斜眼瞧著阿朱手中瓷瓶,說道:“喬幫主,煩你將這瓶子中的解藥,給我們聞上一聞,我家將軍定有重謝。”
  阿朱笑道:“我要去解救本幫的兄弟要緊,誰來貪圖你家將軍的重謝。”
  努兒海又道:“慕容公子,我身邊也有個小瓶,煩你取出來,拔了瓶塞,給我聞聞。”
  段譽伸手到他懷裡,掏出一個小瓶,果然便是解藥,笑道:“解藥取出來了,卻不給你聞。”和阿朱並肩走向後殿,推開東廂房門,只見裡面擠滿了人,都是丐幫被擒的人眾。
  阿朱一進去,吳長老便大聲叫了起來:“喬幫主,是你啊,謝天謝地。”阿朱將解藥給他聞了,說道:“這是解藥,你逐一給眾兄弟解去身上之毒。”吳長老大喜,待得手足能夠活動,便用瓷瓶替宋長老解毒。段譽則用努兒海的解藥替徐長老解毒。
  阿朱道:“丐幫人多,如此逐一解毒,何時方了?吳長老,你到西夏人身邊搜搜去,且看是否尚有解藥。”
  吳長老道:“是!”快步走向大殿,只聽得大殿上怒罵聲、嘈叫聲、辟拍聲大作,顯然吳長老一面搜解藥,一面打人出氣。過不多時,他捧了六個小瓷瓶回來,笑道:“我專揀服飾華貴的胡虜去搜,果然穿著考究的,身邊便有解藥,哈哈,那家伙可就慘了。”段譽笑問:“怎麼”?吳長老笑道:“我每人都給兩個嘴巴,身邊有解藥的,便下手特別重些。”
  他忽然想起沒見過段譽,問道:“這位兄台高姓大名,多蒙相救。”段譽道:“在下復姓慕容,相救來遲,令各位委屈片時,得罪得罪。”
  丐幫眾人聽到眼前此人竟便是大名鼎鼎的“姑蘇慕容”,都是不勝駭異。
  宋長老道:“咱們瞎了眼睛,冤枉慕容公子害死馬副幫主。今日若不是他和喬幫主出手相救,大伙兒落在這批西夏惡狗手中,還會有什麼好下場?”吳長老也道:“喬幫主,大人不記小人之過,你還是回來作咱們的幫主吧。”
  全冠清冷冷的道:“喬爺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他稱喬峰為“喬爺”而不稱“喬幫主”,自是不再認他為幫主,而說他和慕容公子果然是知交好友,這句話甚是厲害。丐幫眾人疑心喬峰假手慕容復,借刀殺人而除去馬大元,喬峰一直否認與慕容復相識。今日兩人偕來天寧寺,有說有笑,神情頗為親熱,顯然並非初識。
  阿朱心想這干人個個是喬峰的舊交,時刻稍久,定會給他們瞧出破綻,便道:“幫中大事,慢慢商議不遲,我去瞧瞧那些西夏惡狗。”說著便向大殿走去。段譽隨後跟出。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10 AM

兩人來到殿中,只聽得赫連鐵樹正在破口大罵:“快給我查明了,這個王八羔子的西夏人叫什麼名字,回去抄他的家,將他家中男女老幼殺個雞犬不留。他奶奶的,他是西夏人,怎麼反而相助外人,偷了我的‘悲酥清風’來胡亂施放。”段譽一怔,心道:“他罵哪一個西夏人啊?”只聽赫連樹罵一句,努兒海便答應一句。赫連鐵樹又道:“他在牆上寫這八個字,那不是明著譏刺咱們麼?”
  段譽和阿朱抬頭看時,只見粉牆上龍蛇飛舞般寫著四行字,每行四字: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迷人毒風,原璧歸君。”
  墨沉淋漓,兀自未干,顯然寫字之人離去不久。
  段譽“啊”的一聲,道:“這……阿……這是慕容公子寫的嗎?”阿朱低聲道:“別忘了你自己是慕容公子。我家公子能寫各家字體,我辨不出這幾個字是不是他寫的。”
  段譽向努兒海問道:“這是誰寫的?”
  努兒海不答,只暗自擔心,不知丐幫眾人將如何對付他們,他們擒到丐幫群豪之後,拷打侮辱,無所不至,他們只須“以彼之道,還施彼身,”那就難當得很了。
  阿朱見丐幫中群豪紛紛來到大殿,低聲道:“大事已了咱們去吧!”大聲道:“我另有要事,須得和慕容公子同去辦理,日後再見。”說著快步出殿。吳長老等大叫:“幫主慢走,幫主慢走。”阿朱那敢多停,反而和段譽越走越快。丐幫中群豪對喬峰向來敬畏,誰也不敢上前阻攔。
  兩人行出裡許,阿朱笑道:“段公子,說來也真巧,你那個丑八怪徒兒正好要你試演凌波微步的功夫,還說你比他師父更行呢。”段譽“嗯”了一聲。阿朱又道:“不知是誰暗放迷藥?那西夏將軍口口聲聲說是內奸,我看多半是西夏人自己干的。”
  段譽陡然間想起一個人,說道:“莫非是李延宗?便是咱們在碾坊中相遇的那個西夏武士?”阿朱沒見過李延宗,無法置答,只道:“咱們去跟王姑娘說,請她參詳參詳。”
  正行之間,馬蹄聲響,大道上一騎疾馳而來,段譽遠遠見到正是喬峰,喜道:“是喬大哥!”正要出口招呼,阿朱忙一拉他的衣袖,道:“別嚷,正主兒來了!”轉過了身子。段譽醒悟:“阿朱扮作喬大哥的模樣,給他瞧見了可不大妙。”不多時喬峰已縱馬馳近。段譽不敢和他正面相對,心想:“喬大哥和丐幫群豪相見,真相便即大白,不知會不會怪責阿朱如此惡作劇?”
  喬峰救了阿朱、阿碧二女之後,得知丐幫眾兄弟為西夏人所擒,心下焦急,四處追尋。但江南鄉間處處稻田桑地,水道陸路,縱橫交叉,不比北方道路單純,喬峰尋了大半天,好容易又撞到天寧寺的那兩個小沙彌,問明方向,這才趕向天寧寺來。他見段譽神采飛揚,狀貌英俊,心想:“這位公子和我那段譽兄弟倒是一時瑜亮。”阿朱早便背轉了身子,他便沒加留神,心中掛懷丐幫兄弟,快馬加鞭,疾馳而過。
  來到天寧寺外,只見十多名丐幫弟子正綁住一個個西夏武士,押著從寺中出來,喬峰大喜:“丐幫眾兄弟原來已反敗為勝”。
  群丐見喬峰去而復回,紛紛迎上,說道:“幫主,這些賊虜如何發落,請你示下。”喬峰道:“我早已不是丐幫中人,‘幫主’二字,再也休提起。大伙兒有損傷沒有?”
  寺中徐長老等得報,都快步迎出,見到喬峰,或羞容滿面,或喜形於色。宋長老大聲道:“幫主,昨天在杏子林中,本幫派在西夏的探子送來緊急軍情,徐長老自作主張,不許你看,你道那是什麼?徐長老,快拿出來給幫主看。”言語之間已頗不客氣。
  徐長老臉有慚色,取出本來藏在蠟丸中的那小紙團,歎道:“是我錯了。”遞給喬峰。
  喬峰搖頭不接。宋長老夾手搶過,攤開那張薄薄的皺紙,大聲讀道:
  ’啟稟幫主:屬下探得,西夏赫連鐵樹將軍率同大批一品堂好手,前來中原,想對付我幫。他們有一樣厲害毒氣,放出來時全無氣息,令人不知不覺的就動彈不得。跟他們見面之時,千萬要先塞住鼻孔,或者先打倒他們的頭腦,搶來臭得要命的解藥,否則危險萬分。要緊,要緊。大信舵屬下易大彪火急稟報。”
  宋長老讀罷,與吳長老、奚長老等齊向徐長老怒目而視。白世鏡道:“易大彪兄弟這個火急稟報,倒是及時趕到的,可惜咱們沒及時拆閱。好在眾兄弟只受了一場鳥氣,倒也無人受到損傷。幫主,咱們都得向你請罪才是。你大仁大義,唉,當真沒得說的。”
  吳長老道:“幫主,你一離開,大伙兒便即著了道兒,若不是你和慕容公子及時趕來相救,丐幫全軍覆沒。你不回來主持大局,做大伙兒的頭兒,那是決計不成的。”喬峰奇道:“什麼慕容公子?”吳長老道:“全冠清這些人胡說八道,你莫聽他的。結交朋友,又是什麼難事?我信得過你和慕容公子是今天才相識的。”喬峰道:“慕容公子?你說是慕容復麼?我從未見過他面。”
  徐長老和宋、奚、陳、吳四長老面面相覷,都驚得呆了,均想:“只不過片刻之前,他和慕容公子攜手進來給眾人解毒,怎麼這時忽然又說不識慕容公子?”奚長老凝思片刻,恍然大悟,道:“啊,是了,適才那青年公子自稱復姓慕容,但並不是慕容復。天下雙姓‘慕容’之人何止千萬,那有什麼希奇?”陳長老道:“他在牆上自題‘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卻不是慕容復是誰?”
  忽然有個怪聲怪氣的聲音說道:“那娃娃公子什麼武功都會使,而且門門功夫比原來的主兒更加精妙,那還不是慕容復?當然是他!一定是他!”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只見他鼠目短髯,面皮焦黃,正是南海鱷神。他中毒後被綁,卻忍不住插嘴說話。
  喬峰奇道:“那慕容復來過麼?”南海鱷神怒道:“放你娘的臭屁!剛才你和慕容復攜手進來,不知用什麼鬼門道,將老子用麻藥麻住了。你快快放了老子便罷,否則的話,哼!哼哼……”他接連說了幾個“哼哼”,但“否則的話”那便如何,卻說不上來,想來想去,也只是“哼哼”而已。
  喬峰道:“瞧你也是一位武林中的好手,怎地如此胡說八道?我幾時來過了?什麼和慕容復攜手進來,更是荒謬之極。”
  南海鱷神氣得哇哇大叫:“喬峰,他媽的喬峰,枉你是丐幫一幫之言,竟敢撒這漫天大謊!大小朋友,剛才喬峰是不是來過?咱家將軍是不是請他上坐,請他喝茶?”一眾西夏人都道:“是啊,慕容復試演‘凌波微步’,喬峰在旁鼓掌喝采,難道這是假的?”
  吳長老扯了扯喬峰的袖子,低聲道:“幫主,明人不做暗事,剛才的事,那是抵賴不了的。”喬峰苦笑道:“吳四哥,難道剛才你也見過我來?”吳長老將那盛放解藥的小瓷瓶遞了過去,道:“幫主,這瓶子還給你,說不定將來還會有用。”喬峰道:“還給我?什麼還給我?”吳長老道:“這解藥是你剛才給我的,你忘了麼?”喬峰道:“怎麼?吳四哥,你當真剛才見過我?”吳長老見他絕口抵賴,心下既感不快,又是不安。
  喬峰雖然精明能干,卻怎猜得到竟會有人假扮了他,在片刻之前,來到天寧寺中解救眾人?他料想這中間定然隱伏著一個重大陰謀。吳長老、宋長老都是直性子人,決計不會干什麼卑鄙勾當,但那玩弄權謀之人策略厲害,自能妥為布置安排,使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在眾人眼中看出來處處顯得荒唐邪惡。
  丐幫群豪得他解救,本來人人感激,但聽他矢口不認,卻都大為驚詫。有人猜想他這幾天中多遭變故,以致神智錯亂;有人以為喬峰另有對付西夏人的秘計密謀,因此不肯在西夏敵人之前直認其事;有人料想馬大元確是他假手於慕容復所害,生怕奸謀敗露,索性絕口否認識得慕容其人;有人猜想他圖謀重任丐幫幫主,在安排什麼計策;更有人深信他是為契丹出力,既反西夏,亦害大宋。各人心中的猜測不同,臉上便有惋惜、崇敬、難過,憤恨、鄙夷、仇視等種種神氣。
  喬峰長歎一聲,說道:“各位均已脫險,喬峰就此別過。”說著一抱拳,翻身上馬,鞭子一揚,疾馳而去。
  忽聽得徐長老叫道:“喬峰,將打狗棒留了下來。”喬峰陡地勒馬,道:“打狗棒?在杏林之中,我不是已交了出來了嗎?”徐長老道:“咱們失手遭擒,打狗棒落在西夏眾惡狗手中。此時遍尋不見,想必又為你取去。”
  喬峰仰天長笑,聲音悲涼,大聲道:“我喬峰和丐幫再無瓜葛,要這打狗棒何用?徐長老,你也將喬峰瞧得忒也小了。”雙腿一挾,胯下馬匹四蹄翻飛,向北馳去。
  喬峰自幼父母對他慈愛撫育,及後得少林僧玄苦大師授藝,再拜丐幫汪幫主為師,行走江湖,雖然多歷艱險,但師父朋友,無不對他赤心相待。這兩天中,卻是天地間陡起風波,一向威名赫赫、至誠仁義的幫主,竟給人認作是賣國害民、無恥無信的小人。他任由坐騎信步而行,心中混亂已極:“倘若我真是契丹人,過去十余年中,我殺了不少契丹人,破敗了不少契丹的圖謀,豈不是大大的不忠?如果我父母確是在雁門關外為漢人害死,我反拜殺害父母的仇人為師,三十年來認別人為父為母,豈不是大大的不孝?喬峰啊喬峰,你如此不忠不孝,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倘若三槐公不是我的父親,那麼我自也不是喬峰了?我姓什麼?我親生父親給我起了什麼名字?嘿嘿,我不但不忠不孝,抑且無名無姓。”
  轉念又想:“可是,說不定這一切都是出於一個大奸大惡之人的誣陷,我喬峰堂堂大丈夫,給人擺布得身敗名裂,萬劫不復,倘若激於一時之憤,就此一走了之,對丐幫從此不聞不問豈非枉自讓奸人陰謀得逞?嗯,總而言之,必得查究明白才是。”
  心下盤算,第一步是趕回河南少室山,向三槐公詢問自己的身世來歷,第二步是入少林寺叩見受業恩師玄苦大師,請他賜示真相,這兩人對自己素來愛護有加,決不致有所隱瞞。
  籌算既定,心下便不煩惱。他從前是丐幫之主,行走江湖,當真是四海如家,此刻不但不能再到各處分舵食宿,而且為了免惹麻煩,反而處處避道而行,不與丐幫中的舊屬相見。只行得兩天,身邊零錢花盡,只得將那匹從西夏人處奪來的馬匹賣了,以作盤纏。
  不一日,來到嵩山腳下,徑向少室山行去。這是他少年時所居之地,處處景物,皆是舊識。自從他出任丐幫幫主以來,以丐幫乃江湖上第一大幫,少林派是武林中第一大派,丐幫幫主來到少林,種處儀節排場,驚動甚多,是以他從未回來,只每年派人向父母和恩師奉上衣食之敬、請安問好而已。這時重臨故土,想到自己身世大謎,一兩個時辰之內便可揭開,饒是他鎮靜沉隱,心下也不禁惴惴。
  他舊居是在少室山之陽的一座山坡之旁。喬峰快步轉過山坡,只見菜園旁那株大棗樹下放著一頂草笠,一把茶壺。茶壺柄子已斷,喬峰認得是父親喬三槐之物,胸間陡然感到一陣暖意:“爹爹勤勉節儉,這把破茶壺已用了幾十年,仍不捨得丟掉。”
  看到那株大刺樹時,又憶起兒時每逢刺熟,父親總是攜著他的小手,一同擊打棗子。紅熟的棗子飽脹皮裂,甜美多汁,自從離開故鄉之後,從未再嘗到過如此好吃的刺子。喬峰心想:“就算他們不是我親生的爹娘,但對我這番養育之恩,總是終身難報。不論我身世真相如何,我決不可改了稱呼。”
  他走到那三間土屋之前,只見屋外一張竹席上曬滿了菜干,一只母雞帶領了一群小雞,正在草間啄食。他不自禁的微笑:’今晚娘定要殺雞做菜,款待她久未見面的兒子。”他大聲叫道:“爹!娘!孩兒回來了。”
  叫了兩聲,不聞應聲,心想:“啊,是了,二老耳朵聾了,聽不見了。”推開板門,跨了進去,堂上板桌板凳、犁耙鋤頭,宛然與他離家時的模樣並無大異,卻不見人影。
  喬峰又叫了兩聲:“爹!娘!”仍不聽得應聲,他微感詫異,自言自語:“都到那裡去啦!”探頭向臥房中一張,不禁大吃一驚,只見喬三槐夫婦二人都橫臥在地,動也不動。
  喬峰急縱入內,先扶起母親,只覺她呼吸已然斷絕,但身子尚有微溫,顯是死去還不到一個時辰,再抱起父親時,也是這般。喬峰又是驚慌,又是悲痛,抱著父親屍身走出屋門,在陽光下細細檢視,察覺他胸口脅骨根根斷絕,竟是被武學高手以極厲害的掌力擊斃,再看母親屍首,也一般無異。喬峰腦中混亂:“我爹娘是忠厚老實的農夫農婦,怎會引得武學高手向他們下此毒手?那自是因我之故了。”
  他在三間屋內,以及屋前、屋後、和屋頂上仔細察看,要查知凶手是何等樣人。但下手之人竟連腳印也不留下一個。喬峰滿臉都是眼淚,越想越悲,忍不住放聲大哭。
  只哭得片刻,忽聽得背後有人說道:“可惜,可惜,咱們來遲了一步。”喬峰倏地轉過身來,見是四個中年僧人,服飾打扮是少林寺中的。喬峰雖曾在少林派學藝,但授他武功的玄苦大師每日夜半方來他家中傳授,因此他對少林寺的僧人均不相識。他此時心中悲苦,雖見來了外人,一時也難以收淚。
  一名高高的僧人滿臉怒容,大聲說道:“喬峰,你這人當真是豬狗不如。喬三槐夫婦就算不是你親生父母,十余年養育之恩,那也非同小可,如何竟忍心下手殺害?”喬峰泣道:“在下適才歸家,見父母被害,正要查明凶手,替父母報仇,大師何出此言?”那僧人怒道:“契丹人狼子野心,果然是行同禽獸!你竟親手殺害義父義母,咱們只恨相救來遲。姓喬的,你要到少室山來撒野,可還差著這麼一大截。”說著呼的一掌,便向喬峰胸口劈到。
  喬峰正待閃避,只聽得背後風聲微動,情知有人從後偷襲,他不願這般不明不白的和這些少林僧人動手,左足一點,輕飄飄的躍出丈許,果然另一名少林僧一足踢了個空。
  四名少林僧見他如此輕易避開,臉上均現驚異之色。那高大僧人罵道:“你武功雖強,卻又怎地?你想殺了義父義母滅口,隱瞞你的出身來歷,只可惜你是契丹孽種,此事早已轟傳武林,江湖上哪個不知,哪個不曉?你行此大逆之事,只有更增你的罪孽。”另一名僧人罵道:“你先殺馬大元,再殺喬三愧夫婦,哼哼,這丑事就能遮蓋得了麼?”
  喬峰雖聽得這兩個僧人如此丑詆辱罵,心中卻只有悲痛,殊無絲毫惱怒之意,他生平臨大事,決大疑,遭逢過不少為難之事,這時很能沉得住氣,抱拳行禮,說道:“請教四位大師法名如何稱呼?是少林寺的高僧麼?”
  一個中等身材的和尚脾氣最好,說道:“咱們都是少林弟子。唉,你義父、義母一生忠厚,卻落得如此慘報。喬峰,你們契丹人,下手忒也狠毒了。”
  喬峰心想:“他們既不肯宣露法名,多問也是無益。那高個子的和尚說道,他們相救來遲,當是得到了訊息而來救援,卻是誰去通風報信的?是誰預知我爹娘要遭遇凶險?”便道:“四位大師慈悲為懷,趕下山來救我爹娘,只可惜遲了一步……”
  那高個兒的僧人性烈如火,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呼的一拳,又向喬峰擊到,喝道:“咱們遲了一步,才讓你行此忤逆之事,虧你還在自鳴得意,出言譏刺。”
  喬峰明知他們四人一片好心,得到訊息後即來救援自己爹娘,實不願跟他們動手過招,但若不將他們制住,就永遠弄不明白真相,便道:“在下感激四位的好意,今日事出無奈,多有得罪!”說著轉身如風,伸手往第三名僧人肩頭拍去。那僧人喝道:“當真動手麼?”一句話剛說完,肩頭已被喬峰拍中,身子一軟,坐倒在地。
  喬峰受業於少林派,於四僧武功家數爛熟於胸,接連出掌,將四名僧人一一拍倒,說道:“得罪了!請問四位師父,你們說相救來遲,何以得知我爹娘身遭厄難?是誰將這音訊告知四位師父的?”
  那高個兒僧人怒道:“你不過想查知報訊之人,又去施毒手加害。少林弟子,豈能屈於你契丹賤狗的逼供?你縱使毒刑,也休想從我口中套問出半個字來。”
  喬峰心下暗想;“誤會越來越深,我不論問什麼話,他們都當是盤問口供。”伸手在每人背上推拿了幾下,解開四僧被封的穴道,說道:“若要殺人滅口,我此刻便送了四位的性命。是非真相,總盼將來能有水落石出之日。”
  忽聽得山坡旁一人冷笑道:“要殺人滅口,也未必有這麼容易!”
  喬峰一抬頭,只見山坡旁站著十余名少林僧,手中均持兵器。為首二僧都是五十上下年紀,手中各提一柄方便鏟,鏟頭精鋼的月牙發出青森森的寒光,那二僧目光炯炯射人,一見便知內功深湛。喬峰雖然不懼,但知來人武功不弱,只要一交上手,若不殺傷數人,就不易全身而退。他雙手抱拳,說道:“喬峰無禮,謝過諸位大師。”突然間身子倒飛,背脊撞破板門,進了土屋。
  這一下變故來得快極,眾僧齊聲驚呼,五六人同時搶上,剛到門邊,一股勁風從門中激射而出。這五六人各舉左掌,疾運內力擋格,蓬的一聲大響,塵土飛揚,被門內拍出的掌力逼得都倒退了四五步。待得站定身子,均感胸口氣血翻湧,各人面面相覷,心下都十分明白:“喬峰這一掌力道雖猛,卻是尚有余力,第二掌再擊將過來,未必能夠擋住”。各人認定他是窮凶極惡之徒,只道他要蓄力再發,沒想到他其實是掌下留情,不欲傷人。
  眾僧蓄勢戒備,隔了半晌,為首的兩名僧人舉起方便鏟,同時使一招“雙龍入洞”,勢挾勁風,二僧身隨鏟進,並肩搶入了土屋。當當當雙鏟相交,織成一片光網,護住身子,卻見屋內空蕩蕩地,那裡有喬峰的人影?更奇的是,連喬三槐夫發的屍首也已影蹤不見。
  那使方便鏟的二僧,是少林寺“戒律院”中職司臨管本派弟子行為的“持戒僧”與“守律僧”,平時行走江湖,查察門下弟子功過,本身武功固然甚強,見聞之廣更是人所不及。他二人見喬峰在這頃刻之間走得不知去向,已極為難能,竟能攜同喬三槐夫婦的屍首而去,更是不可思議了。眾僧在屋前屋後、炕頭灶邊,翻尋了個遍。戒律院二僧疾向山下追去,直追出二十余裡,那裡有喬峰的蹤跡?
  誰也料不到喬峰挾了爹娘的屍首,反向少室山上奔去。他竄向一個人所難至、林木茂密的陡坡,將爹娘掩埋了,跪下來恭恭敬敬的磕了八個響頭,心中暗祝:“爹,娘,是何人下此毒手,害你二老性命,兒子定要拿到凶手,到二老墳到剜心活祭。”
  想起此次歸家,便只遲得一步,不能再見爹娘一面,否則爹娘見到自己已長得如此雄健魁梧,一定好生歡喜,倘若三人能聚會一天半日,那也得有片刻的快活。想到此處,忍不住泣不成聲。他自幼便硬氣,極少哭泣,今日實是傷心到了極處,悲憤到了極處,淚如泉湧,難以抑止。
  突然間心念一轉,暗叫:“啊喲,不好,我的受業恩師玄苦大師別要又遭到凶險。”
  陡然想明白了幾件事:“那凶手殺我爹娘,並非時刻如此湊巧,怡好在我回家之前的半個時辰中下手,那是他早有預謀,下手之後立即去通知少林寺的僧人,說我正在趕上少室山,要殺我爹娘滅口。那些少林僧俠義為懷,一心想救我爹娘,卻撞到了我。當世知我身世真相之人,還有一位玄苦師父,須防那凶徒更下毒手,將罪名栽在我身上。”
  一想到玄苦大師或將因己之故而遭危難,不由得五內如焚,拔步便向少林寺飛奔。他明知寺中高手如雲,達摩堂中幾位老僧更是各具非同小可的絕技,自己只要一露面,眾僧群起而攻,脫身就非易事,是以盡揀荒僻的小徑急奔。荊棘雜草,將他一雙褲腳鉤得稀爛,小腿上鮮血淋漓,卻也只好由如此。繞這小徑上山,路程遠了一大半,奔得一個多時辰,才攀到了少林寺後。其時天色已然昏暗,他心中一喜一憂,喜的是黑暗之中自己易於隱藏身形,憂的是凶手乘黑偷襲,不易發現他的蹤跡。
  他近年來縱橫江湖,罕逢敵手,但這一次所遇之敵,武功固然諒必高強,而心計之工,謀算之毒,自己更從未遇過。少林寺雖是龍潭虎穴一般的所在,卻並未防備有人要來加害玄苦大師,倘若有人偷襲,只怕難免遭其暗算。喬峰何當不知自己處於嫌疑極重之地,倘若此刻玄苦大師已遭毒手,又未有人見到凶手的模樣,而自己若被人發見偷偷摸摸的潛入寺中,那當真百喙莫辯了。他此刻若要獨善其身,自是離開少林寺越遠越好,但一來並懷恩師玄苦大師的安危,二來想乘機捉拿真凶,替爹娘報仇,至於干冒大險,卻也顧不得了。
  他雖在少室山中住了十余年,卻從未進過少林寺,寺中殿院方向,全不知悉,自更不知玄苦大師住於何處,心想:“但盼恩師安然無恙。我見了恩師之面,稟明經過,請他老人家小心提防,再叩問我的身世來歷,說不定恩師能猜到真凶是誰。”
  少林寺中殿堂院落,何止數十,東一座,西一座,散在山坡之間。玄苦大師在寺中並不執掌職司,“玄”字輩的僧人少說也有二十余人,各人服色相同,黑暗中卻往哪裡找去?喬峰心下盤算:“唯一的法子,是抓到一名少林僧人,逼他帶我去見玄苦師父,見到之後,我再說明種種不得已之處,向他鄭重陪罪。但少林僧人大都尊師重義,倘若以為我是要不利於玄苦大師,多半寧死不屈,決計不肯說出他的所在。嗯,我不妨去廚下找一個火工來帶路,可是這些人卻又未必知道我師父的所在。”
  一時傍徨無計,每經過一處殿堂廂房,便俯耳窗外,盼能聽到什麼線索,他雖然長大魁偉,但身手矮捷,竄高伏低,直似靈貓,竟沒給人知覺。
  一路如此聽去,行到一座小捨之旁,忽聽得窗內有人說道:“方丈有要事奉商,請師叔即到‘證道院’去。”另一個蒼老的聲音道:“是!我立即便去。”喬峰心想:“方丈集人商議要事,或許我師父也會去。我且跟著此人上‘證道院’去。”只聽得“呀”的一聲,板門推開,出來兩個僧人,年老的一個向西,年少的匆匆向東,想是再去傳人。
  喬峰心想,方丈請這老僧前去商議要事,此人行輩身份必高,少林寺不同別處寺院,凡行輩高者,武功亦必高深。他不敢緊隨其後,只是望著他的背影,遠遠跟隨,眼見他一徑向西,走進了最西的一座屋宇之中。喬峰待他進屋帶上了門,才繞圈走到屋子後面,聽明白四周無人,方始伏到窗下。
  他又是悲憤,又是恚怒,自忖:“喬峰行走江湖以來,對待武林中正派同道,哪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大模大樣?今日卻迫得我這等偷偷摸摸,萬一行蹤敗露,喬某一世英名,這張臉卻往哪裡擱去?”隨即轉念:“當年師父每晚下山授我武藝,縱然大風大雨,亦從來不停一晚。這等重恩,我便粉身碎骨,亦當報答,何況小小羞辱?”
  只聽得門外腳步聲響,先後來了四人,過不多時,又來了兩人,窗紙上映出人影,共有十余人聚集。喬峰心想:“倘若他們商議的是少林派中機密要事,給我偷聽到了,我雖非有意,總是不妥。還是離得遠些為是。師父若在屋裡,這裡面高手如雲,任他多厲害的凶手也傷他不著,待得集議已畢,群僧分散,我再設法和師父相見。”
  正想悄悄走開,忽聽得屋內十余個僧人一齊念起經來。喬峰不懂他們念的是什麼經文,但聽得出聲音莊嚴肅穆,有幾人的誦經聲中又頗有悲苦之意。這一段經文念得甚長,他漸覺不妥,尋思:“他們似乎是在做什麼法事,又或是參神研經,我師父或者不在此處。”側耳細聽,果然在群僧齊聲誦經的聲音之中,聽不出有玄苦大師那沉著厚實的嗓音在內。
  他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要再等一會,只聽得誦經之聲止歇,一個威嚴的聲音說道:“玄苦師弟,你還有什麼話要說麼?”喬峰大喜:“師父果在此間,他老人家也是安好無恙,原來他適才沒一起念經。”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11 AM

只聽得一個渾厚的聲音說起話來,喬峰聽得明白,正是他的受業師父玄苦大師,但聽他說道:“小弟受戒之日,先師給我取名為玄苦。佛祖所說七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小弟勉力脫此七苦,只能渡己,不能渡人,說來慚愧。這‘怨憎會’的苦,原是人生必有之境,宿因所種,該當有此業報。眾位師兄、師弟見我償此宿業,該當為我歡喜才是”。喬峰聽他語音平靜,只是他所說的都是佛家言語,不明其意所指。
  又聽那威嚴的聲音道:“玄悲師弟數月前命喪奸人之手,咱們全力追拿凶手,似違我佛勿嗔勿怒之戒。然降魔誅奸,是為普救世人,我輩學武,本意原為宏法,學我佛大慈大悲之心,解除眾生苦難……”喬峰心道:“這聲音威嚴之人,想必是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師了。”只聽他繼續說道:“……除一魔頭,便是救無數世人。師弟,那人可是姑蘇慕容麼?”
  喬峰心道:“這事又牢纏到了姑蘇慕容氏身上。聽說少林派玄悲大師在大理國境內遭人暗算,難道他們也疑心是慕容公子下的毒手?”
  只聽玄苦大師說道:“方丈師兄,小弟不願讓師兄和眾位師兄弟為我操心,以致更增我的業報。那人若能放下屠刀,自然回頭是岸,倘若執迷不悟,唉,他也是徒然自苦而已。此人形貌如何,那也不必說了。”
  方丈玄慈大師說道:“是!師弟大覺高見,做師兄的太過執著,頗落下乘了。”玄苦道:“小弟意欲靜坐片刻,默想仟悔。”玄慈道:“是,師弟多多保重。”
  只聽得板門呀的一聲打開,一個高大瘦削的老僧當先緩緩走出。他行出丈許,後面魚貫而出,共是一十七名僧人。十八位僧人都又手合什,低頭默念,神情莊嚴。
  待得眾僧遠去,屋內寂靜無聲,喬峰為這周遭的情境所懾,一時不敢現身叩門,忽聽得玄苦大師說道:“佳客遠來,何以徘徊不進?”
  喬峰吃了一驚,自忖:“我屏息凝氣,旁人縱然和我相距咫尺,也未必能察覺我潛身於此。師父耳音如此,內功修為當真了得。”當下恭恭敬敬的走到門口,說道:“師父安好,弟子喬峰叩見師父。”
  玄苦輕輕“啊”了一聲,道:“是峰兒?我這時正在想念你,只盼和你會見一面,快進來。”聲音之中,充滿了喜悅之意。
  喬峰大喜,搶步而進,便即跪下叩頭,說道:“弟子平時少有侍奉,多勞師父掛念。師父清健,孩兒不勝之喜。”說著抬起頭來,仰目瞧向玄苦。
  玄苦大師本來臉露微笑,油燈照映下見到喬峰的臉,突然間臉色大變、站起身來,顫聲道:“你……你……原來便是你,你便是喬峰,我……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好徒兒?”但見他臉上又是驚駭、又是痛苦、又混和著深深的憐憫和惋惜之意。
  喬峰見師父瞬息間神情大異,心中驚訝之極,說道:“師父,孩兒便是喬峰。”
  玄苦大師道:“好,好,好!”連說三個“好”字,便不說話了。
  喬峰不敢再問,靜待他有何教訓指示,那知等了良久,玄苦大師始終不言不語。喬峰再看他臉色時,只見他臉上肌肉僵硬不動,一副神氣和適才全然一模一樣,不禁嚇了一跳,伸手去摸他手掌,但覺頗有涼意,忙再探他鼻息,原來早已氣絕多時。這一下喬峰只嚇得目瞪口呆,腦中一片混亂:“師父一見我,就此嚇死了?決計不會,我又有什麼可怕?多半他是早已受傷。”卻又不敢徑去檢視他的身子。
  他定了定神,心意已決:’我若此刻悄然避去,豈是喬峰鐵錚錚好漢子的行徑?今日之事,縱有萬般凶險,也當查問個水落石出。”他走到屋外,朗聲叫道:“方丈大師,玄苦師父圓寂了,玄苦師父圓寂了。”這兩句呼聲遠遠傳送出去,山谷鳴響,闔寺俱聞。呼聲雖然雄渾,卻是極其悲苦。
  玄慈方丈等一行人尚未回歸各自居室,猛聽得喬峰的呼聲,一齊轉身,快步回到“證道院”來。只見一條長大漢子站在院門之旁,伸袖拭淚,眾僧均覺奇怪。玄慈合什問道:“施主何人?”他關心玄苦安危,不等喬峰回答,便搶步進屋,只見玄苦僵立不倒,更是一怔。眾僧一齊入內,垂首低頭,誦念經文。
  喬峰最後進屋,跪地暗許心願:“師父,弟子報訊來遲,你已遭人毒手。弟子和那奸人的仇恨又深了一層。弟子縱然歷盡萬難,也要找到這奸人來碎屍萬段,為恩師報仇。”
  玄慈方丈念經已畢,打量喬峰,問道:“施主是誰?適才呼叫的便是施主嗎?”
  喬峰道:“弟子喬峰,弟子見到師父圓寂,悲痛不勝,以致驚動方丈。”
  玄慈聽到喬峰的名字,吃了一驚,身子一顫,臉上現出異樣神色,向他凝視半晌,才道:“施主你……你……你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
  喬峰聽到他說“丐幫的前任幫主”這七個字,心想;“江湖上的訊息傳得好快,他既知我已不是丐幫幫主,自也知道我被逐出丐幫的原則:”說道:“正是。”
  玄慈道:“施主何以夤夜闖入敝寺?又怎生見到玄苦師弟圓寂?”
  喬峰心有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只得道:“玄苦大師是弟子的受業恩師,但不知我恩師受了什麼傷,是何人下的毒手?”
  玄慈方丈垂淚道:“玄苦師弟受人偷襲,胸間吃了人一掌重手,肋骨齊斷,五髒破碎,仗著內功深厚,這才支持到此刻。我們問他敵人是誰,他說並不相識,又問凶手形貌年歲。他卻說道佛家七苦‘怨憎會’乃是其中一苦,既遇上了冤家對頭,正好就此解脫,凶手的形貌,他決計不說。”
  喬峰恍然而語:“原來適才眾僧已知師父身受重傷,念經誦佛,乃是送他西歸。”他含淚說道:“眾位高僧慈悲為念,不記仇冤。弟子是俗家人,務須捉到這下手的凶人,千刀萬剮,替師父報仇。貴寺門禁森嚴,不知那凶人如何能闖得進來?”
  玄慈沉吟未答,一名身材矮小的老僧忽然冷冷的道:“施主闖進少林,咱們沒能阻攔察覺,那凶手當然也能自來自去、如入無人之境了。”
  喬峰躬身抱拳,說道:“弟子以事在緊迫,不及在山門外通報求見,多有失禮,還懇諸位師父見諒。弟子與少林派淵源極深,決不敢有絲毫輕忽冒犯之意。”他最後那兩句話意思是說,如果少林派失了面子,我也連帶丟臉,心知自己闖入少林後院,直到自行呼叫,才有人知覺,這件事傳將出去,於少林派的顏面實是大有損傷。
  正在這時,一個小沙彌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走進房來,向著玄苦的屍體道:“師父,請用藥。”他是服侍玄苦的沙彌,在“藥王院”中煎好了一服療傷靈藥“九轉回春湯”,送來給師父服用。他見玄苦直立不倒,不知已死。喬峰心中悲苦,哽咽道:“師父他……”
  那小沙彌轉頭向他瞧了一眼,突然大聲驚呼:“是你!你……又來了!”嗆啷一聲,藥碗失手掉在地上,瓷片藥汁,四散飛濺。那小沙彌向後躍開兩步,靠在牆上,尖聲道:“是他,打傷師父的便是他!”
  他這麼一叫,眾人無不大驚。喬峰更是惶恐,大聲道:“你說什麼?”那小沙彌不過十二三歲年紀,見了喬峰十分害怕,躲到了玄慈方丈身後,拉住他的衣袖,叫道:“方丈,方丈!”玄慈道:“青松,不用害怕,你說好了,你說是他打了師父?”小沙彌青松道:“是的,他用手掌打師父的胸口,我在窗口看見的。師父,師父,你打還他啊。”直到此刻,他死自未知玄苦已死。
  玄慈方丈道:“你瞧得仔細些,別認錯了人。”青松道:“我瞧得清清楚楚的,他身穿灰布直綴,方臉蛋,眉毛這般上翹,大口大耳朵,正是他,師父,你打他,你打他。”
  喬峰一股涼意從背脊上直瀉下來,心道:“是了,那凶手正是裝扮作我的模樣,以嫁禍於我。師父聽到我回來,本極歡喜,但一見到我臉,見我和傷他的凶手一般形貌,這才說道:‘原來便是你,你便是喬峰,我親手調教出來的好徒兒。’師父和我十余年不見,我自孩童變為成人,相貌早不同了。”再想玄苦大師臨死之前連說的那三個“好”字,當真心如刀割:“師父中人重手,卻不知敵人是誰,待得見到了我,認出我和凶手的形貌相似,心中大悲,一慟而死。師父身受重傷,本已垂危,自是不會細想:倘若當真是我下手害他,何以第二次又來相見。”
  忽聽得人聲喧嘩,一群人快步奔來,到得“證道院”外止步不進。兩名僧人躬著身子,恭恭敬敬的進來,正是在少室山腳下和喬峰交過手的持戒、守律二僧。那持戒僧只說得一聲:“稟告方丈……”便已見到喬峰,臉上露出驚詫憤怒的神色,不知他何以竟在此處。其余眾僧也都橫眉怒目,狠狠的瞪著喬峰。
  玄慈方丈神色莊嚴,緩緩的道:“施主雖已不在丐幫,終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今日駕臨敝寺,出手擊死玄苦師弟,不知所為何來,還盼指教。”
  喬峰長歎一聲,對著玄苦的屍身拜伏在地,說道:“師父,你臨死之時,還道是弟子下手害你,以致飲恨而歿,弟子雖萬萬不敢冒犯師父,但奸人所以加害,正是因弟子而起。弟子今日一死以謝恩師,殊不足惜,但從此師父的大仇便不得報了。弟子有犯少林尊嚴,師父恕罪。”猛地呼呼兩聲,吐出兩口長氣。堂中兩盞油燈應聲而滅,登時黑漆一團。
  喬峰出言禱祝之時,心下已盤算好了脫身之策。他一吹滅油燈,左手揮掌擊在守律僧的背心,這一掌全是陰柔之力,不傷他內髒,但將他一個肥大的身軀拍得穿堂破門而出。
  黑暗中群僧聽得風聲,都道喬峰出門逃走,各自使出擒拿手法,抓向守律僧身上。眾僧都是一般的心思,不願下重手將喬峰打死,要擒住了詳加盤問,他害死玄苦大師,到底所為何來。這十余位高僧均是少林寺第一流好手。少林寺第一流好手,自也是武林中的第一流好手。各人擒拿手法並不相同,卻各有獨到之處。一時之間,擒龍手、鷹爪手、虎抓功、金剛指、握石掌……各種各式少林派最高明的擒拿手法,都抓在守律僧身上。眾高僧武功也真了得、黑暗中單聽風聲,出手不差厘毫。那守律僧這一下可吃足了苦頭,霎時之間,周身要穴著了諸般擒拿手法,身子凌空而懸,作聲不得,這等經歷,只怕自古以來從未有人受過。
  這些高僧閱歷既深,應變的手段自也了得,當時更有人飛身上屋,守住屋頂。證道院的各處通道和前門後門,片刻間便有高手僧人占住要處。別說喬峰是條長大漢子,他便是化身為狸貓老鼠,只怕也難以逃脫。
  小沙彌青松取過火刀火石,點燃了堂中油燈,眾僧立即發覺是抓錯了守律僧。
  達摩院首座玄難大師傳下號令,全寺僧眾各守原地,不得亂動。群僧均想,喬峰膽子再大,也決不敢孤身闖進少林寺這龍潭虎穴來殺人,必定另有強援,多半乘亂另有圖謀,可不能中了調虎離山之計。
  證道院中的十余高僧和持戒僧所率領的一干僧眾,則在證道院鄰近各處細搜,幾乎每一塊石頭都翻了轉來,每一片草叢都有人用棍棒拍打。這麼一來,眾位大和尚雖說慈悲為懷,有好生之德,但蛤蟆、地鼠、蚱蜢、螞蟻,卻也誤傷了不少。
  忙碌了一個多時辰,只差著沒將土地挖翻,卻那裡找得著喬峰?各人都是嘖嘖連聲,稱奇道怪,偶爾不免口出幾句辱罵之言,佛家十戒雖戒“惡語”,那也顧不得了。當下將玄苦大師的法體移入“捨利院”中火化,將守律僧送到“藥王院”去用藥治傷。群僧垂頭喪氣,相對默然,都覺這一次的臉實在丟得厲害。少林寺高手如雲,以這十余位高僧的武功聲望,每一個在武林中都叫得出響當當的字號,竟讓喬峰赤手空拳,獨來獨往,別說殺傷擒拿,連他如何逃走,竟也摸不著半點頭腦。
  原來喬峰料到變故一起,群僧定然四處追尋,但於適才聚集的室中,卻決計不會著意,是以將守律僧一掌拍出之後,身子一縮,悄沒聲的鑽到了玄苦大師生前所睡的床下,十指插入床板,身子緊貼床板。雖然也有人曾向床底匆匆一瞥,卻看不到他。待得玄苦大師的法體移出,執事僧將證道院的板門帶上,更沒人進來了。
  喬峰橫臥床底,耳聽得群僧擾攘了半夜,人聲漸息,尋思:“等到天明,脫身可又不易了,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從床底悄悄鑽將出來,輕推板門,閃身躲在樹後。
  心想此刻人聲雖止,但少林眾高僧豈能就此罷休,放松戒備?證道院是在少林寺的極西之處,只須更向西行,即入叢山。只要一出少林寺,群僧人手分散,縱然遇上,也決計攔截他不住。但他雅不俗與少林僧眾動手,只盼日後擒到真凶,帶入寺來,說明原委。今日多與一僧動手,多勝一人,便是多結一個無謂的冤家,倘若自己失手傷人殺人,更加不堪設想。自己在寺西失蹤,群僧看守最嚴的,必是寺西的途徑,反是穿寺而過,從東方離寺。
  當下矮著身子,在樹木遮掩下悄步而行,橫越過四座院捨,躲在一株菩提樹之後,忽見對面樹後伏著兩僧。那兩名僧人絲毫不動,黑暗中絕難發覺,只是他眼光尖利,見到一僧手中所持戒刀上的閃光,心道:“好險!我剛才倘若走得稍快,行藏非敗露不可。”在樹後守了一會,那兩名僧人始終不動,這一個“守株待兔”之策倒也十分厲害,自己只要一動,便給二僧發見,可是又不能長期僵持,始終不動。
  他略一沉吟,拾起一塊小石子,伸指彈出,這一下勁道使得甚巧,初緩後急,石子飛出時無甚聲音,到得七八丈外,破空之聲方厲,擊在一株大樹上,拍的一響,發出異聲。那二僧矮著身子,疾向那大樹撲去。
  喬峰待二僧越過自己,縱身躍起,翻入了身旁的院子,月光下瞧得明白,一塊匾額上寫著“菩提院”三字。他知那二僧不見異狀,定然去而復回,當下便不停留,直趨後院,穿過菩提院前堂,斜身奔入後殿。
  一瞥眼間,只見一條大漢的人影迅捷異常的在身後一閃而過,身法之快,直是罕見。
  喬峰吃了一驚:“好身手,這人是誰?”回掌護身,回過頭來,不由得啞然失笑,只見對面也是一條大漢單掌斜立,護住面門,含胸拔背,氣凝如岳,原來後殿的佛像之前安著一座屏風,屏風上裝著一面極大的銅鏡,擦得晶光淨亮,鏡中將自己的人影照了出來,銅鏡上鐫著四句經偈,佛像前點著幾盞油燈,昏黃的燈光之下,依稀看到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當作如是觀。”
  喬峰一笑回首,正要舉步,猛然間心頭似視什麼東西猛力一撞,登時呆了,他只知在這一霎時間,想起了一件異常重要的事情。然而是什麼事,卻模模糊糊的捉摸不住。
  怔立片刻,無意中回頭又向銅鏡瞧了一眼,見到了自己的背影,猛地省悟:“我不久之前曾見過我自己的背影,那是在什麼地方?我又從來沒見過這般大的銅鏡,怎能如此清晰的見到我自己背影?”正自出神,忽聽得院外腳步聲響,有數人走了進來。
  百忙中無處藏身,見殿上並列著三尊佛像,當即竄上神座,躲到了第三座佛像身後。聽腳步聲共是六人,排成兩列,並肩來到後殿,各自坐在一個蒲團之上。喬峰從佛像後窺看,見六人都是中年僧人,心想:“我此刻竄向後殿,這六僧如均武功平平,那便不致發見,但只要其中有一人內功深湛,耳目聰明,就能知覺。且靜候片刻再說。”忽聽得右首一僧道:“師兄,這菩提院中空蕩蕩地,有什麼經書?師父為什麼叫咱們來看守?說什麼防敵人偷盜?”左首一僧微微一笑,道:“這是菩提院的密秘,多說無益。”右首的僧人道:“哼,我瞧你也未必知道。”左首的僧人受激不過,說道:“我怎不知道?‘一夢如是’……”他說了這半句話,驀地驚覺,突然住口。右首的僧人問道:“什麼叫做‘一夢如是’?”坐在第二個蒲團上的僧人道:“止清師弟,你平時從來不多嘴多舌,怎地今天問個不休?你要知道菩提院的密秘,去問你自己師父吧。”
  那名叫止清的僧人便不再問,過了一會,道:“我到後面方便去。”說著站起身來。他自右首走向左邊側門,經過自左數來第五名僧人的背後時,忽然右腳一起,便踢中了那僧後心“懸樞穴”。懸樞穴在人身第十三脊椎之下,那僧在蒲團上盤膝而坐,懸樞穴正在蒲團邊緣,被止清足尖踢中,身子緩緩向右倒去。這止清出足極快,卻又悄無聲音,跟著便去踢那第四僧的“懸樞穴”,接著又踢第三僧,霎時之間,接連踢倒三僧。
  喬峰在佛像之後看得明白,心下大奇,不知這些少林僧何以忽起內哄。只見那止清伸足又踢左首第二僧,足尖剛碰上他穴道,那被他踢中穴道的三僧之中,有兩僧從蒲團上跌了下來,腦袋撞到殿上磚地,砰砰有聲。左首那僧吃了一驚,躍起身來察看,瞥眼見到止清出足將他身後的僧人踢倒,更是驚駭,叫道:“止清,你干什麼?”止清指著外面道:“你瞧,是誰來了?”那僧人掉頭向外看去,止清飛起右腳,往他後心疾踢。
  這一下出足極快,本來非中不可,但對面銅鏡將這一腳偷襲照得清清楚楚,那僧斜身避過,反手還掌,叫道:“你瘋了麼?”止清出掌如風,斗到第八招時,那僧人小腹中拳,跟著又給踹了一腳。喬峰見止清出招陰柔險狠,渾不是少林派的家數,心下更奇。
  那僧人情知不敵,大聲呼叫:“有奸細。有奸細……”止清跨步上前,左拳擊中他的胸口,那僧人登時暈倒。
  止清奔到銅鏡之前,伸出右手食指,在鏡上那首經偈第一行第一個“一”字上一掀。喬峰從鏡中見他跟著又在第二行的“夢”這恥掀了一下,心想:“那僧人說秘密是‘一夢如是’,鏡上共有四個‘如’字,不知該掀那一個?”
  但見止清伸指在第三行的第一個‘如’字上一掀,又在第四行的‘是’字上一掀。他手指未離鏡面,只聽得軋軋聲響,銅鏡已緩緩翻起。
  喬峰這時如要脫身而走,原是良機,但他好奇心起,要看個究竟,為什麼這少林僧要戕害同門,銅鏡後面又有什麼東西,說不定這事和玄苦大師被害之事有關。
  左首第一僧被止清擊倒之前曾大聲呼叫,少林寺中正有百余名僧眾在四處巡邏,一聽得叫聲,紛紛趕來。但聽得菩提寺東南西北四方都有不少腳步聲傳到。
  喬峰心下猶豫:“莫要給他們發見了我的蹤跡。”但想群僧一到,目光都射向止清,自己脫身之機甚大,也不必爭於逃走。只見止清探手到銅鏡後的一個小洞中去摸索,卻摸不到什麼。便在這時,從北而來的腳步聲已近菩提院門外。
  止清一頓足,顯是十分失望,正要轉身離開,忽然矮身往銅鏡的背面一張,低聲喜呼:“在這裡了!”伸手從銅鏡背面摘下一個小小包裹,揣在懷裡,便欲覓路逃走,但這時四面八方群僧大集,已無去路。止清四面一望,當即從菩提院的前門中奔了出去。
  喬峰心想;“此人這麼出去,非立時遭擒不可。”便在此時,只覺風聲颯然,有人撲向他的藏身之處,喬峰聽風辨形,左手一伸,已抓住了敵人的左腕腕門,右手一搭,按在他背心神道穴上,內力吐出,那人全身酸麻,已然不能動彈。喬峰拿住敵人,凝目瞧他面貌,竟見此人就是止清。他一怔之下,隨即明白:“是了!這人如我一般,也到佛像之後藏身,湊巧也挑中了這第三尊佛像,想是這尊佛像身形最是肥大之敵。他為什麼先從前門奔出,卻又悄悄從後門進來?嗯,地下躺著五個和尚,待會旁人進來一問,那五個和尚都說他從前門逃走了,大家就不會在這菩提院中搜尋。嘿,此人倒也工於心計。”
  喬峰心中尋思,手上仍是拿住止清不放,將嘴唇湊到他耳邊,低聲道:“你若聲張,我一掌便送了你的性命,知不知道?”止清點了點頭。
  便在這時,大門中沖進七八個和尚,其中三人手持火把,大殿上登時一片光亮。眾僧見到殿上五僧橫臥在地,登時吵嚷起來:“喬峰那惡賊又下毒手!”“嗯,是止湛、止淵師兄他們!”“啊喲,不好!這銅鏡怎麼給掀起了?喬峰盜去了菩提院的經書!”“快快稟報方丈。”喬峰聽到這些人紛紛議論,不禁苦笑:“這筆帳又算在我的身上。”片刻之間,殿上聚集的僧眾愈來愈多。
  喬峰只覺得止清掙扎了幾下,想要脫身逃走,已明其意:“此刻群僧集在殿上,止湛、止淵他們未醒。這止清僧若要逃走,這時正是良機,他便大搖大擺的在殿上出現,也無人起疑,人人都道我是凶手。”隨即心中又是一動:“看來這止清還不夠機靈,他當時何必躲在這裡?他從殿中出去,怎會有人盤問於他?”
  突然之間,殿上人聲止息,誰都不再開口說一句話,跟著眾僧齊聲道:“參見方丈,參見達摩院首座,參見龍樹院首座。”
  只聽得拍拍輕響,有人出掌將止湛、止淵等五僧拍醒,又有人問道:“是喬峰作的手腳麼?他怎麼會得知銅鏡中的秘密?”止湛道:“不是喬峰,是止清……”突然縱躍起起,罵道:“好,好!你為什麼暗算同門?”
  喬峰在佛像之後,無法看到他在罵誰。
  只聽得一人大聲驚叫;“止湛師兄,你拉我干麼!”止湛怒道:“你踢倒我等五人,盜去經書,這般大膽!稟告方丈,叛賊止清,私開菩提院銅鏡,盜去藏經!”那人叫道:“什麼?什麼”我一直在方丈身邊,怎會來盜什麼藏經?”
  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森然道:“先關上銅鏡,將經過情形說來。”
  止淵走過去將銅鏡放回原處。這一來,殿上群僧的情狀,喬峰在鏡中瞧得清清楚楚。只見一僧指手劃腳,甚是激動,喬峰向他瞧了一眼,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這人正是止清。喬峰一驚之下,自然而然的再轉頭去看身旁被自己擒住那僧,只見這人的相貌和殿上的止清僧全然一樣,細看之下,或有小小差異,但一眼瞧去,殊無分別。喬峰尋思:“世上形貌如此相像之人,極是罕有。是了,想他二人是享生兄弟。這法子倒妙,一個到少林寺來出家,一個在外邊等著,待得時機到來,另一個扮作和尚到寺中來盜經。那真止清寸步不離方丈,自是無人對他起疑。”
  只聽得止湛將止清如何探問銅鏡秘密、自己如何不該隨口說了四字、止清如何假裝出外方便、偷襲踢倒四僧、又如何和自己動手,將自己打倒等情,一一說了。止湛講述之時,止淵等四僧不住附和,證實他的言語全無虛假。
  玄慈方丈臉上神色一直不以為然,待止湛說完,緩緩問道:“你瞧清楚了?確是止清無疑”止湛和止淵等齊道:“稟告方丈,我們和止清無冤無仇,怎敢誣陷於他?”玄慈歎道:“此事定有別情。剛才止清一直在我身邊,並未離開。達摩院首座也在一起。”
  方丈此言一出,殿上群僧誰也不敢作聲。達摩院首座玄難大師說道:“正是。我也瞧見止清陪著方丈師兄,他怎會到菩提院來盜經?”龍樹院首座玄寂問道:“止湛,那止清和你動手過招,拳腳中有何特異之處?”他便是那個語音蒼老嘶啞之人。
  止湛大叫一聲:“啊也!我怎麼沒想起來?那止清和弟子動手,使的不是本門武功。”玄寂道:“是哪一門一派的功夫,你能瞧得出來嗎?”見止湛臉上一片茫然,無法回答,又問:“是長拳呢,還是短打?擒拿手?還是地堂、六合、通臂?”止湛道:“他……他的功夫陰毒得緊,弟子幾次都是莫或其妙的首了他道兒。”
  玄寂、玄難等幾位行輩最高的老僧和方丈互視一眼,均想,今日寺中來了本領極高的對手,玩弄玄虛,叫人如墮五裡霧中,為今之計,只有一面加緊搜查,一面鎮定從事,見怪不怪,否則寺中驚擾起來,只怕禍患更加難以收拾。
  玄慈雙手合什,說道:“菩提院中所藏經書,乃本寺前輩高僧所著闡揚佛法、渡化世人的大乘經論,倘若佛門弟子得了去,念誦鑽研,自然頗有神益。但如世俗之人得去,不加尊重,實是罪過不小。各位師弟師侄,自行回歸本院安息,有職司者照常奉行。”
  群僧遵囑散去,只止湛、止淵等,還是對著止清嘮叨不休。玄寂向他們瞪了一眼,止湛等吃了一驚,不敢再說什麼,和止清並肩而出。
  群僧退去,殿上只留下玄慈、玄難、玄寂三僧,坐在佛像前蒲團之上。玄慈突然說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這八字一出口,三僧忽地飛身而起,轉到了佛像身後,從三個不同方位齊向喬同峰出掌拍來。
  喬峰沒料到這三僧竟已在銅鏡之中,發見了自己足跡,更想不到這三個老僧老態龍鐘,說打便打,出掌如此迅捷威猛。一霎時間,已覺呼吸不暢,胸口氣閉,少林寺三高僧合擊,確是非同小可。百忙中分辨掌力來路,只覺上下左右及身後五個方位,已全被三僧的掌力封住,倘若硬闖,非使硬功不可,不是擊傷對方,便是自己受傷。一時不及細想,雙掌運力向身前推出,喀喇喇聲音大響,身前佛像被他連座推倒。喬峰順手提起止清,縱身而前,只覺背心上掌風凌厲,掌力未到,風勢已及。
  喬峰不願與少林高僧對掌斗力,右手抓起身前那座裝有銅鏡的屏風,回臂轉腕,將屏風如盾牌般擋在身後,只聽得當的一聲大響,玄難一掌打在銅鏡之上,只震得喬峰右臂隱隱酸麻,鏡周屏風碎成數塊。
  喬峰借著玄難這一掌之力,向前縱出丈余,忽聽得身後有人深深吸了口氣,聲音大不尋常。喬峰立知有一位少林高僧要使“劈空神拳”這一類的武功,自己雖然不懼,卻也不欲和他以功力相拚,當即又將銅鏡擋到身後,內力也貫到了右臂之上。
  便在此時,只覺得對方的掌風斜斜而來,方位殊為怪異。喬峰一愕,立即醒覺,那老僧的掌力不是擊向他背心,卻是對准了止清的後心。喬峰和止清素不相識,固執無救他之意,但既將他提在手中,自然而然起了照顧的念頭,一推銅鏡,已護住了止清,只聽得拍的一聲悶響,銅鏡聲音啞了,原來這鏡子已被玄難先前的掌力打裂,這時再受到玄慈方丈的劈空掌,便聲若破鑼。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12 AM

喬峰回鏡擋架之時,已提著止清躍向屋頂,只覺他身子甚輕,和他魁梧的身材實在頗不相稱,但那破鑼似的聲音一響,自己竟然在屋檐上立足不穩,膝間一軟,又摔了下來。他自行走江湖以來,從來沒遇到過如此厲害的對手,不由得吃了一驚,一轉身,便如淵停岳峙般站在當地,氣度沉雄,渾不以身受強敵圍攻為意。
  玄慈說道:“阿彌陀佛,喬施主,你到少林寺來殺人之余,又再損毀佛像。”
  玄寂喝道:“吃我一掌!”雙掌自外向裡轉了個圓圈,緩緩向喬峰推了過來。他掌力未到,喬峰已感胸口呼吸不暢,頃刻之間,玄寂的掌力如怒潮般洶湧而至。
  喬峰拋去銅鏡,右掌還了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亢龍有悔”。兩股掌力相交,嗤嗤有聲,玄寂和喬峰均退了三步。喬峰一霎時只感全身乏力,脫手放下止清,但一提真氣,立時便又精神充沛,不等玄寂第二掌再出,叫道:“失陪了!”提起止清,飛身上屋而去。
  玄難、玄寂二僧同時“咦”的一聲,駭異無比。玄寂適才所出那一掌,實是畢生功力之所聚,叫作“一拍兩散”,所謂“兩散”,是指拍在石上,石屑四“散”、拍在人身,魂飛魄“散”。這路掌法就只這麼一招,只因掌力太過雄渾,臨敵時用不著使第二招,敵人便已斃命,而這一掌以如此排山倒海般的內力為根基,要想變招換式,亦非人力之所能。不料喬峰接了這一招,非便不當場倒斃,居然在極短的時間之中便即回力,攜人上屋而走。
  玄難歎道:“此人武功,當真了得!”玄寂道:“須當及早除去,免成無窮大患。”玄難連連點頭。玄慈方丈卻遙望喬峰去路的天邊,怔怔出神。
  喬峰臨去時回頭一瞥,只見銅鏡被玄慈方丈那一拳打得碎成數十塊,散在地下,每塊碎片之中,都映出了他的後影。喬峰又是沒來由的一怔:“為什麼每次我看到自己背影,總是心下不安?到底其中有什麼古怪?”其時急於遠離少林,心頭雖浮上這層疑雲,在一陣急奔之下,便又忘懷了。
  少室山中的道路他極是熟悉,竄向山後,盡揀陡峭的窄路行走,奔出數裡,耳聽得並無少林僧眾追來,心下稍定,將止清放下地來,喝道:“你自己走吧!可別想逃走。”不料止清雙足一著地,便即軟癱委頓,蜷成一團,似乎早已死了。喬峰一怔,伸手去探他鼻息,只覺呼吸若有若無,極是微弱,再去搭他脈搏,也是跳動極慢,看來立時便要斷氣。
  喬峰心想:“我心中存著無數疑團,正要問你,可不能讓你如此容易便死。這和尚落在我的手中,只怕陰謀敗露,多半是服了烈性毒藥自殺。”伸手到他胸口去探他心跳,只覺著手輕軟,這和尚竟是個女子!
  喬峰急忙縮手,越來越奇:“他……他是個女子所扮?”黑暗中無法細察此人形貌。他是個豪邁豁達之人,不拘小節,可不像段譽那麼知書識體,顧忌良多,提著止清後心拉了起來,喝道:“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你不說實話,我可要剝光你衣裳來查明真相了?”止清口唇動了幾動,想要說話,卻說不出半點聲音,顯是命在垂危,如懸一線。
  喬峰心想:“不論此人是男是女,是好是歹,總不能讓他就此死去。”當下伸出右掌,抵在他後心,自己丹田中真氣鼓蕩,自腹至臂,自臂及掌,傳入了止清體內,就算救不了他性命,至少也要在他口中問到若干線索。過不多時,止清脈搏漸強,呼吸也順暢起來。喬峰見他一時不致便死,心下稍慰,尋思:“此處離少林未遠,不能逗留太久。”當下雙手將止清橫抱在臂彎之中,邁開大步,向西北方行去。
  這時又覺止清身軀極輕,和他魁梧的身材殊不相稱,心想:“我除你衣衫雖是不妥,難道鞋襪便脫不得?”伸手扯下他右足僧鞋,一捏他的腳板,只覺著手堅硬,顯然不是生人的肌肉,微微使力一扯,一件物事應手而落,竟是一只木制的假腳,再去摸止清的腳時,那才是柔軟細巧的一只腳掌。喬峰哼了一聲,暗道:“果然是個女子。”
  當下展開輕功,越行越快,奔到天色黎明,估量離少林寺已有五十余裡,抱著止清走到右首的一座小樹林之中,見一條清溪穿林而過,走到溪旁,掬些清水灑在止清臉上,再用她僧袍的衣袖擦了幾下,突然之間,她臉上肌肉一塊塊的落將下來,喬峰嚇了一跳:“怎麼她肌膚爛成了這般模樣?”疑目細看,只見她臉上的爛肉之下,露出光滑晶瑩的肌膚。
  止清被喬峰抱著疾走,一直昏昏沉沉,這時臉上給清水一濕,睜開眼來,見到喬峰,勉強笑了一笑,輕輕說道:“喬幫主!”實在太過衰弱,叫了這聲後,又閉上眼睛。
  喬峰見她臉上花紋斑斕,凹凹凸凸,瞧不清真貌,將她僧袍的衣袖在溪水中浸得濕透,在她臉上用力擦洗幾下,灰粉簌簌應手而落,露出一張嬌美的少女臉蛋來。喬峰失聲叫道:“是阿朱姑娘!”
  喬裝止清混入少林寺菩提院的,正是慕容復的侍婢阿朱。她改裝易容之術,妙絕人寰,踩木腳增高身形,以棉花聳肩凸腹,更用麥粉糊漿堆腫了面頰,戴上僧帽,穿上僧袍,竟連止清日常見面的止湛、止淵等人也認不出來。
  她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喬峰叫她“阿朱姑娘”,想要答應,又想解釋為什麼混入少林寺中,但半點力氣也無,連舌頭也不聽使喚,竟然“嗯”的一聲也答應不出。
  喬峰初時以定止清奸詐險毒,自己父母和師父之死,定和他有極大關連,是以不惜耗費真力,救他性命,要著落在他身上查明諸般真相,心下早已打定主意,如他不說,便要以種種慘酷難熬的毒刑拷打逼迫。哪知此人真面目一現,竟然是個嬌小玲瓏、俏美可喜的小姑娘阿朱,當真是做夢也料想不到。喬峰雖和阿朱、阿碧二人見過數面,又曾從西夏武士的手中救了她二人出來,但並不知阿朱精於易容之術,倘若換作段譽,便早就猜到了。
  喬峰這時已辨明白她並非中毒,乃是受了掌力之傷,略一沉吟,已知其理,先前玄慈方丈發劈空掌出來,自己以銅鏡擋架,雖未擊中阿朱,但其時自己左手之中提著她,這凌厲之極的掌力已傳到了她身上,相明此節,不由得暗自歉仄:“倘若我不是多管閒事,任由她自來自去,她早已脫身溜走,決不能遭此大難。”他心中好生看重慕容復,愛屋及烏,對他的侍婢也不免青眼有加。心想:“她所以受此重傷,全系因我之故。義不容辭,非將她治好不可。須得到市鎮上,請大夫醫治。”說道:“阿朱姑娘,我抱你到鎮上去治傷。”阿朱道:“我懷裡有傷藥。”說著右手動了動,卻無力氣伸入懷中。
  喬峰伸手將她懷中物事都取了出來,除了有些碎銀,見有一個金鎖片打造得十分精致,鎖片上飧著兩行小字:“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此外有只小小的白玉盒子,正是譚公在杏子林中送給她的。喬峰心頭一喜,知道這傷藥極具靈效,說道:“救你性命要緊,得罪莫怪。”伸手便解開了她衣衫,將一盒寒玉冰蟾膏盡數塗在她胸脯上,阿朱羞不可抑,傷口又感劇痛,登時便暈了過去。
  喬峰替她扣好衣衫,把白玉盒子和金鎖片放回她懷裡,碎銀子則自己取了,伸手抄起她身子,快步向北而行。
  行出二十余裡,到了一處人煙稠密的大鎮,叫作許家集。喬峰找到當地最大一家客店,要了兩間上房,將阿朱安頓好了,請了個醫生來看她傷勢。
  那醫生把了阿朱的脈搏,不住搖頭,說有:“姑娘的病是沒藥醫的,這張方子只是聊盡人事而已。”喬峰看藥方上定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類,都是些連尋常肚痛也未必能治的溫和藥物。
  他也不去買藥,心想:“倘若連沖霄洞譚公的靈藥也治她不好,這鎮上庸醫的藥更有何用?”當下又運真氣,以內力輸入她體內。頃刻之間,阿朱的臉上現出紅暈,說道:“喬幫主,虧你救我,要是落入了那些賊禿手中,可要了我的命啦。”喬峰聽她說話的口氣甚足。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擔心你好不了呢。”阿朱道:“你別叫我姑娘什麼的,直截了當的叫我阿朱便是了。喬幫主,你到少林寺去干什麼?”喬峰道:“我早不是什麼幫主啦,以後別叫我幫主。。”阿朱道:’嗯,對不住,我叫你喬大爺。”
  喬峰道:“我先問你,你到少林寺去干什麼?”阿朱笑道:“唉,說出來你可別笑我胡鬧,我聽說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想去找他,跟他說王姑娘的事。那知道我好好的進寺去,守山門的那個止清和尚凶霸霸的說道,女子不能進少林寺。我跟他爭吵,他反而罵我。我偏偏要進去,而且還扮作了他的模樣,瞧他有什麼法子?”
  喬峰微微一笑,說道:“你易容改裝,終於進了少林寺,那些大和尚們可並不知你是女子啊。最好你進去之後,再以本來面目給那些大和尚們瞧瞧。他們氣破了肚子,可半點奈何你不得。”他本來對少林寺極是尊敬,但一來玄苦已死,二來群僧不問青紅皂白,便冤枉他弒父、弒母、弒師,犯了天下最惡的三件大罪,心下自不免氣惱。
  阿朱坐起身來,拍手笑道:“喬大爺,你這主意真高。待我身子好了,我便男裝進寺,再改穿女裝,大搖大擺的走到大雄寶殿去居中一坐,讓個個和尚氣得在地下打滾,那才好玩呢!啊……”她一口氣接不上來,身子軟軟的彎倒,伏在床上,一動不動了。
  喬峰吃了一驚,食指在她鼻孔邊一探,似乎呼吸全然停了。他心中焦急,忙將掌心貼在她背心“靈台穴”上,將真氣送入她體內。不到一盞茶時分,阿朱慢慢仰起身來,歉然笑道:“啊喲,怎麼說話之間,我便睡著了,喬大爺,真對不住。”喬峰知道情形不妙,說道:“你身子尚未復原,且睡一會養養神。”阿朱道:“我倒不疲倦,不過你累了半夜,你請去歇一會兒吧。”喬峰道:“好,過一會我來瞧你。”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兩斤熟牛肉,自斟自飲。此時心下煩惱,酒入愁腸易醉,五斤酒喝完,竟然便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兩個饅頭,到阿朱房中去給她吃,進門後叫了兩聲,不聞回答,走到床前,只見她雙目微閉,臉頰凹入,竟似死了。伸手去摸摸她額頭,幸喜尚有暖氣,忙以真氣相助。阿朱慢慢醒轉,接過饅頭,高高興興的吃了起來。
  這一來,喬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氣續命,只要不以真氣送入她體內,不到一個時辰便即氣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
  阿朱見他沉吟不語,臉有憂色,說道:“喬大爺,我受傷甚重,連譚老先生的靈藥也治不了,是麼?”喬峰忙道:“不,不!沒什麼,將養幾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別瞞我。我自己知道,只覺得心中空蕩蕩地,半點力氣也沒有。”喬峰道:“你安心養病,我總有法子醫好你。”阿朱聽他語氣,知道自己實是傷重,心下也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個吃了一半的饅頭便掉在地下。喬峰只道她內力又盡,當下又伸掌按她靈台穴。
  阿朱這一次神智卻尚清醒,只覺一股暖融融的熱氣從喬峰掌心傳入自己身體,登時四肢百骸,處處感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實已垂危數次,都靠喬峰以真氣救活,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驚惶。她人雖機伶,終究年紀幼小,怔怔的流下淚來,說道:“喬大爺,我不願死,你別拋下我在這裡不理我。”
  喬峰聽她說得可憐,安慰她道:“決計不會的,你放心好啦。我喬峰是什麼人,怎能捨棄身遭危難的朋友?”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喬大爺,我是要死了麼?人死了之後會不會變鬼?”喬峰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紀這麼小,受了這一點兒輕傷,怎麼就會死?”阿朱道:“你會不會騙人?”喬峰道:“不會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出名的英雄好漢,人家都說:‘北喬峰,南慕容’,你和我家公子爺南北齊名,你生平有沒有說過不算數的話?”喬峰微笑道:“小時候,我常常說謊。後來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騙人啦。”阿朱道:“你說我傷勢不重,是不是騙我?”
  喬峰心想:“你若知道自己傷勢極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難救。為了你好,說不得,只好騙你一騙。”便道:“我不會騙你的。”阿朱歎了口氣,說道:“好,我便放心了。喬大爺,我求你一件事。”喬峰道:“什麼事?”阿朱道:“今晚你在我房裡陪我,別離開我。”她想喬峰這一走開,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喬峰道:“很好,你便不說,我也會坐在這裡陪你。你別說話,安安靜靜的睡一會兒。”
  阿朱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又睜開眼來,說道:“喬大爺,我睡不著,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喬峰道:“什麼事?”阿朱道:“我小時候睡不著,我媽便在我床邊唱歌兒給我聽。只要唱得三支歌,我便睡熟啦。”喬峰微笑道:“這會兒去找你媽媽,可不容易。”阿朱歎了口氣,幽幽的道:“我爹爹、媽媽不知在那裡,也不知是不是還活在世上。喬大爺,你唱幾支歌兒給我聽吧。”
  喬峰不禁苦笑,他這樣個大男子漢,唱歌兒來哄一個少女入睡,可實在不成話,便道:“唱歌我當真不會。”阿朱道:“你小時候,你媽媽可有唱歌給你聽?”喬峰搔了搔頭,道:“那倒好像有的,不過我都忘了。就是記得,我也唱不來。”阿朱歎道:“你不肯唱,那也沒法子。”喬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實在是不會。”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道:“啊,有了,喬大爺,我再求你一件事,這一次你可不許不答允。”
  喬峰覺得這個小姑娘天真爛漫,說話行事卻往往出人意表,她說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又是什麼精靈古怪的玩意,說道:“你先說來聽聽,能答允就答允,不能答允就不答允。”阿朱道:“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滿得四五歲,那就誰都會做,你說容易不容易?”喬峰不肯上當,道:“到底是什麼事,你總得說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吧!你講幾個故事給我聽,兔哥哥也好,狼婆婆也好,我就睡著了。”
  喬峰皺起眉頭,臉色尷尬。不久之前,他還是個叱吒風雲、領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幫的幫主。數日之間,被人免去幫主,逐出丐幫,父母師父三個世上最親之人在一日內逝世,再加上自己是胡是漢,身世未明,卻又負了叛逆弒親的三條大罪,如此重重打擊加上身來,沒一人和他分優,那也罷了,不料在這客店之中,竟要陪伴這樣一個小姑娘唱歌講故事。這等婆婆媽媽的無聊事,他從前只要聽見半句,立即就掩耳疾走。他生平只喜歡和眾兄弟喝酒猜拳、喧嘩叫嚷,酒酣耳熱之余,便縱談軍國大事,講論天下英雄。什麼講個故事聽聽,兔哥哥、狼婆婆的,那真是笑話奇談了。
  然而一瞥眼間,見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熱切盼望的神氣,又見她容顏憔悴,心想:“她受了如此重傷,只怕已難以痊愈,一口氣接不上來,隨時便能喪命。她想聽故事,我便隨口說一個吧。”便道:“好,我就講個故事給你聽,就怕你會覺得不好聽。”
  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好聽的,你快講吧。”
  喬峰雖然答允了,真要他說故事,可實在說不上來,過了好一會,才道:“嗯,我說一個狼故事。眾前,有一個老公公,在山裡行走,看見有一只狼,給人縛在一只布袋裡,那狼求他釋放,老公公便解開布袋,將狼放了出來,那狼……”阿朱接口道:“那狼說它肚子餓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喬峰道:“唉,這故事你聽見過的?”阿朱道:“這是中山狼的故事。我不愛聽書上的故事,我要你講鄉下的,不是書上寫的故事。”
  喬峰沉吟道:“不是書上的,要是鄉下的故事。好,我講一個鄉下孩子的故事給你聽。
  “從前,山裡有一家窮人家,爹爹和媽媽只有一個孩子。那孩子長到七歲時,身子已很高大,能幫著爹爹上山砍柴了。有一天,爹爹生了病,他們家裡很窮,請不起大夫,買不起藥。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來,不吃藥可不行,於是媽媽將家中僅有的六只母雞、一簍雞蛋,拿到鎮上去賣。”
  “母雞和雞蛋賣得了四錢銀子,媽媽便去請大夫。可是那大夫說,山裡路太遠,不願去看病,媽媽苦苦哀求他,那大夫總是搖頭不允。媽媽跪下來求懇。那大夫說:‘到你山裡窮人家去看病,沒的惹了一身瘴氣窮氣。你四錢銀子,又治得了什麼病?’媽媽拉著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掙脫,不料媽媽拉得很緊,嗤的一聲,袍子便撕破了一條長縫,那大夫大怒,將媽媽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腳,還拉住她要賠袍子,說這袍子是新縫的,值得二兩銀子。”
  阿朱聽他說到這裡,輕聲道:“這個大夫實央太可惡了。”
  喬峰仰頭瞧著窗外慢慢暗將下來的暮色,緩緩說道:“那孩子陪在媽媽身邊,見媽媽給人欺侮,便沖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個孩子,有什麼力氣,給那大夫抓了起來,摜到了大門外。媽媽忙奔到門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怕那女子再來糾纏,便將大門關上了。孩子額頭撞在石塊上,流了很多血。媽媽怕事,不敢再在大夫門前逗留,便一路哭泣,拉著孩子的手,回家去了。”
  “那孩子經過一家鐵店門前,見攤子上放著幾把殺豬殺牛的尖刀。打鐵師傅正在招呼客人買犁耙、鋤頭,忙得不可開交,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邊,連媽媽也沒瞧見。
  “到得家中,媽媽也不將這事說給爹爹聽,生怕爹爹氣惱,更增病勢,要將那四錢銀子,取出來交給爹爹,不料一摸懷中,銀子卻不見。”
  “媽媽又驚慌又奇怪,出去問兒子,只見孩子拿著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頭上磨,媽媽問他:‘刀子那裡來的?’孩子不敢說是偷的,便撒謊道:‘是人家給的。’媽媽自然不信,這樣一把尖頭新刀,市集上總得賣錢半二錢銀子,怎麼會隨便送給孩子?問他是誰送的,那孩子卻又說不上來。媽媽歎了口氣,說道:“孩子,爹爹媽媽窮,平日沒能買什麼玩意兒給你,當真委屈了你。你買了把刀子來玩,男孩子家,也沒什麼。多余的錢你給媽媽,爹爹有病,咱們買斤肉來煨湯給他喝。’那孩子一聽,瞪著眼道:‘什麼多余的錢?’媽媽道:咱們那四錢銀子,你拿了去買了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叫道:‘我沒拿錢,我沒拿錢。’爹爹媽媽從來不打他罵他,雖然只是個幾歲大的孩子,也當他客人一般,一向客客氣氣的待他……”
  喬峰說到這裡,心中忽然一凜;“為什麼這樣?天下父母親對待兒子,可從來不是這樣的,就算溺愛憐惜,也決不會這般的尊重而客氣。”自言自語:“為什麼這樣奇怪?”
  阿朱問道:“什麼奇怪啊?”說到最後兩字時,已氣若游絲。喬峰知她體內真氣又竭,當即伸掌抵在她背心,以內力送入她體內。
  阿朱精神漸復,歎道:“喬大爺,你每給我渡一次氣,自己的內力便消減一次,練武功之人,真氣內力首約旱哪諏Ρ閬□躋淮危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12 AM     標題: 第十九章 雖萬千人吾往矣

喬峰運功良久,忽聽得西北角上高處傳來閣閣兩聲輕響,知有武林中人在屋頂行走,跟著東南角上也是這麼兩響。聽到西北角上的響聲時,喬峰尚不以為意,但如此兩下湊合,多半是沖著自己而來。他低聲向阿朱道:“我出去一會,即刻就回來,你別怕。”阿朱點了點頭。喬峰也不吹滅燭火,房門本是半掩,他側身挨了出去,繞到後院窗外,貼牆而立。
  只聽得客店靠東一間上房中有人說道:“是向八爺麼?請下來吧。”西北角上那人笑道:“關西祁老六也到了。”房內那人道:“好極,好極!一塊兒請進。”屋頂兩人先後躍下,走進了房中。
  喬峰心道:“關西祁老六人稱‘快刀祁六’,是關西聞名的好漢。那向八爺想必是湘東的向望海,聽說此人仗義疏財,武功了得。這兩人不是奸險之輩,跟我素無糾葛,決不是沖著我來,倒是瞎疑心了。房中那人說話有些耳熟,卻是誰人?”
  只聽向望海道:“‘閻王敵’薛神醫突然大撒英雄帖,遍激江湖同道,勢頭又是這般緊迫,說甚麼‘英豪見帖,便請駕臨’。鮑大哥,你可知為了何事?”
  喬峰聽到“閻王敵薛神醫”六個字,登時驚喜交集:“薛神醫是在附近麼?我只道他遠在甘州。若在近處,阿朱這小丫頭可有救了。”
  他早聽說薛神醫是當世醫中第一聖手,只因“神醫”兩字太出名,連他本來的名字大家也都不知道了。江湖上的傳說更加誇大,說他連死人也醫得活,至於活人,不論受了多麼重的傷,生了多麼重的病,他總有法子能治,因此陰曹地府的閻羅王也大為頭痛,派了無常小鬼去拘人,往往給薛神醫從旁阻撓,攔路奪人。這薛神醫不但醫道如神,武功也頗了得。他愛和江湖上的朋友結交,給人治了病,往往向對方請教一兩招武功。對方感他活命之恩,傳授時自然決不藏私,教他的都是自己最得意的功夫。
  只聽得快刀祁六問道:“鮑老板,這幾天做了什麼好買賣啊?”喬峰心道:“怪道房中那人的聲音聽來耳熟,原來是‘沒本錢’鮑千靈。此人劫富濟窮,頗有俠名,當年我就任丐幫幫主,他也曾參與典禮。”
  他既知房中是向望海、祁六、鮑千靈三人,便不想聽人隱私,尋思:“明日一早去拜房鮑千靈,向他探問薛神醫的落腳之地。”正要回房,忽聽得鮑千靈歎了口氣,說道:“唉,這幾天心境挺壞,提不起做買賣興致,今天聽到他殺父、殺母、殺師的惡行,更是氣憤。”說著伸掌在桌上重重擊了一下。
  喬峰聽到“殺父、殺母、殺師”這幾個字,心中一凜:“他是在說我。”
  向望海道:“喬峰這廝一向名頭很大,假仁假義,倒給他騙了不少人,哪想得到竟會干出這樣滔天的罪行來。”鮑千靈道:“當年他出任丐幫幫主,我和他也有過一面之緣。這人過去的為人,我一向是十佩服的。聽趙老三說他是契丹夷種,我還力斥其非,和趙老三為此吵得面紅耳赤,差些兒動手打上一架。唉,夷狄之人,果然與禽獸無異,他隱瞞得一時,到得後來,終於凶性大發。”祁六道:“沒想到他居然出身少林,玄苦大師是他的師父。”鮑千靈道:“此事本來極為隱秘,連少林派中也極少人知。但喬峰既殺了他師父,少林派可也瞞不住了。這姓喬的惡賊只道殺了他父母和師父,便能隱瞞他的出身來歷,跟人家來個抵死不認,沒料到弄巧成拙,罪孽越來越大。”
  喬峰站在門外,聽到鮑千靈如此估量自己的心事,尋思:“‘沒本錢’鮑千靈跟我算得上是有點交情的,此人決非信口雌黃之輩,連他都如此說,旁人自是更加說得不堪之極了。唉,喬某遭此不白奇冤,又何必費神去求洗刷?從此隱姓埋名,十余年後,叫江湖上的朋友都忘了有我這樣一號人物,也就是了。”霎時之間,不由得萬念俱灰。
  卻聽得向望海道:“依兄弟猜想,薛神醫大撒英雄帖,就是為了商議如何對付喬峰。這位‘閻王敵’嫉惡如仇,又聽說他跟少林寺的玄難、玄寂兩位大師交情著實不淺。”鮑千靈說道:“不錯,我想江湖上近來除了喬峰行惡之外,也沒別的什麼大事。向兄、祁兄,來來來,咱們干上幾斤白酒,今夜來個抵足長談。”
  喬峰心想,他們就是說到明朝天亮,也不過是將我加油添醬的臭罵一夜而已,當下不願再聽,回到阿朱房中。
  阿朱見他臉色慘白,神氣極是難看,問道:“喬大爺,你遇上了敵人嗎?”心下擔憂,但他受了內傷。喬峰搖了搖頭。阿朱仍不放心,問道:“你沒受傷,是不是?”
  喬峰自踏入江湖以來,只有為友所敬、為敵所懼,哪有像這幾日中如此受人輕賤卑視,他聽阿朱這般詢問,不由得傲心登起,大聲道:“沒有。那些無知小人對我喬某造謠誣蔑,倒是不難,要出手傷我,未必有這麼容易。”突然之間,將心一橫,激發了英雄氣概,說道:“阿朱,明日我去給你找一個天下最好的大夫治傷,你放心安睡吧。”
  阿朱瞧著他這副睥睨傲視的神態,心中又是敬仰,又是害怕,只覺眼前這人和慕容公子全然不同,可是又有很多地方相同,兩人都是天不怕、地不怕,都是又驕傲、又神氣。但喬峰粗獷慕邁,像一頭雄獅,慕容公子卻溫文瀟灑,像一只鳳凰。
  喬峰心意已決,更無掛慮,坐在椅上便睡著了。
  阿朱見黯淡的燈光照在他臉上,過了一會,聽得他發出輕輕劓聲,臉上的肌肉忽然微微扭動,咬著牙齒,方方的面頰兩旁肌肉凸了出來。阿朱忽起憐憫之意,只覺得眼前這個粗壯的漢子心中很苦,比自己實是不幸得多。
  次日清晨,喬峰以內力替阿朱接續真氣,付了店帳,命店伴去雇了一輛騾車。他扶著阿朱坐入車中,然後走到鮑千靈的房外,大聲道:“鮑兄,小弟喬峰拜見。”
  鮑千靈和向望海、祁六三人罵了喬峰半夜,倦極而眠,這時候還沒起身,忽聽得喬峰呼叫,都是大吃一驚,齊從炕上跳了下來,抽刀的抽刀,拔劍的拔劍,摸鞭的摸鞭。三人兵刃一入手,登時呆了,只見自己兵刃上貼著一張小小白紙,寫著“喬峰拜上”四個小字。三人互望了幾眼,心下駭然,知道昨晚睡夢之中,已給喬峰做下了手腳,他若要取三人性命,當真易如反掌。其中鮑千靈更是慚愧,他外號叫做“沒本錢”,日走千家,夜闖百戶,飛檐走壁,取人錢財,最是他的拿手本領,不料夜中著了喬峰的道兒,直到此刻方始知覺。
  鮑千靈將軟鞭纏還腰間,心知喬峰若有傷人之意,昨晚便已下手,當即搶到門口,說道:“鮑千靈的項上人頭,喬兄何時要取,隨時來拿便是。鮑某專做沒本錢生意,全副家當蝕在喬兄手上,也沒什麼。閣下連父親、母親、師父都殺,對鮑某這般泛泛之交,下手何必容情?”他一見到軟鞭上的字條,便已打定了主意,知道今日之事凶險無比,索性跟他強橫到底,真的無法逃生,也只好將一條性命送在他手中了。
  喬峰抱拳道:“當日山東青州府一別,忽忽數年,鮑兄風采如昔,可喜可賀。”鮑千靈哈哈一笑,說道:“苟且偷生,直到如今,總算還沒死。”喬峰道:“聽說‘閻王敵’薛神醫大撒英雄帖,在下頗想前去見識見識,便與三位一同前往如何?”
  鮑千靈大奇,心想:“薛神醫大撒英雄帖,為的就在對付你。你沒的活得不耐煩了,竟敢孤身前往,到底有何用意?久聞丐幫喬幫主膽大心細,智勇雙全,若不是有恃無恐,決不會去自投羅網,我可別上了他的當才好。”
  喬峰見他遲疑不答,道:“喬某有事相求薛神醫,還盼鮑兄引路。”
  鮑千靈心想:“我正愁逃不脫他的毒手,將他引到英雄宴中,群豪圍攻,他便有三頭六臂,終窮寡不敵眾。只是跟他一路同行,實是九死一生。”雖然心下惴惴,總想還是將他領到英雄會中去的為妙,便道:“這英雄大宴,便設在此去東北七十裡的聚賢莊。喬兄肯去,再好也沒有了。鮑千靈有言在先,自來會無好會,宴無好宴,喬兄此去凶多吉少,莫怪鮑千靈事先不加關照。”
  喬峰淡淡一笑,道:“鮑兄好意,喬某心領。英雄宴既設在聚賢莊上,那麼做主人的是游氏雙雄了?聚賢莊的所在,那也容易打聽,三位便請先行,小弟過得一個時辰,慢慢再去不遲,也好讓大伙兒預備預備。”
  鮑千靈回頭向祁六和向望海兩人瞧了一眼,兩人緩緩點頭。鮑千靈道:“既是如此,我們三人在聚賢莊上恭候喬兄大駕。”
  鮑、祁、向三人匆匆結了店帳,跨上坐騎,加鞭向聚賢莊進發。一路催馬而行,時時回頭張望,只怕喬峰忽乘快馬,自後趕到,幸好始終不見。鮑千靈固是個機靈之極的人物,祁六和向望海也均是閱歷富、見聞廣的江湖豪客。但三人一路上商量推測,始終捉摸不透喬峰說要獨闖英雄宴有何用意。
  祁六忽道:“鮑大哥,你見到喬峰身旁的那輛大車沒有,這中間只怕有什麼古怪。”向望海道:“難道車中埋伏有什麼厲害人物?”鮑千靈道:“就算車中重重疊疊的擠滿了人,擠到七八個,那也塞得氣都透不過來了。加上喬峰,不足十人,到得英雄宴中,只不過如大海中的一只小船,那又有什麼作為?”
  說話之間,一路上遇到的武林同道漸多,都是趕到聚賢莊去赴英雄宴的。這次英雄宴乃臨時所邀,但發的是無名貼,貼上不署賓客姓名,見者有份,只要是武林中人,一概歡迎。接到請貼之人連夜快馬轉邀同道,一個轉一個,一日一夜之間,貼子竟也已傳得極遠。只因時間迫促,來到聚賢莊的,大都是少林寺左近方圓數百裡內的人物。但河南是中州之地,除了本地武人之外,北上南下的武林知名之士得到訊息,盡皆來會,人數實著不少。
  這次英雄宴由聚賢莊游氏雙雄和“閻王敵”薛神醫聯名邀請。游氏雙雄游驥、游駒家財豪富,交游廣闊,武功了得,名頭響亮,但在武林中既無什麼了不起的勢力,也算不上如何德高望重,原本請不到這許多英雄豪傑。那薛神醫卻是人人都要竭去與他結交的。武學之士盡管大都自負了得,卻很少有人自信能夠打遍天下無敵手,就算真的自以為當世武功第一,也難保不生病受傷。如能交上了薛神醫這位朋友,自己就是多了一條性命,只要不是當場斃命,薛神醫肯伸手醫治,那便是死裡逃生了。因此游氏雙雄請客,收到貼子的不過是自覺臉上有光,這薛神醫的貼子,卻不啻是一道救命的符●。人人都想,今日跟他攀上了交情,日後自己有什麼三長兩短,他便不能袖手不理,而在刀頭上討生活之人,誰又保得定沒有兩短三長?請貼上署名是“薛慕華、游驥、游駒”三個名字,其後附了一行小字:“游驥、游駒附白:薛慕華先生人稱‘薛神醫’。”若不是有這行小字,收到貼子的多半還不知薛慕華是何方高人,來到聚賢莊的只怕連三成也沒有了。
  鮑千靈、祁六、向望海三人到得莊上,游老二游駒親自迎了出來。進得大廳,只見廳上已黑壓壓的坐滿了人。鮑千靈有識得的,有不相識的,一進廳中,四面八方都是人聲,多半說:“鮑老板,發財啊!”“老鮑,這幾天生意不壞啊。”鮑千靈連連拱手,和各諸英雄招呼。他可真還不敢大意,這些江湖英雄慷慨豪邁的固多,氣量狹窄的可也著實不少,一個不小心向誰少點了一下頭,沒笑上一笑答□,說不定無意中便得罪了人,因此而惹上無窮後患,甚至釀成殺身之禍,那也不是奇事。
  游駒引著他走到東首主位之前。薛神醫站起身來,說道:“鮑兄、祁兄、向兄三位大駕光降,當真是往老朽臉上貼金,感激之至。”鮑千靈連忙答禮,說道:“薛老爺子見招,鮑千靈便是病得動彈不得,也要叫人抬了來。”游老大游驥笑道:“你當真病得動彈不得,更要叫人抬了來見薛老爺子啦!”旁邊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游駒道:“三位路上辛苦,請到後廳去用些點心。”
  鮑千靈道:“點心慢慢吃不遲,在下有一事請問。薛老爺子和兩位游爺這次所請的賓客之中,有沒喬峰在內?”
  薛神醫和游氏雙雄聽到“喬峰”兩字,均微微變色。游驥說道:“我們這次發的是無名貼,見者統請。鮑兄提起喬峰,是何意思?鮑兄與喬峰那廝頗有交情,是也不是?”
  鮑千靈道:“喬峰那廝說要到聚賢莊來,參與英雄大宴。”
  他此言一出,登時群相聳動。大廳上眾人本來各自在高談闊論,喧嘩嘈雜,突然之間,大家都靜了下來。站得遠的人本來聽不到鮑千靈的話,但忽然發覺誰都不說話了,自己說了一半的話也就戛然而止。霎時之間,大廳上鴉雀無聲,後廳的鬧酒聲、走廊上的談笑聲,卻遠遠傳了過來。
  薛神醫問道:“鮑兄如何得知喬峰那廝要來?”
  鮑千靈道:“是在下與祁兄、向兄親耳聽到的。說來慚愧,在下三人,昨晚栽了一個大斛斗。”向望海向他連使眼色,叫他不可自述昨晚的丑事。但鮑千靈知道薛神醫和游氏雙雄固然精干,而英雄會中智能之士更是不少,自己稍有隱瞞,定會惹人猜疑。這一件事非同小可,自己已被卷入了旋渦之中,一個應付不得當,立時身敗名裂。他緩緩從腰間解下軟鞭。那張寫著“喬峰拜上”四字的小紙條仍貼在鞭上。他將軟鞭雙手遞給薛神醫,說道:“喬峰命在下三人傳話,說道今日要到聚賢莊來。”跟著便將如何見到喬峰,他有何言語等情,一字不漏、絲毫不易的說了一遍。向望海連連跺腳,滿臉羞得通紅。
  鮑千靈泰然自若的將經過情形說完,最後說道:“喬峰這廝乃契丹狗種,就算他大仁大義,咱們也當將他除了,何況他惡性已顯,為禍日烈。倘若他遠走高飛,倒是不易追捕。也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居然要來自投羅網。”
  游駒沉吟道:“素聞喬峰智勇雙全,其才頗足以濟惡,倒也不是個莽撞匹夫,難道他真敢到這英雄大宴中來?”
  鮑千靈道:“只怕他另有奸謀,卻不可不妨。人多計長,咱們大伙兒來合計合計。”
  說話之間,外面又來了不少英雄豪傑,有“鐵面判官”單正和他的五個兒子,譚公、譚婆夫婦和趙錢孫一干人。過不多時,少林派的玄難、玄寂兩位高僧也到了,薛神醫和游氏兄弟一一歡迎款接。說起喬峰的為惡,人人均大為憤怒。
  忽然知客的管家進來稟報:“丐幫徐長老率同傳功、執法二長老,以及宋奚陳吳四長老齊來拜莊。”
  眾人都是一凜。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非同小可。向望海道:“丐幫大舉前來,果然為喬峰聲援來了。”單正道:“喬峰已然破門出幫,不再是丐幫的幫主,我親眼見到他們已反臉成仇。”向望海道:“敵舊的香火之情,未必就此盡忘。”游驥道:“丐幫眾位長老都是鐵錚錚的婦男兒,豈能不分是非,袒護仇人?倘若仍然相助喬峰,那不是成了漢奸賣國賊麼””眾人點頭稱是,都道:“一個人就算再不成器,也決計不願做漢奸賣國賊。”
  薛神醫和游氏雙雄迎出莊去。只見丐幫來者不過十二三人,群雄心下先自寬了,均想:“莫說這些叫化頭兒不會袒護喬峰,就算此來不懷好意,這十二三人又成得什麼氣候?”群雄與徐長地第等略行寒暄,便迎進大廳,只見丐幫諸人都臉有憂色,顯是擔著極重的心事。
  各人分賓主坐下。徐長老開言道:“薛兄,游家兩位老弟,今日邀集各路英雄在此,可是為了武林中新出的這個禍胎喬峰麼?”
  群雄聽他稱喬峰為“武林中新出的禍胎”,大家對望了一眼,不約而同的吁了口氣。游驥道:“正是為此。徐長老和貴幫諸位長老一齊駕臨,確是武林大幸。咱們撲殺這番狗,務須得到貴幫諸長老點頭,否則要是惹起什麼誤會,傷了和氣,大家都不免抱憾了。”
  徐長老長歎一聲,說道:“此人喪心病狂,行止乖張。本來嘛,他曾為敝幫立過不少大功,便在最近,咱們誤中奸人暗算,也是他出手相救的。可是大丈夫立身處世,總當以大節為重,一些了恩小惠,也只好置之腦後了。他是我大宋的死仇,敝幫諸長老雖都受過他的好處,卻不能以私恩而廢公義。常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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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什麼親人。”
  他此言一出,群雄紛紛鼓掌喝采。
  游驥接著說起喬峰也要來赴英雄大宴。諸長老聽了都不勝駭異,各人跟隨喬峰日久,知他行事素來有勇有謀,倘若當真單槍匹馬闖到聚賢莊來,那就奇怪之至了。
  向望海忽道:“我想喬峰那廝乃是故布疑陣,讓大伙兒在這裡空等,他卻溜了個不知去向。這叫做金蟬脫殼之計。”吳長老伸手重重在桌上一拍,罵道:“脫你媽的金蟬殼!喬峰是何等樣人物,他說過了話,哪有不作數的?”向望海給他罵得滿臉通紅,怒道:“你要為喬峰出頭,是不是?向某第一個就不服氣,來來來,咱們較量較量。”
  吳長老聽到喬峰殺父母、殺師父、大鬧少林寺種種訊息,心下郁悶之極,滿肚子怨氣怒火,正不知向誰發作才好,這向望海不知趣的來向他挑戰,真是求之不得。他身形一晃,縱入大廳前的庭院,大聲道:“喬峰是契丹狗種,還是堂堂漢人,此時還未分明。倘若他真是契丹胡虜,我吳某第一個跟他拚了。要殺喬峰,數到第一千個,也輪不到你這臭王八蛋。你是什麼東西,在這裡囉裡囉唆,脫你奶奶的金蟬臭殼!滾過來,老子來教訓教訓你。”
  向望海臉色早已鐵青,刷的一聲,從刀鞘中拔出單刀,一看到刀鋒,登時想起“喬峰拜上”那張字條來,不禁一怔。
  游驥說道:“兩位都是游某的賢客,沖著游某的面子,不可失了和氣。”徐長老也道:“吳兄弟,行事不可莽撞,須得顧全本幫的聲名。”
  人叢中忽然有人細聲細氣的說道:“丐幫出了喬峰這樣一位人物,聲名果然好得很啊,真要好好顧全一下才是啊!”
  丐幫群豪一聽,紛紛怒喝:“是誰在說話?”“有種的站出來,躲在人堆裡做矮子,是什麼好漢了?”“是哪一個混帳王八蛋?”
  但那人說了那句話後,就此寂然無聲,誰也不知說話的是誰。丐幫群豪給人這麼冷言冷語的譏刺了兩句,都是十分惱怒,但找不到認頭之人,卻也無法可施。丐幫雖是江湖上第一大幫,但幫中群豪都是化子,終究不是什麼講究禮儀的上流人物,有的吆喝呼叫,有的更連人家祖宗十八代也罵到了。
  薛神醫眉頭一皺,說道:“眾位暫息怒氣,聽老朽一言。”群丐漸漸靜了下來。
  人叢中忽又發出那冷冷的聲音:“很好,很好,喬峰派了這許多厲害家伙來臥底,待會定有一場好戲瞧了。”
  吳長老等一聽,更加惱怒,只聽得刷刷之聲不絕,刀光耀眼,許多人都抽出了兵刃。其余賓客只道丐幫眾人要動手,也有許多人取出兵刀,一片喝罵叫嚷之聲,亂成一團。薛神醫和游氏兄弟勸告大家安靜,但他三人的呼叫只有更增廳上喧嘩。
  便在這亂成一團之中,一名管家匆匆進來,走到游驥身邊,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游驥臉上變色,問了一句話。那管家手指門外,臉上充滿驚駭和詫異的神色。游驥在薛神醫的耳邊說了一句話,薛神醫的臉色也立時變了。游駒走到哥哥身邊,游驥向他說了一句話,游駒也登時變色。這般一個傳兩個,兩個傳四個,四個傳八個,越傳越快,頃刻之間,嘈雜喧嘩的大廳中寂然無聲。
  因為每個人都聽到了四個字:“喬峰拜莊!”
  薛神醫向游氏兄弟點點頭,又向玄難、玄寂二僧望了一眼,說道:“有請!”那管家轉身走了出去。
  群豪心中都怦怦而跳,明知己方人多勢眾,眾人一擁而上,立時便可將喬峰亂刀分屍,但此人威名實在太大,孤身而來,顯是有恃無恐,實猜不透他有什麼奸險陰謀。
  一片寂靜之中,只聽得蹄聲答答,車輪在石板上隆隆滾動,一輛騾車緩緩的駛到了大門前,卻不停止,從大門中直駛進來。游氏兄弟眉頭深皺,只覺此人肆無忌憚,無禮已極。
  只聽得咯咯兩聲響,騾車輪子輾過了門檻,一條大漢手執鞭子,坐在車夫位上。騾車帷子低垂,不知車中藏的是什麼。群豪不約而同的都瞧著那趕車大漢。
  但見他方面長身,寬胸粗膀,眉目間不怒自威,正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
  喬峰將鞭子往座位上一擱,躍下車來,抱拳說道:“聞道薛神醫和游氏兄弟在聚賢莊擺設英雄大宴,喬峰不齒於中原豪傑,豈敢厚顏前來赴宴?只是今日有急事相求薛神醫,來得冒昧,還望恕罪。”說著深深一揖,神態甚是恭謹。
  喬峰越禮貌周到,眾人越是料定他必安排下陰謀詭計。游駒左手一擺,他門下四名弟子悄悄兩從旁溜了出去,察看莊子前後有何異狀。薛神醫拱手還禮,說道:“喬兄有什麼事要在下效勞?”
  喬峰退了兩步,揭起騾車的帷幕,伸手將阿朱扶了出來,說道:“只因在下行事魯莽,累得這小姑娘中了別人的掌力,身受重傷。當今之世,除了薛神醫外,無人再能醫得,是以不揣冒昧,趕來請薛神醫救命。”
  群豪一見騾車,早就在疑神疑鬼,猜想其中藏著什麼古怪,有的猜是毒藥炸藥,有的猜是毒蛇猛獸,更有的猜想是薛神醫的父母妻兒,給喬峰捉了來作為人質,卻沒一個料得到車中出來的,竟然是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而且是來求薛神醫治傷,無不大為詫異。
  只見這少女身穿淡黃衫子,顴骨高聳,著實難看。原來阿朱想起姑蘇慕容氏在江湖上怨家太多,那薛神醫倘若得知自己的來歷,說不定不肯醫治,因此在許家集鎮上買了衣衫,在大車之中改了容貌,但醫生要搭脈看傷,要裝成男子或老年婆婆,卻是不成。
  薛神醫聽了這幾句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他一生之中,旁人千裡迢迢的趕來求他治病救命,那是尋常之極,幾乎天天都有,但眼前大家正在設法擒殺喬峰,這無惡不作、神人共憤的凶徒居然自己送上門來,實在令人難以相信。
  薛神醫上上下下打量阿朱,見她容貌頗丑,何況年紀幼小,喬峰決不會是受了這稚女的美色所迷。他忽爾心中一動:“莫非這小姑娘是他的妹子?嗯,那決計不會,他對父母和師父都上毒手,豈能為一個妹子而干冒殺身的大險。難道是他的女兒?可沒聽說喬峰曾娶過妻子。”他精於醫道,於各人的體質形貌,自是一望而知其特點,眼見喬峰和阿朱兩人,一個壯健粗獷,一個纖小瘦弱,沒半分相似之處,可以斷定決無骨肉送連。他微一沉吟,問道:“這位姑娘尊姓,和閣下有何瓜葛?”
  喬峰一怔,他和阿朱相識以來,只知道她叫“阿朱”,到底是否姓朱,卻說不上來,便問阿朱道:“你可是姓朱?”阿朱微笑道:“我姓阮。”喬峰點了點頭,道:“薛神醫,她原來姓阮,我也是此刻才知。”
  薛神醫更是奇怪,問道:“如此說來,你跟這位姑娘並無深交?”喬峰道:“她是我一位朋友的丫環。”薛神醫道:“閣下那位朋友是誰?想必與閣下情如骨肉,否則怎能如此推愛?”喬峰搖頭:“那位朋友我只是神交,從來沒見過面。”
  他此言一出,廳上群豪都是“啊”的一聲,群相嘩然。一大半人心中不信,均想世上哪有此事,他定是借此為由,要行使什麼詭計。但也有不少人知道喬峰生平不打誑語,盡管他作下了凶橫惡毒的事來,但他自重身份,多半不會公然撒謊騙人。
  薛神醫伸出手去,替阿朱搭了搭脈,只覺她脈息極是微弱,體內卻真氣鼓蕩,兩者極不相稱,再搭她左手脈搏,已知其理,向喬峰道:“這位姑娘若不是敷了太行山譚公的治傷靈藥,又得閣下以內力替她續命,早已死在玄慈大師的大金剛掌力之下了。”
  群雄一聽,又都群想聳動。譚公、譚婆面面相覷,心道:“她怎麼會敷上我們的治傷靈藥?”玄難、玄寂二僧更是奇怪,均想:“方丈師兄幾時以大金剛掌力打過這個小姑娘?倘若她真是中了方丈師兄的大金剛拳力,哪裡還能活命?”玄難道:“薛居士,我方丈師兄數年未離本寺,而少林寺中向無女流入內,這大金剛掌力決非出於我師兄之手。”
  薛神醫皺眉道:“世上更有何人能使這門大金剛掌?”
  玄難、玄寂相顧默然。他二人在少林寺數十年,和玄慈是一師所授,用功不可謂不勤,用心不可謂不苦,但這大金剛掌始終以天資所限,無法練成。他二人倒也不感抱憾,早知少林派往往要隔上百余年,才有一個特出的奇才能練成這門掌法。只是練功的訣竅等等,上代高僧詳記在武經之中,有時全寺數百僧眾竟無一人練成,卻也不致失傳。
  玄寂想問:“她中的真是大金剛掌?”但話到口邊,便又忍住,這句話若問了出口,那是對薛神醫的醫道有存疑之意,這可是大大的不敬,轉頭向喬峰道:“昨晚你潛入少林寺,害死我玄苦師兄,曾擋過我方丈師兄的一掌大金剛掌。我方丈師兄那一掌,若是打在這小姑娘身上,她怎麼還能活命?”喬峰搖頭道:“玄苦大師是我恩師,我對他大恩未報,寧可自己性命不在,也決不能以一指加於恩師。”玄寂怒道:“你還想抵賴?那麼你擄去那少林僧呢?這件事難道也不是你干的?”
  喬峰心想:“我擄去的那‘少林僧’,此刻明明便在你眼前。”說道:“大師硬員
  玄寂和玄難對望一眼,張口結舌,都說不出話來。昨晚玄慈;玄難;玄寂三大高僧合擊知喬峰,被他脫身而去,明明見他還擒去了一名少林僧,可是其後查點全寺僧眾,竟一個也沒缺少,此事之古怪,實是百思不得其解。
  薛神醫插口道:“喬兄孤身一人,昨晚進少林,出少林,自身毫發不傷,居然還擄去一位少林高僧,這可奇了。這中間定有古怪,你說話大是不盡不實。”
  喬峰道:“玄苦大師非我所害,我昨晚也決計沒從少林寺中擄去一位少林高僧。你們有許多事不明白,我也有許多事不明白。”
  玄難道:“不管怎樣,這小姑娘總不是我方丈師兄所傷。想我方丈師兄乃有道高僧,一派掌門之尊,如何能出手打傷這樣一個小姑娘?這小姑娘再有千般的不是,我方丈師兄也決計不會和她一般見識。”
  喬峰心念一動:“這兩個和尚堅決不認阿朱為玄慈方丈所傷,那再好沒有。否則的話,薛神醫礙於少林派的面子,無論如何是不肯醫治的。”當下順水推舟,便道:“是啊,玄慈方丈慈悲為懷,決不能以重手傷害這樣一個小姑娘。多半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高僧,招搖撞騙,胡亂出手傷人。”
  玄慈與玄難對望一眼,緩緩點頭,均想:“喬峰這廝雖然奸惡,這幾句話倒也有理。”
  阿朱心中在暗暗好笑:“喬大爺這話一點也不錯,果然是有人冒充少林寺的僧人,招搖撞騙,胡亂出手傷人。不過所冒允的不是玄慈方丈,而是止清和尚。”可是玄寂、玄難和薛神醫等,又哪裡猜得到喬峰言語中的機關?
  薛神醫見玄寂、玄難二位高僧都這麼說,料知無誤,便道:“如此說來,世上居然還有旁人能使這門大金剛掌了。此人下手之時,受了什麼阻擋,掌力消了十之七八,是以阮姑娘才不臻當場斃命。此人掌力雄渾,只怕能和玄慈方丈並駕齊驅。”
  喬峰心下欽佩:“玄慈方丈這一掌確是我用銅鏡擋過了,消去了大半掌力。這位薛神醫當真醫道如神,單是搭一下阿朱的脈搏,便將當時動手過招的情形說得一點不錯,看來他定有治好阿朱的本事。”言念及此,臉上露出喜色,說道:“這位小姑娘倘若死在大剛掌掌力之下,於少林派的面子須不大好看,請薛神醫慈悲。”說著深深一揖。
  玄寂不等薛神醫回答,問阿朱道:“出手傷你的是誰?你是在何處受的傷?此人現下在何處?”他顧念少林派聲名,又想世上居然有人會使大金剛掌,急欲問個水落石出。
  阿朱天性極為頑皮,她可不像喬峰那樣,每句話都講究分寸,她胡說八道,瞎三話四,乃是家常便飯,心念一轉:“這些和尚都怕我公子,我索性抬他出來,嚇嚇他們。”便道:“那人是個青年公子,相貌很是瀟灑英俊,約莫二十八九歲年紀。我和這位喬大爺正在客店裡談論薛神醫的醫術出神入化,別說舉世無雙,甚且是空前絕後,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只怕天下神仙也有所不及……”
  世人沒一個不愛聽恭維的言語。薛神醫生平不知聽到過多少和我頌贊譽,但這些言語出之於一個韶齡少女之口,卻還是第一次,何況她不怕難為情的大加誇張,他聽了忍不住拈須微笑。喬峰卻眉頭微皺,心道:“哪有此事?小妞兒信口開河。”
  阿朱續道:“那時候我說:‘世上既有了這位薛神醫,大伙兒也不用學什麼武功啦?’喬大爺問道:‘為什麼?’我說:‘打死了的人,薛神醫都能救得活來,那麼練拳、學劍還有什麼用?你殺一個,他救一個,你殺兩個,他救一雙,大伙兒這可不是白累麼?’”
  她伶牙俐齒,聲音清脆,雖在重傷之余,又學了青城派這些人的四川口音,但一番話說來猶如珠落玉盤,動聽之極。眾人都是一樂,有的更加笑出聲來。
  阿朱卻一笑也不笑,繼續說道:“鄰座有個公子爺一直在聽我二人說話,忽然冷笑道:‘天下掌力,大都輕飄飄的沒有真力,那姓薛的醫生由此而浪得虛名。我這一掌,瞧他也治得好麼?’他說了這幾句話,就向我一掌凌空擊來。我見他和我隔著數丈遠,只道他是隨口說笑,也不以為意。喬大爺卻大吃一驚……”
  玄寂問道:“他就伸手擋架麼?”
  阿朱搖頭道:“不是!喬大爺倘若伸手擋架,那個青年公子就傷不到我了。喬大爺離我甚遠,來不及相救,急忙提起一張椅子從橫裡擲來。他的勁力也真使得恰到好處,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那只椅子已被那青年公子的劈空掌力擊碎。那位公子說的滿口是軟綿綿的蘇州話,哪知手上的功夫卻一點也不軟綿綿了。我登時只覺全身輕飄飄的,好像是飛進了雲端裡一樣,半分力氣也無,只聽得那公子說道:‘你去叫薛神醫多翻翻醫書,先練上一練,日後替玄慈大師治傷之時,就不會手足無措了。”
  玄難皺眉問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阿朱道:“他好像是說,將來要用這大金剛掌來打傷玄慈大師。”
  群雄“哦”的一聲,好幾人同時說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又有幾人道:“果然是姑蘇慕容!”所以用到“果然是”這三字,意思說他們事先早已料到了。誰也不知阿朱為了少林派冤枉慕容公子,他遲早與少林寺會有一番糾葛,是以胡吹一番,先行嚇對方一嚇,揚揚慕容公子的威風。
  游駒忽道:“喬兄適才說道是有人冒充少林高僧,招搖撞騙,打傷了這姑娘。這位姑娘卻又說打傷她的是個青年公子。到底是誰的話對?”
  阿朱忙道:“冒充少林高僧之人,也是有的,我就瞧見兩個和尚自稱是少林僧人,卻去偷了人家一條黑狗,宰來吃了。”她自知謊話中露出破綻,便東拉西扯,換了話題。
  薛神醫也知她的話不盡不實,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該當給她治傷,向玄寂、玄難瞧瞧,向游驥、游駒望望,又向喬峰和阿朱看看。
  喬峰道:“薛先生今日救了這位姑娘,喬峰日後不敢忘了大德。”薛神醫嘿嘿冷笑,道:“日後不敢忘了大德?難道今日你還想能活著走出這聚賢莊麼?”喬峰道:“是活著出去也好,死著出去也好,那也管不了這許多。這位姑娘的傷勢,總得請你醫治才是。”薛神醫淡淡的道:“我為什麼要替她治傷?”喬峰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薛先生在武林中廣行功德,眼看這位姑娘無辜喪命,想必能打地勸先生的惻隱之心。”
  薛神醫道:“不論是誰帶這姑娘來,我都給她醫治。哼,單單是你帶來,我便不治。”
  喬峰臉上變色,森然道:“眾位今日群集聚賢莊,為的是商議對付喬某,姓喬的豈有不知?”阿朱插嘴道:“啊喲,喬大爺,既然如此,你就不該為了我而到這裡來冒險啦。”喬峰道:“我想眾位都是堂堂丈夫,是非分明,要殺之而甘心的只喬某一人,跟這個小姑娘絲毫無涉。薛先生竟將痛恨喬某之意,牽連到阮姑娘身上,豈非大大的不該?”
  薛神醫給他說得啞口無言,過了一會,才道:“給不給人治病救命,全憑我自己的喜怒好惡,豈是旁人強求得了的?喬峰,你罪大惡極,我們正在商議圍捕,要將你亂刀分屍,祭你的父母、師父。你自己送上門來,那是再好也沒有了。你便自行了斷吧!”
  他說到這裡,右手一擺,群雄齊聲吶喊,紛紛拿出兵刃。大廳上密密麻麻的寒光耀眼,說不盡各種各樣的長刀短劍,雙斧單鞭。跟著又聽得高處吶喊聲大作,屋檐和屋角上露出不少人來,也都手執兵刃,把守著各處要津。
  喬峰雖見過不少大陣大仗,但往常都是率領丐幫與人對敵,己方總也是人多勢眾,從不如這一次孤身陷入重圍,還攜著一個身受重傷的少女,到底如何突圍,半點計較也無,心中實也不禁惴惴。
  阿朱更是害怕,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說道:“喬大爺,你快自行逃走,不用管我!他們跟克無怨無仇,不會害我的。”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13 AM

喬峰心念一動:“不錯,這些人都是行俠仗義之輩,決不會無故加害於她。我還是及早離開這是非之地為妙。”但隨即又想;“大丈夫救人當救徹。薛神醫尚未答允治傷,不知她死活如何,我喬峰豈能貪生怕死,一走了之。”
  縱目四顧,一瞥間便見到不少武學高手,這些人倒有一大半相識,俱是身懷絕藝之輩。他一見之下,登是激發了雄心豪氣,心道:“喬峰便是血濺聚賢莊,給人亂刀分屍,那又算得什麼?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哈哈一笑,說道:“你們都說我是契丹人,要除我這心腹大患。嘿嘿,是契丹人還是漢人,喬某此刻自己也不明白……”
  人叢中忽有一個細聲細氣的人說道:“是啊,你是雜種,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種。”這人便是先前曾出言譏刺丐幫的,只是他擠在人叢之中,說一兩句話便即住口,誰也不知到底是誰,群雄幾次向聲音發出處注目查察,始終沒見到是誰口唇在動。若說那人身材特別矮小,這群人中也無特異矮小之人。
  喬峰聽了這幾句話,凝目瞧了半響,點了頭,不加理會,向薛神醫續道:“倘若我是漢人,你今日如此辱我,喬某豈能善罷干休?倘若我果然是契丹人,決意和大宋豪傑為敵,第一個便要殺你,免得我傷一個大宋英雄,你便救一位大宋好漢。是也不是?”薛神醫道:“不錯,不管怎樣,你都是要殺我的了。”喬峰道:“我求你今日救了這位姑娘,一命還一命,喬某永遠不動你一根汗毛便是。”薛神醫嘿嘿冷笑,道:“老夫生平救人治病,只有受人求懇,從不受人脅迫。”喬峰道:“一命還一命,甚是公平,也說不了是什麼脅迫。”
  人叢中那細聲細氣的聲音忽然又道:“你羞也不羞?你自己轉眼便要給人亂刀斬成肉醬,還說什麼饒人性命?你……”
  喬峰突然一聲怒喝:“滾出來!”聲震屋瓦,梁上灰塵簌簌而落。群雄均是耳中雷嗚,心跳加劇。
  人叢中一和要大漢應聲而出,搖搖晃晃的站立不定,便似醉酒一般。這人身穿青袍,臉色灰敗,群雄都不認得他是誰。
  譚公忽然叫道:“啊,他是追魂杖譚青。是了,他是‘惡貫滿盈’段延慶的弟子。”
  丐幫群豪聽得他是“惡貫滿盈”段延慶的弟子,更加怒不可遏,齊聲喝罵,心中卻也均栗栗危懼。原來那日西夏赫連鐵樹將軍、以及一品堂眾高手中了自己“悲穌清風”之毒,盡數為丐幫所擒。不久段延慶趕到,丐幫群豪無一是他敵手。段延慶以奇臭解藥解除一品堂眾高手所中毒質,群起反戈而擊,丐幫反而吃了大虧。群丐對段延慶又惱且懼,均覺丐幫中既沒了喬峰,此後再遇上這“天下第一大惡人”,終究仍是難以抗拒。
  只見追魂杖譚青臉上肌肉扭曲,顯得全身痛楚已極,雙手不住亂抓胸口,從他身上發出話聲道:“我……我和你無怨無仇,何……何故破我法術?”說話仍是細聲細氣,只是斷斷續續,、上氣不接下氣一般,口唇卻絲毫不動。各人見了,盡皆駭然。大廳上只有寥寥數人,才知他這門功夫是腹語之術,和上乘內功相結合,能迷得對方心神迷惘,失魂而死。但若遇上了功力比便更深的對手,施術不靈,卻會反受其害。
  薛神醫怒道:“你是‘惡貫滿盈’段延慶的弟子?我這英雄之宴,請的是天下英雄好漢,你這種無恥敗類,如何也混將進來?”
  忽聽得遠處高牆上有人說道:“什麼英雄之宴,我瞧是狗熊之會!”他說第一個字相隔尚遠,說到最後一個“會”字之時,人隨聲到,從高牆上飄然而落,身形奇高,行動卻是快極。屋頂上不少人發拳出劍阻擋,都是慢了一步,被他閃身搶過。大廳上不少人認得,此人乃是“窮凶極惡”雲中鶴。
  雲中鶴飄落庭中,身形微晃,已奔入大廳,抓起譚青,疾向薛神醫沖來。廳上眾人都怕他傷害薛神醫,登時有七八人搶上相護。哪知道雲中鶴早已算定,使的是以進為退、聲東西擊之計,見眾人奔上,早已閃身後退,上了高牆。
  這英雄會中好手著實不少,真實功夫勝得過雲中鶴的,沒有五六十人,也有三四十人,只是被他占了先機,誰都猝不及防。加之他輕功高極,一上了牆頭,那就再也追他不上。群雄中不少人探手入囊,要待掏摸暗器,原在屋頂駐守之人也紛紛呼喝,過來攔阻,但眼看均已不及。
  喬峰喝道:“留下罷!”揮掌凌空拍出,掌力疾吐,便如有一道無形的兵刃,擊在雲中鶴背心。
  雲中鶴悶哼一聲,重重摔將下來,口中鮮血狂噴,有如泉湧。那譚青卻仍是直立,只不過忽而踉蹌向東,忽蹣跚向西,口中咿咿啊啊的唱起小曲來,十分滑稽。大廳上卻誰也沒笑,只覺眼前情景可怖之極,生平從所未睹。
  薛神醫知道雲中鶴受傷雖重,尚有可救,譚青心魂俱失,天下已無靈丹妙藥能救他性命了。他想喬峰只輕描淡寫的一聲斷喝,一掌虛拍,便有如斯威力,若要取自己性命,未必有誰能阻他得住。他沉吟之間,只見譚青直立不動,再無聲息,雙眼睜得大大的,竟已氣絕。
  適才譚青出言侮辱丐幫,丐幫群豪盡皆十分氣惱,不是找不到認領之人,氣了也只是白饒,這時眼見喬峰一到,立時便將此人治死,均感痛快。宋長老、吳長老等直性漢子幾乎便要出聲喝采,只因想到喬峰是契丹大仇,這才強行忍住。每人心底卻都不免隱隱覺得:“只要他做咱們幫主,丐幫仍是無往不利,否則的話,唉,竟似步步荊棘,丐幫再也無復昔日的威風了。”
  只見雲中鶴緩緩掙扎著站起,蹣跚著出門,走幾步,吐一口血。群雄見他傷重,誰也不再難為他,均想:“此人罵我們是‘狗熊之會’,誰也奈何他不得,反倒是喬峰出手,給大伙兒出了這口惡氣。”
  喬峰說道:“兩位游兄,在下今日在此遇見不少故人,此後是敵非友,心下不勝傷感,想跟你討幾碗酒喝。”
  眾人聽他要喝酒,都是大為驚奇。游駒心道:“且瞧他玩什麼伎倆。”當即吩咐莊客取酒。聚賢莊今日開英雄之宴,酒菜自是備得極為豐足,片刻之間,莊客便取了酒壺、酒杯出來。
  喬峰道:“小杯何能盡興?相煩取大碗裝酒。”兩名莊客取出幾只大碗,一壇新開封的白酒,放在喬峰面前桌上,在一只大碗中斟滿了酒。喬峰道:“都斟滿了!”兩名莊客依言將幾只大碗都斟滿了。
  喬峰端起一碗酒來,說道:“這裡眾家英雄,多有喬峰往日舊交,今日既有見疑之意,咱們干杯絕交。哪一位朋友要殺喬某的,先來對飲一碗,從此而後,往日交情一筆勾銷。我殺你不是忘恩,你殺我不算負義。天下英雄,俱為證見。”
  眾人一聽,都是一凜,大廳上一時鴉雀無聲。各人均想:“我如上前喝酒,勢必中他暗算。他這劈空神拳擊將出來,如何能夠抵擋?”
  一片寂靜之中,忽然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女子,正是馬大元的遺孀馬夫人。她雙手捧起酒碗,森然說道:“先夫命喪你手,我跟你還有什麼故舊之情?”將酒碗放到唇邊,喝了一口,說道:“量淺不能喝盡,生死大仇,有如此酒。”說著將碗中酒水都潑在地下。
  喬峰舉目向她直視,只見她眉目清秀,相貌頗美,那晚杏子林中,火把之光閃爍不定,此刻方始看清她的容顏,沒想到如此厲害的一個女子,竟是這麼一副嬌怯怯的模樣。他默然無語的舉起大碗,一飲而盡,向身旁莊客揮了揮手,命他斟滿。
  馬夫人退後,徐長老跟著過來,一言不發的喝了一大碗酒,喬峰跟他對飲一碗。傳功長老過來喝後,跟著執法長老白世鏡過來。他舉起酒碗正要喝酒,喬峰道:“且慢!”白世鏡道:“喬兄有何吩咐?”他對喬峰素來恭謹,此時語氣竟也不異昔日,只不過不稱“幫主”而已。
  喬峰歎道:“咱們是多年好兄弟,想不到以後成了冤家對頭。”白世鏡眼中淚珠滾動,說道:“喬兄身世之事,在下早有所聞,當時便殺了我頭,也不能信,豈知……豈知果然如此。若非為了家國大仇,白世鏡寧願一死,也不敢與喬兄為敵。”喬峰點頭道:“此節我所深知。待會化友為敵,不免惡斗一場。喬峰有一事奉托。”白世鏡道:“但教和國家大義無涉,白某自當遵命。”喬峰微微一笑,指著阿朱道:“丐幫眾位兄弟,若念喬某昔日也曾稍有微勞,請照護這個姑娘平安周全。”
  眾人一聽,都知他這幾句話乃是“托孤”之意,眼看他和眾友人一一干杯,跟著便是大戰一場,在中原眾高手環攻之下,縱然給他殺得十個八個,最後總是難逃一死。群豪雖然恨他是胡虜韃子,多行不義,卻也不禁為他的慷慨俠烈之氣所動。
  白世鏡素來和喬峰交情極深,聽他這幾句話,等如是臨終遺言,便道:“喬兄放心,白世鏡定當救懇薛神醫賜予醫治。這位阮姑娘若有三長兩短,白世鏡自刎以謝喬兄便了。”這幾句說得很是明白,薛神醫是否肯醫,他自然沒有把握,但他必定全力以赴。
  喬峰道:“如此兄弟多謝了。”白世鏡道:“待會交手,喬兄不可手下留情,白某若然死在喬兄手底,丐幫自有旁人照料阮姑娘。”說著舉起大碗,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喬峰也將一碗酒喝干了。
  其次是丐幫宋長地第、奚長老等過來和他對飲。丐幫的舊人飲酒絕交已畢,其余幫會門派中的英豪,一一過來和他對飲。
  眾人越看越是駭然,眼看他已喝了四五十碗,一大壇烈酒早已喝干,莊客又去抬了一壇出來,喬峰卻兀自神色自若。除了肚腹鼓起外,竟無絲毫異狀。眾人均想:“如此喝將下去,醉也將他醉死了,還說什麼動手過招?”
  殊不知喬峰卻是多一分酒意,增一分精神力氣,連日來多遭冤屈,郁悶難伸,這時將一切都拋開了,索性盡情一醉,大斗一場。
  他喝到五十余碗時,鮑千靈和快刀祁六也均和他喝過了,向望海走上前來,端起酒碗,說道:“姓喬的,我來跟你喝一碗!”言語之中,頗為無禮。
  喬峰酒意上湧,斜眼瞧著他,說道:“喬某和天下英雄喝這絕交酒,乃是將往日恩義一筆勾銷之意。憑你也配和我喝這絕交酒?你跟我有什麼交情?”說到這裡,更不讓他答話,跨上一步,右手探出,已抓住胸口,手臂振處,將他從廳門中摔將出去,砰的一聲,向望海重重撞在照壁之上,登時便暈了過去。
  這麼一來,大廳上登時大亂。
  喬峰躍入院子,大聲喝道:“哪一個先來決一死戰!”群雄見人了神威凜凜,一時無人膽敢上前。喬峰喝道:“你們不動手,我先動手了!”手掌揚處,砰砰兩聲,已有兩人中了劈空拳倒地。他隨勢沖入大廳,肘撞拳擊,掌劈腳踢,霎時間又打倒數人。
  游驥叫道:“大伙兒靠著牆壁,莫要亂斗!”大廳上聚集著三百余人,倘若一擁而上,喬峰逄功再高,也決計無法抗御,只是大家擠在一團,真能挨到喬峰身邊的,不過五六人而已,刀槍劍戟四下舞動,一大半人倒要防備為自己人所傷。游驥這麼一叫,大廳中心登時讓了一片空位出來。
  喬峰叫道:“我來領教領教聚賢莊游氏雙雄的手段。”左掌一起,一只大酒壇迎面向游驥飛了過去。游驥雙掌一封,待要運掌力拍開酒壇,不料喬峰跟著右掌擊出,彭的一聲響,一只大酒壇登時化為千百塊碎片。碎瓦片極為峰利,在喬峰凌厲之極的掌力推送下,便如千百把鋼鏢、飛刀一般,游驥臉上中了三片,滿臉都是鮮血,旁人也有十余人受傷。只聽得喝罵聲,驚叫聲,警告聲鬧成一團。
  忽聽得廳角中一個少年的聲音驚叫:“爹爹,爹爹!”游驥知是自己的獨子游坦之,百忙中斜眼瞧去,見他左頰上鮮血淋漓,顯是也為瓦片所傷,喝道:“快進去!你在這裡干什麼?”游坦之道:“是!”縮入了廳柱之後,卻仍探出頭來張望。
  喬峰左足踢出,另一只酒壇又凌空飛起。他正待又行加上一掌,忽然間背後一記柔和的掌力虛飄飄拍來。這一掌力道雖柔,但顯然蘊有渾厚內力。喬峰知是一位高手所發,不敢怠慢,回掌招架。兩人內力相激,各自凝了凝神,喬峰向那人瞧去,只見他形貌猜瑣,正是那個自稱為“趙錢孫李,周吳鄭王”的無名氏“趙錢孫”,心道:“此人內力了得,倒是不可輕視!”吸一口氣,第二掌便如排山倒海般擊了過去。
  趙錢孫知道單憑一掌接他不住,雙掌齊出,意欲擋他一掌。身旁一個女子喝道:“不要命麼?”將他往斜裡一拉,避開了喬峰正面這一擊。但喬峰的掌力還是洶湧而前的沖出,趙錢孫身後的三人首當其沖,只聽得砰砰砰的三響,三人都飛了起來,重重撞在牆壁之上,只震得牆上灰土大片大片掉將下來。
  趙錢孫回頭一看,見拉他的乃是譚婆,心中一喜,說道:“小娟,是你救了我一命。”譚婆道:“我攻他左側,你向他右側夾擊。”趙錢孫一個“好”字才出口,只見一個矮瘦老者向喬峰躍了過去,卻是譚公。
  譚公身裁矮小,武功卻著實了得,左掌拍出,右掌疾跟而至,左掌一縮回,又加在右掌的掌力之上。他這連環三掌,便如三個浪頭一般,後浪推前浪,並力齊發,比之他單掌掌力大了三倍。喬峰叫道:“好一個‘長江三疊浪’!”左掌揮出,兩股掌力相互激蕩,擠得余人都向兩旁退去。便在此時,趙錢孫和譚婆也已攻到,跟著丐幫徐長老、傳功長老、陳長老等紛紛加入戰團。
  傳功長老叫道:“喬兄弟,契丹和大宋勢不兩立,咱們公而忘私,老哥哥要得罪了。”喬峰笑道:“絕交酒也喝過了,干麼還稱兄道弟?看招!”左腳向他踢出。他話雖如此說,對丐幫群豪總不免有香火之情,非但不欲傷他們性命,甚至不願他們在外人之前出丑,這一腳踢出,忽爾中途轉向,快刀祁六一聲怪叫,飛身而起。
  他卻不是自己躍起,乃是給喬峰踢中臀部,身不由主的向上飛起。他手中單刀本是運勁向喬峰頭上砍去,身子高飛,這一刀仍猛力砍出,嗒的一聲,砍在大廳的橫梁之上,深入尺許,竟將人了刃鋒牢牢咬住。快刀祁六這口刀是他成名的利器,今日面臨大敵,哪肯放手?右手牢牢的把住刀柄。這麼一來,身子便高高吊在半空。這情狀本是極為古怪詭奇,但大廳上人人面臨生死關頭,有誰敢分心去多瞧他一眼?誰有這等閒情逸致來笑上一笑?
  喬峰藝成以來,雖然身經百戰,從未一敗,但同時與這許多高手對敵,卻也是生平未遇之險。這時他酒意已有十分,內力鼓蕩,酒意更漸漸湧將上來,雙掌飛舞,逼得眾高手無法近身。
  薛神醫醫道極精,武功卻算不得是第一流人物。他於醫道一門,原有過人的天才,幾乎是不學而會。他自幼好武,師父更是一位武學深湛的了不起人物,但在某一年上,薛神醫和七個師兄弟同時被師父開革出門。他不肯另投明師,於是別出心裁,以治病與人交換武功,東學一招,西學一武,武學之博,可說江湖上極為罕有,但壞也就壞在這個“博”字上,這一博,貪多嚼不爛,就沒一門功夫是真正練到了家的。
  他醫術如神之名既彰,所到之處,人人都敬他三分。他向人請教武功,旁人多半是隨口恭維幾句,為了討好他,往往言過其實,誰也不跟他當真。他自不免沾沾自喜,總覺得天下武功,十之八九在我胸中矣。此時一見喬峰和群雄博斗,出手之快,落手之重,實是生平做夢也想象不到,不由得臉如死灰,一顆心怦怦亂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更不用說上前動手了。
  他靠牆而立,心中懼意越來越盛,但若就此悄悄退出大廳,終究說不過去,一斜眼間,只見一位老僧站在身邊,正是玄難。他突然想起一事,大是慚愧,向玄難道:“適我有一句言語,極是失禮,大師勿怪才好。”
  玄難全神貫注的在瞧著喬峰,對薛神醫的話全沒聽見,待他說了兩遍,這才一怔,問道:“什麼話失禮了?”
  薛神醫道:“我先前言道:‘喬峰孤身一人,進少林,出少林,毫發不傷,還擄去了一位少林高僧,這句奇了!’”玄難道:“那便如何?”薛神醫歉然道:“這喬峰武功之高,實是世上罕有其匹。我此刻才知他進出少林,傷人擄人,來去自如,原是極難攔阻。”
  他這幾句話本意是向玄難道歉,但玄難聽在耳中,卻是加倍的不受用,哼了一聲,道:“薛神醫想考較考較少林派的功夫,是也不是?”不等他回答,便即緩步而前,大袖飄動,袖底呼呼的拳力向喬峰發出。他這門功夫乃少林寺七十二絕技之一,叫作“袖裡乾坤”,衣袖拂起,拳勁卻在袖底發出。少林高僧自來以參禪學佛為本,練武習拳為末,嗔怒已然犯戒,何況出手打人?但少林派數百年來以武學為天下之宗,又豈能不動拳腳,這路“袖裡乾坤”拳藏袖底,形相便雅觀得多。衣袖似是拳勁的掩飾,使敵人無法看到拳勢來路,攻他個措手不及。殊不知衣袖之上,卻也蓄有極凌厲的招數和勁力,要是敵人全神貫注的拆解他袖底所藏拳招,他便轉賓為主,徑以袖力傷人。
  喬峰見他攻到,兩只寬大的衣袖鼓風而前,便如是兩道順風的船帆,威勢非同小可,大聲喝道:“袖裡乾坤,果然了得!”呼的一掌,拍向他衣袖。玄難的袖力廣被寬博,喬峰這一掌卻是力聚而凝,只聽得嗤嗤聲響,兩股力道相互激蕩,突然間大廳上似有數十只灰蝶上下翻飛。
  群雄都是一驚,凝神看時,原來這許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難的衣袖所化,當即轉眼向他身上看去,只見他光了一雙膀子,露出瘦骨稜稜的兩條長臂,模樣甚是難看。原來兩人內力沖激,僧袍的衣袖如何禁受得住?登時被撕得粉碎。
  這麼一來,玄難既無衣袖,袖裡自然也就沒有“乾坤”了。他狂怒之下,臉色鐵青,喬峰只如此一掌,便破了他的成名絕技,今日丟的臉實太大,雙臂直上直下,猛攻而前。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20 AM

眾人盡皆識得,那是江湖上流傳頗廣的“太祖長拳”。宋太祖趙匡胤以一對拳頭,一條桿棒,打下了大宋錦繡江山。自來帝皇,從無如宋太祖之神勇者。那一套“太祖長拳”和“太祖棒”,當時是武林中最為流行的武功,就算不會使的,看也看得熟了。
  這時群雄眼見這位名滿天下的少林高僧所使的,竟是這一路眾所周知的拳法,誰都為之一怔,待得見他三拳打出,各人心底不自禁的發出贊歎:“少林派得享大名,果非幸致。同樣的一招‘千裡橫行’,在他手底竟有這麼強大的威力。”群雄欽佩之余,對玄難僧袍無袖的怪相再也不覺古怪。
  本來是數十人圍攻喬峰的局面,玄難這一出手,余人自覺在旁夾攻反而礙手礙腳,自然而然的逐一退下,各人團團圍住,以防喬峰逃脫,凝神觀看玄難和他決戰。
  喬峰眼見旁人退開,驀地心念一動,呼的一拳打出,一招“沖陣斬將”,也正是“太祖長拳”中的招數。這一招姿工既瀟灑大方已極,勁力更是剛中有柔,柔中有剛,武林高手畢生所盼望達到的拳術完美之境,竟在這一招中青露無遺。來到這英雄宴中的人物,就算本身武功不是甚高,見識也必廣博,“太祖拳法”的精要所在,可說無人不知。喬峰一招打出,人人都是情不自禁的喝了一聲采!
  這滿堂大采之後,隨即有許多人覺得不妥,這聲喝采,是贊譽各人欲殺之而甘心的胡虜大敵,如何可以長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采聲已然出口,再也縮不回來,眼見喬峰第二招“河朔立威”一般的精極妙極,比之他第一招,實難分辨到底哪一招更為佳妙,大廳上仍有不少人大聲喝采。只是有些人憬然驚覺,自知收斂,采聲便不及第一招時那麼響亮,但許多“哦,哦”“呵,呵!”的低聲贊歎,欽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聲叫好。喬峰初時和各人狠打惡斗,群雄專顧御敵,只是懼怕他的凶悍厲害,這時暫且置身事外,方始領悟到他武功中的精妙絕倫之處。
  但見喬峰和玄難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無奇,但喬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任由玄難先發。玄難一出招,喬峰跟著遞招,也不知是由於他年輕力壯,還是行動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後發先至。這“太祖長拳”本身拳招只有六十四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喬峰看准了對方的拳招,然後出一招愉好克制的拳法,玄難焉得不敗?這道理誰都明白,可是要做到“後發先至”四字,尤其是對敵玄難這等大高手,眾人若非今日親眼得見,以往連想也從未想到過。
  玄寂見玄難左支右絀,抵敵不住,叫道:“你這契丹胡狗,這手法太也卑鄙!”
  喬峰凜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你如何敢說上‘卑鄙’二字?”
  群雄一聽,登時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長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別種拳法擊敗“太祖長拳”,別人不會說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開國太祖的武功,這夷夏之防、華胡之異更加深了眾人的敵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長拳”,除了較量武功之外,便拉扯不上別的名目。
  玄寂眼見玄難轉瞬便臨生死關頭,更不打話,嗤的一指,點向喬峰的“璇璣穴”使的是少林派的點穴絕技“天竺佛指”。
  喬峰聽他一指點出,挾著極輕微的嗤嗤聲響,側身避過,說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頭,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來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勝了我,豈不是通番賣國,有辱堂堂中華上國?”
  玄寂一聽,不禁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達摩老祖,而達摩老祖是天竺胡人。今日群雄為了喬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圍攻,可是少林武功傳入中土已久,中國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牽連,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與胡人的干系。這時聽喬峰一說,誰都心中一動。
  眾家英雄之中,原有不少大有見識的人物,不由得心想:“咱們對達摩老祖敬若神明,何以對契丹人卻是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類的胡人啊?嗯這兩種人當然大不相同。天竺人從不殘殺我中華同胞,契丹人卻是暴虐狠毒。如此說來,也並非只要是胡人,就須一概該殺,其中也有善惡之別。那麼契丹人中,是否也有好人呢?”其時大廳上激斗正酣,許多粗魯盲從之輩,自不會想到這中間的道理,而一般有識之士,雖轉到了這些念頭,卻也無暇細想,只是心中隱隱感到:“喬峰未必是非殺不可,咱們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氣壯。”
  玄難、玄寂以二敵一,兀自遮攔多而進攻少。玄難見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都受敵人克制,縛手縛腳,半點施展不得,待得玄寂上來夾攻,當下拳法一變,換作了少林派的“羅漢拳”。
  喬峰冷笑道:“你這也是來自天竺的胡人武術。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厲害,還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說話之間,“太祖長拳”呼呼呼的擊出。
  眾人聽了,心中都滿不是味兒。大家為了他是胡人而加圍攻,可是己方所用的反是胡人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傳的拳法。
  忽聽得直櫓孫大聲叫道:“管他使什麼拳法,此人殺父、殺母、殺師父,就該斃了!大伙兒上啊!”他口中叫嚷,跟著就沖了上去。跟著譚公、譚婆,丐幫徐長老、陳長老、鐵面判官單氏父子等數十人同時攻上。這些人都是武功甚高的好手,人數雖多,相互間卻並不混亂,此上彼落,宛如車輪戰相似。
  喬峰揮拳拆格,朗聲說道:“你們說我是契丹人,那麼喬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便不是我的父母了。莫說這兩位老人家我生平敬愛有加,絕無加害之意,就算是我殺的,又怎能加我‘殺父、殺母’的罪名?玄苦大師是我受業恩師,少林派倘若承認玄苦大師是我師父,喬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這等圍攻一個少林弟子,所為何來?”
  玄寂哼了一聲,說道:“強辭奪理,居然也能自圓其說。”
  喬峰說道:“若能自圓其說,那就不是強辭奪理了。你們如不當我是少林弟子,那麼這‘殺師’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的頭上。常言道得與,‘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你們想殺我,光明磊落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許多不能自圓其說、強辭奪理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來,手上卻絲毫不停,拳打單叔山、腳踢趙錢孫、肘撞未見其貌的青衣大漢、掌擊不知姓名的白須老者,說話之間,連續打倒了四人。他知道這些人都非奸惡之輩,是以手上始終留有余地,被他擊倒的已有十七八人,卻不曾傷了一人性命。至於丐幫兄弟,卻碰也不碰,徐長老攻到身前,他便即閃身避開。
  但參與這英雄大會的人數何等眾多?擊倒十余人,只不過是換上十余名生力軍而已。又斗片刻,喬峰暗暗心驚:“如此打將下去,我總有筋疲力盡的時刻,還是及早抽身退走的為是。”一面出招相斗,一面觀看脫身的途徑。
  趙錢孫倒在地下,動彈不得,卻已瞧出喬峰意欲走路,大聲叫道:“大家出力纏住他,這萬惡不赦的狗雜種想要逃走!”
  喬峰酣斗之際,酒意上湧,怒氣漸漸勃發,聽得趙錢孫破口辱罵,不禁怒火不可抑制,喝道:“狗雜種第一個拿你來開殺戒!”運功於臂,一招劈空掌向他直擊過去。
  玄難和玄寂齊呼:“不好!”兩人各出右掌,要同時接了喬峰這一掌,相救趙錢孫的性命。
  驀地裡半空中人影一閃,一個人“啊”的一聲長聲慘呼,前心受了玄難、玄寂二人的掌力,後背被喬峰的劈空掌擊中,三股凌厲之極的力道前後夾擊,登時打得他肋骨寸斷,髒腑碎裂,口中鮮血狂噴,猶如一灘軟泥般委頓在地。
  這一來不但玄難、玄寂大為震驚,連喬峰也頗出意料之外。原來這人卻是快刀祁六。他懸身半空,時刻已然不短,這麼晃來晃去,嵌在橫梁中的鋼刀終於松了出來。他身子下墮,說也不巧,正好躍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間,便如兩塊大鐵板的巨力前後擠將攏來,如何不送了他的性命?
  玄難說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喬峰,你作了好大的孽!”喬峰大怒,道:“此人我殺他一半,你師兄弟二人合力殺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帳上?”玄難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會有今日這場打斗?”
  喬峰怒道:“好,一切都逄在我的帳上,卻又如何?”惡斗之下,蠻性發作,陡然間猶似變成了一頭猛獸,右手一拿,抓起一個人來,正是單正的次子單仲山,左手奪下他單刀,右手將他身子一放,跟著拍落,單仲山天靈蓋碎裂,死於非命。
  群雄齊聲發喊,又是驚惶,又是憤怒。
  喬峰殺人之後,更是出手如狂,單刀飛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鋼刀橫砍直劈,威勢直不可當,但見白牆上點點滴滴的濺滿了鮮血,大廳中倒下了不少屍骸,有的身首異處,有的膛破肢斷。這時他已顧不得對丐幫舊人留情,更無余暇分辨對手面目,紅了眼睛,逢人便殺。奚長老竟也死於他的刀下。
  來赴英雄宴的豪傑,十之八九都親手殺過人,在武林中得享大名,畢竟不能單憑交游和吹噓。就算自己沒殺過人,這殺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此刻這般驚心動魄的惡斗,卻實是生平從所未見。敵人只有一個,可是他如瘋虎、如鬼魅,忽東忽西的亂砍亂殺、狂沖猛擊。不少高手上前接戰,都被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數殺了。群雄均非膽怯怕死之人,然眼見敵人勢若顛狂而武功又無人能擋,大廳中血肉橫飛,人頭亂滾,滿耳只聞臨死時的慘叫之聲,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盡快離開,喬峰有罪也好,無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這件事了。
  游氏雙雄眼見情勢不利,左手各執圓盾,右手一挺短槍,一持單刀,兩人忽哨一聲,圓盾護身,分從左右向喬峰攻了過去。
  喬峰雖是絕無顧忌的惡斗狠殺,但對敵人攻來的一招一式,卻仍是凝神注視,心意絲毫不亂,這才保得身上無傷。他見游氏兄弟來勢凌厲,當下呼呼兩刀,將身旁兩人砍倒,制其機先,搶著向游驥攻去。他一刀砍下,游驥舉起盾牌一擋,●的一聲響,喬峰的單刀反彈上來,他一瞥之下,但見單刀的刃口鄭起,已然不能用了。游氏兄弟圓盾系用百練精鋼打造而成,經是寶劍亦不能傷,保況喬峰手中所持,中是人單仲山手中奪來的一把尋常鋼刀?
  游驥圓盾擋開敵刃,右手短槍如毒蛇出洞,疾從盾底穿出,刺向喬峰小腹。便在這時,寒光一閃,游駒手中的圓盾卻向喬峰腰間劃來。
  喬峰一瞥之間,見圓盾邊緣極是鋒銳,卻是開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圓斧相似,這一下教他劃上了,身子登時斷為兩截,端的厲害無比,當即喝道:“好家為!”拋去手中單刀,左手一拳,當的一聲巨響,擊在游驥圓盾的正中,右手也是一拳,當的一聲巨響,擊在游駒圓盾的正中。
  游氏雙雄只感半身酸麻,在喬峰剛猛無儔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飛舞,雙臂酸軟,盾牌和刀槍再也拿捏不住,四件兵刃嗆啷啷落地。兩人右手虎口同時震裂,滿手都是鮮血。
  喬峰笑道:“好極,送了這兩件利器給我!”雙手搶起鋼盾,盤旋飛舞。這兩塊鋼盾當真是攻守俱臻佳妙的利器,只聽得“啊唷”、“呵呵”幾聲慘呼,已有五人死在鋼盾之下。
  游氏兄弟臉如土色,神氣灰敗。游驥叫道:“兄弟,師父說道:‘盾在人在,盾亡人亡’。”游駒道:“哥哥,今日遭此奇恥大辱,咱從前兒倆更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兩人一點頭,各自拾起自己兵刃,一刀一槍,刺入自己體內,登時身亡。
  群雄齊叫:“啊喲!”可是在喬峰圓盾的急舞之下,有誰敢搶近他身子五尺之內?又有誰能搶近身子五尺之內?
  喬峰一呆,沒想到身為聚賢莊主人的游氏兄弟竟會自刎。他背一驚,酒性退了大半,心中頗起悔意,說道:“游家兄弟,保苦如此?這兩塊盾牌,我還了你們就是!”持著那兩塊鋼盾,放到游氏雙雄屍體的足邊。
  他彎著腰尚未站直,忽聽得一上少女的聲音驚呼:“小心!”
  喬峰立即向左一移,青光閃動,一柄利劍從身邊疾刺而過。若不是阿朱這一聲呼叫,雖然未必便能給這一劍刺中,但手忙腳亂,處境定然大大不利。向他偷襲的乃是譚公,一擊不中,已然遠避。
  當喬峰和群雄大戰之際,阿朱縮在廳角,體內元氣漸漸消失,眼見眾人圍攻喬峰,想起他明知凶險,仍護送自己前來求醫,這番恩德,當真粉身難報,心中又感激,又焦急,見喬峰歸還鋼盾,譚公自後偷襲,當下出聲示警。
  譚婆怒道:“好啊,你這小鬼頭,咱從前不來殺你,你卻出聲幫人。”身形一晃,揮掌便向阿朱頭頂擊落。
  譚婆這一掌離阿朱頭頂尚有半尺,喬峰已然給身趕上,一把抓譚婆後心,將她硬生生的拉開,向旁擲出,喀喇一聲,將一張花梨木太師椅撞得粉碎。阿朱雖逃過了譚婆掌出,卻已嚇得花容失色,身子漸漸軟倒。喬峰大驚,心道:“她體內真氣漸盡,在這當口,我哪有余裕縱她接氣?”
  只聽得薛神醫冷冷的道:“這姑娘真氣轉眼便盡,你是否以內力替她接續?倘若她斷了這口氣,可就神仙也難救活了。”
  喬峰為難之極,知道薛神醫所說確是實情,但自己只要伸手助阿朱續拿,環伺在旁的群群雄立時白刃交加。這些人有的死了兒子,有的死了好友,出手哪有容情?然則是眼睜睜的瞧著她斷氣而死不成?
  他干冒奇險將阿朱送到聚賢莊,若未得薛神醫出手醫治,便任由她真氣衷竭而死,實在太也可惜,可是這時候以內力續她真氣,那便是用自己性命來換她性命。阿朱只不過是道上邂逅相逢的一個小丫頭,跟她說不上有什麼交情,出力相救,還是尋常的俠義之行,但要以自己性命去換她一命,可說不過去了,“她既非我的親人,又不是有恩於我,須當報答。我盡力而為到了這步田地,也已仁至義盡,對得她住。我立時便走,薛神醫能不能救她,只好瞧她的運氣了。”
  當下拾起地下兩面圓盾,雙手連續使出“大鵬展翅”的招數,兩圈白光滾滾向外翻動,徑向廳口沖出。
  群雄雖然從多,但喬峰招數狠惡,而這對圓盾又實在太過厲害,這一使將開來,丈許方圓之內誰都無法近身。
  喬峰幾步沖到廳口,右足跨出了門檻,忽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慘然道:“先殺這丫頭,再報大仇!”正是鐵面判官單正。他大兒子單伯山應道:“是!”舉刀向阿朱頭頂劈落。
  喬峰驚愕之下,不及細想,左手圓盾脫手,盤旋飛出,去勢凌厲之極。七八從此人齊聲叫道:“小心!”單伯山急忙舉刀格擋,但喬峰這一擲的勁力何等剛猛,圓盾的邊緣又鋒銳無比,喀喇一聲,將單伯山連人帶刀的鍘為兩截。圓盾余勢不衰,擦的一聲,又斬斷了大廳的一根柱子。屋頂瓦片泥沙紛紛躍落。
  單正和他余下的三個兒子悲憤狂叫,但在喬峰的凜凜神威之前,竟不敢向他攻擊,連同其余六七人,都是向阿朱撲去。
  喬峰罵道:“好不要臉!”呼呼呼呼連出四掌,將一干人都震退了,搶上前去,左臂抱起阿朱,以圓盾護住了她。
  阿朱低聲道:“喬大爺,我不成啦,你別理我,快……快自己去吧!”
  喬峰眼見群雄不講公道,竟群相欺侮阿朱這奄奄一息的弱女子,激發了高傲倔強之氣,大聲說道:“事到如今,他們也決不容你活了,咱們死在一起便是。”右手翻出,奪出了一柄長劍,刺削斬劈,向外沖去。他左手抱了阿朱,行動固然不便,又少了一只手使用,局面更是不利之極,但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長劍狂舞亂劈,只跨出兩步,只覺後心一痛,已被人一刀砍中。
  他一足反踢出去,將那人踢得飛出丈許之外,撞在另一人身上,兩人立時斃命。但便在此時,喬峰右肩頭中槍,跟著右胸又被人刺了一劍。他大吼一聲,有如平空起個霹靂,喝道:“喬峰自行了斷,不死於鼠輩之手!”
  但這時群雄打發了性,哪肯讓他從容自盡?十多人一擁而上。喬峰奮起神威,右手陡然探出,已抓住玄寂胸口的“膻中穴”,將他身子高高舉起。眾人發一聲喊,不由自主的退開了幾步。
  玄寂要穴被抓,饒是有一身高強武功,登時全身酸麻,半點動彈不得,眼見自己的咽喉離圓盾刃口不過尺許,喬峰只要左臂一揮,或是右臂一送,立時便將他腦袋害了下來,不由得一聲長歎,閉目就死。
  喬峰只覺背心、右胸、右肩三處傷口如火炙一般疼痛,說道:“我一身武功,最初出自少林,飲水思源,豈可殺戮少林高僧?喬某今日反正是死了,多殺一人,又有何益?”當即將玄寂放下地來,松開手指,朗聲道:“你們動手吧!”
  群雄面面上覷,為他的豪邁之氣所動,一時都不願上前動手。又有人想:“他連玄寂都不願傷,又怎會去害死他的受業恩師玄苦大師?”
  但鐵面判官單正的兩子為他所殺,傷心憤激,大呼而前,舉刀往喬峰胸口刺去。
  喬峰自知重傷之余,再也無法殺出重圍,當即端立不動。一霎時間,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我到底是契丹還是漢人?害死我父母和師父的那人是誰?我一生多行仁義,今天卻如何無緣無故的傷害這許多英俠?我一意孤行的要救阿朱,卻枉自送了性命,豈非愚不可及,為天下英雄所笑?”
  眼見單正黝黑的臉面扭曲變形,兩眼睜得大大的,挺刀向自己胸口直刺過來,喬峰心中悲憤難抑,陡然仰天大叫,聲音直似猛獸狂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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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峰一怔,回頭過來,只見山坡旁一株花樹之下,一上少女倚樹而立,身穿淡紅衫子,嘴角邊帶著微笑,正是阿朱。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21 AM     標題: 第二十章 悄立雁門,絕壁無余字

單正聽到喬峰這震耳欲聾的怒吼,腦中陡然一陣暈眩,腳下踉蹌,站立不定。群雄也都不由自主的退了幾步。單小山自旁搶上,挺刀刺出。
  眼見刀尖離喬峰胸口已不到一尺而他渾無抵御之意,丐幫吳長老、白世鏡等都閉上了眼睛,不忍觀看。
  突然之間,半空中呼的一聲,竄下一個人來,勢道奇急,正好碰在單小山的鋼刀之上。單小山抵不住這股大力,手臂下落。群雄齊聲驚呼聲中,半這中又撲下一上人來,卻是頭下腳上,一般的勢道奇急,砰的一聲響,天靈對天靈蓋,正好撞中了單小山的腦袋,兩人同時腦漿迸裂。
  群雄方始看清,這先後撲下的兩人,本是守在屋頂防備喬峰逃走的,卻給人擒住了,當作暗器般投了下來。廳中登時大亂,群雄驚呼叫嚷。驀地裡屋頂角上一條長繩甩下,勁道凶猛,向著眾人的腦袋橫掃過來,群雄紛舉兵刃擋格。那條長繩繩頭陡轉,往喬峰腰間一纏,隨即提起。
  此時喬峰三處傷口血流如注,抱著阿朱的左手已無絲毫力氣,一被長繩卷起,阿朱當即滾在地下。眾人量見長繩彼端是上黑衣大漢,站在屋頂,身形魁梧,臉蒙黑布,只露出了兩中眼睛。
  那大漢左手將喬峰挾在肋下,長繩甩出,已卷住了大門外聚賢莊高高的旗桿。群雄大聲呼喊,霎時之間鋼鏢、袖箭、飛刀、鐵錐、飛蝗石、甩手箭,各種各樣暗器都向喬峰和那大漢身上射去。那黑衣磣漢一拉長繩,悠悠飛起,往旗桿的旗斗中落去。騰騰、拍拍、擦擦,響聲不絕,數十年暗器都打在旗斗上。只見長繩從旗斗中甩出,繞向八九丈外的一株大樹,那大漢挾著喬峰,從旗斗中蕩出,頃刻間越過那株大樹,已在離旗桿十科丈處落地。他跟著又甩長繩,再繞遠處大樹,如此幾個起落,已然走得無影無蹤。
  群雄駭然相顧,但聽得馬蹄聲響,漸馳漸遠,再也追不上了。
  喬峰受傷雖重,神智未失,這大漢以長繩救他脫險,一舉一動,他都看得清清楚楚,自是深感他救命之恩,又想:“這甩繩的准頭膂力,我也能辦到,但以長繩當作兵刃,同時揮擊數十人,這一招‘天女散花’的軟鞭功夫,我就不能使得如他這般恰到好處。”
  那黑衣大漢將他放上馬背,兩人一騎,徑向北行。那大漢取出金創藥來,敷上喬峰三處傷口。喬峰流血過多,虛弱之極,幾次都欲暈去,每次都是吸一口氣,內息流轉,精神便是一振。那大漢縱馬直向西北,走了一會,道路越來越崎嶇,到後來已無道路,那馬盡是在亂石堆中躓蹶而行。
  又行了半上多時辰,馬匹再也不能走了,那大漢將喬峰橫抱手中,下馬向一認山峰上攀去。喬峰身子甚重,那大漢抱著他卻似毫不費力,雖在十分陡峭之處,那大漢便用長繩飛過山峽,纏住樹枝而躍將過去。那人接連橫越了八處險峽,跟著一路向下,深入一個上不見天的深保之中,終於站定腳步,將喬峰放下。
  喬峰勉力站定,說道:“大恩不敢言謝,只求恩兄讓喬峰一見廬山直面。”
  那大漢一對晶光燦然的眼光在他臉上轉來轉去,過得半晌,說道:“山洞中有足用半月的干糧,你在此養傷,敵從無法到來。”
  喬峰應道:“是!”心道:“聽這人聲音,似乎年紀不輕了。”
  那大漢又向他打量了一會,忽然右手揮出,拍的一聲,打了他一記耳光。這一下出手奇快,喬峰一來絕沒想到他竟會擊打自己,二來這一掌也當真打得高明之極,竟然沒能避開。
  那大漢第二記跟著打來,兩掌之間,相距只是電光般的一閃,喬峰有了這個余裕,卻哪能再讓他打中?但他是救命恩人,不願跟他對敵,而又無力閃身相避,於是左手食指伸出,放在自己頰邊,指著他的掌心。
  這食指所向,是那大漢掌心的“勞宮穴”,他一掌拍將過來,手掌未及喬峰面頰,自己掌上要實先得碰到手指。這大漢手掌離喬峰面頰不到一尺,立即翻掌,用手背向他擊去,這一下變招奇速。喬峰也是迅速之極的轉過手指,指尖對住了他手背上的“二間穴”。
  那大漢一聲長笑,右手硬生生的縮回,左手橫斬而至。喬峰左手手指伸出,指尖已對准他掌緣的“後豁穴”。那大漢手臂陡然一提,來勢不衰,喬峰及時移指,指向聳掌緣的“前谷穴”。頃刻之間,那大漢雙掌飛舞,連換了十余下招式,喬峰只守不攻,手指總是指著他手掌擊來定會撞上的穴道。那大漢第一下出其不意的打了他一記巴掌,此後便再也打他不著了。兩從虛發虛接,個是當世罕見的上乘武功。
  那大漢使滿第二十招,見喬峰雖在重傷之余,仍是變招奇快,認穴奇准,陡然間收掌後躍,說道:“你這人愚不中及,我本來不該救你。”喬峰道:“謹領恩公教言。”
  那人罵道:“你這臭騾子,練就了這樣一身天下無敵的武功,怎地去為一上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親非故,無恩無義,又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美貌佳人,只不過是一個低三下四的小丫頭而已。天下哪有你這等大傻瓜?”
  喬峰歎了口氣,說道:“恩公教訓得是。喬峰以有用之身,為此無益之事,原是不當。只是一時氣憤難當,蠻勁發作,便沒細想後果。”
  那大漢道:“嘿嘿,原來是蠻勁發作。”抬頭向天,縱聲長笑。
  喬峰只覺他長笑聲中大有悲涼憤慨之意,不禁愕然。驀地裡見那大漢拔身而起,躍出丈余,身形一晃,已在一塊大巖之後隱沒。喬峰叫道:“恩公,恩公!”但見他接連縱躍,轉過山峽,竟遠遠的去了。喬峰只跨出一步,便搖搖欲倒,忙伸手扶住山壁。
  他定了定神,轉過身來,果見石壁之後有個山洞。他扶著山壁,慢慢走進洞中,只見地下放著不少熟肉、妙米、棗子、花生、魚干之類干糧,更妙的是居然另有一大壇酒。打開壇子,酒香直沖鼻端,伸入手壇,掬了一手上來喝了,入口甘美,乃是上等的美酒。他心下感激:“難得這位恩公如此周到,知我念飲,竟在此處備得有酒。山道如此難行,攜帶這個大酒壇,不太也費事麼?”
  那大漢給他敷的金創藥極具靈效,此時已止住了血,幾個時辰後,疼痛漸減。他身子壯健,內功深厚,所受也只皮肉外傷,雖然不輕,但過得七八天,傷口已好了小半。
  這七八天中,他心中所想的只是兩件事:“害我的那個仇人是誰?救我的那位恩公是誰?”這兩人武功都十分了得,料想俱不在自己之下,武林之中有此身手者寥寥可數,屈著手指,一個個能算得出來,但想來想去,誰都不像。仇人無法猜到,那也罷了,這位恩公卻和自己拆過二十招,該當料得到他的家數門派,可是他一招一式全是平平無奇,於質樸無華之中現極大能耐,就像是自己在聚賢莊中所使的“太祖長拳”一般,招式中絕不洩漏身份來歷。
  那一壇酒在頭兩天之中,便已給他喝了個壇底朝天,堪堪到得二十天上,自覺傷口已好了七八成,酒癮大發,再也忍耐不住,料想躍峽逾谷,已然無礙,便從山洞中走了出來,翻山越嶺,重涉江湖。
  心下尋思:“阿朱落入他們手中,要死便早已死了,倘若能活,也不用我再去管她。眼前第一件要緊事,是要查明我到底是何等樣人。爹娘師父,於一日之間逝世,我的身世之謎更是難明,須得到雁門關外,卻瞧瞧那石壁上的遺文。”
  盤算已定,徑向西北,到得鎮上,先喝上了二十來碗酒。只過得三天,身邊僅剩的幾兩碎銀便都化作美酒,喝得精光。
  時時大宋撫有中土,分天下為一十五路。以大梁為都,稱東京開封府,洛陽為西京河南府,宋州為南京,大名府為北京,是為四京。喬峰其時身在京西路汝州,這日來到梁縣,身邊銀兩已盡,當晚潛入縣衙,在公庫盜了幾百兩銀子。一路上大吃大喝,雞鴨魚肉、高梁美酒,都是大宋官家給他付銀。不一日來到河東路代州。
  雁門關在代州之北三十裡的雁門險道。喬峰昔年行俠江湖,也曾到過,只是當時身有要事,匆匆一過,未曾留心。他到代州時已是午初,在城中飽餐一頓,喝了十來碗酒,便出城向北。
  他腳程迅捷,這三十裡地,行不到半個時辰。上得山來,但見東西山巖峭拔,中路盤旋崎嶇,果然是個絕險的所在,心道:“雁兒南游北歸,難以飛越高峰,皆從兩峰之間穿過,是以稱為雁門。今日我從南來,倘若石壁上的字跡表明我確是契丹人,那麼喬某這一次出雁門關後,永為塞北之人,不再進關來了。倒不如雁兒一年一度南來北往,自由自在。”想到此處,不由得心中一酸。
  雁門關是大宋北邊重鎮,山西四十余關,以雁門最為雄固,一出關外數十裡,便是遼國之地,是以關下有重兵駐守,喬峰心想若從關門中過,不免受守關官兵盤查,當下從關西的高嶺繞道而行。
  來到絕嶺,放眼四顧,但見繁峙、五台東聳,寧武諸山西帶,正陽、石鼓挺於南,其北則為朔州、馬邑,長坡峻阪,茫然無際,寒林漠漠,景象蕭索。喬峰想起當年過雁門關時,曾聽同伴言道,戰國時趙國大將李牧、漢朝大將郅都,都曾在雁門駐守,抗御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後裔,那麼千余年來侵犯中國的,都是自己的祖宗了。
  向北眺望地勢,尋思:“那日汪幫主、趙錢孫等在雁門關外伏擊契丹武士,定要選一處最占形勢的山坡,左近十余裡之內,地形之佳,莫過於西北角這處山側。十之八九,他們定會在此設伏。”
  當下奔行下嶺,來到該處山側。驀地裡心中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悲愴,只見該山側有一塊大巖,智光大師說中原群雄伏在大巖之後,向外發射喂毒暗器,看來便是這塊巖石。
  山道數步之外,下臨深俗,但見雲霧封谷,下不見底。喬峰心道:“倘若智光大師之言非假,那麼我媽媽被他們害死之後,我爹爹從此處躍下深谷自盡。他躍進谷口之後,不忍帶我同死,又將我拋了上來,摔在汪幫主的身上。他……他在石壁上寫了些什麼字?”
  回過頭來,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見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淨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卻盡是斧鑿的印痕,顯而易見,是有人故意將留下的字跡削去了。
  喬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沖,只想揮刀舉掌亂殺,猛然間想起一事:“我離丐幫之時,曾斷單正的鋼刀立誓,說道,我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決計不殺一個漢人。可是我在聚賢莊上,一舉殺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殺人,豈不是大違誓言?唉,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來犯我,倘若束手待斃,任人宰割,豈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千裡奔馳,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終毫無結果。心中越來越暴躁,大聲號叫:“我不是漢人,我不是漢人!我是契丹胡虜,我是契丹胡虜!”提起手來,一掌掌往山壁上劈去。只聽得四下裡山谷鳴響,一聲聲傳來:“不是漢人,不是漢人!……契丹胡虜,契丹胡虜!”
  山壁上石屑四濺。喬峰心中郁怒難伸,仍是一掌掌的劈去,似要將這一個多月來所受的種種委屈,都要向這塊石壁發洩,到得後來,手掌出血,一個個血手印拍上石壁,他兀自不停。
  正擊之際,忽聽得身後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擊倒了。”
  喬峰一怔,回過頭來,只見山坡旁一株花樹之下,一個少女倚樹而立,身穿淡紅衫子,嘴角邊帶著微笑,正是阿朱。
  他那日出手救她,只不過激於一時氣憤,對這小丫頭本人,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後來自顧不暇,於她的生死存亡更是置之腦後了。不料她忽然在此處出現,喬峰驚異之余,自也歡喜,迎將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狂怒之後,轉憤為喜,臉上的笑容未免頗為勉強。
  阿朱道:“喬大爺,你好!”她向喬峰凝視片刻,突然之間,縱身撲入他的懷中,哭道:“喬大爺,我……我在這裡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來。你……你果然來了,謝謝老天爺保●,你終於安好無恙。”
  她這幾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但話中允滿了喜悅安慰之情,喬峰一聽便知她對自己不勝關懷,心中一動,問道:“你怎地在這裡等了我五日五夜?我……你怎知我會到這裡來?”
  阿朱慢慢抬起頭來,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個男子的懷中,臉上一紅,退開兩步,再想起適才自己的情不自禁。更是滿臉飛紅,突然間反身疾奔,轉到了樹後。
  喬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干什麼?”阿朱不答,只覺一顆心怦怦亂跳,過了良久,才從樹後出來,臉上仍是頗有羞澀之意,一時之間,竟訥訥的說不出話來。喬峰見她神色奇異,道:“阿朱,你有什麼難言之隱,盡管跟我說好了。咱倆是患難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21 AM

共死過來的,還能有什麼顧忌?”阿朱臉上又是一紅,道:“沒有。”
  喬峰輕輕扳著她肩頭,將她臉頰轉向日光,只見她容色雖甚憔悴,但蒼白的臉蛋上隱隱泛出淡紅,已非當日身受重傷時的灰敗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脈搏。阿朱的手腕碰到了他的手指,忽地全身一震。喬峰道:“怎麼?還有什麼不舒服麼?”阿朱臉上又是一紅,忙道:“不是,沒……沒有。”喬峰按她脈搏,但覺跳動平穩,舒暢有力,贊道:“薛神醫妙手回春,果真樂不虛傳。”
  阿朱道:“幸得你的好朋友白世鏡長老,答允傳他七招‘纏絲擒拿手’,薛神醫才給我治傷。更要緊的是,他們要查問那位黑衣先生的下落,倘若我就此死了,儀仗隊疔就什麼也問不到了。我傷勢稍稍好得一點,每天總有七八個人來盤問我:‘喬峰這惡賊是你什麼人?’這些事我本來不知道,但我老實回答不知,他們硬指我說謊,又說不給我飯吃啦,要用刑啦,恐嚇了一大套。於是我偷給他們捏造故事,那位黑衣先生的事編得最是荒唐,今天說他是來自昆侖山的,明天又說他曾經在東海學藝,跟他們胡說八道,當真有趣不過。”說到這裡,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開河,作弄了不少當世成名的英雄豪傑,兀自心有余次,臉上笑容如春花初綻。
  喬峰微笑道:“他們信不信呢?”阿朱道:“有的相信,有的卻不信,大多數是將信將疑。我猜到他們誰也不知那位黑衣先生的來歷,無人能指證我說得不對,於是我的故事就越編越希奇古怪,好教他們疑神疑鬼,心驚肉跳。”喬峰歎道:“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什麼來歷,我亦不知。只怕聽了你的信口胡說,我也會將信將疑。”
  阿朱奇道:“你也不認得他麼?那麼他怎麼竟會甘冒奇險,從龍潭虎穴之中將你救了出來?嗯,救人危難的大俠,本來就是這樣的。”
  喬峰歎了口氣,道:“我不知道該當向誰報仇,也不知向誰報恩,不知自己是漢人,還是胡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是對是錯。喬峰啊喬峰,你當真枉自為人了。”
  阿朱見他神色淒苦,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掌,安慰他道:“喬大爺,你又何須自苦?種種事端,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只要問心無愧,行事對得住天地,那就好了。”
  喬峰道:“我便是自己問心有愧,這才難過。那日在杏子林中,我彈刀立誓,決不殺一個漢人,可是……可是……。”
  阿朱道:“聚賢莊上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便向你圍攻,若不還手,難道便胡裡胡塗的讓他們砍成十七廿八塊嗎?天下沒這個道理!”
  喬峰道:“這話也說得是。”他本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好漢,一時悲涼感觸,過得一時,便也撇在一旁,說道:“智光禪師和趙錢孫都說這石壁上寫得有字,卻不知是給誰鑿去了。”
  阿朱道:“是啊,我猜想你定會到雁門關外,來看這石壁上的留字,因此一脫險境,就到這裡來等你。”
  喬峰問道:“你如何脫險,又是白長老救你的麼?”阿朱微笑道:“那可不是了。你記得我曾經扮過少林寺的和尚,是不是?連他們的師兄弟也認不出來。”喬峰道:“不錯,你這門頑皮的本事當真不錯。”阿朱道:“那日我的傷勢大好了,薛神醫說道不用再加醫治,只須休養七八天,便能復元。我編造那些故事,漸漸破綻越來趙多,編得也有些膩了,又記掛著你,於是這天晚上,我喬裝改扮了一個人。”喬峰道:“又扮人?卻扮了誰?”
  阿朱道:“我扮作薛神醫。”
  喬峰微微一驚,道:“你扮薛神醫,那怎麼扮得?”阿朱道:“他天天跟我見面,說話最多,他的模樣神態我看得最熟,而且中有他時常跟我單獨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假裝暈倒,他來給我搭脈,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的脈門。他動彈不得,只好由我擺布。”
  喬峰不禁好笑,心想;“這薛神醫只顧治病,哪想到這小鬼頭有詐。”
  阿朱道:“我點了他的穴道,除下他的衣衫鞋襪。我的點穴功夫不高明,生怕他自己沖開穴道,於是撕了被單,再將他手腳都綁了起來,放在床上,用被子蓋住了他,有人從窗外看見,只道我在蒙頭大睡,誰也不會疑心。我穿上他的衣衫鞋帽,在臉上堆起皺紋,便有七分像了,只是缺一把胡子。”
  喬峰道:“嗯,薛神醫的胡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阿朱道:“假造的不像,終究是用真的好。”喬峰奇道:“用真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我從他藥箱中取出一把小刀,將他的胡子剃了下來,一根根都黏在我臉上,顏色模樣,沒半點不對。薛神醫心裡定是氣得要命,可是他有什麼法子”他治我傷勢,非出本心。我剃他胡子,也算不得是恩將仇報。何況他剃了胡子之後,似乎年輕了十多歲,相貌英俊得多了。”
  說到這裡,兩人相對大笑。
  阿朱笑著續道:“我扮了薛神醫,大模大樣的走出聚賢莊,當然誰也不敢問什麼話,我叫人備了馬,取了銀子,這就走啦。離莊三十裡,我扯去胡子,變成個年輕小伙子。那些人總得到第二天早晨,才會發覺。可是我一路上改裝,他們自是尋我不著。”
  喬峰鼓掌道:“妙極!妙極!”突然之間,想起在少林寺菩提院的銅鏡之中,曾見到自己背影,當時心中一呆,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不安,這時聽她說了改裝脫險之事,又忽起這不安之感,而且比之當日在少林寺時更加強烈,沉吟道:“你轉過身來,給我瞧瞧。”阿朱不明他用意,依言轉身。
  喬峰凝思半晌,除下外衣,給她披在身上。
  阿朱臉上一紅,眼色溫柔的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冷。”
  喬峰見她披了自己外衣,登時心中雪亮,手掌一翻,抓住了她手腕,厲聲道:“原來是你!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說來。”阿朱吃了一驚,顫聲道:“喬大爺,什麼事啊?”喬峰道:“你曾經假扮過我,冒充過我,是不是?”
  原來這時他恍然想起,那日在無錫趕去相救丐幫眾兄弟,在道上曾見到一人的背影,當時未曾在意,直到在菩提院鋼鏡中見到自己背影,才隱隱約約想起,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是一般無異,那股不安之感,便由此而起,然而心念模糊,渾不知為了何事。
  他那日趕去相救丐幫群雄,到達之時,眾人已然脫險,人人都說不永之前曾和他相見。他雖矢口不認,眾人卻無一肯信。當時莫名其妙,相信除了有人冒充自己之外,更無別種原因。可是要冒充自己,連日常相見的白世鏡、吳長老等都認不出來,那是談何容易?此刻一見到阿朱披了自己外衣的背影,前後一加印證,登時恍然。雖然此時阿朱身上未有棉花墊塞,這瘦小嬌怯的背影和他魁梧奇偉的模樣大不相同,但要能冒充自己而瞞過丐幫群豪,天下除她之外,更能有誰?
  阿朱卻毫不驚惶,格格一笑,說道:“好吧,我只好招認了。”便將自己如何喬裝他的形貌、以解藥救了丐幫群豪之事說了。
  喬峰放開她手腕,厲聲道:“你假裝我去救人,有甚麼用意?”
  阿朱甚是驚奇,說道:“我只是開開玩笑。你從西夏人手裡救了我和阿碧,我兩個都好生感激。我又見那些叫化子待你這樣不好,心想喬裝了你,去解了他們身上所中之毒,讓他們心下慚愧,也是好的。”歎了口氣,又道:“哪知他們在聚賢莊上,仍然對你這般狠毒,全不記得舊日的恩義。”
  喬峰臉色越來越是嚴峻,咬牙道:“那麼你為何冒充了我去殺我父母?為何混入少林寺去殺我師父?”
  阿朱跳了起來,叫道:“哪有此事?誰說是我殺了你父母?殺了你師父””
  喬峰道:“我師父給人擊傷,他一見我之後,便說是我下的毒手,難道還不是你麼?”他說到這裡,右掌微微抬起,臉上布滿了殺氣,只要她對答稍有不善,這一掌落將下去,便有十個阿朱,也登時斃了。
  阿朱見他滿臉殺氣,目光中盡是怒火,心中十分害怕,不自禁的退了兩步。只要再退兩步,那便是萬丈深淵。
  喬峰厲聲道:“站著,別動!”
  阿朱嚇得淚水點點從頰邊滾下,顫聲道:“我沒……殺你父母,沒……沒殺你師父。你師父這麼大……大的本事,我怎能殺得了他?”
  她最後這兩句話極是有力,喬峰一聽,心中一凜,立時知道是錯怪了他,左手快如閃電般伸出,抓住她肩頭,拉著她靠近山壁,免得她失足掉下深谷,說道:“不錯,我師父不是你殺的。”他師父玄苦大師是玄慈、玄寂、玄難諸高僧的師兄弟,武功造詣,已達當世第一流境界。他所以逝世,並非中毒,更非受了兵刃暗器之傷,乃是被極厲害的掌力震碎髒腑。阿朱小小年紀,怎能有這般深厚的內力?倘若她內力能震死玄苦大師,那麼玄慈這一記大金剛掌,也放不會震得她九死一生了。
  阿朱破涕為笑,拍了掃胸口,說道:“你險些兒嚇死了我,你這人說話也太沒道理,要是我有本事殺你師父,在聚賢莊上還不助你大殺那些壞蛋麼?”
  喬峰見她輕嗔薄怒,心下歉然,說道:“這些日子來,我神思不定,胡言亂語,姑娘莫怪。”
  阿朱笑道:’誰來怪你啊?要是我怪你,我就不跟你說話了。”隨即收起笑容,柔聲道:“喬大爺,不管你對我怎樣,我這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怪你的。”
  喬峰搖搖頭,淡然道:“我雖然救過你,那也不必放在心上。”皺起眉頭,呆呆出神,忽問:“阿朱,你這喬裝易容之術,是誰傳給你的?你師父是不是另有弟子?”阿朱搖頭道:“沒人教的。我從小喜歡扮作別人樣子玩兒,越是學得多,便能扮得像,這哪裡有什麼師父?難道玩兒也要拜師父麼?”
  喬峰歎了口氣,說道:“這可真奇怪了,世上居然另有一人,和我相貌十分相像,以致我師父誤認是我。”阿朱道:“既然有此線索,那便容易了。咱們去找到這個人來,拷打逼問他便是。”喬峰道:“不錯,只是茫茫人海之中,要找到這個人,實在艱難之極。多半他也跟你一樣,也有喬裝易容的好本事。”
  他走近山壁,凝視石壁上的斧鑿痕跡,想探索原來刻在石上的到底是些什麼字,但左看右瞧,一個字也辨認不出,說道:“我要去找智光大師,向他這石壁上寫的到底是什麼字。不查明此事,寢食難安。”
  阿朱道:“就怕他不肯說。”喬峰道:“他多半不肯說,便硬逼軟求,總是要他說了,我才罷休。”阿朱沉吟道:“智光大師好像很硬氣,很不怕死,硬逼軟逼,只怕都不管用。還是……”喬峰點頭道:“不錯,還是去問趙錢孫的好。嗯,這趙錢孫多半也是寧死不屈,但要對付他,我倒有法子。”
  他說到這裡,向身旁的深淵望了一眼,道:“我想下去瞧瞧。”阿朱嚇了一跳,向那雲封霧繞的谷口瞧了兩眼,走遠了幾步,生怕一不小心便摔了下去,說道:“不,不!你千萬別下去。下去有什麼好瞧的?”喬峰道:“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這件事始終在我心頭盤旋不休。我要下去查個明白,看看那個契丹人的屍體。”阿朱道:“那個摔下去的已有三十年了,早只剩下幾根白骨,還能看到什麼?”喬峰道:“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白骨。我想,他如果真是我親生父親,便得將他屍骨撿上來,好好安葬。”
  阿朱尖聲道:“不會的,不會的!你仁慈俠義,怎能是殘暴惡毒的契丹人後裔。”
  喬峰道:’你在這裡等我一天一晚,明天這時候我還沒上來,你便不用等了。”
  阿朱大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喬大爺,你別下去!”
  喬峰心腸甚硬,絲毫不為所動,微微一笑,說道:“聚賢莊上這許多英雄好漢都打我不死。難道這區區山谷,便能要了我的命麼?”
  阿朱想不出什麼話來勸阻,只得道:“下面說不定有很多毒蛇、毒蟲,或者是什麼凶惡的怪物。”
  喬峰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頭,道:“要是有怪物,那最好不過了,我捉了來給你玩兒。”他向谷口四周眺望,要找一處勉強可以下足的山崖,盤旋下谷。
  便在這時,忽聽得東北角上隱隱有馬蹄之聲,向南馳來,聽聲音總有二十余騎。喬峰當即快步繞過山坡,向馬蹄聲來處望去。他身在高處,只見這二十余騎一色的黃衣黃甲,都是大宋官兵,排成一列,沿著下面高坡的山道奔來。
  喬峰看清楚了來人,也不以為意,只是他和阿朱處身所在,正是從塞外進關的要道,當年中原群雄擇定於此處伏擊契丹武士,便是為此。心想此處是邊防險地,大宋官兵見到面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盤查詰問,還是避開了,免得麻煩。回到原處,拉著阿朱往大石後一躲,道:“是大宋官兵!”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27 AM

過不多時,那二十余騎官兵馳上嶺來。喬峰躲在山石之後,已見到為首的一個軍官,不禁頗有感觸:“當年汪幫主、智光大師、趙錢孫等人,多半也是在這塊大石之後埋伏,如此瞧著契丹眾武士馳上嶺來。今日峰巖依然,當年宋遼雙方的武士,卻大都化作白骨了。”
  正自出神,忽聽得兩聲小孩的哭叫,喬峰大吃一驚,如入夢境:“怎麼又有了小孩?”跟著又聽得幾個婦女的尖叫聲音。
  他伸首外張,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每人馬上大都還擄掠了一個婦女,所有婦孺都穿著契丹牧人的裝束。好幾個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褻丑惡,不堪人目。有些女子抗拒支撐,便立遭官兵喝罵毆擊。喬峰看得出奇,不明所以。見這些人從大石旁經過,徑向雁門關馳去。
  阿朱問道:“喬大爺,他們干什麼?”喬峰搖了搖頭,心想:“邊關的守軍怎地如此荒唐?”阿朱又道:“這種官兵就像盜賊一般。”
  跟著嶺道上又來了三十余名官兵,驅趕著數百頭牛羊和十余名契丹婦女,只聽得一名軍官道:“這一次打草谷,收成不怎麼好,大帥會不會發脾氣?”另一名軍官道:“遼狗的牛羊雖搶得不多,但搶來的女子中,有兩三個相貌不差,陪大帥快活快活,他脾氣就好了。”第一個軍官道:“三十幾個女人,大伙兒不夠分的,明兒辛苦一天,再去搶些來。”一個士兵笑道:’遼狗得到風聲,早就逃得清光啦,再要打草谷,須得等兩三個月。”
  喬峰聽到這裡,不由得怒氣填胸,心想這些官兵的行徑,比之最凶惡的下三濫資賊更有不如。
  突然之間,一個契丹婦女懷中抱著的嬰兒大聲哭了起來。那契丹女子伸手推開一名大宋軍官的手,轉頭去哄啼哭的孩子。那軍官大怒,抓起那孩子摔在地下,跟著縱馬而前,馬蹄踏在孩兒身上,登時踩得他肚破腸流。那契丹女子嚇得呆了,哭也哭不出聲來。眾官兵哈哈大笑,蜂擁而過。
  喬峰一生中見過不少殘暴凶狠之事,但這般公然以殘殺嬰孩為樂,卻是第一次見到。他氣憤之極,當下卻不發作,要瞧個究竟再說。
  這一群官兵過去,又有十余名官兵呼嘯而來。這些大宋官兵也都乘馬,手中高舉長矛,矛頭上大都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首級,馬後系著長繩,縛了五個契丹男子。喬峰瞧那些契丹人的裝束,都是尋常牧人,有兩個年紀甚老,白發蒼然,另外三個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心下了然,這些大宋官兵出去擄掠,壯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卻將婦孺老弱捉了來。
  只聽得一個軍官笑道:“斬得十四具首級,活捉遼狗五名,功勞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升官一級,賞銀一百兩,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高,這裡西去五十裡,有個契丹人市集,你敢不敢去打草谷?”那老高道:“有什麼不敢?你欺我新來麼?老子新來,正要多立邊功。”說話之間,一行人已馳到大石左近。
  一個契丹老漢看到地下的童屍,突然大叫起來,撲過去抱住了童屍,不住親吻,悲聲叫嚷。喬峰雖不懂他言語,見了他這神情,料想被馬踩死的這個孩子是他親人。拉著那老漢的小卒不住扯繩,催他快走。那契丹老漢怒發如狂,猛地向他撲去。這小卒吃了一驚,揮刀向他疾砍。契丹老漢用力一扯,將他從馬上拉了下來,張口往他頸中咬去,便在這時,另一名大宋軍官從馬上一刀砍了下來,狠狠砍在那老漢背上,跟著俯身抓住他後領,將他拉開,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這小卒氣惱已極,揮刀又在那契丹老漢身上砍了幾刀。那老漢搖晃了幾下,竟不跌倒。眾官兵或舉長矛,或提馬刀,團團圍在他的身周。
  那老漢轉向北方,解開了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聲叫號起來,聲音悲涼,有若狼嗥,一時之間,眾軍官臉上都現驚懼之色。
  喬峰心下悚然,驀地裡似覺和這契丹老漢心靈相通,這幾下垂死時的狼嗥之聲,自己也曾叫過。那是在聚賢莊上,他身上接連中刀中槍,又見單正挺刀刺來,自知將死,心中悲憤莫可抑制,忍不住縱聲便如野獸般的狂叫。
  這時聽了這幾聲呼號,心中油然而起親近之意,更不多想,飛身便從大石之後躍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個個都投下崖去。喬峰打得興發,連他們乘坐的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入深谷,人號馬嘶,響了一陣,便即沉寂。
  阿朱和那四個契丹人見他如此神威,都看得呆了。
  喬峰殺盡十余名官兵,縱聲長嘯,聲震山谷,見那身中數刀的契丹老漢兀自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個好漢,走到他身前,只見他胸膛袒露,對正北方,卻已氣絕身死。喬峰向他胸口一看,“啊”的一聲驚呼,倒退了一步,身子搖搖擺擺,幾欲摔倒。
  阿朱大驚,叫道:“喬大爺,你……你……你怎麼了?”只聽得嗤嗤嗤幾聲響過,喬峰撕開自己胸前衣衫,露出長葺葺的胸膛來。
  阿朱一看,見他胸口刺著花紋,乃是青郁郁的一個狼頭,張口露牙,狀貌凶惡;再看那契丹老漢時,見他胸口也是刺著一個狼頭,形狀神姿,和喬峰胸口的狼頭一模一樣。
  忽聽得那四個契丹人齊聲呼叫起來。
  喬峰自兩三歲時初識人事,便見到自己胸口刺著這個青狼之首,他因從小見到,自是絲毫不以為異。後來年紀大了,向父母問起,喬三槐夫婦都說圖形美觀,稱贊一番,卻沒說來歷。北宋年間,人身刺花甚是尋常,甚至有全身自頸至腳遍體刺花的。大宋系承繼後周柴氏的江山。後周開國皇帝郭威,頸中便刺有一雀,因此人稱“郭雀兒”。當時身上刺花,蔚為風尚,丐幫眾兄弟中,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是以喬峰從無半點疑心。但這時見那死去的契丹老漢胸口青狼,竟和自己的一模一樣,自是不勝駭異。
  四個契丹人圍到他身邊,嘰哩咕嚕的說話,不住的指他胸口狼頭。喬峰不懂他們說話,茫然相對,一個老漢忽地解開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是刺著這麼一個狼頭。三個少年各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頭刺花。
  一霎時之間,喬峰終於千真萬確的知道,自己確是契丹人。這胸口的狼頭定是他們部族的記號,想是從小便人人刺上。他自來痛心疾首的憎恨契丹人。知道他們暴虐卑鄙,不守信義,知道他們慣殺漢人,無惡不作,這時候卻要他不得不自認是禽獸一般的契丹人,心中實是苦惱之極。
  他呆呆的怔了半響,突然間大叫一聲,向山野間狂奔而去。
  阿朱叫道:“喬大爺,喬大爺!”隨後跟去。
  阿朱直追出十余裡,才見他抱頭坐在一株大樹之下,臉色鐵青,額頭一根粗大的青筋凸了出來。阿朱走到他身邊,和他並肩而坐。
  喬峰身子一縮,說道:“我是豬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虜,自今而後,你不用再見我了。”
  阿朱和所有漢人一般,本來也是痛恨契丹人入骨,但喬峰在她心中,乃是天神一般的人物,別說他只是契丹人,便是魔鬼猛獸,她也不願離之而去,心想:“他這時心中難受,須得對他好好勸解慰。”柔聲道:“漢人中有好人壞人,契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壞人。喬大爺,你別把這種事放在心上。阿朱的性命是你救的,你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對我全無分別。”
  喬峰冷冷的道:“我不用你可憐,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的說什麼好話。我救你性命,非出本心,只不過一時逞強好勝。此事一筆勾銷,你快快去吧。”
  阿朱心中惶急,尋思:“他既知自己確是契丹胡虜,說不定便回歸漠北,從此不踏入中土一步。”一時情不自禁,站起身來,說道:“喬大爺,你若撇下我而去,我便跳入這山谷之中。阿朱說得出做得到,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漢,瞧不起我這低三下四的丫環賤人,我還不如自己死了的好。”
  喬峰聽她說得十分誠懇,心下感動,他只道自己既是胡虜,普天下的漢人自是個個避苦蛇蠍,想不到阿朱對待自己仍是一般無異,不禁伸手拉住她手掌,柔聲道:“阿朱,你是慕容公子的丫環,又不是我的丫環,我……我怎會瞧不起你?”
  阿朱道:“我不用你可憐,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用假惺惺的說什麼好話。”她學著喬峰說這幾句話,語音聲調,無一不像,眼光中滿是頑皮的神色。
  喬峰哈哈大笑,他於失意潦倒之際,得有這樣一位聰明伶俐的少女說笑慰解,不由得煩惱大消。
  阿朱忽然正色道:“喬大爺,我服侍慕容公子,並不是賣身給他的。只因我從小沒了爹娘,流落在外,有一日受人欺凌,慕容老爺見到了,救了我回家。我孤苦無依,便做了他家的丫環。其實慕容公子也並不真當我是丫環,他還買了幾個丫環服侍我呢。阿碧妹子也是一般,只不過她是她爹爹送她到燕子塢慕容老爺家裡來避難的。慕容老爺和夫人當年曾說,哪一天我和阿碧想離開燕子塢,他慕容家歡歡喜喜的給我們送行……”說到這裡,臉上微微一紅。原來當年慕容夫人說的是:“哪一天阿朱、阿碧這兩個小妮子有了歸宿,我們慕容家全副嫁妝、花轎吹打送她們出門,就跟嫁女兒沒半點分別。”頓了一頓,又對喬峰道:“今後我服侍你,做你的丫環,慕容公子決不會見怪。”
  喬峰雙手連搖,道:“不,不!我是個胡人蠻夷,怎能用什麼丫環?你在江南富貴人家住得慣了,跟著我漂泊吃苦,有什麼好處?你瞧我這等粗野漢子,也配受你服侍麼?”
  阿朱嫣然一笑,道:“這樣吧,我算是給你擄掠來的奴僕,你高興時向我笑笑,不開心時便打我罵我,好不好呢””喬峰微笑道:“我一拳打下來,只怕登時便將你打死了。”阿朱道:“當然你只輕輕的打,可不能出手太重。”喬峰哈哈一笑,說道:“輕輕的打,不如不打。我也不想要什麼奴僕。”阿朱道:“你是契丹的大英雄,擄掠幾個漢人女子做奴僕,有什麼不可?你瞧那些大宋官兵,不也是擄掠了許多契丹人嗎?”
  喬峰默然不語。阿朱見他眉頭深皺,眼色極是陰郁,擔心自己說錯了話,惹他不快。
  過了一會,喬峰緩緩的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凶惡殘暴,虐害漢人,但今日親眼見到大宋官兵殘殺契丹的老弱婦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從今而後,不再以契丹人為恥,也不以大宋為榮。”
  阿朱聽他如此說,知他已解開了心中這個郁結,很是歡喜,道:“我早說胡人中有好有壞,漢人中也有好有壞。胡人沒漢人那樣狡猾,只怕壞人還更少些呢。”
  喬峰瞧著左首的深谷,神馳當年,說道:“阿朱,我爹爹媽媽被這些漢人無辜害死,此仇非報不可。”
  阿朱點了點頭,心下隱隱感到害怕。她知道這輕描淡寫的“此仇非報不可”六字之中,勢必包含著無數的惡斗、鮮血和性命。
  喬峰指著深谷,說道:“當年我媽媽給他們殺了,我爹爹痛不欲生,就從那邊的巖石之旁,躍入深谷。他人在半空,不捨得我陪他喪生,又將我拋了上來,喬峰方有今日。阿朱,我爹爹愛我極深,是麼?”阿朱眼中含淚,道:“是。”
  喬峰道:“我父母這血海深仇,豈可不報?我從前不知,竟然以敵為友,那已是不孝之極,今日如再不去殺了害我父母的正凶,喬某何顏生於天地之間?他們所說的那‘帶頭大哥’,到底是誰?那封寫給汪幫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和尚卻將所署名字撕下來吞入肚裡。這個‘帶頭大哥’顯是尚在人世,否則他們就不必為他隱瞞了。”
  他自問自答,苦苦思索,明知阿朱並不能助他找到大仇,但有一個人在身邊聽他說話,自然而然的減卻不少煩惱。他又道:“這個帶頭大哥既能率領中土豪傑,自是個武功既高、聲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中語氣,跟汪幫主交情大非尋常,他稱汪幫主為兄,年紀比汪幫主小些,比我當然要大得多。這樣一位人物,應當並不難找,嗯,看過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丐幫的徐長老和馬夫人、鐵面判官單正。那個趙錢孫,自也知道他是誰。趙錢孫已告知他師妹譚婆,想來譚婆也不會瞞她丈夫。智光和尚與趙錢孫,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幫凶,那當然是要殺的,這個他媽的‘帶頭大哥’,哼,我……我要殺他全家,自老至少,雞犬不留!”
  阿朱打了個寒噤,本想說:“你殺了那帶頭的惡人,已經夠了,饒了他全家吧。”但這幾句話到得口邊,卻不敢吐出唇來,只覺得喬峰神威凜凜,對之不敢悄有拂逆。
  喬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雲游,趙錢孫漂泊無定,要找這兩個人甚是不易。那鐵面判官單正並未參與害我父母之役,我已殺了他兩個兒子,他小兒子也是因我而死,那就不必再去找他了。阿朱,咱們找丐幫的徐長老去。”
  阿朱聽到他說“咱們”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答應攜她同行了,嫣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崖海角,我也和你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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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上風光駘蕩,盡是醉人之意。這數千裡的行程,迷迷惘惘,直如一場大夢,若不是這嬌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懷疑此刻兀自身在夢中。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29 AM     標題: 第二十一章 千裡茫茫若夢

當下兩人折而向南,從山嶺間繞過雁門關,來到一個小鎮上,找了一家客店。阿朱不等喬峰開囗,便命店小二打二十斤酒來。那店小二見他二人夫妻不像夫妻,兄妹不似兄妹,本就覺得希奇,聽說打「二十斤」酒,更是詫異,呆呆的瞧著他們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應。喬峰瞪了他一眼,不怒自威。那店小二吃了一驚,這才轉身,喃喃的道:「二十斤酒?用酒來洗澡嗎?」
  阿朱笑道:「喬大爺,咱們去找徐長老,看來再走得兩日,便會給人發覺。一路打將過去,殺將過去,雖是好玩,就怕徐長老風逃走,那便找他不著了。」
  喬峰哈哈一笑,道:「你也不用恭維我,一路打將過去,敵人越來越多,咱倆終究免不了送命……」阿朱道:「要說有什麼凶險,倒不見得。只不過他們一個個的都風而遁,可就難辦了。」喬峰道:「依你說有什麼法子?咱們白天歇店、黑夜趕道如何?」
  阿朱微笑道:「要他們認不出,那就容易不過。只是名滿天下的喬大俠,不知肯不肯易容改裝?」說到頭來,還是「易容改裝」四字。
  喬峰笑道:「我不是漢人,這漢人的衣衫,本就不想穿了。但如穿上契丹人衣衫,在中原卻是寸步難行。阿朱,你說我扮作什麼人的好?」
  阿朱道:「你身材魁梧,一站出去就引得人人注目,最好改裝成一形貌尋常、身上沒絲毫特異之處的江湖豪士。這種人在道上一天能撞見幾百個,那就誰也不會來向你多瞧一眼。」
  喬峰拍腿道:「妙極!妙極!喝完了酒,咱們便來改扮吧。」
  他二十斤酒一喝完,阿朱當即動手。面粉、漿糊、墨膠,各種各樣物事一湊合,喬峰臉容上許多與眾不同之處一一隱沒。阿朱再在他上唇加了淡淡一撇胡子。喬峰一照鏡子,連自己也不認得了。阿朱跟著自己改裝,扮成個中年漢子。
  阿朱笑道:「你外貌是全然變了,但一說話,一喝酒,人家便知道是你。」喬峰點頭道:「嗯,話要少說,酒須少喝。」
  這一路南行,他果然極少開囗說話,每餐飲酒,也不過兩三斤,稍具意思而已。
  這一日來到晉南三甲鎮,兩人正在一家小面店中吃面,忽聽得門外兩個乞丐交談。一個道:「徐長老可死得真慘,前胸後背,肋骨盡斷,一定又是喬峰那惡賊下的毒手。」喬峰一驚,心道:「徐長老死了?」和阿朱對了一眼。
  只聽得另一名乞丐道:「後天在河南衛輝開吊,幫中長老、弟兄們都去祭奠,總得商量個擒拿喬峰的法子才是。」頭一個乞丐說了幾句幫中的暗語,喬峰自是明白其意,他說喬峰來勢厲害,不可隨便說話,莫要被他的手下人聽去了。
  喬峰和阿朱吃完面後離了三甲鎮,到得郊外。喬峰道:「咱們該去衛輝瞧瞧,說不定能見到什麼端倪。」阿朱道:「是,衛輝是定要去的。喬大爺,去吊祭徐長老的人,大都是你的舊部,你的言語舉止之中,可別露出馬腳來。」喬峰點頭道:「我理會得。」當下折而東行,往衛輝而去。
  第三天來到衛輝,進得城來,只見滿街滿巷都是丐幫子弟。有的在酒樓中據案大嚼,有的在小巷中宰豬屠狗,更有的隨街乞討,強索硬要。喬峰心中難受,眼見號稱江湖上第一大幫的丐幫幫規廢弛,無復當年自己主掌幫務時的森嚴氣象,如此過不多時,勢將為世人所輕。雖說丐幫與他已經是敵非友,然自己多年心血廢於一旦,總覺可惜。
  只聽幾名丐幫弟子說了幾句幫中切囗,便知徐長老的靈位設於城西一座廢園之中。喬峰和阿朱買了些香燭紙錢、豬頭三牲,隨著旁人來到廢園,在徐長老靈位前磕頭。
  但見徐長老的靈牌上塗滿鮮血,那是丐幫的規矩,意思說死者是為人所害,本幫幫眾須得為他報仇雪恨。靈堂中人人痛罵喬峰,卻不知他便在身旁。喬峰見身周盡是幫中首腦人物,生怕給人瞧出破綻。不願多耽,當即辭出,和阿朱並肩而行,尋思:「徐長老既死,這世上知道帶頭大哥之人可就少了一個。」
  忽然間小巷盡頭處人影一閃,是個身形高大的女子。喬峰眼快,認出正是譚婆,心道:「妙極,她定是為祭奠徐長老而來,我正要找她。」只見跟著又是一人閃了過來,也是輕功極隹,卻是趙錢孫。
  喬峰一怔:「這兩人鬼鬼祟祟的,有什麼古怪?」他知這兩人本是師兄妹,情冤牽纏,至今未解,心想:「二人都已六七十歲年紀,難道還在干什麼幽會偷情之事?」他本來不喜多管閒事,但想趙錢孫知道「帶頭大哥」是誰,譚公、譚婆夫婦也多半知曉,若能抓到他們一些把柄,便可乘機逼迫他們吐露真相,當下在阿朱耳邊道:「你在客店中等我。」阿朱點了點頭,喬峰立即向趙錢孫的去路追去。
  趙錢孫盡揀僻靜處而行,東邊牆角下一躲,西首屋檐下一縮,舉只詭秘,出了東門。喬峰遠遠跟隨,始終沒給他發見,遙見他奔到浚河之旁,彎身鑽入了一艘大木船中。喬峰提氣疾行,幾個起落,趕到船旁,輕輕躍上船蓬,將耳朵帖在蓬上傾聽。
  船艙之中,譚婆長長歎了囗氣,說道:「師哥,你我都這大把年紀了,小時候的事情,悔之已晚,再提舊事,更有何用?」趙錢孫道:「我這一生是毀了。後悔也已來不及了。我約你出來非為別事,小娟,只求你再唱一唱從前那幾首歌兒。」譚婆道:「唉,你這人總是癡得可笑。我當家的來到衛輝又見到你,已十分不快。他為人多疑,你還是少惹我的好。」趙錢孫道:「怕什麼?咱師兄妹光明磊落,說說舊事,有何不可?」譚婆歎了囗氣,輕輕的道:「從前那些歌兒,從前那些歌兒……」
  趙錢孫聽她意動,加意央求,說道:「小娟,今日咱倆相會,不知此後何日再得重逢,只怕我命不久長,你便再要唱歌給我聽,我也是無福來聽的了。」譚婆道:「師哥,你別這麼說。你一定要聽,我便輕聲唱一首。」趙錢孫喜道:「好,多謝你,小娟,多謝你。」
  譚婆曼聲唱道:「當年郎從橋上過,妹在橋畔洗衣衫……」
  只唱得兩句,喀喇一聲,艙門推開,闖進一條大漢。喬峰易容之後,趙錢孫和譚婆都已認他不出。他二人本來大吃一驚,眼見不是譚公,當即放心,喝問:「是誰?」
  喬峰冷冷的瞧著他二人,說道:「一個輕蕩無行,勾引有夫之婦,一個淫蕩無恥,背夫私會情郎……」
  他話未說完,譚婆和趙錢孫已同時出手,分從左右攻上。喬峰身形微側,反手便拿譚婆手腕,跟著手肘撞出,後發先至,攻向趙錢孫的左脅。趙錢孫和譚婆都是武林高手,滿擬一招之間便將敵人拾奪下來,萬萬料想不到這貌不驚人的漢子武功竟是高得出奇,只一招之間便即反守為攻。船艙中地方狹窄,施展不開手腳,喬峰卻是大有大斗,小有小打,擒拿手和短打近攻的功夫,在不到一丈見方的船艙中使得靈動之極。斗到第七回合,趙錢孫腰間中指,譚婆一驚,出手稍慢,背心立即中掌,委頓在地。
  喬峰冷冷的道:「你二位且在這裡歇歇,衛輝城內廢園之中,有不少英雄好漢,正在徐老長靈前拜祭,我去請他們來評一評這個道理。」
  趙錢孫和譚婆大驚,強自運氣,但穴道封閉,連小指頭兒也動彈不了。二人年紀已老,早無情欲之念,在此約會,不過是說說往事,敘敘舊情,原無什麼越禮之事。但其時是北宋年間,禮法之防人人看得極重,而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如犯了色戒,更為眾所不齒。一男一女悄悄在這船中相會,卻有誰肯信只不過是唱首曲子?說幾句胡塗廢話?眾人趕來觀看,以後如何做人?連譚公臉上,也是大無光采了。
  譚婆忙道:「這位英雄,我們並無得罪閣下之處,若能手下容情,我…我必有補報。」喬峰道:「補報是不用了。我之問你一句話,請你回答三個字。只須你照實說了,在下立即解開你二人穴道,拍手走路,今日之事,永不向旁人提起。」譚婆道:「只須老身知曉,自當奉告。」
  喬峰道:「有人曾寫信給丐幫汪幫主,說到喬峰之事,這寫信之人,許多人叫他『帶頭大哥』,此人是誰?」
  譚婆躊躇不答,趙錢孫大聲叫道:「小娟,說不得,千萬說不得。」喬峰瞪視著他,問道:「你寧可身敗名裂,也不說的了?」趙錢孫道:「老子一死而已。這位帶頭大哥於我有恩,老子決不能說出他名字出來。」喬峰道:「害得小娟身敗名裂,你也是不管的了?」趙錢孫道:「譚公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我立即在他面前自刎,以死相謝,也就是了。」
  喬峰向譚婆道:「那人於你未必有恩,你說了出來,大家平安無事,保全了譚公與你的臉面,更保全了你師哥的性命。」
  譚婆聽他以趙錢孫的性命相脅,不禁打了個寒戰,道:「好,我跟你說,那人是……」
  趙錢孫急叫道:「小娟,你千萬不能說。我求求你,求求你,這人多半是喬峰的手下,你一說出來,那位帶頭大哥的性命就危險了。」
  喬峰道:「我便是喬峰,你們倘若不說,後患無窮。」
  趙錢孫吃了一驚,道:「怪不得這般好功夫。小娟,我這一生從來沒求過你什麼,這是我唯一向你懇求之事,你說什麼也得答允。」
  譚婆心想他數十年來對自己眷念愛護,情義深重,自己負他很多,他心中所求,從來不向自己明言,這次為了掩護恩人,不惜一死,自己決不能敗壞他的義舉,便道:「喬幫主,今日之事,行善在你,行惡也在你。我師兄妹倆問心無愧,天日可表。你想要知道之事,恕我不能奉告。」她這幾句話雖說得客氣,但言辭決絕,無論如何是不肯吐露的了。
  趙錢孫喜道:「小娟,多謝你,多謝你。」
  喬峰知道再逼已然無用,哼了一聲,從譚婆頭上拔下一根玉釵,躍出船艙徑回衛輝城中,打聽譚公落腳的所在。他易容改裝,無人識得。譚公、譚婆夫婦住在衛輝城內的「如歸客店」,也不是隱秘之事,一問便知。
  走進客店,只見譚公雙手背負身後,在房中踱來踱去,神色極是焦躁,喬峰伸出手掌,掌心中正是譚婆的那根玉釵。
  譚公自見趙錢孫如影隨形的跟到衛輝,一直便郁悶不安,這回兒半日不見妻子,正自記掛,不知她到了何處,忽然見到妻子的玉釵,又驚又喜,問道:「閣下是誰?是拙荊請你來的麼?不知有何事見教?」說著伸手便去取那玉釵。喬峰由他將玉釵取去,說道:「尊夫人已為人所擒,危在頃刻。」譚公大吃一驚,道:「拙荊武功了得,怎能輕易為人所擒?」喬峰道:「是喬峰。」
  譚公只聽到「是喬峰」三字,便無半分疑惑,卻更加焦慮記掛,忙問:「喬峰,唉!是他,那就麻煩了,我……我內人,她在哪裡?」喬峰道:「你要尊夫人生,很是容易,要她死,那也容易。」譚公性子沉穩,心中雖急,臉上卻不動聲色,問道:「倒要請教。」
  喬峰道:「喬峰有一事請問譚公,你照實說了,即刻放歸尊夫人,不敢損她一根毫發。閣下倘若不說,只好將她處死,將她的屍體,和趙錢孫的屍首同穴合葬。」
  譚公聽到最後一句,那裡還能忍耐,一聲怒喝,發掌向喬峰臉上劈去。喬峰斜身略退,這一掌便落了空。譚公吃了一驚,心想我這一掌勢如奔雷,非同小可,他居然行若無事的便避過了,當下右掌斜引,左掌橫擊而出。喬峰見房中地位狹窄,無可閃避,當即豎起右臂硬接。拍的一聲,這一掌打上手臂,喬峰身形不晃,右臂翻過,壓將下來,擱在譚公肩頭。
  霎時之間,譚公肩頭猶如堆上了數千斤重的大石,立即運勁反挺,但肩頭重壓,如山如丘,只壓得他脊骨喀喀喀響聲不絕,幾欲折斷,除了曲膝跪下,更無別法。他出力強挺,說什麼也不肯屈服,但一囗氣沒能吸進,雙膝一軟,的跪下。那實是身不由主,膝頭關節既是軟的,這般沉重的力道壓將下來,不屈膝也是不成。
  喬峰有意挫折他的傲氣,壓得他屈膝跪倒,臂上勁力仍是不減,更壓得他曲背如弓,額頭便要著地。譚公滿臉通紅,苦苦撐持,使出吃奶的力氣與之抗拒,用力向上頂去。突然之間,喬峰手臂放開。譚公肩頭重壓遽去,這一下出其不意,收勢不及,登時跳了起來,一縱丈余,砰的一聲,頭頂重重撞上了橫梁,險些兒將橫梁也撞斷了。
  譚公從半空中落將下來,喬峰不等他雙足著地,伸出右手,一把抓住他胸囗。喬峰手臂極長,譚公卻身材矮小,不論拳打腳踢,都碰不到對方身子。何況他雙足凌空,再有多高的武功也使不出來。譚公一急之下,登時省悟,喝道:「你便是喬峰!」
  喬峰道:「自然是我!」
  譚公怒道:「你……你……他媽的,為什麼要牽扯上趙錢孫這小子?」他最氣惱的是,喬峰居然說將譚婆殺了之後,要將她屍首和趙錢孫合葬。
  喬峰道:「你老婆要牽扯上他,跟我有什麼相干?你想不想知道譚婆此刻身在何處?想不想知道她和誰在一起說情話,唱情歌?」譚公一聽,自即料到妻子是和趙錢孫在一起了,忍不住急欲去看個究竟,便道:「她在那裡?請你帶我去。」喬峰冷笑道:「你給我什麼好處?我為什麼要帶你去?」
  譚公記起他先前的說話,問道:「你說有事問我,要問甚麼?」
  喬峰道:「那日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徐長老攜來一信,乃是寫給丐幫前任幫主汪劍通的。這信是何人所寫?」
  譚公手足微微一抖,這時他兀自被喬峰提著,身子凌空,喬峰只須掌心內力一吐,立時便送了他的性命。但他竟是凜然不懼,說道:「此人是你的殺父大仇,我決記不能洩露他的姓名,否則你去找他報仇,豈不是我害了他性命。」喬峰道:「你若不說,你自己性命先就送了。」譚公哈哈一笑,道:「你當譚某是何等樣人?我豈能貪生怕死,出賣朋友?」喬峰聽他顧全義氣,心下倒也頗為佩服,倘若換作別事,早就不再向他逼問,但父母之仇,豈同尋常,便道:「你不愛惜自己性命,連妻子的性命也不愛惜?譚公譚婆聲名掃地,貽羞天下,難道你也不怕?」
  武林中人最愛惜的便是聲名,重名賤軀,乃是江湖上好漢的常情。譚公聽了這兩句話,說道:「譚某坐得穩,立得正,生平不做半件對不起朋友之事,怎說得上『聲名掃地,貽羞天下』八個字?」
  喬峰森然道:「譚婆可未必坐得穩,立得正,趙錢孫可未必不做對不起朋友之事。」
  霎時間,譚公滿臉脹得通紅,隨即又轉為鐵青,橫眉怒目,狠狠瞪視。
  喬峰手一松,將他放下地來,轉身走了出去。譚公一言不發的跟隨其後。兩人一前一後的出了衛輝城。路上不少江湖好漢知得譚公,恭恭敬敬的讓路行禮。譚公只哼的一聲,便走了過去。不多時,兩人已到了那艘大木船旁。
  喬峰身形一幌,上了船頭,向艙內一指,道:「你自己來看吧!」
  譚公跟著上了船頭,向船艙內看去時,只見妻子和趙錢孫相偎相倚,擠在船艙一角。譚公怒不可遏,發掌猛力向趙錢孫腦袋擊去。蓬的一聲,趙錢孫身子一動,既不還手,亦不閃避。譚公的手掌和他頭頂相觸,便已察覺不對,伸手忙去摸妻子的臉頰,著手冰冷,原來譚婆已死去多時。譚公全身發顫,不肯死心,再伸手去探她的鼻息,卻哪裡還有呼吸?他呆了一呆,一摸趙錢孫的額頭,也是著手冰冷。譚公悲憤無已,回過身來,狠狠瞪視喬峰,眼光中如要噴出火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29 AM

喬峰見譚婆和趙錢孫忽然間一齊死於非命,也是詫異之極。他離船進城之時,只不過點了二人的穴道,怎麼兩個高手竟爾會突然身死?他提起趙錢孫的屍身,粗粗一看,身上並無兵刃之傷,也無血跡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30 AM

 智光大師道:「當年我們拓了下來,求雁門關內識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說,連問數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錯的了。蕭施主,這一行字說道:『峰兒周歲,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盜……』」蕭峰聽到這裡,心中更是一酸,聽智光繼續說道:「『事出倉促,妻兒為盜所害,作亦不欲再活人世。作受業恩師乃南朝漢人,余在師前曾立誓不殺漢人,豈知今日一殺十余,既愧且痛,死後亦無面目以見恩師矣。蕭遠山絕筆。』」
  蕭峰聽智光說完,恭恭敬敬的將大布拓片收起,說道:「這是蕭條某先人遺澤,求大師見賜。」智光道:「原該奉贈。」
  蕭峰腦海中一片混亂,體會到父親當時的傷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盡,不但是由於心傷妻兒慘亡,亦因自毀誓言,殺了許多漢人,以致愧對師門。
  智光緩緩歎了囗氣,說道:「我們初時只道令尊率領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奪經書,待得讀了這石壁遺文,方知道事出誤會,大大的錯了。令尊既已決意自盡,決無於臨死之前再寫假話來騙人之理。他若是前赴少林寺奪經,又怎會攜帶一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夫人、懷抱一個甫滿周歲的嬰兒?事後我們查究少林奪經這消息的來源,原來是出於一個妄人之品,此人存心戲弄那位帶頭大哥,要他千裡奔波,好取笑他一番。」
  蕭峰道:「嗯,原來是想開玩笑,這個妄人怎樣了?」
  智光道:「帶頭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惱怒之極,那妄人卻逃了個不知去向,從此無影無蹤。如今事隔三十年,想來也必不在人世了。」
  蕭峰道:「多謝大師千知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使蕭峰得能重新為人。蕭某只想再問一件事。」智光道:「蕭施主要問何事?」蕭峰道:「那位帶頭大哥,究是何人?」
  智光道:「老聽說蕭施主為了查究此事,已將丐幫徐長老、譚公、譚婆、趙錢孫四位打死,又殺了鐵面判官單正滿門,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料得施主遲早要來此間。施主請稍候片刻,老請施主看一樣物事。」說著站起身來。
  蕭條峰待要辯明徐長老等人非自己所殺,智光已頭也不回的走入了後堂。
  過了一會,樸者和尚走到客堂,說道:「師父請兩位到禪房說話。」蕭峰和阿朱跟著他空過一條竹蔭森森的小徑,來到一座小屋之前。樸者和尚推開板門,道:「請!」蕭峰和阿朱走了進去。
  只見智光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之上,向蕭峰一笑,伸出手指,在地下寫起字來。小屋地下久未打掃,積塵甚厚,只見他在灰塵中寫道:
  「萬物一般,眾生平等。聖賢畜生,一視同仁。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在灰塵。」
  寫畢微微一笑,便閉上了眼睛。
  蕭峰瞧著地下這八句話,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來,不但仁者惡人都是一般,連畜生餓鬼,和帝皇將相亦無差別,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實在殊不中道。但我不是佛門子弟,怎能如他這般脫?」說道:「大師,到底那個帶頭大哥是誰,還請見示。」連問幾句智光只是微笑不答。
  蕭峰定睛看時,不由得大吃一驚,見他臉上雖有笑容,卻似是僵硬不動。
  蕭峰連叫兩聲『智光大師』,見他仍無半點動靜,伸手一探他的鼻端,原來呼吸早停,已然圓寂。蕭峰淒然無語,跪下拜了幾拜,向阿朱招招手,說道:「走吧!」
  兩人悄悄走出止觀寺,垂頭喪氣的回向天台縣城。
  走出十余裡,蕭峰說道:「阿朱,我全無加害智光大師之意,他……他……他又何苦如此?」阿朱道:「這位高僧看破紅坐,大徹大司,原已無生死之別。」蕭峰道:「你猜他怎能料到咱們要到止觀寺來?」阿朱道:「我想……我想,還是那個大惡人所干的好事。」蕭峰道:「我也是這麼推測,這大惡人先去千知智光大師,說我要找他尋仇。智光大師自忖難逃我的毒手,跟我說了那番話後,便即服毒自盡。」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語。
  阿朱忽道:「蕭大爺,我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說了你可別見怪。」蕭峰道:「怎地這等客氣起來?我當然不會見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師寫在地下的那幾句話,倒也很有道理。什麼『漢人契丹,亦幻亦真。恩怨榮辱,俱化灰塵』。其實你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什麼分別?江湖上刀頭上的生涯,想來你也過得厭了,不如便到雁門關外去打獵放牧,中原武林的恩怨榮辱,從此再也別理會了。」
  蕭峰歎了囗氣,說道:「這些刀頭上酚命的勾當,我的確過得厭了。在塞外草原中馳馬放鷹,縱犬逐兔,從此無牽掛,當真開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來瞧我不瞧?」
  阿朱臉上一紅,低聲道:「我不是說『放牧』麼?你馳馬打獵,我便放牛放羊。」說到這裡,將頭低了下去。
  蕭峰雖是個粗豪漢子,但她這幾句話中的含意,卻也聽得明明白白,她是說要和自己終身在塞外廝守,再也不回中原了。蕭峰初時救她,只不過一時意氣,待得她追到雁門關外,偕赴衛輝、泰安、天台,千裡奔波,日夕相親,才處處感到了她的溫柔親切,此刻更聽到她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蕩,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說道:「阿朱,你對我這麼好,不以我是契丹賤種而厭棄我麼?」
  阿朱道:「漢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麼貴賤之分?我……我喜歡做契丹人,這是真心誠意,半點也不勉強。」說到後來,聲音有如蚊嗚,細不可聞。
  蕭峰大喜,突然抓住她腰,將她身子拋上半空,待她跌了下來,然後輕輕接住,放在地下,笑眯眯的向她瞧了一眼,大聲道:「阿朱,你以後跟著我騎馬打獵、牧牛放羊,是永不後悔的了?」
  阿朱正色道:「便跟著你殺人放火,打家劫捨,也永不後悔。跟著你吃盡千般苦楚,萬種熬煎,也是歡歡喜喜。」
  蕭峰大聲道:「蕭某得有今日,別說要我重當丐幫幫主,就是叫我做大寧皇帝,我也不干。阿朱,這就到信陽找馬夫人去,她肯說也罷,不肯說也罷,這是咱們最後要找的一個人了。一句話問過,咱們便到塞外打獵放羊去也!」
  阿朱道:「蕭大爺……」蕭峰道:「從今而後,你別再叫我什麼大爺、二爺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滿臉通紅,低聲道:「我怎麼配?」蕭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千肯萬肯,就是不敢。」蕭峰笑道:「你姑且叫一聲試試。」阿朱細聲道:「大……大哥!」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是了!從今而後,蕭某不再是孤孤單單、給人輕蔑鄙視的胡虜賤種,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有一個人……」一時不知如何說才是。
  阿朱接囗道:「有一個人敬重你、欽佩你、感激你、願意永永遠遠、生生世世、陪在你身邊,和你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苦。」說得誠摯無比。
  蕭峰縱聲長笑,四周山谷嗚響,他想到阿朱說『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苦』,她明知前途滿是荊棘,卻也甘受無悔,心中感激,雖滿臉笑容,肋邊卻滾下了兩行淚水。
  前任丐幫幫主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陽鄉下。蕭峰偕阿朱從江南天台山前赴信陽,千迢迢,在途非止一日。
  兩人自從在天台山上互通心曲,兩情,一路上按轡徐行,看出來風光蕩,盡是醉人之意。阿朱本來不善飲酒,為了助蕭峰之興,也總勉強陪他喝上幾杯,嬌臉生暈,更增溫馨。蕭峰本來滿懷憤激,但經阿朱言笑晏晏,說不盡的妙語解頤,悲憤之意也就減了大半。這一番從江南北上中州,比之當日從雁門關趨疾山東,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蕭峰有時回想,這數千裡的行和,迷迷惘惘,直如一場大夢,初時噩夢不斷,終於轉成了美夢,若不是這嬌俏可喜的小阿朱便在身畔,真要懷疑此刻兀自身在夢中。
  這一日來到光州,到信陽已不過兩日之和。阿朱說道:「大哥,你想咱們怎樣去盤問馬夫人才好?」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賢莊內,馬夫人言語神態對蕭峰充滿敵意,蕭峰雖甚不快,但事後想來,她喪了丈夫,認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極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而於理不合了。又想她是個身無武功的寡婦,若是對她恫嚇威脅,不免大失自己豪俠身份,更不用說以力逼問,聽阿朱這麼問,不禁止躊躇難答,怔了一怔,才道:「我想咱們只好善言相求,盼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本我殺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說,好不好?你囗齒伶俐,大家又都是女子。只怕她一見我之面,滿腔怨恨,立時便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有個計較在此,就怕你覺得不好。」蕭峰忙問:「什麼計策?」阿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卻由我來哄騙於她,如何?」
  蕭峰喜道:「如能哄她吐露真相,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只盼能手刃這個殺父的大仇。我是契丹人,他揭穿上我本來面目,那是應該的,令我得知自己的祖宗是什麼人,我原該多謝他才是。可是他為何殺我養父養母?殺我恩師?迫我傷害朋友、背負惡名、與天下英雄為仇?我若不將他砍成肉醬,又怎能定得下心來,一輩子和你在塞上騎馬打獵、牧牛放羊?」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高亢。近日來他神態雖已不如往時之,但對這大惡人的仇恨之心,決不因此而減了半分。
  阿朱道:「這大惡人如此陰互的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幾刀,幫你出一囗惡氣。咱們捉到他之後,也要設一個英雄大宴,招請普天下的英雄豪傑,當眾說明你的冤屈,回復你的清白名聲。」
  蕭峰歎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賢莊上殺了這許多人,和天下英雄結怨太深,已不求旁人諒我。蕭峰只盼了斷此事,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後和你並騎在塞外馳騁,咱二人終生和虎狼牛羊為伍,再也不要見中原這些英雄好漢了。」
  阿朱喜道:「那真是謝天謝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說道:「大哥,我想假扮一個人,去哄得馬夫人說出那個大惡人的姓名來。」
  蕭峰一拍大腿,叫道:「是,!我怎地沒想到這一節,你的易容神技用在這件事上,真再好也沒有了。你想扮什麼人?」
  阿朱道:「那就要請問你了。馬幫主在世之日,在丐幫中跟誰最為交好?我假扮了此人,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料來便不會隱瞞。」
  蕭峰道:「嗯,丐幫中和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個是王舵主,一個是全冠清,一個是陳長老,還有,執法長老白世鏡跟他交誼也很深度。」阿朱嗯了一聲,側頭想像這幾人的形貌神態。蕭峰雙道:「馬兄弟為人沉靜拘謹,不像我這樣好酒貪杯、大吵大鬧。因此平時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談笑。全冠清、白世鏡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鑽研武功。」
  阿朱道:「王舵主是誰,我不認得。那個陳長老麻袋中裝滿毒蛇、蠍子,我一見身上就起雞皮疙瘩,這門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身材太高,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馬夫人家中軀得時候久了,慢慢套問她的囗風,只怕露出馬腳。我還是學白長老的好。他在聚賢莊中跟我說過幾次話,學他最是容易。」
  蕭峰微笑道:「白長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醫給你治傷。你扮了他的樣子去騙人,不有點對他不起麼?」
  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長老後,只做好事,不做壞事,不累及他的名聲,也就是了。」
  當下在小客店中便裝扮起來。阿朱將蕭峰扮作了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算是白長老的隨從,叫他越少說話越好,以防馬夫人精細,瞧出了破綻。蕭峰見阿朱裝成白長老後,臉如寒霜,不怒自威,果然便是那個丐幫南北數萬弟子既獲且畏的執法長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說話舉止更活脫便是一個白世鏡。蕭峰和白長老相交將近十年,竟然看不出阿朱的喬裝之中有何不妥。
  兩人將到信陽,蕭峰沿途見到丐幫人眾,便以幫中暗語與之交談,查問丐幫中首腦人物的動向,再宣示白長老來到信陽,令馬夫人先行得到訊息。只要她心中先入為主,阿朱的裝扮中便露出了破綻,她也不易知覺。
  馬大元家住信陽西郊,離城三十余裡。蕭峰向當地丐幫弟子打聽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馬家。兩人故意慢慢行走,挨次著時刻,傍晚時分才到,白天視物分明,喬裝容易敗露,一到晚間,逢出來什麼都蒙蒙朧朧,便易混過了。
  來到馬家門外,只見一條小河繞著三間小小瓦屋,屋旁兩株垂楊,門前一塊平地,似是農家的曬谷場子,但四角各有一個深坑。蕭峰深悉馬大元武功家數,知道這四個坑是他平時練功之用,如今幽明異路,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正要上前打門,突然間的一聲,板門開了,走出一個全身縞素的婦人出來,正是馬夫人。
  馬夫人向蕭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禮,說道:「白長老光臨寒捨,真正料想不到,請進奉茶。」
  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須與弟妹商量,是以作了不速之客,還請恕罪。」
  馬夫人臉上似笑非笑,嘴角邊帶著一絲幽怨,滿身縞素衣裳。這時夕陽正將下山,淡淡黃光昭在她臉上,蕭峰這次和她相見,不似過去兩次那麼心神激蕩,但見她眉梢眼角間隱露皺紋,約莫有三十五六歲年紀,臉上不施脂粉,膚色白嫩,竟似不遜於阿朱。
  當下兩人隨著馬夫人走進屋去,見廳堂頗為窄小,中間放了張桌子,兩旁四張椅子,便甚少余地了。一個老婢送上茶來。馬夫人問起蕭峰的姓名,阿朱信囗胡了一個。
  馬夫人問道:「白長老大駕光降,不知有休見教?」阿朱道:「徐長老在衛輝逝世,弟妹想已知聞。」馬夫人突然一抬頭,目光中露出訝異的神色,道:「我自然知道。」阿朱道:「我們都疑心是喬峰下的毒手,後來譚公、譚婆、趙錢孫三位前輩,又在衛輝城外被人害死,跟著山東泰安鐵面判官單家被人燒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辦一名七袋弟子違犯幫規之事,途中得到訊息,天台山止觀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圓寂了。」馬夫人身子一顫,臉上變色,道:「這……這又是喬峰干的好事?」
  阿朱道:「我親到止觀寺中查勘,沒得到什麼結果,但想十之八九,定是喬峰這廝干的好事,料來這廝下一步多半要來跟弟妹為難,因此急忙趕來,勸弟妹到別的地方去暫住一年半載,免受喬峰這廝加害。」
  馬夫人炱然欲涕,說道:「自從馬大爺不幸遭難,我活在人世本來也已多余,這姓喬的要害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必覓地避禍?」
  阿朱道:「北妹說那裡話來?馬兄弟大仇示報,正凶尚未擒獲,你身上可還挑著一重擔。,馬兄弟靈位設在何處,我當去靈前一拜。」
  馬夫人道:「不敢當。」還是領著兩人,來到後堂。阿朱先拜過了,蕭峰恭恭敬敬的在靈前磕下頭去,心中暗暗禱祝:「馬大哥,你死而有靈,今日須當感應你夫人,說出真凶姓名,好讓我替你報仇伸冤。」
  馬夫人跪在靈位之旁還禮,面頰旁淚珠滾滾而下。蕭峰磕過了頭,站起身來,見靈堂中掛著好幾挽聯,徐長老、白長老各人均在其內,自己所送的挽聯卻未懸掛。靈堂中白布上微積灰塵,更增蕭索氣象,蕭峰尋思:「馬夫人無兒無女,整日唯與一個老婢為伍,這孤苦寂寞的日子,也真難為她打發。」
  只聽得阿朱出言勸慰,說什麼「弟妹保重身體,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你若有什麼為難之事,盡管跟我說,我自會給你作主。」一老氣橫秋的模樣。蕭峰心下暗贊:「這小妞子學得挺到家。丐幫幫主被逐,幫主逝世,徐長老被人害死,傳功長老給我打死,勝下來便以白長老地位最為尊崇了。她以代幫主的囗吻說話,身份確甚相配。」馬夫人謝了一聲,囗氣極為冷淡。蕭峰暗自擔心,見她百無聊賴,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無人生樂趣,只怕要自盡殉夫,這婦子性格剛強,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馬夫人又讓二人回到客堂,不久老婢開上晚飯,木桌上擺了四色菜肴,青菜、羅卜、豆腐、胡瓜,全是素菜,熱騰騰的三碗白米飯,更無酒漿。阿朱向蕭峰了一眼,心道:「今晚可沒酒你喝了。」蕭峰不動聲色,捧起飯碗便吃。馬夫人道:「先夫去世之後,未亡人一直吃素,山居沒備葷酒,可待慢兩位了。」阿朱歎道:「馬兄弟人死不能復生,弟妹也不必太過自苦了。」蕭峰見馬夫人對亡夫如此重義,心下也是好生相敬。
  晚飯過後,馬夫人道:「白長老遠來,小女子原該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長老還有什麼吩咐麼?」言下便有逐客之意。阿朱道:「我這番來到信陽,是勸弟妹離家避禍,不知弟妹有什麼打算?」馬夫人歎了品氣,說道:「那喬峰已害死了馬大爺,他再來害我,不過是叫我從馬大爺於地下。我雖是個弱質女子,不瞞白長老說,我既不怕死,那便什麼都不怕了。」阿朱道:「如此說來,弟妹是不願出外避難的了?」馬夫人道:「多謝白長老的厚意。小女子實不願離開馬大爺的故居。」
  阿朱道:「我本當在這附近住上幾日,保護弟妹。雖說白某決計不是喬峰那廝的對手,但緩急之際,總能相助一臂之力,只是我在途中又聽到一個重大的機密訊息。」
  馬夫人道:「嗯,想必事關重大。」本來一般女子總是好奇心極盛,聽到有什麼重大機密,雖然事不關己,也必知之而後快,就算囗中不問,臉上總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豈知馬夫人仍是漠然,似你說也好,不說也好,我丈夫既死,世上已無任何令我動心之事。蕭峰心道:「人家形容孀婦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馬夫人身上,最是貼切不過。」
  阿朱向蕭峰擺了擺手,道:「你到外邊去等我,我有句機密話跟馬夫人說。」
  蕭峰點了點頭,走出屋去,暗贊阿朱聰明,心知若盼別人吐露機密,往往須得先說些機密與他,令他先有信任之心,明白阿朱遣開自己,意在取信於馬夫人,表示連親信心腹也不能聽聞,則此事之機密可知。
  他走出大門,黑暗中門外靜悄悄地,但聽廚下隱隱傳出叮當微聲,正是那老婢在洗滌碗筷,當即繞過牆角,蹲在客堂窗外,屏息傾聽。馬夫人縱然不說那人姓名,只要透露若干蛛絲馬跡,也有了追查的線索,不致如眼前這般茫無頭緒。何況這假白長老千裡告警,示惠於前,臨去時再說一件機密大事,他又是本幫的首腦,馬夫人多半不會對他隱瞞。
  過了良久,才聽得馬夫人輕輕歎了囗氣,幽幽的道:「你……你又來做什麼?」蕭峰生怕壞了大事,不敢貿然探頭到窗縫中去窺看客堂中情景,心中卻感奇怪:「她這句話是什麼用意?」
  只聽阿朱道:「我確是聽到訊息,喬峰那廝對你有加害之意,因此直來報訊。」馬夫人道:「嗯,多謝白長老的好意。」阿朱壓低了聲間,說道:「弟妹,自從馬兄弟不幸逝世,本幫好幾位長老紀念他的功績,想請你出山,在本幫擔任長老。」
  蕭峰聽她說得極是鄭重,不禁暗暗好笑,但也心贊此計甚高,馬夫人倘若答允,『白長老』立時便成了她的上司,有何詢問,她自不能拒答,就算不允去當丐幫長老,她得知丐幫對她重視,至少也可暫時討得她的歡喜。
  只聽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擔任本幫長老?我連丐幫的弟子也不是,『長老』的位分極高,跟我是相距十萬八千裡了。」阿朱道:「我和吳長老他們都極力推薦,大伙兒都說,有馬夫人幫同出些主意,要擒殺喬峰那廝,便易辦得多。我又得到一個重大之極的訊息,與馬兄弟被害一事極有關連。」馬夫人道:「是嗎?」聲音仍是頗為冷淡。
  阿朱道:「那日在衛輝城吊祭徐長老,我遇到趙錢孫,他跟我說起一件事,說他知道誰是下手害死馬兄弟的真凶。」
  突然間嗆一聲響,打碎了一只茶碗。馬夫人驚呼了一聲,接著說道:「你……你開什麼玩笑?」聲音極是憤怒,卻又帶著幾分驚惶之意。
  阿朱道:「這是正經大事,我怎會跟你說笑?那趙錢孫確是親囗對我說,他知道誰是害死馬大元兄弟的真凶。他說決計不是喬峰,也不是姑蘇慕容氏,他千真萬確的知道,實是另有其人。」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31 AM

馬夫人顫聲道:「他怎會知道?他怎會知道!你胡說八道,不是活見鬼麼?」
  阿朱道:「真的,你不用心急,我慢慢跟你說。那趙錢孫道:『去年八月間……』」她話未說完,馬夫人「」的一聲驚呼,暈了過去。阿朱忙叫:「弟妹,弟妹!」用力捏她鼻下唇上的人中。馬夫人悠悠醒轉,怨道:「你……你何必嚇我?」
  阿朱道:「我不是嚇你。那趙錢孫確是這麼說的,只可惜他已經死了,否則我可以叫他前來對證。他說去年八月中秋,譚公、譚婆、還有那個不手害死馬兄弟的凶手,一起在那位『帶頭大哥』的家裡過節。」
  馬夫人噓了一囗氣,道:「他真是這麼說?」
  阿朱道:「是。我便問那真凶是誰,他卻說這人的名字不便從他囗中說出來。我便去問譚公。譚公氣虎虎的,瞪了我一眼不說。譚婆卻道:一點也不錯,便是她跟趙錢孫說的。我想怪不得譚公要生氣,定是惱他夫人什麼事都去跟趙錢孫說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32 AM     標題: 第二十二章 雙眸粲粲如星

這大漢滿肋虯髯,神態威猛,但目光散亂,行若顛狂,顯是個瘋子。蕭峰見他手中一對大斧系以純鋼打就,甚是沉重,使動時開合攻寧頗有法度,門戶精嚴,儼然是名家風范。蕭峰於中原武林人物相識甚多,這大漢卻是不識,心想:“這大漢的斧法甚是了得,怎地我沒聽見過有這一號人物?”
  那漢子板斧越使越快,不住大吼:“快,快,快去稟千主公,對頭找上門來了。”
  他站在通衢大道之上,兩柄明晃晃的板斧橫砍豎劈,行人自是遠遠避開,有誰敢走近身去?蕭峰見他神情惶急,斧法一路路使下來,漸漸力氣不加,但拚命支持,只叫:“傅兄弟,你快退開,不用管我,去稟報主公要緊。”
  蕭峰心想:“此人忠義護主,倒是一條好漢,這般耗損精力,勢必要受極重內傷。”當下走到那大漢身前,說道:“老兄,我請你喝一杯酒如何?”
  那大漢向他怒目瞪視,突然大聲叫道:“大惡人,休得傷我主人!”說著舉斧便向他當頭砍落。旁觀眾人見情勢凶險,都是“啊喲”一聲,叫了出來。
  蕭峰聽到‘大惡人’三字,也矍然而驚:“我和阿朱正要找大惡人報仇,這漢子的對頭原來便是大惡人。雖然他口中的大惡人,未必就是阿朱和我所說的大惡人,好歹先救他一救再說。”當下欺身直進,伸手去點他腰肋的穴道。
  不料這漢子神智雖然昏迷,武功不失,右手斧頭柄倒翻上來,直撞蕭峰的小腹。這一招甚是精巧靈動,蕭峰若不是武功比他高出甚多,險些便給擊中,當即左手疾探而出,抓住斧柄一奪。那大漢本已筋疲力竟,如何禁受得起?全身一震,立時向蕭峰和身撲了過來。他竟然不顧性命,要和對頭拚個同歸於盡。
  蕭峰右臂環將過來,抱住了那漢子,微一用勁,便令他動彈不得。街頭看熱鬧的閒漢見蕭峰制服了瘋子,盡皆喝彩。蕭峰將那大漢半抱半拖的拉入客店大堂,按著他在座頭坐下,說道:“老兄,先喝碗酒再說!”命酒保取過酒來。
  那大漢雙眼目不轉睛的直瞪著他,瞧了良久,才問:“你……你是好人還是惡人?”
  蕭峰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阿朱笑道:“他自然是好人,我也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咱們是朋友,咱們一同去打大惡人。”那大漢向她瞪視一會,又向蕭峰瞪視一會,似乎信了,又似不信,隔了片刻,說道:“那……那大惡人呢?”阿朱雙道:“咱們是朋友,一同去打大惡人!”
  那大漢猛地站起身來,大聲道:“不,不!大惡人厲害得緊,快,快去稟千主公,請他急速想法躲避。我來抵擋大惡人,你去報訊。”說著站起身來,搶過了板斧。
  蕭峰伸手按住他肩頭,說道:“老兄,大惡人還沒到,你主公是誰?他在那裡?”
  大漢大叫:“大惡人,來來來,老子跟你拚斗三百回合,你休介傷了我家主公!”
  蕭峰向阿朱對望了一眼,無計可施。阿朱忽然大聲道:“啊喲不好,咱們得快去向主公報訊。主公到了那裡?他上那裡去啦,別叫大惡人找到才好。”
  那大漢道:“對,對,你快去報訊。主公到小鏡湖方竹林去了,你……你快去小鏡湖方竹林稟報主公,去啊,去啊!”說著連聲催促,極是焦急。
  蕭峰和阿朱正拿不定主意,忽聽得那酒保說道:“到小鏡湖去嗎?路和可不近哪。”蕭峰聽得‘小鏡湖’確是有這麼一個地名,忙問:“在什麼地方?離這兒有多遠?”那酒保道:“若問旁人,也還真未必知道。恰好好問上了我,這就問得對啦。我便是小鏡湖左近之人。天下事情,當真有多巧便有多巧,這才叫做無巧不成話哪!”
  蕭峰聽他羅哩羅嗦的不涉正題,伸手在桌上一拍,大聲道:“快說,快說!”那酒保本想計幾文酒錢再說,給蕭峰這麼一嚇,不敢再賣關子,說道:“你這位斧台的性子可急得很哪能,嘿嘿,要不是剛巧撞到了我,你性子再急,那也不管用,是不是?”他定要說上幾句閒話,眼見蕭峰臉色不善,便道:“小鏡湖在這裡的西北,你先一路向西,走了七裡半路,便見到有十來株大柳樹,四株一排,共是四排,一四得四、二四得八、三四一十二、四四一十六,共是一十六株大柳樹,那你就趕緊向北。又走出九裡半,只見有座青石板大橋,你可千萬別過橋,這一過橋便錯了,說不過橋哪能,卻又得要過,便是不能過左首那座青石板大橋,須得過右首那座木板小橋。過了小橋,一忽兒向西,一忽兒向北,一忽兒又向西,總之跟著那條小路走,就錯不了。這麼走了二十一裡半,就看到鏡子也似的一大片湖水,那便是小鏡湖了。從這裡去,大略說說是四十裡,其實是三十八裡半,四十裡是不到的。”
  蕭峰耐著性子聽他說完。阿朱道:“你這位大哥說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一裡路一文酒錢,本來想給你四十文,這一給便錯了數啦,說不給呢,卻又得要給。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和四十,四十裡路除去一裡半,該當是三十八文半。”數了三十九銅錢出來,將最後這一枚在得斧口上磨了一條印痕,雙指一挾,啪的一聲輕響,將銅錢拗成兩半,給了那酒保三十八枚又半枚銅錢。
  蕭峰妨不住好笑,心想:“這女孩兒遇上了機會,總是要胡鬧一下。”
  那大漢雙目直視,仍是不住口的催促:“快去報訊啊,遲了便來不及啦,大惡人可厲害得緊。”蕭峰問道:“你主人是誰?”那大漢喃喃的道:“我主公……我主公……他……他去的地方,可不能讓別人知道。你還是別去的好。”蕭峰大聲道:“你姓什麼?”那大漢隨口答道:“我姓古。啊喲,我不姓古。”
  蕭峰心下起疑:“莫非此人有詐,故意引我上小鏡湖去?怎麼又姓古,又不姓古?”轉念又想:“倘若是對頭派了他來誆我前去,求之不得,我正要找他。小鏡湖便是龍潭虎穴,蕭某何懼?”向阿朱道:“咱們便上小鏡湖去瞧瞧,且看有什麼動靜,這位兄台的主人若在那邊,想來總能找到。”
  那酒保插口道:“小鏡湖四周一片荒野,沒什麼看頭的。兩位若想游覽風景,見識見識咱們這裡大戶人家花園中的亭台樓閣,包你大開眼界……”蕭峰揮手叫他不可羅嗦,向那大漢道:“老兄累得很,在這裡稍息,我去代你稟報令主人,說道大惡人轉眼便到。”
  那大漢道:“多謝,多謝!古某感激不盡。我去攔住大惡人,不許他過來。”說著站起身來,伸手想去提板斧,可是他力氣耗盡,雙臂酸麻,緊緊握住了斧柄,卻已無力舉起。
  蕭峰道:“老兄還是歇歇。”付了店錢酒錢,和阿朱快步出門,便依那酒保所說,沿大路向西,走得七八裡地,果見大道旁四株一排版,一共四四一十六株大柳樹。阿朱笑道:“那酒保雖然羅嗦,卻也有羅嗦的好處,這就決計不會走錯,是不是?咦,那是什麼?”
  她伸手指著一株柳樹,樹下一個農夫倚樹而坐,一雙腳浸在樹旁水溝裡的泥水之中。本來這是鄉間尋常不過的景色,但那農夫半邊臉頰上都是鮮血,肩頭抗著一根亮光閃閃的熟銅棍,看來份量著實不輕。
  蕭峰走到那農夫身前,只聽得他喘聲粗重,顯然是受了沉重內傷。蕭峰開門見山的便道:“這位大哥,咱們受了一個使板斧朋友的囑托,要到小鏡湖去送一個訊,請問去小鏡湖是這邊走嗎?”那農夫抬起頭來,問道:“使板斧的朋友是死是活?”蕭峰道:“他只損耗了些氣力,並無大礙。”那農夫呈了口氣,說道:“謝天謝地。兩位請向北行,送訊之德,決不敢忘。”蕭峰聽他出言吐談,絕非尋常的鄉間農夫,問道:“老兄尊姓?和那使板斧的是朋友麼?”那農夫道:“賤姓傅。閣下請快趕向小鏡湖去,那大惡人已搶過了頭去,說來慚愧,我竟然攔他不住。”
  蕭峰心想:“這人身受重傷,並非虛假,倘若真是對頭設計誆我入,下的本錢倒也不小。”見他形貌誠樸,心生愛惜之意,說道:“傅大哥,你受的傷不輕,大惡人用什麼兵刃傷你的?”那漢子道:“是根鐵棒。”
  蕭峰見他胸口不絕的滲出鮮血,揭開他衣服一看,見當胸破了一孔,雖不過指頭大小,卻是極深。蕭峰伸指連點他傷口四周的數處大穴,助他止血減痛。阿朱撕下他衣襟,給他裹好了傷處。
  那姓傅的漢子道:“兩位大恩,傅某不敢言謝,只盼兩位盡快去小鏡湖,給敝上報一個訊。”蕭峰問道:“尊上人姓甚名誰,相貌如何?”
  那人道:“閣下到得小鏡湖畔,便可見到湖西有一叢竹林,竹桿都是方形,竹林中有幾間竹屋,閣下請到屋外高數聲:‘天下第一大惡人來了,快快躲避!’那就行了,最好請不必進屋。敝上之名,日後傅某自當奉告。”
  蕭峰心道:“什麼天下第一大惡人?難道是號稱‘四大惡人’中的段延慶嗎?聽這漢子的言語,顯是不願多說,那也不必多問了。”但這麼一來,卻登時消除了戒備之意,心想:“若是對頭有意誆我前去,自然每一名話都會編得入情入理,決計不會令我起疑。這人吞吞吐吐,不肯實說,那就絕非存有歹意。”便道:“好吧,謹遵閣下吩咐。”那大漢掙扎著爬起,跪下道謝。
  蕭峰道:“你我一見如故,傅兄不必多禮。”他右手扶起了那人,左手便在自己臉上一抹,除去了化裝,以本來面目和他相見,說道:“在下契丹人蕭峰,後會有期。”也不等那漢子說話,攜了阿朱之手,快步而行。
  阿朱道:“咱們不用改裝了麼?”蕭峰道:“不知如何,我好生喜歡這個粗豪大漢。既有心跟他結交,便不能以假面目相對。”
  阿朱道:“好吧,我也回復了女裝。”走到小溪之旁,匆匆洗去臉上化裝,脫下帽子,露出一頭青絲,寬大外袍一除下,裡面穿的本來便是女子衣衫。
  兩人一口氣便走出九裡半路,遠遠望見高高聳起的一座青石橋。走近橋邊,只見橋面伏著一個書生。這人在橋上舖了一張大白紙,便以橋上的青石作硯,磨了一大灘墨汁。那書生手中提筆,正在白紙上寫字。蕭峰和阿朱都覺奇怪,那有人拿了紙墨筆硯,到荒野的橋上來寫字的?
  走將近去,才看到原來他並非寫字,卻是繪畫。畫的便是四周景物,小橋流水,古木遠山,都入圖畫之中。他伏在橋上,並非面對蕭峰和阿朱,但奇怪的是,畫中景物卻明明是向著二人,只見他一筆一劃,都是倒畫,從相反的方向畫將過來。
  蕭峰於書畫一道全然不懂。阿朱久在姑蘇慕容公子家中,書畫精品卻見得甚多,見那書生所繪的‘倒畫’算不得是什麼丹青妙筆,但如此倒畫,實是難能,正想上前問他幾句,蕭峰輕輕一拉她衣角,搖了搖頭,便向右首那座木橋走去。
  那書生說道:“兩位見了我的倒畫,何以毫不理睬?難道在下這點微末功夫,便有污兩位法眼麼?”阿朱道:“孔夫子席不正下坐,肉不正不食。正人君子,不觀倒畫。”那人哈哈大笑,收起白紙,說道:“言之有理,請過橋吧。”
  蕭峰早料到他的用意,他以白紙舖橋,引人注目,一來上拖延時刻,二來是虛者實之,故意引人走上青石板橋,便道:“咱們要到小鏡湖去,一上青石橋,那便錯了。”那書生道:“從青石橋走,不過繞個圈子,多走五六十裡路,仍能到達,兩位還是上青石橋的好。”蕭峰道:“好端端的,干什麼要多走五六十裡?”那書生笑道:“欲速則不達,難道這句話的道理也不懂麼?”
  阿朱也已瞧出這書生有意陰延,不再跟他多纏,當即踏上木橋,蕭峰跟著上去,兩人走到木橋當中,突覺腳底一軟,喀喇喇一聲響,橋板折斷,身子向河中墜去。蕭峰左手伸出,攔腰抱住阿朱身子,右足在橋板一點,便這麼一借勢,向前撲出,躍到了彼岸,跟著反手一掌,以防敵人自後偷襲。
  那書生哈哈大笑,說道:“好功夫,好功夫!兩位急急趕往小鏡湖,為了何事?”
  蕭峰聽得他笑聲中帶有驚惶之意,心想:“此人面目清雅,卻和大惡人是一黨同。”也不理他,逕自和阿朱去了。
  行不數丈,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回頭一看,正是那書生隨後趕來。蕭峰轉過身來,鐵青著臉問道:“閣下有何見教?”那書生道:“在下也要往小鏡湖去,正好和兩位同行。”蕭峰道:“如此最好不過。”左手搭在阿朱腰間,提一口氣,帶著她飄出,當真是滑行無聲,輕塵不起。那書生發中急奔,卻和蕭峰二人越離越遠。蕭峰見他武功平平,當下也不在意,依舊提氣飄行,雖然帶著阿朱,仍比那書生迅捷得多,不到一頓飯時分,便已將他拋得無影無蹤。
  自過小木橋後,道路甚是狹窄,有時長草及腰,甚難辨認,若不是那酒保說得明白,這路也還真的難找。又行了小半個時辰,望到一片明湖,蕭峰放慢腳步,走到湖前,但見碧水似玉,波平如鏡,不愧那‘小鏡湖’三字。
  他正要找那方竹林子,忽聽得湖左花叢中有人格格兩聲輕笑,一粒石子飛了出來。蕭峰順著石子的去勢瞧去,見湖畔一個漁人頭戴斗笠,正在垂釣。他釣桿上剛釣起一尾青魚,那顆石子飛來,不偏不倚,正好打在魚絲之上,嗤的一聲輕響,魚絲斷為兩截,青魚又落入了湖中。
  蕭峰暗吃一驚:“這人的手勁古怪之極。魚絲柔軟,不能受力,若是以飛刀、袖箭之類將其割斷,那是絲毫不奇。明明是圓圓的一枚石子,居然將魚絲打斷,這人使暗器的陰柔手法,決非中土所有。”投石之人武功看來不高,但邪氣逼人,純然是旁門左道的手法,心想:“多半是那大惡人的弟子部屬,聽笑聲卻似是個年輕女子。”
  那漁人的釣絲被人打斷,也是吃了一驚,朗聲道:“是誰作弄褚某,便請現身。”
  瑟瑟幾響,花樹分開,鑽了一個少女出來,全身紫衫,只十五六歲年紀,比阿朱尚小著兩歲,一雙大眼烏溜溜地,滿臉精乖之氣。她瞥眼見到阿朱,便不理漁人,跳跳蹦蹦的奔到阿朱身前,拉住了她手,笑道:“這位姊姊長得好俊,我很喜歡你呢!”說話頗有些卷舌之音,咬字不正,就像是外國人初學中土言語一般。
  阿朱見少女活潑天真,笑道:“你才長得俊呢,我更加喜歡你。”阿朱久在姑蘇,這時說的是中州官話,語音柔媚,可也不甚准確。
  那漁人本要發怒,見是這樣一個活潑可愛的少女,滿腔怒氣登時消了,說道:“這位姑娘頑皮得緊。這打斷魚絲的功夫,卻也了得。”
  那少女道:“釣魚有什麼好玩?氣悶死了。你想吃魚,用這釣桿來刺魚不更好些麼?”說著從漁人手中接過釣桿,隨手往水中一刺,釣桿尖端刺入一尾白魚的魚腹,提起來時,那魚兀自翻騰扭動,傷口中的鮮血一點點的落在碧水之上,紅綠相映,鮮艷好看,但彩麗之中卻著實也顯得殘忍。
  蕭峰見她隨手這麼一刺,右手先向左略偏,劃了個小小弧形,再從右方向下刺出,手法頗為巧妙,姿式固然美觀,但用以臨敵攻防,畢竟是慢了一步,實猜不出是那一家那一派的武功。
  那少女手起桿落,接連刺了六尾青魚白魚,在魚桿上串成一串,隨便又是一抖,將那些魚兒都拋入湖中。那漁人臉有不豫之色,說道:“年紀輕輕的小姑娘,行事恁地狠毒。你要捉魚,那也罷了,刺死了魚卻又不吃,無端殺生,是何道理?”
  那少女拍手笑道:“我便是喜歡無端殺生,你待怎樣?”雙手用力一拗,想拗斷他的釣桿,不料這釣桿甚是牢固堅韌,那少女竟然拗不斷。那漁人冷笑道:“你想拗斷我的釣桿,卻也沒這麼容易。”那少女向漁人背後一指,道:“誰來了啊?”
  那漁人回頭一看,不見有人,知道上當,急忙轉過頭來,已然遲了一步,只見他的釣桿已飛出十數丈外,嗤的一聲響,插入湖心,登時無影無蹤。那漁人大怒,喝道:“那裡來的野丫頭?”伸手便往她肩頭抓落。
  那少女笑道:“救命!救命!”躲向蕭峰背後。那漁人閃身來捉,身法甚是矯捷。蕭峰一瞥眼間,見那少女手中多了件物事,似是一塊透明的布疋,若有若無,不知是什麼東西。那漁人向她撲去,不知怎的,突然間腳下一滑,撲地倒了,跟著身子便變成了一團。蕭峰才看清楚,那少女手中所持的是一張以極細絲線結成的漁綱。絲線細如頭發,質地又是透明,但堅韌異常,又且遇物即縮,那漁人身入綱中,越是掙扎,漁綱纏得越緊,片刻之間,就成為一只大粽子般,給纏得難以動彈。
  那漁人厲聲大罵:“小丫頭,你弄什麼鬼花樣,以這般妖法邪術來算計我。”
  蕭峰暗暗駭異,知那少女並非行使妖法邪術,但這張漁綱卻確是頗有妖氣。
  這漁人不住口的大罵。那少女笑道:“你再罵一句,我就打你屁股了。”那漁民人一怔便即住口,滿臉脹得通紅。
  便在此時,湖西有人遠遠說道:“褚兄弟,什麼事啊?”湖畔小徑上一人快步走來。蕭峰望見這人一張國字臉,四十來歲、五十歲不到年紀,形貌威武,但輕袍緩帶,裝束卻頗瀟灑。
  這人走近身來,見到那漁人被縛,很是詫異,問道:“怎麼了?”那漁人道:“這小姑娘使妖法……”那中年人轉頭向阿朱瞧去。那少女笑道:“不是她,是我!”那中年人哦的一聲,彎腰一抄,將那漁人龐大的身軀托在手中,伸手去拉漁綱。豈知綱線質地甚怪,他越用力拉扯,漁綱越收得緊,說什麼也解不開。
  那少女笑道:“只要他連說三聲‘我服了姑娘啦!’我就放了她。”那中年人道:“你得罪了我褚兄弟,沒什麼好結果的。”那少女笑著道:“是麼?我就是不想要什麼好結果。結果越壞,越是好玩。”
  那中年人左手伸出,搭向她肩頭。那少女陡地向後一縮,閃身想避,不料她行動雖快,那中年人更快,手掌跟著一沉,便搭上了她肩頭。
  那少女斜肩卸勁,但那中年人這只左掌似乎已牢牢粘在她肩頭。那少女嬌斥:“快放開手!”左手揮拳欲打,但拳頭只打出一尺,臂上無力,便軟軟的垂了下來。她大駭之下,叫道:“你使什麼妖法邪術?快放開我。”中年人微笑道:“你連說三聲‘我服了先生啦啦’,再解開我兄弟身上的漁網,我就放你。”少女怒道:“你得罪了姑娘,沒什麼好結果的。”中年人微笑道:“結果越壞,越是好玩。”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33 AM

那少女又使勁掙扎了一下,掙不脫身,反覺全身酸軟,連腳下也沒了力氣,笑道:“不要臉,只會學人家的話。好吧,我就說了。‘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我服了先生啦!’”她說‘先生’的‘先’字咬音不下,說成‘此生’,倒像是說‘我服了畜生啦’。那中年人並沒察覺,手掌一抬,離開了她肩頭,說道:“快解開漁網。”
  那少女笑道:“這再容易不過了。”走到漁人身邊,俯身去解纏在他身上的漁網,左手在袖底輕輕一揚,一蓬碧綠的閃光,向那中年人激射過去。
  阿朱“啊”的一聲驚叫,見她發射暗器的手法既極歹毒,中年人和她相距又近,看來非射中不可。蕭峰卻只微微一笑,他見這中年人一伸手便將那少女制得服服貼貼,顯然內力深厚,武功高強,這些小小暗器自也傷不倒他果然那中年人袍袖一拂,一股內勁發出,將一叢綠色細針都激得斜在一旁,紛紛插入湖邊泥裡。
  他一見細針顏色,便知針上所喂毒藥甚是厲害,見血封喉,立時送人性命,自己和她初次見面,無怨無仇,怎地下此毒手?他心下惱怒,要教訓這女娃娃,右袖跟著揮出,袖力中挾著掌力,呼的一聲響,將那少女身子帶了起來,撲通一聲,掉入了湖中。他隨即足尖一點,躍入柳樹下的一條小舟,扳槳劃了幾劃,便已到那少女落水之處,只待她冒將上來,便抓了她頭發提起。
  可是那少女落水時叫了聲“啊喲!”落入湖中之後,就此影蹤不見。本來一個人溺水之後,定會冒將起來,再又沉下,如此數次,喝飽了水,這才不再浮起。但那少女便如一塊大石一般,就此一沉不起。等了片刻,始終不見她浮上水面。
  那中年人越等越焦急,他原無傷她之意,只是見她小小年紀,行事如此惡毒,這才要懲戒她一番,倘若淹死了她,卻於心不忍。那漁人水性極佳,原可入湖相救,偏生被漁網纏住了無法動彈。蕭峰和阿朱都不識水性,也是無法可施。只聽得那中年人大聲叫道:“阿星,阿星,快出來!”
  遠遠竹叢中偉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什麼事啊?我不出來!”
  蕭峰心想:“這女子聲音嬌媚,卻帶三分倔強,只怕又是個頑皮腳色,和阿朱及那個墜湖少女要鼎足而三了。”
  那中年人叫道:“淹死人啦,快出來救人。”那女子叫道:“是不是你淹死了?”那中年人叫道:“別開玩笑,我淹死了怎能說話?快來救人哪!”那女子叫道:“你淹死了,我就來救,淹死了別人,我愛瞧熱鬧!”那中年人道:“你來是不來?”頻頻在船頭頓足,極是焦急。那女子道:“若是男子,我就救,倘是女子,便淹死了一百個,我也只拍手喝采,決計不救。”話聲越來越近,片刻間已走到湖邊。
  蕭峰和阿朱向她瞧去,只見她穿了一身淡綠色的貼身水靠,更顯得纖腰一束,一支烏溜溜的大眼晶光粲爛,閃爍如星,流波轉盼,靈活之極,似乎單是一只眼睛便能說話一般,容顏秀麗,嘴角邊似笑非笑,約莫三十五六歲年紀。蕭峰聽了她的聲音語氣,只道她最多不過二十一二歲,那知已是個年紀並不很輕的少婦。她身上水靠結束整齊,想是她聽到那中年人大叫救人之際,便即更衣,一面逗他著急,卻快手快腳的將衣衫換好了。
  那中年人見她到來,十分歡喜,叫道:“阿星,快快,是我將她失手摔下湖去,那知便不浮上來了。”那美婦人道:“我先得問清楚,是男人我就救,若是女人,你免開尊口。”
  蕭峰和阿朱都好生奇怪,心想:“婦道人家不肯下水去救男人,以免水中摟抱糾纏,有失身份,那也是有的。怎地這婦人恰恰相反,只救男人,不救女人?”
  那中年人跌足道:“唉聲,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你別多心。”那美婦人道:“哼,小姑娘怎麼了?你這人哪,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七八十歲的老太婆都是來者不……”她本想說“都是來者不拒”,但一瞥眼見到了蕭峰和阿朱,臉上微微一紅,急忙伸手按住了自己的嘴,這個“拒”字就縮住不說了,眼光中卻滿是笑意。
  那中年人在船頭深深一揖,道:“阿星,你快救她起來,你說什麼我都依你。”那美婦道:“當真什麼都依我?”中年人急道:“是啊。唉,這小姑娘還不浮起來,別真要送了她性命……”那美婦道:“我叫你永遠住在這兒,你也依我麼?”中年人臉現尷尬之色,道:“這個……這個……”那美婦道:“你就是說了不算數,只嘴頭上甜甜的騙騙我,叫我心裡歡喜片刻,也是好的。你就連這個也不肯。”說到了這裡,眼眶便紅了,聲音也有些哽咽。
  蕭峰和阿朱對望一眼,均感奇怪,這一男一女年紀都已不小,但說話行事,卻如在熱戀中的少年情侶一般,模樣樣卻又不似夫妻,尤其那女子當著外人之面,說話仍是無所忌憚,在這旁人生死懸於一線的當中,她偏偏說這些不急之務。
  那中年人歎了口氣,將小船劃了回來,道:“算啦,算啦,不用救了。這小姑娘用歹毒暗器暗算我,死了也是活該,咱們回去吧!”
  那美婦側著頭道:“為什麼不用救了?我偏偏要救。她用暗器射你嗎?那好極了,怎麼射你不死?可惜,可惜!”嘻嘻一笑,陡地縱起,一躍入湖。她水性當真了得,嗤的一聲輕響,水花不起,已然鑽入水底。跟著聽得喀喇一響,湖面碎裂,那美婦雙手已托著那紫衫少女,探頭出水。那中年人大喜,忙劃回小船去迎接。
  那中年人劃近美婦,伸手去接那紫衫少女,見她雙目緊閉,似已氣絕,不禁臉有關注之色。那美婦喝道:“別碰她身子,你這人太也好色,靠不住得很。”那中年人佯怒道:“胡說八道,我一生一世,從來沒好色過。”
  那美婦嗤的一聲笑,托著那少女躍入船中,笑道:“不錯,不錯,你從來不好色,就只喜歡無鹽嫫母丑八怪,啊喲……”她一摸准那少女心口,竟然心跳已止。呼吸早已停閉,那是不用說了,可是肚腹並不鼓起,顯是沒喝多少水。
  這美婦熟悉水性,本來料想這一會兒功夫淹不死人,那知這少女體質嬌弱,竟然死了,不禁臉上頗有歉意,抱著她一躍上岸,道:“快,快,咱們想法子救她!”抱著那少婦,向竹林中飛奔而去。
  那中年人俯身提起那漁人,向蕭峰道:“兄台尊姓大名,駕臨此間,不知有何貴干?”
  蕭峰見他氣度雍容,眼見那少女慘死,仍如此鎮定,心下也暗暗佩服,道:“在下契丹人蕭峰,受了兩位朋友的囑托,到此報一個訊。”
  喬峰之名,本來江湖上無人不知,但他既知本姓,此刻便自稱蕭峰,再帶上‘契丹人’三字,開門見山的自道來歷。這中年人對蕭峰之名自然甚為陌生,而聽了‘契丹人’三字,也絲毫不以為異,問道:“奉托蕭兄的是那兩位朋友?不知報什麼訊?”蕭峰道:“一位使一對板斧,一位使一根銅棍,自稱姓傅,兩人都受了傷……”
  那中年人吃了一驚,道:“兩人傷勢如何?這兩人現在何處?蕭兄,這兩人是兄弟知交好友,相煩指點,我……我……即刻要去相救。”那漁人道:“你帶我同去。”蕭峰見他二人重義,心下敬鈾,道:“這兩人的傷勢雖重,尚無性命之憂,便在那邊鎮上……”那中年人深深一揖,道:“多謝,多謝!”更不打話,提著那漁人,發足往蕭峰的來路奔去。
  便在此時,只聽得竹林中傳出那美婦的聲音叫道:“快來,快來,你來瞧……瞧這是什麼?”聽她語音直是惶急異常。
  那中年人停住了腳步,正猶豫間,忽見來路上一人如飛趕來,叫道:“主公,有人來生事麼?”正是在青石橋上顛倒繪畫的那個書生。蕭峰心道:“我還道他是陰擋我前來報訊,卻原來和那使板斧的、使銅棍的是一路。他們所說的‘主公’,便是這中年人了。”
  這時那書生也已看到了蕭峰和阿朱,見他二人站在中年人身旁,不禁一怔,待得奔近身來,見到那漁人受制被縛,又驚又怒,問道:“怎……怎麼了?”
  只聽得竹林中那美婦的聲間更是惶急:“你還不來,啊喲,我……我……”
  那中年人道:“我去瞧瞧。”托著那漁人,便向竹林中快步行去。他這一移動身子,立見功力非凡,腳步輕跨,卻是迅速異常。蕭峰一只手托在阿朱腰間,不疾不徐的和他並肩而行。那中年人向他瞧了一眼,臉露欽佩之色。
  這竹林頃刻即至,果然每一根竹子的竹桿都是方的,在竹林中行了數丈,便見三間竹子蓋的小屋,構築甚是精致。
  那美婦聽得腳步聲,搶了出來,叫道:“你……你快來看,那是什麼?”手裡拿著一塊黃金鎖片。
  蕭峰見這金鎖片是女子尋常的飾物,並無特異之處,那日阿朱受傷,蕭峰到她懷中取傷藥,便曾見到她有一塊模樣樣差不多的金鎖片。豈知那中年人向這塊金鎖片看了幾眼,登時臉色大變,顫聲道:“那……那裡來的?”
  那美婦道:“是從她頭頸中除下的,我曾在她們左肩上劃下記號,你自己……你自己瞧去……”說著已然泣不成聲。
  那中年人快步搶進屋內。阿朱身子一閃,也搶了進去,比那美婦還早了一步。蕭峰跟在那女子身後,直進內堂,但見是間女子臥房,陳設精雅。蕭峰也無暇細看,但見那紫衫少女橫臥榻上,僵直不動,已然死了。
  那中年人拉高少女衣袖,察看她的肩頭,他一看之後,立即將袖子拉下。蕭峰站在他北後,瞧不見那少女肩頭有什麼記號,只見到那中年人背心不住抖動,顯是心神激蕩之極。
  那美婦扭住了那中年人衣衫,哭道:“是你自己的女兒,你竟親手害死了她,你不撫養女兒,還害死了她……你……你這狠心的爹爹……”
  蕭峰大奇:“怎麼?這少女竟是他們的女兒。啊,是了,想必那少女生下不久,便寄養在別處,這金鎖片和左肩上的什麼記號,都是她父母留下的記認。”突見阿朱淚流滿面,身子一幌,向臥榻斜斜的倒了下去。
  蕭峰吃了一驚,忙伸手相扶,一彎腰間,只見榻上那少女眼珠微微一動。她眼睛已閉,但眼珠轉動,隔著眼皮仍然可見。蕭峰關心阿朱,只問:“怎麼啦?”阿朱站直身子,拭去眼淚,強笑道:“我見這位……這位姑娘不幸慘死,心裡難過。”
  蕭峰伸手去搭那少女的脈搏。那美婦哭道:“心跳也停了,氣也絕了,救不活啦。”蕭峰微運內力,向那少女腕脈上沖去,跟著便即松勁,只覺那少女體內一股內力反激動出來,顯然她是在運內力抗御。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這般頑皮的姑娘,當真天下罕見。”那美婦人怒道:“你是什麼人,快快給我出去!我死了女兒,你在這裡胡說八道什麼?”蕭峰笑道:“你死了女兒,我給你醫活來如何?”一伸手,便向那少女的腰間穴道上點去。
  這一指正點在那少女腰間的‘京門穴’上,這是人身最末一根肋骨的尾端,蕭峰以內力透入穴道,立時令她麻癢難當。那少女如何禁受得住,從床上一躍而起,格格嬌笑,伸出左手扶向蕭峰肩頭。
  那少女死而復活,室中諸人無不驚喜交集。那中年人笑道:“原來你嚇我……”那美婦人破涕為笑,叫道:“我苦命的孩兒!”張開雙臂,便向她抱去。
  不料蕭峰反手一掌,打得那少女直摔了出去。他跟著一伸手,抓住了她左腕,冷笑道:“小小年紀,這等歹毒!”
  那美婦叫道:“你怎麼打我孩兒?”若不是瞧在他‘救活’了女兒的份上,立時便要動手。
  蕭峰拉著那少女的手腕,將她手掌翻了過來,說道:“請看。”
  眾人只見那少女手指縫中挾著一枚發出綠油油光芒的細針,一望而知針上喂有劇毒。她假意伸手去扶蕭峰肩頭,卻是要將這細針插入他身體,幸好他眼明手快,才沒著了道兒,其間可實已凶險萬分。
  那少女給這一掌只打得半邊臉頰高高腫起,蕭峰當然未使全力,否則便要打得她腦骨碎裂,也是輕而易舉。她給扣住了手腕,要想藏起毒針固已不及,左邊半身更是酸麻無力,她突然小嘴一扁,放聲大哭,邊哭邊叫:“你欺侮我!你欺侮我!”
  那中年人道:“好,好!別哭啦!人家輕輕打你一下,有什麼要緊?你動不動便以劇毒暗器害人性命,原該教訓教訓。”
  那少女哭道:“我這碧磷針,又不是最厲害的。我還有很多暗器沒使呢。”
  蕭峰冷冷的道:“你怎麼不用無形粉、逍遙散、極樂刺、穿心釘?”
  那少女止住了哭聲,臉色詫異之極,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
  蕭峰道:“我知道你師父是星宿老怪,便知道你這許多歹毒暗器。”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大吃一驚,‘星宿老怪’丁春秋是武林中人人聞之皺眉的邪派高手,此人無惡不作,殺人如麻,‘化功大法’專門消人內力,更為天下學武之人的大忌,偏生他武功極高,誰也奈何他不得,總算他極少來到中原,是以沒釀成什麼大禍。
  那中年人臉上神色又是憐惜,又是擔心,溫言問道:“阿紫,你怎地會去拜了星宿老人為師?”
  那少女瞪著圓圓的大眼,骨溜溜地向那中年人打量,問道:“你怎麼又知道我名字?”那中年人歎了口氣,說道:“咱們適才的話,難道你沒聽見嗎?”那少女搖搖頭,微笑道:“我一裝死,心停氣絕,耳目閉塞,什麼也瞧不見、聽不見了。”
  蕭峰放開了她手腕,道:“哼,星宿老怪的‘龜息功’。”少女阿紫瞪著他道:“你好像什麼都知道。呸!”向他伸伸舌頭,做個鬼臉。
  那美婦拉著阿紫,細細打量,眉花眼笑,說不出的喜歡。那中年人微笑道:“你為什麼裝死?真嚇得我們大吃一驚。”阿紫很是得意,說道:“誰叫你將我摔入湖中?你這家伙不是好人。”那中年人向蕭峰瞧了一眼,臉有尷尬之色,苦笑道:“頑皮,頑皮。”
  蕭峰知他父女初會,必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言語要說,扯了扯阿朱的衣袖,退到屋外的竹林之中,只見阿朱兩眼紅紅的,身子不住發抖,問道:“阿朱,你不舒服麼?”伸手搭了搭她脈搏,但覺振跳甚速,顯是心神大為激蕩。阿朱搖搖頭,道:“沒什麼。”隨即道:“大哥,請你先出去,我……我要解手。”蕭峰點點頭,遠遠走了開去。
  蕭峰走到湖邊,等了好一會,始終不見阿朱從竹林中出來,驀地裡聽得腳步聲響,有三人急步而來,心中一動:“莫非是大惡人到了?”遠遠只見三個人沿著湖畔小徑奔來,其中二人背上負得有人,一個身形矮小的人步履如飛,奔行時猶似足不點地一般。他奔出一程,便立定腳步,等候後面來的同伴。那兩人步履凝重,武功顯然也頗了得。三人行到近處,蕭峰見那兩個被負之人,正是途中所遇的使斧瘋子和那姓傅大漢。只聽那身形矮小之人叫道:“主公,主公,大惡人趕來了,咱們快走吧!”
  那中年人一手攜著美婦,一手攜著阿紫,從竹林中走了出來。那中年人和那美婦臉上都有淚痕,阿紫卻笑嘻嘻地,洋洋然若無其事。接著阿朱也走出竹林,到了蕭峰身邊。
  那中年人放開攜著的兩個女子,搶步走到兩個傷者身邊,按了按二人的脈搏,察知並無性命之憂,登時臉有喜色,說道:“三位辛苦,古傅兩位兄弟均無大礙,我就放心了。”三人躬身行禮,神態極是恭謹。
  蕭峰暗暗納罕:“這三人武功氣度著實不凡,若不是獨霸一方為尊,便當是一門一派的首領,但見了這中年漢子卻如此恭敬,這人又是什麼來頭?”
  那矮漢子說道:“啟稟主公,臣下在青石橋邊故布疑陣,將那大惡人陰得一險。只怕他迅即便瞧破了機關,請主公即行起駕為是。”那中年人道:“我家不幸,出了這等惡逆,既然在此邂逅相遇,要避只怕也避不過,說不得,只好跟他周旋一番了。”一個濃眉大眼的漢子說道:“御敵除惡之事,臣子們份所當為,主公務當以社稷為重,早回大理,以免皇上懸念。”另一個中等身材的漢子說道:“主公,今日之事,不能逞一時之剛勇。主公若有些微失閃,咱們有何面目回大理去見皇上?只有一齊自刎了。”
  蕭峰聽到這裡,心中一凜:“又是臣子、又是皇上的,什麼早回大理?難道這些人竟是大理段家的麼?”心中怦怦亂跳,尋思:“莫非天網恢恢,段正淳這賊子,今日正好撞在我的手裡?”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34 AM

他正自起疑,忽聽得遠處一聲長吼,跟著有個金屬相互磨擦般的聲音叫道:“姓段的龜兒子,你逃不了啦啦,快乖乖的束手待縛。老子瞧在你兒子的面上,說不定便饒了你性命。”
  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饒不饒他的性命,卻也還輪不到你岳老三作主,難道老大還不會發落麼?”又有一個陰聲陰氣的聲音道:“姓段的小子若是知道好歹,總比不知好歹的便宜。”這個人勉力遠送話聲,但顯是中氣不足,倒似是身上有傷未愈一般。
  蕭峰聽得這些人口口聲聲說什麼‘姓段的’,疑心更盛,突然之間,一只小手伸過來握住了他手。蕭峰斜眼向身畔的阿朱瞧了一眼,只見她臉色蒼白,又覺她手心中一片冰涼,都是冷汗,低聲問道:“你身子怎樣?”阿朱顫聲道:“我很害怕。”蕭峰微微一笑,說道:“在大哥身邊也害怕麼?”嘴巴向那中年人一努,輕輕在她耳邊說道:“這人似乎是大理段家的。”阿朱不置可否,嘴唇微微抖動。
  那中年人便是大理國皇太弟段正淳。他年輕時游歷中原,風流自賞,不免到處留情。其實富貴人家三妻四妾本屬常事,段正淳以皇子之尊,多蓄內寵原亦尋常。只是他段家出自中原武林世家,雖在大理稱帝,一切起居飲食,始終遵從祖訓,不敢忘本而過份豪奢。段正淳的元配夫人刀白風,是雲南擺夷大酋長的女兒,段家與之結親,原有攏絡擺夷、以固皇位之意。其時雲南漢人為數不多,倘若不得擺夷人擁戴,段氏這皇位就說什麼也坐不穩。擺夷人自來一夫一妻,刀白風更自幼尊貴,便也不許段正淳娶二房,為了他不絕的拈花惹草,竟致憤而出家,做了道姑。段正淳和木婉清之母秦紅棉、鐘萬仇之妻甘寶寶、阿紫的母親阮星竹這些女子,當年各有一段情史。
  這一次段正淳奉皇兄之命,前赴陸涼州身戒寺,查察少林寺玄悲大師遭人害死的情形,發覺疑點甚多,未必定是姑蘇慕容氏下的毒手,等了半月有余,少林寺並無高僧到來,便帶同三公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以及四大護衛來到中原訪查真相,乘機便來探望隱居小鏡湖畔的阮星竹。這些日子雙宿雙飛,快活有如神仙。
  段正淳在小鏡湖畔和舊情人重溫鴛夢,護駕而來的三公四衛散在四周衛護,殊不想大對頭竟然找上門來。
  段延慶武功厲害,四大護衛中的古篤誠、傅思歸先後受傷。朱丹臣誤認蕭峰為敵,在青石橋阻攔不果。褚萬裡復為阿紫的柔絲網所擒。司馬范驊、司徒華赫艮、司空巴天石三人救護古、傅二人後,趕到段正淳身旁護駕,共御強敵。
  朱丹臣一直在設法給褚萬裡解開纏在身上的漁網,偏生這網線刀割不斷,手解不開,忙得滿頭大汗,無法可施。段正淳向阿紫道:“快放開褚叔叔,大敵當前,不可再頑皮了。”阿紫笑道:“爹爹,你獎賞我什麼?”段正淳皺眉道:“你不聽話,我叫媽打你手心。你冒犯褚叔叔,還不快快陪罪?”阿紫道:“你將我拋在湖裡,害得我裝了半天死,你又不向我陪罪?我也叫媽打你手心!”
  范驊、巴天石等見鎮南王忽然又多了一個女兒出來,而且驕縱頑皮,對父親也是沒半點規矩,都暗中戒懼,心想:“這位姑娘雖然並非嫡出,總是鎮南王的千金,倘若犯到自己身上來,又不能跟她當真,只有自認倒霉了。褚兄弟給她這般綁著,當真難堪之極。”
  段正淳怒道:“你不聽爹的話,瞧我以後疼不疼你?”阿紫扁了扁小嘴,說道:“你本來就不疼我,否則怎地拋下我十幾年,從來不理我?”段正淳一時說不出話來,黯然歎息。阮星竹道:“阿紫乖寶,媽有好東西給你,你快放了褚叔叔。”阿紫伸出手來,道:“你先給我,讓我瞧好是不好。”
  蕭峰在一旁眼見這小姑娘刁蠻無禮,好生著惱,他心敬褚萬裡是條好漢,心想:“你是他的家臣,不敢發作,我可不用賣這處帳。”一俯身,提起褚萬裡身子,說道:“褚兄,看來這些柔絲遇水即松,我給你去浸一浸水。”
  阿紫大怒,叫道:“又要你這壞蛋來多事!”只是被蕭峰打過一個耳光,對他頗為害怕,卻也不敢伸手陰攔。
  蕭峰提起褚萬裡,幾步奔到湖邊,將他在水中一浸。果然那柔絲網遇水便即松軟。蕭峰伸手將漁網解下。褚萬裡低聲道:“多謝蕭兄弟援手。”蕭峰微笑道:“這頑皮女娃子甚是難纏,我已重重打了她一記耳光,替褚兄出了氣。”褚萬裡搖了搖頭,甚是沮喪。
  蕭峰將柔絲網收起,握成一團,只不過一個拳頭大小,的是奇物。阿紫走近身來,伸手道:“還我!”蕭峰手掌一揮,作勢欲打,阿紫嚇得退開幾步。蕭峰只是嚇她一嚇,順勢便將柔絲網收入了懷中。他料想眼前這中年人多半便是自己的大對頭,阿紫是他女兒,這柔絲網是一件利器,自不能還她。
  阿紫過去扯住段正淳衣角,叫道:“爹爹,他搶了我的漁網!他抑了我的漁網!”段正淳見蕭峰行逕特異,但想他多半是要小小懲戒阿紫一番,他武功如此了得,自不會貪圖小孩子的物事。
  忽聽得巴天石朗聲道:“雲兄別來無恙?別人的功夫總是越練越強,雲兄怎麼越練越差勁了?下來吧!”說著揮掌向樹上擊去,喀嚓一聲響,一根樹枝隨掌而落,同時掉下一個人來。這人既瘦且高,正是‘穿凶極惡’雲中鶴。他在聚賢莊上被蕭峰一掌打得重傷,幾乎送了性命,好容易將養好了,功夫卻已大不如前。當日在大理和巴天石較量輕功,兩人相差不遠,但今日巴天石一聽他步履起落之聲,便知他輕功反而不如昔時了。
  雲中鶴一瞥眼見到蕭峰,吃了一驚,反身便走,迎向從湖畔小徑走來的三人。那三人左邊一個蓬頭短服,是‘凶神惡煞’南海鱷神;右邊一個女子懷抱小兒,是‘無惡不作’葉二娘。居中一個身披青袍,撐著兩根細鐵杖,臉如僵屍,天是四惡之首,號稱‘惡貫滿盈’的段延慶。
  段延慶在中原罕有露面,是以蕭峰和這‘天下第一大惡人’並不相識,但段正淳等在大理領教過他的手段,知道葉二娘、岳老三等人雖然厲害,也不難對付,這段延慶委員委實非同小可。他身兼正邪兩派所長,段家的一陽指等武功固然精通,還練就一身邪派功夫,正邪相濟,連黃眉僧這等高手都敵他不過,段正淳自知不是他的對手。
  范驊大聲道:“主公,這段延慶不懷好意,主公當以社稷為重,請急速去請天龍寺的眾高僧到來。”天龍寺遠在大理,如何請得人來?眼下大理君臣面臨生死大險,這話是請段正淳即速逃歸大理,同時虛張聲勢,令段延慶以為天龍寺眾高僧便在附近,有所忌憚。段延慶是大理段氏嫡裔,自必深知天龍寺僧眾的厲害。
  段正淳明知情勢極是凶險,但大理諸人之中,以他武功最高,倘若捨眾而退,更有何面目以對天下英雄?更何況情人和女兒俱在身畔,怎可如此丟臉?他微微一笑,說道:“我大理段氏自身之事,卻要到大宋境內來了斷,嘿嘿,可笑啊可笑。”
  葉二娘笑道:“段正淳,每次見到你,你總是跟幾個風流俊俏的娘兒們在一起。你艷福不淺哪!”段正淳微笑道:“葉二娘,你也風流俊俏得很哪!”
  南海鱷神怒道:“這龜兒子享福享夠了,生個兒子又不肯拜我為師,太也不會做老子。待老子剪他一下子!”從身畔抽出鱷嘴剪,便向段正淳沖來。
  蕭峰聽葉二娘稱那中年人為段正淳,而他直認不諱,果然所料不錯,轉頭低聲向阿朱道:“當真是他!”阿朱顫聲道“你要……從旁夾攻,乘人之危嗎?”蕭峰心情激動,又是憤怒,又是歡喜,冷冷的道:“父母之仇,恩師之仇,義父、義母之仇,我含冤受屈之仇,哼,如此血海深仇,哼,難道還講究仁義道德、江湖規矩不成?”他這幾句說得甚輕,卻是滿腔怨毒,猶如斬釘截鐵一般。
  范驊見南海鱷神沖來,低聲道:“華大哥,朱賢弟,夾攻這莽夫!急攻猛打,越快了斷越好,先剪除羽翼,大伙兒再合力對付正主。”華赫艮和朱丹臣應聲而出。兩人雖覺以二敵一,有失身份,而且華赫艮的武功殊不在南海鱷神之下,也不必要人相助,但聽范驊這麼一說,都覺有理。段延慶實在太過厲害,單打獨斗,誰也不是他的對手,只有眾人一擁而上,或者方能自保。當下華赫艮手執鋼鏟,朱丹臣揮動鐵筆,分從左右向南海鱷神攻去。
  范驊又道:“巴兄弟去打發你的老朋友,我和褚兄弟對付那女的。”巴天石應聲而出,撲向雲中鶴。范驊和褚萬裡也即雙雙躍前,褚萬裡的稱手兵刃本是一根鐵的釣桿,卻給阿紫投入了湖中,這時他提起傅思歸的銅棍,大呼搶出。
  范驊直取葉二娘。葉二娘嫣然一笑,眼見范驊身法,知是勁敵,不敢怠慢,將抱著的孩兒往地下一拋,反臂出來時,手中已握了一柄又闊又薄的板刀,卻不知她先前藏於何處。
  褚萬裡狂呼大叫,卻向段延慶撲了過去。范驊大驚,叫道:“褚兄弟,褚兄弟,到這邊來!”褚萬裡似乎並沒聽見,提起銅棍,猛向段延慶橫掃。
  段延慶微微冷笑,竟不躲閃,左手鐵杖向他面門點去。這一杖輕描淡寫,然而時刻部位卻拿捏不爽分毫,剛好比褚萬裡的銅棍棒擊到時快了少許,後發先至,勢道凌厲。這一杖連消帶打,褚萬裡非閃避不可,段延慶只一招間,便已反客為主。那知褚萬裡對鐵杖點來竟如不見,手上加勁,銅棍向他腰間疾掃。段延慶吃了一驚,心道:“難道是個瘋子?”他可不肯和褚萬裡斗個兩敗俱傷,就算一杖將他當場戳死,自己腰間中棍棒,也勢必受傷,急忙右杖點地,縱躍避過。
  褚萬裡銅棍疾挺,向他小腹上撞去。傅思歸這根銅棍長大沉重,使這兵刃須從穩健之中見功夫。褚萬裡的武功以輕靈見長,使這銅棍已不順手,偏生他又蠻打亂砸,每一招都直取段延慶要害,於自己生死全然置之度外。常言道:“一夫拚命,萬夫莫當”,段延慶武功雖強,遇上了這瘋子蠻打拚命,卻也被迫得連連倒退。
  只見小鏡湖畔的青草地上,霎息之間濺滿了點點鮮血。原來段延慶在倒退時接連遞招,每一杖都戳在褚萬裡身上,一杖到處,便是一洞。但褚萬裡卻似不知疼痛一般,銅棍使得更加急了。
  段正淳叫道:“褚兄弟退下,我來斗這惡徒!”反手從阮星竹手中接過一柄長劍,搶上去要雙斗段延慶。褚萬裡叫道:“主公退開。”段正淳那裡肯聽,挺劍便向段延慶刺去。段延慶右杖支地,左杖先格褚萬裡的銅棍,隨即乘隙指向段正淳眉心。段正淳斜斜退開一步。
  褚裡吼聲如受傷猛獸,突然間撲倒,雙手持住銅棍一端,急速揮動,幻成一圈黃光,便如一個極大的銅盤,著地向段延慶拄地的鐵杖轉過去,如此打法,已全非武術招數。
  范驊、華赫艮、朱丹臣等都大聲叫嚷:“褚兄弟,褚大哥,快下來休息。”褚萬裡荷荷大叫,猛地躍起,挺棍向段延慶亂戳破。這時范驊諸人以及葉二娘、南海鱷神見他行逕古怪,各自罷斗,凝目看著他。朱丹臣叫道:“褚大哥,你下來!”搶上前去拉他,卻被服他反肘一撞,正中面門,登時鼻青口腫。
  遇到如此的對手,卻也非段延慶之所願,這時他和褚萬裡已拆了三十余招,在他身上刺了十幾個深孔,但褚萬裡兀自大呼酣斗。段延慶和旁觀眾人都是心下駭然,均覺此事大異尋常。朱丹臣知道再斗下去,褚萬裡定然不免,眼淚滾滾而下,又要搶上前去相助,剛跨出一步,猛聽得呼的一聲響,褚萬裡將銅棍棒向敵人力擲而出,去勢力甚勁。段延慶鐵杖點出,正好點在銅錢棍腰間,只輕輕一挑,銅棍便向腦後飛出。銅棍尚未落地,褚萬裡十指箕張,向段延慶撲了過去。
  段延慶微微冷笑,平胸一杖刺出。段正淳、范驊、華赫艮、朱丹臣四人齊聲大叫,同時上前救助。但段延慶這一杖去得好快,噗的一聲,直插入褚萬裡胸口,自前胸直透後背。他右杖刺過,左杖點地,身子已飄在數丈之外。
  褚萬裡前胸和後背傷口中鮮血同時狂湧,他還待向段延慶追去,但跨出一步,便再也無力舉步,回轉身來,向段正淳道:“主公,褚萬裡寧死不辱,一生對得住大理段家。”
  段正淳右膝跪下,垂淚道:“褚兄弟,是我養女不教,得罪了兄弟,正淳慚愧無地。”
  褚萬裡向朱丹臣微笑道:“好兄弟,做哥哥的要先去了。你……你……”說了兩個‘你’字,突然停語,便此氣絕而死,身子卻仍直立不倒。
  眾人聽到他臨死時說‘寧死不辱’四字,知他如此不顧性命的和段延慶蠻打,乃是受阿紫漁網縛體之辱,早萌死志。武林中人均知‘強中還有強中手,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道理,武功上輸給旁人,決非奇恥大辱,苦練十年,將來未始沒有報復的日子。但褚萬裡是段氏家臣,阿紫卻是段正淳的女兒,這場恥辱終身無法洗雪,是以甘願在戰陣之中將性命拚了。朱丹臣放聲大哭,傅思歸和古篤誠雖重傷未愈,都欲撐起身來,和段延慶死拚。
  忽然間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這人武功很差,如此白白送了性命,那不是個大傻瓜麼?”說話的正是阿紫。
  段正淳等正自悲傷,忽聽得她這句涼薄的譏嘲言語,心下都不禁大怒。范等向他怒目而視,礙於她是主公之女,不便發作。段正淳氣往上沖,反手一掌,重重向她臉上打去。
  阮星竹舉手一格,嗔道:“十幾年來棄於他人、生死不知的親生女兒,今日重逢,你竟忍心打她?”
  段正淳一直自覺對不起阮星竹,有愧於心,是以向來對她千依百順,更不願在下人之前爭執,這一掌將要碰到阮星竹的手臂,急忙縮回,對阿紫怒道:“褚叔叔是給你害死的,你知不知道?”
  阿紫小嘴一扁,道:“人家叫你‘主公’,那麼我便是他的小主人。殺死一兩個媽僕,又有什麼了不起了?”神色間甚是輕蔑。
  其時君臣分際甚嚴,所謂“君要臣死,不得不死”。褚萬裡等在大理國朝中為臣,自對段氏一家極為敬重。但段家源出中土武林,一直遵守江湖上的規矩,華赫艮、褚萬裡等雖是臣子,段正明、段正淳卻向來待他們猶如兄弟無異。段正淳自少年時起,即多在中原江湖上行走,褚萬裡跟著著他出死入生,紅歷過不少風險,豈同尋常的奴僕?阿紫這幾句話,范驊等聽了心下更不痛快。只要不是在朝遷廟堂之中,便保定帝對待他們,稱呼上也常帶‘兄弟’兩字,何況段正淳尚未登基為帝,而阿紫又不過是他一個名份不正的麼生女兒?
  段正淳既傷褚萬裡之死,又覺有女如此,愧對諸人,一挺長劍,飄身而出,指著段延慶道:“你要殺我,盡管來取我性命便是。我段氏以‘仁義’治國,多殺無辜,縱然得國,時候也不久長。”
  蕭峰心底暗暗冷笑:“你嘴上倒說得好聽,在這當口,還裝偽君子。”
  段延慶鐵杖一點,已到了段正淳身前,說道:“你要和我單打獨斗,不涉旁人,是也不是?”段正淳道:“不錯!你不過想殺我一人,再到大理去殺我皇兄,是否能夠如願,要看你的運氣。我的部屬家人,均與你我之間的事無關。”他知段延慶武功實在太強,自己今日多半要畢命於斯,卻盼他不要再向阮星竹、阿紫、以及范驊諸人為難。段延慶道:“殺你家人,赦你部屬。當年父皇一念之仁,沒殺你兄弟二人,至有今日篡位叛逆之禍。”
  段正淳心想:“我段正淳當堂而死,不落他人話柄。”向褚萬裡的屍體一拱手,說道:“褚兄弟,段正淳今日和你並肩抗敵。”回頭向范驊道:“范司馬,我死之後,和褚兄弟的墳墓並列,更無主臣之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35 AM

 段延慶道:“嘿嘿,假仁假義,還在收羅人心,想要旁人給你出死力麼?”
  段正淳更不言語,左手捏個劍訣,右手長劍遞了出去,這一招‘其得斷金’,乃是‘段家劍’的起手招數。段延慶自是深知其中變化,當下平平正正的還了一杖。兩人一搭上手,使的都是段家祖傳武功。段延慶以杖當劍,豐心要以‘段家劍’劍法殺死段正淳。他和段正淳為敵,並非有何私怨,乃為爭奪大理的皇位,眼前大理三公俱在此間,要是他以邪派武功殺了段正淳,大理群臣必定不服。但如用本門正宗‘段家劍’克敵制勝,那便名正言順,誰也不能有何異言。段氏兄弟爭位,和群臣無涉,日後登基為君,那就方便得多了。
  段正淳見他鐵杖上所使的也是本門功夫,心下稍定,屏息凝神,劍招力求穩妥,腳步沉著,劍走輕靈,每一招攻守皆不失法度。段延慶以鐵杖使‘段家劍’,劍法大開大合,端凝自重,縱在極輕靈飄逸的劍招之中,也不失王者氣象。
  蕭峰心想:“今日這良機當真難得,我常擔心段氏一陽指和‘六脈神劍’了得,恰好段正淳這賊子有強敵找上門來,而對手恰又是他本家,段家這兩門絕技的威力到底如何,轉眼便可見分曉了。”
  看到二十余招後,段延慶手中的鐵杖似乎顯得漸漸沉重,使動時略比先前滯澀,段正淳的長劍每次和之相碰,震回去的幅度卻也越來越大。蕭峰暗暗點頭,心道:“真功夫使出來了,將這根輕飄飄的細鐵杖,使得猶如一根六七十斤的鑌鐵禪杖一般,造詣大是非凡。”武功高強之人往往能‘舉重若輕’,使重兵刃猶似無物,但‘舉輕若重’卻又是更進一步的功夫。雖然‘若重’,卻非‘真重’,須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卻具輕兵器之靈巧。眼見段延慶使細鐵杖如運鋼杖,而且越來越重,似無止境,蕭峰也暗贊他內力了得。
  段正淳奮力接招,漸覺敵人鐵杖加重,壓得他內息運行不順。段家武功於內勁一道極是講究,內息不暢,便是輸招落敗的先兆。段正淳心下倒也並不驚慌,本沒盼望這場比拚能僥幸獲勝,自忖一生享福已多,今日便將性命送在小鏡湖畔,卻也不枉了,何況有阮星竹在旁含情脈脈的瞧著,便死也做個風流鬼。
  他生平到處留情,對阮星竹的眷戀,其實也不是勝過對元配刀白風和其余女子,只是他不論處那一個情人在一起,都是全心全意的相待,就為對方送了性命,也是在所不惜,至於分手後另有新歡,卻又另作別論了。
  段延慶鐵校友會上內力不斷加重,拆到六十余招後,一路段家劍法堪堪拆完,見段正淳鼻上滲出幾粒汗珠,呼吸之聲卻仍曼長調勻,心想:“聽說此人好色,頗多內寵,居然內力如此悠長,倒也不可小視於他了。”這時他棒上內力已發揮到了極致,鐵棒擊出時隨附著嗤嗤聲響。段正淳招架一劍,身子便是一幌,招架第二劍,又是一幌。
  他二人所使的招數,都是在十三四歲時便已學得滾瓜爛熟,便范驊、巴天石等人,也是數十年來看得慣了,因此這場比劍,決非比試招數,純系內力的比拚。范驊等乍到這裡,已知段正淳支持不住,各人使個眼色,手按兵器,便要一齊出手相助。
  忽然一個少女的聲音格格笑道:“可笑啊可笑!大理段家號稱英雄豪傑,現今大伙兒卻想一擁而上、倚多為勝了,那不是變成了無恥小人麼?”
  眾人都是一愕,見這幾句話明明出於阿紫之品,均感大惑不解。眼前遭逢危難的是她父親,她又非不知,卻如何會出言譏嘲?
  阮星竹怒道:“阿紫你知道什麼?你爹爹是大理國鎮南王,和他動手的乃是段家叛逆。這些朋友都是大理國的臣子,除暴討逆,是人人應有之責。”她水性精熟,武功卻是平平,眼見情郎迭遇凶險,如何不急,跟著叫道:“大伙兒並肩上啊,對付凶徒叛逆,又講什麼江湖規矩?”
  阿紫笑道:“媽,你的話太也好笑,全是蠻不講理的強辯。我爹爹如是英雄好漢,我便認他。他倘若是無恥之徒,打架要靠人幫手,我認這種爹爹作甚?”
  這幾句清清脆脆的傳進了每個人耳裡。范驊和巴天石、華赫艮等面面相覷,都覺上前相助固是不妥,不出手卻也不成。
  段正淳為人雖然風流,於‘英雄好漢’這四個字的名聲卻甚是愛惜。他常自己解嘲,說道:“‘英雄難過美人關’,就算過不了美人關,總還是個英雄。豈不見楚霸王有虞姬、漢高祖有戚夫人、李世民有武則天?”卑鄙懦怯之事,那是決不屑為的。他於劇斗之際,聽得阿紫的說話,當即大聲說道:“生死勝敗,又有什麼了不起?那一個上來相助,便是跟我段正淳過不去。”
  他開口說話,內力難免不純,但段延慶並不乘機進迫,反而退開一步,雙杖拄地,等他說好了再斗。范驊等心下暗驚,眼見段延慶固然風度閒雅,決不占人便宜,但顯然也是有恃無恐,無須占此便宜。
  段正淳微微一笑,道:“進招吧!”左袖一拂,長劍借著袖風遞出。
  阮星竹道:“阿紫,你瞧爹爹劍法何等凌厲,他真要收拾這個僵屍,實是綽綽有余。只不過他是王爺身份,其實盡可交給部屬,用不著自己出手。”阿紫道:“爹爹能收拾他,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就怕媽媽嘴硬骨頭酥,嘴裡說得威風十足,心中卻怕得要命。”這幾句話正說中了她母親的心情。阮星竹怒目向女兒瞪了一眼,心道:“這小丫頭當真不識好歹,說話沒輕沒重。”
  只見段正淳長劍連進三下快招,段延慶鐵棒上內力再盛,一一將敵劍逼回。段正淳第四劍‘金馬騰空’橫飛而出,段延慶左手鐵棒一招‘碧雞報曉’點了過去,校友會劍相交,當即粘在一起。段延慶喉間咕咕作響,猛地裡右棒在地下一點,身子騰空而起,左手鐵棒的棒頭仍是粘在段正淳的劍尖上。
  頃刻之間,這一個雙足站地,如淵停岳峙,紋絲不動;那一個全身臨空,如柳枝隨風,飄蕩無定。
  旁觀眾人都是‘哦’的一聲,知道兩人已至比拚內力的要緊關頭,段正淳站在地下,雙足能夠借力,原是占了便宜,但段延慶居高臨下,全身重量都壓在對方長劍之上,卻也助長了內力。
  過得片刻,只見長劍漸漸彎曲,慢慢成為弧形,那細細的鐵棒仍然其直如矢。
  蕭峰見段正淳手中長劍越來越彎曲,再彎得一些,只怕便要斷為兩截,心想:“兩人始終都不使最高深的‘六脈神劍’。莫非段正淳自知這門功夫難及對方,不如藏拙不露?但瞧他運使內力的神氣,似乎潛力垂盡,並不是尚有看家本領未使的模樣。”
  段正淳眼見手中長劍隨時都會折斷,深深吸一口氣,右指點出,正是一陽指的手法。他指力造詣頗不及乃兄段正明,難以及到三尺之外。棒劍相交,兩件兵刃加起來長及八尺,這一指自是傷不到對手,是以指力並非對向段延慶,卻是射向他的鐵棒。
  蕭峰眉頭一爭,心道:“此人竟似不會六脈神劍,比之我義弟猶有不如。這一指不過是極高明的點穴功夫而已,又有什麼希奇了?”但見他手指到處,段延慶的鐵杖一幌,段正淳的長劍便伸直了幾分。他邊點三指,手中長劍伸展了三次,漸有回復原狀之勢。
  阿紫卻又說起話來:“媽,你瞧爹爹又使手指又使劍,也不過跟人家的一根細棒兒打個平手。倘若對方另外那根棒兒又攻了過來,難道爹爹有三只手來對付嗎?要不然,便爬在地下起飛腳也好,雖然模樣兒難看,總勝於給人家一棒戳死了。”
  阮星竹早瞧得憂心忡忡,偏生女兒在旁盡說些不中聽的言語,她還未回答,史見段延慶右手鐵棒一起,嗤的一聲,果然向段正淳的左手食指點了過來。
  段延慶這一棒的手法和內勁都和一陽指無異,只不過以棒代指、棒長及遠而已。段正淳更不相避,指力和他棒力相交,登覺手臂上一陣酸麻,他縮回手指,准凝再運內勁,第二指跟著點出,那知眼前黑棒閃動,段延慶第二棒又點了過來。段正淳吃了一驚:“他調運內息如此快法,直似意到即至,這一陽指的造詣,可比我深得多了。”當即一指還出,只是他慢了瞬息,身子便幌了一幌。
  段延慶見和他比拚已久,深恐夜長夢多,倘若他群臣部屬一擁而上,終究多費手腳,當下運棒如風,頃刻間連出九棒。段正淳奮力抵擋,到第九棒上,真氣不繼,噗的一聲輕響,鐵棒棒頭插入了他左肩。他身子一幌,拍的一聲,右手中長劍跟著折斷。
  段延慶喉間發出一下怪聲,右手鐵棒直點對方腦門。這一棒他決意立取段正淳的性命,手下使上了全力,鐵棒出去時響聲大作。
  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縱出,分攻段延慶兩側,大理三公眼見情勢凶險非常,要救段正淳已萬萬不及,均是逕攻段延慶要害,要逼他回棒自救。段延慶早已料到此著,左手鐵棒下落,撐地支身,右手鐵棒上貫足了內勁,橫將過來,一震之下,將三股兵刃盡數蕩開,跟著又直取段正淳的腦門。
  阮星竹“啊”的一聲尖叫,疾沖過去,眼見情郎要死於非命,她也是不想活了。
  段延慶鐵棒離段正淳腦門‘百會穴’不到三寸,驀地裡段正淳的身子向旁飛了出去,這棒竟然點了個空。這時范驊、華赫艮、巴天石三人同時給段延慶的鐵棒逼回。巴天石出手快捷,反手抓住了阮星竹手腕,以免她枉自在段延慶的手下送了性命。各人的目光齊向段正淳望去。
  段延慶這一棒沒點中對方,但見一條大漢伸手抓住了段正淳後頸,在這千鈞一發的瞬息之間,硬生生將他拉開。這手神功當真匪夷所思,段延慶武功雖強,自忖也難以辦到。他臉上肌肉僵硬,雖然驚詫非小,仍是不動聲色,只鼻孔中哼了一聲。
  出手相救段正淳之人,自便是蕭峰了。當二段激斗之際,他站在一旁目不轉睛的觀戰,陡見段正淳將為對方所殺,段延慶這一棒只要戳了下去,自己的血海深仇便再也無法得報。這些昌子來,他不知已許下了多少願,立下了多少誓,無論如何非報此仇不可,眼見仇人便在身前,如何容得他死在旁人手裡?是以縱身上前,將段正淳拉開。
  段延慶心思機敏,不等蕭峰放下段正淳,右手鐵棒便如狂風暴雨般遞出,一棒又一棒,盡是點向段正淳的要害。他決意除去這個擋在他皇位之前的障礙,至於如何對付蕭峰,那是下一步的事了。
  蕭峰提著段正淳左一閃,右一躲,在棒影的夾縫中一一避過。段延慶連出二十七棒,始終沒帶到段正淳的一片衣角。他心下駭然,自知不是蕭峰的敵手,一聲怪嘯,陡然間飄開數丈,問道:“閣下是誰?何以前來攪局?”
  蕭峰尚未回答,雲中鶴叫道:“老大,他便是丐幫的前任幫主喬峰,你的好徒弟追魂杖譚青,就是死在這惡徒的手下。”
  此言一出,不但段延慶心頭一震,連大理群豪也聳然動容。喬峰之名響遍天下,‘北喬峰,南慕容’,武林中無人不知。只是他向傅思歸及段正淳通名時都自稱‘契丹人蕭峰’,各人不知他便是大名鼎鼎的喬峰。此刻聽了雲中鶴這話,只人心中均道:“原來是他,俠義武勇,果然名不虛傳。”
  段延慶早聽雲中鶴詳細說過,自己的得意徒兒譚青如何在聚賢莊上害人不成,反為喬峰所殺,這時聽說眼前這漢子便是殺徒之人,心下又是憤怒,又是疑懼,伸出鐵棒,在地下青石板上寫道:“閣下和我何仇。既殺吾徒,又來壞我大事。”
  但聽得嗤嗤響聲不絕,竟如是在沙中寫字一般,十六個字每一筆都深入石裡。他的腹語術和上乘內功相結合,能迷人心魄,亂人神智,乃是一項極厲害的邪術。只是這門功夫純以心力克制對方,倘若敵人的內力修為勝過自己,那便反受其害。他既知譚青的死法,又見了蕭峰相救段正淳的身手,便不敢貿然以腹語術和他說話。
  蕭峰見他寫完,一言不發,走上前去伸腳在地下擦了幾擦,登時將石板上這十六個字擦得干干淨淨。一個以鐵棒在石板上寫字已是極難,另一個卻伸足便即擦去字跡,這足底的功夫,比之棒頭內力聚於一點,更是艱難得多。兩個人一個寫,一個擦,一片青石板舖成的湖畔小徑,竟顯得便如沙灘一般。
  段延慶見他擦去這些字跡,知他一來顯示身手,二來意思說和自己無怨無仇,過去無意釀成的過節,如能放過不究,那便兩家罷手。段延慶自忖不是對手,還是及早抽身,免吃眼前的虧為妙,當下右手鐵棒從上而下的劃了下來,跟著又是向上一挑,表示‘一筆勾銷’之意,隨即鐵棒著地一點,反躍而出,轉過身來,飄然而去。
  南海鱷神圓睜怪眼,向蕭峰上身瞧瞧,下身瞧瞧,滿心的不服氣,罵道:“他媽的,這狗雜種有什麼了不起……”一言未畢,突然間身子騰空而起,飛向湖心,撲通一聲,水花四濺,落入了小鏡湖中。
  蕭峰最惱恨旁人罵他‘雜種’,左手仍然提著段正淳,搶過去右手便將南海鱷神摔入了湖中。這一下出手迅捷無比,不容南海鱷神有分毫抗拒余地。
  南海鱷神久居南海,自稱‘鱷神’,水性自是極精,雙足在湖底一蹬,躍出湖面,叫道:“你怎麼攪的?”說了這句話,身子又落入湖底。他再在湖底一蹬,躍進出湖面,叫道:“你暗算老子!”這句話說完,又落了下去。第三次躍上時叫道:“老子不能和你甘休!”他性子暴躁之極,等不及爬上岸之後再罵蕭峰,跳起來罵一名,又落下去。
  阿紫笑道:“你們瞧,這人在水中鑽上鑽下,不是像只大烏龜麼?”剛好南海鱷神在這時躍出水面,聽到了她說話,罵道:“你才是一只小烏……”阿紫手一揚,嗤的一聲響,射了他一枚飛錐。飛錐到時,南海鱷神又已沉入了湖底。
  南海鱷神游到岸邊,濕淋淋的爬了起來。他竟毫不畏懼,楞頭楞腦的走到蕭峰身前,側了頭向他瞪眼,說道:“你將我摔下湖去,用的是什麼手法?老子這功夫倒是不會。”葉二娘遠遠站在七八丈外,叫道:“老三快走,別在這兒出丑啦。”南海鱷神怒道:“我給人家丟入湖中,連人家用什麼手法都不知道,豈不是奇恥大辱?自然要部個明白。”
  阿紫一本正經的道:“好吧,我跟你說了。他這功夫叫做‘擲龜功’。”
  南海鱷神道:“嗯,原來叫‘擲龜功’,我知道了這功夫的名字,求人教得會了,下苦功練練,以後便不再吃這個虧。”說著快步而去。這時葉二娘和雲中鶴早走得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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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峰直上兩步,撕破了胸口衣服,露出肌膚。阿紫見他胸口所刺那個青森森的狼頭張牙露齒,形貌凶惡,更是害怕。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36 AM     標題: 第二十三章 塞上牛羊空許約

蕭峰輕輕將段正淳放在地下,退開幾步。
  阮星竹深深萬福道謝,說道:“喬幫主,你先前救我女兒,這會兒又救了他……他……真不知如何謝你才好。”范驊、朱丹臣等也都過來相謝。
  蕭峰森然道:“蕭峰救他,全出於一片自私之心,各位不用謝我。段王爺,我問你一句話,請你從實回答。當年你做過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是也不是?雖然此事未必出於你本心,可是你卻害得一個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娘是誰也不知道,是也不是?”雁門關外父母雙雙慘亡,此事想及便即心痛,可不願當著眾人明言。
  段正淳滿臉通紅,隨即轉為慘白,低頭道:“不錯,段某生平為此事耿耿於心,每當念及,甚是不安。只是大錯已經鑄成,再也難以挽回。天可憐見,今日讓我重得見到一個當沒了爹娘的孩子,只是……只是……唉,我總是對不起人。”
  蕭峰厲聲道:“你既知鑄下大錯,害苦了人,卻何以直到此時,兀自接二連三的又不斷再干惡事?”
  段正淳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段某行止不端,德行有虧,平生荒唐之事,實在干得太多,思之不勝汗顏。”
  蕭峰自在信陽聽馬夫人說出段正淳的名字後,日夕所思,便在找到他後而凌空遲處死,決意教他吃足零碎苦頭之後,這才取他性命。但適才見他待友仁義,對敵豪邁,不像是個專做壞事的卑鄙奸徒,不由得心下起疑,尋思:“他在雁門關外殺我父母,乃是出於誤會,這等錯誤人人能犯。但他殺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我恩師玄苦師父,那便是絕不可恕的惡行,難道這中間另有別情嗎?”他行事絕不莽撞,當下正面相詢,要他親口答復,再定了斷。待見段正淳臉上深帶愧色,既說鑄成大錯,一生耿耿不安,又說今日重得見到一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子,至於殺喬三槐夫婦、殺玄苦大師等事,他自承是‘行止不端,德行有虧’,這才知千真成確,臉上登如罩了一層嚴霜,鼻中哼了一聲。
  阮星竹忽道:“他……他向來是這樣的,我也沒怎……怎麼怪他。”蕭峰向她瞧去,只見她臉帶微笑,一雙星眼含情脈脈的瞧著段正淳,心下怒氣勃發,哼了一聲,道:“好!原來他向來是這樣的。”轉過頭來,向段正淳道:“今晚三更,我在那座青石橋上相候,有事和閣下一談。”
  段正淳道:“准時必到。大恩不敢言謝,只是遠來勞苦,何不請到那邊小捨之中喝上幾杯?”蕭峰道:“閣下傷勢如何?是否須得將養幾日?”他對飲酒的邀請,竟如聽而不聞。段正淳微覺奇怪,道:“多謝喬兄關懷,這點輕傷也無大礙。”
  蕭峰點頭道:“這就好了。阿朱,咱們走吧。”他走出兩步,回頭又向段正淳道:“你手下那些好朋友,那也不用帶來了。”他見范驊、華赫艮等人都是赤膽忠心的好漢,若和段正淳同赴青石橋之會,勢必一一死在自己手下,不免可惜。
  段正淳覺得這人說話行事頗為古怪,自己這種種風流罪過,連皇兄也只置之一笑,他卻當眾嚴詞斥責,未免過份,但他於己有救命之恩,便道:“一憑尊兄吩咐。”
  蕭峰挽了阿朱之手,頭也不回的逕自去了。
  蕭峰和阿朱尋到一家農家,買些米來煮了飯,又買了兩只雞熬了湯,飽餐一頓,只是有飯無酒,不免有些掃興。他見阿朱似乎滿懷心事,一直不開口說話,問道:“我尋到了大仇人,你該當為我高興才是。”
  阿朱微微一笑,說道:“是啊,我原該高興。”蕭峰見她笑得十分勉強,說道:“今晚殺了此人之後,咱們即行北上,到雁門關外馳馬打獵、牧牛放羊,再也不踏進關內一步了。唉,阿朱,我在見到段正淳之前,本曾立誓要殺得他一家雞犬不留。但見此人倒有義氣,心想一人作事一人當,那也不用找他家人了。”阿朱道:“你這一念之仁,多積陰德,必有後福。”蕭峰縱聲長笑,說道:“我這只手下不知已殺了多少人,還有什麼陰德後福?”
  他風阿朱秀眉雙蹙,又問:“阿朱,你為什麼不高興?你不喜歡我再殺人麼?”阿朱道:“不是不高興,不知怎樣,我肚痛得緊。”蕭峰伸手搭了搭她脈搏,果覺跳動不穩,脈象浮躁,柔聲道:“路上辛苦,只怕受了風寒。我叫這老媽媽煎一碗姜湯給你喝。”
  姜湯還沒煎好,阿朱身子不住發抖,顫聲道:“我冷,好冷。”蕭峰甚是憐惜,除下身上外袍,披在她身上。阿朱道:“大哥,你今晚得報大仇,了卻這個大心願,我本該陪你去的,只盼待會身子好些。”蕭峰道:“不!不!你在這兒歇歇,睡了一覺醒來,我已取了段正淳的首級來啦。”
  阿朱歎了口氣,道:“我好為難,大哥,我真是沒有法子。我不能陪你了。我很想陪著你,和你在一起,真不想跟你分開……你……你一個人這麼寂寞孤單,我對你不起。”
  蕭峰聽她說來柔情深至,心下感動,握住她手,說道:“咱們只分開這一會兒,又有什麼要緊?阿朱,你待我真好,你的恩情我不知怎樣報答才是。”
  阿朱道:“不是分開一會兒,我覺得會很久很久。大哥,我離開了你,你會孤零零的,我也是孤零零的。最好你立刻帶我到雁門關外,咱們便這麼牧牛放羊去。段正淳的怨仇,再過一年來報不成麼?讓我先陪你一年。”
  蕭峰輕輕撫著她頭上的柔發,說道:“好容易撞見了他,今晚報了此仇,咱們再也不加中原了。段正淳的武功遠不及我,他也不會使‘六脈神劍’,但若過得一年再來,那便要上大理去。大理段家好手甚多,遇上了精通‘六脈神劍’的高手,你大哥就多半要輸。不是我不聽你的話,這中間實有許多難處。”
  阿朱點了點頭,低聲道:“不錯,我不該請你過一年再去大理找他報仇。你孤身深入虎穴,萬萬不可。”
  蕭峰哈哈一笑,興起飯碗來空喝一口,他慣於大碗大碗的喝酒,此刻碗中空無所有,但這麼作個模樣,也是好的,說道:“若是我蕭峰一人,大理段家這龍潭虎穴那也闖了,生死危難,渾不放在心上。但現下有了小阿朱,我要照料陪伴你一輩子,蕭峰的性命,那就貴重得很啦。”
  阿朱伏在他的懷裡,背心微微起伏。蕭峰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心中一片平靜溫暖,心道:“得妻如此,復有何憾?”霎時之間,不由得神馳塞上,心飛關外,想起一月之後,便已和阿朱在大草原中騎馬並馳,打獵牧羊,再也不必提防敵人侵害,從此無憂無慮,何等逍遙自在?只是那日在聚賢莊中救他性命的黑衣人大恩未報,不免耿耿,然這等大英雄自是施恩不望報,這一生只好欠了他這番恩情。
  眼見天色漸漸黑了下來,阿朱伏在他懷中,已然沉沉睡熟。蕭峰拿出三錢銀子,給了那家農家,請他騰了一間空房出來,抱著阿朱,放在床上,給她蓋上了被,放下了賬子,坐在那農家堂上閉目養神,不久便沉沉睡去。
  小睡了兩個多時辰,開門出來,只見新月已斜掛樹頂,西北角上卻烏雲漸漸聚集,看來這一晚多半會有大雷雨。
  蕭峰披上長袍,向青石橋走去。行出五裡許,到了河邊,只見月亮的影子倒映河中,西邊半天已聚滿了黑雲,偶爾黑雲中射出一兩下閃電,照得四野一片明亮。閃電過去,反而理顯得黑沉沉地。遠處墳地中磷炎抖動,在草間滾來滾去。
  蕭峰越走越快,不多時已到了青石橋頭,一瞧北斗方位,見時刻尚早,不過二更時分,心想:“為了要報大仇,我竟這般沉不住氣,居然早到了一個更次。”他一生中與人約會以性命相拚,也不知有過多少次,對方武功聲勢比之段正淳更強的也著實不少,今晚卻異乎尋常的心中不安,少了以往那一股一往無前、決一死戰的豪氣。
  立在橋邊,眼看河水在橋下緩緩流過,心道:“是了,以往我獨來獨往,無牽無掛,今晚我心中卻多了一個阿朱。嘿,這真叫做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了。”想到這裡,不由得心底平添了幾分柔情,嘴邊露出一絲微笑,又想:“若是阿朱陪著我站在這裡,那可有多好。”他知段正淳的武功和自已差得太遠,今晚的拚斗不須掛懷勝負,眼見約會的時刻未至,便坐在橋邊樹下凝神吐納,漸漸的靈台中一片空明,更無雜念。
  驀地裡電光一閃,轟隆隆一聲大響,一個霹靂從雲堆裡打了下來。蕭峰睜開眼來,心道:“轉眼大雨便至,快三更了吧?”
  便在此時,見通向小鏡湖的路上一人緩步走來,寬袍緩帶,正是段正淳。
  他走到蕭峰面前,深深一揖,說道:“喬幫主見如,不知有何見教?”
  蕭峰微微側頭,斜睨著他,一股怒火猛地在胸中燒將上來,說道:“段王爺,我約你來此的用意,難道你竟然不知麼?”
  段正淳歎了口氣,說道:“你是為了當年雁門關外之事,我誤聽奸人之言,受人播弄,傷了令堂的性命,累得令尊自盡身亡,實是大錯。”
  蕭峰森然道:“你何以又去害我義父喬三槐夫婦,害死我恩師玄苦大師?”
  段正淳緩緩搖頭,淒然道:“我只盼能遮掩此事,豈知越陷越深,終至難以自拔。”
  蕭峰道:“嘿,你倒是條爽直漢子,你自己子斷,還是須得由我動手。”
  段正淳道:“若非喬幫主出手相救,段某今日午間便已命喪小鏡湖畔,多活半日,全出閣下之賜。喬幫主要取在下性命,盡管出手便是。”
  這時轟隆隆一聲雷響,黃豆大的雨點忽喇喇的灑將下來。
  蕭峰聽他說得豪邁,不禁心中一動,他素喜結交英雄好漢,自從一見段正淳,見他英姿颯爽,便生惺惺相惜之意,倘若是尋常過節,便算是對他本人的重大侮辱,也早一笑了之,相偕去喝上幾十碗烈酒。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豈能就此放過?他舉起一掌,說道:“為人子弟,父母師長的大仇不能不報。你殺我父親、母親、義父、義母、受業恩師,一共五人,我便擊你五掌。你受我五掌之後,是死是活,前仇一筆勾銷。”
  段正淳苦笑道:“一條命只換一掌,段某遭報未免太輕,深感盛情。”
  蕭峰心道:“莫道你大理段氏武功卓絕,只怕蕭峰這掌力你一掌也經受不起。”說道:“如此看掌。”左手一圈,右掌呼的一聲擊了出去。
  電光一閃,半空中又是轟隆隆一個霹靂打了下來,雷助掌勢,蕭峰這一掌擊出,真具天地風雷之威,砰的一聲,正擊在段正淳胸口。但見他立足不定,直摔了出去,折的一聲撞在青石橋欄桿上,軟軟的垂著,一動也不動了。
  蕭峰一怔:“怎地他不舉掌相迎?又如此不濟?”縱身上前,抓住他後領提了起來,心中一驚,耳中轟隆隆雷聲不絕,大雨潑在他臉上身上,竟無半點知覺,只想:“怎地他變得這麼輕了?”
  這天午間他出手相救段正淳時,提著他身子為時頗久。武功高強之人,手中重量便有一斤半斤之差,也能立時察覺,但這時蕭峰只覺段正淳的身子斗然間輕了數十斤,心中驀地生出一陣莫名的害怕,全身出了一陣冷汗。
  便在此時,閃電又是一亮。蕭峰伸手到段正淳臉上一折,著手是一堆軟泥,一揉之下,應手而落,電光閃閃之中,他看得清楚,失聲叫道:“阿朱,阿朱,原來是你!”
  只覺自己四肢百骸再無半點力氣,不由自主跪了下來,抱著阿朱的雙腿。他知適才這一掌使足了全力,武林中一等一英雄好漢若不出掌相迎,也必禁受不起,何況是這個嬌怯怯的小阿朱?這一掌當然打得她肋骨盡斷,五髒震碎,便是薛神醫即行施救,那也必難以搶回她的性命了。
  阿朱斜倚在橋欄桿上,身子慢慢滑了下來,跌在蕭峰身上,低聲說道:“大哥,我……我……好生對你不起,你惱我嗎?”
  蕭峰大聲道:“我不惱你,我惱我自己,恨我自己。”說著舉起手來,猛擊自己腦袋。
  阿朱的左手動了一動,想阻止他不要自擊,但提不起手臂,說道:“大哥,你答允我,永遠永遠,不可損傷自己。”
  蕭峰大叫:“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阿朱低聲道:“大哥,你解開我衣服,看一看我的左肩。”蕭峰和她關山萬裡,同行同宿,始終以禮自持,這時聽她叫自己解她衣衫,倒是一怔。阿朱道:“我早就是你的人了,我……我……全身都是你的。你看一看……看一看我左肩,就明白了。”
  蕭峰眼中含淚,聽她說話時神智不亂,心中豐了萬一的指望,當即左掌抵住她背心,急運真氣,源源輸入她體內,盼能挽救大錯,右手慢慢解開她衣衫,露出她的左肩。
  天上長長的一道閃電掠過,蕭峰眼前一亮,只見她肩頭膚光勝雪,卻刺著一殷紅如血的紅字:“段”。
  蕭峰又是驚奇,又是傷心,不敢多看,忙將她衣衫拉好,遮住了肩頭,將她輕輕摟在懷裡,問道:“你肩頭上有個‘段’字,那是什麼意思?”
  阿朱道:“我爹爹、媽媽將我送給旁人之時,在我肩上刺的,以便留待……留待他日相認。”蕭峰顫聲道:“這‘段’字,這‘段’字……”阿朱道:“今天日間,他們在那阿紫姑娘的肩頭發現了一個記認,就知道是他們的女兒。你……你……看到那記認嗎?”蕭峰道:“沒有,我不便看。”阿朱道:“她……她肩上刺著的,也是一個紅色的‘段’字,跟我的一模一樣。”
  蕭峰登時大悟,顫聲道:“你……你也是他們的女兒?”
  阿朱道:“本來我不知道,看到阿紫肩頭刺的字才知。她還有一個金鎖片,跟我那個金鎖片,也是一樣的,上面也鑄著十二個字。她的字是:‘湖邊竹,盈盈綠,報來安,多喜樂。’我鎖片上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燦爛,長安寧。’我……我從前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只道是好口采,卻原來嵌著我媽媽的名字。我媽媽便是那女子阮……阮星竹。這對鎖片,是我爹爹送給我媽媽的,她生了我姊妹倆,給我們一個人一個,帶在頸裡。”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37 AM

蕭峰道:“我明白啦,我馬上得設法給你治傷,這些事,慢慢再說不遲。”
  阿朱道:“不!不!我要跟你說個清楚,再遲得一會,就來不及了。大哥,你得聽我說完。”蕭峰不忍違逆她意思,只得道:“好,我聽你說完,可是你別太費神。”阿朱微微一笑,道:“大哥,你真好,什麼事情都就著我,這麼寵我,如何得了?”蕭峰道:“以後我更要寵你一百倍,一千倍。”
  阿朱微笑道:“夠了,夠了,我不喜歡你待我太好。我無法無天起來,那就沒人管了。大哥,我……我躲在竹屋後面,偷聽爹爹、媽媽、和阿紫妹妹說話。原來我爹爹另外有妻子的,他和媽媽不是正式夫妻,先是生下了我,第二年又生了我妹妹。後來我爹爹要回大理,我媽媽不放他走,兩人大吵了一場,我媽媽還打了他,爹爹可沒還手。後來……後來……沒有法子,只好分手。我外公家教很嚴,要是知道了這件事,定會殺了我媽媽的。我媽媽不敢把我姊妹帶回家去。只好分送了給人家,但盼日後能夠相認,在我姊妹肩頭都刺了個‘段’字。收養我的人只知道我媽媽姓阮,其實,其實,我是姓段……”
  蕭峰心中現增憐惜,低聲道:“苦命的孩子。”
  阿朱道:“媽媽將我送給人家的時候,我還只一歲多一點,我當然不認得爹爹,連見了媽的面也不認得。大哥,你也是這樣。那天晚上在杏子林裡,我聽人家說你的身世,我心裡很難過,因為咱們倆都是一樣的苦命孩子。”
  電光不住閃動,霹靂一個接著一個,突然之間,河邊一株大樹給雷打中,喀喇喇的倒將下來。他二人於身外之物全沒注意,雖處天地巨變之際,也如渾然不覺。
  阿朱雙道:“害死你爹爹媽媽的人,竟是我爹爹,唉,老天爺的安排真待咱們太苦,而且,而且……從馬夫人口中,套問出我爹爹名字來的,便是我自己。我若不是喬裝了白世鏡去騙她,她也決不肯說我爹爹的名字。人家說,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從來不相信。可是……可是……你說,能不能信呢?”
  蕭峰抬起頭來,滿天黑雲早將月亮遮得沒一絲光亮,一條長長的閃電過去,照得四野通明,宛似老天爺忽然開了眼一般。
  他頹然低頭,心中一片茫然,問道:“你知道段正淳當真是你爹爹,再也不錯麼?”
  阿朱道:“不會錯的。我聽到我爹爹、媽媽抱住了我妹子痛哭,述說遺棄我姊妹二人的經過。我爹娘都說,此生此世,說什麼也要將我尋了回來。他們那裡猜行到,他們親生的女兒便伏在窗外。大哥,適才,我假說生病,卻喬裝改扮了你的模樣,去對我爹爹說道,今晚青石橋之約作罷,有什麼過節,一筆勾銷;再裝成我爹爹的模樣,來和你相會……好讓你……好讓你……”說到這裡,已是氣若游絲。
  蕭峰掌心加運內勁,使阿朱不致脫力,垂淚道:“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了?要是我知道他便是你的爹爹……”可是下面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他事先得知,段正淳便是自己至愛之人的父親,那便該當如何。
  阿朱道:“我翻來覆去,思量了很久很久,大哥,我多麼想能陪你一輩子,可是那怎麼能夠?我能求你不報這五位親人的大仇麼?就算我胡裡胡塗的求了你,你又答允了,那……那終究是不成的。”
  她聲間越說越低,雷聲仍是轟轟不絕,但在蕭峰聽來,阿朱的第一名話,都比震天響雷更是驚心動掀。他揪著自己頭發,說道:“你可以叫你爹爹逃走,不來赴這約會!或者你爹爹是英雄好漢,不肯失約,那你可以喬裝了我的模樣,和你爹爹另訂約會,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在一個遙遠的日子裡再行相會。你何必,何必這樣自苦?”
  阿朱道:“我要叫你知道,一個人失手害死了別人,可以全非出於本心。你當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無意中鑄成的大錯。”
  蕭峰一直低頭凝望著她,電光幾下閃爍,只見她眼色中柔情無限。蕭峰心中一動,驀地裡體會到阿朱對自己的深情,實出於自己以前的想像之外,心中陡然明白:“段正淳雖是她生身之父,但於她並無養育之恩,至於要自己明白無心之錯可恕,更不必為此而枉自送了性命。”顫聲道:“阿朱,阿朱,你一定另有原因,不是為了救你父親,也不是要我知道那是無心鑄成的大錯,你是為了我!你是為了我!”抱著她身子站了起來。
  阿朱臉上露出笑容,見蕭峰終於明白了自己的深意,不自禁的歡喜。她明知自己性命已到盡頭,雖不盼望情郎知道自己隱藏在心底的用意,但他終於知道了……
  蕭峰道:“你完全是為了我,阿朱,你說是不是?”阿朱低聲道:“是的。”蕭峰大聲道:“為什麼?為什麼?”阿朱道:“大理段家有六脈神劍,你打死了他們鎮南王,他們豈肯干休?大哥,那易筋經上的字,咱們又不識得……”
  蕭峰恍然大悟,不由得熱淚盈眶,淚水跟著便直灑了下來。
  阿朱道:“我求你一件事,大哥,你肯答允麼?”蕭峰道:“別說一件,百件千件也答允你。”阿朱道:“我只有一個親妹子,咱倆自幼兒不得在一起,求你照看於她,我擔心她走入了歧途。”蕭峰強笑道:“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們找了她來跟你團聚。”阿朱輕輕的道:“等我大好了……大哥,我就和你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牧羊,你說,我妹子也肯去嗎?”蕭峰道:“她自然會去的,親姊姊、親姊夫邀她,還不去嗎?”
  忽然間忽喇一聲響,青石橋橋洞底下的河水中鑽出一個人來,叫道:“羞也不羞?什麼親姊姊、親姊夫了?我偏不去。”這人身形嬌小,穿了一身水靠,正是阿紫。
  蕭峰失手打了阿朱一掌之後,全副精神都放在她的身上,以他的功夫,本來定可覺察到橋底水中伏得有人,但一來雷聲隆隆,暴雨大作,二來他心神大亂,直到阿紫自行現身,這才發覺,不由得微微一驚,叫道:“阿紫,阿紫,你快來瞧瞧你姊姊。”
  阿紫小嘴一扁,道:“我躲在橋底下,本想瞧你和我爹爹打架,看個熱鬧,那知你打的竟是我姊姊。兩個人嘮嘮叨叨的,情話說個不完,我才不愛聽呢。你們談情說愛那也罷了,怎地拉扯到了我身上?”說著走近身來。
  阿朱道:“好妹妹,以後,蕭大哥照看你,你……你也照看他……”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這個粗魯難看的蠻子,我才不理他呢。”
  蕭峰驀地裡覺得懷中的阿朱身子一顫,腦袋垂了下來,一頭秀發披在他肩上,一動也不動了。蕭峰大驚,大叫:“阿朱,阿朱。”一搭她脈搏,已然停止了跳動。他自己一顆心幾乎也停止了跳動,伸手探她鼻息,也已沒了呼吸。他大叫:“阿朱!阿朱!”但任憑他再叫千聲萬聲,阿朱再也不能答應他了,急以真力輸入她身體,阿朱始終全不動彈。
  阿紫見阿朱氣絕而死,也大吃一驚,不再嬉皮笑臉,怒道:“你打死了我姊姊,你……你打死了我姊姊!”
  蕭峰道:“不錯,是我打死了你姊姊,你該為你姊姊報仇。快,快殺了我吧!”他雙手下垂,放低阿朱的身子,挺出胸膛,叫道:“你快殺了我。”真盼阿紫抽出刀來,插入自己的胸膛,就此一了百了,解脫了自己無窮無盡的痛苦。
  阿紫見他臉上肌肉痙攣,神情可怖,不由得十分害怕,倒退了兩步,叫道:“你……你別殺我。”
  蕭峰跟著走上兩步,伸手至胸,嗤的一聲響,撕破胸口衣衫,露出肌膚,說道:“你有毒針、毒刺、毒錐……快快刺死我。”
  阿紫在閃電一這之際,見到他胸口所刺的那個青的狼頭,張牙露齒,形貌凶惡,更是害怕,突然大叫一聲,轉身飛奔而去。
  蕭峰呆立橋上,傷心無比,悔恨無窮,提起手掌,砰的一聲,拍在石欄桿上,只擊得石屑紛飛。他拍了一掌,又拍一掌,忽喇喇一聲大響,一片石欄桿掉入了河裡,要想號哭,卻說什麼也哭聲不出來。一條閃電過去,清清楚楚映出了阿朱的臉。那深情關切之意,仍然留在她的眉梢嘴角。
  蕭峰大叫一聲:“阿朱!”抱著她身子,向荒野中直奔。
  雷聲轟隆,大雨傾盆,他一會兒奔上山峰,一會兒又奔入了山谷,渾不知身在何處,腦海中一片混沌,竟似是成了一片空白。
  雷聲。漸止,大雨仍下個不停。東方現出黎明,天慢慢亮了。蕭峰已狂奔了兩個多時辰,但他絲毫不知疲倦,只是想盡量折磨自己,只是想立刻死了,永遠陪著阿朱。他嘶聲呼號,狂奔亂走,不知不覺間,忽然又回到了那石橋上。
  他喃喃說道:“我找段正淳去,找段正淳,叫他殺了我,給他女兒報仇。”當下邁開大步,向小鏡湖畔奔去。
  不多時便到了湖邊,蕭峰大叫:“段正淳,我殺了你女兒,你來殺我啊,我決不還手,你快出來,來殺我。”他橫抱阿朱,站在方竹林前,等了片刻,林中寂然無聲,無人出來。他踏步入林,走到竹屋之前,踢開板門,走進屋去,叫道:“段正淳,你快來殺我!”屋中空蕩蕩地,竟一個人也沒有。他在廂房、後院各處尋了一遍,不但沒見段正淳和他那些部屬,連竹屋主人阮星竹和阿紫也都不在。屋中用具陳設一如其舊,倒似是各人匆匆離去,倉促間什麼東西也不及攜帶。
  他心道:“是了,阿紫帶了訊息,只道我還要殺她父親報仇。段正淳就算不肯逃,那姓阮的女人和他部屬也必逼他遠走高飛。嘿嘿,我不是來殺你,是要你殺我,要你殺我。”又大叫了幾聲:“段正淳,段正淳!”聲音遠遠傳送出去,但聽得疾風動竹,簌簌聲響,卻無半點人聲。
  小鏡湖畔、方竹林中,寂然無人,蕭峰似覺察天地間也只剩下他一人。自從阿朱斷氣之後,他從沒片刻放下她身子,不知有多少次以真氣內力輸入她體內,只盼天可憐見,又像上次她受了玄慈方丈一掌那樣,重傷不死。但上次是玄慈方丈以大金剛掌力擊在蕭峰手中銅鏡之上,阿朱不過波及受震,這次蕭峰這一掌卻是結結實實的打正在她胸口,如何還能活命?不論他輸了多少內力過去,阿朱總是一動也不動。
  他抱著阿朱,呆呆的坐在堂前,從早晨坐到午間,從午間又坐到了傍晚。這時早已雨過天青,淡淡斜陽,照在他和阿朱的身上。
  他在聚賢莊上受群雄圍攻,雖然眾叛親離,情勢險惡之極,卻並未有絲毫氣沮,這時自己親手鑄成了難以挽回的大錯,越來越覺寂寞孤單,只覺再也不該活在世上了。“阿朱代她父親死了,我也不能再去找段正淳報仇。我還有什麼事情可做?丐幫的大業,當年的雄心壯志,都是已不值得關懷。我是契丹人,又能有什麼大業雄心?”
  走到後院,見牆角邊放著一柄花鋤,心想:“我便永遠在這裡陪著阿朱吧?”左手仍是抱著阿朱,說什麼也捨不得放開她片刻,右手提起花鋤,走到方竹林中,掘了一個坑,又掘了一個坑,兩個土坑並列在一起。
  心想:“她父母回來,多半要挖開墳來看個究竟。須得在墓前豎上塊牌子才是。”折了一段方竹,剖而為二,到廚房中取廚刀削平了,走到西首廂房。見桌上放著紙墨筆硯。他將阿朱橫放在膝頭,研了墨,提起筆來,在一塊竹片上寫道:“契丹莽夫蕭峰之墓”。
  拿起另一塊竹片,心下沉吟:“我寫什麼?‘蕭門段夫人之墓’麼?她雖和我有夫婦之約,卻未成婚,至死仍是個冰清玉潔的姑娘,稱她為‘夫人’,不褻瀆她麼?”
  心下一時難決,抬起頭來思量一會,目光所到之處,只見壁間懸著一張條幅,寫得有好幾行字,順著看下去:
  “含羞倚醉不成歌,纖手掩香羅。
  偎花映燭,偷傳深意,酒思入橫波。
  看朱成碧心迷亂,翻脈脈,斂雙蛾。
  相見時稀隔別多。又春盡,奈悉何?”
  他讀書無多,所識的字頗為有限,但這闋詞中沒什麼難字,看得出是一首風流艷詞,好似說喝醉了酒含羞唱歌,怎樣怎樣,又說相會時刻少,分別時候多,心裡發愁。他含含糊糊的看去,也沒心情去體會詞中說些什麼,隨口茫茫然的讀完,見下面又寫著兩行字道:
  “書少年游付竹妹補壁。星眸竹腰相伴,
  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後狂塗。”
  蕭峰喃喃的道:“他倒快活。星眸竹腰相伴,不知天地歲月也。大理段二醉後狂塗。大理段二,嗯,這是段正淳寫給他情人阮星竹的,也就是阿朱她爹爹媽媽的風流事。怎地堂而皇之的掛在這裡,也不怕丑?啊,是了,這間屋子,段正淳的部屬也不會進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38 AM

當下也不理會這個條幅,只想:“我在阿朱的墓碑上怎樣寫?”自知之字上的功夫太也粗淺,多想也想不出什麼,便寫了‘阿朱之墓’四個字。放下了筆,站起身來,要將竹自選插在坑前,先埋好了阿朱,然後自殺。
  他轉過身來,抱起阿朱身子,眼光又向壁上的條幅一瞥,驀地裡跳將起來,‘啊喲’一聲叫,大聲道:“不對,不對!這件事不對!”
  走近一步,再看條幅中的那幾行字,只見字跡圓潤,儒雅灑脫。他心中似有一個聲音在大聲道:“那封信!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信上的字不是這樣的,完全不同。”
  他只粗通文字,原是不會辨認筆跡,但這條幅上的字秀麗圓熟,間格整齊,那封信上的字卻歪歪斜斜、瘦骨稜稜,一眼而知出於江湖武人之手。兩者的差別實在太大,任誰都看得出來。他又眼睜得大大的,盯住了那條幅上的字,似乎要從這幾行字中,尋覓出這中間隱藏著的大秘密、大陰謀。
  他腦海中盤旋的,盡是那晚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所見到的那封書信,那封帶頭大哥寫給汪幫主的信。智光大師將信尾的署名撕下來吞入了肚中,令他無法知道寫信之人是誰,但信上的字跡,卻已深深印入他腦海之中,清楚之極。寫信之人,和寫這張條幅的‘大理段二’絕非一人,決無可疑。
  但那信是不是‘帶頭大哥’托旁人代寫?他略一思索,便知決無可能。段正淳能寫這樣一筆好字,當然是拿慣筆桿之人,要寫信給汪幫主,談論如此大事,豈有叫旁人代筆之理?而寫一首風流艷詞給自己情人,更無叫旁人代筆之理。
  他越想疑竇越大,不住的想:“莫非那帶頭大哥不是段正淳?莫非這幅字不是段正淳寫的?不對,不對,除了段正淳,怎樣能有第二個‘大理段二’,寫了這種風流詩詞掛圖在此處?難道馬夫人說的是假話?那也不會。她和段正淳素不相識,一個地北,一個天南,一個是草莽匹夫的孀婦,一個是王公貴人,能有什麼仇怨,會故意捏造話來騙我。”
  他自從知道了‘帶頭大哥’是段正淳後,心中的種種疑團本已一掃而空,所思慮的只是如何報仇而已,這時陡然間見到了這個條幅,各種各樣的疑團又湧上心頭:“那封書信若不是段正淳寫的,那麼帶頭大哥便不是他。如果不是他,卻又是誰?馬夫人為什麼要說假話騙人,這中間有什麼陰謀詭計?我打死阿朱,本是誤殺,阿朱為我而死卻是心甘情願。這麼一來,她的不白之冤之上,再加上一層不白之冤。我為什麼不早些見到這個條幅?可是這條幅掛圖在廂房之中,我又怎能見到?倘若始終不見,我殉了阿朱而死,那也是一了百了,為什麼偏偏早不見,遲不見,在我死前片刻又見到了?”
  夕陽即將落山,最後的一片陽光正漸漸離開他腳背,忽聽得小鏡湖畔有兩人朝著竹林走來。這兩人相距尚遠,他凝神聽去,辨出來者是兩個女子,心道:“多半是阿紫和她媽媽來了。嗯,我要問明段夫人,這幅字是不是段正淳寫的。她當然恨極我殺了阿朱,她一定要殺我,我……我……”他本來是要‘決不還手’,但立時轉念:“如果阿朱確是冤枉而死,殺我爹爹、媽媽的另有其人,那麼這大惡人身上又多負了一筆血債,又多了一條人命。阿朱難道不是他害死的麼?我若不報止仇,怎能輕易便死?”
  只聽得那兩個女子漸行漸近,走進了竹林。又過片刻,兩人說話的聲音也聽見了。只聽得一人道:“小心了,這賤人武功雖然不高,卻是詭計多端。”另一個年輕的女子道:“她只孤身一人,我娘兒倆總收拾得了她。”那年紀較大的女子道:“別說話了,一上去便下殺手,不用遲疑。”那少女道:“要是爹爹知道了……”那年長女子道:“哼,你還顧著你爹爹?”接著便沒了話聲。但聽得兩人躡足而行,一個向著大門走來,另一個走到了屋後,顯是要前後夾攻。
  蕭峰頗為奇怪,心想:“聽口音這兩人不是阮星竹和阿紫,但也是母女兩個個,要來殺一個孤身女子,嗯,多半是要殺阮星竹,而那少女的父親卻不贊成止事。”這件事在他腦中一閃而過,再不理會,仍是怔怔的坐著出神。過得半晌,呀的一聲,有人推開板門,走了進來。蕭峰並不抬頭,只見一支穿著黑鞋的纖腳走到他身前,相距約莫四尺,停住了步。跟著旁邊的窗門推開,躍進一個人來,站在他身旁。他聽了那人縱躍之聲,知道武功也不高強。他仍不抬頭,手中抱著阿朱,自管苦苦思索:“到底‘帶頭大哥’是不是段正淳?智光大師的言語中有什麼古怪?徐長老有什麼詭計?馬夫人的話中有沒有破綻?”當真是思湧如潮,心亂如麻。
  只聽得那年輕女子說道:“喂,你是誰?姓阮的那賤人呢?”她話聲冷冷的,語調更是十分的無禮。蕭峰不加理會,只想著種種疑竇。那年長女子道:“尊駕和阮星竹那賤人有什麼瓜葛?這婦子是誰?快快說來。”蕭峰仍是不理。那年輕女子大聲道:“你是聾子呢還是啞巴,怎地一聲不響?”語氣中已充滿了怒意。蕭峰仍是不理,便如石像般坐著不動。
  那年輕女子一跺腳,手中長劍一顫,劍刃震動,嗡嗡作響,劍尖斜對蕭峰的太陽穴,相距不過數墳,喝道:“你再裝傻,便給點苦頭你吃吃。”
  蕭峰於身外凶險,半分也沒放在心上,只是思量著種種解索不開的疑團。那少女手臂向前一送,長劍刺出,在他頭頸邊寸許之旁擦了過去。蕭峰聽明白劍勢來路,不閃不避,渾若不知。兩個女子相顧驚詫。那年輕女子道:“媽,這人莫非是個白癡?他抱著的這個姑娘好像死了。”那婦人道:“他多半是裝傻。在這賤人家中,還能有什麼好東西。先劈他一刀,再來拷打查問。”話聲甫畢,左手刀便向蕭峰肩頭砍了下去。
  蕭峰待得刀刃離他肩頭尚有半尺,右手翻出,疾伸而前,兩要手指抓住了刀背,那刀便如凝在半空,砍不下來。他手指向前一關,刀柄撞中那婦人肩下要穴,登時令她動彈不得,順手一抖,內力到處,拍的一聲響,一柄鋼刀斷為兩截。他隨手拋在地下,始終沒抬頭瞧那婦人。
  那年輕女子見母親被他制住,大驚之下,向後反躍,嗤嗤之聲連響,七枝短箭連珠價向他射來。蕭峰拾起斷刀,一一拍落,跟著手一揮,那斷刀倒飛出去,拍的一聲,刀柄撞在她腰間。那年輕女子“啊”的一聲叫,穴道正被撞中,身子也登時給定住了。
  那婦人驚道:“你受了傷嗎?”那少女道:“腰裡撞得好痛,倒沒受傷,媽,我給封住了‘京門穴’。”那婦人道:“我給點中了‘中府穴’。這……這人武功厲害得很哪。”那少女道:“媽,這人到底是誰?怎麼他也不站起身來,便制住了咱娘兒倆,我瞧他啊,多半是有邪術。”
  那婦人不敢再凶,口氣放軟,向蕭峰道:“咱母女和尊駕無怨無仇,適才妄自出手,得罪了尊駕,是嗅覺二人的不對了。還請寬洪大量,高抬貴手。”那少女忙道:“不,不,咱們輸了便輸了,何必討饒?你有種就將姑娘一刀殺了,我才不希罕呢。”
  蕭峰隱隱約約聽到了她母女的說話,只知母親在求饒,女兒卻十分倔強,但到底說些什麼話,卻一句也沒聽入心中。
  這時屋中由已黑沉沉地,又過一會,天色全黑。蕭峰始終抱著阿朱坐在原處,一直沒有移動。他平時頭腦極靈,遇上了疑難之事,總是決斷極快,倘若一時之間無法明白,便即擱在一旁,暫不理會,決不會猶豫遲疑,但今日失手打死了阿朱,悲痛已極,癡癡呆呆,渾渾噩噩,倒似是失心瘋一般。
  那婦人低聲道:“你運氣再沖沖環跳穴看,說不定牽動經脈,能沖開被封的穴道。”那少女道:“我早沖過了,一點用處也沒……”那婦人忽道:“噓!有人來了!”
  只聽得腳步細碎,有人推門進來,也是一個女子。那女子擦擦幾聲,用火刀火石打火,點燃紙煤,再點亮了油燈,轉過身來,突然見到蕭峰、阿朱、以及那兩個女子,不禁“啊”的一聲驚呼。她絕未料到屋中有人,驀地裡見到四個人或坐或站,都是一動也不動,登時大吃一驚。她手一松,火刀、火石錚錚兩聲,掉在地下。
  先前那婦人突然厲聲叫道:“阮星竹,是你!”
  剛進屋來的那女子正是阮星竹。她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個中年女子,她身旁另有一個全身黑衣的少女,兩人相貌頗美,那少女尤其秀麗,都是從未見過。阮星竹道:“不錯,我姓阮,兩位是誰?”
  那中年女子不答,只是不住的向她端相,滿臉都是怒容。
  阮星轉頭向蕭峰道:“喬幫主,你已打死了我女兒,還在這裡干什麼?我……我……我苦命令的孩兒哪!”說著放聲大哭,撲到了阿朱的屍身上。
  蕭峰仍是呆呆的坐著,過了良久,才道:“段夫人,我罪孽深重,請你抽出刀來,將我殺了。”
  阮星竹泣道:“便一刀將你殺了,也已救不活我那苦命的孩兒。喬幫主,你說我和阿朱的爹爹做了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害得孩子一生孤苦,連自己爹媽是誰也不知道。這話是不錯的,可是……你要打抱不平,該當殺段五爺,該當殺我,為什麼卻殺了我的阿朱?”
  這時蕭峰的腦筋頗為遲鈍,過了片刻,才心中一凜,問道:“什麼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阮星竹哭道:“你明明知道,定要問我,阿朱……阿朱和阿紫都是我的孩兒,我不敢帶回家去,送了給人。”
  蕭峰顫聲道:“昨天我問段正淳,是否做了一件於心有愧的大錯事,他直認不諱。這件虧心事,便是將阿朱……和阿紫兩個送與旁人嗎?”阮星竹怒道:“我做了這件虧心事,難道還不夠?你當我是什麼壞女人,專門做虧心事?”蕭峰道:“段正淳昨天又說:‘天可憐見,今日讓我重得見到一個……一個當年沒了爹娘的孩子。’他說今日重見這個沒了爹娘的孩子,是說阿紫,不是說……不是說我?”阮星竹怒道:“他為什麼要說你?你是他拋棄了關人的孩子嗎?你……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又怎生得出你這畜生?”她恨極了蕭峰,但又忌憚他武功了得,不敢動手,只一味斥罵。
  蕭峰道:“那麼我問他,為什麼直到今日,兀自接二連三的再干惡事,他卻自己承認行止不端,德行有虧?”阮星竹滿是淚水的面頰上浮出淡淡紅暈,說道:“他生性風流,向來就是這樣的。他要了一個女子,又要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接二連三的荒唐,又……要你來多管什麼閒事?”
  蕭峰喃喃道:“錯了,錯了,全然錯了!”出神半晌,驀地裡伸出手來,拍拍拍拍,猛打自己耳光。阮星竹吃了一驚,一躍而起,倒退了兩步,只見蕭峰不住的出力毆打自己,每一掌都落手極重,片刻間雙頰便高高腫起。
  只聽得“呀”的一聲輕響,又有人推門進來,叫道:“媽,你已拿了那幅字……”正是阿紫。她話未說完,見到屋中有人,又見蕭峰左手抱著阿朱,右手不住的擊打自己,不禁驚得呆了。
  蕭峰的臉頰由腫而破,跟著滿臉滿手都是鮮血,跟著鮮血不斷的濺了開來,濺得牆上、桌上、椅上……都是點點鮮血,連阿朱身上、牆上所懸著的那張條幅上,也濺上了殷紅色的點點滴滴。
  阮星竹不忍再看這殘酷的情景,雙手掩目,但耳中仍不住聽到拍拍之聲,她大聲叫道:“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阿紫尖聲道:“喂,你弄髒了我爹爹寫的字,我要你賠。”躍上桌子,伸手去摘牆上所懸的那張條幅。原來她母女倆去而復回,便是來取這張條幅。
  蕭峰一怔,住手不打,問道:“這個‘大理段二’,果真便是段正淳麼?”阮星竹道:“除了是他,還能有誰?”說到段正淳時,臉上不自禁的露出了一往情深的驕傲。
  這兩句話又給蕭峰心中解開了一個穎團:這條幅確是段正淳寫的,那封給汪幫主的信就不是他寫的,帶頭大哥便多半不是段正淳。
  他心中立時便生出一個念頭:“馬夫人所以冤枉段正淳,中間必有極大隱情。我當先解開了這個結,總會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這麼一想,當即消了自盡的念頭,適才這一頓自行毆擊,雖打得滿臉鮮血,但心中的悔恨悲傷,卻也得了個發洩之所,於是抱著阿朱的屍身,站了起來。
  阿紫已見到桌上他所寫的那兩塊竹片,笑道:“嘿嘿,怪不得外邊掘了兩個坑,我正在奇怪,原來你是想和姊姊同死合葬,嘖嘖嘖,當真是多情得很哪!”
  蕭峰道:“我誤中奸人毒計,害死了阿朱,現下要去找那奸人,先為阿朱報仇,再追隨她於地下。”阿紫道:“奸人是誰?”蕭峰道:“此刻還無眉目,我這便去查。”說著抱了阿朱,大踏步出去。阿紫笑道:“你這麼抱了我姊姊,去找那奸人麼?”
  蕭峰一呆,一時沒了主意,心想抱著阿朱的屍身千裡迢迢而行,終究不妥,但要放開了她,卻實是難分難捨,怔怔瞧著阿朱的臉,眼淚從他血肉模糊的臉上直滾下來,淚水混和著鮮血,淡紅色的水點,滴在阿朱慘白的臉上,當直是血淚斑斑。
  阮星竹見了他傷心的情狀,憎恨他的心意霎時之間便消解了,說道:“喬幫主,大錯已經鑄成,那已無可挽回,你……你……”他本想勸他節哀,但自己卻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哭聲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好好的女兒,為什麼要去送給別人?”
  那被蕭峰定住了身形的少女忽然插口道:“當然都是你不好啦!人家好好的夫妻,為什麼你要去拆散他們?”
  阮星竹抬起頭來,問那少女道:“姑娘為什麼說這話?你是誰?”
  那少女道:“你這狐狸精,害得我媽媽好苦,害得我……害得我……”
  阿紫一伸手,便向她臉上摑去。那少女動彈不得,眼見這一掌難以躲開。
  阮星竹忙伸手拉住阿紫手臂,道:“阿紫,不可動粗。”向那中年美婦又看了兩眼,再瞧瞧她右手中的一柄鋼刀,地下的一柄斷刀,恍然大悟,道:“是了,你使雙刀,你……你是修羅刀秦……秦紅棉……秦姊姊。”
  這中年美婦正是段正淳的另一個情人修羅刀秦紅棉,那黑衣少女便是她的女兒木婉清。秦紅棉不怪段正淳拈花惹草,到處留情,卻恨旁的女子狐媚妖淫,奪了她的情郎,因此得到師妹甘寶寶傳來的訊息後,便和女兒木婉清同去行刺段正淳的妻子刀白風和他另一個情人,結果都沒成功。待得知悉段正淳又有一個相好叫阮星竹,隱居在小鏡湖畔的方竹林中,便又帶了女兒趕來殺人。
  秦紅棉一聽阮星竹稱贊自己年輕貌美,心中的怒氣已自消了三成,待聽她說段正淳每天思念自己,怒氣又消了三成,說道“誰像你這麼甜嘴蜜舌的,慣會討人歡喜。”
  阮星竹道:“這位姑娘,便是令愛千金麼?嘖嘖嘖,生得這麼俊,難為你秦家妹子生得出來……”
  蕭峰聽她兩個女人嘰哩咕嚕的盡說些風月之事,不耐煩多聽,他是個拿得起、放得下的漢子,一度腸為之斷、心為之碎的悲傷過去之後,便思索如何處理日後的大事。
  他抱起阿朱的屍身,走到土坑旁將她放了下去,兩只大手抓起泥土,慢慢撒在她身上,但在她臉上卻始終不撒泥土。他雙眼一瞬不瞬的瞧著阿朱,只要幾把泥土一撒下去,那便是從此不能再見到她了。耳中隱隱約約的似乎聽到她的話聲,約定到雁門關外騎馬打獵、牧牛放羊,要陪他一輩子。不到一天之前,她還在說著這些有時深情、有時俏皮、有時正經、有時胡鬧的話,從今而後再也聽不到了。在塞上牧牛放羊的誓約,從此成空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11:41 AM

蕭峰跪在坑邊,良久良久,仍是不肯將泥土撒到阿朱臉上。
  突然之間,他站起身來,一聲長嘯,再也不看阿朱,雙手齊推,將坑旁的泥土都堆在她身上臉上。回轉身來,走入廂房。
  只見阮星竹和秦紅棉仍在絮絮談論。阮星竹雖在傷心之際,仍是巧舌如簧,哄得秦紅棉線十分歡喜,兩個女人早就去了敵意。阮星竹道:“喬幫主,這位妹妹得罪了你,事出無心,請你解開了她二人的穴道吧。”
  阮星竹是阿朱之母,她說的話,蕭峰自當遵從幾分,何況他本就想放了二人,當下走近身去,伸手在秦紅棉和木婉清的肩頭各拍一下。二人只覺一股熱氣從肩頭沖向被封穴道,四肢登時便恢復了自由。母女對望一眼,對蕭峰功力之深,心下好生佩服。
  蕭峰向阿紫道:“阿紫妹子,你爹爹的條幅,請你借給我看一看。”
  阿紫道:“我不要你叫我妹子長、妹子短的。”話是這麼說,卻也不敢違拗,還是將卷起的條幅交了給他。
  蕭峰展了開來,再將段正淳所寫的字仔細看了兩遍。阮星竹滿臉通紅,忸怩道:“這些東西,有什麼好看?”蕭峰道:“段王爺現下到了何處?”阮星竹臉色大變,退了兩步,顫聲道:“不……不……你別再去找他了。”蕭峰道:“我不是去跟他為難,只是想問他幾件事。”阮星竹那裡肯信,說道:“你既已失手打死了阿朱,不能再去找他。”
  蕭峰料知她決不肯說,便不再問,將條幅卷起,還給阿紫,說道:“阿朱曾有遺言,命我照料她的妹子。段夫人,日後阿紫要是遇上了為難之事,只要蕭峰能有效力之處,盡管吩咐,決不推辭。”
  阮星竹大喜,心想:“阿紫有了這樣一個大本領的靠山,這一生必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了。”說道:“如此多謝了。阿紫,快謝謝喬大哥。”她將‘喬幫主’的稱呼改成了‘喬大哥’,好令阿紫跟他的干系親密些。
  阿紫卻扁了扁嘴,神色不屑,說道:“我有什麼為難之事要他幫手?我有天下無敵的師父,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他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自己的事還辦不了,盡出亂子,還想幫我忙?哼,那不是越幫越忙嗎?”她咭咭咯咯的說來,清脆爽朗。阮星竹數次使眼色制止,阿紫只假裝不見。
  阮星竹頓足道:“唉,這孩子,沒大沒小的亂說,喬幫主,你瞧在阿朱的臉上,千萬不要介意。”蕭峰道:“在下姓蕭,不是姓喬。”阿紫說道:“媽,這個人連自己姓什麼也弄不清楚,是個大大的渾人……”阮星竹喝道:“阿紫!”
  蕭峰拱手一揖,說道:“就此別過。”轉頭向木婉清道:“段姑娘,你這種歹毒暗器,多用無益,遇上了本領高強過你的對手,你不免反受其害。”
  木婉清還未答話,阿紫道:“姊姊,別聽他胡說八道,這些暗器最多打不中對方,還能有什麼害處?”
  蕭峰再不理會,轉身出門,左足跨出門口時,右手袍袖一拂,呼的一陣勁風,先前木婉清向他發射而被擊落的七枚短箭同時飛起,猛向阿紫射出,勢猶似閃電。阿紫只叫得一聲“哎唷”,那裡還來得及閃避?七枚小箭從她頭頂、頸邊、身旁掠過,拍的一聲響,同時釘在她身後牆上,直沒至羽。
  阮星竹急忙搶上,摟住阿紫,驚叫:“秦家妹子,快取解藥來。”秦紅棉道:“傷在那裡?傷在那裡?”木婉清忙從懷中取出解藥,去察看阿紫的傷勢。
  過得片刻,阿紫驚魂稍定,才道:“沒……沒射中我。”四個女子一齊瞧著牆上的七枚短箭,無不駭然,相顧失色。
  原來蕭峰記著阿朱的遺言,要他照顧阿紫,卻聽得阿紫說‘我有天下無敵的師你,這許多師哥,還怕誰來欺侮我?’因此用袖風拂箭,嚇她一嚇,免得她小小年紀不知天高地厚,有恃無恐,小視了天下英雄好漢,將來不免大吃苦頭。
  他走出竹林,來到小鏡湖畔,在路旁尋到一株枝葉濃密的大樹,縱身上樹。他要找到段正淳問個明白,何以馬夫人故意陷害於他,但阮星竹決不肯說他的所在,只有暗中跟隨。
  過不多時,只見四人走了出來,秦紅棉母女在前,阮星竹母女在後,瞧模樣是阮星竹送客。
  四人走到湖邊,秦紅棉道:“阮姊姊,你我一見如故,前嫌盡釋,消去了我心頭一椿恨事,現下我要去找那姓康的賤婢。你可知道好的所在?”阮星竹一怔,問道:“妹子,你去找她干什麼?”秦紅棉恨恨的道:“我和段郎本來好端端地過快活日子,都是這賤婢使狐狸精勾當……”阮星竹沉吟道:“那康……康敏這賤人,嗯,可不知在那裡。妹子找到了她,你幫我在她身上多刺幾刀。”秦紅棉道:“那還用說?就只怕不容易尋著。好啦,再見了!嗯,你若見到段郎……”阮星竹一凜,道:“怎麼啦?”秦紅棉道:“你給我狠狠的打他兩個括子,一個耳光算在我的帳上,一個算在咱姑娘的帳上。”
  阮星竹輕聲一笑,道:“我怎麼還會見到這沒良心的死人?妹子你幾時見到他,也給我打他兩個耳光,一個是代我打的,一個是代阿紫打的。不,打耳光不夠,再給我踢上兩腳。生了女兒不照看,任由我們娘兒倆孤苦伶仃的……”說著落下淚來。秦紅棉安慰道:“姊姊你別傷心。待我們殺了好姓康的賤人,回來跟你作伴兒。”
  蕭峰躲在樹上,對兩個女人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心想段正淳武功不弱,待朋友也算頗為仁義,偏偏喜愛女色,不算英雄。只見秦紅棉拉著木婉清,向阮星竹母女行了一禮,便即去了,阮星竹攜著阿紫的手,又回入竹林。
  蕭峰尋思:“阮星竹必會去找段正淳,只是不肯和秦紅棉同去而已,先前她說來取這條幅,段正淳定在前面不遠之處相候。我且在這裡守著。”
  只聽得樹叢中發出微聲,兩個黑影悄悄走來,卻是秦紅棉母女去而復回。聽得秦紅棉低聲道:“婉兒,你怎地如此粗心大意,輕易上人家的當?阮家姊姊臥室中的榻下,有雙男人鞋子,鞋頭上用黃線繡著兩個字,左腳鞋上繡個‘山’字,右腳鞋上繡個‘河’字,那自然是你爹爹的鞋子。鞋子很新,鞋底濕泥還沒干,可想而知,你爹爹便在左近。”木婉清道:“啊!原來這姓阮的女人騙了咱們。”秦紅棉道:“是啊,她又怎肯讓這負心漢子跟咱們見面?”木婉清道:“爹爹沒良心,媽,你也不用見他了。”
  秦紅棉半晌不語,隔了一會,才道:“我想瞧瞧他,只是不想他見到我。隔了這許多日子,他老了,你好也老了。”這幾句話說得很是平淡,但話中自蘊深情。
  木婉清道:“好吧!”聲音十分淒苦。她與段譽分手以來,思念之情與日俱增,但明知是必無了局的相思,在母親面前卻還不敢流露半點心事。
  秦紅棉道:“咱們只須守在這裡,料想你爹爹不久就會到來。”說著便撥開長草,隱身其中。木婉清跟著躲在一株樹後。
  淡淡星光之下,蕭峰見到秦紅棉蒼白的臉上泛著微紅,顯是甚為激動,心道:“情之累人,一至於斯。”但隨即便又想到了阿朱,胸口不由得一陣酸楚。
  過不多時,來路上傳來奔行迅捷的腳步之聲,蕭峰心道:“這人不是段正淳,多半是他的部屬。”果然那人奔到近處,認出是那個在橋上畫倒畫的朱丹臣。
  阮星竹聽到了腳步聲,卻分辨不出,一心只道是段正淳,叫道:“段郎,段郎!”快步迎出。阿紫跟了出來。
  朱丹臣一躬到地,說道:“主公命屬下前來稟報,他身有急事,今日不能回來了。”
  阮星竹一怔,問道:“什麼急事?什麼時候回來?”朱丹臣道:“這事與姑蘇慕容家有關,好像是發現了慕容公子的行蹤。主公萬裡北來,為的便是尋找此人。主公言道:只待他大事一了,便來小鏡湖畔相聚,請夫人不用掛懷。”阮星竹淚凝於眶,哽咽道:“他總是說即刻便回,每一次都是三年、五年也不見人面。好容易盼得他來了,又……”
  朱丹臣於阿紫氣死褚萬裡一事,極是悲憤,段正淳的話既已傳到,便不願多所逗留,微一躬身,掉頭便行,自始至終沒向阿紫瞧上一眼。
  阮星竹待他走遠,低聲向阿紫道:“你輕功比我好得多,快消消跟著他,在道上給我留下記認,我隨後便來。”阿紫抿嘴笑道:“你叫我追爹爹,有什麼獎賞?”阮星竹道:“媽有什麼東西,全都是你的,還要什麼獎賞?”阿紫道:“好吧,我在牆角上寫個‘段’字,再畫個箭頭,你便知道了。”阮星竹摟著她肩頭,喜道:“乖孩子!”阿紫笑道:“癡心媽媽!”拔起身子,追趕朱丹臣而去。
  阮星竹在小鏡湖畔消立半晌,這才沿著小徑走去。她一走遠,秦紅棉母女便分別現身,兩人打了個手勢力,躡足跟隨在後。
  蕭峰心道:“阿紫既在沿途做下記認,要找段正淳可容易不過了。”走了幾步,驀地在月光下見到自己映在湖中的倒影,淒淒冷冷,甚是孤單,心中一酸,便欲回向我行我素林,到阿朱墓前再去坐上一會,但只一沉吟間,豪氣陡生,手出一掌,勁風到處,擊得湖水四散飛濺,湖中影子也散成了一團碎片。一聲長嘯,大踏步便走了。
  此後這幾日中曉行夜宿,多喝酒而少吃飯,每到一處市鎮,總在牆腳邊見到阿紫留下的‘段’字記號,箭頭指著方向。有時是阮星竹看過後擦去了,但痕跡宛然可尋。
  一路向北行來,天氣漸漸寒了,這一日出門不久,天上便飄飄揚揚的下起大雪來。蕭峰行到午間,在一間小酒店中喝了十二三碗烈酒,酒癮未殺,店中卻沒酒了。他好生掃興,邁開大步疾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大厲,走到近處,心頭微微一震,原來已到了信陽。
  一路上他追尋阿紫留下的記號,想著自己的心事,於周遭人物景色,全沒在意,竟然重回信陽。他真要追上段正淳,原是輕而易舉,加快腳步疾奔得一天半日,自非趕上不可。但自阿朱死後,心頭老是空蕩蕩地,不知如何打發日子才好,心裡總是想:“追上了段正淳,卻又如何?找到了正凶,報了大仇,卻又如何?我一個人回到雁門關外,在風沙大漠之中打獵牧羊,卻又如何?”是以一直並未急追。
  進了信陽城,見城牆腳下用炭筆寫著個‘段’字,字旁的箭頭指而向西。他心頭又是一陣酸楚,想起那日和阿朱並肩而行,到信陽城西馬夫人家去套問訊息,今日回想,當時每走一步,便是將阿朱向陰世推了一步。
  只行出五六裡,北風勁急,雪更下得大了。
  循著阿紫留下的記號,逕向西行,那些記號都是新留下不久,有些是削去了樹皮而畫在樹上的樹干刀削之處樹脂兀自未凝,記號所向,正是馬大元之家。蕭峰暗暗奇怪,尋思:“莫非段正淳知道馬夫人陷害於他,因而找她算帳去了?是了,阿朱臨死時在青石橋上跟我說話,曾提到馬夫人,都給阿紫聽了去,定是轉告她爹爹了。可是我們只說馬夫人,他怎知就是這個馬夫人?”
  他一路上心情,頗有點神不守捨,這時逢到特異之事,登時精神一振,回復了昔日與勁敵交鋒時的警覺。見道旁有座破廟,當即進去,掩上山門,放頭睡了三個時辰,到二更時分,這才出廟,向馬大元家中行去。
  將到臨近時,隱身樹後,察看周遭形勢,只看了一會,嘴角邊便微露笑容,但見馬家屋子東北側伏有二人,瞧身形是阮星竹和阿紫。接著又見秦紅棉母女伏在屋子的東南角上。這時大雪未停,四個女子身上都堆了一層白雪。東廂房窗中透出淡淡黃光,寂無聲息。蕭峰輕輕一躍,已到了東廂房窗下。
  天寒地凍,馬家窗子外都上了木板,蕭峰等了片刻,聽得一陣朔風自北方呼嘯而來,待那陣風將要撲到窗上,他輕輕一掌推出,掌力和那陣風同時擊向窗外的木板,喀嚓一聲響,木板裂開,邊裡面的窗紙也破了一條縫。秦紅棉和阮星竹等雖在近處,只因掌風和北風配得絲絲入扣,並未察覺,房中若是有人自也不會知覺。蕭峰湊眼到破縫之上,向裡張去,一看之下,登時呆了,幾乎不信自己的眼睛。
  只見段正淳短衣小帽,盤膝坐在炕邊,手持酒杯,笑嘻嘻的瞅著炕桌邊打橫而坐的一個婦人。
  那婦人身穿縞素衣裳,臉上薄施脂粉,眉梢眼角,皆是春意,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便如要滴出水來,似笑非笑、似葉非葉的斜睨著段正淳,正是馬大無的遺孀馬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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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夫人頸中的扣子松開了,露出雪白的項頸和一條紅緞子的抹胸邊緣,站起身來,慢慢打開了綁著頭發的白頭繩,長發直垂到腰間,柔絲如漆,嬌媚無限的膩聲道:“段郎,你來抱我!”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01:16 PM     標題: 第二十四章 燭畔鬢雲有舊盟

此刻室中的情景,蕭峰若不風親眼所見,不論是誰說與他知,他必斥之為荒謬妄言。他自在無錫城外杏子林中首次見到馬夫人後,此後兩度相見,總是見她冷若冰霜,凜然有不可犯之色,連她的笑容也是從未一見,怎料得到竟會變成這般模樣。更奇的是,她以言語陷害段正淳,自必和他有深仇大恨,但瞧小室中的神情,酒酣香濃,情致纏綿,兩人四目交投,惟見輕憐密愛,那裡有半分仇怨?
  桌上一個大花瓶中插滿了紅梅。炕中想是炭火燒得正旺,馬夫人頸中扣子松開了,露出雪白的項頸,還露出了一條紅緞子的抹胸邊緣。炕邊點著的兩枝蠟燭卻是白色的,紅紅的燭火照在她紅撲撲的臉頰上。屋外朔風大雪,斗室內卻是融融春暖。
  只聽段正淳道:“來來來,再陪我喝一杯,喝夠一個成雙成對。”
  馬夫人哼了一聲,膩聲道:“什麼成雙成對?我獨個兒在這裡孤零零、冷清清的,日思夜想,朝盼晚望,總是記著你這個冤家,你……你……卻早將人拋在腦後,那裡想到來探望我一趟?”說到這裡,眼圈兒便紅了。
  蕭峰心想:“聽她說話,倒與秦紅棉、阮星竹差不多,莫非……莫非……她也是段正淳的舊情人麼?”
  段正淳低聲細氣的道:“我在大理,那一天不是牽肚掛腸的想著我的小康?恨不得插翅飛來,將你摟在懷裡,好好的憐你惜你。那日聽到你和馬副幫主成婚的訊息,我接連三日三夜沒吃一口飯。你既有了歸宿,我若再來探你,不免累了你。馬副幫主是丐幫中大有身份的英雄好漢,我再來跟你這個那個,可太也對他不起,這……這不是成了卑鄙小人了麼?”
  馬夫人道:“誰希罕你來向我獻殷勤了?我只是記掛你,身子安好麼?心上快活麼?大事小事都順遂麼?只要你好,我就開心了,做人也有了滋味。你遠在大理,我要打聽你的訊息,不知可有多難。我身在信陽,這一顆心,又有那一時、那一刻不在你的身邊?”
  她越說越低,蕭峰只覺她的說話膩中帶澀,軟洋洋地,說不盡的纏綿宛轉,聽在耳中當真是蕩氣徊腸,令人神為之奪,魂為之消。然而她的說話又似純系出於自然,並非有意的狐媚。他平生見過的人著實不少,真想不到世上竟健有如此艷媚入骨的女子。蕭峰雖感詫異,臉上卻也不由自主的紅了。他曾見過段正淳另外兩個情婦,秦紅棉明朗爽快,阮星竹俏美愛嬌,這位馬夫人卻是柔到了極處,膩到了極處,又是另一種風流。
  段正淳眉花眼笑,伸手將她拉了過來,摟在懷裡。馬夫人“唔”的一聲,半推半就,伸手略略撐拒。
  蕭峰眉頭一皺,不想看他二人的丑態,忽聽得身側有人腳下使勁踏著積雪,發出擦的一聲響。他暗叫:“不好,這兩位打翻醋壇子,可要壞了我的大事。”身形如風,飄到秦紅棉等四人身後,一一點了她四人背心上的穴道。
  這四人也不知是誰做的手腳,便已動彈不得,這一次蕭峰點的是啞穴,令她們話也說不出來。秦紅棉和阮星竹耳聽得情郎和旁的女子如此情話連篇,自是怒火如焚,妒念似潮,倒在雪地之中,雙雙受苦煎熬。
  蕭峰再向窗縫中看去,只見馬夫人已坐在段正淳身旁,腦袋靠在他肩頭,全身便似沒了幾根骨頭,自己難以支撐,一片漆黑的長發披將下來,遮住了段正淳半邊臉。她雙眼微開微閉,只露出一條縫,說道:“我當家的為人所害,你總該聽到傳聞,也不趕來瞧瞧我?我當家的已死,你不用再避什麼嫌疑了吧!”語音又似埋怨,又似撒嬌。
  段正淳笑道:“我這可不是來了麼?我一得訊息,立即連夜動身,一路上披星戴月、馬不停蹄的從大理趕來,生怕遲到了一步。”馬夫人道:“怕什麼遲到了一步?”段正淳笑道:“怕你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嫁了人。我大理段二豈不是落得一場白白的奔波?教我十年相思,又付東流。”馬夫人啐了一口,道:“呸,也不說好話,編排人家熬不住寂寞孤單,又去嫁人?你幾時想過我了,說什麼十年相思,不怕爛了舌根子。”
  段正淳雙臂一收,將她抱得更加緊了,笑道:“我要是不想你,又怎會巴巴的從大理趕來?”馬夫人微笑道:“好吧,就算你也想我。段郎,以後你怎生安置我?”說到這裡,伸出雙臂,環抱在段正淳頸中,將臉頰挨在他面上,不住輕輕的揉擦,一頭秀發如水波般不住顫動。
  段正淳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往後的事兒,提他干麼?來,讓我抱抱你,別了十年,你是輕了些呢,還是重了些?”說著將馬夫人抱了起來。
  馬夫人道:“那你終究不肯帶我去大理了?”段正淳眉頭微皺,說道:“大理有什麼好玩?又熱又濕,又多瘴氣,你去了水土不服,會生病的。”馬夫人輕輕歎了口氣,低聲道:“嗯,你不過是又來哄我空歡喜一場。”段正淳笑道:“怎麼是空歡喜?我立時便要叫你真正的歡喜。”
  馬夫人微微一掙落下地來,斟了杯酒,道:“段郎,再喝一杯。”段正淳道:“我不喝了,酒夠啦!”馬夫人左手伸過去撫摸他臉,說道:“不,我不依,我要你喝得迷迷糊糊的。”段正淳笑道:“迷迷糊糊的,有什麼好?”說著接過了酒杯,一飲而盡。
  蕭峰聽著二人盡說些風情言語,好生不耐,眼見段正淳喝酒,忍不住酒癮發作,輕輕咽了口讒涎。
  只見段正淳打了個呵欠,頗露倦意。馬夫人媚笑道:“段郎,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好不好?”蕭峰精神一振,心想:“她要說故事,說不定有什麼端倪可尋。”
  段正淳卻道:“且不忙說,來,我給你脫衣衫,你在枕頭邊輕輕的說給我聽。”
  馬夫人白了他一眼,道:“你想呢!段郎,我小時候家裡很窮,想穿新衣服,爹爹卻做不起,我成天就是想,幾時能像隔壁江家姊姊那樣,過年有花衣花鞋穿,那就開心了。”段正淳道:“你小時候一定長得挺俊,這麼可愛的一個小姑娘,就是穿上一身破爛衣衫,那也美得很啊。”馬夫人道:“不,我就是愛穿花衣服。”段正淳道:“你穿了這身孝服,雪白粉嫩,嗯,又多了三分俏,花衣服有什麼好看?”
  馬夫人道:“你從小大富大貴,自不知道窮人家孩子的苦處。那時候啊,我便是有一雙新鞋穿,那也開心得不得了。我七歲那一年上,我爹爹說,到臘月裡,把我家養的三頭羊、十四只雞拿到市集上去賣了過年,再剪塊花布,回家來給我縫套新衣。我打從八月裡爹爹說了這句話那時候起,就開始盼望了,我好好的喂雞、放羊……”
  蕭峰聽到‘放羊’兩個字,忍不住熱淚盈眶。
  馬夫人繼續說道:“好容易盼到了臘月,我天天催爹爹去賣羊、賣雞。爹爹總說:‘別這麼心急,到年近歲晚,雞羊賣得起價錢。’過得幾天,下起大雪來,接連下了幾日幾晚。那一天傍晚,突然垮喇喇幾聲響,羊欄屋給大雪壓垮啦。幸好羊兒沒壓死。爹將羊兒牽在一旁,說道這可得早些去將羊兒賣了。不料就是這天半夜裡,忽然羊叫狼嚎,吵了起來。爹爹說:‘不好,有狼!’提了標槍出去趕狼。可是三頭羊都給餓狼拖去啦,十幾只雞也給狼吃了大半。爹爹大叫大嚷,出去趕狼,想把羊兒奪回來。”
  “眼見他追入了山裡,我著急得很,不知道爹爹能不能奪回羊兒。等了好久好久,才見爹爹一跛一拐的回來。他說在山崖上雪裡滑了一交,摔傷了腿,標槍也摔到了崖底下,羊兒自然奪不回了。”
  “我好生失望,坐在雪地裡放聲大哭。我天天好好放羊,就是想穿花衣衫,到頭來卻是一場空。我又哭又叫,只嚷:‘爹,你去把羊兒奪回來,我要穿新衣,我要穿新衣!’”
  蕭峰聽到這裡,一顆心沉了下去:“這女人如此天性涼薄!她爹爹摔傷了,她不關心爹爹的傷勢,盡記著自己的花衣,何況雪夜追趕餓狼,那是何等危險的事?當時她雖年幼不懂事,卻也不該。”
  只聽她又說下去:“我爹爹說道:‘小妹,咱們趕明兒再養幾頭羊,到明年賣了,一定給你買花衣服。’我只是大哭不依。可是不依又有什麼法子呢?不到半個月便過年了,隔壁江家姊姊穿了一件黃底紅花的新棉襖,一條蔥綠色黃花的褲子。我瞧得真是發了癡啦,氣得下肯吃飯。爹爹不斷哄我,我只不睬他。”
  段正淳笑道:“那時候要是我知道了,一定送十套、二十套新衣服給你。”說著伸了個懶腰,燭火搖幌,映得他臉上盡是醺醺酒意,濃濃情欲。
  馬夫人道:“有十套、二十套,那就不希罕啦。那天是年三十,到了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悄悄起來,摸到隔壁江伯伯家裡。大人在守歲,還沒睡,蠟燭點得明晃晃地,我見江家姊姊在炕上睡著了,她的新衣新褲蓋在身上,紅艷艷的燭火照著,更加顯得好看。我呆呆的瞧著,瞧了很久很久,我悄悄走進房去,將那套新衣新褲拿了起來。”
  段正淳笑道:“偷新衣麼?哎唷,我只道咱們小康只會偷漢子,原來還會偷衣服呢。”
  馬夫人星眼流波,嫣然一笑,說道:“我才不是偷新衣新褲呢!我拿起桌上針線籃裡的剪刀,將那件新衣裳剪得粉碎,又把那條褲子剪成了一條條的,永遠縫補不起來。我剪爛了這套新衣新褲之後,心中說不出的歡喜,比我自己有新衣服穿還要痛快。”
  段正淳一直臉蘊笑意,聽到這裡,臉上漸漸變色,頗為不快,說道:“小康,別說這些舊事啦啦,咱們睡吧!”
  馬夫人道:“不,難得跟你有幾天相聚,從今而後,只怕咱倆再也不得見面了,我要跟你說多些話。段郎,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故事?我要叫你明白我的脾氣,從小就是這樣,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運氣好得到了,那麼我說什麼也得毀了這件物事。小時候使的是笨法子,年紀慢慢大起來,人也聰明了些,就使些巧妙點的法子啦。”
  段正淳搖了搖頭,道:“別說啦。這些煞風景的話,你讓我聽了,叫我沒了興致,待會可別怪我。”
  馬夫人微微一笑,站起來,慢慢打開了綁著頭發的白頭繩,長發直垂到腰間,柔絲如漆。她拿起一支黃楊木的梳子,慢慢梳著長發,忽然回頭一笑,臉色嬌媚無限,說道:“段郎,你來抱我!”聲音柔膩之極。
  蕭峰雖對這婦人心下厭憎,燭光下見到她的眼波,聽到她“你來抱我”這四個字,也不自禁的怦然心動。
  段正淳哈哈一笑,撐著炕邊,要站起來去抱她,卻是酒喝得多了,竟然站不起身,笑道:“也只喝了這六七杯酒兒,竟會醉得這麼厲害。小康,你的花容月貌,令人一見心醉,真抵得上三斤烈酒,嘿嘿。”
  蕭峰一聽,吃了一尺:“只喝了六七杯酒,如何會醉?段正淳內力非同泛泛,就算沒半點酒量,也決沒這個道理,這中間大有蹊蹺。”
  只聽馬夫人格格嬌笑,膩聲道:“段郎,你過來喲,我沒半點力氣,你……你……你快來抱我。”
  秦紅棉和阮星竹臥在窗外,馬夫人這等撒嬌使媚,一句句傳入耳來,均是妒火攻心,幾欲炸裂了胸膛,偏又提不起手來塞住耳朵。
  段正淳左手撐在炕邊,用力想站起身來,但身子剛挺直,雙膝酸軟,又即坐倒,笑道:“我也是沒半點力氣,真是奇怪了。我一見到你,便如耗子見了貓,全身都酸軟啦。”
  馬夫人輕笑道:“我不依你,只喝了這一點兒,便裝醉哄人。你運運氣,使動內力,不就得了?”
  段正淳調運內息,想提一口真氣,豈知丹田中空蕩蕩地,便如無邊無際,什麼都捉摸准不著,他連提三口真氣,不料修培了數十年的深厚內力陡然間沒影沒蹤,不知已於何時離身而去。這一來可就慌了,知道事情不妙。但他久歷江湖風險,臉上絲毫不動聲色,笑道:“只勝下一陽指和六脈神劍的內勁,這可醉得我只會殺人,不會抱人了。”
  蕭峰心道:“這人雖然貪花好色,卻也不是個胡塗腳色。他已知身陷危境,說什麼‘只會殺人,一會抱人’。其實他一陽指是會的,六脈神劍可就不會,顯是在虛聲恫嚇。他若沒了內力,一陽指也使不出來。”
  馬夫人軟洋洋的道:“啊喲,我頭暈得緊,段郎,莫非……莫非這酒中,給你作了手腳麼?”段正淳本來疑心她在酒中下藥,聽她這麼說,對她的疑心登時消了,招了招手,說道:“小康,你過來,我有話跟你說。”馬夫人似要舉步走到他身邊,但卻站不起來,伏在桌上,臉泛桃花,只是喘氣,媚聲道:“段郎,我一步也動不了啦,你怕我不肯跟你好,在酒裡下了春藥,是不是?你這小不正經的。”
  段正淳搖了搖頭,打個手勢,用手指醮了些酒,在桌上寫道:“已中敵人毒計,力圖鎮靜。”說道:“現下我內力提上來啦,這幾杯毒酒,卻也迷不住我。”馬夫人在桌上寫道:“是真是假。”段正淳寫道:“不可示弱。”大聲道:“小康,你有什麼對頭,卻使這毒計來害我?”
  蕭峰在窗外見到他寫‘不可示弱’四字,暗叫不妙,心道:“饒你段正淳精明厲害,到頭來還是栽在女人手裡。這毒藥明明是馬夫人下的,她聽你說‘只會殺人,不會抱人’,忌憚你武功了得,這才假裝自己也中了毒,探問你的虛實,如何這麼容易上當?”
  馬夫人臉現憂色,又在桌上寫道:“內力全失是真是假?”口中卻道:“段郎,若有什麼下三濫的奸賊想來打咱們主意,那是再好也沒有了。閒著無聊,正好拿他來消遣。你只管坐著別理會,瞧他可有膽子動手。”
  段正淳寫道:“只盼藥性早過,敵人緩來。”說道:“是啊,有人肯來給咱們作耍,正是求之不得。小康,你要不要瞧瞧我凌空點穴的手段?”
  馬夫人笑道:“我可從來沒見過,你既內力未失,便使用一陽指在紙窗上戳個窟窿,好不好?”段正淳眉頭微蹙,連使眼色,意思說:“我內力全無,那裡還能凌空點穴?我是在恐嚇敵人,你怎地不會意?”馬夫人卻連聲催促,道:“快動手啊,你只須在紙窗上戳個小窟窿,便能嚇退敵人,否則那可糟了,別讓敵人瞧出了破綻。”
  段正淳又是一凜:“她向來聰明機伶,何以此刻故意裝傻?”正沉吟間,只聽馬夫人柔聲道:“段郎,你中了‘十香迷魂散’的烈性毒藥,任你武功登天,那也必內力全失。你如果還能凌空點穴,能在紙窗上用內力真氣刺一個小孔,那可就奇妙得緊了。”段正淳失驚道:“我……我是中了‘十香迷魂散’的歹毒迷藥?你怎麼……怎樣麼知道?”
  馬夫人嬌聲笑道:“我給你斟酒之時,嘻嘻,好像一個不小心,將一包毒藥掉入酒壺中了。唉,我一見到你,就神魂顛倒,手足無措,段郎,你可別怪我。”
  段正淳強笑道:“嗯,原來如此,那也沒什麼。”這時他已心中雪亮,知道已被馬夫人制住,若是狂怒喝罵,決計無補於事,臉上只好裝作沒事人一般,竭力鎮定心神,設法應會危局,尋思:“她對我一往情深,決不致害我性命,想來不過是要我答允永不回家,和她一輩子廝守,又或是要我帶她同回大理,名正言順的跟我做長久夫妻。那是她出於愛我的一片癡心,手段雖然過份,總也不是歹意。”言念及此,便即寬心。
  果然聽得馬夫人問道:“段郎,你肯不肯和我做長久夫妻?”
  段正淳笑道:“你這人忒是厲害,好啦,我投降啦。明兒你跟我一起回大理去,我娶你為鎮南王的側妃。”
  秦紅棉和阮星竹聽了,又是一陣妒火攻心,均想:“這賤人有什麼好?你不答允我,卻答允了她。”
  馬夫人歎了一口氣,道:“段郎,早一陣我曾問你,日後拿我怎麼樣,你說大理地方濕熱多瘴,我去了會生病,你現下是被迫答允,並非出於本心。”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小康,我跟你說,我是大理國的皇太弟。我哥哥沒有兒子,他千秋萬歲之後,便要將皇位傳了給我。我在中原不過是一介武夫,可是回到大理,便不能胡作非為,你說是不是呢?”馬夫人道:“是啊,那又怎地?”段正淳道:“這中間本來頗有為難之處,但你對我這等情切,竟不惜出到下毒的手段,我自然回心轉意了。天天有你這樣一個好人兒陪在身邊,我又不是不想。我既答允了帶你去大理,自是決無反悔。”
  馬夫人輕輕“哦”了一聲,道:“話是說得有理。日後你做了皇上,能封我為皇後娘娘麼?”段正淳躊躇道:“我已有元配妻室,皇後是不成的……”馬夫人道:“是啊,我是個不祥的寡婦,怎能做皇後娘娘?那不是笑歪了通大理國千千萬萬人的嘴書麼?”她又拿起木梳,慢慢梳頭,笑道:“段郎,剛才我說那個故事給你聽,你明白了我的意思吧?”
  段正淳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勉力鎮懾心神,可是數十年來勤修苦練而成的內功,全不知到了何處,便如一個溺水之人,雙手拚命亂抓,卻連一根稻草也抓不到。
  馬夫人問道:“段郎,你身上很熱,是不是,我給你抹抹汗。”從懷中抽出一塊素帕,走到他身前,輕輕給他抹去了額頭的冷汗,柔聲道:“段郎,你得保重身子才好,酒後容易受涼,要是有什麼不適,那不是教我又多擔心麼?”
  窗內段正淳和窗外蕭峰聽了,都是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懼意。
  段正淳強作微笑,說道:“那天晚上你香汗淋漓,我也曾給你抹了汗來,這塊手帕,我十幾年來一直帶在身邊。”
  馬夫人神色靦腆,輕聲道:“也不怕丑,十多年前的舊事,虧你還好意思說?你取出來給我瞧瞧。”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01:17 PM

段正淳說十幾年來身邊一直帶著那塊舊手帕,那倒不見得,不過此刻卻倒真便在懷裡。他容易討得女子歡心,這套本事也是重要原因,令得每個和他有過風流孽緣的女子,都信他真正愛的便是自己,只因種種難以搞拒的命運變故,才無法結成美滿姻緣。他想將這塊手巾從懷中掏出來,好令她顧念舊情,那知他只手指微微一動,手掌以上已全然麻木,這‘十香迷魂散’的毒性好不厲害,竟然無力去取手巾。
  馬夫道:“你拿給我瞧啊!哼,你又騙人。”段正淳苦笑道:“哈哈,醉得手也不能動了,你給我取了出來吧。”馬夫人道:“我才不上當呢。你想騙我過來,用一陽指制我死命。”段正淳微笑道:“似你這般俏麗無比的絕世美人,就算我是十惡不赦的凶徒,也捨不得在你臉上輕輕劃半道指甲痕。”
  馬夫人笑道:“當真?段郎,我可總有點兒不放心,我得用繩子綁住你雙手,然後……然後,再用一縷柔絲,牢牢綁住你的心。”段正淳道:“你早綁住我的心了,否則我怎麼會乖乖的送上門來?”馬夫人嗤的一笑,道:“你原是個好人兒,也難怪我對你害上了這身永遠治不好的相思病。”說著拉開炕床旁的抽屜,取出一根纏著牛筋的絲繩來。
  段正淳心下更驚:“原來她早就一切預備妥當,我卻一直猶似蒙在鼓裡,段正淳啊段正淳,今日你命送此處,可又怨得誰來?”馬夫人道:“我先將你的手綁一綁,段郎,我可真是說不出的喜歡你。你生不生我的氣?”
  段正淳深知馬夫人的性子,她雖是女子,卻比尋常男子更為堅毅,惡毒辱罵不能令她氣惱,苦苦哀懇不能令她回心,眼下只好拖延時刻,且看有什麼機會能轉危為安,脫此困境,便笑道:“我一見到你水汪汪的眼睛,天大的怒氣也化為烏有了。小康,你過來,給我聞聞你頭上那朵茉莉花香不香?”
  十多年前,段正淳便由這一句話,和馬夫人種下了一段孽緣,此刻舊事重提,馬夫人身子一斜,軟答答的倒在他的懷中,風情無限,嬌羞不勝。她伸手輕輕撫摸段正淳的臉蛋,膩聲道:“段郎,段郎,那天晚上我將身子交了給你,我跟你說,他日你若三心兩意,那便如何?”段正淳只覺眼前金星亂冒,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一粒粒的滲了出來。馬夫人道:“沒良心的好郎君,親親郎君,你賭過的咒,轉眼便忘了嗎?”
  段正淳苦笑道:“我說讓你把我身上的肉,一口口的咬了下來。”本來這句誓語盟約純系戲謔,是男女歡好之際的調情言語,但段正淳這時說來,卻不由得全身肉為之顫。
  馬夫人媚笑道:“你跟我說過的話。隔了這許多年,居然沒忘記,我的段郎真有良心。段郎,我想綁綁你的手,跟你玩個新鮮花樣兒,你肯不肯?你肯,我就綁;你不肯,我就不綁。我向來對你千依百順,只盼能討你歡心。”
  段正淳知道就算自己說不讓她綁,她定會另行想出古怪法子來,苦笑道:“你要綁,那就綁吧。我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死在你的手裡,那是再快活也沒有了。”
  蕭峰在窗外聽著,也不禁佩服他定力驚人,在這如此危急的當口,居然還說得出調笑的話來。只見馬夫人將他雙手拉到背後,用牛筋絲繩牢牢的縛住,接連打了七八個死結,別說段正淳這時武功全失,就是內力無損,也非片刻間所能掙脫。
  馬夫人又嬌笑道:“我最恨你這雙腿啦,邁步一去,那就無影無蹤了。”說著在他大腿上輕輕扭了一把。段正淳笑道:“那年我和你相會,卻也是這雙腿帶著我來的。這雙腿兒罪過雖大,功勞可也不小。”馬夫人道:“好吧!我也把它綁了起來。”說著拿起另一條牛筋絲繩,將他雙腳又綁住了。
  她取過一把剪刀,慢慢剪破了他右肩幾層衣衫,露出雪白的肌膚來。段正淳年紀已然不輕,但養尊處優,一生過的是榮華富貴日子,又兼內功深厚,肩頭肌膚仍是光滑結實。
  馬夫人伸手在他肩上輕輕撫摸,湊過櫻桃小口,吻他的臉頰,漸漸從頭頸而吻到肩上,口中唔唔唔的膩聲輕哼,說不盡的輕憐密愛。
  空中之間,段正淳“啊”的一聲大叫,聲音刺破了寂靜的黑夜。馬夫人抬起頭來,滿嘴都是鮮血,竟已將他肩頭一塊肉咬了下來。
  馬夫人將咬下來的那小塊肉吐在地下,媚聲道:“打是情,罵是愛,我愛得你要命,這才咬你。段郎,是你自己說的,你若變心,就讓我把你身上的肉兒,一口口的咬下來。”
  段正淳哈哈一笑,說道:“是啊,小康,我說過的話,怎能不作數?我有時候想,我將來怎樣死才好呢?在床上生病而死,未免太平庸了。在戰場上衛國戰死,當然很好,只不過雖英勇而不風流,有點兒美中不足,不似段正淳平素為人。小康,今兒你想出來的法子可了不起,段正淳命喪當代第一美人的櫻桃小口之中,珍珠貝齒之下,這可償了我的心願啦。你想,若不是我段正淳跟你有過這麼一段刻骨相思之情,換作了第二個男人,就算給你滿床珠寶,你也決計不肯在他身上咬上一口。小康,你說是不是呢?”
  秦紅棉和阮星竹早已嚇得六神無主,知道段郎已是命在頃刻,但見蕭峰仍蹲在窗下觀看動靜,並不出手相救,心中千百遍的罵他。
  蕭峰卻還捉摸不定馬夫人的真意,不知她當真是要害死段正淳,還不過是嚇他一嚇,教他多受些風流罪過,然後再饒了他,好讓他此後永作裙邊不貳之臣。倘若她這些作為只是情人間鬧一些別扭,自己卻莽莽撞撞闖進屋去救人,那可失卻了探聽真相的良機,是以仍然沉住了氣,靜以觀變。
  馬夫人笑道:“是啊,就算大宋天子,契丹皇帝,他要殺我容易,卻也休想叫我咬他一口。段郎,我本想慢慢的咬死你,要咬你千口萬口,但怕你部屬趕來相救。這樣吧,我將這把小刀插在你心口,只刺進半寸,要不了你的性命,倘若有人來救,我在刀柄上一撞,你就不用吃那零碎苦頭了。”說著取出一柄明晃晃匕首,割天了段正淳胸前衣衫,將刀尖對准他心口,仟仟素手輕輕一送,將匕首插進了他胸膛,果真只刺進少許。
  這一次段正淳卻一哼也不哼,眼見胸口鮮血流出,說道:“小康,你的十根手指,比你十七歲時更加雪白粉嫩了。”
  蕭峰當馬夫人用匕首刺進段正淳身子之時,眼睛一瞬也不瞬的瞧著她手,若見她用力過大,有危及段正淳性命之虞,便立即一掌拍了進去,將她身子震開,待見她果只輕輕一插,當下仍是不加理會。
  馬夫人道:“我十七歲那時候,要洗衣燒飯,手指手掌自然粗些。這些年來不用做粗重生活,皮肉倒真的嬌貴些了。段郎,我第二口咬在你那裡好?你說咬那裡,我便咬那裡,我一向聽你的話。”
  段正淳笑道:“小康,你咬死我後,我也不離開你身邊。”馬夫人道:“干什麼?”段正淳道:“凡是妻子謀害了丈夫,死了的丈夫總是陰魂不散,纏在她身邊,以防第二個男人來跟她相好。”
  段正淳這句話,原不過嚇她一嚇,想叫她不可太過惡毒,不料馬夫人聽了之後,臉色大變,不自禁的向背後瞧了一眼。段正淳乘機道:“咦!你背後那人是誰?”
  馬夫人吃了一驚,道:“我背後有什麼人?胡說八道。”段正淳道:“嗯,是個男人,裂開了嘴向你笑呢,他摸著自己的喉嚨,好像喉頭很痛,那是誰啊,衣服破破爛爛的,眼中不住的流淚……”
  馬夫人急速轉身,那見有人,顫聲道:“你騙人,你……你騙人!”
  段正淳初時隨口瞎說,待見她驚恐異常,登時心下起疑,一轉念間,隱隱約約覺得馬大元之死這事中間,只怕有什麼蹊蹺。他知馬大無是死於‘鎖喉擒拿手’之下,當下故意說那人似乎喉頭很痛,眼中有淚,衣服破爛,果然馬夫人大是驚恐。段正淳更猜到了三分,說道:“啊,奇怪,怎麼這男子一幌眼又不見了,他是誰?”
  馬夫人臉色驚惶已極,但片刻間便即寧定如常,說道:“段郎,今日到了這步田地,你嚇我又有什麼用?你也知道不應咒是不成的了,咱倆相好一場,我給你來個爽爽快快的了斷吧。”說著走前一步,伸手便要往匕首柄上推去。
  段正淳眼見再也延挨不得,雙目向她背後直瞪,大聲呼叫:“馬大元,馬大元,快捏死你老婆!”
  馬夫人見他臉上突然現出可怖異常的神色,又大叫‘馬大元’,不由得全身一顫,回頭瞧了一眼。段正淳奮力將腦袋一挺,撞中她的下頦,馬夫人登時摔倒,暈了過去。
  段正淳這一撞並非出自內力,馬夫人雖昏暈了一陣,片刻間便醒,款款的站了起來,撫著自己的下顎,笑道:“段郎,你便是愛這麼蠻來,撞得人家這裡好生疼痛。你編這些話嚇我,我才不上你的當呢。”
  段正淳這一撞已用盡了他聚集半天的力氣,暗暗歎了口氣,心道:“命該如此,夫復何言!”一轉念間,說道:“小康,你這就殺我麼?那麼丐幫中人來問你謀殺親夫的罪名時,誰來幫你?”
  馬夫人嘻嘻一笑,說道:“誰說我謀殺親夫了?你又不是我的親夫。倘若你當真是我的丈夫,我憐你愛你還來不及,又怎捨得害你?我殺了你之後,遠走高飛,也不會再耽在這裡啦。你大理國的臣子們尋來,我對付得了麼?”她幽幽的歎了口氣,說道:“段郎,我實在非常非常的想你、愛你,只盼時時刻刻將你抱在懷裡親你、疼你,只因為我要不了你,只好毀了你,這是我天生的脾氣,那也沒有法子。”
  段正淳道:“嗯,是了,那天你故意騙那個小姑娘,要假手喬峰殺我,就是為此。”
  馬夫人道:“是啊,喬峰這廝也真沒用,居然殺你不了,給你逃了出來。”
  蕭峰心中不住的想:“阿朱喬裝白世鏡,其技如神,連我也分辨不出,馬夫人和白世鏡又不相稔,如何會識破其中的機關?”
  只聽馬夫人道:“段郎,我要再咬你一口。”段正淳微笑道:“你來咬吧,我再喜歡也沒有了。”蕭峰見不能再行延擱,伸出拳頭,抵在段正淳身後的土牆之上,暗運勁力,土牆本不十分堅牢,他拳頭慢慢陷了進去,終於無聲無息的穿破一洞,手掌抵住段正淳背心。
  便在此時,馬夫人又在段正淳肩頭咬下一塊肉來。段正淳縱聲大叫,身子顫動,忽覺雙手已得自由,原來縛住他手腕的牛筋絲繩已給蕭峰用手指扯斷,同時一股渾厚之極的內力湧入了他各處經脈。
  段正淳一怔之間,已知外面來了強援,氣隨意轉,這股內力便從背心傳到手臂,又傳到手指,嗤的一聲輕響,一陽指神功發出。馬夫人肋下中指,“哎喲”一聲尖叫,倒在炕上。
  蕭峰見段正淳已將馬夫人制住,當即縮手。
  段正淳正想開口相謝,忽見門簾掀開,走進一個人來。只聽那人說道:“小康,你對他舊情未斷,是不是?怎地費了這大功夫,還沒料理干淨?”
  蕭峰隔窗見到那人,心中一呆,又驚又怒,片刻之間,腦海中存著的許許多多疑團,一齊都解開了。馬夫人那日在無錫杏子林中,取出自己常用的摺扇,誣稱是他赴馬家偷盜書信而失落,這柄摺扇她從何處得來?如是有人盜去,勢必是和自己極為親近之人,然則是誰?自己是契丹人這件大秘密,隱瞞了這麼多年,何以突然又翻了出來?阿朱喬裝白世鏡,本是天衣無縫,馬夫人如何能夠識破機關?
  原來,走進房來的,竟是丐幫的執法長老白世鏡。
  馬夫人驚道:“他……他……武功未失,點……點了我的穴道。”
  白世鏡一躍而前,抓住了段正淳雙手,喀喇、喀喇兩響,扭斷了他腕骨。段正淳全無抗拒之力,蕭峰輸入他體內的真氣內力只能支持得片刻,蕭峰一縮手,他又成了廢人。
  蕭峰見到白世鏡後,一霎時思湧如潮,沒想到要再出手相助段正淳,同時也沒想到白世鏡竟會立時便下毒手,待得驚覺,段正淳雙腕已斷。他想:“此人風流好色,今日讓他多吃些苦頭,也是好的,瞧在阿朱的面上,最後我總是救他性命便了。”
  白世鏡道:“姓段的,瞧你不出倒好本事,吃了十香迷魂散,功夫還剩下三成。”
  段正淳雖不知牆外伸掌相助之人是誰,但必定是個大有本領的人物,眼前固然多了個強敵,但大援在後,心下並不驚慌,聽白世鏡口氣,顯是不知自己來了幫手,便問道:“尊駕是丐幫中的長老麼?在下和尊駕素不相識,何以遽下毒手。”
  白世鏡走到馬夫人身邊,在她腰間推拿了幾下,段氏一陽指的點穴功夫極為神妙,白世鏡雖武功不弱,卻也無法解開她的穴道,皺眉道:“你覺得怎樣?”語氣甚是關切。
  馬夫人道:“我便是手足酸軟,動彈不得。世鏡,你出手料理了他,咱們快些走吧。這間屋子……這間屋子,我不想多耽了。”
  段正淳突然縱聲大笑,說道:“小康,你……你……怎地如此不長進?哈哈,哈哈!”馬夫人微笑道:“段郎,你興致倒好,死在臨頭,居然還笑得這麼歡暢。”
  白世鏡怒道:“你還叫他‘段郎’?你這賤人。”反手拍的一下,重重打了她一記耳光。馬夫人雪白天的右頰登時紅腫,痛得流下淚來。
  段正淳怒喝:“住手,你干麼打他?”白世鏡冷笑道:“憑你也管得著麼?她是我的人,我愛打便打,愛罵便罵。”段正淳道:“這麼如花如玉的美人兒,虧你下得了手?就算是你的人,你也該低聲下氣的討她歡心、逗她高興才是啊。”
  馬夫人向白世鏡橫了一眼,說道:“你聽聽人家怎麼待我,你卻又怎樣待我?你也不害臊。”語音眼色,仍然盡是媚態。
  白世鏡罵道:“小淫婦,瞧我不好好炮制你。姓段的,我可不聽你這一套,你會討女人歡心,片面麼她又來害你?請了,明年今日,是你的周年祭。”說著踏上一步,伸手便去推插在他胸口的那柄匕首。
  蕭峰右掌又從土牆洞口中伸進,只要白世鏡再走近半步,掌風立發。
  便在此時,突然戶門簾子給一股疾風吹了起來,呼的一聲,勁風到處,兩根蠟燭的燭火一齊熄滅,房中登時黑漆一團。
  馬夫人啊的一聲驚叫。白世鏡知道來了敵人,這時已不暇去殺段正淳,迎敵要緊,喝道:“什麼人?”雙掌護胸,轉過身來。吹滅燭火的這一陣勁風,明明是一個武功極高之人所發,但燭火熄滅之後,更無動靜。白世鏡、段正淳、馬夫人、蕭峰四人一凝神間,隱隱約約見到房中已多了一人。
  馬夫人第一個沉不住氣,尖聲叫了起來:“有人,有人!”只見這人擋門而立,雙手下垂,面目卻瞧不清楚,一動一動的站著。白世鏡喝問:“是誰?”向前跨了一步。那人不言不動。白世鏡喝道:“再不答話,在下可要不客氣了。”他從來者撲滅燭火的掌力之中,知他武功極強,不敢貿然動手。那人仍是不動,黑暗之中,更顯得鬼氣森森。
  段正淳和蕭峰見了來人模樣,心下也均起疑:“這人武功了得,那是誰啊?”
  馬夫人尖聲叫道:“你點了燭火,我怕,我怕!”
  白世鏡喝道:“這淫婦,別胡說八道!”這當口他若轉身去點燭火,立時便將背心要害賣給了敵人,他雙掌護胸,要待對方先動。不料那人始終不動。兩人如此相對,幾乎有一盞茶時分。蕭峰當然不會發出聲息,段正淳不開口說話。四下裡萬籟無聲,連雪花飄下來的聲音幾乎也聽得見了。
  白世鏡終於沉不住氣,叫道:“閣下既不答話,我可要得罪了。”他這了片刻,見對方仍是一無動靜,當即翻手從懷中取出一柄破甲鋼錐,縱身而上。黑暗中青光閃動,鋼錐向那人胸口疾刺過去。
  那人斜身一閃,讓了開去。白世鏡只覺一陣疾風直逼過來,對方手指已抓向自己喉頭,這一招來得快極,自己鋼錐尚未收回,敵人手指尖便已碰到了咽喉,這一來當真嚇得魂不附體,急忙後躍避開,顫聲道:“你……你……”
  他真正害怕的倒還不是對方武功奇高,而是適才那人所出的招數竟是‘鎖喉擒拿手’。這門功夫是馬大元的家傳絕技,除了馬家子弟之外,無人會使。白世鏡和馬大元相交已久,自是明白他的武功家數。白世鏡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凝目向那人望去,但見他身形甚高,和馬大元一般,只是黑暗中瞧不清他相貌。那人仍是不言不動,陰森森的一身鬼氣,白世鏡覺得頸中隱隱生疼,想是被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問道:“尊駕可是姓馬?”那人便如是個聾子,全不理會。
  白世鏡道:“小淫婦,點亮了蠟燭,”馬夫人道:“我動不得,你來點吧。”白世鏡卻怎敢隨便行動,授人以隙?又想:“這人的武功明明比我為高,他要救段正淳,不用等旁人前來相幫,為何一招之後,不再追擊?”
  這般又是良久寂靜無聲,白世鏡突然之間察覺到一件怪事,房中雖是誰都不言不動,呼吸之聲卻是有的,馬夫人的呼吸,段正淳的呼吸,自己的呼吸,可是對面站著的那人卻沒發出呼吸之聲。
  白世鏡屏住呼吸,側耳靜聽,以他的內力修為,該當聽得到屋中任何人的透氣之聲,可是對面那人便沒有呼吸。隔了好久好久,那人仍是漢有呼吸。若是生人,豈有不透氣之理?白世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音:撲、撲、撲、噗……他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越來越響,感到自己胸口在劇烈顫動,這顆心似乎要從口腔中跳出來,再也忍耐不住,大喝一聲,向那人撲去,破甲錐連連幌動,刺向那人面門。
  那人左手一掠,將白世鏡的右臂格在外門,右手疾探而出,抓向他咽喉。白世鏡已防到他會再施‘鎖喉擒拿手’,一低頭,從他腋下閃了開去。那人卻不追擊,就此呆呆的站在門口。白世鏡舉錐向他腿上戳去,那人直挺挺的向上一躍避開。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01:18 PM

馬夫人見這人身形僵直,上躍時膝蓋不彎,不禁脫口而呼:“僵屍,僵屍!”
  只聽得騰的一聲,那人重重的落了下來。白世鏡心中更是發毛:“這人若是武學高手,縱起落下的身手怎會如此笨拙?難道世間真有僵屍麼?”
  白世鏡微一猶豫,猱身又上,嗤嗤嗤三聲,破甲錐三招都刺向那人下盤。那人的膝蓋果真不會彎曲,只直挺挺的一跳一跳閃避,看來他連邁步也不會。白世鏡刺向左,他便右躍閃開,刺向右,他就躲向左。白世鏡發覺了對手的弱點,心中懼意略去,可是越來越覺得他不是生人。又刺數錐,對方身法雖拙,但自己幾下變化精妙的錐法,卻也始終沒能傷到他。
  突然之間,後頸一冷,一只冰涼的大手摸了上來。白世鏡大吃一驚,揮錐猛力反刺,嗤的一聲輕響,刺了個空,那人的大手卻已抓住了他後頸。白世鏡全身酸軟,再也動彈不得,只有呼呼呼的不住喘氣。馬夫人大叫:“世鏡,世鏡,你怎麼啦?”白世鏡如何還有余力答話,只覺體中的內力,正在被後頸上這只大手一絲絲的擠將出來。
  驀地裡一只冰涼如鐵的大手摸到了他臉上,這只手當真不是人手,半分暖氣也無。白世鏡也妨不住叫道:“僵屍!僵屍!”聲音淒厲可怖。那只大手從他額頭慢慢摸將下來,摸到他的眼睛,手指在他眼珠上滑來滑去。白世鏡嚇得幾欲暈去,對方的手指只須略一使勁,自己一對眼珠立時便給他挖了出來,這只冷手卻又向下移,摸到了他鼻子,再摸向他嘴巴,一寸一寸的下移,終於叉住了他喉喉,兩根冰冷的手指挾住了他喉結,漸漸收緊。
  白世鏡驚怖無已,叫道:“大元兄弟,饒命!饒命!”馬夫人尖聲大呼:“你……你說什麼?”白世鏡叫道:“大元兄弟,都是這賤淫婦出的主意,是她逼我干的,跟我……跟我可不相干。”馬夫人怒道:“是我出的主意又怎麼?馬大元,你活在世上是個膿包,死了又能作什麼怪?老娘可不怕你。”
  白世鏡覺得自己剛才出言推諉罪責之時,喉頭的手指便松了些,自己一住口,冰冷的手指又慢慢收緊,心中慌亂,聽得馬夫人叫他‘馬大元’,更認定這怪物便是馬大元的僵屍,叫道:“大元兄弟饒命!你老婆偷看到了汪幫主的遺令,再三勸你揭露喬峰的身世秘密,你一定不肯……她……她這才起意害你……”
  蕭峰心頭一凜,他可不信世間有什麼鬼神,料定來人是個武學名家,故意裝神弄鬼,使得白世鏡和馬夫人心中慌亂,以便乘機逼問他二人的口供。果然白世鏡心力交瘁,吐露了出來,從他話中聽來,馬大元乃是給他二人害死,馬夫人更是主謀。馬夫人所以要謀殺親夫,起因在於要揭露自己的身世之秘,而馬大元不允,“他為什麼這樣恨我?為什麼非推倒我不可?她如為了想要丈夫當幫主,就不該害了丈夫。”
  馬夫人尖聲叫道:“馬大元,你來捏死我好了,我就是看不慣你這副膿包樣子!半點大事也擔當不起的膽小鬼!”
  只聽得喀喇一聲輕響,白世鏡的喉頭軟骨已被捏碎了一塊。白世鏡拚命掙扎,說什麼也逃不脫那人的手掌,跟著又是喀喇一聲響,喉管碎裂。他大聲呼了幾口氣,口中吸的氣息再也吸不進胸中,手腳一陣痙攣,便即氣絕。
  那人一捏死白世鏡,轉身出門,便即無影無蹤。
  蕭峰心念一動:“此人是誰?須得追上去查個明白。”當下飄身來到前門,白雪映照之下,只見淡淡一個人影正向東北角上漸漸隱去,若不是他眼力奇佳,還真沒法見到。
  蕭峰心道:“此人身法好快!”俯身在躺在腳邊的阿紫肩頭拍了一下,內力到處,解開了她的穴道,心想:“馬夫人不會武功,這小姑娘已足可救她父親。”一時不及再為阮星竹等人解穴,邁開大步,急向前面那人追去。
  一陣疾沖之下,和他相距已不過十來丈,這時瞧得清楚,那人果然是個武學高手,這時已不是直著腿子蹦跳,腳步輕松,有如在雪上滑行一般。蕭峰的輕功源出少林,又經丐幫汪幫主陶冶,純屬陽剛一派,一大步邁出,便是丈許,身子躍在空中,又是一大步邁出,姿式雖不如何瀟灑優雅,長程趕路卻甚是實在。再追一程,跟那人又近了丈許。
  約莫奔得半炷香時分,前面那人腳步突然加快,如一艘吃飽了風的帆船,順流激駛,霎時之間,和蕭峰之間相距又拉長了一段。蕭峰暗暗心驚:“此人當真了得,實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高手,若非是這等人物,原也不能於舉手之際便殺死了白世鏡。”
  他天生異稟,實是學武的奇才,受業師父玄苦大師和汪幫主武功已然甚高,蕭峰卻青出於藍,更遠遠勝過了兩位師父,任何一招平平無奇的招數到了他手中,自然而然發出巨大無比的威力。熟識他的人都說這等武學天賦實是與生俱來,非靠傳授與苦學所能獲致。蕭峰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只覺什麼招數一學即會,一會即精,臨敵之際,自然而然有諸般巧妙變化。但除了武功之外,讀書、手藝等等都只平平而已,也與常人無異。他生平罕逢敵手,許多強敵內力比他深厚,招數比他巧妙,但一到交手,總是在最要緊的關頭,以一招半式之差而敗了下來,而且輸得心服口服,自知終究無可匹敵,從來沒人再去找他尋仇雪恥。
  他此刻遇上了一個輕功如此高強的對手,不由得雄心陡起,加快腳步,又搶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的向東北疾馳,蕭峰始終無法追上,那人卻也無法拋得脫他。一個時辰過去,兩個時辰過去,兩人已奔出一百余裡,仍是這般的不即不離。
  又過得大半個時辰,天色漸明,大雪已止,蕭峰遠遠望見山坡下有個市鎮,房屋櫛比鱗次,又聽得報曉雞聲此起彼落,他酒癮忽起,叫道:“前面那位兄台,我請你喝二十碗酒,咱倆再比腳力如何?”那人不答,仍是一股勁兒的急奔。蕭峰笑道:“你手誅白世鏡這等奸徒,實是英雄了得,蕭峰甘拜下風,輕功不如你。咱二人去沽酒喝吧,不比了,不比了。”他一面說話,一面奔跑,腳下絲毫不緩。
  那人突然止步,說道:“喬峰威震江湖,果然名不虛傳。你口中說話,真氣仍然運使自如,真英雄,真豪傑!”
  蕭峰聽他話聲模糊,但略顯蒼老,年紀當比自己大得多,說道:“前輩過獎了。晚輩高攀,想跟前輩交個朋友,不知會嫌棄麼?”
  那人歎道:“老了,不中用了!你別追來,再跑一個時辰,我便輸給你啦!”說著緩緩向前行去。
  蕭峰想追上去再跟他說話,但只跨出一步,心道:“他叫我別追。”又想起自己為中原群豪所不齒,只怕這人也是個鄙視仇恨契丹之人,當即停步,目送那人的背影漸漸遠去,沒入樹林之後,心下感歎:“此人輕功佳妙,內力悠長,可惜不能和他見上一面!”又想:“他話聲模糊,顯是故意壓低了嗓子,好讓我認不出他口音。他連聲音也不想給我聽清楚,何況見面?”
  凝思半晌,這才進了市鎮,到一家小酒店沽酒而飲,每喝得一兩碗,便拍桌先吹:“好男兒,好漢子,唉,可惜,可惜!”
  他說“好男子,好漢子”,是稱贊那人武功了得,殺死白世鏡一事又處置得十分妥善;連稱可惜,是感歎沒能交上這個朋友。他素來愛朋友如命,這一次被逐出丐幫,更與中原群豪結下了深仇,以前的朋友都斷了個干淨,心下自是十分郁悶,今日無意中遇上一位武功堪與自己相匹的英雄,偏又無緣結識,只得以酒澆愁。但心中長期積著的不少疑團已然解開,卻也大感舒暢。
  喝了二十余碗,付了酒資,揚長出門,心想:“段正淳不知如何了?阮星竹、秦紅棉她們被我點了穴道,須得回去解救。”於是邁開大步,又回馬家。
  回去時未曾施展全力,腳程便慢得多了,回到馬家,時已過午。只見屋外雪地中一人也無,阮星竹等都已不在,料想阿紫已將她們抱進了屋中。推門進屋,只見白世鏡的屍身仍倒在門邊,段正淳人已不在,炕邊伏著一個女人,滿身是血,正是馬夫人。
  她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低聲道:“行行好,快,你快殺了我吧!”蕭峰見她臉色灰敗,只一夜之間,便如老了二三十年一般,變得十分丑陋,便問:“段正淳呢?”馬夫人道:“救了他去啦,這……這惡人!啊!”突然之間,她一聲大叫,聲音尖銳刺耳之極。蕭峰出其不意,倒給她嚇了一跳,退後一步,問道:“你干什麼?”
  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喬……幫主?”蕭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幫的幫主了。難道你又不知?”馬夫人道:“是的,你是喬幫主。喬幫主,請你行行好,快殺了我。”蕭峰皺眉道:“我不想殺你。你謀殺親夫,丐幫中自有人來料理你。”
  馬夫人哀求道:“我……我實在抵不住啦,那小賤人手段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不放過她。你……你看……我身上。”
  她伏在陰暗之處,蕭峰看不清楚,聽她這麼說,便過去推開窗子,亮光照進屋來,一瞥之下,不由得微微一顫,只見馬夫人肩頭、手臂、胸口、大腿,到處給人用刀子劃成一條條傷口,傷口中竟密密麻麻的爬滿了螞蟻。蕭峰看了她傷處,知她四肢和腰間關節處的筋絡全給人挑斷了,再也動彈不得。這不同點穴,可以解開穴道,回復行動,筋脈既斷,那就無可醫治,從此成了軟癱的廢人。但怎麼傷口中竟有這許多螞蟻?
  馬夫人顫聲道:“那小賤人,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割得我渾身是傷,又……又在傷口中倒了密糖水……密糖水,說要引得螞蟻來咬我全身,讓我疼痛麻癢幾天幾夜,受盡苦楚,說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蕭峰只覺再看她的傷口一次,便要作哎。他絕不是軟心腸之人,但殺人放火,素喜爽快干脆,用惡毒法子折磨敵人,實所不取,歎了口氣,轉身到廚房中去提了一大桶水來,潑在她身上,令她免去群蟻嚙體之苦。
  馬夫人道:“謝謝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好,一刀將我殺了吧。”蕭峰道:“是誰……誰割傷你的?”馬夫人咬牙切齒,道:“是那個小賤人,瞧她年紀幼小,不過十五六歲,心腸手段卻這般毒辣……”蕭峰失驚道:“是阿紫?”馬夫人道:“不錯,我聽得那個賤女人這麼叫她,叫她快將我殺了。可是這阿紫,這小賤人,偏要慢條斯理的整治我,說要給她父親報仇,代她母親出氣,要我受這等無窮苦楚……”
  蕭峰心想:“我生怕秦紅棉和阮星竹喝醋,一出手便殺了馬夫人,沒了活口,不能再向她盤問。那知阿紫這小丫頭這般的殘忍惡毒。”皺眉道:“段正淳昔日和你有情,雖然你要殺他,但他見到女兒如此殘酷的折磨你,難道竟不阻止?”
  馬夫人道:“那時他已昏迷不醒,人事不知,那是……那是十香迷魂散之故。”
  蕭峰點頭道:“這就是了。想他也是個明辨是非的好漢,豈能縱容女兒如此胡作非為?嗯,那幾個女子呢?”馬夫人呻吟道:“別問了,別問了,快殺了我吧。”蕭峰哼了一聲道:“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傷口上再倒些密糖水,撒手而去,任你自生自滅。”馬夫人道:“你們男人……都這般狠心惡毒……”蕭峰道:“你謀害馬大哥的手段便不毒辣?”馬夫人奇道:“你……你怎地什麼都知道?是誰跟你說的?”
  蕭峰冷冷的道:“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快說!”
  馬夫人道:“好吧,什麼都跟你說。阿紫這小賤人這般整治我,她母親不住喝止,小賤人只是笑嘻嘻的不聽。她母親已給人點了穴道,卻動彈不得。過不多久,段正淳手下有五六個人到來。阿紫這小賤人將她父親、母親,還有秦紅棉母女倆,一個個抱出屋去,卻不許人進屋來,免得他們見到底了我。段正淳手下那些人騎得有馬,便接了她們去啦。”
  蕭峰點了點頭,尋思:“段正淳由部屬接了去,阮星竹她們三人身上穴道被封,再過得幾個時辰便即自解,這干人便不必理會了。”馬夫人道:“我都跟你說了,你……你快殺了我。”蕭峰道:“你什麼都說了,不見得吧?要死,還不容易?要活就難了。你為什麼要害死馬大哥?”
  馬夫人目露凶光,恨恨的道:“你非問不可麼?”
  蕭峰道:“不錯,非問不可。我是個硬心腸的男子,不會對你可憐的。”
  馬夫人呸了一聲,道:“你當然心腸剛硬,你就不說,難道我不知道?我今日落到這個地步,都是你害的。你這傲慢自大、不將人家瞧在眼裡的畜生!你這豬狗不如的契丹胡虜,你死後墜入十八層地獄,天天讓惡鬼折磨你。用蜜糖水潑我傷口啊,為什麼又不敢了?你這狗雜種,王八蛋……”她越罵越狠毒,顯然心中積蓄了滿腔怨憤,非發不可,罵到後來,盡是市井穢語,肮髒齷齪,匪夷所思。
  蕭峰自幼和群丐廝混,什麼粗話都聽得慣了,他酒酣耳熱之余,也常和大伙兒一塊說粗話罵人,但見馬夫人一向斯文雅致,竟會罵得如此潑辣悍惡,實大出意料之外,而這許多污言穢語,居然有許多是他從來沒聽見過的。
  他一聲不響,待她罵了個痛快,只見她本來臉色慘白,經過這場興奮的毒罵,已掙得滿臉通紅,眼中發出喜悅的神色。又罵了好一陣,她聲音才漸漸低了下來,最後說道:“喬峰你這狗賊,你害得我今日到這步田地,瞧你日後有什麼下場。”蕭峰平心靜氣的道:“罵完了麼?”馬夫人道:“暫且不罵了,待我休息一會再罵。你這沒爹沒娘的狗雜種!老娘只消有一口氣在,永遠就不會罵完。”
  蕭峰道:“很好,你罵就是。我首次和你會面,是在無錫城外的杏子林中,那時馬大哥已給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識,怎說是我害得你到今日這步田地?”
  馬夫人恨恨的道:“哈,你說在無錫城外這才首次和我會面,就是這句話,不錯,就為了這句話。你這自高自大,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家伙,直娘賊!”
  她這麼一連串的大罵,又是半晌不絕。
  蕭峰由她罵個暢快,直等她聲嘶力竟,才問:“罵夠了麼?”馬夫人恨恨的道:“我永遠不會夠的,你……你這眼高於頂的家伙,就算你是皇帝,也不見得有什麼了不起。”蕭峰道:“不錯,就算是皇帝,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從來不以為自己天下無敵,剛才……剛才那個人,武功就比我高。”
  馬夫人也不去理會他說的是誰,只是喃喃咒罵,又罵了一會,才道:“你說在無錫城外首次見到我,哼,洛陽城裡的百花會中,你就沒見到我麼?”
  蕭峰一怔,洛陽城開百花會,那是兩年前的事了,他與丐幫眾兄弟同去赴會,猜拳喝酒,鬧了個暢快,可是說什麼也記不起在會上曾見過她,便道:“那一次馬大哥是去的,他可沒帶你來見我啊。”
  馬夫人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你不過是一群臭叫化的頭兒,有什麼神氣了?那天百花會中,我在那黃芍藥旁這麼一站,會中的英雄好漢,那一個不向我瞧上一眼。倘若你當真沒見到我,那也罷了,我也不怪你。你明明見到我的,可就是視而不見,眼光在我臉上掃過,居然沒停留片刻,就當我跟庸脂俗粉沒絲毫分別。偽君子,不要臉的無恥之徒。”
  蕭峰漸明端倪,道:“是了,我記起來了,那日芍藥花旁,好像確有幾個女子,那時我只管顧著喝酒,沒功夫去瞧什麼牡丹芍藥、男人女人。倘若是前輩的女流英俠,我當然會上前拜見。但你是我嫂子,我沒瞧見你,又有什麼大不了的失禮?你何必記這麼大的恨?”
  馬夫人惡狠狠地道:“你難道沒生眼珠子麼?恁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漢,都要從頭至腳向我細細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視,乘旁人不覺,總還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幾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會中一千多個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終沒瞧我。你是丐幫的大頭腦,天下聞名的英雄好漢。洛陽百花會中,男子漢以你居首,女子自然以我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的瞧上幾眼,我再自負美貌,又有什麼用?那一千多人便再為我神魂顛倒,我心裡又怎能舒服?”
  蕭峰歎了口氣,說道:“我從小不喜歡跟女人在一起玩,年長之後,更沒功夫去看女人了,又不是單單的不看你。比你再美貌百倍的女子,我起初也沒去留意,到得後來,可又太遲了……”
  馬夫人尖聲道:“什麼?比我更美貌百倍的女人?那是誰?那是誰?”蕭峰道:“是段正淳的女兒,阿紫的姊姊。”馬夫人吐了口唾沫,道:“呸,這種賤女人,也虧你掛在嘴上……”她一言未畢,蕭峰抓住她的頭發,提起她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摔,說道:“你敢再說半句不敬她的言語,哼,教你償償我的毒辣手段。”
  馬夫人給他這麼一摔,幾乎昏暈過去,全身骨骼格格作響,突然縱聲大笑,說道:“原來……原來咱們的喬大幫主,是給這小蹄子迷上啦,哈哈,哈哈,笑死人啦。你做不成丐幫幫主,便想做大理國公主的駙馬爺。喬幫主,我只道你是什麼女人都不看的。”
  蕭峰雙膝一軟,坐入椅中,緩緩的道:“我只盼再能看她一眼,可是……可是……再也看不到了。”
  馬夫人冷笑道:“為什麼?你想要她,憑你這身武功,難道還搶她不到?”
  蕭峰搖頭不語,過了良久,才道:“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搶她不回來了。”馬夫人大喜,問道:“為什麼?哈哈,哈哈。”蕭峰低聲道:“她死了。”1
  馬夫人笑聲陡止,心中微感歉意,覺得這個自大傲慢的喬幫主倒也有三分可憐,但隨即臉露微笑,笑容越來越歡暢。
  蕭峰瞥眼見到她的笑容,登時明白,她是為自己傷心而高興,站起身來,說道:“你謀殺親夫,死有余辜,還有什麼說話?”馬夫人聽到他要出手殺死自己,突然害怕起來,求道:“你……你饒了我,別殺死我。”蕭峰道:“好,本來不用我動手。”邁步出去。
  馬夫人見他頭也不回的跨步出房,心中忿怒又生,大聲道:“喬峰,你這狗賊,當年我惱你正眼也不瞧我一眼,才叫馬大元來揭你的瘡疤。馬大元說什麼也不肯,我才叫白世鏡殺了馬大元。你……你今日對我,仍是絲毫也不動心。”
  蕭峰回過身來,冷冷的道:“你謀殺親夫,就只為了我不曾瞧你一眼。哼,撒這等彌天大謊,有誰能信?”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01:18 PM

 馬夫人道:“我立刻便要死了,更騙你作甚?我本來有什麼法子?那也只有心中恨你一輩子罷了。別說丐幫那些臭叫化對你奉若天神,普天下又有誰敢得罪你?也是老天爺有眼,那一日讓我在馬大元的鐵箱中發見了汪幫主的遺書。要偷拆這麼一封書信,不損壞封皮上火漆,看了重行封好,又是什麼難事?我偷看那信,得知了其中過節,你想我那時可有多開心?哈哈,那正是我出了心中這口惡氣的良機,我要你身敗名裂,再也逞不得英雄好漢。我便要馬大元當眾揭露,好叫天下好漢都知你是契丹的胡虜,要你別說做不成丐幫幫主,更在中原無法立足,連性命也是難保。”
  蕭峰明知她全身已不能動彈,再也無法害人,但這樣一句句惡毒的言語鑽進耳來,卻也背上感到一陣寒意,哼了一聲,說道:“馬大哥不肯依你之言,你便將他殺了?”
  馬夫人道:“是啊,他非但不聽我話,反而狠狠罵了我一頓,說道從此不許我出門,我如吐露了支字,要把老娘斬成肉醬。他向來對我千依百順,幾時有過這樣的疾言厲色?我向來便沒將他放在心上,瞧在眼裡,他這般得罪我,老娘自有苦頭給他吃的。過了一個多月,白世鏡來作客,那日是八月十四,他到我家來過中秋節,他瞧了我一眼,又是一眼,哼哼,這老色鬼!我糟蹋自己身子,引得這老色鬼為我著了迷。我叫老色鬼殺了馬大元這膿包,他不肯,我就要揭露他強奸我。這老賊對著旁人,一臉孔的鐵面無私,在老娘跟前,什麼丑樣少得了?我跟他說:‘你殺了馬大元,我自然成世跟你。要不然,你就爽爽快快一掌打死了我吧!’他不捨得殺我,只好殺馬大元啦。”
  蕭峰呈了口氣,道:“白世鏡鐵錚錚的一條好漢子,就這樣活活的毀在你手中。你……你也是用十香迷魂散給馬兄弟吃了,然後叫白世鏡捏碎他的喉骨,裝作是姑蘇慕容氏以‘鎖喉擒拿手’殺了他,是不是?”
  馬夫人道:“是啊,哈哈,怎麼不是?不過‘姑蘇慕容’什麼的,我可不知道,是老色鬼想出來的。”
  蕭峰點了點頭。馬夫人又道:“我叫老色鬼出頭揭露你的身世秘密。呸,這老色鬼居然跟你講義氣,給我逼得狠了,拿起刀子來要自盡。好啦,我便放他一馬,找上了全冠清這死樣活氣的家伙。老娘只跟他睡了三晚,他什麼全聽我的了,胸膛拍得老響,說一切包在他身上,必定成功。老娘料想,單憑全冠清這家伙一人,可扳你不倒,於是再去找徐長老出面。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不用我再說了罷?”
  蕭峰終於心中最後一個疑竇也揭破了,為什麼全冠清主謀反叛自己,而白世鏡反遭叛黨擒獲,問道:“我那把扇子,是白世鏡盜來的?”馬夫人道:“那倒不是。老色鬼說什麼也不肯做對不起你的事。是全冠清說動了陳長老,等你出門之後,在你房裡盜出來的。”
  蕭峰道:“段姑娘假扮白世鏡,雖然天衣無縫,卻也因此而給你瞧出破綻?”
  馬夫人奇道:“這小妮子就是段正淳的女兒?是你的心上人?她當真美得不得了?”
  蕭峰不答,抬頭向著天邊。
  馬夫人道:“這小……小妮子,也真嚇了我一跳,還說什麼八月十五的,那正是馬大元的死忌。可是後來我說了兩句風情言語,我說天上的月亮又圓又白,那天老色鬼說:‘你身上有些東西,比天上月亮更圓更白。’我問她月餅愛吃鹹的還是甜的,那天老色鬼說:‘你身上的月餅,自然是甜過了蜜糖。’你那位段姑娘卻答得牛頭不對馬嘴,立時便給我瞧出了破綻。”
  蕭峰恍然大悟,才明白那晚馬夫人為什麼突然提到月亮與月餅,原來是去年八月十四晚上,她與白世鏡私通時的無恥之言。馬夫人哈哈一笑,說道:“喬峰,你的裝扮可差勁得緊了,我一知道那小妮子是西貝貨,再想一想你的形狀說話,嘿嘿,怎麼還能不知道你便是喬峰?我正要殺段正淳,恰好假手於你。”
  蕭峰咬牙切齒的道:“段家姑娘是你害死的,這筆帳都要算在你身上。”
  馬夫人道:“是她先來騙我的,又不是我去騙她。我只不過是將計就計。倘若她不來找我,等白世鏡當上了丐幫幫主,我自有法子叫丐幫和大理段氏結上了怨家,這,段正淳嘛,嘿嘿,遲早逃不出我的手掌。”
  蕭峰道:“你好狠毒!自己的丈夫要殺,跟你有過私情的男人,你要殺;沒來瞧瞧你容貌的男人,你也要殺。”
  馬夫人道:“美色當前,為什麼不瞧?難道我還不夠美貌?世上那有你這種假道學的偽君子。”她說著自己得意之事,兩頰潮紅,甚是興奮,但體力終於漸漸不支,說話已有些上氣不接下氣。
  蕭峰道:“我最後問你一句話,那個寫信給汪幫主的帶頭大哥,到底是誰?你看過那封信,見過信上的署名。”
  馬夫人冷笑道:“嘿嘿,嘿嘿,喬峰,最後終究是你來求我呢,還是我求你?馬大元死了、徐長老死了、趙錢孫死了、鐵面判官單正死了、譚公譚婆死了、天台山智光大師死了。世上就只勝下我和那個帶頭大哥自己,才知道他是誰。”
  蕭峰心跳加劇,說道:“不錯,畢竟是喬峰向你求懇,請你將此人的姓名告知。”馬夫人道:“我命在頃刻,你又有什麼好處給我?”
  蕭峰道:“喬某但教力所能及,夫人有何吩咐,無有不遵。”
  馬夫人微笑道:“我還想什麼?喬峰,我惱恨你不屑細細瞧我,以致釀成這種種禍事,你要我告知那帶頭大哥的名字,那也不難,只須你將我抱在懷裡,好好的瞧我半天。”
  蕭峰眉頭緊蹙,實是老大不願,但世上確是只有她一人才知這個大秘密,自己的血海深仇,都著落在她口唇中吐出來的幾個字,別說她所說的條款並不十分為難,就算當真是為難尷尬之極的事,也只有勉強照做。她命系一線,隨時均能斷氣,威逼利誘,全無用處。心想:“倘若我執意不允,她一口氣轉不過來,那麼我殺父殺母的大仇人到底是誰,從此再也不會知道了。我抱著她瞧上幾眼,又有何妨?”便道:“好,我答允你就是。”彎腰將她抱在懷中,雙目炯炯,凝視著她的臉頰。
  這時馬夫人滿臉血污,又混合著泥土灰塵,加之這一晚中她飽受折磨,容色憔悴,甚是難看。蕭峰抱著她本已十分勉強,瞧著她這副神情,不自禁的皺起了眉頭。
  馬夫人怒道:“怎麼?你瞧著我挺討厭嗎?”蕭峰只得道:“不是!”這兩個字實是違心之論,平時他就算遇到天大的危難,也不肯心口不一,此刻卻實在是無可奈何了。
  馬夫人柔聲道:“你要是不討厭我,那麼親親我的臉。”蕭峰正色道:“萬萬不可。你是我馬大哥的妻子,蕭峰義氣為重,豈可戲侮朋友的孀婦。”馬夫人甜膩膩的道:“你要講義氣,怎麼又將我抱在懷裡呢……”
  便在此時,只聽得窗外有人噗哧一笑,說道:“喬峰,你這人太也不要臉啦!害死了我姊姊,又來抱住了我爹爹的情人親嘴偷情,你害不害臊?”正是阿紫的聲音。
  蕭峰問心無愧,於這些無知小兒的言語,自亦不放在心上,對馬夫人道:“你快說,說那個帶頭大哥是誰?”
  馬夫人昵聲道:“我叫你瞧著我,你卻轉過了頭,干什麼啊?”聲音中竟是不減嬌媚。
  阿紫走進房來,笑道:“怎麼你還不死?這麼丑八怪的模樣,有那個男人肯來瞧你?”
  馬夫人道:“什麼?你……你說我是丑八怪的模樣?鏡子,鏡子,我要鏡子!”語調中顯得十分驚慌。蕭峰道:“快說,快說啊,你說了我就給你鏡子。”
  阿紫順手從桌上拿起一面明鏡,對准了她,笑道:“你自己瞧瞧,美貌不美貌?”
  馬夫人往鏡中看去,只見一張滿分是血污塵土的臉,惶急、凶狠、惡毒、怨恨、痛楚、惱怒,種種丑惡之情,盡集於眉目唇鼻之間,那裡還是從前那個俏生生、嬌怯怯、惹人憐愛的美貌佳人?她睜大了雙目,再也合不攏來。她一生自負美貌,可是在臨死之前,卻在鏡中見到了自己這般丑陋的模樣。
  蕭峰道:“阿紫,拿開鏡子,別惹惱她。”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我要叫她知道自己的相貌可有多丑!”
  蕭峰道:“你要是氣死了她,那可糟糕!”只覺馬夫人的身子已一動不動,呼吸之聲也不再聽到,忙一探她鼻息,已然氣絕。蕭峰大驚,叫道:“啊喲,不好,她斷了氣啦!”這聲喊叫,直如大禍臨頭一般。
  阿紫扁了扁嘴,道:“你當真挺喜歡她?這樣的女人死了,也值得大驚小怪。”蕭峰跌足道:“唉,小孩子知道什麼?我要問她一件事。這世上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若不是你來打岔,她已經說出來了。”阿紫道:“哎喲,又是我不好啦,是我壞了你的大事,是不是?”
  蕭峰歎了口氣,心想人死不能復生,發脾氣也已無濟於事,阿紫這小丫頭驕縱成性,連她父母也管她不得,何況旁人?瞧在阿朱的份上,什麼也不能和她計較,當下將馬夫人放在榻上,說道:“咱們走吧!”
  四處一查,屋中更無旁人,那老婢已逃得不知去向,便取出火種,到柴房中去點燃了,片刻間火焰升起。
  兩人站在屋旁,見火焰從窗子中竄了出來。蕭峰道:“你還不回爹爹、媽媽那裡去?”阿紫道:“不,我不去爹爹、媽媽那裡。爹爹手下那些人見了我便吹胡子瞪眼睛,我叫爹爹將他們都殺了,爹爹真胡鬧,偏不答允。”
  蕭峰心想:“你害死了褚萬裡,他的至交兄弟們自然恨你,段正淳又怎能為你而殺他忠心耿耿的部屬?你自己胡鬧,反說爹爹胡鬧,真是小孩兒家胡說八道。”便道:“好吧,我要去了!”轉過身子,向北而去。
  阿紫道:“喂,喂,慢著,等一下我。”蕭峰立定腳步,回過身來,道:“你去那裡?是不是回師父那裡?”阿紫道:“不,現下我不回師父那裡,我不敢。”蕭峰奇道:“為什麼不敢?又闖了什麼禍啦?”阿紫道:“不是闖禍,我拿了師父的一部書,這一回去,他就搶過去啦啦。等我練成之後再回去,那時給師父拿去,就不怕了。”蕭峰道:“是練武功的書吧?既是你師父的你求他給你瞧瞧,他總不會不答允。何況你自己練,一定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由你師父在旁指點,豈不是好?”
  阿紫扁扁小嘴,道:“師父說不給,就是不給,多求他也沒用。”
  蕭峰對這個給驕縱慣了的小姑娘很是不喜,又想她師父星宿海老怪丁春秋惡名昭彰,不必跟這種人多生糾葛,說道:“好吧,你愛怎樣便怎樣,我不來管你。”
  阿紫道:“你到那裡去?”
  蕭峰瞧著馬家這幾間屋子燒起熊熊火焰,長歎了一聲,道:“我本該前去報仇,可是不知仇人是誰。今生今世,這場大仇是再也不能報的了。”
  阿紫道:“啊,我知道了,馬夫人本來知道,可惜給我氣死了,從此你再不知道仇人是誰。真好玩,真好玩!喬幫主威名赫赫,卻給我整治得一點法子也沒有。”
  蕭峰斜眼瞧著她,只見她滿臉都是幸災樂禍的喜悅之情,熊熊火光照射在她臉上,映得臉蛋有如蘋果般鮮紅可愛,那想得到這天真無邪的臉蛋之下,隱藏著無窮無盡的惡意。霎時間怒火上沖,順手便想重重給她一個耳光,但隨即想起,阿朱臨死時求懇自己,要他照料她這個世上唯一的同胞妹子,心想:“阿朱一生只求我這件事,我豈可不遵?這小姑娘就算是大奸大惡,我也當盡力糾正她的過誤,何況她只不過是年輕識淺、胡鬧頑皮?”
  阿紫昂起了頭,道:“怎麼?你要打死我嗎?怎麼不打了?我姊姊已給你打死了,再打死我又有什麼打緊?”
  這幾句話便如尖刀般刺入蕭峰心中,他胸口一酸,無言可答,掉頭不顧,大踏步便往雪地中走去。
  阿紫笑道:“喂,慢著,你去那裡?”蕭峰道:“中原非我可居之地,殺父殺母的大仇也已報不了啦。我要到塞北之地,從此不回來了。”阿紫側頭道:“你取道何處?”蕭峰道:“我先去雁門關。”
  阿紫拍手道:“那好極了,我要到晉陽去,正好跟你同路。”蕭峰道:“你到晉陽去干什麼?千裡迢迢,一個小姑娘怎麼單身趕這遠路。”阿紫笑道:“嘿,怕什麼千裡迢迢?我從星宿海來到此處,不是更加遠麼?我有你作伴,怎麼又是單身了?”蕭峰搖頭道:“我不跟你作伴。”阿紫道:“為什麼?”蕭峰道:“我是男人,你是個年輕姑娘,行路投宿,諸多不便。”
  阿紫道:“那真是笑話奇談了,我不說不便,你又有什麼不便?你跟我姊姊,也不是一男一女的曉行夜宿、長途跋涉麼?”
  蕭峰低沉著聲音道:“我跟你姊姊已有婚姻之約,非同尋常。”阿紫拍手笑道:“哎喲,真瞧不出,我只道姊姊倒是挺規矩的,那知道你就跟我爹爹一樣,我姊姊就像我媽媽一般,沒拜天地結成夫妻,卻早就相好成雙了。”
  蕭峰怒喝道:“胡說八道!你姊姊一直到死,始終是個冰清玉潔的好姑娘,我對她嚴守禮法,好生敬重。”
  阿紫歎道:“你大聲嚇我,又有什麼用?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咱們走吧。”
  蕭峰聽到她說“姊姊總之是給你打死了”這句話,心腸軟了下來,說道:“你還是回到小鏡湖畔去跟著你媽媽,要不然找個僻靜的所在,將那本書上的功夫練成了,再回到師父那裡去。到晉陽去有什麼好玩?”
  阿紫一本正經的道:“我不是去玩的,有要緊的大事要辦。”
  蕭峰搖搖頭,道:“我不帶你去。”說著邁開大步便走。阿紫展開輕功,隨後追來,叫道:“等等我,等等我!”蕭峰不去理她,逕自去了。
  行不多時,北風轉緊,又下起雪來。蕭峰沖風冒雪,快步行走,想起從此冤沉海底,大仇也無法得報,心下自是郁郁,但無可奈何之中拋開了滿懷心事,倒也是一場大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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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峰提起鋼杖,對准了山壁用力一擲,當的一聲響,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五尺插入了石巖。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01:20 PM     標題: 第二十五章 莽蒼踏雪行

蕭峰行出十余裡,見路畔有座小廟,進去在殿上倚壁小睡了兩個多時辰,疲累已去,又向北。再走四十余裡,來到北邊要沖長台關。
  第一件事自是找到一家酒店,要了十斤白酒,兩斤牛肉,一只肥雞,自斟自飲。十斤酒喝完,又要了五斤,正飲間,腳步聲響,真走進一個人來,正是阿紫。蕭峰心道:“這小姑娘來敗我酒興。”轉過了頭,假裝不見。
  阿紫微微一笑,在他對面一張桌旁坐了下來,叫道:“店家,店家,拿酒來。”酒保走過來,笑道:“小姑娘,你也喝酒嗎?”阿紫斥道“姑娘就是姑娘,為什麼加上個‘小’字?我干嘛不喝酒?你先給我打十斤白酒,另外再備五斤,給侍候著,來兩斤牛肉,一只肥雞,快,快!”
  酒保伸出了舌頭,半晌縮不進去,叫道:“哎唷,我的媽呀!你這位姑娘是當真,還是說笑,你小小人兒,吃得了這許多?”一面說,一面斜眼向蕭峰瞧去,心道:“人家可是沖你來啦!你喝什麼,她也喝什麼;你吃什麼,她也吃什麼。”
  阿紫道:“誰說我是小小人兒?你不生眼睛,是不是?你怕我吃了沒錢付帳?”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當的一聲,擲在桌上,說道:“我吃不了,喝不了,還不會喂狗麼?要你擔什麼心?”酒保陪笑道:“是,是!”又向蕭峰橫了一眼,心道:“人家可真跟你干上了,繞著彎罵人哪。”
  一會兒酒肉送上來,酒保端了一只大海碗,放在她面前,笑道:“姑娘,我這就給你甚酒啦。”阿紫點頭道:“好啊。”酒保給她滿滿斟了一大碗酒,心中說:“你若喝干了這碗,不醉倒在地下打滾才怪。”
  阿紫雙手端起酒碗,放在嘴邊舐了一點,皺眉道:“好辣,好辣。這劣酒難喝得很。世上若不是有這麼幾個大蠢才肯喝,你們的酒又怎麼賣得掉?”酒保又向蕭峰斜睨了一眼,見他始終不加理睬,不覺暗暗笑好。
  阿紫撕了只雞腿,咬了一口,道:“呸,臭的!”酒保叫屈道:“這只香噴噴的肥雞,今兒早是還中咯咯咯的叫呢。新鮮熱辣,怎地會臭?”阿紫道:“嗯,說不定是你身上臭,要不然便是你店中別客人臭。”其時雪花飄,途無旅,這酒店中就只蕭峰和她兩個客人。酒保怎笑道:“是我身上臭,當然是我身臭哪。姑娘,你說話留神些,可別不小心得罪了別的爺們。”
  阿紫道:“怎麼啦?得罪了人家,還能一掌將我打死麼?”說著舉筷挾了塊牛肉,咬了一口,還沒咀嚼,便吐了出來,叫道:“哎唷,這牛肉酸的,這不是牛肉,是人肉。你們賣人肉,黑店哪,黑店哪!”
  酒保慌了手腳,忙道:“哎喲,姑娘,你行行好,別盡搗亂哪。這是新鮮黃牛肉,怎麼說是人肉?人肉哪有這麼粗的肌理?哪有這麼紅艷艷的顏色?”阿紫道:“好啊,你知道人肉的肌理顏色。我問你,你們店裡殺過多少人?”酒保笑道:“你這位姑娘就愛開玩笑。們陽府長台關好大的市鎮,我們是六十多年的老店,哪有殺人賣人肉的道理?”
  阿紫道:“好吧,就算不是人肉,也是臭東西,只是傻瓜才吃。哎喲,我靴子在雪地裡弄得這麼髒。”說著從盤中抓起一大塊煮得香噴噴的紅燒的牛肉,便往左腳的皮靴上擦去。靴幫上本濺滿了泥漿,這麼一擦,半邊幫上泥漿去盡,牛肉的油脂塗將上去,登時光可鑒人。
  酒保見她用廚房中大師父著意烹調的牛肉來擦靴子,大是心痛,站一旁,不住的唉聲歎氣。
  阿紫問道:“你歎什麼氣?”酒保道:“小店的紅燒牛肉,向來算持是長台鎮上一絕,遠近一百裡內提起來,誰都要大拇指一翹,喉頭咕咕咕直吞饞涎,姑娘卻拿來擦皮靴,這個……這個……”阿紫瞪了他一眼,道:“這個什麼?”酒保道:“似乎太委屈一點。”阿紫道:“你說委屈了我的靴子?牛肉是牛身上的,皮靴也是牛上身上來的,也不算什麼委屈。喂,你們店中還有什麼拿手菜肴?說些出來聽聽。”酒保道:“拿手小菜自然是有的,不過價錢不這麼便宜。”阿紫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當的一聲,拋在桌上,問道:“這夠了麼?”
  酒保見這錠銀子足足有五兩重,兩整桌的酒菜也夠了,忙陪笑道:“夠啦,免啦,怎麼不夠?小店拿手的菜肴,有酒糟鯉魚、白切羊羔、醬豬肉……”阿紫道:“很好,每樣給煮三盆。”酒保道:“姑娘要嘗嘗滋味嘛,我瞧每樣有盆也夠了……”阿此沉著臉道:“我說要三盆是三盆,你管得著麼?”酒保道:“是,是!”拉長了聲音,叫道:“酒糟鯉魚三盆哪!白切羊羔三盆哪……”
  蕭峰在一旁眼旁觀,知道這小姑娘明著和酒保搗蛋,實則是逗引自己捶嘴,當下偏給她來個不理睬,自顧自喝酒賞雪。
  過了一會,白切羊羔送上來了。阿紫道:“一盆留在這裡,一盆送去給那位爺台,一盆放在那張桌上。那邊給放上碗筷,斟上好酒。”酒保道:“還有客人來麼?”阿紫瞪了他一眼,道:“你這麼多嘴,小心我割你了你的舌頭!”酒保伸了伸舌頭,笑道:“要割我的舌頭麼,只怕姑娘沒這本事。”
  蕭峰心中一動,向他橫了一眼,心道:“你這可不是自己找死?膽敢向這小反魔頭說這種話?”
  酒保將羊羔送到蕭峰桌上,蕭峰也不說話,提筷就吃。又過一會,酒糟鯉魚、醬豬肉等陸續送上,仍是每樣三盆,一盆給蕭峰,一盆給阿紫,一盆放在另一桌上。蕭峰來者不拒,一一照吃。阿紫每盆只嘗了一筷,便道:“臭的,燦的,只配給豬狗吃。”抓起羊羔:鯉魚:豬肉,去擦靴子。酒保雖然心痛,卻也無可奈何。
  蕭峰眼望窗外,尋思:“這小魔頭當真討厭,給她纏上了身,後患無窮。阿朱托我照料她,這人是個鬼精靈,她要照自己綽綽有余,壓根兒用不著我操心。我還是避之則吉,眼不見為淨。”
  正想到此處,忽見遠處一人在雪地中走來。隆冬臘月,這人卻只衣一身黃葛布單衫,似乎絲毫不覺寒冷。片刻間來到近處,但見他四十來歲年紀,雙耳上各垂著一只亮晃晃的黃大環,獅鼻闊口,形貌頗為凶狠詭異,顯然不是中土人物。
  這人來到酒店門前,掀簾而入,見到阿紫,微微一怔,隨卻臉有喜色,要想說話,卻又忍住,便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
  阿紫道:“有酒有肉,你如何不吃?”那人見到一張空著座位的桌上布滿酒菜,說道:“是給我要的麼?多謝師妹了。”說著走過去坐下,從懷中取來一把金柄小,切割牛肉,用手抓起來便吃,吃幾塊肉,喝一碗酒,酒量倒也不弱。
  蕭峰心道:“原來這人是星海宿老怪的徒兒。”他本來不喜此人的形貌舉止,但見他酒量頗佳,便覺倒也並不十分討厭。
  阿紫見他喝干一壺酒,對本保道:“這些酒拿過去,給那位爺台。”說著雙手伸到面前的酒碗之中,攪了幾下,洗去手上的油膩肉汁,然後將酒碗一推。酒保心想:“這酒還能喝麼?”
  阿紫見他神情猶豫,不端酒碗,催道:“快拿過去啊,人家等著喝酒哪。”酒保笑道:“姑娘你又來啦,這碗沽怎麼還喝能?”阿紫板起了臉道:“誰說不能喝?你嫌我手髒麼?這麼著,你喝一口酒,我給你一錠銀子。”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錠一兩重的小元寶來,放在桌上。酒保大喜,說道:“喝一口酒便給一兩銀子,可太好了。別說姑娘不過洗洗招待手,就是洗過腳的洗腳水,我也喝了。”說著端起酒碗,呷了一大口。
  不料酒水入口,便如一塊燒紅的熱鐵灸烙舌頭一般,劇痛難當,酒保“哇”的一聲,口一張,酒水亂噴而出,只痛得他雙腳亂跳,大叫:“我的娘呀!哎唷,我的娘呀!”蕭峰見他這等神情,倒也吃了一驚,只聽得叫聲越來越模糊,顯是舌頭腫了起來。
  酒店中掌櫃的、大師父、燒火的、別的酒保聽得叫聲都湧了過來,紛紛詢問:“什麼事?什麼事?”那酒保雙手扯著自己面頰,已不能說話,伸出舌頭來,只見舌頭腫得比平常大了三倍,通體烏黑。蕭峰又是一驚:“那是中了劇毒。這小魔頭的指只在酒中浸了一會,這碗酒就毒得如此厲害。”
  眾人見到酒保舌頭的異狀,無不驚惶,七張八嘴的亂嚷:“碰到一什麼毒物?”是給蠍子螯上了麼?”哎唷,這可不得了,快,快去請大夫!”
  那酒保伸手指著阿紫,突然走到她面前,跪倒在地。咚咚咚磕頭。阿紫笑道:“哎唷,這可當不起,你求我什麼事啊?”酒保偶然仰起頭來,指指自己舌頭,又不住磕頭。阿紫笑道:“要給你治治,是不是?”酒保痛得滿頭大汗,兩只手在身上到處抓亂捏,又磕頭,又是拱手。
  阿紫伸手懷,取出一把金柄小刀,和那獅鼻人所持的刀子全然相同,她左手抓住了那酒保後頸,右手金刀揮去,嗤的一聲輕響,將他舌塵割去了短短一截。旁觀眾人失聲大叫,只見斷舌處血如泉湧。那酒保大吃一驚,但鮮血流出,毒性便解,舌頭上的痛楚登時消了,片刻之時,腫也退了。阿紫從懷中取出一小瓶,撥開塞,用小指指甲挑了些黃色藥末,彈在他舌塵上,傷口血流立緩。
  那酒保怒既不敢,謝又不甘,神情極是尷尬,只道:“你……你……”舌頭給割去了一截,自然話也說不清楚了。
  阿紫將那小錠銀子拿在手裡,笑道:“我說你喝一口酒,就給一兩銀子,剛才這口酒你吐了出來,那可不算,你再喝啊。”酒保雙手亂搖,含含糊糊的道:“我……我不要了,我不喝。”阿紫將銀子收入懷中,笑道:“你剛才說什麼來著?你好像是說,‘要割我的舌頭麼?只怕姑娘沒這本事。’是不是?這會兒可是你磕頭求我割的,我差問你:姑娘有沒有這本事呢?”
  那酒保這才恍然,原來此事會因自己適才說錯了一句話而起,惱恨到了極處,登時便想上前動手,狠狠打她一頓,可是見另外兩張桌上各坐著一魁梧雄壯的男人,顯是和她一路,便又膽怯。阿紫又道:“你喝不喝啊?”酒保怒道:“老……老子”想起隨口罵人,只怕又要著她道兒,又驚又怒,發足奔向內堂,再也不出來了。
  掌櫃等眾人紛紛議論,向阿紫怒目而視,各歸原處,換了個酒保來抬招呼客人。這酒只見了適才這場情景,只嚇得膽戰心驚,一句話也不敢說。
  蕭峰大是惱怒:“那酒保只不過說了句玩笑話,你就整治得他終身殘廢,以後說話再也無法清楚。小小年紀,行事可忒也歹毒。”
  只聽阿紫道:“酒保,把這碗酒送去給那位大爺台喝。”說著向那獅鼻人一指。那酒保見她伸手向酒碗一指,已是全身一震,待聽她說要將這酒送去給客人,更加驚懼。阿紫笑道:“啊,是了,你不肯拿酒給客人,定是自己想喝了。那也可以,這就自己喝罷。”那酒保嚇得面無人色,忙道:“不,不,小人……小人不喝。”阿紫道:“那你快拿去啊。”那酒保道:“是,是。”雙手牢牢捧著酒碗,戰戰兢兢的移到那獅鼻桌上,唯恐不小心濺了半滴出來,雙手發抖,酒碗碗底碰到桌面時,嗒嗒嗒的直響。
  那獅鼻人桌上,兩手端起酒碗,定睛凝視,瞧著碗中的酒水,離口約有一尺,卻不再移近,也不放回桌上。阿紫笑道:“二師哥,怎麼啦?小妹請你喝酒,你不給面子嗎?”
  蕭峰心想:“這碗酒劇毒無比,這人當然不會受激,白白送了性命。內功再強之人,也未必能抵擋酒中的劇毒。”
  哪知獅鼻人又凝思半晌,舉碗就唇,骨嘟的直喝下肚。蕭峰吃一驚,心道:“這人難道竟有深厚無比的內力,能化去這等劇毒?”正驚疑間,只見他已將一大碗酒喝干,把酒放回桌上,兩只大拇指上酒水淋漓,隨手便在衣襟上一擦。蕭峰微一沉思,便知其時理:“是了,他喝酒之前兩只大拇插入酒中,端著碗半晌不飲,多半他大拇指上有解毒藥物,以之化去了酒中劇毒。”
  阿紫見他飲干毒酒登時神色惶,強笑道:“二師哥,你化毒的本領大進了啊,可喜可賀。”獅鼻人並不理睬,狠吞慮咽的一頓大嚼,將桌上菜肴吃了十之八九,拍拍肚皮,站起身來,說道:“走吧。”阿紫道:“你請便吧,咱們後會有期。”獅鼻人瞪著一對怪眼,道:“什麼後會有期?你跟我一起去。”阿紫搖頭道:“我不去。”走到蕭峰身邊,說道:“我和這位大哥有約在先,要到江南去走一遭。”
  獅鼻人向蕭峰瞪一眼,問道:“這家伙是誰?”阿紫道:“什麼家伙不家伙的?你說客氣些。他是我姊夫,我是他小姨,我們二人是至親。”獅鼻人道:“你出下題目來,我做文章,你就得聽我話。你敢違反本門的門規不成?”
  蕭峰心道:“原來阿紫叫他喝這毒酒,乃是出一難題,卻不料這人居然接下了。”
  阿紫道:“誰說我出過題目了?你說是喝這碗酒麼?哈哈,笑死人啦,這碗酒是我給酒保喝的。想不到你堂堂星宿派門人,卻去喝臭酒保喝過的殘酒。人家臭酒保喝了也不死,你再去喝,又有什麼了不起?我問你,這臭酒保死了沒有?連這種人也喝得,我怎麼會出這等容易題目?”這番話委實強辭奪理,可是要駁倒她卻也不易。
  那獅鼻人強忍怒氣,說道:“師父有命,要我傳你回去,你違抗師命麼?”阿紫笑道:“師父最疼我啦,二師哥,請你回去稟告師父,就說我在道上遇見了姊夫,要一同去江南玩玩,給他老人家買些好玩的古董珠寶,然後再回去。”獅鼻人搖頭道:“不成,你拿了師父的……”說到這裡,斜眼向蕭峰相睨,似乎怕洩露了機密,頓了一頓,才道:“師父大發雷霆,要你快快回去。”阿紫央求道:“二師哥,我明知師父在大發雷霆,還要逼我回去,這不是有意要我吃苦頭嗎?下次師父責罰你起來,我可不給你求情啦。”
  這句話似令獅鼻人頗為心動,臉上登時現出猶豫之色,想是星宿老怪對她頗為寵愛,在師父跟前很能說得上話。他沉呤道:“你既執意不肯回去,那麼就把那件東西給我。我帶回去繳還師父,也好有個交代,他老人家的怒氣也會平息了些。”
  阿紫道:“你說什麼?那件什麼東西?我可全不知道。”獅鼻人臉一沉,說道:“師妹,我不動手冒犯於你,乃是念在同門之誼,你可得知道好歹。”阿紫笑道:“我當然知道好歹,你來陪我吃飯吃酒,那是好;你要逼我回到師父那裡,那便是歹。”獅鼻人道:“到底怎樣?你如不交也那件物事,便跟我回去。”阿紫道:“我不回去,也不知道你說些什麼。你要我身上的物事?好吧……”說著從頭發上撥下一枚表珠釵,說道:“你要拿個記認,好向師父交代,說拿這根珠釵去吧。”獅鼻人道:“你真要逼得我非動手不可,是不是?”說著走上了一步。
  阿紫眼見他不動色的喝干毒酒,使毒本領比自己高出甚多,至有內力武功,更萬萬不是他敵手。星宿派武功陰毒狠辣,出手沒一招留有余地,敵人只要中了,非死也必重傷,傷後受盡荼毒,死時也必慘酷異常,師兄弟間除了爭奪本門排名高下而性命相搏,從來不相互拆招練拳,因拆招必分高下,一分高下便有死傷。師父徒弟之間也從不試演功夫。星宿老怪傳授功訣之後,各人便分頭修練,高下深淺,唯有各人自知,逢到對敵之時,才顯出強弱來。按照星宿派門中規矩,她去既以毒酒相示,等於同門較藝,已是非同小可之事,獅鼻人倘若認俞,一輩子便受她之制,現下毫不猶豫的將這碗毒酒喝下肚去,阿紫若非另有反敗為勝之道,就該服服貼貼的聽行事,否則立有殺身大禍。她見情勢緊迫,左手拉著蕭峰衣袖,叫道:“姊夫,他要殺我呢。“姊夫”,右一聲“姊夫”。聽得怦然心動,念起阿朱相囑托的遺言,便想出手將那獅鼻人打發了。但一瞥眼間,見到地下一灘鮮血,心想阿紫對付那酒保如此辣手,讓她吃些苦頭、受些懲戒也是好的,便眼望窗外,不加理睬。
  那獅鼻人不願就此對阿紫痛下殺手,只想顯一顯厲害,教她心中害怕,就此乖乖的跟他回去,當下右手一伸,抓住了蕭峰的左腕。
  蕭峰見他右肩微動,便知他要向自己出手,卻不理會,任由他抓住手腕,腕上肌膚和他掌心一碰到,便覺炙熱異常,知道對方掌心蘊有劇毒,當即將一股真氣運到手腕之上,笑道:“怎麼樣?閣下要跟喝一碗酒,是不是?”伸右手斟了兩大碗酒,說道:“請!”
  那獅鼻人連運內力,卻見蕭峰泰然自若,便如沒有知覺一般,心道:“你別得意,待會就要你知道我毒掌的厲害。”說道:“喝酒便喝酒,有什麼不敢?”舉起酒碗,一大口喝了下去。下料酒到咽喉,突然一股內息的逆流從胸口急湧而上,忍不住“哇”的一聲,滿口酒水噴出,襟前酒水淋漓,跟著便大聲咳嗽,半響方止。
  這一來,不由得大驚失色,這般內息逆流,顯是對方雄渾的內力傳入了自己體內秘致,倘若他要取自己性命,適才已是易如反掌,一驚之下,忙松指放開蕭峰手腕。不料蕭峰手腕上竟如有一股極強黏力,手掌心膠著在他腕上,無法擺脫。獅鼻人大驚,用力一摔。蕭峰一動不動,這一摔便如是撼在石柱上一般。
  蕭峰又斟了碗酒,道:“老兄適才沒喝到酒,便喝干了這碗,咱們再分手如何?”獅鼻人又是用力一掙,仍然無法擺脫,左掌當即猛力往蕭峰面門打來。掌力未到,蕭峰已聞到一陣腐臭的腥氣猶如大堆死魚相似,當下右手推出,輕輕一撥。那獅鼻人這一掌使足了全力,到知掌力來到中途,竟然歪了,但其時已然無法收力,明知掌力已被對方撥歪,還是不由自主的一掌擊落,重重打在自己右肩,喀喇一聲,連肩關節也打脫了。
  阿紫笑道;“二師哥,你也不用客氣,怎麼打起自己來?可教我太也不好意思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01:20 PM

 獅鼻人惱怒已極,苦於右手手黏在蕭峰手腕之上,無法得脫,左手也不敢再打,第三次掙之不脫,當下催動內力,要將掌心中蘊積著劇毒透入敵人體內。豈知這股內力一碰到對手腕,立時便給撞回,而且並不止於手掌,竟不往向上倒退,獅鼻人大驚,忙運內力與抗。但這股挾著劇毒的內力猶如海湖倒卷入江,頃刻間便過了手肘關節,跟著沖向腋下,慢慢湧向胸口。獅鼻人自然明白自己掌中毒性的厲害,只要一侵入心髒,立即斃命,只急得滿頭大汗,一滴滴的流了下來。
  阿紫笑道:“二師哥,你內功當真高強。這麼冷的天氣,虧你還能大汗淋漓,小妹委實佩服得緊。”
  獅鼻人哪裡還有余暇去理會她嘲笑?明知已然無?,卻也不願就此束手待斃,並命催勁,能夠多撐持一刻便好一刻。
  蕭峰心想:“這人和我無怨無仇,雖然他一上來便向我痛下毒手,卻又何必殺他?”突然間內力一收。
  獅鼻人陡然間覺得掌心黏力已去,快要迫近心髒那股帶毒內力,立時疾沖回向掌心,驚喜之下,需忙倒退兩步,臉上已無血色,呼呼喘氣,再也不敢走近蕭峰身邊。
  他適才死裡逃生,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又再回來。那酒保卻全然不知,過去給他斟酒。獅鼻人手起一掌,打在他臉上。那酒保啊的一聲,仰天便倒。獅鼻人沖出大門,向西南方疾馳去,只聽一陣極塵極細的哨子聲遠遠傳了出去。
  蕭峰看酒保時,見他一張臉全成黑色,頃刻章便已斃命,不禁大怒,說道:“這廝好生可惡,我饒了他性命,怎地他反而出手傷人?”一按桌子,便要追出。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坐下來,我跟你說。”
  阿紫苦叫他“喂”,或是“喬幫主”、“蕭峰大哥”什麼的,蕭峰一定不理睬,但這兩聲“姊夫”一叫他登時想阿朱,心中一酸,問道:“怎麼?”
  阿紫道:“二師哥不是可惡,他出手沒傷到你,毒不能散,便非得另殺一人不可。”蕭峰也知道邪門派武功中原有“散毒”的手法,毒聚於掌之後,若不使在敵人身上,便須擊牛擊馬,打死一只畜生,否則毒氣回歸自身,說道:“要散毒,他不會去打一頭牲口一樣?”她隨口而出,便如是當然之理。
  蕭峰心中一寒:“這小姑娘的性子好不狠毒,何必多去理她?”見酒店中掌櫃等又再湧出,不願多惹麻煩,閃身便出店門,逕向北行。
  他耳叫得阿紫隨後跟來,當下加快腳步,幾步跨出,便已將她拋得老遠。忽聽得阿紫嬌聲說道:“姊夫,姊夫,你等等我,我……我跟不上啦。”
  蕭峰起先一直和她相對說話,見到她的神情舉止,心下便生厭惡之情,這時她在背後相呼,竟宛如阿朱生時嬌喚一般。這兩個同胞姊妹自幼分別但同父同母,居然連說話的音調也十分相像。蕭峰心頭大震,停步回過身來,淚眼模糊之中,只見一少女從雪地中如飛奔來,當真便如阿朱復生。他張開雙臂,低聲叫道:“阿朱,阿朱!”
  一霎時間,他迷迷糊糊的想和阿朱雁門外一同回歸中原、道上親密旖旎的風光,驀地裡一個濕軟的身子撲進懷中,叫道:“姊夫,你怎麼不等我?”
  蕭峰一驚,醒覺過來,伸手將她輕輕推開,說道:“你跟著我干什麼?”阿紫道:“你替我逐退了我師哥,我自然要來謝謝你。”蕭峰淡然道:“那也不用謝了。我又不是存心助你,是他向我出手,我只好自衛,免得死在他手裡。”說著轉身又行。
  阿紫撲上去拉他手臂。蕭峰微一斜身,阿紫便抓了個空。她一個踉蹌,向前一撲,以她的武功,自可站定,但她乘機撒嬌,一撲之下,便摔在雪地之中,叫道:“哎唷,哎唷!摔死人啦。”
  蕭峰明知她是裝假,但聽到她的嬌呼之聲,心頭便湧出阿朱的莫樣,不自禁感到一陣濕馨,當即轉身,伸手抓往她後領拉起,卻見阿紫正自嬌笑。她道:“姊夫,我姊姊要你照料我,你怎麼不聽她話?我一小姑娘,孤苦伶仃的,這許多人要欺負我,你也不理不睬。”
  這幾句話說得楚楚可憐,蕭峰明知她九成是假,心中卻也軟了,問道:“你跟著我有什麼好?我心境不好,不會跟你說話的。你胡作非為,我要管你的。”
  阿紫道:“你心境不好,有我陪著解悶,心境豈不是慢慢可以好了?你喝酒的時候,我給斟酒,你替換下的衣衫,我給你縫補漿洗。我行事不對,你肯管你,當直再好沒有了。我你小爹娘就不要我,沒人管教,什麼事也不懂……”說到這裡,眼眶兒便紅了。
  蕭峰心想:“她姊姊倆都有做戲天才,騙人的本事當真爐火純青,高明之至。可幸我早知她行事歹毒,決計不會上她的當。她定要跟著我,到底有什麼圖謀?是她師父派她來害我嗎?”心中一凜:“莫非我的大仇人和星宿老怪有所牽連?甚至便是他本人?”隨卻轉念:“蕭峰堂堂男子,豈怕這小女孩向我偷下毒手?不如將她計就計,允她隨行,且看她有何詭驚動施將出來,說不定著落在她身上,得報我的大仇,亦未可知。”便道:“即然如此,你跟我同行便了。咱們話說明在行先,你如再無辜傷人殺人,我可不能饒你。”
  阿紫伸了舌頭,道:“倘若人家先來害我呢?要是我所殺傷的是壞人呢?”
  蕭峰心想:“這小女孩狡猾得緊,她若出手傷了人,便會花言巧語,說作是人家先向她動手,對明明是好人,她又會說看錯了人。”說道:“是好人壞人,你不用管。你既和我同行,人家自然傷了你,總而言之,不許你跟人家動手。”
  阿紫喜道:“好!我決不動手,什麼事都由你來抵擋。”跟著歎道:“唉,你不過是我姊夫,就管得我這麼緊。我姊姊倘若不死而媽嫁了你,還是給你管死了。”
  蕭峰怒氣上沖,待要大聲呵斥,但跟著心中一陣難過,又見阿紫眼閃爍著一絲狡獪的神色,尋思:“我說了那幾句話,她為什麼這樣得意?”一時想之不透,便不理會,撥步逕行,走出裡許,猛地想起:“啊喲,多半她有什麼大對頭、大仇人要跟她為難,是以騙我來保護她了。其實不論她是對是錯,我就算沒說過這句話,只要她在我身邊,也決會讓她吃虧。”
  又行裡許,阿紫道“:姊夫,我喝支曲和兒給你聽,好不好?”蕭峰打定了主意:“不管她出什麼主意,我一概不允。給她釘子碰得越多,越對她有益。”便道:“不好。”阿紫嘟起了嘴道:“你這人真專橫得緊。那麼我說個笑話給你聽,好不好?”蕭峰道:“不好。”阿紫道:“我出個迷語請你猜,好不好?”蕭峰說:“不好。”阿紫道:“那麼你說個笑話給我聽,好不好?”蕭峰道:“不好。”阿紫道:“你喝支曲兒給我聽,好不好?”蕭峰道:“不好。”她一連問十七八件事,蕭峰想也不豐想,都是一口回絕。阿紫又道:“那麼我不吹笛兒你聽,好不好?”蕭峰仍道:“不好!”
  這兩字一出口,便知是上了當,她問的是“我不吹笛兒給你聽”,自己說“不好”,那就是要她吹笛了。他話已出口,出就不加理會,心想你要吹笛,那就吹吧。
  阿紫歎了口氣,道:“你這也不好,那也不好,真難侍候,可偏偏要我吹笛,也只有依你。”說著從懷中取出一根玉笛。
  這玉笛短得出奇,只不來七寸來長、通體潔白,晶瑩可愛。阿紫放到口邊,輕輕一吹,一股塵銳的哨聲,本來笛聲清揚激越,但這根白玉笛中發出來的聲音卻十分淒厲,全非樂調。
  蕭峰心念微動之際,已知其理,暗暗冷笑:“是了,原來你早約下同黨?埋伏在左近,要來襲擊於我,蕭峰豈懼你這些狐群狗黨?只是不可大意了。”他知星宿老怪門下武功極是陰毒,莫要一個疏神,中了暗算。只聽阿紫的笛子吹得高一陣,低一陣,如殺豬,如鬼哭,難聽無比。這樣一個活潑美貌的小姑娘,拿著這樣一支晶瑩可愛的玉笛,而吹出來的聲音竟如比淒厲,愈益顯得宿派的邪惡。
  蕭峰也不去理她,自行趕路,不久上一條長長的山嶺,山路狹隘,僅容一人,心道:“敵人若要伏擊,定在此處。”果然上得嶺來,只轉一個山坳,便見前面攔著四人。那四人一色穿的黃葛布衫,服飾打扮和酒店中所遇的獅鼻人一模一樣,四人不能並列,前後排成一行,每人手中都著一根長長的鋼杖。
  阿紫不再吹笛,停了腳步,叫道:“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八師哥,你們都好啊。怎麼這樣巧,大家都在這裡聚會?”
  蕭峰也停了腳步,倚著山壁,心想:“且看他們如何裝神弄鬼?”
  四人中當先一人是個胖胖的中年漢子,先向蕭峰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才道:“小師妹,你好啊,你怎麼傷了二師哥?”阿紫失驚道:“二師哥受了傷嗎?是誰傷他的?傷重不重?”
  排在最後那人大聲道:“你還假惺惺什麼?”他說是你叫人傷了他的。”那是個矮子,又排在最後,全身給前面三人擋住了,蕭峰瞧不見他模樣,聽他說話極快,顯然性子甚急,這人所持的鋼杖偏又最長最大,想來膂力不弱,只緣身子矮了,便想在別的地方出人頭地。
  阿紫道:“八師哥,你說什麼?二師哥說是你叫人傷他的?哎喲,你怎可以下這毒手?師父他老人家知道了,怎肯放過你,你難道不怕?”那矮子暴跳如雷,將鋼杖在山石上撞得當當亂響,大聲道:“是你傷的,不是我傷的。”阿紫道:“什麼‘是你傷的,不是我傷的’,好啊你招認了。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你三們三位都親耳聽見了,八師哥說是他害死二師死二師哥的,是了,他定是使‘三陰蜈蚣爪’害死了二師哥。”
  那矮子叫道:“誰說二師哥死了!他沒死,受的傷也不是‘三陰蜈蚣瓜’……阿紫搶著道:“不是三陰蜈蚣爪?那麼定是‘抽髓掌’了,這是你的拿手本領,二師哥不小心中了你的暗算,你……你右太厲害的。”
  那矮子暴跳如雷,怒叫:“三師哥快動手,把這小賤人拿了回去,回了拿去,請師父發落,她……她……她……胡說八的,不知說些什麼,什麼東西……”他口暗地本已難,這一著急,說得奇快,更是不知所雲。那胖子道:“動手倒也不必了,小師妹向好乖、她聽話的,小師妹,你跟我們去吧。”這胖子說話慢條斯理,似乎性子甚是隨和。阿紫笑道L:“好啊,三師哥說什麼,我就什麼,我向來是聽你話的。”那胖子哈哈一笑,說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咱們這就走吧。”阿紫道:“好啊,你們這就請便。”
  後面那矮子又叫了起來:“喂,喂,什麼你們請便?要你跟我們一起去。”阿紫笑道:“你們先走一步,我隨後便來。”那矮子道:“不成,不成!得跟我們一塊兒走。”阿紫道:“好倒也好,就可惜我姊夫不肯。”說著向蕭峰一指。
  蕭峰心道:“來了,來了,這出戲做得差不多了。”懶洋洋的倚在山壁之上,雙手圍在胸前,對眼前之事似乎全不關心。
  那矮子道:“誰是你姊夫,怎麼我看不見?”阿紫笑道:“你身材太高了,他也看不見你。”只聽得當的一聲響,那矮子鋼杖在地下撐,身子便即飛起,連人帶杖越過三個師兄頭頂,落在阿紫之前,叫道:“快隨我們回去!”說著便向阿紫肩頭抓去。這人身材雖矮,卻是腰粗膀闊,橫著看去,倒頗為雄偉,動作也甚敏捷。阿紫不躲不閃,任由他抓。那矮子一只大手剛要碰到她肩頭,突然微一遲疑,停住不動,問道:“你已動用了麼?”阿紫道:“動用什麼?”那矮子道:“自然神木王鼎了……”
  他這“神木王鼎”四個一字出口,另外三人齊聲喝道:“八師弟,你說什麼?”聲音十嚴內峻,那矮子退了一步,臉現懼惶之色。
  蕭峰心下琢磨:“神木王鼎是什麼東西?這四人神色十鄭重,決非做戲。他們埋伏在這裡,怎麼並不出手,盡是自己斗口,難道擔心敵我不過,還在等什麼外援不成?”只見那矮子道:“就神……神……那個東西。”阿紫一指,道:“我送了給我姊夫啦。”她此立一出,四人的目光齊向蕭峰射來,臉上均現怒色。蕭峰心道:“這些人當真討厭,我也懶得多跟他們理會了。”他慢慢站直身子,突然間雙足一點,陡地躍起,
  從四人頭頂飛縱而過。這一下既奇且快,那四人也沒見他奔跑跳躍或是曲膝作勢,只眼前一花,頭頂風聲微動,蕭峰已在四人身後。四人大聲呼叫,隨後追來,但一霎眼間,蕭峰已在數丈之外。
  忽聽得呼一聲猛響,一件沉重的兵刃擲向他後心。蕭峰不用轉頭,便舌是有人以鋼杖擲到,。他左手反轉,接住鋼杖。那四人大聲怒喝,又有兩鋼杖捧在手中,已有一六七十斤,蕭峰腳嫣絲毫不緩,只聽得呼的一聲又有一根鋼杖擲到。這一根飛來時聲音最響,顯然最為沉重,料是那矮子擲來的。蕭峰心想:“這幾個蠻子不識好歹,須得讓他們知道些厲害。”但聽得那鋼杖飛向腦後,相距不過兩尺,他反過左手,又輕輕接住了。
  那四人飛擲鋼杖,本來敵人要閃身避開也十分不易,料知四杖之中,必有一兩根打中了他,否則兵刃豈肯輕易脫手?豈知蕭峰竟行若無事的一一接去,無不又驚又怒,大呼大叫的急趕。蕭峰待他們追一陣,陡地立住腳步。這四人正自發力奔跑,收足不定,險些沖到他身上,急忙站住,呼呼喘氣。
  蕭峰從他們投擲鋼杖和奔跑之中,已估量到四人武功平平。他微微一笑,說道:“各位追趕在下,有何見教?”
  那矮子道:“你……你……你是誰?你……你武功很厲害啊。”蕭峰笑道:“也沒什麼厲害。”一面說,一面運勁於掌,將一根鋼杖無聲無響的按入了雪地之中。那山道是極堅的硬土,卻見鋼杖漸漸縮短,沒到離地二尺許之外,蕭峰放開了手,右腳踏落,將鋼杖踏得上端竟和地平。
  這四人有的雙目圓睜,有的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蕭峰一根接著一根,又將兩根鋼杖踏入地中,待插到第四根鋼杖時,那矮子縱身上前,喝道:“別動我的兵刃!”
  蕭峰笑道:“好,還你!”右手得起鋼杖,對准了山壁用力一搠,當的一聲響,直插入山壁之中。一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五尺插入巖中。這鋼杖所插外乃是極堅極硬的黑巖。蕭峰這麼運勁一擲,居然入巖如此之深,自己也覺欣然,尋思:“這幾個月來各歷憂勞,功夫倒沒擱下,反而更長進了。半年之前,我只怕還沒能插得如此深入。”
  那四人不約而同的大聲驚呼,臉露敬畏之色。
  阿紫自後趕到,叫道:“姊夫,你這手功夫好得很啊,快教教我。”那子怒道:“你是星宿派門下弟子,怎麼去請外人教藝?”阿紫道:“他是我姊夫,怎麼是外人了?”
  那矮子急於盧回自已兵刃,縱身一躍,伸手去抓鋼杖。豈知蕭峰早已估量出他輕身功夫的深淺,鋼杖橫插在石壁之上,離地一丈四五尺,那教矮子的手指差了尺許,碰不到鋼杖。
  阿紫拍手笑道:“好啊,八師哥,只要撥了你的兵刃到手,我便跟你去見師父,否則便不用想了。”那矮子這麼一躍,使足平生之力,乃是他輕身功夫的極限,便再躍高一寸,也已艱難萬分,聽阿紫這麼出言相激,心惱怒,又是用力一縱,中指指塵居然碰到了鋼杖。阿紫笑道:“碰到不算數,要撥了出來。”
  那矮子怒極之下,功夫竟然比平時大進,雙足力蹬,一個矮矮闊闊的身軀疾升而上,雙手急抓,竟然抓住了鋼杖,但這麼一來,身子可就掛在半空,搖搖幌幌的無法下來。他使力撼動鋼杖,但這根八尺來長的鋼杖倒有五尺陷入了堅巖之中,如此搖撼,便搖上三日三夜,也未必搖得下來,這模樣自是滑稽可笑之極。
  蕭峰笑道:“蕭某可要失陪了!”說著轉身便行。
  那矮子卻說什麼也不肯放手,他對自己的武功倒也有自知之明,適才一躍而攀上鋼杖,實屬僥幸,松開手落下之後,第二次再躍,多半不能再攀得到。這鋼杖是他十愛惜的兵刃,輕重合手,再打造,那就難了,他又用力搖了幾下,鋼杖仍是紋絲不動,叫道:“喂,你將神木王鼎留下,否則的話,那可後患無窮。”
  蕭峰道:“神木王鼎,那是什麼東西?”
  星宿派門下的三弟子上前一步,說道:“閣下武功出神入化,我們都是很佩服的。那座小鼎嘛,本門很是看重,外人得之卻是無用,還請閣下賜還。我們必有酬謝。”
  蕭峰見他們的模樣不似作假,也不似埋伏了要襲擊自己的樣子,便道“阿紫,將那外神木王鼎拿出來,給我瞧瞧,到底是什麼東西。”
  阿紫道:“哎唷,我交給你啦,肯不肯交出來,可全憑你了。姊夫,還是你自己留著吧。”蕭峰一聽,已猜到她盜了師門寶物,說已交在自己手中,顯是為了要自己為她擋災,當下將計就計,哈哈一笑,說道:“你交給我的事物很多,我也弄不清那一件叫做‘神木王鼎’。”
  那矮子身吊在半空,當即接口:“那是一只六寸來高的小小木鼎,深黃平顏色。”蕭峰道:“嗯,這只東西麼?我見倒見過,那只是件小小玩意兒,又有什麼用處?”那矮子道:“你懂得什麼?怎麼是一件小小玩意兒?這木鼎……”他還待說下去,那胖子喝道:“師弟別胡說八道。”轉頭向蕭峰道:“這雖是件沒用的玩意兒,但這是家師……家師……那個父親所賜,因此不能失卻,務請閣下賜還,我們感激不盡。”
  蕭峰道:“我隨手一丟,不知丟到哪裡去啦,是不是還找得到,那也難說。倘若真是要緊物事,我就回信陽去找找得,只不過路程太遠,再走回頭路可就太也麻煩。”
  那矮子搶著道:“要緊得很。怎麼不要緊?咱們快……快……回信陽去拿。”他說到這裡,縱身而下,連自己的就手兵刃也不要了。
  蕭峰伸手輕敲自己額角,說道:“唉,這幾天沒喝夠酒,記性不大好,這只木鼎嘛,也不知是放在信陽呢,還是在大理,嗯,要不然是在晉陽……”
  那矮子大叫:“畏,畏,你說什麼?到底是在大理,還晉陽?天南地北,這可不是玩的。”那胖子卻也蕭峰是故意為難,說道:“閣下不必出言戲耍,便教比鼎完好歸還,咱們必當重重酬謝,決不食言。”
  蕭峰突然失驚道:“啊喲,不好,我想起來了。”那四人齊聲驚問:“什麼?”蕭峰道:“那木鼎是在馬夫人家裡剛才我放了一把火,將她家燒得片瓦無存,這只木鼎嘛,給大火燒上一燒,不知道會不會壞?”那矮子大聲道:“怎麼不壞,這個……這個……三師哥,四師哥,那如何是好。我不管,師父要責怪,可不關我的事。小師妹,你自己去跟師父說,我,我我可管不了。”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01:22 PM

阿紫笑道:“我記得好像不在馬夫人家裡。眾位師哥,小妹失陪了,你們跟我姊夫理論理論吧。”說著斜身一閃,搶在蕭峰身前。
  蕭峰轉了過來,張臂攔住四人,道:你倘若說明白那神木王鼎的用途來歷,說不定我可以幫你們找找,否則的話,在下恕不奉陪了。”
  那矮了不住搓手,說道:“三師哥,沒法子啦,只好跟他說了吧?那胖子道:“好,我便跟閣下說……”
  蕭峰突然身形一幌,縱到那矮子身邊,一伸手托在他腑下,道:“咱們到上面去,我只聽你說,不聽他的。”他知那胖子貌似忠厚,其實十分狡獪,沒半句真話,倒是這矮子心直口快,不會說謊。他托著那子的身軀,發足便往山壁上奔去。山壁陡峭之極,本來無論如何攀援不上,但蕭峰提氣直上,一口氣便沖上了十來丈,見有一聲凸出的石頭,便將那矮子放在石上,自己一足踏石,一足凌空,說道:“你跟我說吧!”
  那矮子身在半空,向下一望,不由得頭暈目眩,忙道:“快……快放我下去。”蕭峰笑道:“你自己跳下去吧。”那矮子道:“我是出塵子。”蕭峰微微一笑,心道:“這名字倒風雅,只可惜跟你老兄的身材似乎不大相配。”道:“我可要失陪了。後會有制。”
  出塵子大聲道:“不能,不能,哎唷,我……我要摔死了。”雙手緊貼山壁,暗運內勁,要想抓住石頭,但觸手處盡是光溜溜地,哪裡依附得住?全武功雖然不弱,但處身這三面凌空的高處,不由得十他驚恐。
  蕭峰道:“快說,神木王鼎有什麼用!你要是不說,我就下去了。”
  出塵子急道:“我……我非說不可麼?”蕭峰道:不說也成,那就再見了。”出塵子下把拉住他衣袖,道:“我說,我說。這座神木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一,用來修習‘化功大法’的。師父說中,中原武人一聽到我們的‘化功大法’,便嚇得魂飛散,要是見到這座神木王鼎,非打得稀爛不可,這……這是一件希世奇珍,非同小可……”
  蕭峰久聞“化功大法”之名,知是一門污穢陰毒的邪術,聽得這神木王鼎用途如此,也懶得再問,伸手托在出塵了腋下,順著山直奔而下。
  在這陡峭如牆的山壁疾沖下來,比之上去時更快更險,出塵子嚇得大聲呼叫,一聲呼未息,雙腳已經著地,只嚇得臉如土色,雙膝發戰。
  那胖子道:“八師弟,你說了麼?”出塵子牙關格格互擊,兀自不出話來。
  蕭峰向著阿此道:“拿來”阿紫道:“拿什麼來啊?”蕭峰道:“神木王鼎!”阿紫道:“你不是說放在馬夫人家裡麼?怎麼又向我要?”蕭峰向她打量,見她纖腰細細,衣衫也甚單薄,身邊不似藏得有一座六寸來高的大鼎,心想:“這小姑娘狡猾得緊,陰魂不散的跟著自己,也很討厭,便道:“這種東西蕭某得之無用,決計不會拿了不還。你們信也好,不信也好,蕭某失陪了。”說著邁開大步,幾個起落,已將五人遠遠拋在後面。
  那四人震於他神威,要追還是不追,議論未定,蕭峰早已走得不知去向。
  蕭峰一口氣奔出七十余裡,這才找到飯店,飲酒吃飯。這天晚上,他在周王店歇宿,運了一會功,便即入睡。到得半夜,睡夢中忽然聽到幾聲塵銳的哨聲,當即驚醒。過得片刻西南角上有幾下哨聲,跟著東南角上也有幾下哨聲相應,哨聲塵鏡淒厲,正是星宿海一派門人所吹的玉笛。蕭峰道:“這一干人到左近了,不必理會。”
  忽然之間,兩“嘰,嘰”的笛聲響起,相隔甚近,便發自這小客店中,跟著有人說道:“快起身,大師哥到了,多半已拿住小師妹。”另一人道:“拿住了,你說她有能不能活命?”先前那人道:“誰知道呢,快走,快走!”聽得兩推開窗子縱躍也房。
  蕭峰心想:“又是兩個星宿派門下弟子,沒料到小客店中也伏得有這種人,想是他們比我先到,在客店中一聲不出,是以我並覺。那二人說不知阿紫能否活命,這小姑娘雖然歹毒,我總不能讓她死於非命,否則如何對得起阿朱?”當下也躍出房去。
  但聽得笛聲不斷,此起彼應,漸漸移西向南方。他循聲趕去,片刻間便已趕上了從客店中出來的那二人。他在二人身後十余丈處不即不離跟著,翻琿兩個山頭。只見前面山谷中生著堆火焰。火焰高約尺,色作純碧,鬼氣森森,和尋常火焰大異。那二人直向火焰處奔去,到火焰之前拜倒在地。
  蕭峰悄悄走近,隱身石後,望將出去,只見火焰旁聚集了十多人,一色的麻葛布衫,綠油油的火光照映之下,阿紫,她雙手已被鐵銬銬住,雪白的臉給綠火一映,看上去也甚詭異。眾人默不作聲的注視火焰,左掌按胸,口中喃喃的不知說些什麼。蕭峰知道這些邪魔外道各有呼的怪異儀式,也不去理會。他聽適才那名星宿弟子說“大師哥到了,多半已拿住了小師妹”,見這十余人有老有少,服飾一般無二,動作神態之中,也無哪一個特別顯出頤指氣使的厝樣。
  忽聽得“嗚嗚嗚”幾下柔和的笛聲從東北方飄來,眾人轉過身子,齊向著笛聲來處躬身行禮。阿紫小嘴微微翹,卻不轉身。蕭峰向著笛聲來處瞧去,只見一個白衣人影飄行而來,腳下甚是迅捷,片刻間便走到火焰鼓氣一吹,那火焰陡地熄滅,隨即大亮,蓬的一聲響,騰向半空,升起有丈許,這才緩緩降低,眾人高呼“:大師兄去力神奇令我等大開眼界。”
  蕭峰瞧那“大師兄”時,微覺詫異此人既是眾人的大師兄,該是個五六十歲的老者,豈知竟是個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身材高瘦,臉色青中泛黃,面目卻頗英俊。蕭峰適才見了他和飄行而至的輕功和吹火技,知道他內力不弱,但這般鼓氣吹熄綠火,重又點旺,卻非內功,料想是笛中藏著什麼引火的特異藥末。
  只聽他向阿紫道:“小師妹,你面子不小啊,這許多人為你勞師動眾,從星宿海千裡迢迢的趕到中原來。”
  阿紫道:“連大師哥也出馬,師妹的面子自然不小了,不過要是算我的靠山,只怕你們大伙兒的份量還有點兒不夠。”那大師兄哼了一聲,道:“師妹從小由咱們師父撫減低養長大,無父無母,打從哪裡忽色間又鑽了許多親戚出來的?只不過我爹爹、媽媽的姓名是個大秘密,不能讓人隨便知道而已。”那大師兄道:“那麼師妹的父母是誰?”阿紫道:“說出來嚇你一跳。你要我說麼,快開我了的手銬。”
  那大師兄道:“開你手銬,那也不難,你先將神木王鼎交出來。”阿紫道:“王鼎在我姊夫那裡。三師哥、四師哥、七師哥、八師哥他們不肯向我夫要,我又有什麼法子?”
  那大兄向蕭峰日間所遇的那四人瞧去,臉露微笑,神色溫和,那四人卻臉色大變,顯得害怕之極,出塵子道:“大……大……大師哥,這可不關我事。她……她姊夫本事太大,我……我們追他不上。”那大師兄道:“三師弟,你來說。”
  那胖子道:“是,是!”便將如何遇見蕭峰,他如何接去四人鋼杖,如何將出塵子提上山壁迫問等情一一說了,竟沒點急瞞。他本來行事說話都是慢吞吞地泰然自若,但這時對著那大師兄,說話聲音發顫,宛如大禍監頭一般。
  那大師兄待說遠,點了點頭,向出塵子道:“你跟他說了什麼?”
  出塵子道:“我……我……”那大師兄道:“你說了些什麼?跟我說好了。”出塵子道:“我說……我說……這座神木王鼎,是本門的三寶之一,是……是……練那個大法的。我又說,師父說道,中原武人一聽到我們的化功大法,便嚇得魂飛魄散,若是見到這座神木王鼎,非打得稀爛不可。我說這是一件稀世奇珍,非同小可,因些……因此靖他務必歸還。”那大師兄道:“很好,他說什麼?”出塵子道:“他……他什麼也不說,就放我下來了。”
  那大兄道:“你很好。你跟他說,這座神木王鼎是練咱們‘化功大法’之用,深恐他不知道‘化功大法’是什麼東西,特別聲明中武人一聽其名,便嚇得魂飛魄散。妙極,妙極,他是不是中原武人?”出塵子道:“我不……知……知道。”
  那大師兄道:“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他話聲溫和,可是出塵子這麼一剛強暴躁之人,竟如嚇得魂不具體地說體一般,牙齒格格打戰,道:“我…格格…我……格格……不……不……知……格格……知……格格……知道。”這“格格”之聲,是他上齒和下齒相擊,自己難以制止。
  那大師兄道:“那麼他是嚇得魂飛魄散呢?還並不懼怕。”出塵子道:好像他……他……格格……沒怎樣……怎麼……也不害怕。”那大師兄道:“你猜他這什麼不害怕?”出塵子道:““我猜不出,請……大……師哥告知。”那大師兄道:“中原武最怕咱們的化功大法,而要練這門化功大法,非這座神木王鼎不可。這座王鼎既然落入他手中,咱們的化功大法便便練不成,因此他就不怕了。”出塵子道:“是,是大師哥明見萬裡,料敵如神,師弟……師弟萬萬不及。”
  蕭峰日間和星宿派諸弟相遇,覺得諸人之中倒是這出塵子爽直坦白,對他較有好感,見他對那大師兄怕得如此厲害,頗有出手相救之意,那知越聽越不成話,這矮子吐言卑鄙,拼命的奉承獻媚。蕭峰便想:“這人不是好漢子是死是活,不怕事會。”
  那大師兄轉向阿紫,問道:“小妹夫到底是誰?”阿紫道:“他嗎?說出來只恐嚇你一跳。”那大師兄道:“但說不妨,倘若真是鼎鼎大名英雄人物,我摘星子留意在心便了。”
  蕭峰聽他自報道號,心道:“摘星子!好大的口氣!瞧他適才飄行而來的身法,輕功早然甚佳,卻也勝不過大理國的巴天石、四大惡人中的雲中鶴。”
  聽阿紫道:“他嗎?大師哥,中原武人以誰為首?”那大師兄摘星子道:“人人都說‘北喬峰,南慕容’難這二人都是你姊夫麼?”
  蕭峰氣往上沖,心道:“你這小子胡言亂語,瞧我叫你知道好歹。”
  阿紫格格一笑,說道:“大師哥,你說話也真有趣,我只有一姊姊,怎麼會有兩個姊夫?”摘星子微笑道:“我不知道你只一個姊姊。嗯,就算只一個姊姊,有兩個姊夫也不希奇啊。”阿紫道:“我姊夫脾氣大得很,下次我見到他時,將這句話說與他知,你就有苦頭吃了。我跟你說,我姊夫便是丐幫幫主、威震中原的‘北喬峰’便是。”
  此言一出,星宿派中見過蕭峰之人都是一驚,忍不住一齊“哦”一的一聲。這二師兄獅鼻人道:“怪不得,怪不得。折在他的手裡,我也服氣了。”
  摘星子眉頭微蹙,說道:“神木王鼎落入了丐幫手中,可不大好辦了。”
  出塵子雖然害怕,多嘴多舌的脾氣卻改不了,說道:“大師哥,這喬峰早不是丐幫的幫主了,你剛從西邊來,想來沒聽到中原武林最近這件大事。那喬峰,那喬峰,已給丐幫大伙兒逐出幫啦!”他事不關已,說話便順暢了許多。
  摘星子吁了口氣,繃緊的臉皮登時松了,問道喬峰給逐出丐幫了麼?是真的麼?”
  那胖胖的三弟子道:“江湖上都這麼說,還說他不是漢人,是契丹人,中原英雄人人要殺他而甘心呢。聽說此人殺父、殺母、殺師父、殺朋友、卑鄙下流,無惡不作。”
  蕭峰身山石之後聽著他述說自己這幾月來的不幸遭遇,不由得心中一酸,饒是他武功盡世,膽識過人,但江湖間聲名如此難聽,為天下英雄所不齒,畢竟無味之極。
  只聽摘星子問阿紫道:“你姊姊怎麼會嫁給這種人?難道天下人都死光了?還是給他先奸後娶、強逼為妻?”
  阿紫輕輕一笑,說道:“怎麼嫁他,我可不知,不過我姊姊給他一掌打了的。”
  眾人都“哦”的一聲。這些人心腸剛硬,行事狠毒,但聽喬峰殺父、殺母、殺師父、殺朋友之余,又殺死了妻子,手段之辣,天下少有,卻也不禁自愧不如,甘拜下風。
  摘星子道:“丐幫人多勢眾,確有點不易對付,去既然這喬峰已逐出幫,咱們還忌憚他什麼?嘿嘿!”冷笑兩聲,說道:“什麼‘北喬峰,南慕容’,那是他們中原武人自相標榜的言語,我就不信這兩家伙,能抵擋得了我星宿派的神功妙術!”
  那胖子道:“正是,正是,師弟們也都這麼想。大師哥武功超凡入聖,這次來到中原,正將‘北喬峰,南慕容’一起給宰了,挫折一中原武人的銳氣讓他們知我星宿派的厲害。”
  摘星子問道:“那喬峰去了那裡?”
  阿紫道:“他說是要到雁門關外,咱們一直追去,好歹要尋到他。”
  摘星子道:“是了!二、三、四、七、八、五位位師弟,這次監敵失機,你們該當何罪?”那五人躬身道:“恭領大師哥責罰。”摘星子道:“咱們來到中原,要辦的事甚多,要是依罪施罰,不免減弱了人手。嗯,我瞧,這樣吧……”說話未畢,左手一揚,衣袖中飛出五點藍印印的火花出嗤嗤聲響。
  蕭峰鼻中聞到一陣焦肉之氣,心道:“好家伙,這可不是燒人麼?”火光不義便熄,但五人臉上痛苦的神色卻越來越厲害。蕭峰尋思:“這人所擲的是硫磺硝磷之類的火彈,料來其中藏有毒物,是以火焰滅之後,毒性鑽入肌肉,反而令人更加痛楚難當。”
  只聽摘星子道:“這是小號的‘鑠心彈。你們經厲一番練磨,耐力更增,下次再遇到勁敵,也不會便即屈服,丟了我星宿派的臉面。”獅鼻子和那胖子道:“是,是,多謝大師哥教5誨。”其余三人運內力抗痛,無法開口說話。過了一炷香時分,~}五人的低聲呻吟和喘聲才漸漸止歇,這一段時刻之中,星宿派弟子瞧著這五人咬牙切齒、強忍痛楚的神情,無不膽戰心驚。
  摘星子的眼光慢慢轉向出塵子,說道:“八師弟,你洩漏本派重大機密,令本派重寶面臨破之險,該受如何處罰?”出塵子臉色大變,突然間雙膝一屈,跪倒在地求道:“大師……大師哥,我……我那時胡裡塗的隨口說了出來……你……你饒了我一命,以後……以後給做牛做馬,不敢有半句怨言,不……不……敢有半他怨心。”說著連連磕頭。
  摘星子歎了口氣,說道:“八師弟,你我同門一場,苦是我力之所及,原也想饒了你。只不過……唉,要是這次饒了你,以後還有誰肯遵守師父的戒令?你出手吧!本門的規矩,你是知道的,只要你能打敗執法尊者,什麼罪孽便都免去了。我站起來,這就出手吧!”
  出塵子卻怎敢和他放對?只不住磕頭,咚咚有聲。
  摘星子道:“你不肯先出手,那麼就接我反招吧。”
  出塵子一聲大叫,俯道從地下拾起兩塊石頭,使輕向摘星擲去,叫道:“大師哥,得罪了!”跟著又拾起兩塊石頭擲出,身子已躍向東開角上,呼呼兩響,又擲出兩塊石頭,一肉球般的身子已遠遠縱開。他自知武功與摘星子差得太遠,只盼這六塊石頭能擋得一擋,便可脫身逃走,此後袖揮動,在最先到的石頭上一帶,石反而出,向塵子後心砸去。
  蕭峰心想:“這人借力的功夫倒也了得,這是真實本領,並非邪法。”出塵子聽到背後風專聲輕急,斜身左躍躲過。但摘星子拂出的第二塊石頭跟著又到,竟不容他有喘息余地。出塵子左足剛在地下一點,輕風襲背,第三塊石頭又已趕了過來。每一塊石頭擲去,都逼得出塵子向跳了一大步,六大步跳過,他又已回到火焰之旁。
  只聽得拍的一聲猛響,第六塊石頭遠遠落下。出塵子臉色蒼白,手一翻,從懷中取出一柄匕首,便往自己胸口插入。摘星子衣袖輕揮,一朵藍色火花撲向他手腕,嗤嗤聲響,燒炙他腕上穴道。出塵子手一松,匕首落地。全大聲叫道:“大師哥慈悲!大師哥慈悲!”摘星子衣袖一揮,一股輕風撲出,射向出塵子身上,著體便燃,衣服和頭發首先著火。只見他在地下液來液去,厲聲慘叫,一時卻又不死,焦臭四溢,情狀可怖。星宿前派眾門人只嚇得連大氣出不敢透一口。
  摘星子道:“大家都不說話,嗯,你們覺得我下手太辣,出塵子死得冤枉,是不是?”
  眾人立即搶著說道:“出塵子死有余辜,大師哥幫他煉體化骨,對他真是仁至義盡。”“大師哥英明果斷,處置得適當之極,既不寬縱,又不過份,咱們敬佩萬分。”這家伙洩露本派機密,使師尊的練功至寶遭逢危難,本當凌遲碎割,讓他吃上七日七夜的苦頭這才處死。大哥顧全同門義氣,這家伙做鬼也感激大師哥的恩惠。”
  咱們人人有罪,請大師哥寬恕。”
  無數無恥的言語,夾雜在出塵子的慘叫狂號聲中。蕭峰只覺說不出的厭憎,轉過身來,右足一彈,已悄沒聲的落在二丈以外,以摘星子如此功夫,竟也沒有察覺。蕭峰正要離去,忽聽得摘星子柔聲問道:“小師妹,你偷盜師尊的寶鼎,交與旁人,該受什麼處罰?”蕭峰一驚,心道:“只怕阿紫所受刑罰,比之也塵子更要慘酷十倍,我若袖手而去,心中何安?”當即轉身,悄沒聲的又回到原來隱身之處。
  只聽阿紫說道:“我犯了師父的規矩,那不錯,大師哥,你想不想拿回寶鼎?”摘星子道:“這是本門的三寶之一,當然非收回不可,如何能落入外人之手?”阿紫道:“我姊夫的脾氣,並不怎樣太好。這寶鼎是我交給他的,如果我向他要回,他當然完整無缺的還我。倘若外人向他要,你想他給不給呢?”
  摘星子“嗯”了一聲,說道:“那很難說。要是寶鼎有了些微損傷,你的罪孽可就更加大了。”阿紫道:“你向他要,他無論如何是不肯交還的。大師哥武功雖高最多也不過將他殺了,要想取回寶鼎,那可千萬難。”摘星子沉吟道:“依你說那便如何?”阿紫道:“你們放開我,讓獨自到雁門關外,去向姊夫把寶鼎要回。這叫做將功贖罪,不過我得答允,以後也不能向我施用什麼刑罰。”
  摘星子道:“這話聽來倒也有理。不過,小師妹啊,這麼一來,做大師哥的臉皮,可就給你剝得干干淨淨了,從此之後,我再也不能做星宿派的大師兄了。我一放了你,遠走高飛,跟著你姊夫逃之夭夭,我又到哪裡去找你?這寶鼎嘛,咱們是志在必得,只要不洩漏風聲,那姓喬的未必便貿然毀去。小師妹,你出手吧,只要你打勝了我,你便是星宿派的大師姊,反過赤我要聽你號令,憑你處分。”
  蕭峰這才明白:“原來他們的排行是以功夫強弱而定,不按照入門先後,是以他年紀輕輕,卻是大師兄,許多比他年長之人,麼而是師弟。這麼說來,這些人相互間常常要爭奪殘殺,那還有什麼同門之情、兄弟之義?”
  他卻不知,這個規矩正是宿派武功一代比一代更強的法門。大師兄權力極大,做師弟的倘若不服隨時可以武功反抗,那時便以功夫定高低。倘若大師兄得勝,做師弟自然是任殺任打,絕無反抗的余。要是師弟得勝,他立即一躍則升為大師兄,轉手將原來的大師兄處死。師父睜睜的袖手旁硯,決不干預。在這規矩之下,人人務須努力進修,藉以自保,表面上卻要不動聲色,顯得武功低微,以免引起大師兄的疑忌。出塵子膂力厲害,所鑄鋼杖又長又粗,十分沉重,雖然排行第八,早引起摘星子的嫉忌,這次便借故剪除了他。別派門人往往練到一定造詣便即停滯不進,星宿派門人卻半天也不敢偷賴,永遠勤練不休。做大師兄的固然提心吊膽,怕每個師弟向自己挑戰,而做師弟的,也老是在擔心大師兄找到自己頭上來,但只要功夫練得強了,大師兄沒有必勝把握,就不會輕易啟釁。
  阿紫本以為摘星子瞧在寶鼎份上,會但加害自己,哪知他竟不上當,立時但要動手,這一來可嚇得花容失色,但聽出呻吟叫喚之聲兀自未息,這命運轉眼便降到自己身上,只得顫聲道:“我手足都被他們銬住了,如何跟你動手還招?你要害我,不光明正大的干,卻使這等陰謀詭計。”
  摘星子道:“很好!我先放。”說著衣袖一拂,一股勁氣直射入火焰之中。火焰中又分出一道細細的綠火,便如一根水線般,向阿紫雙手之間的鐵銬上射去。
  蕭峰看得甚准,這一條火確不是去燒阿紫身體。但聽得嗤嗤輕響,過不多時,阿紫兩手往外一分,鐵銬已從中分斷,但兩個鐵圈還是套在她手上,那綠火倏地縮回,跟著又向前射出,這次卻是指向她足踝上的鐵鐐。也只片刻功夫,鐵鐐自己燒斷。蕭峰初見綠火燒熔鐵銬,不禁暗自驚異摘星子內力好生了得,待再看到那綠火去燒腳鐐時,這次瞧得清楚,綠炎所到之處,鐵鐐便即變色,看來還是那火焰中頗有古怪,並非純系出內力。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01:24 PM

 星宿派眾門人不住口的稱贊:“大師哥的內功當真超凡入聖,非同小可。”我等見未見,聞所未聞。當今之世,除了師尊之外,大師哥定然是天下無有條有敵。”“什麼‘北喬峰,南慕容’,叫他們來給大師哥提鞋子也不配。”“小師妹,現下你知道厲害了吧?可惜懊悔已經遲了。”你一言,我一語,搶著說個不停。摘星子聽著這些謅庚之言,臉帶笑容,微微點頭,斜眼瞧著阿紫。阿紫雖然心思靈巧,卻也想不出什麼妙計來脫出眼前的大難,只盼他們說之不休,摘星子遲出手越好,但這些翻來復至去說了良久,再也想不出什麼新鮮意思來了,聲音終於漸漸低下去。
  摘星子緩緩的道:“小師妹,你這就出招吧!”阿紫顫聲道:“我不出招。”摘星子道:“為什麼?我看還是出招的好。”
  阿紫道:“我不跟你打,明知打你不過,又何必多費氣力?你要殺我,盡管殺好了。”
  摘星子歎道:“我並不想殺你。你這樣一位美貌可愛的小姑娘,殺了你實在可惜,不過這叫做無法可施。小師妹,你出招吧,你殺了我,你就可以做大師姊了。星宿派中,除了師父之外,誰都要聽你的號令了。”
  阿紫道:“我小小女子,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武功蓋過你,你其實不用忌我。”
  摘星子歎道:“要是你不犯這麼大的罪孽,我自然永遠不會跟你為難,現下……嗯……我是愛莫能助了。小師妹,你接招吧!”說著袖子一揮一,一股勁風撲向火焰,一道綠色火線便向阿紫緩緩射去,似乎他不想一時便殺了她,是以火焰去甚緩。
  阿紫驚叫一聲,向右躍開兩步。那火焰跟著迫來。阿紫又退一步,背心已靠到蕭峰藏身的大石頭之前。摘星子催動內力,那道火焰跟著逼了過來。阿紫已退無可退,正要想向旁縱躍,摘星子衣袖揮動,兩股勁風分襲左右,令她無法閃避,正面這道綠火卻越逼越近。
  蕭峰眼見綠火離她臉孔已不到兩尺,近了一寸,又近一寸,便低聲道:“不用怕,我來助你。”說著從大石後面伸手過去,抵住她背心,又道:“你運力向火焰擊過去。”
  阿紫正嚇得魂散,突然聽到蕭峰聲音,當真喜出望外,想也不想,便一掌拍出,其時蕭峰的內力已注入她體內,她這一掌勁力雄渾。那道綠色火焰倏地縮回兩尺。
  摘星子大吃一驚,眼見阿紫已成為俎上之肉,正想賣弄功夫,逼得綠火在她臉盤旋來去,嚇得她大聲驚叫,在眾同門前顯足了威風之後這才取她性命,哪想到她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厲害內力,實是大出料之外。他星宿派的武功,師父傳授之後,各人自行修練,到底造詣如何,不等臨敵相斗或是同門自殘,那是誰也不知道的。因此阿紫這一掌拍出,意將綠炎逼回,眾人都是“哦”的一聲,雖均感驚訝,卻誰也沒疑心有人暗助,只道阿紫天資聰明,暗中將功夫練得造詣極深。
  摘星子運力送回,綠火又向阿紫臉上射去,這一次使力極猛,綠火去勢奇快。阿紫“嚶嚀一聲,不知如何抵勁力已消,她身子避開,綠火射到石上,嗤嗤直響。蕭峰低聲道:“左掌拍過去,隔斷火焰!”阿紫心道:“這法兒挺妙!”左手一揚,一股掌力推向綠火中腰,綠火登時斷為兩截,前半截火焰無後力相繼,在巖石上燒了一回,便漸漸弱下去。
  摘星子心想:“這股火焰倘若熄了,那便是在眾同門前輸了一陣,這銳氣如何能挫?”當即催動掌力,又將能綠火射向巖石,要將那斷了根本的綠火接應回來。
  阿此只覺背上手掌中內力源源送來,若不拍出,說不定自己身子也要炸裂了,當下右手急揮,直擊出去。蕭峰內力渾厚無比,輸到阿紫體內後威力雖減,但若她能善於動用,對摘星子功個出其不意,極可能便一擊而勝。只是她驚恐之余,這一掌拍出去匆匆忙忙,呼的一聲響,這道細細的綠火應手而滅,雖是勝了一仗,卻未損到摘星分毫。
  但這麼一來,星宿派人門同已相顧失色。那七師弟不識時務,還向要大師哥捧場,說道:“大師哥,你功力真強,小師妹這一掌拍來,最多也不過將‘神火’拍熄一些,卻哪裡奈何得了你?”這幾句話他是心拍大師兄馬屁,但摘星子聽來,卻是有如向他諷剌一般,突然間衣袖射到了七師弟臉上。綠火略一燒炙,便縮回,那人已雙手掩面,蹲在地下,殺豬也似叫將起來。
  摘星子剛將七弟整治了一下,隨即左掌斜拍,一道綠火又向阿紫射來。這次的綠火卻粗得多了,聲勢洶洶,照映得阿紫頭臉皆碧。
  阿紫拍出掌力,抵住綠火,不令近前。那綠火登時便在半空僵住,焰頭前進得一兩寸,又向後退了一兩寸。黑暗之中,便似一條綠色長蛇橫臥空際,輕輕擺動,顏色又是鮮艷,又是詭異,光芒閃爍不定。
  摘星子連催三次掌力,都給阿紫擋回,不由得又是焦躁,又是憤怒,再催兩次掌力仍是不得前時,驀地裡一股涼意從背脊上升向後頸:“她,她……她余力未盡,原來一直在作弄我。難到師父偏心,暗中將本門最上乘的功夫傳了她?我……我這可上了她的當啦!”想到此處,心下登時怯了,手上掌力便即減弱,那條綠色長蛇快如閃電般退向火堆。
  摘星子厲聲大喝,掌力加盛,綠火突然化作一個斗大的火球,向阿紫疾沖過來。阿紫右掌急拍,卻擋不住為球的沖勢,左掌忙又推出,雙掌並力,才擋住為球。
  只見一碧綠的火球在空中骨碌碌的迅速轉動,眾弟子喝起采來,都說:“大師哥功力神妙,這一次小丫頭可就糟糕啦!”“小師妹,你還逞什麼強?乘早服輸,說不定大師哥還能給你一條路生。”
  阿紫不住催動掌力,但蕭峰送來的掌力雖強,終究是外來之物,她運用之際不能得心應手。摘星子和她僵持片刻,已發覺了她內力弱點所在,突然間雙眉往上一豎,右手食指點兩點,火焰堆中嗤嗤兩聲輕響,爆出幾朵火花,猶如流星一般,分從左右襲向阿紫,來勢迅速之極。阿紫音“啊喲!”她雙手掌力已凝聚在火之上,再也分不出手來抵擋,無可奈何之中,只得側身閃避。但兩朵火在摘星子內力催動之下,立即追來。
  蕭峰眼見阿紫已無力與抗,當下左掌微一揚,一股掌力輕輕推出,阿紫形閃動之際,兩條腰帶飄將起來,一飄一拂,兩朵火花迅速無倫的向星子激射回去。
  摘星子只嚇目瞪口呆,一怔之間,兩朵火花已射到身前,急忙躍起,一朵火花從他足底下飛過。兩名師弟喝采:“好功夫,大師兄了不起!”采聲未歇,第二朵火花已大規奔向他小肚。摘星子身在半空,如何還能向上撥高?嗤的一聲響,火花已燒上他肚腹。摘星子“啊”的一聲大叫,落了下來。那團大火球也即回入火焰堆中。
  眾弟子眼望阿紫,臉上都現出敬畏之色,均想:“看來小師妹功力不弱,大師兄未必一定能夠取勝,我喝采不要喝得太響了。”
  摘星子神色慘淡,伸手打開發髻,長發下垂,覆在臉上,跟著力咬舌尖,一口鮮血向火焰中噴去。那火焰忽地一暗,隨即大為明亮,耀得眾人眼睛也不易睜開。眾弟子還是忍不住大聲喝采:“大哥好功力,令我們大開眼界。”摘星子猛地身子急旋,如陀螺般連轉了十多個圈子,大袖拂動,整個火焰堆陡地撥起,便如一座火牆般向阿紫壓來。
  蕭峰知摘星子所使的是一門極厲害的邪術,平生功力已盡數凝聚在這一擊之中。這人雖然奸惡,但和他無怨無仇何必跟他大斗,當下反掌為抓,抓住阿紫背心,便想拉了她就此離去。忽呼得阿紫叫道:“阿朱姊姊,阿朱姊姊,你親妹子給人家這般欺侮,你也不給我出氣?”蕭峰一怔:“她在叫喚阿朱,我……我……就此一走了事麼?”
  蕭峰微一遲疑那綠火來得快極,便要撲到阿紫身上,只得雙掌齊出,兩股輕風拍向阿紫的衣袖。碧焰映照之下,阿紫兩只紫色衣袖鼓風飄起,向外送出,蕭峰的輕力已推向那堵綠色的光牆。
  這片碧焰在空中略一停滯,便緩緩向摘星子面前退去,摘星子大驚,又在舌尖上一咬,一口鮮血再向火焰噴去,火焰一盛,回了過來,但只時得兩尺,便給蕭峰的內力逼轉。眾弟子見阿紫的衣袖鼓足了輕風,便如是風帆一般,都道這小師妹的內功高強之極,那想得到她背後另外有人。
  摘星子此時臉上已無半點血色,一口口鮮血不住向火焰中吐去。他噴出一口鮮血,功力便減弱一分,這已是騎虎難下,只得硬拼到底,但盼將紫燒死了,立即離去,慢慢再修練復元,否則給其他師弟瞧出破綻,說不定乘機便來揀這現成便宜,又來向他挑戰。他不斷噴出鮮血,但在蕭峰雄渾的內力之前,碧焰又怎能再沖前半尺?
  蕭峰從對方勁之中,察覺他真氣越來越弱,即將油盡燈枯,便凝氣向阿紫道:“你叫他認輸便是,不用斗了。”
  阿紫叫道:“大師哥,你斗過我啦,只須跪下求饒,我不殺你便是。你認輸吧!”摘星惶急異常,自知命在頃刻,聽了阿紫說話,忙點了點頭。阿紫道:“你干什麼不開口?你不說話,便是不肯認輸。”摘星子又連連點頭,卻始終不說話,他凝運全力與蕭峰相抗,只要一開口停送真氣,碧焰卷將過來,立時便將他活活燒死。
  眾同門紛紛嘲罵起來:“摘星子,你打輸了,何不跪下磕頭!”“這等膿包貨色,也出來現世,星宿派的臉也給你丟光啦!”“小師妹寬洪大量,饒你性命,你還硬撐什麼面子?開口說話啊,開口說話啊!”“摘星子,十年之前,我就知道你是生宿派中最大的敗類。小師今日清理門戶,立下豐功偉績,當真是我宿派中興的大功臣。”“你陰謀暗算師尊,企圖投靠少林派,幸好小師妹拆穿了你的奸謀。你這混帳畜生,無恥之尤!”小師妹神功奇妙,除了師尊,普天下算她最為厲害,我早就看了出來。”“摘星子你自己偷盜了神木王鼎,卻反咬一口,誣賴小師妹,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蕭峰聽這干曜見風使帆,捧強欺弱,一見摘星子處於下風,立即翻臉相向,還在片刻之前,這些人將大兄贊成是並世無敵的大英雄,這時卻罵得他狗血淋頭,比豬狗也還如,心想:“星宿老魔收的弟子,人品都這麼奇差,阿紫自幼和這些人為伍,自然也是行止不端了。”見摘星子狠狽之極,當下不為已甚,內勁一收,的一雙衣袖便即垂下。
  摘星子神情委頓,身子搖搖幌幌,突然間雙膝一軟,坐倒在地。阿紫道:“大師哥,你怎麼啦?服了我麼”摘星低聲道:“我認輸啦。你……你別……別叫我大師哥,你是咱們的大師姊!”
  眾弟子齊聲歡呼:“妙極!妙極!大師姊武功蓋世,星宿派中有這樣一位傳人,咱們星宿派更加要名揚天下了。”大師姊,你快去宰了那什麼‘北喬峰,南慕容’,咱星宿派中原唯我獨尊。”另一人道:“你胡說八道!北喬峰是大師姊的姊夫,入怎麼殺得?”“有什麼殺不得?除非他投入咱們星宿門下,甘願報輸。”
  阿紫斥道:“你們瞎說些什麼?大家別作聲。”眾弟子登時鴉雀無聲。
  陳紫笑眯眯的向摘星子道:“本門規矩,更挽傳人之後,舊的傳人該當如何處置?”摘星子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大大……大師姊,求你……求你……”阿紫格格嬌笑,說道:“我真饒你,只可惜本門規矩,不能壞在我的手裡。你出招吧!有什麼本事,盡力向我施展好了。”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運已決,不再哀求,凝氣雙掌,向火堆平平推出,可是他內力已盡,雙掌推出,火焰只微微顫動了兩下,更無動靜。
  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大師哥,你的法術怎忽然不靈了?”向前跨出兩步,雙掌拍出,一道碧焰吐出,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內力平平,這道碧焰去勢既緩,也甚是松散黯淡,但摘星子此刻已無絲毫還手余地,連站起來逃命的力氣也無。碧焰一射到他身上,霎時間頭發衫著火,狂叫慘號聲中,全身都裹入烈焰之中。
  眾弟子頌大起,齊贊大師姊功力出神入化,替星宿派除去了一個為禍多年敗類,稟承師尊意旨,立下了大功。
  蕭峰雖在江湖上見過不少慘酷凶殘之事,但阿紫這樣一秀麗清雅、天真可愛的少女,行事竟這般毒辣。他心中只感說不出厭惡,;輕輕歎了口氣,撥足便行。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別走,等一我等我。”星宿派諸弟子見巖之後突然有人現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認得便是蕭峰,都是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姊夫,你等等我。”搶步走到蕭峰身邊。這時摘星子的慘叫聲越來越響,他嗓音尖銳,加上山谷中的回聲,更是難聽。蕭峰皺眉道:“你跟著我干什麼?你做了星宿派傳人,成了這一群人的大師姊,不是心滿意足了麼?”阿紫笑道:“不成。”壓低聲音道:“我這大師姊是混來的,有什麼稀罕?姊夫,我跟你一起到雁門關外去。”蕭峰聽著摘星子的呼號之聲,不願在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和他並肩而走,回頭叫道:“二師弟,我有事去北方。你們在這裡附近等我回來,誰也不許擅自離開,聽見了沒有?”眾弟子一齊搶上幾步,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謹領大師姊法旨,眾師弟不敢有違。”隨即紛紛稱道:“頌:“恭祝大師姊一路平安。”“恭祝大師事事如意。”恭祝大師姊旗開得勝,馬到功成。”“大師姊身負如此神功,天下事有什麼辦不了?這般恭祝,那也是多余的了。”
  阿紫回手揮了幾下,臉上忍下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蕭峰在白雪映照之下,見到她秀麗的臉上滿是天真可愛的微笑,便如新得了個有趣的玩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若非適才親眼當睹,有誰能信她是剛殺了大師兄、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傳人之位。蕭峰輕輕歎息一聲,覺塵世之間,事事都是索然無味。
  阿紫問道:“姊夫,你歎什麼氣?說我太也頑皮麼?”蕭峰道:“你是頑皮,是太過殘忍凶惡。咱們成信男子,這麼干那也罷了,你是小姑娘,怎麼也這般下手不容情?”阿紫道:“你是明知故問,還是真的不知道?”說著側過了頭,瞧蕭峰,臉上滿是好奇的神色。蕭峰道:“我怎麼會明知故問?”
  阿紫道:“這就奇了,你怎麼會不知道?我這個大師姊是假的,是你給我掙來的只不過他們都不出來而已。要是我不殺他,終有一日會給瞧出破綻,那時候你又未必在我身邊,我的性命自然勢必送在他手裡。我要活命,便非殺他不可。”
  蕭峰道:“好吧!那定要跟我去雁門關,又干什麼?”阿紫道:“姊夫,我對你說老實話了,好不好?你聽不聽?”蕭峰心道:“好啊,原來你一直沒跟我說老實話,這時候才說。”說道:“當然好,我說怕你不說老實話。”阿紫格格的笑了幾聲,伸手挽住他臂膀,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蕭峰歎道:“我怕你的事多著呢,怕你闖禍,怕你隨便害人,怕你梆出古裡古怪的事來……”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給人家欺侮,給人家殺了?”蕭峰道:“我受你姊姊重托,當然要照顧你。”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沒托過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蕭峰哼了一聲,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阿紫道:“我姊姊就那麼好?你心中就半點也瞧我不起?”蕭峰道:“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萬倍,阿紫,你一輩子永遠比不上她。”說到這裡,眼眶微紅,語音頗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的道:“既然阿朱樣樣都比我好,那麼你叫她來陪你吧,我可不部你了。”說了轉身便走。
  蕭峰也不理睬,自管邁步而行,心中卻不由得傷感:“倘若阿朱陪我在這雪地中行真走,倘若她突然發嗔,轉身而去,我當然立刻便追趕前去,好好的陪個不是。不,我起初就不會惹她生氣,什麼事都會順著她。唉,阿朱對我柔順貼,又怎會向我生氣?”
  忽聽得腳步聲響,阿紫又奔了回來,說道:“姊夫,你這人也忒狠心,說等便不等,沒半點仁慈心腸。”蕭峰嘿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你也說什麼仁慈心腸。阿紫,你聽誰說過‘仁慈’兩字?”阿紫道:“聽我媽媽說的,她說對人不要凶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蕭峰道:“你媽媽的話不錯,只可惜你從小沒跟媽媽在一起,卻跟著父學了一肚子的壞心眼兒。”阿紫笑道:“好吧!姊夫以後我跟我在一起,多向你學些好心眼兒。”
  蕭峰嚇一跳,連連搖手,忙道:“不成,不成!你跟我這個粗魯匹會有什麼好?阿紫,你走吧!你跟我在一起,我老是心煩意亂,要靜下來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阿紫道:“你要想什麼事情,不如說給我聽,我幫你想想。你這人太好,挺容易上人家的當。”蕭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你一個小女孩兒懂得什麼?難道我想不到的事情,你反而想到了。”阿紫道:“這個自然,有許多事情,你說什麼也想不到的。”
  她從地下抓起一雪來,捏成一團,遠遠的擲了出去,說道:“姊夫,你到雁門關外去干什麼?”蕭峰搖頭道:“不什麼。打獵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阿紫道:“誰給你做飯吃?誰給價錢做衣穿?”蕭峰一怔,他可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情,隨口道:“吃飯穿衣,那還不容易?咱們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羊皮牛皮,到外為家,隨遇而安,什麼也不用操心。”阿紫道:“你寂寞的時候,誰陪你說話?”蕭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裡,自會結識同族的朋友。”阿紫道:“他們說來說去,盡是打獵、騎馬、宰牛、殺羊,這些話聽多了,又有什麼味道?”
  蕭峰歎了口氣,知道她的話不錯,無言可答。
  阿紫道:“你非去遼國不可麼?你不回去,在這裡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豈不是轟轟烈烈、痛快得多麼”
  蕭峰聽她說:“在這裡喝打架,死也好,活也好,豈不是轟轟烈烈、痛快得多麼“這句話,不由胸口一熱,豪氣登生,抬起頭來,一聲長嘯,說道:“你這話不錯!”
  阿紫拉拉他臂膀,說道:“姊夫,那你就別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只跟著你喝酒打架。”蕭峰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師姊,人家沒了傳人,沒了大師姊,那怎成?”阿紫道:“我這個大師姊是混來的,同露出馬腳,立時就性命不保,雖說好玩,也不怎麼了不起。我還是跟道你喝酒打架好的玩。”蕭峰微笑道:“說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不行,幫不了我忙,反而要我幫你。”
  阿紫悶悶不樂,鎖起了眉頭,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坐倒在地,放聲大哭。蕭峰倒給嚇一跳,忙問:“你……你……你干什麼?”阿紫不理,仍是大哭,甚為哀切。
  蕭峰一向見她處處占人上風,便是給星宿派擒住之時,也是倔強不屈,沒想到她會如此若惱的大哭,不由得手足無措,又問:“畏,畏,阿紫,你怎麼啦?”阿紫抽抽噎噎的道:“你走開,別來管我,讓我在這裡哭死了,你才快活。”蕭峰微笑道:“好端端一個人,口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給你看!”
  蕭峰笑道:“你慢慢在這裡哭吧,我可不能陪你了。”說著撥步便行,只走出奇怪,回頭一望,只見她俯伏雪地之中,一動也不動。蕭峰心中暗笑:“小子孩兒撒癡撒嬌,我若去理睬她,終究理不勝理。”當下頭也不回的逕自去了。
  他走出數裡,回頭再望,這一帶勢曠,一眼瞧去並無樹木山坡阻擋,似乎阿紫仍是一動不動的躺著。蕭峰心下猶豫:“這女孩兒性子古怪之極,說不定真的便這麼躺著,就此不身起來。”又想:“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聽阿朱的話,不去照料她,保護她終不能激死了她。”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熱當即快步從原路回來。
  奔一阿紫身邊,果見她俯伏於地,仍和先前一模一樣,半他也沒轉動地位,蕭峰走上兩步,突然一怔,只見她嵌在數寸厚的積雪之國,身旁積雪竟全不融化,莫非果然死了?他一驚之下,伸手去摸她臉頰,著手處肌膚上一片冰冷,再探她鼻息,也是全無呼吸。蕭峰見過她詐死欺騙自己親生父母,知道她星宿派中有一門龜息功夫,可以閉住呼吸,倒也並不如何驚慌,於是伸指在她肋脅下點了兩點,內力自她穴道中透了進去。
  阿紫嚶嚀一聲,緩緩睜眼來,突然間櫻口一張,一枚藍晃晃的細針急噴而也,射向蕭峰眉心。
  蕭峰和她相距不過尺許,說什麼也想不到她竟會突施暗算,這根毒針來得甚是勁急,他武功再高,在倉卒之際,咫尺之間要想避去,也萬萬不能。他想也不想,右手一揚,一股渾厚雄勁之極的掌風劈了出去。
  這一掌實是他生平功力所聚,這細細一的一枚鋼針在尺許之內急射過來,要以無質的掌風將之震開,所使的掌力自是大得驚人。他一掌擊出,身子同時盡力向右斜出只聞取一陣淡淡的腥臭之氣,毒針已從他臉頰旁控過相距不過許,委實凶險絕倫。
  便在此時,阿紫的身軀也被他這一掌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飛出,拍的一聲,摔在十余丈外,她身子落下後又在雪地上滑了數丈,這才停住。
  (第二十五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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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地中一條大漢身披獸皮,挺著一柄大鐵叉,追逐兩頭猛虎。其中一頭回頭咆哮,向那獵人撲去。那漢子虎叉挺出,對准猛虎的咽喉刺去。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01:25 PM

 星宿派眾門人不住口的稱贊:“大師哥的內功當真超凡入聖,非同小可。”我等見未見,聞所未聞。當今之世,除了師尊之外,大師哥定然是天下無有條有敵。”“什麼‘北喬峰,南慕容’,叫他們來給大師哥提鞋子也不配。”“小師妹,現下你知道厲害了吧?可惜懊悔已經遲了。”你一言,我一語,搶著說個不停。摘星子聽著這些謅庚之言,臉帶笑容,微微點頭,斜眼瞧著阿紫。阿紫雖然心思靈巧,卻也想不出什麼妙計來脫出眼前的大難,只盼他們說之不休,摘星子遲出手越好,但這些翻來復至去說了良久,再也想不出什麼新鮮意思來了,聲音終於漸漸低下去。
  摘星子緩緩的道:“小師妹,你這就出招吧!”阿紫顫聲道:“我不出招。”摘星子道:“為什麼?我看還是出招的好。”
  阿紫道:“我不跟你打,明知打你不過,又何必多費氣力?你要殺我,盡管殺好了。”
  摘星子歎道:“我並不想殺你。你這樣一位美貌可愛的小姑娘,殺了你實在可惜,不過這叫做無法可施。小師妹,你出招吧,你殺了我,你就可以做大師姊了。星宿派中,除了師父之外,誰都要聽你的號令了。”
  阿紫道:“我小小女子,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武功蓋過你,你其實不用忌我。”
  摘星子歎道:“要是你不犯這麼大的罪孽,我自然永遠不會跟你為難,現下……嗯……我是愛莫能助了。小師妹,你接招吧!”說著袖子一揮一,一股勁風撲向火焰,一道綠色火線便向阿紫緩緩射去,似乎他不想一時便殺了她,是以火焰去甚緩。
  阿紫驚叫一聲,向右躍開兩步。那火焰跟著迫來。阿紫又退一步,背心已靠到蕭峰藏身的大石頭之前。摘星子催動內力,那道火焰跟著逼了過來。阿紫已退無可退,正要想向旁縱躍,摘星子衣袖揮動,兩股勁風分襲左右,令她無法閃避,正面這道綠火卻越逼越近。
  蕭峰眼見綠火離她臉孔已不到兩尺,近了一寸,又近一寸,便低聲道:“不用怕,我來助你。”說著從大石後面伸手過去,抵住她背心,又道:“你運力向火焰擊過去。”
  阿紫正嚇得魂散,突然聽到蕭峰聲音,當真喜出望外,想也不想,便一掌拍出,其時蕭峰的內力已注入她體內,她這一掌勁力雄渾。那道綠色火焰倏地縮回兩尺。
  摘星子大吃一驚,眼見阿紫已成為俎上之肉,正想賣弄功夫,逼得綠火在她臉盤旋來去,嚇得她大聲驚叫,在眾同門前顯足了威風之後這才取她性命,哪想到她小小年紀,居然有這等厲害內力,實是大出料之外。他星宿派的武功,師父傳授之後,各人自行修練,到底造詣如何,不等臨敵相斗或是同門自殘,那是誰也不知道的。因此阿紫這一掌拍出,意將綠炎逼回,眾人都是“哦”的一聲,雖均感驚訝,卻誰也沒疑心有人暗助,只道阿紫天資聰明,暗中將功夫練得造詣極深。
  摘星子運力送回,綠火又向阿紫臉上射去,這一次使力極猛,綠火去勢奇快。阿紫“嚶嚀一聲,不知如何抵勁力已消,她身子避開,綠火射到石上,嗤嗤直響。蕭峰低聲道:“左掌拍過去,隔斷火焰!”阿紫心道:“這法兒挺妙!”左手一揚,一股掌力推向綠火中腰,綠火登時斷為兩截,前半截火焰無後力相繼,在巖石上燒了一回,便漸漸弱下去。
  摘星子心想:“這股火焰倘若熄了,那便是在眾同門前輸了一陣,這銳氣如何能挫?”當即催動掌力,又將能綠火射向巖石,要將那斷了根本的綠火接應回來。
  阿此只覺背上手掌中內力源源送來,若不拍出,說不定自己身子也要炸裂了,當下右手急揮,直擊出去。蕭峰內力渾厚無比,輸到阿紫體內後威力雖減,但若她能善於動用,對摘星子功個出其不意,極可能便一擊而勝。只是她驚恐之余,這一掌拍出去匆匆忙忙,呼的一聲響,這道細細的綠火應手而滅,雖是勝了一仗,卻未損到摘星分毫。
  但這麼一來,星宿派人門同已相顧失色。那七師弟不識時務,還向要大師哥捧場,說道:“大師哥,你功力真強,小師妹這一掌拍來,最多也不過將‘神火’拍熄一些,卻哪裡奈何得了你?”這幾句話他是心拍大師兄馬屁,但摘星子聽來,卻是有如向他諷剌一般,突然間衣袖射到了七師弟臉上。綠火略一燒炙,便縮回,那人已雙手掩面,蹲在地下,殺豬也似叫將起來。
  摘星子剛將七弟整治了一下,隨即左掌斜拍,一道綠火又向阿紫射來。這次的綠火卻粗得多了,聲勢洶洶,照映得阿紫頭臉皆碧。
  阿紫拍出掌力,抵住綠火,不令近前。那綠火登時便在半空僵住,焰頭前進得一兩寸,又向後退了一兩寸。黑暗之中,便似一條綠色長蛇橫臥空際,輕輕擺動,顏色又是鮮艷,又是詭異,光芒閃爍不定。
  摘星子連催三次掌力,都給阿紫擋回,不由得又是焦躁,又是憤怒,再催兩次掌力仍是不得前時,驀地裡一股涼意從背脊上升向後頸:“她,她……她余力未盡,原來一直在作弄我。難到師父偏心,暗中將本門最上乘的功夫傳了她?我……我這可上了她的當啦!”想到此處,心下登時怯了,手上掌力便即減弱,那條綠色長蛇快如閃電般退向火堆。
  摘星子厲聲大喝,掌力加盛,綠火突然化作一個斗大的火球,向阿紫疾沖過來。阿紫右掌急拍,卻擋不住為球的沖勢,左掌忙又推出,雙掌並力,才擋住為球。
  只見一碧綠的火球在空中骨碌碌的迅速轉動,眾弟子喝起采來,都說:“大師哥功力神妙,這一次小丫頭可就糟糕啦!”“小師妹,你還逞什麼強?乘早服輸,說不定大師哥還能給你一條路生。”
  阿紫不住催動掌力,但蕭峰送來的掌力雖強,終究是外來之物,她運用之際不能得心應手。摘星子和她僵持片刻,已發覺了她內力弱點所在,突然間雙眉往上一豎,右手食指點兩點,火焰堆中嗤嗤兩聲輕響,爆出幾朵火花,猶如流星一般,分從左右襲向阿紫,來勢迅速之極。阿紫音“啊喲!”她雙手掌力已凝聚在火之上,再也分不出手來抵擋,無可奈何之中,只得側身閃避。但兩朵火在摘星子內力催動之下,立即追來。
  蕭峰眼見阿紫已無力與抗,當下左掌微一揚,一股掌力輕輕推出,阿紫形閃動之際,兩條腰帶飄將起來,一飄一拂,兩朵火花迅速無倫的向星子激射回去。
  摘星子只嚇目瞪口呆,一怔之間,兩朵火花已射到身前,急忙躍起,一朵火花從他足底下飛過。兩名師弟喝采:“好功夫,大師兄了不起!”采聲未歇,第二朵火花已大規奔向他小肚。摘星子身在半空,如何還能向上撥高?嗤的一聲響,火花已燒上他肚腹。摘星子“啊”的一聲大叫,落了下來。那團大火球也即回入火焰堆中。
  眾弟子眼望阿紫,臉上都現出敬畏之色,均想:“看來小師妹功力不弱,大師兄未必一定能夠取勝,我喝采不要喝得太響了。”
  摘星子神色慘淡,伸手打開發髻,長發下垂,覆在臉上,跟著力咬舌尖,一口鮮血向火焰中噴去。那火焰忽地一暗,隨即大為明亮,耀得眾人眼睛也不易睜開。眾弟子還是忍不住大聲喝采:“大哥好功力,令我們大開眼界。”摘星子猛地身子急旋,如陀螺般連轉了十多個圈子,大袖拂動,整個火焰堆陡地撥起,便如一座火牆般向阿紫壓來。
  蕭峰知摘星子所使的是一門極厲害的邪術,平生功力已盡數凝聚在這一擊之中。這人雖然奸惡,但和他無怨無仇何必跟他大斗,當下反掌為抓,抓住阿紫背心,便想拉了她就此離去。忽呼得阿紫叫道:“阿朱姊姊,阿朱姊姊,你親妹子給人家這般欺侮,你也不給我出氣?”蕭峰一怔:“她在叫喚阿朱,我……我……就此一走了事麼?”
  蕭峰微一遲疑那綠火來得快極,便要撲到阿紫身上,只得雙掌齊出,兩股輕風拍向阿紫的衣袖。碧焰映照之下,阿紫兩只紫色衣袖鼓風飄起,向外送出,蕭峰的輕力已推向那堵綠色的光牆。
  這片碧焰在空中略一停滯,便緩緩向摘星子面前退去,摘星子大驚,又在舌尖上一咬,一口鮮血再向火焰噴去,火焰一盛,回了過來,但只時得兩尺,便給蕭峰的內力逼轉。眾弟子見阿紫的衣袖鼓足了輕風,便如是風帆一般,都道這小師妹的內功高強之極,那想得到她背後另外有人。
  摘星子此時臉上已無半點血色,一口口鮮血不住向火焰中吐去。他噴出一口鮮血,功力便減弱一分,這已是騎虎難下,只得硬拼到底,但盼將紫燒死了,立即離去,慢慢再修練復元,否則給其他師弟瞧出破綻,說不定乘機便來揀這現成便宜,又來向他挑戰。他不斷噴出鮮血,但在蕭峰雄渾的內力之前,碧焰又怎能再沖前半尺?
  蕭峰從對方勁之中,察覺他真氣越來越弱,即將油盡燈枯,便凝氣向阿紫道:“你叫他認輸便是,不用斗了。”
  阿紫叫道:“大師哥,你斗過我啦,只須跪下求饒,我不殺你便是。你認輸吧!”摘星惶急異常,自知命在頃刻,聽了阿紫說話,忙點了點頭。阿紫道:“你干什麼不開口?你不說話,便是不肯認輸。”摘星子又連連點頭,卻始終不說話,他凝運全力與蕭峰相抗,只要一開口停送真氣,碧焰卷將過來,立時便將他活活燒死。
  眾同門紛紛嘲罵起來:“摘星子,你打輸了,何不跪下磕頭!”“這等膿包貨色,也出來現世,星宿派的臉也給你丟光啦!”“小師妹寬洪大量,饒你性命,你還硬撐什麼面子?開口說話啊,開口說話啊!”“摘星子,十年之前,我就知道你是生宿派中最大的敗類。小師今日清理門戶,立下豐功偉績,當真是我宿派中興的大功臣。”“你陰謀暗算師尊,企圖投靠少林派,幸好小師妹拆穿了你的奸謀。你這混帳畜生,無恥之尤!”小師妹神功奇妙,除了師尊,普天下算她最為厲害,我早就看了出來。”“摘星子你自己偷盜了神木王鼎,卻反咬一口,誣賴小師妹,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蕭峰聽這干曜見風使帆,捧強欺弱,一見摘星子處於下風,立即翻臉相向,還在片刻之前,這些人將大兄贊成是並世無敵的大英雄,這時卻罵得他狗血淋頭,比豬狗也還如,心想:“星宿老魔收的弟子,人品都這麼奇差,阿紫自幼和這些人為伍,自然也是行止不端了。”見摘星子狠狽之極,當下不為已甚,內勁一收,的一雙衣袖便即垂下。
  摘星子神情委頓,身子搖搖幌幌,突然間雙膝一軟,坐倒在地。阿紫道:“大師哥,你怎麼啦?服了我麼”摘星低聲道:“我認輸啦。你……你別……別叫我大師哥,你是咱們的大師姊!”
  眾弟子齊聲歡呼:“妙極!妙極!大師姊武功蓋世,星宿派中有這樣一位傳人,咱們星宿派更加要名揚天下了。”大師姊,你快去宰了那什麼‘北喬峰,南慕容’,咱星宿派中原唯我獨尊。”另一人道:“你胡說八道!北喬峰是大師姊的姊夫,入怎麼殺得?”“有什麼殺不得?除非他投入咱們星宿門下,甘願報輸。”
  阿紫斥道:“你們瞎說些什麼?大家別作聲。”眾弟子登時鴉雀無聲。
  陳紫笑眯眯的向摘星子道:“本門規矩,更挽傳人之後,舊的傳人該當如何處置?”摘星子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大大……大師姊,求你……求你……”阿紫格格嬌笑,說道:“我真饒你,只可惜本門規矩,不能壞在我的手裡。你出招吧!有什麼本事,盡力向我施展好了。”
  摘星子知道自己命運已決,不再哀求,凝氣雙掌,向火堆平平推出,可是他內力已盡,雙掌推出,火焰只微微顫動了兩下,更無動靜。
  阿紫笑道:“好玩,好玩,真好玩!大師哥,你的法術怎忽然不靈了?”向前跨出兩步,雙掌拍出,一道碧焰吐出,射向摘星子身上。阿紫內力平平,這道碧焰去勢既緩,也甚是松散黯淡,但摘星子此刻已無絲毫還手余地,連站起來逃命的力氣也無。碧焰一射到他身上,霎時間頭發衫著火,狂叫慘號聲中,全身都裹入烈焰之中。
  眾弟子頌大起,齊贊大師姊功力出神入化,替星宿派除去了一個為禍多年敗類,稟承師尊意旨,立下了大功。
  蕭峰雖在江湖上見過不少慘酷凶殘之事,但阿紫這樣一秀麗清雅、天真可愛的少女,行事竟這般毒辣。他心中只感說不出厭惡,;輕輕歎了口氣,撥足便行。
  阿紫叫道:“姊夫,姊夫,你別走,等一我等我。”星宿派諸弟子見巖之後突然有人現身,而二弟子、三弟子等人認得便是蕭峰,都是愕然失色。
  阿紫又叫:“姊夫,你等等我。”搶步走到蕭峰身邊。這時摘星子的慘叫聲越來越響,他嗓音尖銳,加上山谷中的回聲,更是難聽。蕭峰皺眉道:“你跟著我干什麼?你做了星宿派傳人,成了這一群人的大師姊,不是心滿意足了麼?”阿紫笑道:“不成。”壓低聲音道:“我這大師姊是混來的,有什麼稀罕?姊夫,我跟你一起到雁門關外去。”蕭峰聽著摘星子的呼號之聲,不願在這地方多耽,快步向北行去。
  阿紫和他並肩而走,回頭叫道:“二師弟,我有事去北方。你們在這裡附近等我回來,誰也不許擅自離開,聽見了沒有?”眾弟子一齊搶上幾步,恭恭敬敬的躬身說道:“謹領大師姊法旨,眾師弟不敢有違。”隨即紛紛稱道:“頌:“恭祝大師姊一路平安。”“恭祝大師事事如意。”恭祝大師姊旗開得勝,馬到功成。”“大師姊身負如此神功,天下事有什麼辦不了?這般恭祝,那也是多余的了。”
  阿紫回手揮了幾下,臉上忍下住露出得意的笑容。
  蕭峰在白雪映照之下,見到她秀麗的臉上滿是天真可愛的微笑,便如新得了個有趣的玩偶或是好吃的糖果一般,若非適才親眼當睹,有誰能信她是剛殺了大師兄、新得天下第一大邪派傳人之位。蕭峰輕輕歎息一聲,覺塵世之間,事事都是索然無味。
  阿紫問道:“姊夫,你歎什麼氣?說我太也頑皮麼?”蕭峰道:“你是頑皮,是太過殘忍凶惡。咱們成信男子,這麼干那也罷了,你是小姑娘,怎麼也這般下手不容情?”阿紫道:“你是明知故問,還是真的不知道?”說著側過了頭,瞧蕭峰,臉上滿是好奇的神色。蕭峰道:“我怎麼會明知故問?”
  阿紫道:“這就奇了,你怎麼會不知道?我這個大師姊是假的,是你給我掙來的只不過他們都不出來而已。要是我不殺他,終有一日會給瞧出破綻,那時候你又未必在我身邊,我的性命自然勢必送在他手裡。我要活命,便非殺他不可。”
  蕭峰道:“好吧!那定要跟我去雁門關,又干什麼?”阿紫道:“姊夫,我對你說老實話了,好不好?你聽不聽?”蕭峰心道:“好啊,原來你一直沒跟我說老實話,這時候才說。”說道:“當然好,我說怕你不說老實話。”阿紫格格的笑了幾聲,伸手挽住他臂膀,道:“你也有怕我的事?”蕭峰歎道:“我怕你的事多著呢,怕你闖禍,怕你隨便害人,怕你梆出古裡古怪的事來……”阿紫道:“你怕不怕我給人家欺侮,給人家殺了?”蕭峰道:“我受你姊姊重托,當然要照顧你。”阿紫道:“要是我姊姊沒托過你呢?倘若我不是阿朱的妹子呢?”蕭峰哼了一聲,道:“那我又何必睬你?”
  阿紫道:“我姊姊就那麼好?你心中就半點也瞧我不起?”蕭峰道:“你姊姊比你好上千倍萬倍,阿紫,你一輩子永遠比不上她。”說到這裡,眼眶微紅,語音頗為酸楚。
  阿紫嘟起小嘴,悻悻的道:“既然阿朱樣樣都比我好,那麼你叫她來陪你吧,我可不部你了。”說了轉身便走。
  蕭峰也不理睬,自管邁步而行,心中卻不由得傷感:“倘若阿朱陪我在這雪地中行真走,倘若她突然發嗔,轉身而去,我當然立刻便追趕前去,好好的陪個不是。不,我起初就不會惹她生氣,什麼事都會順著她。唉,阿朱對我柔順貼,又怎會向我生氣?”
  忽聽得腳步聲響,阿紫又奔了回來,說道:“姊夫,你這人也忒狠心,說等便不等,沒半點仁慈心腸。”蕭峰嘿的一聲,笑了出來,說道:“你也說什麼仁慈心腸。阿紫,你聽誰說過‘仁慈’兩字?”阿紫道:“聽我媽媽說的,她說對人不要凶狠霸道,要仁慈些才是。”蕭峰道:“你媽媽的話不錯,只可惜你從小沒跟媽媽在一起,卻跟著父學了一肚子的壞心眼兒。”阿紫笑道:“好吧!姊夫以後我跟我在一起,多向你學些好心眼兒。”
  蕭峰嚇一跳,連連搖手,忙道:“不成,不成!你跟我這個粗魯匹會有什麼好?阿紫,你走吧!你跟我在一起,我老是心煩意亂,要靜下來好好想一下事情也不行。”阿紫道:“你要想什麼事情,不如說給我聽,我幫你想想。你這人太好,挺容易上人家的當。”蕭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說道:“你一個小女孩兒懂得什麼?難道我想不到的事情,你反而想到了。”阿紫道:“這個自然,有許多事情,你說什麼也想不到的。”
  她從地下抓起一雪來,捏成一團,遠遠的擲了出去,說道:“姊夫,你到雁門關外去干什麼?”蕭峰搖頭道:“不什麼。打獵牧羊,了此一生,也就是了。”阿紫道:“誰給你做飯吃?誰給價錢做衣穿?”蕭峰一怔,他可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情,隨口道:“吃飯穿衣,那還不容易?咱們契丹人吃的是羊肉牛肉,穿的是羊皮牛皮,到外為家,隨遇而安,什麼也不用操心。”阿紫道:“你寂寞的時候,誰陪你說話?”蕭峰道:“我回到自己族人那裡,自會結識同族的朋友。”阿紫道:“他們說來說去,盡是打獵、騎馬、宰牛、殺羊,這些話聽多了,又有什麼味道?”
  蕭峰歎了口氣,知道她的話不錯,無言可答。
  阿紫道:“你非去遼國不可麼?你不回去,在這裡喝酒打架,死也好,活也好,豈不是轟轟烈烈、痛快得多麼”
  蕭峰聽她說:“在這裡喝打架,死也好,活也好,豈不是轟轟烈烈、痛快得多麼“這句話,不由胸口一熱,豪氣登生,抬起頭來,一聲長嘯,說道:“你這話不錯!”
  阿紫拉拉他臂膀,說道:“姊夫,那你就別去啦,我也不回星宿海去,只跟著你喝酒打架。”蕭峰笑道:“你是星宿派的大師姊,人家沒了傳人,沒了大師姊,那怎成?”阿紫道:“我這個大師姊是混來的,同露出馬腳,立時就性命不保,雖說好玩,也不怎麼了不起。我還是跟道你喝酒打架好的玩。”蕭峰微笑道:“說到喝酒,你酒量太差,只怕喝不到一碗便醉了。打架的本事不行,幫不了我忙,反而要我幫你。”
  阿紫悶悶不樂,鎖起了眉頭,來回走了幾步,突然坐倒在地,放聲大哭。蕭峰倒給嚇一跳,忙問:“你……你……你干什麼?”阿紫不理,仍是大哭,甚為哀切。
  蕭峰一向見她處處占人上風,便是給星宿派擒住之時,也是倔強不屈,沒想到她會如此若惱的大哭,不由得手足無措,又問:“畏,畏,阿紫,你怎麼啦?”阿紫抽抽噎噎的道:“你走開,別來管我,讓我在這裡哭死了,你才快活。”蕭峰微笑道:“好端端一個人,口哭是哭不死的。”阿紫哭道:“我偏要哭死給你看!”
  蕭峰笑道:“你慢慢在這裡哭吧,我可不能陪你了。”說著撥步便行,只走出奇怪,回頭一望,只見她俯伏雪地之中,一動也不動。蕭峰心中暗笑:“小子孩兒撒癡撒嬌,我若去理睬她,終究理不勝理。”當下頭也不回的逕自去了。
  他走出數裡,回頭再望,這一帶勢曠,一眼瞧去並無樹木山坡阻擋,似乎阿紫仍是一動不動的躺著。蕭峰心下猶豫:“這女孩兒性子古怪之極,說不定真的便這麼躺著,就此不身起來。”又想:“我已害死了她姊姊,就算不聽阿朱的話,不去照料她,保護她終不能激死了她。”一想到阿朱,不由得胸口一熱當即快步從原路回來。
  奔一阿紫身邊,果見她俯伏於地,仍和先前一模一樣,半他也沒轉動地位,蕭峰走上兩步,突然一怔,只見她嵌在數寸厚的積雪之國,身旁積雪竟全不融化,莫非果然死了?他一驚之下,伸手去摸她臉頰,著手處肌膚上一片冰冷,再探她鼻息,也是全無呼吸。蕭峰見過她詐死欺騙自己親生父母,知道她星宿派中有一門龜息功夫,可以閉住呼吸,倒也並不如何驚慌,於是伸指在她肋脅下點了兩點,內力自她穴道中透了進去。
  阿紫嚶嚀一聲,緩緩睜眼來,突然間櫻口一張,一枚藍晃晃的細針急噴而也,射向蕭峰眉心。
  蕭峰和她相距不過尺許,說什麼也想不到她竟會突施暗算,這根毒針來得甚是勁急,他武功再高,在倉卒之際,咫尺之間要想避去,也萬萬不能。他想也不想,右手一揚,一股渾厚雄勁之極的掌風劈了出去。
  這一掌實是他生平功力所聚,這細細一的一枚鋼針在尺許之內急射過來,要以無質的掌風將之震開,所使的掌力自是大得驚人。他一掌擊出,身子同時盡力向右斜出只聞取一陣淡淡的腥臭之氣,毒針已從他臉頰旁控過相距不過許,委實凶險絕倫。
  便在此時,阿紫的身軀也被他這一掌推了出去,哼也不哼,身子平平飛出,拍的一聲,摔在十余丈外,她身子落下後又在雪地上滑了數丈,這才停住。
  (第二十五回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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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地中一條大漢身披獸皮,挺著一柄大鐵叉,追逐兩頭猛虎。其中一頭回頭咆哮,向那獵人撲去。那漢子虎叉挺出,對准猛虎的咽喉刺去。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01:45 PM     標題: 第二十六章 赤手屠熊搏虎

蕭峰於千多鈞一發中逃脫危難,暗叫一聲:“慚愧!”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妖女心腸好毒,竟使這歹招暗算於我。”想到星宿派的暗器定是厲害無比,毒辣到了極點倘若這一下給射中了,活命之望微乎其微,不由得心中怦怦亂跳。
  待見阿紫給自己一掌震出十余夫,不禁又是一驚:“啊喲,這一掌她怎經受得起?只怕已給我打死了。”身形一晃,縱到她身邊只,見她雙目緊閉,兩道鮮血從嘴角流了出來,臉如金紙,這一次是真的停呼吸。
  蕭峰登時呆了,心道:“我又打死了她,又打死了阿朱的妹妹。她……她臨死時叫我照顧她的妹妹,可是……可是……我又打死了她。”這一怔本來只是霎息之間的事,但他心神恍惚,卻如經歷了一段極才的時刻。他搖了搖頭,忙伸掌按住阿紫後心,將真氣內力拼命送將過去。過了好一會,阿紫身子微微一動。蕭峰大喜,叫道:“阿紫,阿紫,你別死,我說什麼也要救活你。”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01:47 PM

但阿紫只動了這麼一下,又不動了。蕭峰甚是焦急,當即盤膝在雪地,將阿紫輕輕扶起,入在自己身前,雙掌按住她背心,將內力緩緩輸入她體內。他知阿紫受傷極重,眼下只有令他保住一口氣,暫得不死徐圖挽救,因此以真氣輸入她的體內,也是緩緩而行。過得一頓飯時分,他頭冒出絲絲白氣,已是全力而為。
  這麼連續不斷的行功,隔了小半個時辰,阿紫身子微微一動,輕輕叫了聲:“姊夫!”蕭峰大喜,繼續行功,卻不跟她說話。只覺她身子漸漸溫暖,鼻中也有了輕微呼吸。蕭峰心怕功一虧一簣,絲毫不停的運送內力,真至中午時分,阿紫氣息稍勻,這才將她橫抱懷中,快步而行,卻見她臉上已沒半點血色。
  他邁開腳步,走得又快又穩,左手仍是按在阿紫背心,不絕的輸以真氣。走了一個多時辰,來到一個小市鎮,鎮上並無客店。只得再向北行,奔出二十余裡,才尋到一家簡陋的客店。這客也無店小二,便是店言自行招呼客人。蕭峰要店主取來一碗熱湯,用匙羹妥了,慢慢喂入阿紫口中。但只她只喝得三口,便盡數嘔了出來,熱中滿是紫血。
  蕭峰甚是優急,心想阿紫這一次受傷,多半治不好了,那閻王敵薛神醫不知到了何,就算薛神醫便中身邊,也未必能治。當日阿朱為少林寺掌門方丈掌力震蕩,並百親身所受,也已驚險萬狀,既敷了太行山譚公的治傷靈膏,又蒙恭神醫施救,方得治愈。他雖知阿紫性命難保,卻不肯就此罷手,只是想:“我就算累得筋疲力盡,真氣內力全部耗竭,也要支持到底。我不是為了救她,只是要不負阿朱的囑托。”
作者: 不會玩約    時間: 2007-9-7 01:52 PM

他明知阿紫出暗算於暗算於他在先,當此處境,這掌若不擊出,自己已送命在她手中。他這等武功高強之人,一遇危難,心中想也不想,自然而然的便出手御害解難。他被迫打傷阿紫,就算阿朱在場,也決不會有半句怪責的言語,這是阿紫自取其禍,與旁人無干,但就因阿朱不能知道,蕭峰才覺得萬分對她不起。
  這一晚他始終沒合眼安睡,真到次日,不斷以真氣維系阿紫的性命。當日阿朱受傷,蕭峰只在她氣息漸趨微弱之時,這才出手,這時阿紫卻片刻也離不開他手掌,否則氣息立時斷絕。
  第二晚仍是如此。蕭峰功力雖強,但兩日兩晚的勞頓下來,畢竟也疲累之極。小客店中所藏的兩壇酒早給喝得壇底向天,要店主到別處去買,偏生身邊又沒帶多少銀兩。他一天不吃飯毫不要緊,一天不喝酒就難過之極,這時漸漸的心力交瘁,更須以酒提神,心想:“阿紫身上想必帶有金錢。”
  解開她衣囊,果見有三只小小金元寶、幾錠碎銀子。他取了一錠銀子,包好衣囊,見衣囊上連有一根紫色絲帶,另一端系在她腰間。蕭峰心想:“這小姑娘廑慎得很,生怕衣囊掉了。這些叮叮當當的東西系在身上,可挺不舒服。”伸手去解系在她腰帶上的絲帶扭結。這結打得很實,單用一只手。費好一會功夫這才解開,一抽之下,只覺絲帶另一端行系得有物。那物卻藏在她裙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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