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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天如玉 -【八字不合,壓倒再說】《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33 PM     標題: 天如玉 -【八字不合,壓倒再說】《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4-8 12:35 AM 編輯

【書名】:八字不合,壓倒再說

【作者】:天如玉

【內容簡介】:

  安平殿下什麼都好,就是有些風流

  皇帝欲擇良婿,禮部尚書前腳承命,後腳淚奔:

  啊啊啊啊,陛下要為安平殿下招駙馬啦……

  第二日,朝中適齡好兒郎紛紛外出,遊學的遊學,探親的探親

  只餘二人——

  「一位是太傅之子劉緒,一位是齊大學士之子齊遜之,不過……」

  「不過什麼?」

  「劉緒是走到半路被其父給追回頭的。」

  「……」

  「至於齊遜之……」

  安平殿下挑了挑眉:「他怎麼了?」

  「殿下忘了他是有腿疾的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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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33 PM

楔子

  梁國光大皇族、開枝散葉的偉大事業到了崇德陛下這代幾乎被畫上了個句號。

  崇德陛下很鬱悶,想他開創了一代盛世,英名遠播,還娶了一國的女王為妻……多少輝煌融於一身,怎麼臨了就是生不出個兒子呢?

  所以他總結了幾點,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娶妻一定不能娶身份太高的,你看她生不出兒子吧,你還不能納妃……

  不過上天總還眷顧著二位陛下,好歹給他們送來了個女兒,不至於落個無後的下場。

  東德皇后統治的青海國以女子為尊,所以她生下女兒的心情不亞于崇德陛下抱上兒子那般歡喜,剛剛從分娩的疼痛中緩過神來便立下了要將她培養成為一代英傑的決心。

  一手扶持崇德陛下開創盛世的前攝政王早已退隱多年,聽聞消息不免心生歡喜,大筆一揮,為小公主取了個名字:睿。

  他的王妃也是個傳奇人物,既是大樑第一位女官,更是深受皇帝陛下尊敬的老師,聞訊更是高興,便也湊熱鬧為她取了個小名,喚作安平。

  沒有得到兒子且被越俎代庖的崇德陛下甩膀子坐在皇后床邊扮憂鬱,直到女兒朝他咿呀一笑,心情才瞬間放晴。

  父親對她寄予了兒子般的期盼,母親本就重視女子,這樣的環境讓安平殿下擺脫了嬌滴滴的皇室公主形象,一躍成長為一位自立堅強的女性。

  所謂人無完人,安平殿下認為在這些優點之下,自己稍微有點兒風流不羈,實在算不上什麼。

  起碼還沒到豢養男寵的地步不是?不就是隔三岔五的調戲一下年輕侍衛、美貌臣子麼?

  崇德陛下勵精圖治,過度操勞,剛過了四十身體便每況愈下。近幾年來更是嚴重,惹得東德皇后很擔心,便勸他乾脆退了位隨她去青海國過些清閒日子。

  陛下很惆悵,不是捨不得皇位,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撤手。雖說在他當政期間已經允許女子入朝為官,可也只是部分無關緊要的官銜,若是真的要將一國帝位交給女子,恐怕還是十分困難啊。

  為此,陛下多次召集重臣商議,試圖打通這一環。

  奈何會議開了一次又一次,只有內閣周首輔、劉太傅等皇帝心腹表示保留意見,大部分臣子都或多或少表達了不滿,其餘幾位親王郡王就更別提了。

  且不說安平殿下能否擔當大任,瞧瞧這個國家都被女子搞成什麼模樣了?皇帝娶個女尊國的女王做皇后,前攝政王讓女子入朝,他家那個王妃還曾坐到了一品大員的位置,甚至朝廷還在之後允許女子入朝了!

  好嘛,陛下您現在是什麼意思,女兒也可以稱帝了,咱們男人的尊嚴還要不要了要不要了啊?

  於是陛下又開始憂鬱,始終不敢告訴女兒這件事,就怕一不小心傷了她的自尊。加上東德皇后對女兒遭到這種待遇很不忿,免不得將氣撒在他身上,由此,他就更鬱悶了。

  猶豫許久,崇德陛下終於想到了個辦法——他決定要為女兒安排婚事。

  實在沒有辦法,安平早日生下個外孫來繼承他老人家的皇位也是可以的嘛。

  想法很美好,現實卻很殘酷。

  安平殿下早已花名在外,消息一經走漏便引起朝中巨大恐慌。家中有適齡兒郎的大臣們都開始忙著送孩子出門,遊學的遊學,探親的探親,臨行前叮囑的都只有一句話:不等到安平殿下選了駙馬不准回來!

  崇德陛下傷心啊,可是作為一個開明聖君,實在不好明言,更不好強迫,只有一個人哀歎教女不嚴,終於釀成了如今的悲劇。

  所幸此時前攝政王給他提了個建議:陛下願隨皇后去養病也無妨,國家並非皇帝才能管,你讓你閨女做監國便是,等身子好了再回來繼續治理國家不就行了?

  陛下覺得這個可以有,於是興奮地再次召集大臣們開會。很好,雖然這次仍有波折,但總算是通過了。

  不日,一道聖旨將安平殿下冊封為監國,於是大臣們以為招駙馬一事風頭已過,又紛紛召回了兒子。

  雖然招駙馬一事的確是擱淺了,但是卻給崇德陛下提了個醒。

  他得為女兒好好謀劃謀劃了,不然這輩子能不能抱上皇孫也有待商榷啊。於是,陛下終於決定趁著廣大好兒郎在京之際不厚道地使用一下皇權,為安平挑個好駙馬強行賜婚。

  這個念頭產生沒幾日,陛下就招來了禮部尚書,一臉和顏悅色地拉著他的手感歎:“朕膝下只這一女,自小疼愛,愛好……是特別了點,然有才有貌,進退有度,所以此次招駙馬一事,愛卿需全力以赴,為朕擇一良婿,待事成之後,朕必有重賞。”

  禮部尚書連連點頭應下,恭謹無比,然而待一出了殿門就撒丫子狂奔出了宮門。

  啊啊啊啊啊,陛下又要為安平殿下招駙馬啦!!!

  第二日,城門口再次發生擁堵狀況……

  這麼大的動靜,安平殿下不可能不知道。她很憂心,比陛下還憂心,因為照他父皇的安排,她後半輩子都將只能守著一個男子過日子了。

  好淒慘……

  左思右想不是個事兒,安平裝扮齊整,決定去跟她父皇好好溝通一下。

  誰知她前腳剛踏進殿門,崇德陛下已經一臉愧疚地迎了上來,一個勁地拉著她的手寬慰:“是那些大臣沒眼光,安平你不用傷心。”

  安平實在不忍打擊父皇的一腔赤誠,滿肚子的話生生咽了回去,乾咳了一聲,反過來安慰他:“父皇安心,女兒還不至於嫁不出去,那些大臣瞞著您送子出京不假,但女兒相信其中一定有正直之士留了下來。”

  聞此言論,崇德陛下以一記幽怨的眼神表達了自己的懷疑。

  殿門外輕輕響起兩聲輕叩,隨即大內總管福貴快步走了進來,在二人面前恭恭敬敬地拜倒,語氣卻有些飄忽:“起奏陛下,殿下所言不虛,確實有兩位適婚男兒未曾離京。”

  安平對著父親攤了攤手,看吧。

  “哦?”崇德陛下頓時興奮了:“是哪兩位?快說來聽聽。”

  “回陛下的話,一位是劉太傅膝下幼子劉緒,一位是齊大學士長子齊遜之。”

  “啊,不錯不錯,不愧是朕一手提拔出來的臣子,教子有方,朕心甚慰啊。”

  福貴陪著乾笑了兩聲:“不過……劉緒是走到半路被其父給追回頭的。”

  “……”

  “至於齊遜之……”

  安平挑了挑眉:“他怎麼了?”

  福貴抹了把汗:“殿下忘了他是有腿疾的麼?”

  “……”



第一章

  陛下出離憤怒了,於是他做了一個讓大臣們安心,卻讓劉齊兩家愁雲慘澹的決定——

  就在劉緒和齊遜之當中挑選一位做女婿。

  這樣的決定出來之後,結果已經可見一斑,齊家長子齊遜之足足年長安平殿下七歲不說,還有腿疾纏身,怎麼看都是劉太傅家的小兒子劉緒勝算大一些。

  當然這對劉緒來說並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情……

  正是午休時分,安平身邊的小太監圓喜憂喜參半地跑進東宮大殿,對靠在軟榻上品茶的安平行禮道:“奴才這兒有兩個消息,殿下是要聽好的,還是壞的?”

  “嗯,先說壞消息,再說好消息。”

  圓喜立馬耷拉著腦袋,烏雲密佈:“壞消息是,陛下招了劉公子和齊公子入宮來見了。”

  安平挑挑眉,示意他繼續。

  圓喜又瞬間振奮了精神,萬花盛開:“好消息是,所有大臣再度召回了自家公子。”

  “啊,那可真是個好消息。”安平笑眯眯地發表感慨。

  “唔……殿下難道不在乎駙馬之位花落誰家?”圓喜的臉上寫滿了對八卦的探求**。

  安平聞言只是微微一笑:“此事能不能成還難說呢,他們誰都不情願,恰巧,本宮也不情願。”說著,她站起身來,隨手整了整衣襟便朝外走去:“待本宮去瞧瞧。”

  圓喜樂顛顛地想要跟去,被她抬手阻止:“本宮自己去即可。”

  呃……圓喜一臉嚮往地撓著殿門,好想去看八卦啊……

  禦書房外,劉緒雖然沉穩地站著,實際卻有些心緒不寧,甚至身上湛藍袍子的一角也不經意被他扯得皺成一團。

  他想起父親攔下他時痛心疾首的說教,心情更加複雜。

  陛下對父親有知遇之恩,如今正值“用人之際”,他卻偷偷離京,他老人家自然難堪內疚。

  劉緒也明白自己的行為有失大丈夫的磊落,可是安平殿下的風流名聲已不是一日兩日,當初國子監裡的同窗被她調戲過的大有人在,誰說起來不掬一把辛酸淚?

  他自問能文能武,期盼著他日能入朝出仕,建功立業,實在不願屈於此等離經叛道的女子之下做什麼駙馬。可陛下剛才一連串的問話還在耳邊迴響,言辭之間對他讚賞不斷,更是一口一個“慶之”叫的親切,讓他心裡一陣接一陣的緊張。

  不會真的要選他吧?

  許久過去,殿門終於打開,一人被攙扶著走了出來,一身月牙白的織錦雲紋袍,身材修長。許是出來得匆忙,一頭烏髮只是隨意地在腦後系了一下,眸光半斂,幾乎半邊身子都倚在隨從身上,一步步緩緩地移了出來,福貴公公在一旁小心地虛扶著。

  是與他一起受召入宮的齊遜之。

  劉太傅與齊大學士分別是當年同期科舉的榜眼和探花,私交甚密,子女之間關係也不錯。齊遜之年長劉緒幾歲,雖身有殘疾卻性情溫和,勤於學習,是以劉緒對其頗為敬重,一直以兄禮待之。

  此時見他出來,劉緒舒了口氣的同時已快走幾步迎上前去,抬手托住他的胳膊:“子都兄,一切可好?”

  其實他想問的是陛下對他的態度,但因一向不善言辭,此時又心急,出口便成了這樣的問題。

  齊遜之抬眼看向他,一雙黑如點漆的眸子染滿笑意:“慶之似乎很緊張?”

  劉緒歎了口氣,礙於福貴在場,只是漫不經心地搖了搖頭。

  齊遜之低笑了兩聲,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頭:“慶之,看開點吧……”

  “……”劉緒瞬間欲哭無淚。

  所以說他是註定要成為安平殿下的人了?

  他僵直了身子,身形一下子變的孤寂落寞。於是安平到時便恰好看見那一抹湛藍的身影和一張憂鬱的側臉。

  因年齡關係,劉緒與齊遜之相比,稍帶一絲青澀,又因身體之故,比他多出一分陽剛。但其實他的相貌要更讓人印象深刻,因為齊遜之宛若平靜無波的江河,叫人注意更多的反而是他難以捉摸的氣質,而劉緒的相貌則仿若初升朝陽般耀眼奪目。

  奈何這樣的好相貌卻配了一副沉悶的脾性,否則定會迷醉不少閨閣女子的芳心。也因此,雖然生得俊俏,卻很少有人以容貌稱讚劉緒,因為他總讓人覺得不易親近。

  顯然安平沒這自覺,反而相當直接且熱情地對他進行了讚美:“哎呀,這位就是劉太傅家的公子?好相貌啊……”

  劉緒沒來由地抖了一下身子,轉頭看去,就見一名女子穿著雪白的朱子深衣大步走了過來,寬袍綬帶的裝束隨意無比,若不是整齊綰著的髮髻,可能連同性別也被一齊淡化了。

  她的相貌承自母親,那雙眼睛卻是與父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深邃悠遠,特別是笑時,更是生動。仿佛是出自一種習慣,微帶輕佻,自她眸中蔓延開來,便叫人明明白白地覺得那是一種……調戲。

  劉緒實在不是個情緒外露之人,否則此時就是立即扭頭離開也有可能。更何況齊遜之已經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讓他想溜也溜不走。

  那兩根修長的手指在他腕間輕輕捏了一下,劉緒一愣,抬眼看向齊遜之,就見他對自己使了個眼色。

  他皺了一下眉頭,終究還是不甘不願的站正身子,朝安平行禮:“參見殿下。”

  安平笑眯眯地要上前來扶他,一眼看到他身後的齊遜之,頓時止住了步子。

  沒人知道是怎麼發生的,就知道眼前安平殿下的臉色忽然就變得淒哀起來,下一刻已經幾步沖到了齊遜之跟前,扶著他的胳膊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啊,子都,你怎麼來了?現在腿沒事了吧?當初都怪本宮,都怪本宮啊……”

  包括劉緒在內的所有人都愣了,只有福貴在一邊抽了抽嘴角,默默望天。

  齊遜之臉上笑意加深,眸中卻寒光閃爍:“喲,殿下原來還記得我啊?”

  “啊,子都,你這是什麼話?本宮怎麼可能不記得你,快讓本宮瞧瞧你的腿,沒事了吧?啊?”安平一臉關切,努力從眼中擠出兩滴眼淚失敗後,轉頭朝福貴大聲喊了一句:“去把整個太醫院的人都叫來!”

  眼見情況愈演愈烈,齊遜之終於從安平手中抽出手來,拍了拍她的手背:“殿下不必如此自責,都過去了不是麼?”

  安平撇了撇嘴,不是因為對他的話不相信,而是齊遜之在拍過她的手背後就順勢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之大差點沒讓她嚷出來。

  她冷冷地眯著眼睛瞪他,說出來的話卻仍舊溫和:“哦?你真的不怪本宮了?”

  齊遜之也笑,眼神陰險,臉上卻是雲淡風輕:“真的。”

  真的你還不鬆手!

  安平強忍著把他狠揍一頓的衝動,猛地從他手中掙脫開來,低頭看向他的雙腿,眼神幾不可察地閃過一絲愧疚。

  不同于劉緒,安平與齊遜之乃是舊識,實際上,齊遜之十歲便入宮做了她的伴讀。

  齊遜之是有腿疾,卻非天生如此,走到如今這一步,全拜安平所賜。

  安平尚武,幼年習武的時間比學文的時間還長。八歲那年,她偷偷牽了西域進貢給崇德陛下的汗血寶馬去演練場學騎術,哪知那馬尚且年幼,性烈無比,她小小的身子還沒坐穩就差點被掀翻在地。

  齊遜之那年已年滿十五,身為伴讀,自知責任重大,慌忙前去相救,手忙腳亂間是護住了安平,卻被馬蹄踩踏了小腿……

  崇德陛下當時大為光火,差點要對安平動手,卻被冷汗連連的齊遜之阻止。他一臉內疚自責,說自己照顧殿下不周,致使她差點遇險,如今只望陛下不要責怪自己,萬望莫再苛責殿下了。

  安平那個感動啊,一路握著他的手把他送出了宮啊,哪知上了馬車,他就暴露了本性,當即甩了一句狠話出來:“要是我殘了,殿下你這輩子都別想安生!”

  安平驚悚了,幼小的心靈被徹底地打擊到了……

  之後的兩年間,齊府四方延請名醫,奈何齊遜之的腿就是治不好。安平內疚無比,跑去看他,卻被他一頓臭駡給轟出了府。

  身為一個深受萬人疼愛的公主,安平殿下再次受到了嚴重的打擊。

  這之後二人沒再見過面,一直到後來入國子監讀書才又撞上。據說那年齊遜之相中了一位千金小姐,家人滿懷期盼地前去提親,卻因為腿疾而被婉言拒絕了。

  安平知道後,撫著額頭說了句:“事情大條了……”

  果然,之後的情景,用福貴的話說,那叫天雷勾動地火,晴天乍起霹靂!

  溫文爾雅的齊大公子對誰都是一副好脾氣,只有對安平殿下,明明一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的模樣,卻還強壓著擺出一副“其實我一點也不在意”的樣子,於是在安平殿下心中造就了陰險狡詐的形象。

  大約在國子監待了兩年,安平在對他的愧疚和憤恨中飽受煎熬,終於下定決心外出遊學,這之後彼此便再無交集。恰巧那年劉緒初入國子監,所以逃過一劫,免遭其“辣手摧花”,實在可喜可賀。

  但是現在他卻喜不起來。

  當年他對此事只是略有耳聞,後來雖對齊遜之受傷原因有過疑惑卻也不便詢問,所以此時得知與安平殿下有關,頗為驚訝,同時也不由得大感惆悵。

  難怪陛下會拉著齊遜之在殿中再三交談,原來是安撫。而齊遜之與安平殿下既然有此過節,大有水火不容之勢,這駙馬的位子豈不是最終還是要落到他的頭上?

  與安平殿下這場突兀的會面在她見到齊遜之後很快便宣告結束,齊遜之被攙著朝自己的軟轎走去之前,拍了拍劉緒的肩頭,笑得輕鬆而溫和,照舊是那句安撫:“慶之,看開點吧。”

  “……”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35 PM

第二章  

  崇德陛下只有一後一女,皇宮向來冷清,導致宮人們在閒暇時連個可以八卦的內容也沒有,委實無趣。不過最近卻熱鬧起來了,只因劉太傅之子突然受封為少傅,開始日日入宮陪伴安平殿下了。

  崇德陛下已經決定隨皇后前往青海國休養,啟程的前一晚,特地招來安平詢問她對劉緒的感覺。

  安平端坐於桌前,端著一盞茶在鼻下輕輕嗅了嗅,一臉陶醉之態,舉手投足之間無不彰顯皇族的優雅,又融合了她自身的灑脫風流,氣質天成。而後才慢條斯理地切入正題:“所以父皇的意思是,要女兒招了劉緒做駙馬?”

  崇德陛下微笑點頭,語帶感慨:“沒想到這孩子這般優秀,品貌俱佳,安平,你需得好好把握啊。”

  一想到要為一棵樹木放棄大片森林,安平就不樂意了,笑得很是敷衍:“父皇,不過短短幾日相處,太早了吧?”

  崇德陛下搖頭歎息,你到底明不明白機不可失的道理啊?

  一直在旁沒有做聲的東德皇后忍不住道:“身為女子當做大事,怎能這麼快便談及婚嫁?”

  崇德陛下抽了抽嘴角,腦海中不禁浮現出當年追求這位女尊國女王的艱難歷程,無奈地安撫她道:“話不能這麼說,大樑與青海國不同,早日有了皇孫,也是個籌碼嘛。”說著他轉頭看向安平,眼含深意:“安平,你明白父皇的意思吧?”

  安平自然明白,持反對意見的大臣和皇族要麼出於面子,要麼出於利益,總之都不會輕易鬆口讓她成為皇位繼承人。而生下皇孫,阻力就會小上很多。以幼子生母的身份垂簾聽政甚至攝政臨朝,也算一種變相的繼承方式。

  她抿唇不語,一向隨意到近乎散漫的神色忽然變得正經起來,在燈光之下看來,竟讓人覺得與周圍的一切都拉開了深遠的距離。

  東德皇后猶自不悅道:“本以為梁國推行女官之制這麼多年,風氣應當更為開放,沒想到竟容不下安平登基稱帝!”

  崇德陛下在她身邊坐下,捏了捏眉心:“唉,畢竟有祖制壓著,當初攝政皇叔一人專政時推行女官之制尚且阻力重重,更別提如今要立一位女帝了。”

  “那便慢慢來吧。”

  忽來的一句話讓殿中一下子恢復安靜,崇德陛下與東德皇后目光一致地掃向安平,後者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端著茶悠悠然地飲了一口,然後抬眼笑眯眯地補充了一句:“選駙馬可以,不過慢慢來,女兒還想再挑一挑……”

  如果這是可以可以讓朝臣們對她放心的條件,她也不介意嘗試一下。反正男子再多,對她而言,意義都一樣。

  嗯,男子如衣服嘛……

  ※ ※ ※ ※ ※

  殿中沉香嫋嫋,窗外春光正好。

  劉緒不甘不願地隨圓喜踏入東宮殿門,一抬頭卻頓時愣住。

  安平與一人相對坐著,正在對弈,神情專注,而她對面的人……竟然是齊遜之!

  聽到響動,齊遜之率先轉頭看來,僅僅是個轉頭的動作也做得極其優雅動人:“慶之,你來了?”

  劉緒呐呐地點頭。

  乍見這兩人這般和睦相處……好不習慣。

  安平落下一子,這才抬眼看來,臉上瞬間染滿笑意:“慶之來了?快來本宮身邊坐。”

  劉緒神色一僵,默默扭頭:“多謝殿下,微臣站著就行了。”

  安平不置可否,落下一枚棋子後,笑著道:“慶之不必驚訝,今日招子都進宮,乃是為了宣佈一件事情。”

  齊遜之和劉緒一致抬眼看向她。

  像是故意要賣關子,安平半晌才將視線從棋盤上移開,慢悠悠地道:“本宮覺得身邊只有慶之這一個老師實在太少了,所以決定冊封子都為少師,同為三孤之一。”

  劉緒先是一陣詫異,接著就是興奮。

  他這個少傅不過是個幌子,連課都不授,算哪門子老師啊?其中含義簡直不言而喻。而現在齊遜之也成了同性質的少師,那是不是意味著……他不再是唯一的駙馬候選人了?

  雖然此番轉變讓他對齊遜之深感同情,但是原諒他吧,他不厚道地興奮了。

  齊遜之倒是沒什麼特別的神情,只是笑意溫和地拍了兩下掌:“不想殿下任了監國之後,頭等大事竟然就是莫名其妙地冊封官職,大手筆啊!”

  安平勾著唇角眯眼瞪他,後者回以意味不明的冷笑。

  兩人就這麼對峙著,許久過去,齊遜之忽然道:“殿下可願與我單獨說幾句?”

  安平眼眸微轉,點了點頭,擺擺手示意大家出去。劉緒臨出門前不太放心地看了一眼齊遜之,似乎擔心他會被安平吃了一樣……

  殿中恢復安靜,齊遜之繼續落下一子,棋盤上的局面忽然明朗起來:“殿下為何突然封我為少師?”

  “如你所言,本宮身為監國,想封便封。”

  “只怕是緩兵之計吧。”

  安平手下一頓,眸色暗沉,嘴角卻一如既往地浮著一抹輕佻笑意:“為何這麼說?”

  齊遜之抬眼看她,微微一笑:“大臣們都希望殿下早日婚配,安定下來,而殿下卻不願平淡嫁人生子,自然就要有個能拖延的理由。但是慶之又很適合做駙馬,於是您便硬將我拉入其間,做個周旋的幌子,我說的沒錯吧?”

  像是毫不驚訝他會猜到自己的意圖,安平捏住一枚黑子落下:“那你答應麼?”

  齊遜之掃一眼棋局,扔了手中的白子:“這盤棋我輸了,不過殿下要是贏了我下一場,我便同意。”

  “哦?”安平立即收拾棋局:“那就再來一局。”

  “不,”齊遜之搖頭:“我們比武。”

  “哈?”

  ……

  設于外宮的演練場占地極廣,專供宮中的皇子們平日訓練武藝之用,現在的常客自然只有安平。

  春日的陽光在場地週邊的旌旗上跳躍,四周冷肅之意稍減。劉緒的目光從場邊的兵器架一排掃過去,最後落在身邊端坐著的齊遜之身上:“子都兄,到底怎麼回事?為何你突然讓我跟安平殿下比武?”

  齊遜之回以溫和一笑:“一是因為慶之你武藝不錯,二是因為我腿腳不便啊。”

  劉緒的眼皮跳了一下,這跟讓他與安平殿下比武有關係麼?

  兩人正說這話,場外忽然傳來一人張揚的笑聲。二人轉頭看去,就見安平殿下笑眯眯地推開身邊面紅耳赤的貌美少年,大步朝他們所在的方向走了過來。

  雖然這一幕發生的突然,兩人還是看得很清楚,那位掩面狂奔而去的美少年乃是當朝禦史焦大人家的公子,卻不知因何被安平殿下給撞上了……

  一向甚少動容的劉緒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安平頭髮高挽,換了一身玄色胡服,立領窄袖襯托高挑身材,便自然流露出一絲英氣,但眉眼間帶著尚未褪去的一絲饜足歡愉,又平添無盡風流。

  齊遜之提出跟她比武讓她萬萬沒有想到,然而等她看到場中多出來的劉緒時,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原來是要找人代替。

  她腳步不停,一路走到場邊的兵器架前,轉頭對劉緒道:“早就聽聞慶之文武全才,今日便與本宮比試一場吧。”

  劉緒沒有做聲,但眼神中分明寫著不屑與女子一較高下。

  安平抱起胳膊,好整以暇地望向齊遜之:“看來慶之並不情願。”

  齊遜之抬袖掩口,低咳了一聲。劉緒這才緩和了神色,抿了抿唇,終於不情願地開口承下:“慶之冒犯了。”

  安平滿意地笑了一下,轉身挑選兵器,漫不經心地問道:“慶之擅長什麼兵器?”

  “劍,長槍。”

  “嗯……”安平慢條斯理地取過一把弓,轉身沖他笑了笑:“本宮擅長箭術。”

  劉緒微帶不解地迎上她的視線。

  “所以,我們來比射箭吧。”

  “……”

  一場比試,心情各異。

  一箭射中靶心後,安平轉頭笑道:“慶之謙讓了。”

  劉緒聲音沉悶:“興許……下次微臣可以與殿下比試一下劍術。”

  安平哈哈大笑,在惹得他的臉色一陣青白交替之時,抬手從他光潔的下巴上輕浮地掃過,於是青白臉色又化作赤紅一片。

  太傷自尊了!

  安平將弓箭交給一旁的圓喜,挑眉看向齊遜之:“想必子都對本宮之前的行徑十分不屑,但人說揚長避短,既然有機會獲勝,自然是要用最有利於自己的方式了,不是麼?”

  “說得不錯,但是說到箭術,我倒也能試試。”

  安平一怔,齊遜之已吩咐隨從將自己背到她身邊站定,隨即從圓喜手中接過弓箭。

  他遣退侍從,抬臂拉弓,因為只靠未受傷的腿受力,身子幾乎壓在一邊。然而在他調整好上身姿勢的一瞬,忽然瞬間站得筆直,甚至讓人感覺不出他有腿疾,而後一箭射出,直中靶心。

  這一箭威力十足,甚至將安平之前射在上面的羽箭震落。可是早在箭射出的一瞬他就已經歪倒下去,多虧一邊的劉緒及時托住他的胳膊,才免於狼狽摔倒。

  安平眸光一冷,幽幽地掃向喘著粗氣的齊遜之:“你就這麼想贏本宮?”

  換句話說,也是不願幫她。

  累他落下腿疾,她心有愧疚,但這些年已一直在盡力彌補,不曾想他卻仍舊懷恨在心。真是個小氣的男人!

  安平冷哼一聲,一把奪過他手中的弓箭,搭箭拉弓,力道用到極致,幾乎將整張弓拉成滿弧,隨即一箭射出,以雷霆萬鈞之勢直接射向靶心。

  劉緒愕然,因為這一箭竟然直接將靶心射穿了……

  “好吧,我輸了……”一陣沉寂之後,齊遜之無奈地歎了口氣,招手喚來隨從:“扶我回去。”

  “站住!”

  邁出的腳步被安平的一聲斷喝制止,她丟開長弓,轉身就走:“要走也是本宮先走!”

  劉緒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才回過神來,上前扶住齊遜之:“怎麼回事,殿下生氣了?”

  齊遜之笑著搖頭:“怎麼會,安平殿下可不是個會鬧脾氣的人。”

  “那……”

  齊遜之拍拍他的手背,打斷了他的問話,臉上又浮現出那種安撫的表情:“慶之,你且安心,殿下雖冊封我為少師,卻並非有心在你我之間選擇,所以你的希望還是很大的。”

  劉緒的一顆心瞬間沉到了穀底,他能不能不要這種希望?>_<



第三章

  天色尚早,陽光堪堪從層雲中透出,金邊描繪似畫。宮門洞開,劉緒踏著春日的暖風入了宮門,一路情緒怏怏。

  本以為齊遜之的加入會讓他受關注的程度大大降低,然而事實證明,那完全是白日做夢。安平殿下照舊與齊遜之不對盤,倒是對他越發關注,動不動就召他入宮陪伴,動手動腳更是家常便飯。他幾次三番想要發作,但想到父親的殷切叮囑,還是放棄了。

  作為堂堂七尺男兒,悲憤的淚水只能在心裡流啊……

  剛至內宮門口,有人在身後朗聲喚他。

  “慶之!”

  轉頭看去,原來是齊遜之乘著安平殿下特別為之準備的車攆到了跟前,臉上帶著萬年不變的溫和笑意:“怎的這般心不在焉?”

  “沒什麼,昨晚沒睡好而已。”每日做著被調戲的噩夢,能睡好才怪呢。

  齊遜之改乘了輕便了軟轎,兩人一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前行,沒多久就到了禦書房前。圓喜正守在門邊,臉上紅光滿面,雙眼滋滋放光,扒在房門口探著頭朝殿內小心張望。

  未等齊遜之從軟轎上下來,劉緒已經快步上前,想要看看發生了何事,然而剛到門口便聽見裡面傳出一聲咆哮。

  “殿下請准許老臣辭官歸隱!”

  他驚了一下,旁邊的圓喜也嚇得縮了縮脖子,一轉頭看見身邊多了個人,更是差點叫出聲來,劉緒忙對他使了個眼色才算風平浪靜。

  他稍稍探頭朝裡面看了一眼,只見安平殿下端坐在書桌之後,一人立於桌前,深藍官袍彰顯了身份,原來是左都禦史焦義德。

  如今因為監國當政,已免了每日的早朝,諸位大臣有事便直接在禦書房商議。適才剛剛討論完政事,眾臣離去,焦義德卻忽然留了下來,而後就遞上了辭呈,一口一個辭官歸隱。

  這倒沒讓安平驚訝,她驚訝的是為何他說要辭官時這般怒氣衝衝,好像有人動了他的寶貝似的。

  她坐在書桌後,悄悄拍了拍嗡嗡作響的耳朵,抬眼看向眼前一臉怒容的焦老爺子,笑得很和氣:“焦大人為官多年,一向盡忠職守,為何突然要如此決絕地辭官歸隱呢?”

  焦義德聞言越發激動:“殿下這是明知故問不成?身為公主,應當謹守禮教,恪守本分,而不是調戲下臣之子!”

  嗯?這麼說,是因為她不守禮教的緣故?

  她何時調戲過下臣之子了?

  安平皺著眉回想了一下,腦中靈光一閃,抽了下嘴角。

  沒錯,她不僅調戲了,而且好死不死調戲的就是他兒子。

  那日在演練場外遇到的俊小子可不就是焦家公子麼。

  安平抬手攏在嘴邊乾咳了一聲,訕笑道:“這個……本宮也是與令郎開個玩笑嘛,焦大人莫要當真,更不要因此辭去官職,若因本宮之錯而失國之肱骨,叫本宮他日如何向父皇母后交代啊?”

  焦義德冷哼一聲,這才算消了點氣:“殿下如今身為監國,還是謹言慎行些為好!”說完這話,他昂首挺胸,拂袖大步走出門。顯然之前的辭官不過是威脅之辭而已。

  受了指責的安平照舊端坐著,眸光微閃,笑而不語。

  出門之際,焦義德剛好撞上不及回避的劉緒,彼此大眼瞪小眼,好一陣驚訝。他的視線從劉緒和齊遜之的身上一溜流連過去,最後皺著眉一臉心痛地走了。

  劉太傅和齊大學士怎麼捨得把這兩個好孩子賣進宮來啊?!他看著都不忍心了啊!>_<

  門口的圓喜終於收斂了八卦模樣,正兒八經地稟報道:“殿下,劉少傅來了。”

  “哦?人在何處?”熱情的聲音立即從殿內飄出,劉緒又忍不住耷拉了腦袋。

  安平大步出殿,笑眯眯地迎上他沉悶的臉,轉頭看見齊遜之時,卻只是敷衍地點了點頭。後者無所謂地回了個禮,彼此好似路人。

  劉緒默默垂眼用腳畫圈圈:殿下您能不能不要只對我這般熱情啊?

  “慶之來得正好,今日送你樣好物事,隨本宮去瞧瞧可好?”

  雖然是詢問,但根本未等劉緒答話,安平已經先行朝目的地而去。她似乎總是這樣,說出來的便會去做,容不得他人反駁。所以二位駙馬候選人由圓喜引領著緊隨其後時,心中都有些不舒服。

  軟轎四周的紗簾被揭起,可以一路欣賞大好風光,走了一段之後,齊遜之敲了敲扶手,笑著問圓喜:“看這路線,莫非又是要去演練場?”

  圓喜也知曉他與安平殿下之間那點兒糾葛,陛下與殿下都對其禮讓三分,他自然也不敢怠慢,忙陪笑道:“齊大公子好眼力,正是。”

  不過回完了話他便又將注意力轉向了劉緒。在宮中這麼久,眼力當然要好,他看得很清楚,安平殿下對齊大公子冷淡得很,對劉公子那才叫有意呐。於是他開始繼續近日來一直在進行的工作——積極友好地與劉緒套近乎。

  “久聞少傅大人能文能武,想必俱是師從名師吧?”

  “嗯。”

  “安平殿下也是文武雙全呀,遊學歸來後更是比以往精進不少呢。”

  劉緒想起當日那場比試,心情抑鬱地回了個字:“哦。”

  “那少傅大人可想知道殿下的武藝是從何處學來的?”

  “……不想。”

  “……”

  齊遜之在旁搖頭悶笑。

  先前下過幾場春雨,演練場四周被修剪整齊的青草又冒出了參差的新芽,一大群馬正四散在場邊大快朵頤。安平站在一邊觀望了一陣,轉頭看見劉緒到了,臉上立即揚起笑容,沖他招招手:“慶之,快過來。”

  劉緒看了一眼身旁的齊遜之,卻見他毫不在意,照樣一副雲淡風輕的笑容,只有不甘不願地上前去了。

  到了跟前,尚未說話,人已被安平一把拉住,他下意識地想要掙脫,誰知她的力氣竟然很大。

  “聽聞慶之最近在求好馬,可有此事?”

  劉緒一愣,忘了掙扎:“殿下怎知?”

  安平湊近他耳邊曖昧地低語:“你的事情,本宮自然關心。”不知有意還是無意,說完這話後,她竟在他耳垂上啄了一口。

  劉緒渾身大震,一張臉頓時紅了個透。他自小受父親教誨,最是嚴守禮教,何時與女子這般親近過?可面前的女子竟然笑若春風,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他清白的耳垂啊,就這麼被奪去了第一次了啊!您還笑得出來?!!

  坐在場邊的齊遜之忙不迭地抬手,寬大的衣袖遮住了雙眼,卻遮不住謔笑的唇角:“白日宣淫非君子也,殿下,可需微臣回避?”

  安平眼波輕轉,勾唇望向他,一字一頓地吐出四個字:“願、賭、服、輸。”

  齊遜之於是閉嘴不言了。

  恰好有匹馬跑到了跟前,安平一把拽住韁繩,遞給劉緒:“你看這匹可好?”

  那是一匹高麗馬,通體棗紅,腿短背寬,耐力極強。劉緒還在羞憤,只看了一眼便移開了視線。

  見他不做聲,安平乾脆指了指周圍吃草的馬群道:“不如你自己去挑吧。”

  劉緒聞言一怔,仿佛有些不敢置信,連剛才被吃了豆腐的氣憤都煙消雲散了。

  照這段時間的相處來看,她應該會按照自己的喜好直接賜匹馬給他才對吧,因為這才符合她的性格啊。哪次他不是在她的強壓下被迫走入宮中的?哪次不是她說什麼他就得做什麼?可是現在她竟然讓他自己挑選?

  劉緒很意外。

  他也知道安平殿下這般強勢風流源自很多方面,比如她有個女王母親,又比如她是陛下唯一的女兒等等。然而人各有所愛,恰好他喜歡的不是這種類型。

  但是不得不說,安平殿下對他還算不錯。且不說平日裡的賞賜,就連這樣的小事都放在心上,還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當然吃他豆腐這件事要另當別論。→_→

  他這邊尚未回神,安平已逕自走回場邊去了,神情自然,好似從未有過先前那個親吻一般。齊遜之不知何時從懷裡摸出了一把扇子來,正在慢悠悠地搖著,好像面前不是馬群亂竄的演練場,而是一池碧波,滿眼麗景。

  兩人坐的位置距離頗近,頭頂是春日暖陽,背後是繁花碧樹,俱是外貌出眾,優雅淡然,協調之態堪可入畫,但半晌過去,竟誰也沒有說話交流的意思。直到劉緒牽著一匹高俊的白馬走過來,齊遜之才訝異地“咦”了一聲。

  安平抬眼看去,也愣了一下。

  “殿下,微臣選中了這匹。”

  劉緒手中的是一匹通體白色的高頭大馬,目光炯炯,膘肥體壯,毛色純正。不過似乎有些不情願,一直在哼哼唧唧,特別是看到安平時,眼中甚至還露出了一絲撒嬌。

  “好馬。”齊遜之笑著點頭,轉頭看一眼安平,卻發現她正眯著眼瞪他。

  “當然是好馬,這是本宮的疾風!”

  “啊,這名字我熟,不就是當初踩了微臣的那位宿敵嘛。”

  “……”

  劉緒僵了一下,面露尷尬:“是微臣僭越了,殿下恕罪。”

  安平垂著頭撥了撥茶水中的浮葉,一瞬之後,忽而笑了起來,起身將茶盞交給圓喜,走到他身邊,親昵地道:“哪裡的話,只要慶之喜歡,疾風送與你便是。”

  話音剛落,圓喜便在旁詫異道:“殿下,這可是您最心愛的疾風啊!”

  當年疾風致使齊遜之受傷後,崇德陛下盛怒之下曾下令斬殺此馬,但安平抵死不讓,言:“只一牲畜耳,何故負人之過?”東德皇后當時還誇她敢作敢當,可如今她竟打算把好不容易救下來的馬轉手送人?

  圓喜將這事情抖出來後,安平只是輕輕掃了他一眼:“多嘴。”

  劉緒愣在當場,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竟捨得將這好馬贈予他?心中忽然想起剛才那個吻,難道她對自己……不只是調戲那麼簡單?

  一邊的疾風早被調教的極通人性,本來還想趁安平上前時過來繼續撒嬌,聽了她的話後立即耷拉著腦袋一邊刨地去了……

  齊遜之摸著下巴奸笑:“好得很,這馬年紀也不小了,過兩年沒用處的時候,慶之可以交給我處理。”

  震驚中的劉緒跟使勁刨地的馬都同時抬眼看向他,然後高大挺拔的白馬由刨地變成了往後縮,口中直嘶。

  安平幽幽地望向齊遜之:“不曾想你連匹馬都不放過!”

  劉緒總算驚醒,趕忙松了手中的韁繩,抹了抹額上的冷汗:“算了殿下,微臣另選一匹吧。”

  “啊,失望啊……”

  齊遜之搖著扇子,目光留戀地盯著疾風,直到可憐的白馬撒蹄狂奔而去,惹得在場一群曾經相好過的母馬面面相覷……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36 PM

第四章

  自從安平殿下大方地表示願意將疾風送給劉緒後,滿朝文武都開始風傳一個消息——差不多駙馬已經定下了。

  一時間滿朝歡慶,諸位適齡兒郎紛紛奔相走告,幾乎喜極而泣。朝中那些始終對安平掌權持反對態度的大臣們也頗為欣慰,咱們的公主總算安分了。

  而其中最為興奮的當屬禮部尚書張大人。

  自從崇德陛下將招女婿的光榮任務交給他之後,至今還毫無進展,他老人家愧疚難當。如今聽到這樣的消息,頓時有一種催他奮發的使命感如暖融春風般撲面而來,擋也擋不住。所以一大早,他便匆匆忙忙趕往禦書房,打算向安平殿下請示一下,好為即將到來的婚事做準備。

  哪知一進門便瞧見安平殿下捏著筆桿子歎息不止。

  “殿下,出什麼事了?”張大人是個很情緒化的人,極易受周圍人的影響,所以一見她這樣,自己頓時也蔫了半截。

  安平掀了下眼皮子,惆悵地搖頭:“唉,別提了,本宮一向對它寵愛有加,怎麼一點兒小事還鬧脾氣呢?”

  張大人大驚,不會這邊剛聽到好消息,劉少傅那邊就出狀況了吧?

  “殿下,要不要老臣去勸勸?”

  “嗯?”安平認真地想了一下,又搖頭:“算了吧,它一向只聽本宮的話,別人管教不來的。”

  張大人倒抽了口涼氣,果真是霸氣的安平殿下,還不到一月直接拿下少傅大人不說,竟然還直接“管教”起來了。

  他強忍著驚愕道:“那……殿下打算怎麼辦?”婚事到底還有沒有指望啊?

  “罷了,不說這個了。”安平擱下筆看他:“張大人來此有何事要稟?”

  唉,您感情都出狀況了,還稟什麼啊?張大人無力地搖了搖頭,怏怏地行禮告退。

  陛下,老臣愧對於您啊……>_<

  他前腳剛離開,圓喜就興沖沖地跑了進來:“殿下,疾風終於肯吃東西了。”

  安平點頭笑了一下,朝門外漸漸遠去的張大人看了一眼,繼而笑得越發歡暢……

  午膳之後,齊遜之被召入了宮。奈何對方是“債主”,安平不好拿對待其他美男的方式來對待他,彼此相處方式實在單調,唯一能打發時間的也就是下棋了。

  真是惆悵。

  幾局廝殺完畢,各有勝負,中間彼此幾乎一句話也沒說。直到最後一盤棋下完,齊遜之才抬眼笑道:“想必明日朝中就會開始風傳殿下對微臣也有意了。”

  安平故意歉疚地歎息:“唉,子都,都怪本宮拖累你了……”

  齊遜之奸笑:“殿下客氣。”

  安平則回以皇室官方笑容:“哪裡……”

  一直到夕陽西下,齊遜之才出宮回府。安平一反常態,十分親切友好地親自相送,二人同乘一車,直將他送到齊府大門口。

  臨下車時,她將早就準備好的一包藥材遞給齊遜之身邊的隨從:“這是母后從青海國寄來的藥材,不知是否有效,但總要試試。”

  齊遜之神情微動,笑了笑,行禮承下:“多謝殿下美意,微臣卻之不恭。”

  齊府大門打開,已有管家挑著燈籠快步上前,正欲攙扶齊遜之,安平卻抬手做了個制止的動作,而後逕自提起衣擺登上馬車,隔著車簾道:“本宮先走。”

  齊遜之毫不意外地點頭:“好,恭送殿下。”

  待馬車轆轆遠去,管家忍不住小聲嘀咕道:“想不到公主殿下這麼愛擺譜……”

  “休得無禮。”齊遜之低聲喝止,歎息道:“殿下是不願讓我難堪……”

  當安平在齊劉二位公子中間徘徊不定時,京城百姓也對此極為關注,甚至不少賭坊都已悄悄拿駙馬的最終人選開設賭局,一時間賭博業大為繁榮。

  一日劉緒打馬過街,竟有人直接撲上前來,大哭著指責他:“為什麼是你呀,我押的是齊大公子啊……”

  最近正在風傳劉緒即將成為駙馬一事,他自己也在糾結,聞言頓時沒好氣地回了一句:“我怎麼知道!”

  正在撒潑打滾的賭徒被嚇得一愣,他已逕自一甩馬鞭,飛馳而去。

  劉緒不悅,因為他覺得那風傳的謠言極有可能成真。

  然而不爭氣的是,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竟發覺安平殿下也不像之前想像的那般可怕。雖然她喜歡對他動手動腳,也偶爾強勢威壓,但大多數時候對他都是十分溫和的,且十分在乎他的想法。平常不經意的一句話或者一件事,只要她得知了,總會儘量幫他達成。那日她要送他疾風時,更是讓他受寵若驚。

  只是感覺太古怪!前日父親問他近日來的感受,他想了半天,最後竟然悲憤地發現自己好似一個被男子寵愛的女子,而不是堂堂七尺男兒!

  世上還有比這更悲慘的事情麼?

  然而沒幾天風向就轉變了,因為安平親自送齊遜之回府的表現證明她其實仍舊猶豫未決。

  大臣們雖然感慨安平的反復無常,但也只是認為她一時之間難做抉擇而已,好歹肯選駙馬就是態度端正啊。不過諸位年輕官員、大臣之子又開始低調行事了,因為難保安平殿下不會將候選人的隊伍壯大啊。-_-|||

  唯有禮部尚書自顧惆悵不已。如今朝他撲面而去的是一種撲朔迷離的茫然感,他完全不知道安平殿下鐘意的是誰,更不知該如何向身處遠方的崇德陛下交代了。OTZ

  在府中待了將近半月之久,劉緒終於在其父的催促下再次踏入宮門。

  時辰尚早,安平正在禦書房內與大臣們商議要事,他便在殿外回廊處等候,不過聽動靜,似乎殿內氣氛不是很好。

  據說能坐上禦史之位的人都極其頑固不化,焦義德顯然是這句話的完美詮釋者。雖然梁國早已推行女官之制,但他卻一直對女子入仕很反感,更是反對安平繼承皇位的主要代表。所以當今早安平說出準備提拔一位名為沈青慧的女官進入工部後,立即引來了他的大力反對。

  他本就是個大嗓門,又因之前安平調戲過其子而心存芥蒂,說話的時候口氣自然很沖,以致于外面的劉緒都將事情聽了個大概。

  雖然不贊同安平的做法,但劉緒完全相信身上流著一半女尊國血統的安平殿下不會讓步半分。可是大樑終究是男子的天下,女子就該端莊優雅、相夫教子,家國都是男人的事情不是麼?她為何偏要倒行逆施?

  禦書房內的氣氛似乎陷入了僵持,劉緒不耐地歎了口氣,一抬頭卻愣了一下。

  一道熟悉的側影自幾丈之外的宮道上走過,陽光從她光潔如玉的額邊流轉過去,倒映秋水瞳眸,半斂溫柔。

  去年中元節偶遇的場景驀然浮上心頭,他神色微微黯然,這才是他所期盼的女子啊。

  “慶之在看什麼?”

  劉緒一驚,回過神來,轉頭看去,禦書房內的大臣們已經紛紛退出,安平一身月牙白的袍子,施施然走了過來,臉上帶著一如既往的輕佻笑意,顯然剛才殿中的爭論並未影響她的心情。

  “參見殿下。”他抬手行禮,聲音沉悶。

  安平瞥見他眉目間的憤懣,猜到他定是還在糾結之前的傳言,心中好笑,果真是個彆扭的男人。

  “你還沒回答本宮的問題。”

  “沒、沒什麼……”

  安平瞥見他微微泛紅的耳根,有些不解,順著他的視線望向前方,便見一樹杏花紛落似雨,一名女子從其下緩緩走過,朝宮門方向而去。鵝黃麗服,金釵玉佩,只是一個背影也有著說不出的婉約風韻。

  “這是慶之的心上人吧?”

  “殿下!”劉緒似乎被嚇了一跳,一貫沒有波動的表情忽然染上驚訝,甚至還有一絲慌張。

  安平摸了摸下巴,仍舊盯著那道娉婷人影:“這不是周首輔家的小女兒麼?最近常常入宮陪伴太后,似乎喚作……周漣湘?”

  劉緒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被她接下來的話打斷:“溫婉優雅,端莊自持,一顰一笑,百媚千嬌啊!”

  “……”他錯愕無語。

  “如何?”安平轉頭朝他擠了擠眼:“是不是被本宮說中了?”

  劉緒呐呐地點頭:“殿下慧眼。”

  “非也,本宮之所以知曉她的性格,可不是因為什麼慧眼。”

  “那是為何?”

  “是因為……”安平挑眉看來,似笑非笑:“這些性格恰恰與本宮相反。”

  劉緒一愣,安平卻哈哈笑了起來,而後湊到他耳邊低語:“好在你不曾回避,本宮喜歡你的誠實。”

  她的氣息暖暖地拂過耳根,雙唇幾乎要掃過他的臉頰,劉緒想起上次演練場的那個親吻,整個人都僵住,從脖子到臉頰都紅了個透,心如擂鼓,下一刻,安平卻已笑眯眯地越過他朝前走去。

  “慶之今日早些回去吧,本宮還有事要忙。”

  劉緒渾身一震,徹底回神,直到此時才感到一絲不妙,自己剛才未作否定,安平殿下會不會一怒之下對劉家……

  “原來陛下為您挑的駙馬已有了心上人。”午後陽光斜照入御花園中的涼亭,齊遜之端著一盞茶笑得暢快,雙眼熠熠生輝,顯然很樂意看到安平遇到這樣的窘事。

  對面的安平卻沒什麼表情,只是好心糾正:“只能說可能是駙馬。”

  “可是殿下明明對慶之寵愛有加啊?”

  “啊,那只是習慣罷了。”只要是貌美男子她都寵愛,這的確是習慣,當然除去面前的這位“債主”。

  齊遜之笑著搖了搖頭。

  涼亭外,圓喜快步走了過來,向安平行禮道:“殿下,東西送到了。”

  “哦?”安平精神一振,擱下手中茶盞,對齊遜之笑道:“今日叫你來,是有樣好東西要送給你。”

  想起當日她送馬給劉緒的場景,齊遜之眉頭微挑,表示不予期待。

  安平也不介意,拍了兩下手,便有人推了一輛輪椅快步走了過來。乍看之下,只覺除去做工精緻,與一般輪椅無二,然而輪軸處顯然還做了特別的處理,滾過地面時聲音竟然很小。

  “這是……”齊遜之愣了一下,抬眼看她。

  “是工部右侍郎沈青慧的傑作,贈與你了。”

  其實齊遜之的腿疾只影響他走路的姿態和速度,所以一直沒有坐輪椅,但既然是監國大人所贈,他自然不能拂了她的面子,便任由圓喜扶著坐了上去。

  拍了拍扶手,他笑著看向安平:“的確好用,東西既然送了,殿下還是說正事吧。”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不累。”安平勾唇笑了一下,揮手遣退圓喜等人,在他面前蹲下,平視著著他的眼睛:“今日劉緒在本宮面前暴露了心有所屬一事,太傅必然慌張,你幫本宮稍微提醒他一下有關提拔沈青慧之事,他老人家自然明白該怎麼做。至於你嘛……”她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子都啊,畢竟拿人家的手短,你也會說服你父親支持沈青慧的是不是?”

  她無法直接與那些保守派拉開臉面對抗,但可以通過中立派調和。她要提拔沈青慧並不是因為她是女子,而是因為她的確有本事。何況,這才是開始,她不能第一仗就輸掉。

  齊遜之抽了抽嘴角:“殿下可真會打算。”

  “過獎,你記得‘願賭服輸’便好。”

  “……”齊遜之撫額,如今到底誰是債主?



第五章

  沒多久,女官沈青慧終於在太傅和齊大學士的力挺之下邁入工部大門。

  焦義德幾乎當場淚奔,你們這群人怎麼這樣!當時也沒說要支持她呀,怎麼一轉頭就都變了啊?!

  此事處理完,安平這才想起已經有好幾日未曾見到劉緒了,奇怪的是齊遜之也沒有出現。左右無事,她心情一好,便乾脆跨著疾風親自前去相會二位“情郎”。

  京城裡有幾處藩王閒置的宅子,為藩王進京獻貢時的居所。其中當屬趙王府最為別致,府中大片的竹林更是許多文人雅士的最愛。老趙王去世後,繼任的世子蕭竛脾氣溫和,頗好說話。反正本人鎮守邊疆,也不在意人家借用宅子,以致於久而久之,京中顯貴們只需跟管家報備一聲即可使用趙王府,十分方便。

  春日無聊,幾個權貴公子便相約一同入府宴飲。

  竹林深闊,春風過處,葉動簌簌,搖曳枝頭零碎陽光。劉緒往前走了一小段,便見當中露出一片空地,其他幾人早已在場。尚是清晨,灑入竹林的陽光還能反射出草地露珠的瑩瑩波光,諸位大家公子卻毫不在意,俱是席地而坐,酒盞菜肴隨意置於一邊的小案上,別有一番灑脫意味。

  來的大多是他在國子監的同窗,彼此都沒什麼顧忌,其中一名身著墨綠衣袍的少年一見他便撫掌笑道:“瞧瞧,咱們的准駙馬爺來了!”

  劉緒的臉色一僵,悶悶不樂地在他對面坐下,沒好氣道:“還好意思笑我?忘了上次是誰被安平殿下調戲了?”

  墨綠衣袍的少年名喚焦清奕,表字錦豐,正是左都禦史焦義德之子。上次在演練場外被安平殿下調戲一事讓他難堪無比,所以一聽這話頓時沒了聲音,面紅耳赤地移開了視線,周圍幾個公子見狀都嗤嗤悶笑起來。

  一旁有個年長一些的笑著對劉緒道:“聽聞安平殿下連她最心愛的汗血寶馬都捨得贈與你,說你是准駙馬也不為過啊。”

  劉緒本想反駁,但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反而臉有些發熱,乾脆端起案上的酒盞仰脖灌了一口。

  贈汗血寶馬算什麼?她不也贈了輪椅給子都?本就是個隨處風流的女子罷了!吃了別人的豆腐就像沒事人一樣,對他有心上人一事也毫不在意,關心的不過是如何提拔沈青慧而已……

  “喲,不高興了?”一個大腹便便的公子挪著肥碩的身子挨著他坐下,笑得讓人想抽他。

  劉緒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立即搖頭:“沒有。”他為何生氣?他喜歡的是周小姐,何必在乎那人的看法!

  “說沒有就是有了,看來安平殿下你是無福消受了啊,哈哈……”這話一說,周圍的人全都跟著大笑了起來。

  劉緒皺眉道:“恪勉,你別胡說,那可是當朝監國!”

  這位白白胖胖的公子大名秦樽,乃是當朝兵部尚書秦矩的獨子。劉緒入國子監沒他早,聽人說他曾被安平殿下欺負過,後來竟還反欺負了過去,所以人前人後都一直不是很待見安平。不過劉緒對此很懷疑,因為他實在無法想像還有人能欺負安平殿下那種人。

  秦樽許是油頭慣了,完全不像焦清奕那般好打發,聽了這話反而來了勁,故作風雅地展開摺扇搖著道:“監國又如何?別人都說安平殿下厲害,但說到底也不過只是個女子,就說錦豐這事兒,若是換了我,鐵定是要討回個公道的!”

  旁邊有人不給面子地道:“恐怕安平殿下的眼光還不至於淪落到如斯地步吧。”

  話音一落,周圍又是一陣狂笑。

  “哎,話可別說大了,當年安平殿下在國子監第一個下手的可就是在下。”秦樽哼了一聲,自覺扳回一局,搖著扇子笑得很是得意。

  久未做聲的焦清奕憋著笑道:“那會兒你還是子都,哪像這會兒,竟成了子鼠了,啊,不對,是碩鼠,哈哈……”

  周圍又是一陣哄笑,秦樽“啪”的合起摺扇,怒氣衝衝地瞪著一群不講義氣的狐朋狗友。

  “似乎聽見有人提到在下的名字了。”

  遠處傳來一人略帶笑意的聲音,劉緒抬頭看去,連忙起身相迎:“子都兄來了,快過來,就等你一人了。”

  齊遜之微笑著點了點頭,劉緒已經遣開他的隨從,親自推著他上前。

  焦清奕見到他笑得越發厲害:“子都兄見諒,小弟剛才說的可不是您,是春秋第一美男子都,你倒是說說,當年的恪勉是不是有些那位子都的影子?”

  他伸手要去指秦樽,卻發現對方早已消失無蹤,詫異地掃了一圈,竟見他躲去了旁邊幾人的身後。

  齊遜之見狀笑了笑:“看來我們這位子都很不願出來見在下啊。”

  “啊,沒有,沒有……”秦樽慢吞吞地挪了出來,對他訕訕地笑了笑,卻始終沒敢抬眼看他,似乎很怕他。

  齊遜之也不在意,朗聲道:“忘了告訴各位了,先前在半路遇到位貴客,隨後便到。”

  劉緒在他旁邊坐下,微微不解:“還有何人?”說來平日裡也就他們這幾人算是走的近些了。

  誰知這個問題剛問完,身後便傳來了讓他糾結不已的聲音:“啊,本宮來遲了。”

  好比春天忽降暴雪,劉緒一瞬間僵住身子,焦清奕開始學著秦樽往人家身後躲,不小心撞到一人,抬頭一看,原來大家都在做同樣的事情,於是結果就是一群人擠在了一起,並伴有瑟瑟的顫抖……

  安平挑眉掃了一圈眼前場景,摸著下巴笑得奸邪:“本宮不受歡迎?”

  劉緒暗歎一聲,起身行禮,聲音沉悶:“參見殿下。”

  見他都動了,其他人只好也抖抖索索地起來行禮,但都不自覺地齊齊往後退了半步。

  安平權當沒有看見,笑著走到劉緒身邊,親昵地拉著他的手臂坐了下來:“還說慶之為何許久都不入宮來,原來是有聚會,若不是本宮央求子都帶路,今日豈不是見不著你了?”

  “咳咳……”齊遜之被一口酒水嗆住:“殿下那個‘央求’用得極妙。”

  安平轉頭瞪了他一眼,再轉過頭來對著劉緒時,又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

  對面的幾位公子心領神會,一致向劉緒投以壯士斷腕的眼神,欽佩之情溢於言表。

  劉緒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窩囊,因為剛才安平殿下挽著他的胳膊時,他竟生出了一絲高高在上的虛榮。這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強勢女子獨獨對他親睞有加,想來她吃了自己的豆腐也不全然是毫不在意的吧……

  這心情出現的太詭異,以致於他能做的唯有默默扭頭,暗自揪斷了身側的一株小草……

  雖然不情願,但人已經到了,又是堂堂監國大人,大家不僅要小心禮待,更要表現出十分開心享受的模樣,以證明這場春日宴因她的大駕光臨而整個都煥發出了“蓬勃活力”。

  安平殿下很合群,非常友好地對在場的部分昔日同窗發出了親切的問候,在一片膽顫心驚的回禮中笑得暢快恣意,而後舉著酒盞一臉驚喜地看向焦清奕:“哎呀,這位不就是焦大人家的……”

  “殿下,嘗嘗這個。”齊遜之連忙夾了一塊糕點放在她面前的碗碟裡,引來焦清奕感激的一瞥。

  安平於是聳聳肩,不再繼續那個話題,但是卻強迫著劉緒將那塊糕點吃了。後者心情複雜地照辦,吃完後還要強作感激地道謝。

  詭異的氣氛持續了許久,安平終於發現了一直躲躲藏藏的秦樽。

  “咦,這位是……”

  齊遜之轉頭沖她一笑:“殿下忘了當年入國子監時那位被您贊為‘當世子都’的翩翩少年了?”

  “啊,秦樽!”安平抽了抽嘴角,轉頭小聲問齊遜之:“本宮當年真說過那話?”

  “沒錯,殿下在某些時候,是毫不吝嗇對男子的讚美的。”

  安平搖頭笑了一下,卻又忽然指著秦樽喝道:“好小子,當初欺負過本宮,如今倒是知曉躲藏了!”

  眾人全都愣住,之前還以為秦樽是說來充場面的,倒不曾想竟是真的。可惜秦樽這會兒也沒有了炫耀的氣勢,溫溫吞吞地繼續朝後挪,還一邊不斷地瞄齊遜之,好一會兒才小聲道:“殿下恕罪,當年是恪勉年幼不懂事……”

  “嗯……”安平隨口應了一聲,轉頭眼神幽深地看了一眼齊遜之。

  一直瞄著你,當初指使他欺負本宮的人就是你這個奸險的傢伙吧!

  眾人本都對安平十分忌憚,但發現她只對劉緒一人關注,便漸漸都放開了。氣氛開始回暖,帶來的一壇酒竟不知不覺就喝完了。

  “對了,”酒至半酣,安平舉著酒盞眼眸迷離地道:“還有不久就是一年一度的詩會了,諸位可有參加的興致?”

  說來這詩會還是當年太傅劉珂提議設立的,崇德陛下覺得這是個文人雅士交流的好機會,同時也可以廣納人才,便高興地同意了。這些年來也的確因此招攬了不少賢能之士,所以有很多落第士子或者不願走科舉之途的學者都願意參加這樣類似選拔的活動以進入仕途或者成為達官顯貴府上的幕僚。

  在場的幾位都是讀書人,又俱是官宦之後,大半是準備走科舉之路的,但此時聽了這話,倒也不發動心者。

  安平仰脖飲盡最後一口酒,笑道:“反正遲早是要走入官場的,各位若是有那心思,便早些準備吧,當成歷練也不錯啊。”

  在場的幾人紛紛點頭,覺得很有道理。

  齊遜之微微一笑,沒有做聲。劉緒則好奇地看了安平一眼,怎麼覺得她今日倒像是招攬人才來了。

  不過,跟她平日的作風還真是不搭調啊。

  沒多久,有個年輕侍衛走了過來,稟報說左都禦史大人途徑此處,問焦清奕可要隨他的馬車一起回去。

  焦清奕一聽父親在此,忙起身向眾人告別。安平許是喝得有些醉了,見他要走,立即起身去扯他的衣袖,一不小心力氣大了些,焦清奕的領口便被扯露大片春光。

  後者一陣錯愕,隨即拂袖掩領,跺腳咬唇,繼而扭頭飛奔,一氣呵成。

  安平被他甩開的力道弄得險些摔倒,好在一邊的侍衛及時扶住了她。然後她在眾人呆滯的目光中捏了捏那個少年侍衛的臉蛋:“好俊的小子,做侍衛可惜了……”

  侍衛一張臉瞬間紅了個透。

  “什麼?你又被調戲了!!!”

  大門外一陣怒吼將安平的思緒拉了回來,她眼皮跳了一下,推開侍衛,朝各位風中淩亂的公子哥們擺了擺手:“啊,本宮還有些政務沒有處理完,先回宮去,大家繼續繼續,呵呵……”

  身後的侍衛早已撒開腳丫子狂奔離去……

  齊遜之悄悄抹了抹額上的浮汗,示意劉緒送安平回宮,卻發現他完全對他的眼神視而不見,反而專心致志地揪著身邊的可憐的小草。

  還以為她獨獨對自己青睞有加,什麼啊,分明還是那個遊戲花叢的輕佻公主!

  劉緒一邊揪草一邊心中默念,反正自己喜歡的是周小姐,完全不在乎!

  齊遜之對此等匪夷所思的行為表示無法理解,只好自己送安平出門。好在焦義德父子已然離去,不過安平又有了新的煩惱。因為她是騎馬來的,以前疾風一向聽話,每次她都是直接丟了韁繩就走人,但她忘了最近這傢伙在鬧脾氣,這次竟然拋下她自己跑回宮去了。

  齊遜之看出端倪後,指了指自己的馬車笑道:“殿下如若不棄,微臣送您回宮吧。”

  安平無奈,認命般爬上了他的馬車,暗下決心回去要把疾風好好修理一番。

  到了宮門處,未及下車,忽然聽見後方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安平掀開車簾朝後看去,只見一人一騎快速地直沖而過,連馬蹄揚起的塵土都昭示著急切。

  她稍稍一怔,那竟是八百里加急的快馬,而且就這麼直接沖入了宮門。

  莫非是出什麼大事了?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37 PM

第六章

  上次打壓沈青慧未能得逞,義憤填膺的焦老爺子正無處發洩,於是準備將滿腔怒火灑在安平二度調戲他寶貝兒子的行為上。趁著安平未至禦書房,他還不忘提氣吸氣了好幾次,充分做足了準備。

  然而安平今日一踏入殿門,氣氛便有些異常,她大步走到桌後坐下,未等眾人行禮,張口便道:“昨日西北邊境送來八百里加急,西戎進犯了。”

  焦老爺子的一腔怒火頓時被驚沒了,整個禦書房都陷入了沉寂。

  西戎與青海國接壤,是大樑通往西域的關鍵一國。實際上,這也是與大樑聯繫很密切的一個國家,過往的幾十年裡,彼此之間從來就沒有消停過。

  崇景帝在位時,曾差點將西戎滅族,最後被一位美人“禍害”,給他們留了條生路。待崇光帝上位,西戎捲土重來,最屈辱的時候曾被其佔領了數十座邊疆城鎮。後其十七弟晉王出征,將西戎驅逐出境,大挫其銳氣。之後崇光帝駕崩,晉王成為攝政王,西戎一度收斂鋒芒。待之後崇德盛世奠定,更是偃旗息鼓至今。

  諷刺的是,前攝政王正是那位西戎進獻的美人之子。

  而如今,攝政王隱退,崇德陛下等同退位,江山落入一個剛滿雙十且只是暫任監國的女子手中,實在是個好機會。

  禦書房裡擠滿了大臣,憂心忡忡者有之,慷慨激昂者有之,但只有案後端坐著的女子,一臉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

  漫長的沉寂之後,她才抬眼道:“如今鎮守邊疆的是蜀王世子蕭靖?”

  一旁立即有人恭敬稱是。

  崇德陛下初登基時,曾有“七王之亂”,後五王伏誅,只有蜀王和趙王歸順。而作為最有利的考慮,這兩方兵馬自然都被派往了邊疆,其中蜀王的兵馬便被派往了西北邊境。

  兵部尚書秦矩是中規中矩的軍人出身,當即上奏道:“既然西戎來犯,就該派兵驅逐,還請殿下下令讓蜀王世子出兵迎戰吧。”

  安平皺著眉不做聲。

  殿中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面面相覷,不明白她為何沉默。

  照理說梁國如今兵強馬壯,西戎又是明顯欺負女子當國,以她的脾氣,應該立即下令予以痛擊才對吧?

  可是在場的人卻沒人出言詢問,因為安平在垂目思索時的表情實在太過嚴肅認真,仿佛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漫長的等待之後,安平終於抬眼掃向在場的諸位大人,神情也一下子回到了平時的輕鬆散漫:“本宮倒是覺得不用這般擔憂,邊防固若金湯,料想西戎插翅也難入半分。”

  諸位大人面面相覷,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殿下,邊防穩固不假,但外敵入侵,吾等豈可不做抵抗?”秦矩急不可耐地開口,滿眼憂色。

  安平擺擺手:“本宮自有計較,此事就此議定,無事便退下吧。”

  “殿下!”焦義德忍不住想要進言,卻被安平一個冷冷的眼神打斷。

  “本宮說了,退下!”

  他一時怔住,竟覺得這眼神滿含威壓,不自覺地就噤了聲。但一想起戰事,又忍不住想開口,被身邊的首輔周賢達拉住,才強忍了下來。

  眾人依言紛紛退出殿門,大多帶著不滿和不快,只有周賢達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安平,這才慢條斯理地走了出去。

  安平忽然有些理解他是如何一步步走上首輔之位的了,這老傢伙實在是個人精。

  她朝後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暗自歎了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處突然傳來圓喜的一聲驚呼,下一刻,已有人大步走了進來,在她面前俐落地掀袍跪地:“慶之斗膽,懇請殿下准許微臣入營參戰。”

  安平眸中微微閃過訝異之色,盯著他挺拔孤傲的身影看了一會兒,忽而笑出聲來:“慶之莫不是為了躲避本宮才想去上陣殺敵的吧?”

  劉緒被噎了一下,隨之抬頭,大義凜然:“殿下說笑了,微臣是認真的。”

  他才不是因為彆扭才想離京呢!

  “唉……”安平歎了口氣,起身走到他面前,抬手托起他的下巴,拇指還有意無意地輕輕摩挲著,眼神滿是疼惜:“可是本宮不捨得啊……”

  劉緒一陣面紅耳赤,眼神閃爍不止,活像被調戲了還無處伸冤的小媳婦。他本該如過去那般默默忍受,可是突然想起這些日子以來她似是而非的態度,又很不是滋味,最後終於忍無可忍地扭頭避開她的魔爪,悶聲冷哼道:“殿下請自重!”

  安平一怔,見到他閃爍的眼神和紅透了的臉,像是明白了些什麼,眼光一閃,勾著唇收回了手。

  “咳咳……”殿門處忽然傳來幾聲低咳,安平抬眼看去,齊遜之坐在輪椅上隔著門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和劉緒。

  “參見殿下。”

  “哦,子都來了啊。”安平的態度不冷不熱,對他撞見剛才那幕絲毫不覺尷尬,一邊的劉緒卻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

  齊遜之微微一笑:“就知道慶之忍耐不住,果然啊……不過適才聽聞殿下並不打算抵抗,所以你還是好好留在京城陪伴殿下吧,免得殿下擔心嘛。”說到這裡,他又露出了先前似笑非笑的神情,滿含揶揄。

  劉緒皺眉,剛才在來的路上他已見到了諸位大人們憤懣的臉色,原來她竟不打算抵抗?

  “殿下……”

  “行了,”安平瞪了一眼齊遜之,抬手制止了劉緒的話:“慶之為國之心可嘉,但來日方長,此事還是以後再議吧。再說了,一年一度的詩會就要到了,這詩會既是由你父親劉太傅一手設立的,不如今年就由你來主持吧。”話說到這裡,已經委婉地將他的希望掐滅。

  劉緒心中不滿,想來畢竟是女子,遇上一點戰事就嚇得不敢抵抗了,這個時候竟還想著吟詩作對!

  他還想再做分辯,卻被齊遜之一聲低咳制止:“慶之,殿下想必有了計較,你還是先回去吧。”

  劉緒強忍著心中不快,起身就走,完全沒有了之前的恭敬。

  安平注視著他的背影離去,走回桌邊坐下,掃了一眼齊遜之:“有事?”

  “沒事,”齊遜之照舊停在門邊,並沒有進門的打算,一手輕點著輪椅扶手,笑得很欠抽:“只是忽然聽聞殿下遇上了煩心事,心情大好,便想來您這兒轉轉罷了。”

  安平深邃的眸子眯起:“本宮突然很想把疾風牽來再踹你幾腳!”

  齊遜之誠懇地點頭:“微臣完全相信殿下會那麼做,所以微臣就要告辭了。”

  “等等!”安平冷哼一聲:“本宮覺得慶之一人籌備詩會太過操勞,你也去幫他吧。”

  齊遜之撫額,就知道她不會讓自己好過。他搖頭欲走,忽又停下,故意揚高聲音道:“微臣明白殿下的用意,聽聞蜀王世子幼年時曾在攝政王府養了六七年,攝政王對其視如己出,如此一來,若是他真的一戰成名,豈不是對殿下很有威脅?”

  安平聞言只是眼神微微閃了一下,表情卻不見波瀾:“說完了就快走,別在這兒礙本宮的眼。”

  齊遜之摸摸鼻子,招手示意隨從推自己離開。

  殿中恢復安靜,片刻之後,安平霍然起身,取出梁國地圖,於桌面緩緩展開。

  在外遊學的那兩年,她曾打算去一趟西域,然而卻在經過西戎時,被阻攔了下來。

  當時與她一起被扣押的還有許多大樑民眾,許多是往來西域各地的商旅。當中原腹地的百姓盛讚崇德盛世之時,邊疆的旅人卻在怨怪朝廷沒有給他們一個安全的往來通道。

  她的手指沿著邊界的黑線緩緩移動,一直到祁連山處停住,而後慢慢包容起來,連同梁國現有的版圖,連成另一個更為廣闊的疆域。

  雖然西戎此次進犯得突然,但也許也是個好機會。

  蕭靖的確有攝政王的背景作支撐,但是她並非因此害怕才不讓他上陣殺敵。

  入關百里之內不見人煙,卻有重兵把守,這樣的環境,只要誘敵深入,屆時合圍,一舉出擊,便有希望徹底傾覆西戎,還西域以太平。

  在這個時候,沒必要彰顯什麼大國武力,只要能達成目的,忍一時又何妨?

  從未有人知道她有這念頭,也許有人知道,也會認為這是野心。

  然而她做什麼,又何需他人來品評?

  “殿下,工部右侍郎求見。”

  安平收回思緒,就見圓喜躬著身子站在門邊,小心翼翼地瞄她,可能是怕她因為剛才齊遜之的話而生氣。

  她安撫般笑了笑:“請她進來吧。”

  一名身著官袍的中年女子走了進來,垂眉斂目,恭敬地拜倒:“微臣參見殿下。”正是剛剛被安平提拔進入工部的沈青慧。

  圓喜早已退了出去,並將門關好。殿中只剩下兩人,安平快步上前,單手托著她手臂扶她起身:“沈愛卿切莫多禮,事情進展如何?”

  沈青慧正色道:“殿下見諒,其他兵器尚無突破,但機弩已有進展,此次改良後射程比原先多達數倍。”

  安平頓時面露欣慰。

  其實梁國的製造技術一向優於周邊各國,但卻從不知用於武器改進。如今國富兵強不假,但兵器也是戰爭中的重要一環,不得不注意。

  沈青慧本是通過專門的女官測試走入仕途,安平偶然發現她身懷技藝,便留了心。她本身自己尚武,又早對西域外族有了戒心,便產生了改良兵器的念頭。

  此事本就困難,而且又是在毫無幫手暗中進行的情況下,她必然吃了不少苦頭。安平甚至注意到她眼下青灰一片,顯然是這段時間休息得不好,更何況前些日子她還被焦義德等人打壓,心中壓力定然不輕。

  “西戎忽然來犯,機弩改良的正是時候,沈愛卿為大樑所做的貢獻,他日一定會名垂青史,本宮感激不盡。”

  沈青慧連忙拱手稱不敢:“殿下言重了,微臣承蒙殿下器重才有今日,能為大樑盡忠,死而無憾。”

  安平正要說話,忽聽圓喜在外朗聲道:“殿下,邊關八百里加急送到了。”

  她微微一愣,怎麼這麼快又有急件送到?

  “送進來!”

  殿門被打開,圓喜托著一封信快速地走了進來,安平接過,三兩下拆開閱讀起來,片刻之後面色轉為驚怒:“好個蕭靖,未得詔令,竟敢擅自出兵!”



第七章

  蜀王世子蕭靖與崇德陛下同輩,乃是安平的皇叔,但年紀也不過才三十四五,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此次西戎進犯,他料定朝廷會下令出兵,便等不及先動了手,誰知一路暢快地驅逐了敵寇之後,竟然聽聞安平根本不打算抵抗。

  當時他便當著眾多將士的面拍桌罵了一句:“牝雞司晨,惟家之索!”

  有讀書不多的副將小聲詢問身邊人此話何意,答曰:“女子當國,國必滅亡啊……”

  於是恍然大悟後的一群將士齊齊望天的望天,看鞋的看鞋,表示自己啥也沒聽見……

  實際上不止他氣憤,安平也氣憤。她本該對其擅作主張的行徑治罪,但如今蕭靖一戰成名,朝臣振奮,百姓鼓舞,全天下都將他視作了英雄,她也只好將此事壓下。

  但是她很清楚,齊遜之的就要話應驗了……

  首輔府上,一圈大臣圍坐在亭中品茶,周圍卻連個伺候的下人都沒有,並且百步之外還有家丁把守,顯然諸位大人不願受到任何打擾。

  作為東道主,周賢達率先起身做了開場白:“啊,諸位大人今日齊聚於寒舍,莫不是為了商量即將到來的詩會?”

  太傅劉珂在一邊朝他使眼色,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著什麼詩會啊!

  周賢達沖他笑了一下,眼神掃過諸位大人鐵青的臉色,坐了回去。

  焦義德看出他打太極的態度,有些不滿,但又不能明言,只好耐著性子道:“今日吾等前來,乃是想與首輔大人和各位內閣大臣商議一件要事。”

  “哦?是何要事?”周賢達端起茶盞飲了一口,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樣,劉珂卻皺了皺眉,顯然不太想聽這所謂的“要事”。

  焦義德正色道:“安平殿下平日風流成性也就罷了,還毫無膽識,竟然任由西戎侵犯國土,這樣的人怎能任監國?陛下甚至還想讓她繼承皇位,依下官看,應當另擇他人而代之,不知諸位大人意下如何?”

  話音一落,周圍一片安靜。

  眾人神色各異,大部分則都在觀察他人的神情,但都一致沒有開口表態。

  許久之後,劉珂才打破沉寂:“焦大人屬意何人?”

  這話一問,所有人的視線便又都集中到了焦義德的身上。突來的關注讓他有些不自然,咳了一聲才道:“太傅大人知曉蜀王世子一舉將西戎驅逐出境的事了吧。”

  劉珂眼神微微一閃,點了點頭。

  “蜀王世子有勇有謀,幼年又受攝政王教導,難道不是最佳的人選麼?”

  說到前攝政王,焦義德拱了拱手,一副尊敬之態。只因連當今陛下都對攝政王尊敬有加,從朝野到民間,更是對其一片讚譽之聲,便說他被神化了也不為過。以致于攝政王早已不再攝政,還仍舊保留著這樣顯赫的威名。

  有這樣的背景,也難怪蕭靖能入他挑剔的雙眼。

  “可是安平殿下任監國一事,也是攝政王提議的啊。”坐在一邊的大學士齊簡忍不住提出反駁。

  焦義德皺了一下眉,沒有回話,只是緊盯著太傅和首輔二人。劉珂卻沒有做聲,周賢達也沒有什麼表示,照舊慢悠悠地飲他的茶,好像一切都與他無關。

  焦義德見狀有些按捺不住,直接從袖間摸出一封奏摺推到了周賢達面前:“首輔大人,此乃吾等聯名上書的摺子,請立蜀王世子為儲君。若您也同意,就請署上大名,一併呈去青海國,交由陛下定奪,陛下英名蓋世,定然不會因偏心而誤了社稷。”

  周賢達這才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繼而微微一笑,點頭道:“好,不如就由老夫來遞呈吧。”

  焦義德聞言大喜,立即起身行禮,其餘幾位保守派的官員也紛紛贊其英明。劉珂則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一邊的齊簡面帶不解。

  等眾人都離開後,這三位同期三甲留下開小會。

  “觀遠兄莫非是真打算站到他們那邊去?”齊簡率先提出疑惑。

  “哈哈,無淵,你還真不夠瞭解為兄啊。”周賢達撫著花白的鬍子道:“我可沒答應他們署名啊,我只是代為轉手送上去給陛下過目而已。”

  劉珂對齊簡攤了攤手,似乎在說,我就知道。

  齊簡歎息:“安平殿下此時定然很憂慮了吧。”

  劉珂抽了抽嘴角,抹了抹額上莫名浮出的冷汗:“聽犬子說,似乎……在全力督促他與令郎籌備詩會一事。”

  “……”

  詩會設立之初正值天下初定,為招攬賢才,遂由朝廷出面,只要自認才學夠格便可參加,無論權貴平民,皆一視同仁。原先每年的詩會都是由太傅劉珂親自主持的,但今年卻交到了劉緒和齊遜之手中。

  對此,劉緒的評價是:“這是殿下繼續禁錮我的藉口!”

  而齊遜之卻糾正了他的看法:“她是想讓大臣知道你很受重視。”

  劉緒不解:“為何?”

  “因為她想讓你做駙馬啊。”

  劉緒彆扭地紅著臉說不出話來,但隨即又精神大振地指著他道:“那你也受重視了啊。”

  “哦……”齊遜之撐著額頭歎息:“那日我太過得意,不小心惹惱了她,就倒楣了。”

  “……”

  說話間,二人已經快要到東宮,卻見一道娉娉婷婷的身影從他們的側面的宮道上經過,由一個小太監引著朝宮門口走去。

  劉緒朝那邊看了一眼,又迅速地移開了視線。

  齊遜之了然一笑:“那位就是周小姐吧?不去打個招呼?”

  “不用了。”劉緒聲音沉悶,怎麼大家都知道了!

  齊遜之笑著搖頭:“你不用擔心,殿下不會怪罪的。”

  “說的是,不在乎自然就不會怪罪。”

  他自然而然地介面,聲音越發沉悶,反應過來時猛然抬頭,卻對上齊遜之似笑非笑的黑眸。

  “慶之不必難過,殿下不是不在乎,她只是更加在乎朝政大事而已。”

  “……”劉緒第一次臉上露出諸多豐富的表情,最後轉身就走。

  他什麼時候難過了?!!!

  東宮正殿內,安平正在看崇德陛下的信。

  除去前幾封急報,這竟也是用八百里加急快馬送入宮中的。

  崇德陛下對現狀表示很憂慮,大臣們的理由讓他啞口無言,甚至連他也忍不住要責問安平為何對西戎入侵一事不做出應對。而現在,他只有當做焦義德的奏摺還未收到,同時給安平指了條明路。

  他覺得安平年紀也不小了,還不如趁早定下駙馬人選,以大婚來轉移眾臣的視線。

  所以說,做父親的還是站在女兒這邊的。

  安平收好信件,走到一邊的榻上自顧自地擺弄棋盤上的殘局,黑白對峙,全操控在她一人手中。然而不過片刻她便停了下來,下一步竟然遲遲找不到突破口。

  她想得太過入神,連有人接近也未發現,直到一隻手撚起一枚棋子落在她面前。

  安平抬頭,就見齊遜之坐在輪椅上微笑不語,劉緒則遠遠地站在一邊,似乎是在生氣,臉上還帶著可疑的潮紅。

  她沒有在意,只是指著齊遜之落下的那枚棋子道:“你這不要命的下法,算什麼?”

  齊遜之攤攤手:“這才出其不意啊。”

  安平眸光微微一閃,撚起一枚棋子落下,格局便又被打破,她點了點棋盤邊沿:“這才叫出其不意,這一招叫袖裡乾坤。”

  說著,她推開棋盤,坐正了身子:“今日你們同來,是要稟報詩會準備的進展麼?”

  感到她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劉緒終於無法視而不見,垂眼行禮道:“啟稟殿下,一切已經準備就緒,只待殿下擇日即可。”

  安平聞言立即起身走到他跟前,笑眯眯地拍著他的肩膀,一副親昵之態:“慶之辦事,本宮放心。”

  劉緒的臉上又開始泛起先前的潮紅。

  然而安平卻又忽然正經了神色,擱在他肩頭上的手也主動撤開了:“詩會就定在下月初十五吧,本宮還要加個條件。”

  一邊的兩人同時投來了疑惑的眼神。

  “本宮要准許女子參加。”

  劉緒皺了下眉,模樣明顯不願,齊遜之則不置可否。

  “還有,”安平走回書桌後坐下,神情轉為冷淡,周身隱隱透出一絲疏離:“你們以後也不用再入宮陪伴本宮了。”

  見到二人驀然震驚的表情,安平眼眸一轉,又浮現出了往常那般暗含調戲的笑意:“你們也該明白,雖然你們二人面貌俊美,但總對著你們,本宮也覺得乏味了啊。”

  齊遜之當即撫掌而笑,點頭道:“微臣也是這般認為的,有勞殿下這些日子忍耐了。”

  劉緒則目瞪口呆,只不過一瞬,他就恢復自由身了?

  可是為何他竟一點也不覺興奮?這是件值得開心的事不是麼?

  安平察覺到他神色間的異樣,卻並未做聲,只當沒有看見。一旁的齊遜之則眸光暗斂,唇邊照樣帶著溫和的笑意,卻又似與平常有些不同……

  二人離去後,安平吩咐圓喜去招沈青慧入宮,而後提筆蘸墨,給她父皇寫了封信。

  內容不過寥寥數語,最後一句是:“女兒暫無成婚之意。”

  不知為何,寫完這句話,她竟像是扔開了一個包袱。也許早在得知那些大臣想要找人替代她時,她就有這感覺了。

  既然他們已經擺開陣壘,她又有何懼?

  沈青慧很快便到了,因是急召,來得匆忙,連烏紗也未戴,一頭青絲盤著婦人髻,安平盯了很久,直到沈青慧以為自己的衣著不整惹怒了她,她才出口道:“第一次覺得這樣的裝束十分合適,你以後不必為戴烏紗而盤男子髮髻,直接梳女子髮式吧。”

  沈青慧忙道:“殿下,這恐怕會引來非議啊。”

  安平微微勾唇:“那便用你的政績將這些非議化為讚美。”

  那雙深邃的眸子仿若染了山水之色,光芒沉浮,不炫目卻叫人不敢直視。沈青慧連聲稱是,心中暗暗折服。她不是沒見過安平殿下正經時的模樣,但今日,似乎有些東西變得不同了。

  “沈愛卿,今日召你入宮,乃是為了商議建軍一事。”

  沈青慧一驚:“什麼?”

  安平在她面前緩緩踱著步子,神情悠然:“你不必驚訝,本宮早有此念,但這支軍隊所需不在多而在精,而且要暗中進行,本宮打算讓他們配備你改良的機弩。”

  沈青慧憂慮道:“建軍是大事,想要暗中進行,恐怕很難。”

  “不錯,所以一切都需要得力的人手,而這支暗部,將來也許會成為一支意想不到的力量。”安平停在她身前,抬手將她扶起,微微一笑:“這一招,叫袖裡乾坤。”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38 PM

第八章

  “什麼?陛下還未收到奏摺?”首輔府的前廳內,焦義德大張著嘴毫無形象地在首輔大人面前展示了他風中淩亂的一面。

  周賢達一臉遺憾:“青海國地處高原,療養地可能並不在青海國內啊,老夫盡力尋找了,但毫無所得,看來此事只有壓後了。”

  焦義德抿唇不甘地哼哼了一聲,悶悶不樂地拂袖出了首輔府。

  周賢達舒了口氣,終於能夠安心地坐下來飲口茶了,這段時間都要被這群頑固保守的傢伙給折騰死了。偏生安平殿下也不是個按常理出牌的主兒,弄得他跟劉珂齊簡一群皇帝心腹也不敢明擺著給她撐腰。

  他抬著右手敲打著左胳膊,心中暗暗感慨,這年頭,忠臣難做啊……

  有人接替了他的動作,動作輕柔地替他按壓著肩頭。周賢達發出一聲舒服的喟歎,轉頭一看,笑了起來:“是湘兒啊,今日怎的沒入宮去陪伴太后?”

  周漣湘抿唇而笑,溫聲道:“今日安平殿下陪太后吃齋念佛,所以女兒不用入宮陪伴了。”

  “原來如此。”周賢達眯著眼睛享受著女兒的服侍,已經有些昏昏欲睡。

  “父親……”

  忽來的呼喚讓他清醒過來:“嗯?怎麼了?”

  周漣湘似乎十分猶豫,也不敢看他的眼睛,半晌才囁嚅著道:“聽聞安平殿下這次特許女子參加詩會,女兒……女兒在想,不知父親可允許女兒也去見識見識。”

  “哦?竟有此事?”

  周賢達這麼一問,周漣湘的頭就垂得更低了,臉也紅了個透,好像自己問了不該問的問題,十分赧然。

  她自小受的教育便是中規中矩、恪守禮教,如今提出這個請求,簡直是鼓足了所有的勇氣。

  周賢達也知道她的個性,既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想必也是經過了一番掙扎,他人到中年才得了這麼個女兒,生得貌美,又教養得端莊嫻雅,一直視同掌上明珠。她也是難得對自己有請求,自然不好拂了她的願,便拍了拍她的手背應了下來:“你想去便去吧,注意安全便是。”

  周漣湘一臉驚喜地抬頭,連連拜謝。

  四月中,芳菲將盡,氣候卻最宜人。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槐花香,周漣湘從馬車中悄悄掀了簾子朝外看,不知是哪家府上的竹葉碧綠地伸展出來,在那朱紅的大門的映襯下別有一番古樸風致。她忍不住多瞧了兩眼,卻見大門忽然在此時打開,一名身著雪白織錦雲紋袍的公子由下人背著送上了門口的馬車。

  不同於其他男子中規中矩的束髮,他只將一頭墨發隨意的用一根緞帶系在腦後,有些碎發垂下,擋著他的側臉。從周漣湘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樑和微微抿著的唇線,似乎還帶著一絲笑意。

  她有些疑惑,這樣一個腿腳不便的男子,何以如此隨意灑脫?

  馬車經過擦過的一瞬,她迅速地掃了一眼府門的匾額:齊府。

  是文淵閣齊大學士的府上?

  周漣湘想了一瞬才回憶起齊家是有位有腿疾的大公子,她久居深閨,以致周齊兩家雖然交好,她竟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本人。

  不多時,馬車停下,丫鬟揭開簾子看了一眼,對她道:“小姐,到黃金台了,現在就下去麼?”

  所謂黃金台便是為舉辦詩會搭起的場地。戰國時燕昭王曾築高臺置千金于其上延攬人才,因稱此台為“黃金台”。後有“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之句,以感知遇之恩。詩會舉辦也是為招攬人才,當時有人提起這典故,便漸漸有了這麼個稱號。

  周漣湘本打算就此下去,但朝外看了一眼,只看到黑壓壓的圍觀百姓、侍衛以及一些朝中權貴,獨獨沒有女子,心中一慌,便又縮回了腳。

  “罷了,再等等吧。”

  恰在此時,人群開始一陣騷動,一輛馬車在場邊停下,車簾掀開,太傅大人與其子劉緒一同走下車來。劉緒一身墨綠錦袍,金冠束髮,神情肅然,更添幾分俊逸。周圍百姓讚歎不斷,他卻好似沒有聽見,跟在父親身後,隨相迎的官員在臺上落了座。

  丫鬟對周漣湘道:“小姐,這不就是去年中元節遇到的劉公子嘛,一年未見,倒是越發的瀟灑了呢。”

  周漣湘眨了眨眼,有些茫然:“劉公子?我倒是不記得了。”

  正說著,又陸續有馬車到了,下來的俱是當朝的官員和權貴公子,就是沒見到一個女子。周漣湘不免有些洩氣,若是只有她一個女子參見,她可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勇氣上臺去了。

  惆悵間,卻見先前見到的齊大公子由下人背著走上台去了。周圍忽然沒有了聲音,只有極其細微的私語聲,定然是討論他的腿疾吧。

  周漣湘不免對他生出些同情,然而再去看他,卻見他已由下人伺候著端坐下來,神色如常,絲毫沒有半點尷尬或者羞惱。

  她不免愧疚,看他這般灑脫,她的同情倒是折辱他了。

  有小廝搬著一張古琴在他面前放好,他抬手撥了兩下,轉頭看向劉緒。後者朝他點了點頭,起立朗聲道:“承蒙安平殿下不棄,今日詩會由在下與子都兄共同主持,一遍琴音以示開場,今日在場無分貴賤,不論……”話音頓了頓,他皺了下眉才繼續道:“不論男女,皆可上場以詩會友,題材不限,直抒胸臆即可。”

  周漣湘忍不住扒住了車門,低聲道:“這便開始了?”

  丫鬟也有些急了:“小姐您還是上去吧,都說不論男女了。”

  “可是……”她咬著下唇,有些膽怯地看向上方,終究下不定決心。

  已經陸續有人上場了,場地上準備的小案紙墨俱全,不一會兒竟已有一半都有人落了座。

  奈何全都是男子。

  她捏緊了手中的帕子,手心都急出了汗,還是無法邁不動腳步。身邊的丫鬟忽然驚喜地呼道:“小姐快看,有女子上去了!”

  她驚喜地看去,卻是一名身著官袍的女官,心中頓時又是一陣失望。

  那女官在場上站定,卻沒有入座,而是朝一邊端坐著一圈官員行禮道:“諸位大人請稍後,安平殿下隨後就到。”

  話音一落,下方的百姓一陣騷動,安平殿下竟然要親自來?過往的這種半詩會半選拔式的活動雖然經過了皇帝授意,可從未有皇族參加過啊。

  然而更驚訝的還是諸位大人們。劉珂撫額,雖然今日在場的大都是只關注文史的學士們,可是如今正是風口浪尖的時候,安平殿下你能不能低調點啊?

  顯然安平讓他失望了,她不僅來了,還是直接跨馬過街,招搖地一路飛馳而來。

  周漣湘只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探頭望去,就見一名與她年紀相當的女子身著月牙白的深衣,束了最簡單的髮髻,連支珠釵也未曾配飾,一頭青絲隨風擺舞,眉眼間盡顯風流瀟灑之態,不多時便到了跟前。

  周圍的百姓都還在怔愕,顯然都在奇怪這特立獨行的女子是何人,忽聽臺上先前的女官朗聲道:“恭迎殿下。”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紛紛拜倒在地:“參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安平翻身下馬,隨手丟了手中韁繩,說了聲“免禮”便大步朝臺上走去。

  周漣湘立即愣住,她遲疑了許久也沒能踏上的道路,對方竟沒有一絲猶豫停頓便輕鬆邁過,直到登上高臺。

  她對這位安平殿下早有耳聞,甚至很多次太后也拉著她的手說:“哀家的安平若是有你這般溫順端莊就好了,都是被陛下皇后給寵壞了啊……”

  當時她還以為安平殿下就是一個被嬌寵得無法無天的公主,然而今日一見,卻並未有那種感覺,反而對她的灑脫感到無盡的豔羨。

  她忽然記起,當時太后說那話時,口氣雖無奈,竟也是含著寵溺和欣賞的。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女子?

  她將視線再度投到那身月牙白上,卻見安平殿下緩緩掃視了一周眼前場景後,臉色沉了下來。

  “竟沒有一個女子上場麼?”

  說完這話,她無奈地歎了口氣,擺了擺手,逕自走到齊大公子身邊落座:“開始吧,本宮對各位才子的抱負拭目以待。”

  先前幾位上場的男子還因她之前的話而感到一絲不快,然而此時這話卻又將重點轉向了他們,便又將這不快拂去了。

  周漣湘忽覺心頭一悶,為剛才安平殿下剛才的話,還有“抱負”那個詞。

  她從未同他人說過,自己也是有抱負的。她自幼飽讀詩書,本該成為一個人人稱道的大家閨秀,實際上她也按著這軌跡前行了十幾年,可是卻在聽說了攝政王妃的事蹟後有了改變。

  那位女子出身貧寒,卻憑一己之力游刃於朝堂,屢建奇功,更與攝政王一起攜手為大樑如今的盛世拉開了序幕。

  她也想成為這樣的女子,可是卻沒有她那般的勇氣。

  視線投向上方那一身月牙白的女子,她正雙眼微眯,不知在想什麼,臉色卻似乎有些不悅,而她左側的齊大公子卻是笑若春風,嘴唇翕張,不知說了什麼,於是她的神情就更不悅了。

  周漣湘想移開視線,卻發現那雙深邃的眸子忽然投了過來,穩穩地落在她的身上。先是微微的驚訝,接著似乎閃過一絲了然,最後又不動聲色。

  她握了握拳,不知從何處生出了勇氣,忽然一把揭開簾子下了車,因為動作太快,車夫來不及放下墩子,一不小心便崴了腳。她卻渾然不覺疼痛,一步步走到台前,一路竟然像是在做夢。

  “這位是……”看到終於有女子登臺,安平眼中微微露出一絲欣慰。

  周漣湘垂眼行禮:“漣湘參見殿下。”

  安平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在終於認出她是誰的同時,眼神掃向一邊驚愕無比的劉緒,而後含笑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若是來參加詩會的便請坐吧,本宮可不會因為你是首輔千金就手下留情。”

  周漣湘咬了咬唇,點頭稱是。

  安平又笑著瞟了一眼劉緒,仿佛在說,喲,原來你喜歡的姑娘也是個不安分的嘛!

  劉緒悲憤地轉頭縮到角落去了……



第九章

  安平坐在上方跟齊遜之拌了幾句嘴,又跟劉緒眼神交流了一番,最後又無聊地望了一會兒天,這才將視線投向在場的眾人。

  上次聚會的一群人只來了三四個,沒想到的是焦清奕跟秦樽竟也在其中,而更讓她意外的是那位端莊嫻雅的首輔千金會成為在場的唯一一個女子。

  沒多久已經陸續有人寫好了詩詞呈了上前,劉珂與幾位大人看完之後,示意劉緒遞過去給安平殿下過目。

  安平接過來的時候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垂眼去看人家的詩詞了,完全沒有了過往的熱情。

  劉緒抿了抿唇,忍不住生自己的氣,因為他剛才竟然隱隱覺得失落。

  不對,他一定是病了,絕對與這個風流公主無關!

  齊遜之又撫了幾個琴音,劉緒回過神來,乾咳一聲,正色道:“若有願意嘗試的可以隨時上場,在場寫完的各位可以在旁休息。”

  周漣湘抬眼看了他一眼,手中的筆捏緊了些,又瞟了一眼端坐著的安平,見她在專心看著手中的詩詞,才一鼓作氣寫了下去。

  然而再抬頭,卻見劉緒一臉複雜神情地看著自己,像是有些迷茫,又有些疑惑,更多的卻像是一種重新的審視。

  她擱下手中的毛筆,再轉頭看向下方圍著的百姓們,竟發現自劉緒發話後到現在也沒有其他人再上場。而那些文人打扮的男子,大多眼神淩厲地望著她,好像她坐在了不該坐的地方。

  “怎麼,沒人上場了?”安平從一堆詩詞裡抬頭望來,微微皺眉。

  周漣湘垂著頭起身,將寫好的詩詞送到劉緒手中,由始至終沒有看過眾人一眼,便退到了邊角坐下。

  她知道,定然是那些男子不滿她出現在這裡,所以寧願不上場了。

  安平注意到她舉止間的異樣,只是微微一笑:“沒有男子上場,也沒有女子上場麼?”

  坐在台後的某位官員撚著花白的鬍鬚暗含不耐道:“殿下還是莫要堅持讓女子參加了,過往詩會從無此例,許多才子……怕是也接受不了。”

  像是聽到了極其好笑的笑話,安平忽然哈哈大笑起來:“莫不是本宮聽錯了?本宮有此建議,爾等身為男子,應當高興才對啊。”

  周圍的人統統風中石化,連埋著頭的周漣湘也忍不住好奇地抬起頭來,一臉不解。

  安平好笑地搖頭:“因為照你們的想法,本宮連女子都這般尊重,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男子,豈不是會更受尊重?”

  那官員呐呐地閉了嘴,竟找不出半句反駁之言來。

  場下原先一臉不屑的男子們聞言不禁開始動搖,紛紛左顧右盼,只望有人能做領頭羊,也好有個臺階下。圍觀的平民百姓則大多覺得有趣,個個都是一副看好戲的表情,也在等待有沒有人會在此情此景下上場,然而半天過去卻仍舊無人登臺。

  久等無果,安平無奈地歎息一聲,站起身來,將手中的詩詞一張張翻過,大部分被她揪成團,丟掉。然後在眾人怔愕的眼神裡直接開始點評:“焦清奕,詩詞清麗脫俗,自有一番意境,可惜志向不夠堅定,然可雕可琢,本宮覺得可以留之。”

  說話間,手中的幾張紙又被揪成了團,丟了。

  “嗯,秦樽的詩詞倒是直抒胸臆,不過不可浮於其表,誇誇其談,不過也可留之。”

  被點了名的焦清奕和秦樽俱是一臉呆滯,不愧是輕佻公主,連品評詩詞都這般……不拘小節。他們這些熟知她秉性的人也就算了,但是那些被直接丟了詩詞的人該有多麼多麼多麼的傷心啊……

  齊遜之注意到二人的表情,微微笑了笑,低頭又撫了幾個琴音。

  “咦……”

  眾人忽然都愣了一下,因為安平突然舉起一張詩詞笑得很是燦爛:“不知這位林逸是何人?”

  場中寂靜了一會兒,有人起身,朝她行禮:“在下江南林逸。”

  安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三十出頭的光景,一襲洗得發白的青衫,下巴上微微泛著青色的胡茬。相貌說不上多麼精緻,但極有氣質,站在那裡好似叫人以為看見了仙人。不過他嘴角邊的笑意卻又將他拉回了凡塵,那是一種不羈卻又不顯張揚的笑意。

  安平點了點頭,眼中閃過讚賞之意:“胸懷丘壑,大氣磅礴,是個人才。”

  劉緒也暗暗點了點頭,他剛才也看了他的詩,對林逸此人也頗為讚賞。

  齊遜之又撥了幾個琴音,以示恭賀。林逸朝安平行了一禮,坐了下來,周圍人看他的眼神已經不同了。

  漫長的等待之後,周漣湘驀地揪住了衣裳下擺,因為她發現安平殿下在拿起一張紙後,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江流碧水接長天,扶搖直上攬明月。廣寒宮闕憑欄望,蟾宮折桂豈等閒?”

  安平深邃的眸子悠悠地望了過來,好像透過她端莊的外表看到了她不安分的內心。

  “本宮覺得……”她拖著調子,像是故意折磨周漣湘的心智,在看到她的手指越發用力地揪著衣擺時才慢條斯理地說完下麵的兩個字:“甚妙。”

  周漣湘一臉不敢置信地望向她,後者卻只是輕輕一笑,便又移開了視線:“然躲躲藏藏,不敢抒發,畏首畏尾,便難成氣候。”

  周漣湘又垂了頭。

  安平走了幾步到台前,笑著問劉珂:“太傅大人覺得本宮品評地可還算中肯?”

  劉珂看了一眼地上四散的紙團,訕笑道:“殿下所言極是,然終究還是……”

  “嚴厲了些?”

  劉珂抿唇點頭。

  安平笑了起來,眼神掃過在場剛剛被她點評過的眾人,大都面色蒼白如紙,顯然書生們的面皮都是很薄的,哪經得起這般不給情面的打擊。

  她手攏在唇邊低咳了一聲,朗聲道:“本宮直言不諱,若有失禮之處,還望諸位見諒,但若自認無此擔當者,還是早些離去吧,爾等來此既是要為民生做大事,又何需如此拘泥小節?”

  她一步步走到台邊,眼神掃向下方的眾人,神情肅然,說出的話也擲地有聲:“所謂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身為讀書人,本宮相信諸位皆有此雄心壯志,然心胸不足承受半點批評,又何以開闊到納百學,承萬世?”

  周圍一片肅靜,原先在臺上的受了打擊的人紛紛垂眼回避,而台下的男子也大同小異,仿佛被揭了短處,一時難以遁形。

  安平慢慢掃視一圈,勾了勾唇,臉上的肅然斂去,又恢復了一貫的輕佻散漫,轉身大步走向齊遜之,揚了揚手:“撫琴,請諸位才子上場!”

  下方的眾人微微僵持了一瞬,終於有人慢慢走上場來……

  周漣湘轉頭去看安平,她還是那樣漫不經心地笑著,深邃的眸子裡不知道蘊了怎樣的光芒,窺不見其心思,卻讓人心生欽佩。

  她永遠也成不了那樣的人。

  一邊的劉緒也在怔忪,剛才安平對著下方的眾人說出那番話時,他似乎看到了一個陌生人,絕不是那個會對他動手動腳還對戰事畏縮不前的安平殿下……

  而撫琴的齊遜之則誠懇道:“殿下,需不需要微臣奏一曲‘詭辯’?”

  安平幽幽地瞪他,眼中寒光閃爍:“有時候覺得,若是你兩條腿都殘了,定是件大快人心的事。”

  “……”

  詩會結束時,劉珂父子慷慨地表示今晚將會在太傅府舉行晚宴宴請眾位勝出的才子,周漣湘竟也在列。為了讓眾人更加榮耀,安平殿下大方的表示,她也要參加。

  劉緒腦中一遍遍回想著那日趙王府內的春日宴,確定她是為了諸位才子的美色才去的,不遺餘力地婉言繞了過去。

  安平也不在意,聳聳肩,逕自走下黃金台去牽馬。左右找尋無果後,終於無奈地承認了自己再度被疾風拋棄的事實,乾脆就近登上了齊遜之的馬車。

  齊遜之自己還沒上車,從黃金台下來時剛好經過周漣湘身邊。她的丫鬟還沒過來,自己一個人走得一瘸一拐,差點摔倒,他連忙伸手托了一下她的胳膊。

  周漣湘愣了一下,轉頭一看,見到是坐在輪椅的齊遜之,連忙垂眼行了個萬福:“齊大公子有禮。”

  齊遜之笑了笑:“周小姐不必多禮,莫不是先前下車時扭傷了腳?”

  周漣湘張了張嘴,沒想到他竟然如此細心,居然看出了她的腳傷。

  “前面不遠處便有個醫館,周小姐還是趕緊去瞧瞧,耽誤不得。”

  “多謝……”周漣湘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了他一眼,只覺得臉頰莫名的有些發燙,再回過神來,他已經由隨從推著朝馬車去了。

  自上了馬車氣氛就開始凝結,安平淡定悠然,齊遜之不耐地坐在她的右側,怎麼看都像是安平才是這車的主人。

  他倒不是介意安平反客為主,而是介意週邊那群將馬車包圍著的禁衛軍。早先怎麼沒有見到?現在這樣前簇後擁的,要回到府邸還不知道要過多久呢!

  “唉……”

  齊遜之還沒歎氣,倒是安平自己先歎了口氣。齊遜之估摸著她是遇上難事兒了,決定好心地履行一下為人臣子的職責:“敢問殿下因何而歎息?”

  “別提了……”安平情緒懨懨:“仔細一想,今日上場的男子,除去那個林逸還可以看看之外,竟沒一個貌美的,著實叫本宮失望。”

  “……”齊遜之默默扭頭,決定專心欣賞車外風景。

  然而下一刻卻氣氛驟變,外面的禁衛軍忽然發出一陣騷動,繼而有人大聲呼喝起來,安平神情一凜,未及做出反應,便見齊遜之猛然朝自己身邊撲倒過來。一柄劍斜斜地刺出,將他頰邊的一縷髮絲斬斷,繼而迅捷地刺向安平……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38 PM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1-9-15 04:14 PM 編輯

第十章

  電光火石間避無可避,安平只好一把拽下腰間配著的玉環,套住劍尖,止住了劍身繼續前刺的動作。

  森寒的劍身微微泛黑,顯然有毒。她舒了口氣,好在沒有直接用手觸碰。

  面前一身黑衣的刺客已經探入了大半身子,黑巾罩面,只可見一雙陰冷的眸子。安平剛要動手制住他,外面已有禁衛軍一劍揮來。一聲悶哼之後,眼前的長劍掉落,四周恢復安靜,隨即一群人呼啦啦在外跪了一地。

  有道年輕的聲音在外略帶驚慌地道:“屬下該死,殿下受驚了,刺客已被斬殺,還請殿下明示。”

  她眸中光芒微微閃爍,卻沒有說什麼,轉頭去看齊遜之,他正靠在車廂上大口喘氣。

  想起之前他奮不顧身的抵擋,安平本想道聲謝,卻聽他沒好氣地嚷了一句:“這刺客到底是要刺殺誰?怎麼一上來就先推我摔倒!”

  “……”安平抽了下嘴角,掀開車簾出去。

  此時已經快到齊府,周圍大多是官宅,幾乎不見半個人影。天色將暮,眼前的場景蒙上了一層陰森可怖的昏黃暗影,四周彌漫著一絲血腥之氣,一地的禁衛軍跪在周遭,還有嚇得瑟瑟發抖的齊家車夫。

  她的視線移向地上趴著的刺客屍體,一身黑衣下沁出大塊的血跡,早已沒有生氣。

  旁邊一道年輕的人影單膝跪在地上,看模樣似乎有些熟悉,安平皺著眉仔細想了想,沒有頭緒,只好直接問道:“你是……”

  一身甲胄的年輕人抬起頭來,竟是張少年面孔,一接觸到她的視線又趕緊垂了頭,有些偏圓的臉蛋微微泛紅,襯著一雙晶亮的眼睛,不免讓人覺得有些可愛。

  “回稟殿下,屬下禁衛軍副統領雙九。”

  “雙九?”

  聽出安平口中的疑惑,雙九只好又低聲補充了一句:“屬下是孤兒,無名無姓,因被人收養于九九重陽節,故名雙九。”

  安平微露恍然之色,慢慢走下車來,伸出一隻手挑起他的下巴,唇角勾起,眼神輕浮:“是你殺了刺客?”

  雙九紅著臉點頭。

  “本宮是不是見過你?”

  “殿下忘了趙王府了麼?當日也是屬下負責殿下安全的。”雙九垂眼,眼睫輕顫。

  安平這才徹底回想起來,原來是那日隨她去趙王府的侍衛,當時順手調戲了一番,不曾想竟會在此遇見。她笑了一下,托著他下巴的手慢慢滑動到他滾燙的臉頰:“本宮看你身手不凡,不如留在本宮身邊做近身侍衛好了。”

  雙九雙眼大睜,驚恐地往後縮了縮身子。

  安平了然地拍了拍他的肩,俯下身子在他耳邊低語:“安心,不是淨身的那種。”

  面前的人長長地舒了口氣,這才露出升職後的喜悅,連忙拜倒謝恩。

  安平隨意地擺擺手,轉身登上車,剛好迎上齊遜之含笑的臉:“恭喜殿下,終於不用再對著我們這幾張看厭了的臉了。”

  “說得不錯,少師果然深知本宮心意。”安平笑得開懷,複又朝外憋了一眼面紅耳赤的雙九,最後視線落在地上的刺客身上,慢慢斂去了笑容。

  “子都。”

  “在。”

  “你也算清閒了,不如替本宮查一查此次刺客之事吧。”

  “啊,殿下,實不相瞞,微臣最近還是很忙的……”

  “本宮並不覺得這是可以討價還價的事情。”

  “咳咳,是。”

  馬車複又起行,彼此都沒有再說話,轆轆車轍聲碾過車中二人的沉思。直到許久之後,齊遜之一臉深思地看向安平:“殿下,有件事情微臣實在想不通。”

  “嗯?”安平立即嚴肅了神情:“何事?”

  齊遜之眯了眯眼:“你說剛才那刺客為何一進來就推我?”

  “……”

  安平遇刺的事情第二天就傳到了諸位大人的耳中。周賢達憂心忡忡,以為是反對派們忍不住下了殺手,然而特地去試探了一下焦義德後,發現對方也是一臉驚訝,完全不像是裝出來的。何況以他的為人,應當不會如此魯莽行事。

  沒想到很快焦義德竟又主動來找他,一臉痛心之色:“首輔大人,安平殿下遇刺一事下官覺得應當徹查,可是您瞧瞧她都幹了什麼?遇刺之後竟還顧著美色,又攬了一個什麼侍衛到了跟前,您說說,這像什麼樣子?”

  周賢達眼皮跳了一下,訕笑道:“這個……剛剛遇刺,殿下擔心自己安危,安排一個侍衛在身邊也是情有可原嘛。”

  焦義德不滿道:“好吧,那她之前擅自變了規矩,允許女子參加詩會,這又是怎麼回事?唉,大樑都被弄得烏煙瘴氣了!”

  周賢達搖頭:“說烏煙瘴氣實在是嚴重了,之前也沒有明令禁止女子參加啊,而且……”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小女當日也去參加詩會了。”

  “……”焦義德張了張嘴,閉上,心中卻想著一定要再好好地參安平殿下一本。

  啊,陛下,您究竟在哪兒啊?>_<

  未免遠在青海國的父皇母后擔心,安平將遇刺的事情壓了下來,太后她老人家也毫不知情,所以此時整個宮中還是一片風平浪靜。

  爐中的沉香燃盡,安平批完最後一道奏摺,端起手邊的茶盞抿了一口,卻發現是涼的,剛擱下,卻聽見門邊有人小聲道:“殿下,換杯新茶吧。”

  安平抬頭,就見雙九端著一盞茶站在門口,少年晶亮的眸子帶著一絲羞赧。

  她忍著笑意點頭:“進來吧。”

  雙九垂著頭走近,將茶放在她面前,欲行禮告退,卻又被安平一把抓住手腕:“以後莫要做這些粗活了,本宮可不捨得,交給圓喜去做吧。”

  雙九的包子臉開始泛紅,安平瞅著可愛,乾脆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臉頰,於是後者不知所措之下,慌忙奔出門去了。出門時,差點不小心撞到一臉怨念的圓喜,顯然叫他做粗活的話已被他聽入耳中。

  他鼓著腮幫子委屈地稟報:“殿下,人都到了。”

  安平忍著笑點頭:“嗯,叫他們進來吧。”

  圓喜讓開身子,後面陸續走入幾人,為首的是秦樽和焦清奕,後面跟著林逸,走在最後神情恭謹的則是周漣湘。

  幾人剛要行禮,卻見安平已經起身,抬手攔下了幾人的動作,指了指正對著殿門的紅木圓桌道:“諸位不必拘禮,請坐吧。”

  親切的態度讓四人都有些不解,忍不住互相觀望了兩眼,但還是都乖乖挨著圓桌坐了下來。

  安平也就著圓桌坐下,這樣的安排仿佛一下子將彼此之間的身份等級都剔除殆盡,自然也少了幾分隔閡。

  “今日請四位入宮,一是為了祝賀幾位在詩會中的勝出,二是想聽聽幾位對今後有何安排。”

  話音剛落,便聽坐在她對面的林逸忍不住笑出聲來:“殿下為何獨獨招我們入宮,勝出的可不止我們四人呐。”

  “原因很簡單,”安平微笑著看他:“自然是覺得你們可用。”

  林逸微微一怔,繼而颯然一笑,不再多言。

  “秦樽,說說你的安排吧。”

  突然被點名,秦樽有些反應不過來,愣了一下才拱手道:“殿下,現在說安排是不是……早了些?”

  說完這話,他轉頭看了一眼身邊的焦清奕,後者也贊同地點了點頭,然後又戰戰兢兢地看了一眼安平。

  “不早了,秦大公子,令尊在你這個年紀早已入軍營建功立業了。”安平眸光微轉,笑道:“不如你也入軍營去歷練歷練吧,本宮相信,秦尚書一定也會同意的。”

  “啊?”秦樽大驚失色,她這是在報復當年被他欺負了的事情不成?

  殿下,我已經知錯了呀……>_<

  安平對他悲戚的神情視而不見,轉頭看向焦清奕:“既然錦豐也沒有想法,不如也與恪勉一起入營吧,彼此也有個照應嘛。”

  焦清奕的下巴差點沒掉下來,看了看自己白嫩的雙手,實在不敢想像自己這副柔弱身子骨入營之後會是什麼光景。

  “殿、殿下,您看要不……換個人?”

  安平伸手輕撫著他的手背,笑得曖昧:“或者,你願意留在本宮身邊的話……”

  “啊,錦豐覺得趁著年輕還是該好好磨練一番,殿下所言甚是。”

  林逸又忍不住笑出聲來,一點也不含蓄,不過安平對他這灑脫的模樣倒是十分讚賞。

  “不知林公子有何想法?”

  “殿下客氣了,在下不過一介布衣,得殿下賞識已是莫大的榮寵,豈可再有要求?殿下若有安排,不妨直言,在下在三年內一定竭盡所能,不負殿下厚望。”

  “三年內?”

  “實不相瞞,在下本無意官場,只是為償父母之願,以三年為限,為大樑做些事情罷了。”

  安平有些不解:“令尊令堂是……”

  “哈哈……”林逸又笑了起來:“殿下不必介懷,還是直接說您的安排吧。”

  想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既然不願說,安平也不再多問。不過從林逸的詩詞來看,他其實很有抱負,必是可造之材,而且好好引導,三年未必不會變成三十年。

  她點著桌面慢悠悠地道:“本宮打算將你安排入工部,但官職必然不高,需從頭開始,你可願意?”

  林逸毫不猶豫地點頭:“殿下既然安排了,林逸萬死不辭。”

  安平滿意地笑了笑,視線移向周漣湘,後者則微微顫了一下,像是不敢承受她的注視,頭已經垂得不能再低了。

  “看來周小姐還未做好準備,還是再等等吧。”

  周漣湘詫異地抬頭,不解地喃喃:“準備?”

  “準確地說,是你的心境。”安平的臉上依舊是漫不經心的笑,眼神卻一片冷凝:“在你下定決心之前,還是繼續做首輔千金吧,畢竟,那才是大多數男子所期待的。”

  周漣湘張了張嘴,垂下頭沒有做聲。

  “抬起頭來。”

  安平的話很溫和,周漣湘卻像是得到了無法違逆的命令,下意識地抬頭看去,正對上她靜靜凝視自己的雙眼,不禁又愣了一下,眼神四處閃躲。因為這樣的凝視讓她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無知的孩子一般,在經受長者的審視。

  “慣於垂頭卻兀自豎耳,不見周遭光景,只聞他人指摘,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走上黃金台?”

  周漣湘渾身一震。

  安平起身,淡淡道:“下半年便到了三年一度的女官甄選,你的詩詞若是發乎真心,本宮希望能在那時見到你。”

  殿中有一瞬的沉默,而後周漣湘起身緩緩拜倒:“謹遵殿下教誨。”



十一章

  難得月休,沈青慧卻算不上輕鬆,一早她便入了宮。

  將近夏日,天氣有些燥熱,她快步走到禦書房門口時,還不忘仔細抹去額上浮出的一層細汗。

  安平穿著月牙白的寬袍坐在桌後看奏摺,一頭烏髮難得地盤成了四品宮環髻,卻仍舊一點裝飾也沒有,果然符合她怕麻煩的性格。

  聽到響動,她抬眼看來,眉眼微帶疲乏卻依舊清亮,好像沒有什麼能逃過這雙深邃幽然的眸子。未等沈青慧行禮,她便抬手打斷:“免禮吧,沈愛卿,事情可進展順利?”

  “回稟殿下,微臣已將林逸安排為司造一職,他日製造機弩,必然順暢,不過……”

  “怎麼,擔心他不可信?”

  沈青慧抿著唇點頭。

  安平忍不住笑了一下,她倒是查過林逸的底細,但是毫無所獲,不過可以確定他與朝中諸位大臣毫無關聯。放下奏摺,她端起茶盞抿了一口,對沈青慧道:“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無礙。”

  見她如此肯定,沈青慧不再多言,不過,很快她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殿下可知焦禦史又在陛下面前參了您一本?”

  安平眼神倏然冷凝。

  她當然知曉,焦義德前段時間拿她允許女子參加詩會和將雙九留在身邊的事情大做文章,再度請立蕭靖為儲君,連帶她父皇母后也知曉了她遇刺之事,緊張無比。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保證皇帝安全,只有她和少數幾個心腹大臣知曉他老人家如今身在何處休養,焦義德是怎麼找到他老人家的所在的?

  還有當日的那場刺殺,至今齊遜之還未查出刺客來歷,恐怕也很棘手。

  安平揮了揮手,示意沈青慧退下,後者只道她是在生氣,不敢做聲,恭謹地行禮後便退了出去。

  安靜沒有持續多久,外面忽然傳來一陣吵鬧,雙九忿忿的聲音傳入殿中:“少傅大人請留步,殿下面前豈可佩劍?”

  “讓開!”劉緒的聲音充滿憤怒,接著便是乒乒乓乓的打鬥聲,聽架勢似乎馬上就要闖進來了。

  安平確認了一下今天的確是月休後,無奈起身,順手撈起擱在桌沿的一直毛筆走到殿門處,果不其然看到兩人已經纏鬥到了一起。

  她抱著胳膊欣賞了一陣,覺得雙九的武藝挺不錯,留他在身邊做侍衛很合適。而劉緒卻好像處於盛怒中,舞出的劍花虎虎生風,不甘其下。她撇撇嘴,返回到桌邊又拿了一支筆,然後站到門口朝二人各丟了一支。

  兩支筆看似隨意丟出,卻準確地擊在二人執著武器的手腕處,雙方動作俱是一頓,便自然而然的停止了械鬥。

  安平眯了眯眼,朝一臉震驚的劉緒勾勾手指:“你進來。”

  也許是被安平剛才那一擊拉回了理智,走進殿門前,劉緒頓了頓,終究還是丟開了手中的劍。

  “怎麼了?”本以為會被問罪,結果安平只是在桌後坐下,抬眼看著他問了一句。

  劉緒有些赧然,拱手行禮:“微臣冒犯殿下,罪該萬死。”

  安平又飲了口茶,一邊看奏摺一邊又問了一遍:“本宮問你怎麼了?”

  劉緒沒有做聲,沉寂許久才悶聲道:“殿下可知京兆尹家的三公子?”

  安平抬頭,眨了眨眼:“不知。”

  像是瞬間就被激怒,劉緒的臉一下子漲紅起來,聲音也不自覺地升高了幾調:“殿下怎會不知?他明明都仗著您的名號在外招搖作惡,今日甚至還當街打死了人!”

  安平皺眉:“什麼?”

  原來今日是秦樽與焦清奕入軍營的日子,兩位貴公子哪裡捨得平日養尊處優的生活,臨行前免不得一番折騰。劉緒便與齊遜之一同前去安撫相送,回來時卻撞見了京兆尹家的三公子當街行兇的一幕。

  幾個惡僕將一名老漢打得渾身是血,旁邊的三個子女也好不哪兒去,甚至還要強搶人家女兒入府。劉緒問了旁人,得知是那老漢先前不滿那位三公子縱馬踩踏自家農田,便說了幾句。今日他帶著孩子入城賣些蔬菜瓜果,不料被其爪牙認了出來,便有了這樣的遭遇。

  齊遜之認出對方是京兆尹家的公子,便好言阻止,誰知對方並不買帳,反而惡言侮辱,一口一個“瘸子”,罵得極為難聽。劉緒忍不住動手將一群惡僕教訓了一頓,再去看那老漢,早已斷了氣。

  此事本與安平無關,但那三公子臨走前惡狠狠地說了句:“你們等著,本少爺深受安平殿下寵愛,一定會討回公道!”

  劉緒為人正直,再看人家落得這般淒慘的狀況,自然不忍,而這一切竟然是因安平而起,他便更加忍無可忍。

  過往的相處和那日的詩會,都讓他以為自己認識了不一樣的安平殿下,但今日的事情實在讓他失望。他怒氣衝衝地回府,提起長劍便直奔宮門。奈何外宮還可憑著身份行走,到了內宮就不行了,一路闖過來,最後還遇上了雙九。

  其實他並不是要對安平不利,只是想要死諫。

  他也是讀書人,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就算一死又何妨,只要眼前這個女子清醒,還世間以清明。

  安平一直沒有做聲,自他安靜地說完後就一直皺著眉,直到圓喜在外小心翼翼地稟報:“殿下,京兆尹求見。”

  她並沒有驚訝,只是幽幽抬眸,似笑非笑:“讓他進來。”然後她指了指一邊的屏風,“慶之,不介意回避一下吧。”

  劉緒聽到京兆尹的名號時已經撰緊了拳,聽到她的話才緩和了一下神色,點了點頭,走到了屏風後。

  幾乎是同時,便有人跌跌撞撞地沖進門來,在安平面前拜倒,聲音哆嗦:“殿下,罪臣該死,罪臣該死啊……”

  安平往後仰靠在椅背上:“你何罪之有?”

  “罪臣……”京兆尹悄悄抬眼看她,對上她幽深的眸子又趕緊低了頭,手心開始冒汗,眼珠卻快速轉動著思索對策。

  他那個混帳兒子不認識齊遜之和劉緒,他卻是一聽下人對齊遜之的描述就知道了。這兩位哪是得罪得起的?那可是安平殿下身邊的紅人啊,要是事情傳到安平殿下耳朵裡,他這頂烏紗可就不保了!

  一念至此,他趕緊整裝入宮,打算搶先解決此事。

  “回稟殿下,罪臣教子不嚴,致使其當街行兇,打傷他人……”

  耳邊似乎傳來一聲若有若無的冷哼,京兆尹嚇出了一身冷汗,忙不迭地抬頭掃視了一圈,卻沒有看到半個人影,最後便膽顫心驚地將視線投向上方的安平殿下。

  莫非她已經知道了?

  安平瞟了一眼屏風,低咳一聲:“本宮聽聞不是打傷,而是致死。”

  京兆尹額上的汗水更多了,果然是知道了!

  “既然主動來找本宮,是要認罪麼?”

  安平說這話時,一手點著桌面,好像顯得很悠閒,但對京兆尹來說卻像是催命鼓,每敲一下都讓他的心口縮一下。

  思索良久,他終於鼓起勇氣迎上她的視線,孤注一擲道:“殿下,罪臣之子犯下重罪不假,但罪臣這一族世代忠良,在朝中也算有些資歷,說話也不至於沒有分量……”

  話沒有再說下去,因為他看見安平殿下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十分詭異的笑容,便不敢做聲了。

  “所以你是想告訴本宮,即使犯了罪也不會害怕是麼?”

  “不!”京兆尹連忙道:“殿下誤會了,罪臣的意思是……”他左右看了看,確定周圍的確沒人,才開口道:“如今殿下遭受排擠,罪臣可以站在您這邊,為您謀劃,以期殿下早登大寶,只求殿下網開一面……”

  殿中倏然無聲,卻似乎有人發出了驚訝的抽氣聲。安平微微昂了昂下巴,眼角彎了一下,唇邊露出饒有趣味的笑意。

  京兆尹心裡有些沒底,其實他也是第一次直接跟安平殿下打交道,但誰都知道她風流成性卻素來重視女子。如今禦史等人對她打壓,想必她正值用人之際,該不會放棄這個機會才是。

  然而剛才看見她的神情又覺得不對。他自問沉浮官場數十載,閱人無數,但面前這個年輕女子的心思竟一點也看不透。當她明明在笑時,卻無端叫人生出威壓之感,好像自己的心思在她面前根本無所遁形,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成為砧板上待宰的魚。

  直到他無法再忍耐周遭的寂靜時,安平才開口道:“所以,你是對令郎今日當街行兇一事供認不諱了?”

  “殿下……”

  “是,還是不是?”

  京兆尹咬咬牙:“是。”

  “很好。”安平的笑容變得輕快起來,拍了拍手掌道:“少傅都聽見了吧?既然京兆尹已然認罪,此事不妨交由你全權處理吧。”

  劉緒立即大步從屏風後走出,一掀衣擺跪倒在地:“微臣領旨。”

  京兆尹大驚,好似見了鬼,癱坐在地上,面無人色……

  圓喜帶人將他老人家架了出去,劉緒卻沒有離開,反而面帶愧色地站在安平跟前。

  安平有些好笑:“你這是什麼表情?”

  “殿下,微臣愧對於您。”

  “你是說之前帶劍闖殿一事?罷了,本宮恕你無罪。”安平隨意地擺擺手。

  “不,是剛才……”劉緒猶豫道:“剛才微臣一度以為殿下會答應京兆尹的請求,今日方知,殿下並非微臣往日所想那般……”

  安平挑眉:“那般不濟?”

  劉緒遞給她一個歉疚的眼神。

  安平哈哈大笑,起身走到跟前:“這就認為本宮好了?那本宮一定要再告訴你件事情才行。”

  “什麼?”劉緒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就是……”安平湊到他耳邊低語:“本宮對京兆尹家的三公子從無寵愛一說,因為本宮剛剛想起,他是個喜歡流連花街柳巷的浪蕩子,本宮很有原則,只對清白男子有興趣。”

  明明沒有什麼親近的動作,可是她的話溫柔多情,竟好似在安撫,劉緒頓時心如擂鼓。

  他果然病得越發嚴重了!

  “微、微臣告退!”慌忙之下,他胡亂地行了個禮便狂奔出殿。

  安平望著他的背影皺了一下眉,摸著下巴暗自搖頭,果然單純的孩子不能調戲,對方這是當真了啊。

  一路疾走,直到快出宮門時劉緒才猛地停住步子。他撫著仍在狂跳的心口,忽而生出一個念頭,難道她剛才是想說自己很高尚不成?

  天呐,這是什麼世道啊!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39 PM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1-9-15 04:14 PM 編輯

十二章

  初夏已至,午間的陽光從頭頂傾瀉下來,灼熱氣息漸濃。

  安平站在馬廄前,左手叉腰,右手執鞭,雙眼微眯,眼神冷冷地瞪著面前的……馬。

  疾風埋頭吃草,不予理會。

  “本宮寵你太久了,竟然學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耍威風了!今日定要好好修理你不可!”

  身後的圓喜和雙九對視一眼,齊齊後退一步,都不明白她為何跟一匹馬較勁。更何況,旁邊還站著左都禦史焦大人呢。

  而對於安平的威脅,疾風只是耳朵動了動,然後繼續悠閒地吃草,期間還不忘傲驕地打了個響鼻。

  安平的嘴角狠抽了幾下。

  一邊站了許久的焦義德既不滿又不屑:“殿下此舉倒是叫老臣想起了唐朝的武后,太宗問其馴馬之策,她卻答曰只需三樣東西:鐵鞭、鐵錘、匕首。然馴馬只知強硬而不知變通,如何能有成效?”

  聞言安平只是勾了勾唇,連頭都沒回一下:“本宮倒是覺得武后的做法很對,既是坐騎,便該順從主人,為臣亦是,若有僭越,便當嚴懲!”

  最後一句話聲音不高,卻短促有力,隱隱透出一絲森寒,讓焦義德吃了一驚。

  這是在給他下馬威?

  他皺了皺眉,終於意識到面前的人不僅是個女子,也是皇室公主,更是一朝監國,只好心不甘情不願地回了句:“殿下所言甚是,是微臣失禮了。”

  安平的神情舒展開來,轉頭沖他笑了笑:“不說這個了,其實今日請焦大人前來,乃是為了一件小事,本宮想請您寄些京都特產給遠在青海國的父王。”

  焦義德皺眉:“殿下為何將此事交於老臣?”喂喂,他可是堂堂都察院禦史啊!

  安平沒有回答,只是繼續道:“不知焦大人可知父皇身在何處?若是不知,本宮這便告知與你,免得屆時寄送無門。”

  “這倒不用,老臣知曉。”焦義德沒好氣地回話,神情卻很自然。

  安平不禁愣了一下:“你怎會知曉?”

  “朝中所有人都知曉啊。”焦義德一臉疑惑:“老臣聽聞還是殿下透露的啊。”

  說起這個焦義德就不忿,安平殿下屢次我行我素也便罷了,甚至連他兒子都給弄進軍營去了。焦老爺子只當她是報復他之前的打壓,免不得就想再參她一本,正愁著找不到陛下行蹤,便有下屬將地址送上了門。起初他還不信,結果人家說是從安平殿下那裡傳出來的,他便安心地寄送了參本。

  安平擰緊了眉,眼神微微一閃,似有了些了然。

  “罷了,焦大人也不清閒,東西還是本宮自己派人去送吧。”

  把他叫進宮就為了說這種沒營養的話題?瞧她那日雷厲風行地懲辦京兆尹時,還以為有些監國的架勢了,如今看來,果然還是不適合擔當大任!焦義德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藏著心中的不屑行禮告退。

  安平只是繼續瞪著疾風,心思卻已百轉千回,既然說消息是從她這裡傳出的,那麼問題可能就是來自於她身邊了。

  如今西戎已不安分,青海國又與西戎接壤,父皇行蹤暴露,恐有不利啊。

  “殿下這是在做什麼?”

  身旁忽然傳來男子帶著笑意的詢問,安平轉頭,就見齊遜之已不知何時到了身邊,正坐在輪椅上微笑著看她。然而很快他的眼神便轉為陰森,冷颼颼地掃向馬廄內的疾風。

  “本宮正在教訓疾風。”安平稍稍往馬廄前靠緊了些,暗示自己很護短,你別衝動。

  齊遜之卻對此視而不見,笑得很危險:“不如殿下將它交與微臣,不出三日,定叫它乖巧聽話,唯命是從。”

  疾風猛地亂嘶了一聲,再也不埋頭吃草了,一個勁地往安平身邊蹭,傲驕全無,滿眼驚恐,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其實很乖巧,以後定當痛改前非,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安平安撫地拍了拍它的腦袋,感慨道:“今日方知,還有比武後更強悍的馴馬者啊。”

  一句話就搞定了,嘖嘖……

  終於從疾風心驚膽顫的眼神中離開,安平與齊遜之一前一後進入御花園內的涼亭。

  所有隨從都被遣開後,安平才在石桌邊坐下,開口道:“事情調查得如何了?”

  齊遜之歎息著搖頭:“怕是要叫殿下失望了,仍是毫無進展。”

  安平淡淡點頭,對這個結果毫不意外。

  “不過事出有因,定然有人指使,微臣認為,殿下不妨好好想想自己有什麼仇家比較實際。”

  安平眉頭一跳,眼神幽幽地望向他。

  齊遜之磨了磨牙:“微臣膽小,殿下可別冤枉了好人。”

  “放心,本宮若是懷疑你,就不會叫你去調查了。”

  “這倒是。”齊遜之笑著點了一下頭:“殿下如今雖然處於劣勢,但於用人一道卻是遊刃有餘啊。”

  安平偏了偏頭,看著他淡笑:“此言何意?”

  “微臣猜想,殿下本來是打算用選駙馬來安撫眾臣的,奈何偏見難除,反而舉步維艱。如今朝中分化日漸明顯,反對之聲不減反增,老臣俱唯陛下驅使,這般情形之下,殿下自當加緊培養心腹,以留後用。”

  安平一手撐著下巴,一手輕點桌面,聽得饒有趣味:“繼續說下去。”

  “是故詩會之後,秦焦林三人各有安排,連周小姐也開始準備女官甄選。啊,更讓微臣沒想到的是,連慶之如今都派上了用場。”

  想到京兆尹縱子行兇一案,齊遜之忍不住拍了兩下掌:“京兆尹在朝中也頗有些權勢,殿下會在如今不利的情形下拒絕他的條件,委實值得欽佩,連微臣都忍不住要讚歎了,難怪慶之最近對殿下的態度不同了。”

  想起劉緒最近的轉變,安平蹙了一下眉頭,沒有做聲。

  這細微的變化沒有逃過齊遜之的眼睛,他笑了一下,微微搖頭。

  “你既看出本宮培養心腹的意圖,又可知本宮要做些什麼?”一瞬的停頓後,安平又揚起笑容問他。

  “這微臣就不知曉了,光想那意圖就用了很久,還談什麼其他啊。”齊遜之攤手,表情自然,並不像是敷衍。

  “所以你說這麼多,其實是為了轉移你什麼也沒查到的事實吧?”

  “天呐,被發現了!”齊遜之憂傷撫額。

  “……”

  一番話說完,已是夕陽西下,齊遜之開口告辭,安平卻再度強硬地表示自己先走。

  然而腳尚未邁出涼亭,便聽齊遜之在身後喚她:“殿下。”

  安平轉頭,迎上他含笑的雙眼,不同於平常的陰險或是狡詐甚至是詭異,那只是最平常的溫和笑意,如同他對其他人那般。

  “雖然腿腳不便致使形容狼狽,但微臣也並非還如往常那般介懷,殿下不必每次都回避微臣的背影。”

  安平的眼神頓時柔和了許多,原來他知道自己的意思。

  然而不等她表達一下欣慰之意,齊遜之又露出了常見的狡詐笑容:“不過這並不代表微臣原諒您了。”

  “……”安平打算將廢了他另一條腿的事情列入重點考慮範圍。

  話雖如此,齊遜之臨出宮時,安平還是非常友好地送了一段路程。等出了內宮,沿著寬闊威嚴的宮道走到宮門口,她忽而俯下身子湊近,對他半開玩笑般說了句:“其實見你這般聰明,本宮也想將你收為己用了。”

  齊遜之非常認真地想了一下,然後揮手遣開隨從,一本正經地低聲道:“敢問殿下,這算不算賣藝不賣身?若是這樣的話,微臣還是可以考慮一下的。”

  安平一愣,繼而哈哈大笑,惹得宮門口的侍衛面面相覷。

  遠處有馬車緩緩駛來,劉緒揭簾探身而出,正準備入宮請示京兆尹定罪一事,頭一抬便見到宮門口貼得極近的兩人。

  齊遜之一臉正經,安平殿下卻笑得很是歡暢,一手還搭在他的肩頭,看這模樣,顯然是親自送他出宮。

  劉緒愕然,既然說了不用他們入宮相伴,為何還會招齊遜之前來,更甚至還親自相送?

  還是說,不用入宮相伴的只是他!

  連日來安平漸漸冷淡的事實一幕幕在腦中閃過,劉緒咬了咬唇,冷哼一聲,扭頭就走。

  他一點也不在乎,他喜歡的是周漣湘周小姐!所以,他這才不是生氣!

  安平恰好抬眼,看見他的背影,微微一怔,繼而歎了口氣:“子都,本宮覺得先前那般對待慶之,似乎是錯了。”

  “哦?殿下難道覺得自己不該寵愛他?”

  “不是,本宮乃是隨性而為,更是習慣使然,然而慶之卻不一定那般認為。”

  劉緒看似正直而沉悶,於兒女之情卻是單純如同白紙。乍一遇上安平這般對他強勢又寵愛的女子,雖然彆扭不忿,但難免會不自覺地沉溺其中,可待這樣的親近消失,便有些無法回神,甚至產生留戀。而安平既然發現自己給他帶來了這樣的困擾,也就適當的與之保持距離了。

  不過齊遜之對這樣的解釋卻並不贊同。

  “雖然慶之對兒女之情毫無經驗,但也許他留戀的並非是那些寵愛,而是人呢?”

  本以為這話會讓安平嬌嗔怨怪甚至露出慌亂之態,也好滿足一下自己將來用來取笑她的陰暗心理,誰知安平聞言只是皺眉深思了一瞬,繼而便重重地點了點頭:“本宮覺得,像本宮這般優秀的人物,這個可能還是極大的。”

  “……”-_-|||



十三章

  自從安平雷厲風行地處置了京兆尹之後,諸位大臣一度對其大加改觀,百姓之間更是頗多讚譽,然而這也不過只是曇花一現而已。

  安平對此毫不在意,照舊遊戲花叢,瀟灑快意卻又片葉不沾身。如今身邊沒有了齊遜之和劉緒的相伴,雙九便成了她最常調戲的對象。但是這孩子實在是適應力強,從起初的羞赧躲藏到後來的臉紅忍受,最後竟成了淡定如常,半推半就。

  終於有一日,他在東宮內扭捏許久,對著正在悠然品茶的安平嬌羞地說了一句:“殿下若是真的……屬下倒也……並非不願……”

  “噗——”安平毫無形象地噴了一口茶,再抬頭,面前的少年已經掩面飛奔而去。

  她抽了抽嘴角,最近是命犯桃花了不成?

  “哈哈,看來微臣來得不是時候啊。”有人大步走入殿來,一身水青色的長衫,飄逸似仙。

  安平取過桌邊的白帕拭了拭嘴角,恢復了平常的優雅容儀:“叫林先生見笑了。”

  “不敢,不敢。”林逸連忙行禮:“是微臣失禮了才是,還望殿下莫怪。”

  “無妨。”安平抬手示意他免禮,指了指面前的凳子:“先生請坐。”

  林逸毫不扭捏地在她面前坐下,就見安平朝門邊的圓喜使了個眼色,後者便立即掩上了殿門。

  “殿下這是……”

  “有些事情想與先生私下說。”

  她不稱官職,反而一口一個“先生”,顯得極為尊敬。林逸摸了摸泛著胡茬的下巴,似是在思索她的用意,然而對面的女子顯然心情很輕鬆,神情溫和,毫無深沉之感。他笑了一下,頗有些自嘲的意味:“殿下請說。”

  安平點了點頭:“本宮在想,你入工部也有些時日了,該做些實事了。”

  “哈哈,殿下所言甚是,林逸但憑吩咐。”

  “很好,那麼……”安平稍稍頓了頓,眼珠輕轉:“本宮便將製造新式機弩之事全權交由你負責。”

  林逸愣了愣,像是有些不敢置信:“微臣從未聽說過什麼新式機弩,想必是件密差,殿下為何交付于微臣?”

  安平挑眼看來,微露笑意:“還是那句話,因為覺得你可用。”

  殿中有一瞬的沉凝,林逸一向不羈的神情漸漸轉為肅然,而後霍然起身,朝她恭敬地拜了拜:“殿下胸懷廣闊,微臣欽佩。”接著,他又忽然抬頭笑了一下,帶著一絲狡黠:“想必攝政王得知了,也會有此感覺。”

  安平一怔,面露訝然,他卻已經行禮告退,水青色的背影很快便消失在視野中。

  難怪查不出他的底細,原來竟與攝政王有牽連。不過攝政王早已多年不過問朝政,怎會在此時讓身邊的人進入朝堂?難道說,這種牽連來自於其他方面?

  她忽然想起那日林逸說是奉父母之命為大樑盡忠三年,莫非與他的父母有關?

  而他今日故意透露這點,也算是在表露忠心了吧?

  她笑了一下,這樣也好,大臣們都認為蕭靖有攝政王的支持,看來她也不差啊。

  “殿下,蜀地送來了奏報。”

  圓喜的聲音將她的思緒打斷,安平有些好笑,這邊剛想到蕭靖這個皇叔,那邊就有蜀地的奏報送到了。

  “送進來。”

  奏摺在她手中緩緩展開,安平只看了一眼就怔住。

  蜀王薨了。

  端午將至,天氣又熱了一些,齊府內卻是氣候宜人,大約是因為綠蔭植物過多之故。

  齊遜之由隨從推著,從院後往前庭而來,尚未到大門口,就見其父齊簡從前廳走出,朝他招了一下手:“遜之,你過來。”

  他頓住,點點頭,示意隨從推他入廳。

  “父親有何吩咐?”

  一句話尚未說完,齊遜之的臉上已經微露訝異,因為廳中竟然還坐著一個女子。見他進來,她趕忙起身,臉色微紅地走到跟前行了個萬福:“齊大公子有禮。”

  “原來是周小姐,有禮。”齊遜之淡笑著回了禮,微微轉頭,不解地看向自己的父親。

  “哦,是這樣,周小姐正在準備女官甄選的測試,得知為父是今年的主考,便過來問些事情。”

  儘管已經儘量將語氣說得自然,但他老人家眼中一閃而過的狡猾豈能逃得過齊遜之的眼睛?

  “既然如此,我也不便打擾,還是告辭吧。”齊遜之微微笑著點了點頭,便要離去。

  “誒……”齊簡連忙按住輪椅扶手,看了一眼旁邊面露尷尬的周漣湘,俯下身子在他耳邊低語:“為父也是為你好,別人不知道,我還看不出來安平殿下的意思?她既然不會挑選你,你總該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謀劃謀劃,畢竟年紀也不小了啊。”

  齊遜之忍著笑搖了搖頭,抬眼看去,見周漣湘已經識禮地退到一邊去了,便也壓低聲音回道:“父親一片苦心,孩兒都知道,但是……您也別把慶之的心上人塞給我呀。”

  “哈?”齊簡雙眼大睜,一臉愕然地看著兒子,齊遜之已經叫隨從推自己出門去了。

  不是吧?看周家小姐一來就詢問自己兒子的事情,還以為是對他有意,怎麼又跟劉家小子扯一塊去了?

  齊簡恨恨地撇了撇嘴:劉家小子是不是太過分了?有安平殿下的寵愛還不夠麼?好歹留個好姑娘給他做兒媳啊!

  進入內宮時,齊遜之遣退了隨從,獨自前行,沒多久竟意外地在假山邊撞見了雙九。後者正側著身子撓那幾塊假山石,看上去似乎十分懊惱,可愛的包子臉漲得通紅,眼神也閃閃躲躲,不知是出於什麼緣故。

  他疑惑地看了一眼,繼續朝前而去,然而沒幾步便又瞧見圓喜撇著嘴站在假山另一側,眼神古怪地緊盯著雙九的方向,正小聲地嘀咕著什麼。

  輪椅的聲響很小,再移近了些也未被發覺,於是齊遜之終於如願聽見了圓喜小聲嘀咕的內容:“身為侍衛就該好好盡責,竟然妄想攀附殿下,你以為你算什麼?”

  他有些吃驚,又轉頭去看雙九,眼神來回掃視了幾圈,嘴角勾出意味不明的笑意,卻又最終層層掩蓋于黑潭般的眸光之下。

  其實圓喜並不是個多管閒事的人,但是自從雙九入宮後他就覺得不舒服。安平殿下對這個小子也太好了吧?哪是他保護殿下,簡直是殿下在呵護他嘛!動不動就別做這個了,別做那個了,都去讓圓喜做吧!掀桌啊,太過分了吧!

  本來他還可以忍忍,但是今兒都聽見這小子主動向安平殿下示好了,這算什麼啊?臭小子想攀高枝?哼,身為安平殿下身邊最盡忠職守的太監,他決對不允許!

  他這邊正在充當正義的化身,頭一轉,就見齊大公子雲淡風輕地從身邊慢悠悠地過去了……

  他……沒聽見什麼吧?

  圓喜倒抽了口涼氣,齊大公子您可千萬別告訴殿下呀!>_<

  御花園裡的清池邊大片芍藥開得正好,嬌豔之姿堪比牡丹。安平立於一旁,月白袍子的下擺恰恰隱於層層花間,左手端著一碗魚食,右手輕抬,慢撚揮灑,姿態悠然如畫。池中的魚一窩蜂地湧上來,又心滿意足的擺尾散開,她便微微勾唇,笑得純然無害。

  齊遜之並沒有急著上前,只是隔著池水看她,因為她的身後還站著劉緒。

  安平背對著劉緒慢吞吞地喂完了魚,這才悠悠然轉身看向他:“慶之今日來找本宮,有事?”

  劉緒的一顆心瞬間就哇涼哇涼的了。

  禽獸啊!占了便宜這麼多次,揮揮手就把他掃地出門了啊,現在還用這種陌生人一樣的口氣問他來這裡有什麼事?

  他強忍著不快從袖中摸出一隻荷包,沒好氣的將手一伸:“微臣奉家父之命,來給殿下送端午驅邪的香包罷了。”

  安平眉頭微挑,眼神從他氣鼓鼓的神情到手中的香包上悠悠流連過去,忽而神情一動,微笑俯身,撩袖折了腳邊的一枝芍藥。

  她緩步走近,月白衣袍當風翩飛,仿佛行獨走于蒼茫深山,又如孤立于萬仞絕壁之下的一方鏡湖,周遭萬物消弭,只餘這一人,風流飄逸,奪目迷離。待到近處,深邃的眼眸稍稍抬起,又宛若掀開了一幅壯闊麗景。

  芍藥的幽香隨著她的接近微微散發,撩撥著劉緒的情緒,她每走近一步,他便聽見自己心跳又快了一個節奏。

  他微微垂首,不再看她,只隱隱覺得自己似乎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境地了。

  下一刻,一朵豔麗的芍藥忽然嬌俏地在眼前晃動,他訝然地抬頭,便見執花之人嘴角微勾,眸中好似落入了辰星,薄薄的浮光蔓延出攝人心魄的光彩。

  “慶之有心了,作為回禮,這枝將離草,贈你。”

  劉緒呐呐地看她,好像有些不敢置信。《詩經》中有“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一句,男女以芍藥相贈,表結情之意,難道……

  心中某個角落好似炸開了一般,瞬間盈滿了整個胸懷,可是他竟不知該如何去形容。記憶裡好像從未有過這樣的感受,然而他卻並不排斥。

  香包已經被安平取走,她瀟灑地笑了兩聲,便徑直越過他走了,只有指尖溫熱的觸感還在,卻蔓延了他整張臉,以致於他都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樣的情緒下離開的。

  一直見到齊遜之,他才驀地驚醒,繼而猛然止步。

  “子都兄……”

  齊遜之掃了一眼他赧然的臉色,微微一笑:“恭喜慶之,總算是心想事成了。”

  劉緒眼神閃爍,只覺得自己的臉都快燙化了,悄悄去看齊遜之的神情,他還如往常那般雲淡風輕,好像什麼都與他無關。有時候真是很羨慕他,若自己是他,也許就沒有這麼多煩惱了。

  “對了,殿下剛才贈你芍藥時,可說了什麼?”

  “嗯?”劉緒總算回過神來,搖了一下頭:“沒說什麼,只說贈我這枝將離草……”話音驀然頓住,隨之臉上血色盡褪。

  齊遜之眼眸輕轉,微微歎息著搖頭:“將離啊……”

  將離將離,寓意別離。

  剛才安平殿下並未稱芍藥,而是稱了它的別名——將離草。劉緒無力地垂了手,他竟忘了,芍藥除去結情,也有惜別之意。所以,她這段時間的冷淡,竟是真的要斷絕了之前的關聯了麼?

  手中的芍藥照樣豔麗,卻忽然有些灼眼……

  直到劉緒離開,齊遜之才輕輕吐出一口氣,一直緊扣著輪椅扶手的手指也終於鬆開,而後才繼續朝前而去,沒多久便看見了坐在亭中悠然無比的安平。

  “殿下委實心狠。”

  安平訝然抬眸,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麼事,笑道:“本宮也是無奈,慶之是好男兒,本宮不願誤了他罷了。”

  齊遜之勾了勾唇,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不知殿下今日召見所謂何事。”

  “有事要你做。”安平起身走近,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笑道:“子都,按你說的,賣藝不賣身,如何?”

  他頓時失笑:“甚好,但憑殿下吩咐。”

  “嗯,蜀王薨了。”齊遜之一愣,就聽她接著道:“不久蕭靖便會受封入京覲見,屆時本宮要你負責接待。”

  “原來如此,微臣領命。”

  “好,那便交給你了。”安平點了點頭,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卻沒有注意到身後的齊遜之微帶失意的眼神。

  果然關注的只是朝政大事。連慶之這般的男子都看不上,想來這世上,恐怕無人能入您的雙眼了吧。

  回到齊府,剛好周漣湘告辭出門,二人在門邊相遇,免不得又要寒暄兩句。

  看到她,齊遜之難免會想到劉緒,不過後者現在一顆心思都系在了安平殿下身上,經過今日之事,想必很不好受吧。

  由管家扶著邁入門檻之際,忽然自他袖間落下了什麼。周漣湘看見,趕忙為他拾起,神情忽而染上一絲失落:“這是……齊大公子剛剛收到的吧?”

  齊遜之轉頭看了一眼,笑著搖了搖頭,頭也不回地進了門:“不過是個普通香包,並無特殊意義,小姐若喜歡,便贈與小姐吧。”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40 PM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1-9-15 04:14 PM 編輯

十四章

  崇德三十九年,蜀王病逝於封地益州。安平一面發信告之崇德陛下,一面派專人前往益州悼唁,同時下詔厚葬蜀王,冊封蕭靖繼任爵位,准許其回封地治喪。

  恰好蕭靖的生辰就在端午,每逢佳節倍思親,他卻於此時痛失老父。

  焦義德等一干老臣紛紛感慨,蜀王世子實在太可憐了,常年鎮守邊關不說,連至親離世都無法於身邊相伴,這是何等的情操,何等的大義,簡直讓吾等的呵護**噴薄**出啊!

  與此同時,焦老爺子不禁又想起了蕭靖與安平殿下如今的尷尬關係,心中警覺,萬一安平殿下看不慣這個對手,趁他入京之際把他給……

  老爺子保護慾強烈爆棚,當即連夜進宮面見監國。

  安平尚未就寢,自任監國之後,百官掣肘,朝政大事處理起來並不如表面那般輕鬆,挑燈夜戰自然也是常事。

  好不容易忙完,正準備休息,就聽圓喜在外稟報道:“殿下,禦史焦義德求見。”

  “讓他進來。”

  她飲了口濃茶提了提神,隨意地往椅背上一靠,焦義德已經大步走了進來,抬手行禮。

  “殿下,老臣適才想起一事,蜀王新立,封地想必有諸多事宜需要處理,加之西戎最近也不安分,不如還是等年末進貢之時再一併召見吧。”

  安平聞言默然不語,眼神卻染上了意味不明之色,嘴角輕輕勾起,半斂的眼簾遮住了沉靜的眸光,在燈光下看來有些深不可測。

  焦義德忽而感覺自己的一切想法都在這眼神下無所遁形,不禁有些心虛。

  “焦大人所言極是,可惜本宮已經下詔讓蜀王入京了,不過本宮也一併召了趙王入京,這樣你是不是放心了?”

  焦義德被她的話噎了一下,半晌也沒說出話來,只好悶悶地行禮告退。

  然而他這邊前腳剛走,那邊他的寶貝兒子就飛奔入宮了。

  “殿下,殿下救命啊……”焦清奕在安平面前拜倒,淚流滿面。

  安平撇撇嘴,不為所動。

  實際上她對焦清奕和秦樽的情形都全盤知曉,所以當焦清奕此時痛哭流涕地跪倒在她面前口呼救命時,她卻清楚實際情況不過是他受不了軍營裡非人般的訓練而想躲開罷了。

  她起身走近,發現眼前原先白淨瘦削的少年皮膚黑了些,渾身上下卻壯實了不少,短短幾月時間內已然蛻變得成熟許多。

  當然如果他現在不是這副德行就更好了。

  “錦豐啊……”安平抬手扶起他,一臉安撫之色:“本宮知曉你受苦了,然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難道你連這些都不懂?”

  “不是不懂啊殿下……”焦清奕繼續淚流滿面:“只是錦豐本只打算做個文官,于沙場無意啊。”

  “哦?你當時的詩詞可不是這麼寫的,明明有意沙場,因為吃不了苦就打算放棄了?”

  安平慢悠悠地拖著調子,抬手貼上他的臉頰,果然對方的痛哭立馬就停止了,接著便轉為了驚恐:“殿、殿下,您這是在做什麼?”

  安平勾著唇陰沉沉地笑,邊笑邊探手在他頸邊游離,緩緩往下探入其胸間……

  “不做武將可以,留在本宮身邊,伺候好了本宮,駙馬的位子都是你的,如何?”

  她的聲音低沉輕緩,帶著一絲蠱惑人心的意味,然而在焦清奕耳中聽來卻像是致命的毒咒,忙不迭地往後退去,想要避開她的魔爪,安平搭在他肩頭的手猛然用力一捏,便止住了他的動作。

  “世上的事無非如此,要麼順從,要麼反抗,但既無變強的決心,你就只能任人魚肉。”

  在這一刻之前,焦清奕的腦中充斥的都是軍營裡其他將士的欺侮,還有秦樽時不時的打趣嘲弄,以及他跟從的趙老將軍怒其不爭的眼神。然而現在,眼中卻只餘面前女子眸中的謔笑,以及肩胛處傳來的清晰疼痛感。

  “本宮問你,作何選擇?”安平微微湊近,手又往下面探入了一些。

  “我回去!”焦清奕猛地抖了一下身子,由淚流滿面徹底變成嚎啕大哭:“殿下您放過我吧,我這就回去啊……”

  夜色深重,月色半隱於層雲之中,只透出薄薄的光暈。安平站在殿門口目送著焦清奕類似逃跑般離開的背影,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

  終有一日,你會感激本宮的。

  殿門邊的暗影處站著雙九模糊的身影,安平輕輕掃了一眼,笑道:“本宮便是這般風流之人,你既知曉,當日說的話可還當真?”

  四周有一瞬的沉寂,而後才響起少年微微苦惱的聲音:“殿下,屬下是真的……仰慕殿下的。”

  “所以即使本宮坐擁美男無數,你也不介意?”

  “……是。”

  安平詫異地挑了挑眉,而後眼神又緩緩歸為沉寂,語氣卻似笑非笑:“對本宮真心的原來是雙九你啊。”

  暗影裡的身影僵了一下,然後默默轉頭面壁。

  “怎麼了?”安平走近一步。

  “沒什麼,只是屬下直到現在才發現,原來只要不阻止殿下繼續風流,就是對您真心了。”

  “……”

  新任蜀王與遠在西南邊境的趙王即將一同入京覲見的消息不翼而飛,全京城百姓紛紛引頸而盼,揣測著這位一戰成名的蜀王殿下是何等的風姿。

  兩方只帶了少數的兵馬,到達京城時已經入秋,二人駐兵於城外,直接跨馬入城。

  秋風送爽,陽光卻仍舊有些刺眼,白晃晃地在頭頂高懸,將馬上英姿勃發的兩人身影拉長,更顯英氣。

  蜀王蕭靖劍眉星目,典型的軍人形象,不苟言笑,眉目間隱隱透出一絲崢嶸氣息,叫人無法忽視其威嚴。而趙王蕭竛則恰恰相反,本就長得如同白面書生,又是一副天生的好脾氣,任誰見了都覺得容易親近。大約也是因為這個原因,讓原本年長於蕭靖的他看上去反倒顯得更年輕些。

  長長的街道筆直橫闊,京城百年繁華於眼前鋪陳。二人一同往宮城而去,仿佛踏上的是這座城池滄桑的過往,然而沿街百姓們笑臉相迎的樸實,又平添無限勃勃生機。

  蕭竛微微側身湊近,語氣柔和地對蕭靖道:“蜀王,你我兄弟也許久未回京城了,不曾想這裡倒無甚變化。”

  “女子當國,能有什麼大作為?無甚變化便是最好的變化了!”

  蕭靖的聲音冷肅蕭瑟,仿佛讓人一下子置身西域戈壁,蕭竛忍不住縮了縮脖子,不做聲了。

  唔,好凶……

  剛至宮門,卻見前方停著一方軟轎,隔著層層輕紗,隱約可見搖著摺扇的俊逸人影,雪白織錦袍的衣袂隨風輕輕擺舞,君子端雅,可窺一斑。

  四周靜靜侍立的隨從揭開紗簾,齊遜之帶著笑意的臉露了出來,宛若滄海凝碧,月隱星輝,不覺耀眼,卻奪人目光。

  “二位王爺有禮,下官齊遜之奉安平殿下之命,特來相迎。”

  蕭靖劍眉微蹙:“既然相迎,為何直到宮城方見你人影?”

  “呵呵,蜀王殿下恕罪,實在是下官腿腳不便,否則一定出城十裡,恭候大駕。”

  “哼,安平那丫頭讓你一個腿腳不便的前來迎接,分明是故意的吧!”

  眼見著蕭靖就要動怒,蕭竛趕忙笑著打圓場:“哎呀,想來齊大人定是頗受監國大人器重的重臣,否則也不會擔此重任了。”

  齊遜之笑了笑:“趙王殿下過譽了,重臣算不上,不過是安平殿下的少師罷了。”

  聽聞他乃是三孤之一,蕭靖的臉色才緩和了一些:“罷了,那便請齊少師帶路,本王與趙王即刻便入宮覲見監國大人。”

  “蜀王且慢!”齊遜之摺扇一收,做了個阻攔的動作:“殿下今日身體不適,故命下官守候在此告知二位王爺一聲,覲見一事,還是待到殿下身子好些再說吧。”

  “什麼?”蕭靖終於忍無可忍:“好個愛擺譜的丫頭,這是故意的不成?!”

  齊遜之始終保持淡笑,一臉無辜,示意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哼,好得很,那就請監國大人好好養病吧!”

  蕭靖怒氣騰騰地甩下句話,一勒韁繩,掣馬而去。身邊的蕭竛急得面紅耳赤,看看齊遜之,又看看蕭靖消失的方向,一臉憂慮歎了口氣。

  看這情形,有些不妙啊,他不會成為被兩方戰火殃及的無辜池魚吧?

  可憐的趙王憂傷地離開了宮門口。

  齊遜之目視著二人離去,擺擺手,周圍的隨從便放下紗簾,抬著他朝宮門走去。

  “所以聽你的描述,蕭靖桀驁不馴、囂張跋扈,蕭竛則膽小怕事、瞻前顧後,可是這個意思?”安平一邊撥著茶盞裡的浮葉,一邊微笑著問坐在對面的齊遜之。

  “表面看來,是這樣。”齊遜之飲了口茶,抬眼看她:“殿下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怎麼做?”安平狡黠地一笑:“本宮尚且病著呢,什麼都做不了。”

  “……”

  笑聲隨著茶香彌漫,齊遜之輕輕垂眸,盯著茶盞裡倒映的自己眉眼怔了怔。

  時光荏苒,畢竟過了這麼多年了,眼前這位殿下的心思也越來越猜不透了。原來她想什麼做什麼,竟已經到了任何人都無法掌控的境地了。

  唉,真是挫敗啊……



十五章

  當日安平殿下所贈的一朵芍藥早已乾枯凋零,劉緒卻還沉浸在失戀的惆悵裡,當然他本人是不明白這情緒為何物的。

  他爹劉珂也不知道,過來探望時還以為他是病了,好生噓寒問暖了一番,卻不知道他外表的失落不是來自於身體,而是心靈。

  可見感情白目其實更多的來源於遺傳。-_-|||

  過了好一陣子仍舊不見兒子振作精神,劉珂有些擔心,便尋了個理由打發他去首輔府上送些東西,多走動走動總是好事。

  不過他老人家要是知道劉緒曾對周小姐動過心思,估計也就不會這麼做了。

  自從確定要參加女官甄選測試,周漣湘便開始積極準備,之前一直遮掩的抱負也對父親和盤托出。

  周賢達覺得不可思議,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這個乖巧端莊的女兒會決定去走女官之路。大樑畢竟自古男尊女卑,女官的地位並不夠高,在朝中也頗受排擠歧視,起初他心中很不情願,但是既然女兒喜歡,他也不好拒絕,更何況這還是安平殿下的提議。

  仔細想想,周家若能出個如當年攝政王妃那樣的一品女官,還是相當拉風的。→_→

  劉緒強打精神到了首輔府時,恰好周漣湘從後院往前庭走,似乎正準備出門。身著淡黃襦裙的身影從廊前緩步走過,一如去年初識時端莊優雅,但劉緒如今已對她有了新的認識。

  大約是這段時間以來內心一直糾葛不清的情緒讓他困擾到了極點,他的心中忽然生出了一個念頭。

  他想證明一件事,證明他心中心心念念的其實是眼前這位周小姐,而不是宮中那位風流輕佻的安平殿下。一念既定,他乾脆停下腳步等著周漣湘走近。

  “劉公子?”到了近處才看見劉緒,周漣湘有些不好意思,連忙向他行了個萬福:“有禮。”

  “周小姐有禮。”劉緒自然而然地回禮,竟然發現自己再無之前半點局促之感:“小姐這是要去哪兒?”

  周漣湘端莊地笑了一下:“正準備入宮去陪伴太后,聽聞安平殿下最近身體抱恙,她老人家正在煩憂呢。”

  一聽那人的名號更不得了,芍藥灼熱的觸感似乎還在手中,想起那人似笑非笑的眸子,更覺難受。劉緒咬了咬牙準備開口,卻又忽然愣了一下:“小姐剛才說……安平殿下身體抱恙?”他閉門不出已有多日,完全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事。

  “是啊,連入京覲見的蜀王和趙王都未能召見呢。”

  劉緒又是一愣:“什麼?蜀王進京了?”

  “是啊。”周漣湘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您這消息也忒閉塞了吧?

  “多謝小姐告知,在下先行告辭了。”

  劉緒未再多言,匆匆告了辭便大步流星地出了首輔府,翻身上馬後,揚鞭掣馬,直奔宮門。然而卻在遠遠地望見那莊嚴巍峨的宮牆時,又猛然勒住了馬。

  他憑什麼去探望?既已惜別,又何需再聚?

  手中的韁繩驀然握緊,他鬱悶地哼了一聲,又默默調頭離開。身後宮門方向卻在此時忽然傳來幾聲怒斥,他詫異地轉頭去看,就見兩道騎著馬的身影快速地朝他的方向飛馳而來。

  兩人俱是身著玄色朝服,為首的男子似乎很不悅,手中馬鞭狠狠抽打著馬匹,惹得身下的馬哀嚎不斷。後面的人明顯是在追他,口中還不斷呼喊著勸慰之詞。

  正在疑惑發生了何事,為首之人已經一馬當先到了跟前,而後勒馬停身,望著他笑了起來:“是慶之啊,好久不見了。”

  劉緒看清來人面容,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世子……哦,錯了,如今該改口稱蜀王殿下了。”

  蕭靖哈哈大笑,完全不顧好不容易才追上他的趙王蕭竛,拍馬上前道:“今日被某個愛擺譜的丫頭拒之門外,本王正在氣頭上,卻不曾想遇見了舊交。”他湊近拍了一下他的肩頭:“既然遇見了,不如一起聚聚吧。”

  劉緒朝宮門望了一眼,某個愛擺譜的丫頭,莫非是安平殿下?

  他抿了抿唇,點頭應下。有什麼好看的,她既無意,他又何必自作多情?

  此時的東宮內,安平正在與齊遜之對弈。

  “殿下打算回避到何時?連微臣都看不下去了。”

  安平笑了一下,悠閒地落下一子,忽而抬眼看他,說了句不相干的話:“對了,還有幾日便是你的生辰了吧?”

  “不想這樣的小事殿下還記得。”齊遜之故作感動地道:“微臣感激得都要流淚了呢。”

  “是麼?那你流個淚給本宮瞧瞧啊。”

  “……”

  “好了,言歸正傳。”安平丟下棋子,擺了擺手,笑道:“既是堂堂齊少師的生辰,自當宴請諸位大臣、王親貴胄,好生慶賀一番吧。”

  齊遜之眼神微微一閃,明白過來,磨牙道:“連微臣的生辰都要利用,殿下委實讓人氣憤。”

  安平挑挑眉:“別這麼說嘛,一切費用由本宮出如何?”

  “啊,”齊遜之頓時換了張笑臉:“既然如此,微臣明年的生辰殿下也請隨意拿去利用吧。”

  “……”

  一番打趣之後,齊遜之準備告辭,卻又忽聽安平問道:“子都,今年生辰之後,你多大了?”

  齊遜之頓了一下,抬眼看去,卻見她斜倚著軟榻,一手支額,眸光暗斂,只盯著面前的棋盤,並未看他。

  “殿下貴人多忘事啊,再過兩年微臣便到而立之年了。”

  “都要而立了啊……”安平終於掀了一下眼皮子:“這樣吧,你若是有喜歡的女子,本宮替你做主便是,也該成家了。”

  齊遜之微微勾唇,沒有做聲。

  見他沉默不語,安平有些疑惑,稍稍沉思一番,忽而眸光一閃,笑著補充道:“好吧,若你有喜歡的男子,本宮也替你做主便是。”

  “……”齊遜之的臉色頓時有些發黑,然而下一刻眼眸一轉,忽又露出一絲奸笑:“其實微臣的口味與殿下差不多,不如殿下割愛,將喜歡的美男分一兩個與微臣如何?”

  “這樣啊……”安平無奈地歎了口氣,朗聲朝外喚道:“雙九,你進來。”

  圓喜在外乾咳了一聲:“唔,殿下,他剛剛跑了……”

  “……”

  正說著,圓喜的聲音忽又變得正經起來:“殿下,林逸求見。”

  “哦?快請。”林逸前來,定是有正事要稟,安平聞言立即坐正了身子。

  很快便有人大步走入殿中,照舊是一襲青衫,氣質出眾,連行禮都帶著一絲放蕩不羈。

  齊遜之輕輕掃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安平,微微一笑,看來這是個頗受重視的幫手。

  安平注意到他的眼神,忍不住笑道:“莫非你看上了林先生?抱歉了子都,別人都行,只有他不可以。”

  林逸失笑地搖頭,似乎毫不介意自己被拿來打趣。齊遜之面色一僵,但很快又露出一絲笑意,沒有多言,只是平平淡淡地行了個禮便轉身離去……

  “殿下這麼說,想必是去查了微臣的背景。”待殿中無人,林逸才無奈地笑著說出了自己的猜想。

  安平微微一笑,悠然起身,從他身前緩緩踱步而過,長袍曳地,卻無半分綺麗之感:“聽聞攝政王有一胞姐,封號慶德公主,後突然失蹤不見,不過此事並無幾人知曉,其後人自然也無人可識,若非那日先生一番投桃報李的指路,本宮也難以識得先生真面目。”

  林逸笑著搖了搖頭:“微臣沒想到殿下的耳目早已遍佈天下,如今真是刮目相看了。”

  “本宮在外遊學的兩年可不是用來遊山玩水的。”安平在他面前站定,正色道:“事情進展如何?”

  “不負殿下厚望。”

  “甚好。”安平颯然一笑,湊近他低聲道:“不知表叔可有興趣去見見其他幾位親戚?”

  林逸慌忙後退一步,行禮道:“殿下千萬莫要如此稱呼微臣,微臣擔不起,而且……”他頓了頓,歎息道:“微臣系父母收養,與皇室無半點血緣關係。”

  安平微微一怔,笑著搖了搖頭:“原來如此,罷了,那便不叫了。過幾日是子都生辰,先生一同去吧。”

  林逸笑著點了一下頭:“承蒙殿下不棄,微臣領命。”

  齊遜之的辦事效率很高,而在安平出錢的前提下,辦事效率更是尤其的高,當晚就將請帖送去了趙王府。因為他知道蜀王受趙王力邀,如今就住在趙王府內。

  然而蜀王殿下其實很不情願,起碼在劉緒看來是這樣。從午後到晚間,三人便圍坐在一起飲酒閒聊,但是眼見蕭竛對蕭靖那黏糊程度,他早已滿頭冷汗。

  “蜀王,嘗嘗這個吧,本王特地命廚子為你做的呢。”

  “……”蕭靖無力地歎氣:“趙王,本王明日可以搬回自己的府邸麼?”

  “哎呀,你我兄弟一場,這般見外作甚?”

  “不不,本王覺得還是見外些好。”

  “……”蕭竛委屈地蹲牆角去了。

  劉緒悄悄抹汗,西南邊境交給這麼一位王爺,可真是讓人憂心啊……

  蕭靖搖了搖頭,開始轉換話題:“對了,慶之,本王來京不久便聽聞安平打算招你為駙馬,可有此事?”

  劉緒端著酒盞的手驀地抖了一下,斂眉垂目,聲音染上蕭索:“王爺誤會了,並無此事。”

  “哦?那是好事。”蕭靖哼了一聲:“這麼一位任性驕縱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主,可不適合你。”

  一邊的蕭竛趕忙上前打圓場:“哎呀蜀王,千萬小心隔牆有耳……”

  蕭靖冷颼颼一記眼刀掃過,他頓時噤了聲,又默默蹲牆角去了。

  劉緒悶頭飲了口酒,終是忍不住反駁道:“其實安平殿下也並非王爺說得那般不濟,接觸久了,也就知道她其實只是灑脫隨性,為人也很親和……”

  話音止于蕭靖的眼神裡,一向桀驁的目光忽而變得有些深沉,甚至還微微泛出一絲笑意:“慶之,你莫不是……看上安平了吧?”

  “誒?真的真的?”蕭竛興奮地跑過來要聽八卦,蕭靖重重地咳了一聲,他又撅著嘴一邊涼快去了。

  劉緒端著酒盞的手指緊了緊,仰脖將酒一飲而盡後低聲道:“我不知道……”

  不是敷衍,是真的迷茫。他明明喜歡的是周小姐,為何如今心中想來想去都是那位輕佻公主,為何?

  蕭靖一手托腮,一手執杯,低聲笑了起來,如今的小輩們,很有趣嘛。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41 PM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1-9-15 04:13 PM 編輯

十六章

  文淵閣大學士齊簡為人一向低調,其長子因腿疾之故,更是低調非常,若非安平殿下招駙馬一事,幾乎就要被眾人遺忘了,可如今這位低調的齊大公子竟然于生辰當日廣邀重臣前往齊府慶賀。

  早在半月前齊府就開始準備,齊大公子金口大開,所有東西都要用最好的,千萬不要省錢。齊府上下莫名其妙,大公子還是頭一回這般奢侈。直到安平殿下身邊的圓喜公公到齊府走了一趟,他才大為收斂。

  生辰當晚,齊遜之陪同父親親自在門邊迎客,諸位來賓受寵若驚。照理說他完全可以推說腿腳不便而不露面,更何況誰都知道如今他是安平殿下身邊的紅人。

  蜀王和趙王來得時間掐得極好,不早不晚。齊遜之對這二位王爺又留了些心思,畢竟是反王之後,能屹立不倒,自然不會只如表面上那般簡單。

  幾乎與蜀王同時到的是劉緒,一下馬車他便與走在前面的蜀王親切地打了聲招呼。齊遜之稍顯詫異,他還不知道劉緒與蜀王竟是舊識。

  府門前的燈籠高懸,更有數名僕人手執燈盞分立兩側,蕭靖金冠束髮,眉眼凜然,玄色朝服上的金色暗紋在燈火下若隱若現,更添幾分高貴。劉緒一身墨綠華服,織錦綢帶,腰懸玉佩,俊逸的眉眼間卻稍帶愁緒,然而這模樣倒反增了幾分別樣風情。

  齊遜之知道他定然還在為安平而失落,本想說些話轉換一下他的情緒,卻見遠處又有人駕車到了,便只好暫時擱下。

  然而車簾掀開,卻是他沒有邀請的林逸。

  齊簡俯身湊在他耳邊低聲問道:“這位莫不是那日詩會勝出的林才子?”

  “嗯。”齊遜之輕輕頷首,就見林逸已經逕自下了車,大步朝他走來。今日倒是難得換了一身新衣,卻仍舊是他鍾愛的水青色。

  “齊大學士有禮,齊大公子有禮,在下不請自來,還望見諒。”剛到近處,他便抬手行禮,姿勢說不上多恭謹,但瀟灑自不在話下。

  齊遜之忽然覺得他這不羈的模樣跟安平殿下很像,然而抬眼朝他身後看了一眼,卻並未見到那人現身。

  “哪裡的話,先生肯賞光觀臨,是子都之幸。”

  “齊大公子客氣了,不過今日可不是在下一人來的。”

  齊簡忍不住插話道:“哦?還有何人?”

  林逸笑了兩聲,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齊遜之:“乃是齊大公子的至交,睿公子。”

  睿?齊遜之心中一動,明白過來,點頭笑道:“如此甚好,卻不知其人在何處?”

  話音剛落,便見林逸的馬車車簾一動,一柄摺扇從中輕探而出,緩緩挑起半邊簾子,借著門邊的燭火,只可見隱於其後的半張側臉,一雙深邃悠然的眼眸倒映燭火,波光流轉,盈盈間帶出一絲溫情。

  齊遜之微微一笑,抬手道:“請進吧。”

  車簾終於被完全掀起,從上走下的人身量高挑,一襲白袍幾要曳地,墨發肩後垂系,眉眼微垂,手中摺扇半遮容顏,連一句話也未說便直接大步走入了齊府大門。

  林逸早就跟了過去,兩道背影一前一後進了門,一人灑脫自然,一人清逸出塵,自然一路奪了無數目光。二人身後幾步之外,跟著一身甲胄的雙九。往來的貴客大多都帶著隨身侍衛,所以他並未受到阻攔。

  齊簡沒有見過雙九,呐呐道:“這位睿公子是何人?竟有如此氣勢。”畢竟在場的都是達官貴人,甚至還有皇親貴胄,他竟目不斜視,就這麼大大方方地走了過去。

  齊遜之一邊示意旁邊的隨從推自己進門,一邊含笑回道:“便如林先生所言,是孩兒的至交。”

  廳中早已高朋滿座,齊大學士不爭名利,人緣自是不差,與誰都能說上幾句話,場面自然也熱鬧非常。

  不過今日在場的主角顯然已經成了蜀王蕭靖,自焦義德舉杯贊了他一句“不輸攝政王當年雄風”的話後,眾人的溢美之詞便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地朝他湧了過來。

  蕭靖倒沒什麼表情,坐在他身邊的蕭竛卻是滿面春風,不知道的還以為誇得是他呢。= =

  劉緒與父親坐在一起,二人一起的小案,恰與蕭靖相鄰。其他人對蕭靖讚美不斷時,他卻不禁想到了宮中的那位殿下,若是她在,聽到這些話,怕是會不好受吧。

  此時廳中屏風後,齊遜之剛剛從偏門進來,隔著屏風看了一眼前方燈火通明處影影綽綽的景象,轉頭對身邊的白色人影道:“從這兒繞過去坐在末尾,與林先生一起,定不會引人注意。”

  白色人影朝外看了一眼林逸的背影,點了點頭,並沒急著走,摺扇後的眸子浮現出點點笑意,剛要俯身對他說話,卻見有個冒失的小丫鬟從屏風外一腳闖了進來,一見形容親昵的二人,登時大驚失色,竟嚇得半天也沒動彈。

  “噗……”白色人影輕笑,身形微動,雙手搭在齊遜之肩頭,幾要坐到他的膝上,故意擺出讓人誤會的姿勢,湊到他耳邊低語:“你不說些什麼安撫一下人家?話傳出去,你可要被說成有斷袖之癖了。”

  齊遜之先是一怔,接著嘴角驀然浮現出一抹奸詐笑意,左手扣其肩,右手攬其腰,竟直接將之抱了個滿懷,而後眼神淩厲地掃向呆滯的丫鬟:“敢把此事說出去,就將你杖斃。”

  丫鬟猛然回過神來,連忙捂著嘴奔了出去,外面卻似乎有人一把拉住了她,小聲詢問道:“做什麼慌慌張張的,我大哥呢?”

  丫鬟吱吱嗚嗚地道:“不、不知道,奴婢什麼都不知道。”

  “哦,那算了,若是見到他,讓他來找我吧。”

  “是是是,奴婢記住了。”

  齊遜之低笑了一聲:“不用擔心,那是我么弟。”

  白影動了動,掙脫了他的手,站起身來,眉目間卻沒有半點尷尬之色,手中的摺扇輕輕搖了搖,一臉深思:“你弟弟啊……可長得貌美?”

  齊遜之抽了抽嘴角:“還是請睿公子入席吧!”

  “……”

  廳中觥籌交錯,諸位大人已經敞開胸懷笑談一片。

  林逸看了一眼悄然坐到身邊的白色身影,明亮的燈火下,那柄摺扇仍舊半遮了臉容,手執酒盞,眼梢帶笑。

  “公子來遲了,剛才諸位大人都快要將蜀王捧上天了呢。”

  林逸湊近,低笑耳語,抬頭之際,卻見齊遜之正由隨從推著從身邊過去,眼神若有若無地落在他的身上,但只是輕輕一掃,便移開了。他心中有些了然,轉頭去看身邊之人,後者卻正一臉深思地盯著側前方的蜀王和趙王。

  蕭竛端著酒盞笑地溫和:“諸位大人所言不虛,蜀王為國驅賊,不圖名利,委實令人敬佩呀。”

  話音剛落,林逸便見到身邊的人皺起了眉頭,果然,下一刻便聽焦義德道:“趙王殿下倒是提醒了老臣,蜀王驅逐西戎有功,理應受到嘉獎,安平殿下卻至今未有表示,似乎……”

  “焦大人,在其位謀其政,監國大人的事情,吾等臣子,還是莫要多言了吧?”坐在他身邊的首輔周賢達驀然出聲,雖然臉帶笑意,聲音中卻透出一絲寒意,與往日溫文儒雅的形象大相徑庭。

  焦義德呐呐地閉了嘴,連趙王都漲紅了臉,顯然意識到了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周遭陷入沉寂,眾人唯唯,莫敢多言。畢竟百官之首乃是首輔,剛才諸位大人一時僭越,竟還不自知。

  “呵呵,今日犬子生辰,本就是尋個機會大家聚聚,政務還是不談了吧。”齊簡站起身來,舉著酒盞打圓場。

  齊遜之坐在他身邊,悄悄看了一眼末尾的白色人影,那雙眸子照舊悠然無比,完全看不出什麼情緒。他又看了一眼蜀王,後者面沉如水,仿佛談論的焦點不是他。反倒是趙王很活躍,每次聽見別人誇讚蜀王便顯得很愉快。

  齊遜之撇撇嘴,純潔地想,一定不是他想得那樣……→_→

  經過剛才首輔一說,蕭竛已經收斂了不少,不過還是一如既往地黏糊著蕭靖:“蜀王,雖然安平殿下沒有嘉許你,但待他日陛下歸朝,定會論功行賞的,總之本王會一直支持你的。”

  蕭靖默默撫額低歎:“趙王,連日來勞你提醒,本王忽而發覺這些年來一直忽略了一件大事。”

  “哦?何事?”蕭竛興奮地湊近了些:“快說來聽聽。”

  蕭靖一邊避讓,一邊低聲無力道:“本王深深覺得是時候該立個王妃了!!!”

  “咳咳……”一旁的劉緒差點一口酒噴出來,好一陣猛咳才止住,而後默默扭頭,純潔地想,一定不是他想得那樣。→_→

  這邊小小騷動未止,便聽一旁忽而發出了一串低笑,清冽之中又顯低沉,雌雄莫辯,反倒有幾分難以言明的味道。

  劉緒詫異地轉頭掃視了一陣,心中訝然,為何會覺得這笑聲與那人十分相似?

  轉頭去看蕭靖,卻見他眯著雙眼,一臉不悅,手中的酒盞也被捏得死緊:“哼,何方宵小,藏頭露尾,倒還敢妄自取笑本王!”

  最後一字出口之際,手中酒盞在眾人愕然的視線中迅疾地丟了出去,直奔斜對面的白色人影。

  白影卻絲毫不見慌亂,只是微微側頭,酒盞便擦著頰邊髮絲落地,應聲而碎,隨即帶來一陣沉寂。

  齊遜之連忙出言阻止:“蜀王殿下,那是在下的至交睿公子,還望莫要動怒。”

  蕭靖冷冷地盯著摺扇後的淡然雙眸:“睿公子?莫非公子姓蕭?”

  眾人譁然,卻聽那人只是一聲低笑,而後摺扇緩緩收起,一張臉隨著動作漸漸顯山露水。顏若皎月出雲,勢如伏龍升淵,眸中光華流轉,嘴角輕牽淡笑,寫意輕佻外,自有風流骨。

  劉緒呐呐地看著,忽覺連日來的愁憂都有了著落處。

  “參、參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一班大臣惶然起身叩拜,想起之前的對話,俱是冷汗連連。

  安平置若罔聞,悠然離席,緩步踱到蕭靖跟前,笑眯眯地道:“皇叔,可否借一步敘話?”

  蕭靖冷笑一聲,霍然而起:“願聞其詳。”



十七章

  齊府花廳內,安平正在與蜀王進行秘密會談,眾人得了吩咐,不得近前,只有其近身侍衛雙九持劍立於兩丈之外。

  但諸位大人也不敢在此時坐回席間去暢快宴飲,因此現在的狀況就是大家以默默圍觀的姿態湧在花廳外,佯裝賞花賞月,其實內心都很忐忑。

  焦義德與一幫反對派心中很糾結,真不知道安平殿下剛才聽了多少話入耳啊。

  齊簡跟周賢達、劉珂三人擠在一起竊竊私語,要是安平殿下待會兒這麼這麼問,我們便那般那般回答……

  趙王蕭竛則是一副愁腸百結的模樣,凝視著花廳內燭火投映的兩道人影,滿面擔憂之色。

  齊遜之與劉緒默默對視一眼,齊齊扭頭:絕對不是他們想得那樣!→_→

  只有林逸最為悠閒,正摸著泛著胡茬的下巴倚樹輕笑。

  花廳內燭火通明,窗紙上映出的兩道人影相對坐著,十分平靜,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然而不過短短一瞬,室內忽然傳出一陣杯盞落地的破碎聲,眾人大驚失色,就見屋中一直端坐著的蜀王忽而起身,指著面前的人影大聲喝罵起來:“哼,不過仗著有個女王母親,殿下還真是高看自己了!”

  眾人風中石化,蜀王殿下……好強悍!

  不過安平殿下的心理承受力明顯很強大,聞此言論,窗上的剪影只是悠閒地飲了口茶,然後淡淡道:“是啊,本宮有這背景,你有麼?”

  蕭靖氣結地冷哼:“若非有此因由,你以為自己能坐到監國之位?”

  “哼,若非有攝政王那點背景,您以為自己能被抬高若斯?皇叔,勸你別太驕傲了!”

  “本王何時在乎過那些?攝政皇叔待本王恩重如山不假,但本王從未想過要靠他得到什麼,說到皇儲,攝政王世子比你我二人都強!”

  花廳外的眾人皆齊齊倒抽了口涼氣,蜀王您要不要這麼犀利呀?= =

  漫長的沉寂之後,安平才慢悠悠地開了口:“滿朝上下都知曉攝政王早已不問政務,其子更是以無欲無求聞名朝野,你將他搬出來,其實最終還是要說明只有自己最適合儲君之位吧?”

  “好個伶牙俐齒的丫頭,二帝之後,便是這般靠口舌上位的不成?”

  “連口舌都辯不過本宮,皇叔想上位還早呢。”

  “你……”

  “嗯?”

  一直凝視著兩道人影的齊遜之皺了皺眉,怎麼覺得有些不對勁。縱使再怎麼囂張跋扈,蜀王在這個時候也不該這般意氣用事地大吵大鬧吧。

  然而這邊剛想完,花廳大門便被一把拉開,蕭靖怒氣衝衝地走了出來,眉目間隱隱透出一絲煞氣。在接近雙九身邊時,眼神一冷,驀然上前,伸手就要奪他手中長劍。

  雙九吃了一驚,連忙避讓:“蜀王請自重,屬下是殿下身邊的侍衛。”

  “侍衛?哼,滿朝文武誰人不知如今大樑的監國是何等風流之人,爾等以色侍人,敗壞朝綱風化,今天本王便替陛下清了君側!”

  畢竟是久經沙場的戰將,雙九又不敢動手傷了皇親貴胄,往來數十招都只能守不能攻,最後只好眼睜睜看著手中長劍被蕭靖奪去,下一刻,劍尖已經架上他的肩頭,森寒地貼著他頸邊的肌膚。

  在場的人都愣在當場,完全弄不清楚是什麼狀況,卻見安平已經大步從花廳裡走出,一臉寒霜:“蕭靖,你若敢傷了雙九,本宮定不饒你!”

  “哼,本王還怕你不成?”

  蕭靖冷哼出聲,眸光一冷,手腕一動,長劍毫不留情地刺進雙九的左肩。雙九吃痛地悶哼一聲,甲胄之外已染上斑斑血跡。

  “混帳!”

  安平手中摺扇丟出,敲在蕭靖執劍的手腕上,他這才松了手,長劍隨著動作抽出,雙九肩頭更是血流不止。

  “來人,給本宮將這個大逆不道的賊子拿下!”

  “殿下,殿下不可啊。”第一個沖上去的竟是蕭竛。

  齊遜之始終皺著眉頭,眼見安平還要動怒,他才趕緊喚了一聲:“殿下息怒。”

  安平掃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親自扶起倒地捂肩的雙九:“來人,回宮!蕭靖暫時禁足於府內,稍後處置!”

  林逸早已上前幫忙,諸位大臣也慌亂一片,潮水般地擁擠著朝前庭而去,只有劉緒仍舊站著沒動,望著那道迅速離去的白色背影,滿面失落。

  從頭到尾,她都不曾注視過他一眼,今日頭一回見她面露焦色,也是為了他人。

  他自嘲地笑了笑,轉頭看了一眼同樣沒有離開的齊遜之:“本以為殿下選擇的是子都兄,卻不曾想,倒是這個侍衛。”

  齊遜之微怔,繼而失笑:“殿下的心思豈是吾等可參透的?慶之無需掛懷。”

  “我也不想掛懷,只是自己也不知是怎麼了。”劉緒頓了頓,一臉誠懇地詢問:“子都兄又是何等心情?”

  “心情?”齊遜之笑著搖了搖頭:“我只知道,無論我們是何等心情,那位都不會在乎的。”

  “為何?”

  “一個人心懷太大,便只看得見家國天下,至於兒女情長,花前月下,自然都無法窺見了。”

  劉緒心中酸意驟起:“可殿下明明是女子……”

  “看吧,”齊遜之輕笑起來:“慶之,便是因為這點,殿下才疏遠你了。你是不甘於人之下的好男兒,志在四方,殿下雖風流,卻從不強人所難。”

  劉緒心中大震,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她在乎的,不是他。能懂她的,亦不是他。

  察覺到他神色間的異樣,齊遜之歎了口氣:“你也莫要想太多,愚兄知道這些,無非是因為過去多伴了殿下幾年罷了,而如今……”他抬眸望著前方不遠處的一攤血漬,說出的話近乎呢喃:“如今我也不知道她心中所想了。”

  劉緒苦笑,驀然轉身疾走,像是要逃開這些紛擾。

  周圍歸於平靜,齊遜之在原地以手支額,靜靜凝視著那攤血漬皺眉沉思。片刻之後,他似幡然醒悟,朗聲喚道:“來人,送我入宮。”

  蜀王府內,趙王蕭竛正在前廳內急得直轉圈圈。蕭靖倒好,一進門就倒頭大睡,一身酒氣,怎麼也叫不醒。

  焦義德等人很快就趕了過來,見到此景也知曉他定是之前定是酒後失儀,但畢竟傷了安平殿下的人,駕前縱凶,可是重罪啊。

  軍中禁酒,蕭靖酒量不好也屬正常,但如今要怎麼收拾?焦老爺子長歎不止,蜀王一向英明神武,更曾被攝政王贊為國之棟樑,可是現在這模樣,怎麼也看不出半分棟樑的影子了。

  他滿心糾結,難道之前看走眼了?不該啊……

  蕭竛繼續憂心忡忡地在廳中踱著步子,對他道:“焦禦史,蜀王平日不是這樣的,你也知曉,定是飲了酒,又受了殿下那番刺激之故。”

  “趙王言之有理,但安平殿下並非善與之輩,只怕此事不會善了。”

  “這話什麼意思?不過是個小小的侍衛,難不成殿下還會因此真的懲罰蜀王不成?”

  “唉,趙王有所不知,殿下最心疼美貌男子了。”

  “……”

  幾人在前廳相對坐了許久,卻仍舊沒有法子。

  蕭竛在上首落座,燭火搖曳,映照出他臉上的擔憂之色,雙眼微眯,又隱隱流動出幾分怒意:“因父輩行差踏錯,吾等本就行道多艱,如今各自駐守邊疆,更不敢有半分大意。並非妄自居功,但鎮守邊疆這些年來,吾輩好歹也保了大樑邊境安寧。相較而言,蜀王則更艱辛,少年時便替父鎮守西北,混跡軍營,至今還孑身一人,而立之年早過卻尚未成家。如今我們這一輩的王爺也就剩我跟他兄弟二人了,眼見他落此境地,本王委實不忍……”

  這一番話說來情真意切,讓焦義德等人也不甚唏噓。心中感慨,難怪這位王爺會對蜀王百般呵護,想必也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吧。

  想起前不久蜀王剛剛痛失至親,在場幾人的保護慾又噴薄而出了。

  蕭竛起身朝外走,一向溫和的形象忽而變得冷硬起來:“無論如何,本王一定要保住蜀王,宮中那位殿下畢竟是小輩,好歹也收斂些!”

  焦義德等人都被震懾住,面面相覷,片刻後起身離去,心中俱懷憂慮,但原先那些動搖卻再不復存在了。

  夜色深濃,東宮之內卻還燈火通明。

  圓喜看著一群御醫進進出出,心中警鈴大作,不過是肩頭受了些傷,流了些血,殿下就緊張若斯,難不成那傢伙真的要攀上高枝了?

  他痛苦抱頭,不要啊,他這正直太監就要永無出頭之日了啊!>_<

  很快所有御醫便都退了出去,安平坐在床頭,關懷備至地看著雙九:“怎樣?可好些了?”

  雙九趕忙作勢起身:“殿下,屬下豈可于正殿下榻,實在是僭越……”

  “無妨,好好養傷便是。”安平按住他的肩頭,卻十分細心地避開了他的傷口,示意他躺好。

  她的白衣都染上了血漬,卻到現在還未換下,想起先前她因自己受傷而盛怒,雙九頓時面頰緋紅,眼簾垂下,再不敢多看她一眼。

  “怎麼了?”安平俯身湊近,語氣溫柔多情,眼神上下掃了一遍,在他領口處停住,眸光一閃,忽又笑了一下:“原來你都這麼大了,連衣賞都會穿反呢。”

  雙九一向穿甲胄示人,若不是因為受傷,還真難發現裡面的衣裳是反的。她笑著搖了搖頭,伸手去掀被子,打算為他解開裡衣,重新交換領口方向,卻見雙九一把揪住領口,面色紅豔欲滴:“別,殿下,難為情……”

  安平失笑,摸了摸他的包子臉,起身朝外走去:“好吧,那你記住下次可要穿對了。”

  雙九趕忙應下,然後用被子蒙住了頭。

  安平在殿門處停住腳步,複又朝內看了一眼,眸中光芒沉浮,心思百轉千回。

  “殿下,少師齊遜之求見。”圓喜從側面回廊上走近,低聲稟報。

  “哦?人在何處?”

  “正在偏殿內等候。”

  安平點點頭,立即朝偏殿走去。剛推開門,便見輪椅中齊遜之轉過身來,一臉肅然地對她道:“殿下,刺客的幕後主使已然水落石出了。”

  “哦?是誰?”

  “殿下希望是誰,便是誰。”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41 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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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章

  沉寂了幾天,雙九的傷勢已確定無礙,安平這才對蕭靖做了處置——

  暫留京城,兵符交出,禁足於府邸,不可與外人接觸。

  消息傳出,滿朝譁然。咱們的監國還真是毫不吝嗇對侍衛的疼愛啊。

  焦義德與趙王當日便相攜入宮去求情,可是剛至禦書房門口就聽見一陣乒乒乓乓砸東西的聲音,接著圓喜跌跌撞撞地沖了出來,一臉驚恐地跪倒在門邊:“殿下,奴才該死,您消消火啊,最近一直這麼發火,對身子不好啊。”

  焦義德與蕭竛對視了一眼,俱是一抖,終於決定還是暫時避其鋒芒比較好,遂又相攜離去。= =

  圓喜看了一眼二人的背影,這才爬起來,拍拍衣裳進殿:“殿下,奴才剛才演得怎麼樣?”

  安平坐在桌後安安靜靜地批奏摺,對眼前滿地的碎瓷片視而不見,頭也不抬地道:“除了砸東西時太吵了些,其他都蠻好,本宮稍後會有重賞。”

  “謝殿下。”圓喜喜滋滋地收拾滿地狼藉去了。

  不多時,安平批完最後一道奏摺,端起茶喝了一口,提了提精神,對圓喜道:“準備一下,自側門出宮,去一趟蜀王府。”

  圓喜擔憂道:“雙九還在將養,殿下暫時還是莫要出宮了吧。”

  “無妨,”安平擺擺手,起身朝外走去:“到了外面,自有人前來護衛。”

  蜀王府內,蕭靖正坐在廳中生悶氣,沒多久便見一名小廝急匆匆地走進來稟報說趙王到了。

  他有些吃驚,安平既已明令禁止他與外人接觸,蕭竛怎會前來?

  還沒想完,蕭竛已經大步走入,左右看了一眼之後,示意小廝關門,這才走近對他道:“兵符的事,本王已經知曉,安平殿下這事做得委實過分。”

  “唉,別提了。”蕭靖氣惱地坐下:“若是真的只是傷了那侍衛也便罷了,偏生還牽扯出之前那丫頭遇刺一事,如今她既認定本王對她有敵意,便一口咬定刺客由本王指使,否則怎會獅子大開口的要兵符?”

  “竟有此事。”蕭竛皺眉:“這可如何是好?”

  “除非找到真正的幕後主使,否則兵符肯定還是保不住的。”蕭靖越想越氣,臉色都鐵青了幾分。

  “唉,當日也是你大意,本就是個難纏的主,你還跟她鬥氣。”

  “本王本就多飲了幾杯,又被氣糊塗了……”

  話音忽被打斷,小廝隔著門在外稟報,聲音警覺:“王爺,有客到了。”

  二人俱是一怔,蕭竛朝他點了點頭,連忙走到一旁屏風之後。下一刻,有人推門而入,一襲白衣男裝打扮,手執摺扇,姿容優雅。

  “哼,本王道是哪位貴客,原來是睿公子啊。”

  安平毫不在意他嘲諷的語氣:“是啊,如今皇叔被禁足府內,除本宮之外,難不成還能有其他人前來拜訪?”

  蕭靖被噎了一下,冷哼不語。

  “罷了,明人不說暗話,今天本宮前來,只為一事。”安平毫不客氣地走到上首坐下,摺扇收起,笑意盎然:“請皇叔將兵符交出來吧。”

  “什麼?”蕭靖驚怒:“前腳說要交出兵符,後腳就親自來索要,而且還沒有陛下的手諭,殿下當這是買東西不成?”

  安平托著腮尋思片刻,一臉誠懇地道:“要不,您出個價?”

  “……”OTZ

  “行了,皇叔,您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處境,不想背負刺殺監國之罪,便早些交出兵符吧。”

  “殿下這是在威脅本王?”

  “不敢,與其說威脅,不如說是商量,家醜不可外揚,本宮也不想將此事鬧大。”

  蕭靖眯了眯眼:“殿下還真會死纏爛打。”

  安平微微一笑,展扇輕搖:“是故聖人有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

  兩人僵持許久,蕭靖冷哼一聲,終究還是自懷間摸出了從不離身的兵符,口氣不善:“暫時交給殿下保管便是,但是待本王證明了自身無辜,還請殿下完璧歸趙。”

  安平起身上前,毫不客氣地取過兵符便朝外而去:“皇叔請隨意,本宮等著。”

  蕭靖氣憤不已,手一揮,桌上的茶盞便落了地,接著是更多的東西在他的怒火中終結。

  安平踏著那陣刺耳的破碎聲頭也不回地登上馬車,對圓喜笑道:“學著點,看看人家蜀王是怎麼砸東西的!”

  “……”

  一直到再無東西可砸,蕭竛才從屏風後走出,神色同樣不忿,似已忍耐到了極點:“殿下怎可逼迫至此,蜀王暫且忍忍,此事本王一定會盡力幫你。”

  蕭靖總算平復了些心情,面露感激之色:“那就先行謝過趙王了。”他左右看了看,朝蕭竛招了招手:“趙王請隨本王去偏廳敘話,適才本王去請了一位幫手,想必也該到了。”

  蕭竛面露詫異,點了點頭,隨他出門朝偏廳走去,剛推門進入,便看見桌邊坐著少傅劉緒,這才明白過來。

  見到二位王爺進門,劉緒連忙起身行禮,卻被蕭靖搶先上前托住胳膊:“如今情非得已,讓堂堂少傅由後門入府,本王實在慚愧。”

  劉緒笑道:“王爺切莫如此,慶之與王爺交情已非一日兩日,豈會在意這些。”

  “說的是。”蕭靖這才展顏而笑:“今日請你前來,也是看在你我之間的交情。”他抬手搭上他的肩頭,眸中忽然染上深意:“慶之應當會幫本王的吧?”

  劉緒點了點頭:“自然。”

  蕭靖這才轉頭看向蕭竛,朗聲笑了起來:“有二位幫助,本王一定會洗脫嫌疑的。”

  ※ ※ ※ ※ ※

  出了蜀王府,安平並沒有急著往宮中趕,反而放慢速度朝城門方向而去。

  坐在車外喬裝車夫的圓喜想起不久前的那次刺殺,心中很緊張,一個勁地勸她:“公子,咱們還是回去吧,萬一出什麼事情,奴才萬死難辭其咎啊。”

  安平坐在車中慢悠悠地搖著摺扇,一臉泰然。

  過了鬧市,越行越偏,快至城門時,只聞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急速而來。圓喜心中大驚,連忙轉頭看去,卻見是兩個身著盔甲的年輕將領,騎在馬上,一路賓士著到了跟前,隨即一勒韁繩,無聲抱拳行禮,顯然是不願暴露安平身份。

  安平挑起車簾朝外看了一眼,微微一笑,用摺扇敲了一下圓喜的腦袋:“都告訴你自有人前來護衛,這下放心了吧?”

  圓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再去看面前的兩位年輕將領,發現很是眼熟,仔細辨認了一番,這才看出竟是秦尚書和焦禦史家的二位公子。

  “恪勉,錦豐,進來說話吧。”安平朝二人點了一下頭,又用摺扇敲了一下圓喜,後者立即會意,全神貫注地掃視四周,渾身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 =

  不過才大半年光景,秦樽與焦清奕已經變化明顯。秦樽渾身的贅肉都不見了,整個人挺拔威武,總算是找到了當年的風采。焦清奕也不再有當初跪在安平面前痛哭流涕的彷徨之色,果然堅持下來,便必然會有好結果。

  軍中的訓練早已讓二人養成良好習慣,一前一後登上馬車後,俱是態度恭謹,沒有多話半句,見安平抬手示意後,才分別在側面坐下。

  “多日不見了,二位說說近況吧。”

  秦樽率先行禮道:“恪勉沒什麼好說的,自問不負殿下一番提拔。”

  安平滿意地點了點頭,轉頭看向焦清奕,後者莫名的臉紅了一下,乾咳了一聲:“錦豐現在再也不會動搖了,請殿下放心。”

  “如此甚好,本宮就知道不會看錯人。”

  秦樽道:“不知殿下今日突然召見我們所為何事。”

  安平唰的一聲甩開摺扇,輕輕搖了搖,姿態雖悠然,眉目間的神情卻十分嚴肅:“以你二人在軍中的資歷,此事本不該此時提起,但時機到了,也不能不把握。”頓了頓,她忽又笑了起來:“不過對你們二人來說,倒也算是個考驗。”

  焦清奕按捺不住道:“敢問殿下,究竟是何事?”

  安平笑了笑,繼續道:“本宮已在軍營打點過,恪勉回營後,可去趙老將軍處領兵五千,好生訓練,不可有半分懈怠。”

  秦樽愣了愣:“這五千士兵殿下打算作何用途?”

  “本宮對趙老將軍說是要做禁衛軍的。”

  “禁衛軍?”秦樽納悶,禁衛軍不缺人吧?但等他看到安平的眼神,便又立即明白過來,連忙行禮應下:“屬下多嘴了,謹遵殿下旨意。”

  安平嗯了一聲,又轉頭對焦清奕道:“至於錦豐,城外蜀王帶來的五千兵馬交由你訓練。”

  焦清奕訝然:“蜀王的兵馬……屬下怎能接管?”

  安平從袖中摸出兵符遞給他:“沙場兵將,只認兵符,這是我朝慣例,你放心便是。”

  焦清奕趕緊接過,猶自驚異不止。

  安平將摺扇收起,正色道:“你們二人既是本宮舊識,也是本宮一手提拔的,此事乃是機密,之所以交給你們,卻不是因為這些原因。本宮相信你們有此能力,否則短短半年,坐於此處的你們不會是如此模樣。”

  秦樽與焦清奕聞言頓時滿面肅然,心中隱隱升騰起驕傲和激動。

  “但你們也要清楚自己的分量,兩方兵馬都不是初入軍營的毛頭小子,要想服眾,你們恐怕要付出比往常更多的艱辛。”安平眉頭微挑,笑了笑:“當然,若是你們打算放棄,本宮也可以去找別人,不必勉強。”

  秦樽與焦清奕對視一眼,齊齊抬手行禮:“定不負殿下厚望。”

  安平點了點頭,悠然展扇,這才算是剛剛開始……



十九章

  雙九仍舊在養傷,安平卻出入得比往常還要更加勤快。

  前些日子,她的母后又從青海國尋了什麼珍稀藥材寄送回來,她便打著送藥的旗號去看望了一下賣藝不賣身的齊少師。一身白衣男裝從庭院中走過時,恰好遇到當晚不慎撞見她跟齊遜之“親密無間”的小丫鬟,後者頓時嚇得一路狂奔離開了。

  她可不想被杖斃呀!>_<

  這之後安平又去騷擾了一番蜀王,惹得他又是一陣狂摔東西後,淡定地去城外焦清奕訓練的地方偷瞄了兩眼。

  用秦樽和焦清奕可以很好的掩人耳目,但是老實說,情形不容樂觀.她不打算給焦清奕壓力,也就沒有現身,便又悠閒地駕著車回宮去了。

  剛進入宮門,恰好撞見正準備出宮的周漣湘。不過她並不是一個人,劉緒也在旁,二人一同朝宮門處走來,有說有笑。安平本想不動聲色地走開,卻被眼尖的周漣湘發現,未及動作,已見她快步上前行禮。

  “免禮吧,”安平擺了擺手,笑著問了一句:“女官甄選結束了吧?”

  “回殿下的話,是結束了,今日漣湘入宮正是為了向太后稟明此事,她老人家也對此十分關心。”

  “嗯,本宮事務繁忙,太后那裡多虧有你相伴,如今既已結束,便安心等待結果吧,本宮相信你會脫穎而出的。”

  周漣湘聞言大受鼓勵,連聲應下。

  安平點點頭,轉身要走,卻見劉緒站在一邊,似乎想要上前行禮,又有些猶豫,不知在糾結什麼。她笑了笑,說了聲“少傅也免禮吧”便大步離去,臨走還不忘揶揄地掃了二人一眼。

  劉緒接觸到她這似笑非笑的眼神,頓時明白她這是誤會了,不禁有些懊惱。

  剛到東宮門口,便見雙九披著一件單衣倚門而立,見到安平出現才面露輕鬆之色:“殿下怎能單獨出宮,萬一出了什麼事可怎麼好?”

  安平快步上前,扶住他的胳膊,笑得情意綿綿:“還是雙九關心本宮,真不枉本宮疼你一場。”

  雙九羞赧地垂了頭。

  圓喜在一邊翻了個白眼,一轉頭卻又愣住,呐呐地喚了一聲:“殿下……”

  安平回身,就見劉緒站在身後幾丈之外,眼神受傷地看著自己,而後轉頭就走,腳步迅疾。她稍稍一愣,想了想,終究還是跟了上去。

  一直快到宮門口,安平快走幾步,上前扯住劉緒的手腕才迫使他停了下來。

  “慶之,怎麼了?”

  劉緒轉過身,卻低著頭沒有看她,聲音低啞澀然:“其實微臣剛才是想同殿下做個解釋。”

  “解釋什麼?”

  他深吸了口氣,手捏成了拳,沉聲道:“適才殿下定是誤會了,微臣與周小姐之間並無瓜葛,實際上微臣現在已對周小姐沒了當初的心思。”

  安平的眼神輕輕一閃,笑了笑:“何需同本宮解釋?”

  劉緒霍然抬頭,猛地抽出被她握著的手腕,一臉憤色:“是啊,微臣何必同殿下解釋!反正殿下也不在乎!”

  話剛說完,他像是猛然驚醒,忍不住後退了一步,一張臉也燒紅起來,羞憤難當之際,連忙轉身就走,但沒走幾步又停住了腳步。秋風蕭瑟,他的背影孤傲的猶如**待振翅的蒼鷹,頭未回,只是低聲說了一句:“殿下總是有本事讓人氣憤。”

  讓人氣憤,卻又偏偏讓人記掛,有時候真是憎惡自己。

  安平垂下手,站在原地未發一言,看著他漸行漸遠,輕輕歎息了一聲。

  知我心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 ※ ※ ※ ※

  氣候轉寒,到了晚間已有了幾分冬日氣息。

  安平坐在禦書房裡批完最後一道奏摺,忽而想起什麼,抬頭問圓喜:“今日齊少師可來過?”

  圓喜認真的想了想,搖了搖頭:“並未來過。”

  她皺了皺眉,白天他明明說了有事要稍後入宮來稟,怎麼到現在也沒到?雖然是債主,但連監國都敢糊弄,還真是膽兒肥了啊。她笑著搖了下頭:“罷了,回寢宮吧。”

  第二日禦書房中議事,諸位大臣不免又提到了蜀王被禁足之事。大概是見風頭已過,許多大臣都開始試探著為他求情了。

  安平毫不驚訝,但也沒表態,讓諸位大人很是糾結。

  議事完畢,眾人退出,唯有大學士齊簡留了下來。

  “殿下……”他眼神閃爍,似有些尷尬,吱唔半晌才繼續道:“不知犬子昨晚是否……叨擾了殿下,老臣有愧啊。”

  安平一愣:“什麼?”

  齊簡聽她反問,越發尷尬,耳根都紅了起來:“昨日傍晚犬子入宮,後一夜未歸,老臣猜想,應當是歇于殿下處了……”越說聲音越小,最後他竟難堪地乾咳起來。

  安平卻皺緊了眉:“你說他一夜未歸?”

  “是。”哎喲,您還一直追問幹嘛呀?多不好意……→_→

  “可是他並未入宮。”

  原先還在赧然的齊簡瞬間被這道驚雷砸醒:“什麼?”

  安平垂眼沉思了一瞬,問道:“他身邊的隨從可回府了?”

  齊簡面露慌亂,連連搖頭:“未曾。”

  “那便是了,若是本宮留他過夜,定會打發隨從回去稟報的。”

  “那……”齊簡的膝蓋軟了一下:“難道是失蹤了?”

  安平沒有接話,起身快步走到門邊:“圓喜,取本宮權杖,調三百禁衛軍,于全城搜索,一定要儘快找到齊少師。”

  圓喜趕忙領命去辦,齊簡經此一嚇,早已面無人色:“莫非是出什麼事了?”

  “放心,不會有事的。”安平安撫地說了一句,心裡卻並不輕鬆。

  齊遜之一向與人無怨,忽然失蹤,必定是跟她有關,而近日她得罪的,也就是蜀王了。奪兵符一事她早有圖謀,齊遜之只是猜了出來,並未參與,所以矛頭必然是沖著她來的。既然能在他入宮時將之劫走,必然是早就計畫好了。

  時間過去許久,她一直在桌後坐著,不動聲色。齊簡卻像是失了魂,一刻不停地在殿中轉悠,時不時地問一聲:“殿下,怎麼還沒消息?”她只有好生撫慰,眉頭卻不禁越皺越緊。

  畢竟拖得越久越有可能出事……

  “殿下!”圓喜忽然跌跌撞撞地沖進來,喘著氣稟報:“齊少師的發帶在半路尋到了,奴才們沿途找尋,最後發現距離最近的宅子是前任京兆尹的府邸,遂先行包圍了那裡,立即入宮來報。”

  齊簡忙道:“定是遜之半路留下的記號,殿下快命人入府查探吧。”

  安平抿唇不語。前任京兆尹縱子行兇一案,她算是下了重手,兇手已被問斬不說,其家中全部男丁均被流放三千里,女眷也皆入奴籍。此事怎會跟他們扯上關聯?

  她想了想,起身取過擱在一邊的披風系在身上,大步朝外走去:“本宮親自去看看,齊大學士也一起來吧。”

  不用她說,齊簡也趕忙跟上去了。

  一行人很快便到了廢棄的宅邸前,安平剛下車便見有人快馬加鞭地趕了過來。

  是劉緒。

  昨日的氣憤彆扭一掃而空,此時的他滿面焦色:“殿下,微臣四處尋找過了,只有這裡最有可能。”

  安平看了他一眼:“慶之怎會知曉子都失蹤一事?”

  圓喜在旁道:“奴才們尋找時,半路遇到了少傅大人。”

  “原來如此。”安平點了點頭,當機立斷地揮了一下手:“立即入府搜查,一個地方也不要放過。”

  禁衛軍領命紛紛朝府門湧過去,然而剛撞開大門裡面便沖出了許多黑衣人,當即就與士兵們混戰到了一起,看模樣倒與當日刺殺安平的刺客很相似。

  劉緒連忙擋在安平身前:“殿下與齊大學士快上車避一避。”

  安平看了一眼那群奮戰中的黑衣人,說了句“留活口”便轉身登上了車。齊簡則滿面憂色,遲遲不願上車,最後被劉緒一掌擊暈才算了事。

  外面一片混亂,安平卻在暗中沉思。剛才看了那些黑衣人的身手,武藝並不算高強,面對三百禁衛軍,被拿下是遲早的事。幕後之人是打算讓他們做替罪羊麼?

  想到這點,她似是明白了什麼,原先的擔憂也減輕不少。

  果然,很快外面便恢復安靜,劉緒在外稟報:“啟稟殿下,賊人大部分被斬殺,只有五人被活捉。”

  安平揭簾而出,向府門處掃了一眼,點了點頭:“押到大牢,等候審問,馬上派人入府搜查。”

  圓喜已經帶人進去,劉緒卻站在原地**言又止。

  “怎麼了?”安平轉頭看到他的神情,不免有些奇怪。

  “殿下……”他頓了頓,接著道:“適才被捕的幾人中,微臣看見了個熟人,乃是前任京兆尹的長子,他既在此,定是那些賊人**尋微臣報仇,反倒抓錯了人。”

  安平這才想起他昨日的確也進了宮,而且按照齊簡的說法,他離開沒多久,便是齊遜之入宮的時間。

  “原來如此。”安平若有所思,這般說來,這個計畫還真是周密。

  “不過……”劉緒忽又想起一事,越發尷尬,聲音也壓低了不少:“不知子都兄有沒有事,因為微臣聽聞那長子十分暴戾,以前在府中就經常打罵下人……”

  安平皺眉,眼中閃過一絲厭惡,恰好圓喜過來稟報:“殿下,西邊最後一間廂房有動靜,奴才已經叫人過去了。”

  “叫所有人都別動!”

  她驀地喝了一聲,便聽劉緒在旁接話道:“殿下,微臣與子都兄情同手足,還是讓微臣去吧。”

  安平點了點頭,多虧劉緒有心,若是堂堂少師受了折辱,便不該這般暴露於眾人眼前。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42 PM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1-9-15 04:13 PM 編輯

二十章

  西邊最後面的一間廂房很僻靜,也很簡陋,只有一扇老舊的木門遮掩,上面還爬滿了蛀洞。禁衛軍們剛才老遠就聽到安平的命令,全都嚴整地立于門邊,誰也沒敢動作。

  安平大步走近,在門邊停住,看了一圈眾人:“都打點起精神,保護好少傅安全。”

  士兵們會意,立即嚴陣以待,以防屋中生出突變。

  劉緒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門邊稍微停駐片刻,並未聽到多餘的聲響,其中定然沒有刺客。手中稍微用了力氣,將門推開到只容一人進入的大小,他閃身進入,然後立即掩門,外面的士兵半分也未窺得室內光景。

  屋子不大,滿是灰塵,角落處堆放著雜七雜八的物事,地上鋪著茅草,隱隱透出一股刺鼻的黴味。他掃視一圈,在看見被丟在一角的輪椅時,輕輕舒了口氣。

  齊遜之坐在鋪著茅草的地上,雖然披頭散髮卻衣裳周整,不像受過折磨。他閉著雙眼,安靜的好似一尊塑像,仿若置身化境,眉眼安寧。

  劉緒走近蹲下,平視著他,未曾言語,卻見他已自己睜開了雙眼,黑眸清亮,無半分驚訝,只微微一笑:“慶之,你來了。”

  “嗯,子都兄,你受苦了。”

  “我沒事,放心。”

  劉緒點了點頭,扶起他坐上輪椅,直到此時他的神情才露出一絲疲倦。

  剛到門外便見到安平與眾多禁衛軍,齊遜之忍不住笑了一下:“微臣還在猜殿下何時會到,可比微臣猜的早了許多。”

  安平走近,解了身上的披風披在他身上,輕歎了一聲:“沒事就好。”

  若是因她出什麼意外,欠的債可就更多了。

  一旁的劉緒看了她一眼,輕輕移開了視線……

  回到齊府,自然是一片忙亂。雖然只是一場虛驚,安平還是招了御醫來為齊遜之診視了一番,得到肯定答案後,齊家上下才算是安定下來。

  本想好好詢問一番事情經過,但畢竟人剛救回來,齊家也才稍微平靜了些,安平不便打擾,只與齊遜之說過幾日再來看他,便出府回宮。

  劉緒也一直陪同到現在,見一切安定下來才告辭離去,卻並未回府,而是跨馬直奔蜀王府。

  同往常一樣跟著管家從後門入府,一直走到花園,便看見蕭靖正在練劍。初冬暖陽柔和,他卻身形孤傲冷硬,長劍在手,意氣風發。

  然而劉緒卻沒有半分欣賞的心情,剛走近便迫不及待地開了口:“敢問王爺,子都兄之事可是王爺所為?”

  蕭靖一愣,停下了動作:“你說齊遜之?他怎麼了?”

  “昨夜他遭人劫持,事發突然,慶之實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起初他也真以為那個長子只是為了報復而抓錯了人,但回頭想想,總隱隱覺得跟他們有關。前些時日剛聽趙王說要尋個替罪羔羊將行刺之事頂下,現在便出了其長子逃匿之事,怎會如此巧合?而且一個亡命天涯的囚徒,如何能有一群黑衣人相助劫人?

  當日遇刺之時,正是齊遜之與安平殿下在一起,既然如此,抓了齊遜之,便可以造成當初那些刺客回頭報復的假像,再將這罪責加在已經倒臺的京兆尹身上,既不得罪他人,也可讓蜀王順利脫身,實乃明智之選。

  蕭靖從袖中取出帕子擦了擦臉上的薄汗:“原來你說的是這個,實不相瞞,的確是本王與趙王計畫所為。”

  劉緒的語氣頓時帶了幾分惱意:“王爺說要尋出幕後主使,便是用這樣的法子?”

  “一時半會兒幕後主使如何能找得出來?”蕭靖歎了口氣:“慶之,你還年輕,世上的事並不只是黑與白,再怎樣,本王也要先擺脫此時的困境再說。”

  “可是子都兄本就身體孱弱,何必將之牽扯進來?”

  “唉,”蕭靖無奈地笑了一聲:“也只有你才會覺得他弱,其實本王這次也是在提醒他,莫要捲入這些是非。”

  “是非?”劉緒一愣,反應過來:“王爺您……究竟有何打算?”

  “這般明顯,你會看不出?”蕭靖目光深沉地看了他一眼,走近幾步,抬手按住他的肩膀:“慶之,可會繼續幫本王?當然也不需要你做什麼,你只要站在本王這邊就行。”

  忽然直接的承認讓劉緒忍不住有些心驚,臉色變了變,人也往後退開一步,避開了他擱在肩頭的手。

  蕭靖皺眉:“怎麼,難不成你也認為這國家該交到一個女子手中?還是說,你要為了那個風流公主棄了本王這個至交?”

  劉緒渾身一震,搖了搖頭:“慶之自然相信王爺有經天緯地之才,至於其它……”他抿了抿唇,停頓許久,卻終究還是沒有說完下面的話便轉身大步離去,腳步急切。

  蕭靖沒有阻止他,只微微勾了勾唇,而後轉身,沖著假山喚了一聲:“出來吧趙王,您來得可真巧。”

  蕭竛緩緩踱了出來,未說話便先歎了口氣,一臉委屈:“蜀王,托您這個幫手的福,被安平捉住活口了。”

  “哦?那可真是不妙了……”蕭靖滿臉憂慮,眼神中的光芒卻晦暗不明。

  ※ ※ ※ ※ ※

  被捕的刺客幾乎當晚就受到了審訊,主要審訊的當然是那位京兆尹家的長子。

  起初他的口供是:其父早與西戎勾結,意圖謀反,刺殺安平不成後,卻反因其三弟的過失而導致了現在的慘境。他心中氣憤難當,便逃匿回京尋機報復,恰好遇到準備入宮的齊遜之,認出他是當日與安平在一起的人,就抓了他以要脅。

  安平看過供詞之後命人傳話給他,且不說這份口供漏洞百出,便是僅憑“謀反”二字就可以滅其九族了,讓他考慮清楚。而後吩咐用重刑,直到逼出實話為止。

  沒兩天第二份供詞便送了過來,安平看過之後滿意地笑了笑,將之疊好裝在匣中,喚來圓喜:“將這匣子送去蜀王府給蜀王過目,順便讓他回份大禮。”

  圓喜不解道:“什麼大禮?”

  安平笑得很陰險:“他的帥印。”

  ……

  齊遜之已在床上躺了兩天,實在覺得憋悶,便叫隨從推自己去花園裡坐坐,哪知剛在亭中落座就見有客到了。

  正是冬日傍晚,夕陽將隱,亭中時不時會竄入一陣涼風。他姿容優雅地掖了掖領口,笑著看向兩人:“慶之,周小姐,真是貴客盈門啊。”

  園中百木凋零,劉緒墨綠的袍子便越顯奪目,臉上笑意更是暖若春風:“子都兄太客氣了,我與周小姐恰好在門口遇到,便一起過來了,你身體怎樣?”

  “好得很。”齊遜之笑著看向周漣湘:“有勞小姐親自前來探望,子都慚愧。”

  周漣湘顯然是特地裝扮過的,一身簇花紋襦裙襯得粉面越發嬌俏,聽到齊遜之問話,笑得很靦腆:“齊大公子哪裡的話,齊大學士于我有指導之恩,前來探望是應該的。”

  “不過是一場虛驚,倒驚擾了這麼多人,家中也是擔憂無比,我今日才剛下床呢。”齊遜之搖頭輕笑,請二人入座,又命下人沏了茶。

  周漣湘心細,聽他這麼說,便柔聲寬慰道:“可惜時辰不早了,白日的話,倒是可以去城中散散心。”

  “何須等到白日?”劉緒笑著接話道:“晚間集市才熱鬧,子都兄若是想去,多添些衣裳,我們三人結伴同行也未嘗不可。”

  “好啊,”齊遜之立即同意下來:“慶之,說起來你我也許久未曾一起出去過了。”

  “可不是,以前沒事便去的那幾家茶樓怕是都要想念你我兄弟了。”

  “哈哈,說的是啊……”

  聽到可以一起去,周漣湘的臉不禁紅了一下,悄悄看了一眼齊遜之便垂下了頭。只是聽著二人的對話,心中也覺興奮,雖然內容與她半點關係也沒有。→_→

  夕陽落下後,天氣便越發地冷了,但因為快到年關,城中的熱鬧卻是只增不減。

  安平揭了車廂上的布簾朝外看了一眼,微微笑了笑,百年繁華得來不易,需要維持則更是艱難啊。

  “殿……啊,不是,公子,奴才看見熟人了。”圓喜忽然在外壓低聲音喚她。

  安平挑開車簾:“看見誰了?”

  “好像是齊少師和劉少傅,啊,還有周小姐。”

  沿街店鋪門前燈火通明,那三人又都是出類拔萃的好相貌,自然一眼就看見了。

  安平撫額,一群沒良心的,她這邊還打算去慰問慰問,那邊都滿街跑了!

  “罷了,在這兒停下吧,本公子也許久未曾逛過街市了。”

  圓喜聞言又緊張了,雖然出來帶了侍衛,可是畢竟被刺殺過啊,殿下您就別考驗奴才的心臟了吧!>_<

  可惜這邊阻攔的話還沒說出口,那邊安平已經逕自下車朝幾人走過去了:“在遠處跟著,本公子獨自去會會三位佳人。”

  圓喜剛要應下,又猛然驚悚了一把:不是吧,殿下,您連周小姐都不放過呀?!-_-|||



二一章

  劉緒與齊遜之停頓的地方是以前常來的茶樓,二人與這裡的老闆都已熟識,對方自然也清楚齊遜之腿腳不便,一見齊府馬車到了便立即派了人出來,背著齊遜之去了二樓的雅間。周漣湘自然是一步不落地跟在後面。

  劉緒稍晚一步,正要進門,眼角忽然掃到一抹熟悉的人影,停步轉頭,頓時怔住。

  安平白衣勝雪,外面系著件披風,大步走了過來,本就身量高挑,又特地著了男裝,目光深邃多情,不免引來不少沿途女子窺視。她卻不覺尷尬,反而笑眯眯地回應,更惹得人家芳心亂撞。

  劉緒說不出是該歎還是該笑,上前準備行禮,手剛抬起卻被她一把按下:“慶之不用多禮,此時我只是睿公子。”

  原本是打算繼續若無其事地同她相處的,可是當覆蓋在手掌上的溫度一絲一縷灼熱地蔓延進了心裡,劉緒卻只是張了張嘴,終究未能說出半個字。

  “子都已經進去了?我去找他。”

  安平本就是打算去齊府找齊遜之問話的,可是此時此刻,這話聽在劉緒耳中意味卻不同。眼見那手掌即將抽離,他不知從何處來了勇氣,忽然一把反握住。安平腳步頓住,眸中的詫異一閃而逝,而後便安靜地看著他,不發一言。

  那目光無悲無喜,無憎無怨,只是極平常的凝視,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卻又絲毫不以為意。

  劉緒的手緊了緊,一直以來的不甘忽而迸發出來,乾脆拽著她朝對面的巷口奔了過去。守在遠處的圓喜見狀趕忙招呼人跟上,被安平一個眼神止住,又呐呐地縮回了腳。

  唔,好吧,殿下最近茹素,怕是也憋久了,偶爾開個葷,奴才還是可以理解的……→_→

  巷口光芒黯淡許多,劉緒仍是沒有鬆手,側著身子幾乎背對著安平,情緒未定,猶自輕輕喘息。

  “你想做什麼?”安平的聲音平淡不見波瀾,她動了動手,劉緒卻握的更緊。

  “微臣什麼也不想做,只是希望殿下能有片刻隻看著微臣,”他轉頭看她,神情複雜,說不出是憤懣還是尷尬:“很難麼?”

  “難。”

  幾乎毫不猶豫的回答讓劉緒怔了一下,安平一步步走近,他反而被這忽來的冷淡震懾地往後退去。

  “本宮風流成性,嗜美如命,從不會為任何一人牽絆。”

  劉緒腳步一頓,背後已經貼上牆壁,面前的人一隻手還被他握著,另一隻手卻猛地一下拍在他耳側的牆壁上,在他身前撐開一方狹窄的空間,周圍氣氛頓時變得壓迫起來。

  “明知道這樣,你還會全心全意地對待本宮麼?”

  “……”劉緒怔愕,凝視著她的雙眼,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想過很多結果,鼓足勇氣說出來已經是極限,可是現在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不是不願全心全意對她,只是無法容忍她對別人關注,何錯之有?她是公主,也是監國,高高在上不假,可是為何不能為一人停留?

  正對著巷口的茶館,二樓雅間內有琴音如清泉淙淙流過,悠然婉轉,舒緩清雅。撥琴的女子卻沒有開口吟唱,只反反復複地撥著那幾個調,似歎似訴。

  齊遜之臨窗而坐,一手支額,一手輕點膝頭,聽了幾遍之後,開口和著曲聲低聲吟誦:“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周漣湘坐在他旁邊的位置品茶,聞言不禁笑道:“李白一生豪放,難得情詩竟也不輸婉約。”

  本以為齊遜之會接話,誰知卻沒有得到任何回應,她好奇地望過去,只看到他的側臉。那雙眼睛始終盯著窗外,不知在看什麼,長睫微動,在燈光下尤顯動人,他自己卻絲毫未覺,似已入神。

  周漣湘的臉驀然燥熱起來,忙垂了頭,再不敢多看。

  下方巷口中重疊在一起的人影終於分開,然後有人走了出來,肩頭的披風隨著晚風輕舞,神色毫無異樣。似乎是聽到了琴聲,她忽然抬頭望了過來,而後微微挑眉,勾起了嘴角,深邃的眸子裡滿是笑意。

  齊遜之自然知道她這眼神的意思,實在再熟悉不過,無數次撞見她調戲美男時,她便是這副自然而然的表情,似乎是做了件天經地義的大事。

  沉默了片刻,他終究也笑了起來,眼中同樣回以戲謔。

  周漣湘剛好抬頭,恰好見到他微微上揚的嘴角,臉上稍稍褪卻的燥熱竟又再次升騰了起來。

  他一向沉穩內斂,正是因此,偶爾的情緒外露便叫人無法移開視線。周漣湘想,大約他自己從不知曉自己笑起來有多動人……

  思緒飄忽間,卻見齊遜之忽而轉過了頭來,不多久便有人推開雅間的門走了進來。

  周漣湘乍一見到來人,還以為是哪位翩翩公子,半晌才認出來是安平,連忙起身要行禮,卻被她攔下:“漣湘這是做什麼,本公子與你們一樣,都是前來飲茶的客人罷了。”

  正說著,劉緒也跟在後面緩緩走了進來,神情雖無異樣,卻失了先前的興頭,始終垂著眼。

  安平走到撥琴的女子面前,笑得溫柔:“可否勞煩這位姐姐出去片刻,在下有些事情要與這裡的客人私談。”

  女子忙不迭地起身,抱著琴福了福身:“是,奴家這便告退,公子請便。”倉皇走出間,耳根已經紅透。

  “睿公子真是風流蓋世,絕豔無雙啊。”齊遜之在一邊端著茶盞賊笑。

  安平看也不看他,徑直走到周漣湘跟前笑了笑:“漣湘也出去吧,我有些話要與子都單獨說。”

  周漣湘疑惑地看了齊遜之一眼,心道莫非是他的話惹惱了殿下?但也不敢遲疑,唯唯應下便要退出,卻見劉緒仍舊站在門邊,**言又止。

  沉吟許久,他抬頭看了一眼安平,轉身對周漣湘道:“我送小姐回去吧。”

  “啊?哦……”周漣湘完全摸不著頭腦,稀裡糊塗地跟著他出了門。

  齊遜之微微垂眸,飲了口茶:“稀奇,慶之竟然撇下公子您去陪伴周小姐了。”

  “本公子給他出了道難題,他此時需要時間好好思索,會回避我一點也不稀奇。”安平走到他身邊坐下,自顧自地倒了杯茶,直接切入正題:“該說正事了。關於此番你遭劫一事,我已經知曉前因後果,但是還是想問問你的看法。”

  齊遜之看了她一眼,還是老樣子,永遠都是事不關己的模樣。他放下茶盞,正色道:“想必是與之前刺殺案有關。”

  “說的不錯,此次動作定然是為了洗脫蕭靖的罪名。”

  “看來京兆尹家的這位長子會突然出逃也不是偶然,計畫周密又故露破綻,既讓您順利找到了我,又將罪名推給了京兆尹,若不是抓住活口,可謂天衣無縫。”說到這裡,他頓了一下:“那些犯人您審問出結果了?”

  “自然,那位長子可不是什麼意志堅定之人,否則又怎會遭人利用,重刑威嚇之下,自然就範。”

  “所以您這次是打算將蜀王徹底打壓了麼?”

  安平微微一笑:“誰知道呢?”

  齊遜之抿了抿唇,心中隱隱覺得此事還有一部分並未參透,而這部分,似乎正與眼前之人有關。此番動作顯然是蜀王為了奪回兵符做的佈置,可是現在因為被捉住了活口而敗露,反而被安平反將了一軍。但是時機太過巧妙,所有事情雖然看似都對安平不利,可是每到關鍵時刻卻又急轉而下,她總能扭轉局勢。

  是巧合麼?一定還有別的原因。

  “對了,”安平忽然開口,打斷了他的思緒:“前幾日,我遇見過你么弟。”

  齊遜之疑惑地看著她。

  “本公子很不解,你么弟看著挺靈巧懂事,怎麼上次說要見你時,會讓你這個腿腳不便的哥哥主動去找他呢?聽聞你與他感情最是要好,既如此,他應當很照顧你這個哥哥才是,難道不該自己來見你麼?”

  齊遜之皺著眉回想了一下,這才記起是上次生辰晚宴時,他么弟在屏風外吩咐丫鬟的話,沒想到她竟然記得這般清楚。他續了杯茶,語氣淡淡:“殿下想說什麼?”

  盯著他的臉色觀察許久,卻只見一片平靜,安平笑了起來:“沒什麼,只是恰好想起,便順口一提罷了。”

  齊遜之抬頭看她,眼神很傲驕:“睿公子可別打岔,說來此次差點遭難也是拜您所賜,總覺得該問您要些賞賜才行。”

  安平立即與之拉開距離:“悠著點兒,上次你的生辰可花銷了不少了。”

  “放心,我並不打算要錢財。”

  “哦?那你要什麼?”

  “我要殿下……”

  安平眯眼挑眉。

  “……的信任。”

  周遭忽然沉寂下來,只余樓下客人偶爾笑談之聲……

  半晌,安平起身,走到窗邊站定,側身對著他,凝視著窗外滿街繁華歎了口氣:“賣藝不賣身不是很好麼?子都,雖不願承認,但你該知曉,我一直對你心存愧疚,所以有的事情適可而止便好,我並不想將你牽扯進來。”

  齊遜之看著她的側影輕笑:“閑來無趣,便想找些事情做做,何況,除了在您面前蹭些俸祿,我此生還有什麼大用處呢?”

  “路途兇險。”

  “不是有英明神武的睿公子護著麼?”

  安平凝視他片刻,側過身倚著窗框,抱著胳膊邪笑起來:“英明神武這個詞我喜歡,還真是適合我啊。”

  “……”齊遜之頓時無力地耷拉下了肩膀,又來了……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43 PM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1-9-15 04:12 PM 編輯

二二章

  深冬到了,天氣越發陰冷。早間飄起了雪花,很快就變為鵝毛大雪。安平系了件大氅,在禦書房外看著陰沉沉的天,想起在青海國的父母,這般嚴寒的氣候,也不知過得可舒適。

  正想著,卻見有人朝這邊走了過來,一手撐著傘,一手提著裙角,一如既往地姿容端莊。待到近處,見到安平就這般立於簷下,連忙上前將傘舉高,為她遮擋:“殿下,您這是在做什麼?”

  “看雪啊,漣湘此時入宮作甚?”安平笑了笑,撩袖為她拂去發間一絲雪花。

  周漣湘欠了欠身,面露笑意:“回稟殿下,此次女官甄選結果已然揭曉,漣湘拔得了頭籌,特來稟報殿下。”

  “嗯,此事本宮已然知曉,可是件大喜事。”安平轉身示意她隨自己進禦書房,邊走邊笑道:“本宮果然沒看走眼,接下來便好好為官吧。”

  “殿下,漣湘不是想說這個……”

  已經走入殿內的安平頓住步子轉身:“那你想說什麼?”

  “漣湘是想……”周漣湘怯怯地看了她一眼,眼睫微顫,隨即像是想起什麼,又乾脆抬起了頭:“漣湘是想在殿下身邊任職,無論官銜大小,只要能待在殿下身邊即可。”

  安平解開大氅交給身邊的圓喜,坐到桌後:“為何要待在本宮身邊。”

  周漣湘恭恭敬敬地行禮:“殿下身居監國之尊,蓄不世之材,漣湘庸陋,願追隨左右,聆聽教誨,省吾身以拓心智。”

  “可是本宮並不打算教你。”

  周漣湘驀然一驚,怔怔的抬眼看她。

  安平笑了一下:“回去聽從安排吧,你不缺才能,只缺機遇。天地廣闊,朝堂詭譎,這些都是要你一步步去理解領悟的,若是留在本宮身邊,只能做井底之蛙罷了。”

  畢竟是大家閨秀,關於即將面臨的朝堂,周漣湘還不曾深入想過,聽聞此言不禁垂了頭,神色赧然。

  “抬起頭來。”如上次一樣,安平的話內容未變,語氣卻生冷了許多。周漣湘抬眼看去,只見到她肅然的臉:“如今你很快便要成為朝廷命官,一切自有規矩,本宮不會再像過去那般對你客氣,你也要忘卻自己首輔千金的身份,獨自打拼,直到堂堂正正地站到本宮面前。”

  她取了自己批奏摺的毛筆,起身走到周漣湘面前,遞給她:“本宮以一筆相贈,但願我大樑能出個如上官那般的巾幗宰相,回饋本宮以滿腹才華。”

  周漣湘倉惶拜倒,半晌才雙手接過:“謝殿下。”

  安平笑了起來:“以後既為朝廷命官,還是早日改掉面皮薄的毛病吧。”

  周漣湘連連稱是,又拜了拜才退出殿去。圓喜托著一封信函走進來,就見安平笑眯眯地問他:“圓喜,你說本宮的口才是不是越發的好了?”

  圓喜當即道:“那是自然,殿下的口才無人可比啊。”

  “嗯,難怪蜀王總是吵不過本宮啊。”

  “……”圓喜抹了抹汗,將信遞到她面前:“殿下,西北有八百里加急送到。”

  安平聞言立即收斂了笑容,接過展開,神情忽而冷峻起來。圓喜見狀有些吃驚,不敢多言,神色也變為小心翼翼。

  在殿中來回踱了幾步,安平將信收好,稍作沉吟,低聲對圓喜道:“去城外軍營將趙老將軍請來,莫要驚動任何人。”

  ※ ※ ※ ※ ※

  雙九的傷勢已無大礙,但安平仍舊讓他好好休養。如今蜀王的兵符和帥印都被扣了,他若是出現,想必也會招來一些人的不快。

  前段時間,安平與蕭靖在京中高調爭權的舉動讓朝廷表面平靜了不少,不過很快就又沸騰了。

  西戎的消息收的很快,得知蕭靖已被奪去主帥之位,便立即重兵集結,即將壓境而來。

  禦書房內擠滿了人,以蕭竛為首的幾位大臣極力要求安平歸還帥印兵符給蕭靖,畢竟軍情緊急,刻不容緩。而安平卻淡定地說了一句:“本宮已經排遣趙老將軍前往西北,諸位可放心。”

  “……”眾人默然。

  趙老將軍是安平的授業恩師,此舉算不算……任人唯親?

  蕭竛面色不佳,沒想到面前這個女子會這般絕情,不過一件小事,接二連三地打壓蜀王也便罷了,還直接把他一手帶出來的將士交給了旁人。更何況動作還這般迅速,連商議都不曾便做了決定。

  而安平卻絲毫沒有鬆口的意思,無論眾人如何勸解。

  焦義德等人出去之後,自然免不得又起了將陛下請回京城的心思。

  大臣都已離開禦書房,唯有一人還留在殿內,靜靜地站在安平面前。

  安平面帶笑意地看著他:“慶之還有事?”

  劉緒抿了抿唇,許是想起了那晚的事情,神情有些尷尬,猶豫了一會兒才道:“適才聽諸位大臣提及西戎入侵路線,微臣覺得有些異樣。”

  安平聞言眼睛一亮,起身走到他跟前:“有何異樣?”

  突來的親近讓劉緒怔愕了一下,趕忙收斂情緒,走到一邊木架上懸著的地圖前:“若是入侵我大樑邊境,只有兩條路,一條荒無人煙,越沙漠而來,之後直接與梁兵對陣。另一條需途經青海國,卻必要遭遇青海國抵抗,之後又會遇上我大樑將士,難度更大。上次對方明明選的是前者,這次為何忽然選了難走的青海國呢?”

  “因為兩次領兵的主帥不同。”安平走到他身邊站定,看著地圖沉聲道:“第一次領兵的是老將,穩紮穩打,此次卻是西戎國內剛剛登基稱王的大王子金玨,聽聞此人心狠手辣,詭譎多變,連新登的王位也是靠不光彩的手段得到的。他若是選了上次的路線,才是奇怪。”

  一番話說完卻未得到回應,安平轉頭,正對上劉緒不解的臉:“殿下為何告之微臣這些?”

  “那慶之又為何告之本宮這些?”安平笑了一下,不同往常的輕佻,溫和而自然:“慶之為本宮著想,特意提醒,本宮豈會不信任你。”

  劉緒心中大震,原來她都明白自己的心思。他是希望她能注意到這些,免得屆時落入險境。畢竟她的戰場不止西北邊境,還有這風雲變幻的朝堂。

  只是剛才聽她這番話說來,心中也安定了不少。她既然能將對方主帥都摸清楚,必然也是早就盯著西戎了。劉緒自嘲地笑了一下,自己還是不夠瞭解她啊。

  安平拍了一下他的肩頭:“其實本宮之前一直在想,你胸懷大志,必然不能久居少傅一職,之前聽你說要上陣殺敵,也只當是一時意氣用事,如今看來,倒是本宮埋沒了你。”

  “殿下言重了。”劉緒心中忽而有些慚愧,他之前一直糾結於對她的情意中時,對方想著的卻是他的前程,更何況他又不知不覺地捲入了蜀王的圈子……

  “如今看來,你心思敏銳,武藝又好,倒不妨撇開令尊文官之路,必可成就一代將才。不過此時不是時候,慶之再忍忍吧,總會有你一展抱負的時候。”

  劉緒赧然垂眸:“微臣何德何能,能得殿下如此費心。”

  安平笑著搖了搖頭,走到門邊,看向外面紛落的雪花:“應該說,本宮何德何能,得上天眷顧,身邊有爾等這般良材相助啊。”

  “嘗聞有聖者出,才有良材聚,殿下不必謙虛。”

  安平詫異轉頭,眼中染上笑意:“不想能從慶之口中聽到這樣的話,莫非你這是認同本宮了?”

  劉緒一怔,呐呐不得言。

  “哈哈,你不必在意,本宮隨性慣了,能否被他人認同也不在乎,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本宮那晚並非是有意刁難你。你與本宮之間尚有鴻溝,是否可以跨越,當思量清楚才是。”

  劉緒輕輕頷首:“是,微臣會想清楚的……”

  雪停下時已經是傍晚,齊遜之到禦書房時,安平正在對地圖研究的入神。他對圓喜招了招手,輕聲在他耳邊說了兩句,沒多久圓喜便捧著一盞燈放到了桌上。

  安平抬頭,這才看到殿中多出了一人。

  “來得正好,”她招了招手,喚他近前:“此次西戎出兵一事,本宮也想聽聽你的看法。”

  齊遜之在她身邊停住,見她在地圖上用朱砂標了一些記號,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殿下是打算與對方玩戰術?”

  “行兵之道,一貴神速,二貴詭譎,西戎的大王子也是個人物,不得不防。”

  齊遜之點了點頭,又認認真真看了一遍那地圖,伸出手指在標記的最重的青海國地界指了指:“殿下打算將重兵派往青海國?”

  “不錯。”

  他想了想,笑了起來:“看來是步險棋。”

  安平歎了口氣,並未否認。這些時日身邊一直有消息走漏,父皇母后身處何方也暴露了。若是一切都在她掌控之內,那麼只怕西戎此次是聲東擊西。攻打大樑是假,**擒王才是真。在這個時候,自然是派遣最為順從自己的趙老將軍上場為妙,否則一旦計畫變動,後果不堪設想。

  她笑了一下,看向齊遜之:“不愧是與本宮一起讀過書的,能看出這點。”

  “但是朝臣們怎麼辦呢?”一旦她這番安排被大臣們知曉,肯定又是一場暴風疾雨。齊遜之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

  “所以更需要你的説明了。”安平挑挑眉:“有勞少師陪本宮演場戲唄,暫時本宮是不太想見到那些大臣們了。”

  齊遜之無奈搖頭,沒好氣地朝外喚了一聲:“圓喜!”

  圓喜立即小跑著進了殿門:“少師有何吩咐?”

  “殿下突感風寒,不可見風,扶殿下回寢宮休息去吧。”

  安平立即配合著擺出“我好柔弱”的表情,病怏怏地伸手給圓喜:“說的是,扶本宮回去吧。”

  圓喜抽了抽嘴角,殿下好嬌貴啊,在禦書房待一會兒也能感染風寒……

  即將離開之際,安平從袖中摸出一塊權杖遞給齊遜之:“既然已經是本宮的人,有些事情也無需再瞞你,拿著權杖去城外營中探望探望焦清奕吧。”

  齊遜之接過權杖後,謹慎地掖了掖領口:“殿下切莫說這種曖昧不清的話,微臣還是賣藝不賣身的!”

  安平翻了個白眼,果斷催促圓喜:“快走!”



二三章

  雙九最近覺得有些不安,因為他實際上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安平殿下了。

  一早起身後,特地尋了僻靜的路線去禦書房看望,沒想到剛走上回廊便被圓喜攔下了。

  “殿下說了,你現在最好避著諸位大人,怎麼自己跑到這兒來了?”雖然心裡看他不爽,但是圓喜還不會傻到跟他堂堂帶刀侍衛正面衝突,所以說話時的口氣還算溫和。

  雙九也好說話,包子臉上堆滿了笑容:“我只是去看望一下殿下,時辰尚早,諸位大人應當還沒到吧?”

  圓喜聳聳肩,反手朝背後方向指了指:“自己看啊。”

  雙九探頭往禦書房門前看了一眼,頓時耷拉下了腦袋:“好吧,我回去了。”

  禦書房外全是求見的大臣……

  天上烏雲密佈,風將車廂窗格上的布簾吹得獵獵作響。齊遜之揭了簾子朝外看了一眼,發現外面又開始飄起小雪來了。

  正值隆冬,這樣的天氣對習慣嚴寒氣候的西戎軍來說也許反而有利,難怪他們會選擇在此時發兵。

  這一仗,不知道安平殿下能不能賭勝啊。

  恰好前面就快到蜀王府了,齊遜之想起蜀王最近連番被安平殿下打壓之事,便沒急著放下簾子,打算看一看可有什麼動靜,誰知剛到近處,就見側巷中卻有一人打馬而出,從他前方一路馳騁而去。

  馬車經過巷口,他朝裡面看了一眼,那是蜀王府的後門。

  齊遜之放下車簾,歎了口氣。劉緒與蜀王關係不錯他是知曉,但是好到連明令禁止還要從後門入府,實在是讓他驚訝。

  駕車的隨從也看到了劉緒,知曉齊遜之與劉他關係親厚,便在外問了他一句:“大少爺,剛才從蜀王府出來的是劉少爺啊,可要喚他?”

  齊遜之聞言立即揭簾道:“莫亂說,剛才我瞧得清楚,那不是慶之。”

  隨從眨了眨眼,呐呐稱是,心道莫非是自己看錯了?不該啊……

  安平此時正在東宮之中老老實實地裝病。

  此次戰事,她將重兵發往青海國本是機密,但蕭靖手下不乏死忠將士,很快就將消息送到了他耳中。這樣一來,她就免不得要被騷擾了。

  不過畢竟是軍人出身,蕭靖明白此事不可洩露,因此最後抗議的方式也只是一封義憤填膺的密信而已。

  安平看完之後嚷了幾句頭疼腦熱,一時手滑,將它丟進了烤火的暖爐……= =

  受蕭靖之托前來送信的正是趙王蕭竛,當然主要也是為了要回帥印,好讓蕭靖重歸戰場,結果看到這麼一幕,一顆心瞬間就涼透了。

  偏偏安平還擺出一副病怏怏樣子,完全沒有要繼續談下去的意思。蕭竛顫抖著咬著下唇,在原地掙扎又掙扎,終於憤懣地奔出了殿門……

  齊遜之恰好剛剛入宮,老遠看到趙王面色不佳地朝宮門口走去,心中已經料到了幾分。說起來,安平一直沒有要求他回西南,是不是有什麼計畫?

  剛進入殿門便聽見一陣低咳,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殿下裝的真像啊。”

  “原來是你啊。”安平恢復常態,走到桌邊喝了口茶潤喉,時不時的假咳也很傷嗓子啊……

  齊遜之見了禮,複又笑道:“微臣那日去探望了錦豐,也見識了殿下那支暗部,心中委實驚歎,所以今日一定要入宮來向殿下表達一下敬仰之心。”

  安平托著下巴看他:“怎麼你說好話也讓人聽著不舒服呢?”

  “……”

  人跟人之間相處的方式有許多種,齊遜之覺得他跟安平殿下大概就適合彼此對掐吧。→_→

  裝病既然是幌子,安平也就不會耽誤手頭政事,每半個月她都會召見幾位元心腹詢問事情進展,今日當是沈青慧進宮稟報的日子,所以齊遜之只在宮中坐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之前來得太早,直到此時御花園裡樹木枝頭的層寒霜還未退去,景致顯得越發蕭條,視線自然也開闊不少,以致于林逸剛走入便見到了坐在一棵松柏下的齊遜之。

  細雪紛灑,悉數落在他肩頭,那身白袍便顯得單薄了許多。如墨青絲鋪在肩後,黑白映照,宛若水墨描畫出的驚鴻一影。他卻毫無所覺,只是仰面看著那棵樹,津津有味。

  “齊大公子好興致,閑來無事竟然在此觀樹。”

  齊遜之轉頭看到是他,笑了一下:“林先生見笑了,在下正準備出宮,只是剛好看到此樹,便想起了些往事罷了。”

  “哦?”林逸在他身邊站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那棵松柏:“有何往事?”

  “先生有所不知,此樹乃是當年安平殿下出生時陛下親手植栽的,據說是希望殿下能成長為一位歷經風雪仍傲然不屈的人物。”

  “原來如此。”林逸摸了摸下巴:“若說花草,還真的只有松柏可比擬殿下了。”他垂眼看向齊遜之,忽而詭異地笑了一下:“在下看齊大公子也不是畏縮彆扭之人,既然有心,何必遮掩?”

  齊遜之愣了一下,不是不明白他的話,而是沒想到這話會從他口中說出。“先生慧眼獨具,在下也不想在明人面前遮遮藏藏,不過先生也知道殿下的心性。”他歎了口氣,又望向那棵樹:“于我為情意,於彼為負累,何需提及?”

  林逸聞言下意識便道:“既如此,豈不是虧了自己?”

  齊遜之失笑:“那也怨不得人,情之一道,誰先動心,誰便輸了。更何況,到了在下這個年紀,有些事也該看淡些。”

  周遭有片刻的安靜,隨即林逸笑著搖了搖頭,乾脆一掀衣擺在他面前席地而坐,形容不羈:“在下癡長齊大公子幾歲,於情一道,卻還看得不如你通透啊。”

  “那先生是怎麼看的呢?”

  “在下一直以為君子言行坦蕩,既有意便該明言,然今日聽了你的話,才知曉尊重為何物。”他笑了笑,抬頭看著那棵松柏:“實不相瞞,在下入京後心儀一女子久矣,奈何對方顧忌頗多,時常避諱,如今仔細想來,也怪在下不曾在意她心中所想啊。”

  “原來先生已經直言了?”

  “是啊。”林逸點了點頭,卻注意到齊遜之語氣中一閃而逝的失落。他忽而反應過來,看向他笑道:“齊大公子誤會了,在下對殿下只有感激敬重,豈會有覬覦之心?在下鐘意的其實是……”他左右看了看,湊近他說了個名字。

  齊遜之露出恍然之色,又暗含驚訝,忍不住笑了起來:“真是沒想到,先生的眼光還真不錯。”

  “在下的眼光可比不上齊大公子。”林逸揶揄地看著他,抱起胳膊道:“你今日這番話,怕是第一次對人說起吧?”

  齊遜之點頭:“不錯。”

  “在下也是,既然如此,你我也算是朋友了。”

  林逸雖豪放不羈,但畢竟在外闖蕩久了,看人眼光自然不乏心細。齊遜之情緒從不外露,若非他善於推敲,也難以讓他說出這番話來。不過正是這樣才讓他欣賞,所以稱他一聲朋友,也是出於真心。

  他湊近了些,笑得饒有趣味:“不知齊大公子可否告知一些詳情,比如……你是何時輸在這情字上的?”

  齊遜之挑眉:“不想先生跟圓喜還有一樣的喜好。”

  “……”林逸抽了抽嘴角,是說他跟圓喜一樣八卦麼?→_→

  齊遜之笑著看了一眼遠處東宮氣勢升騰的簷角:“不是不告訴先生,實在是……我也記不清是何時了。”

  他一向做事毫無原則,既非君子,更非勇士。只要認為對的,便會去做,也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而養成這性子的原因,大抵也是因為喜歡上了那人。

  老實說,是件苦差啊……

  沈青慧正在寢宮中仔仔細細地將最近的事務一一稟報給安平,後者坐在桌邊,一邊聽一邊點頭,神情認真。

  直到足足過了半個時辰才將近日來的事情梳理完畢,安平皺了皺眉,沉吟道:“似乎有些遺漏,沈愛卿是不是還有什麼未稟?”

  沈青慧抿了抿唇,遲疑了一瞬才不甘不願地道:“回稟殿下,還有林逸督造機弩一事,但他近日與微臣有了嫌隙,許多事情不願知會微臣,只有待他前來親自稟報殿下了。”

  “哦?”安平有些訝異:“林先生何等人物,竟也會與人有嫌隙?”

  沈青慧點了點頭,臉卻驀地紅了起來。

  安平仔仔細細看了看她的神情,眼眸輕轉,露出笑意:“卻不知這嫌隙來源於何處?”

  “回殿下的話,微、微臣也不是很清楚……”

  “那他為何不願知會於你了呢?”

  沈青慧皺眉,神情懊惱:“他……說了些莫名其妙的話……”

  安平托腮,勾著嘴角笑得揶揄:“莫名其妙的話?莫非是挑逗?”

  “殿下!”沈青慧嚇了一跳,整張臉越發得豔紅了。

  “哈哈哈——”安平忍不住大笑起來,拍了一下桌子:“好個林逸,本宮將這般重要的密差交給他,他卻背著本宮談情說愛!”

  沈青慧年齡雖不小,但何嘗被人這般逗弄過,簡直**哭無淚,若不是礙於禮節,只怕已經奪門而逃了。

  “好了,不開玩笑了。”安平朝她擺擺手:“你先回去吧,此事我親自問林逸便是。”

  沈青慧連忙告辭**走,卻又被她喚住:“其實本宮覺得林先生也是個不錯的人選,沈愛卿不妨考慮一下。”

  沈青慧這次是真的奪門而逃了……

  她前腳剛走,林逸便到了,進門看到安平笑意盎然的模樣,有些摸不著頭腦:“殿下今日似乎心情很好。”

  “是啊,聽聞表叔打算替本宮找個表嬸,自然高興。”

  林逸拍了一下腦門:“失策,竟然讓她先說出來了。”

  “怎麼,一個打算只為官三年的人,是準備要拐走本宮的左膀右臂不成?”安平故意板著臉瞪他。

  “這……”林逸訕笑:“殿下也別這麼說嘛,微臣一向隨性慣了,難得遇上個合心意的,已然戰戰兢兢,您就別再嚇唬微臣了。”

  安平勾著唇看他:“不嚇唬你也行,只要你答應將那三年之約延遲,本宮不僅不嚇唬你,還會幫你得償所願,如何?”

  林逸故作驚訝道:“殿下真叫微臣刮目相看,前面說著捨不得那左膀右臂,後面又要把她賣了啊?”

  “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哈哈,好!殿下既然如此說了,微臣依了殿下便是。”

  “爽快!”安平拍了一下手,收斂了情緒:“那麼,談正事吧……”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43 PM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1-9-15 04:11 PM 編輯

二四章

  雪後放晴,已近年關。

  蕭靖披著一件袍子在前庭踱步,管家在一邊擔憂地看著他,就怕他一個忍不住就沖出門去。

  不過他家王爺顯然很理智,在大門前轉悠了一圈又一圈,也沒有出去的打算,反而一臉深思地嘀咕了一句:“這麼長時間了,怎麼還沒到?”

  管家松了口氣,敢情是在等人啊。嗯?不對啊,王府禁止他人入內,其他人都是小心翼翼從後門進來的,王爺幹嘛在大門口等人啊?

  疑惑不已的管家又緊張了,王爺今兒好古怪啊……

  而此時蜀王府大門外,早有人一臉不耐地盯著門額看了半晌。

  思考了許久,他終究還是轉身離去,窄袖高領的衣裳將其背影襯托的爽利而幹練,左手執著的劍又給他增添了幾分江湖氣息。沿路宅邸的牆頭有雪水融化,滴滴答答的落在他的腳下,和著那陣輕快的步伐,莫名的生出幾分恣意。

  大過年的把人叫來這裡委實過分,他還是先去市集逛逛再說。

  想到這點,腳步也越發的輕快了……

  宮中的臘梅開的正俏,安平卻無心欣賞。如今邊境兩軍對壘,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時刻。

  梁兵主力早已悄悄到達青海國,但是隨之而來也有很多問題。

  比如青海國的不解——你們打仗,跑我們這兒來幹嘛?

  比如梁國大臣們的憤怒——殿下你到底想幹嘛?你是打仗啊,還是發兵去青海國遊山玩水啊?

  安平終於從“病中”被扯到了朝堂上,許多年沒見到這般熱鬧的景象了,大臣們就是一鍋開水,熱烈的沸騰著……

  焦義德這段時間也忍耐許久了,終於逮到了機會,自然要一抒己見:“殿下,此戰我大樑既然決定迎戰,為何要發兵前往青海國啊?這樣豈不是給對方鑽了空子?”

  安平陰沉沉地笑:“比起這個,本宮倒是更想知道諸位大人是如何得知這個消息的?”

  “……”焦義德無力,殿下你有聽老臣說話麼?→_→

  不用他們說,安平也知道消息肯定是蕭靖送出去的,他擔憂戰事不假,但是指望用大臣來逼她就範還是算了吧。她又不是第一次被大臣質疑,早就習慣了。

  安平一臉悠閒地翻了翻面前的奏摺:“諸位大人說完就回去吧,本宮已有計較。”

  周賢達摸著鬍鬚蹙了蹙眉,難得第一次對安平提出了意見:“殿下,您真的不要再考慮一下?”

  首輔一開口,大臣們便都安靜下來,紛紛將視線投向安平,等著她的反應。

  安平很清楚現在的狀況,連一向觀望的周賢達都表了態,眾人對自己的積怨怕是已經到了頂點。此戰也許會成為關鍵,前進一步則事半功倍,後退一步則有可能萬劫不復。

  她推開面前的摺子,細細地將近期戰報裡的資訊理了一遍,抬眼看向眾人,第一次臉上露出凝重之色:“本宮知曉諸位大人愛國忠心,然本宮說已有計較並非敷衍,消息已然洩漏,此事不宜再做糾纏,本宮在此保證,出了任何事,由本宮一力承擔!”

  眾人盡皆愣住,誰也沒想到事情竟弄得如此地步,這個樣子簡直跟逼宮差不多了啊。一旦意識到這點,諸位大人是怎麼也待不下去了,連忙點頭應承,紛紛告辭離去……

  身為三孤的劉緒和齊遜之難得同時到場,此時也都沒有急著離開。剛才安平做出保證時,劉緒幾次想幫她說句話,可是這樣的情況下,竟然完全不知該從何說起。

  三人大眼看小眼了一陣,齊遜之忽然口中嘖了一聲,撫掌感歎道:“殿下好氣魄,微臣敬仰的不行,得趕快回去裱畫貢拜才行。”

  說完這話,他竟真的行禮告退,仿佛完全不在意剛才殿中發生的事情。

  劉緒詫異地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再轉過頭來,只見安平笑著對他擺了擺手:“回去吧慶之,沒事。”

  就算是賭,她豈會毫無顧忌地賭?風險不是沒有,但至少目前一切都還在掌控之中。

  原本劉緒是在替她擔心,可是一下子被她挑明又覺得不自然,隨便吱唔了個藉口便告辭離去,腳步邁的飛快。

  安平忍不住低笑,這害羞的毛病還不知道何時才能改掉啊……

  前線戰事很快便出現轉機。

  與安平所想竟然毫無二致,最後果然是在青海國邊境撞上了西戎軍隊。

  趙老將軍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了,當初追隨攝政王與西戎也交手過許多次,但是這一戰卻尤為辛苦。他老人家在好不容易阻截了西戎軍後,搖頭感歎,這世上行事詭譎的可不止他家安平殿下一人啊……

  不過狡詐多變的西戎王金玨也很吃驚,他很早就計畫了擒王之策,只要抓住在青海國休養的崇德皇帝,割地要錢那都是信手拈來的事情。消息本來就得來不易,這一戰他也是抱了必勝之心,哪知軍隊剛到青海國境內,就遇上了人數眾多的梁軍。

  仿佛早就等候在此,對方簡直是以逸待勞。而青海國的士兵一見他們自然是立即與梁軍合到了一起,瞬間已對西戎形成夾擊之勢。

  能推測出他的意圖還不算什麼,難得是有膽量放手一搏。一向看不慣青海女兒國的西戎王頭一次對女子生出敬佩。

  不過這不代表他會認輸,既然計畫敗露,那便正面交鋒好了。

  只可惜,趙老將軍也不好惹啊……

  安平收到消息後,恰逢除夕將至,宮中喜慶一片,心情自然大好。蕭靖已經很久沒有鬧騰了,蕭竛也出奇的安靜,諸位大臣更是本分,自從前線戰報傳來,便沒有了之前的氣焰。

  周賢達與劉珂、齊簡圍坐在一起飲茶,望著窗外枝頭殘雪感歎:“想必朝中這下要對殿下改觀不少了。”

  齊簡點頭:“沒錯,此時對殿下來說是個好時機啊。”

  只有劉珂表示擔憂,飲了口茶後搖了搖頭:“好時機?殿下只要不做什麼離奇的舉動就謝天謝地了。”

  話音一落,周賢達與齊簡齊齊扭頭看向他,然後彼此對視一眼,深沉地點頭:“忽然覺得朝卿的話好有道理啊……”

  事實證明劉珂的確有先見之明,很快安平便做了個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決定。

  西戎軍前面計畫敗露,後面自然來勢兇猛。起初兩方各有損傷,但趙老將軍很快就摸清了周圍的地形,沿襲以前作戰之法,又改進了一些戰術,與青海**隊配合,終於大獲全勝。

  這一戰行動迅捷,大快人心,重挫西戎主力,一時半會兒對方恐怕很難恢復元氣。對此朝中自然讚譽一片,而作為這一仗最成功的幕後謀劃者,正如周賢達所言,安平的確在大臣心目中的形象大為改觀。

  可是,樹立了新形象的安平殿下做了個很奇怪的舉動,她明令要求趙老將軍繼續將重兵留在青海國內,完全沒有撤兵的意思。

  原先大臣們推測是出於威懾西戎的目的,可是等西戎派遣的和談使臣都已踏上趕來大樑的途中,她也仍舊沒有撤兵的意思,於是這下連青海國都慌了。

  這這這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而面對猜測不斷的朝堂,安平照樣什麼都不說,除去抽空給母親寫了封信,每日該幹嘛幹嘛。

  除夕當日,宮中設宴,群臣盡歡。因為與西戎一戰耗費頗多,所以宴會很是節儉,不過也因為這點,安平在朝臣心中的形象又提高了一個層次。

  夜幕降臨不久宴會便結束了。安平換下繁重的禮服,著了往日的月白深衣,系了件大氅便出了宮。

  手中提著的是上好的佳釀,她沒帶圓喜,由侍衛護送著到了地點,吩咐眾人在外等候,便逕自去拍面前的大門。

  朱紅大門開啟,院內有些清冷,然而在進入不久後就察覺到了熱鬧。

  明明還是寒冬深夜,面前卻有四名男子圍坐在花園內,身下是席地而放的軟墊,當中燃了一叢火,好似行軍打仗時露營一般。

  聽到腳步聲,幾人紛紛停止交談,紛紛轉頭看來,繼而愣住。

  蕭靖最先反應過來,戲謔地笑道:“殿下這是怕微臣無人相伴呢,還特地來陪微臣守歲?”

  “是啊,擔心皇叔一人過年太過寂寞,便過來瞧瞧,不曾想見到這麼多熟人。”

  安平勾著唇,視線從他身上緩緩流連過去,稍帶不安的劉緒,自在悠然的齊遜之,不羈狂放的林逸,這三人竟會在此出現,難怪在宮中沒有見到。

  幾人紛紛起身見禮,齊遜之順便作了解釋:“先前半路遇見慶之,便跟著過來了,後來又遇見了林先生,也就順便一起,說起來也是巧合,不想還能在此遇見殿下。”

  管家拿著軟墊過來要給安平安排位置,卻又猶豫著是不是該換個暖和的地方。安平隨手接過軟墊坐下:“原來如此,本宮這裡有好酒,諸位公子可要嘗嘗?”

  蕭靖不冷不熱地回了句:“那就謝過殿下了。”

  “唉,可惜啊,還以為今日能與另一位叔叔好好歡飲一番呢,不想卻沒見到。”安平轉頭看向蕭靖,笑意盎然:“皇叔不是去請人了麼?怎麼,這麼久還沒到?”

  蕭靖眯了眯眼:“殿下說的是哪位?”

  “明知故問麼?”安平挑了挑眉,火光下的臉怎麼看怎麼陰險:“攝政王世子入京了,皇叔想瞞著本宮不成?”



二五章

  院外爆竹聲聲,煙花陣陣,歡聲笑語清晰可聞,院內卻是氣氛冷肅。

  蕭靖飲了口酒,冷笑起來:“微臣是請了攝政王世子入京,也的確到現在都沒見到他人,殿下滿意了?”

  旁邊的三個人齊齊驚悚,剛才是不是不該讓蜀王飲酒?待會兒不會再現那天在齊府的場景吧?

  好在安平並不以為意,只是笑了一下:“本宮滿意的很,竚皇叔的脾氣你我都知道,若是逼他,他也許這輩子都不會出現,所以皇叔您還是安分些吧。”

  說完這話,她逕自起身,拍了拍衣裳便要走人。

  “殿下,”劉緒立即起身道:“微臣送您吧。”

  安平淡淡掃了他一眼,視線落在旁邊垂頭飲酒的齊遜之身上:“不用了,讓子都送本宮吧。”

  “……”齊遜之看了一眼自己的腿,殿下您是故意的吧?= =

  等二人到了院外,安平卻沒再讓齊遜之繼續送自己,上車之前,她轉身問他:“知道本宮叫你出來所為何事麼?”

  周圍燈火晦暗,她的神情難以看清,齊遜之忽然覺得氣氛有些不對,想了想才道:“大約是要說些話吧。”

  “知道就好。”安平俯身看他,離得近了才能看出她神情間的不悅:“既然已經決定要做本宮的心腹,為何還有事瞞著本宮?”

  齊遜之蹙了一下眉:“殿下指什麼?”

  “慶之的事,你明知道他與蕭靖一直私下有來往,卻沒有稟報。”

  齊遜之愣了一下,歎了口氣:“微臣就知道殿下一直盯著蜀王,您早就知道了不是麼?”他移開了視線,看向蜀王府的大門:“而且微臣相信慶之。”

  安平是一直盯著蕭靖,蕭竛和劉緒經常偷偷進入蜀王府的事情她都一清二楚,所以她也知道齊遜之在附近發現了劉緒的事情。

  默默凝視了他一瞬,她拂袖上車,冷冷的丟下一句話:“本宮只相信自己。”

  在其位,謀其政。當她選擇走上這條路的時候,就註定不能將全部的信任託付給一人。劉緒口口聲聲對她情真意切,背地裡卻又與蜀王來往密切。齊遜之亦是,願意成為她的心腹,卻又有事隱瞞。

  原本只要無關大局,她都不在意,但是蕭靖此次請來攝政王世子蕭竚,顯然是要干預她對西戎的戰事。若不是趙老將軍行動迅捷,蕭竚又來得晚,也許此戰在中途就會受到更大的阻撓,更別提戰勝了。而能替蜀王傳遞消息的,除去蕭竛便是劉緒。

  蕭竛一向因為父輩反叛遭鎮壓一事對攝政王忌憚頗深,倒是劉緒因父親之故,與攝政王妃關係不錯。他人又善良,蕭靖那只老狐狸隨便找個理由就能利用他送出消息去了。

  安平倒不是真的要追究此事,她只是在警告齊遜之。所有人都以為他深藏不漏,她卻知道他骨子裡很重情。因為腿疾之故,他以前受了很多白眼,劉緒這幾個為數不多對他好的人便自然受到他的重視。

  為人,此為優點;從政,則為破綻。面對政事,什麼都不能牽扯進感情。

  林逸出來時,看到坐在輪椅中的齊遜之獨自凝視著空無一人的街面,有些奇怪,上前問道:“齊大公子怎麼沒送殿下回宮?”

  齊遜之轉頭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卻遮掩不住其中的慘澹:“在下忽而明白殿下為何一直不在乎感情之事了。”

  “哦?”

  “大概是不想感情用事吧。”

  “……”

  ※ ※ ※ ※ ※

  市集上熱鬧非凡,燈火通明,夜不閉戶。

  有人在兜售昆侖奴的面具,攤前聚集了一大群孩子。沒多久,有個成年男子擠到了前面,一臉新奇的看著面前各種各樣的面具。

  攤主本來見他面相俊雅,想必有些來頭,正打算兜售,一眼看見他背後背著的長劍,又呐呐地閉了嘴。男子卻毫無所覺,挑了個面具後丟了銅錢便離開了,一句話也沒說,不過看神情似乎對面具很是喜歡。

  沿著街道走到盡頭處,人漸漸少了,燈火也晦暗了些,他卻仍然戴著面具,似乎覺得這樣很有趣。再往前,直到再不見一人,他忽而停下了步子,嘴角笑意斂去,神情轉為凜然。

  四周只有風聲和遠處未歇的笑語隱隱傳來。他驀然轉身,就見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在他幾丈之外停住,而後有人緩步走下車來,大氅罩身,臉上竟也戴著塊面具。

  這氣氛著實詭異,周圍只有附近宅院裡透出的火光可以勉強看清對方,偏偏還都看不見臉。

  來人在他面前幾步處停住,抬手解開大氅,隨意地丟在地上,抱拳行了個江湖禮節,下一刻,竟直接攻了過來。

  男子吃了一驚,連忙側身避讓,對方卻一掌拍向其背,他順勢躲開,背後的長劍便被抽了去。彼此拉開幾步站定,男子笑了起來:“安平吧?”

  面前的人也發出一聲輕笑,抬手揭下面具,露出真容,嘴角掛著一絲淺笑:“叔叔,許久未見了。”

  男子也揭下面具,露出一雙與她極為相似的深邃眼眸,這倒也算蕭氏皇族的一個標誌了。

  “幾年不見,武藝倒是大為精進了。”

  安平雙手托劍奉還:“是叔叔承讓了。”

  蕭竚走近,接過劍,拍了拍她的肩頭:“長大了許多,差點便認不出來了。”

  “叔叔倒是一點沒變,還是同往常一樣俊美啊。”

  “嘖嘖,這張嘴還變甜了。”蕭竚左右看了看,見她帶的人不多,才放下心來,朝她招招手,神神秘秘地道:“安平啊,跟你商量個事兒哈。”

  “什麼?”

  “你能不能當做沒看見過我?”

  安平笑眯眯地看著他,遺憾地搖了搖頭:“不能。”

  “呃……那我當做沒看見過你吧。”

  說來有趣,攝政王膝下一子一女,繼承了父親性格的反而是小女兒,一板一眼不說,簡直就是個面癱,嚴肅而冷漠。反觀長子蕭竚,倒是像極了母親,機靈圓滑,為人處世遊刃有餘,可是又讓人沾不到半分好處。崇德陛下曾說他若不是生性隨意,實在是個混官場的奇才。

  見他要走,安平笑著搖了搖頭:“叔叔難道不是奉了祖父的命令來的?”

  當年崇德陛下感念攝政王扶持之恩,曾**拜其為皇父攝政王。攝政王雖沒有領受,但安平出生後深受攝政王妃喜愛,後來便一直以祖父祖母相稱,對攝政王世子和郡主也是親昵的叔叔、姑姑的稱呼。

  後來安平遊學時曾在蕭竚身邊待過很長一段時間,跟著他四處尋訪名師,修習武藝,關係自然越發親厚。但她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

  此時聽她這麼問,蕭竚便知道她都知曉了前後因果,倒也不驚訝:“其實不是,蜀王的那封信根本就沒交到我爹手裡,你也知道他的脾氣,說不管朝政就絕對不會插手半分了。此次我本是要去別處,只是想到也要給他個交代,才順道來了趟京城。”

  安平眼角抽了一下,你在大街上閒逛就是給他交代?

  “所以嘛,”蕭竚從她擠擠眼:“你就當沒看見我唄,反正此戰已勝,我來不來也無所謂,何況我爹也不希望拿他以前那點威勢在朝中施加壓力。”

  “可是堂堂攝政王世子入京,監國豈能當做沒看到?”

  “錯了,是晉王世子。”蕭竚搖頭,明明父親撤去攝政王頭銜後便領回了以前的晉王頭銜,偏偏人家還是習慣用攝政王來稱呼他,連帶他也成了攝政王世子。

  安平擺擺手:“稱呼而已,不重要,總之你不能就這麼離開。”

  “可是我有十分重要的事情啊。”

  “什麼事情?”

  蕭竚一臉深沉:“此事說來十分曲折……”

  “那就長話短說。”安平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看著他。

  蕭竚撇撇嘴:“好吧,有人誠意相邀,我打算前去拜訪。”

  “就這樣?”

  蕭竚點頭。

  “……”安平抽了下嘴角,好曲折……

  最終蕭竚還是沒有留下,按照他的話說,沒有留下的必要了。安平也不願意他的出現再惹來朝堂上的風波,乾脆遂了他的願。

  臨走前他忽然問安平:“如今勝了西戎,你有何打算?”

  “西戎狡詐多變,眼前只不過是暫時的安寧罷了,不過可能最近我會去一趟青海國吧。”安平沖他挑挑眉:“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算了吧。”蕭竚聳聳肩,大步離去:“我爹不喜歡那裡,你知道的。”

  “……”

  回到宮裡時,子時已過,不知不覺中就守了歲了。

  圓喜還沒睡,見她回來,趕忙迎了上來:“殿下,皇后陛下連夜派人送來的信函。”

  安平立即接了過來,坐到燈下展開,仔仔細細地看完,神情有些複雜。

  沉默許久,她對圓喜道:“準備一下,本宮要儘快出發前往青海國。”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44 PM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1-9-15 04:11 PM 編輯

二六章

  大年初一,百官還在家中過年,安平卻接連發了兩道詔令。

  一是解除了蕭靖的禁足令。二是將政務移交內閣暫理,自己不日即將前往青海國。

  而關於前往青海國的原因,她給出的解釋是去探望父母,順便詢問二位陛下的歸期。

  雖說此次戰勝西戎讓她得到了一定的肯定,但這段時間諸位大臣在她手下提心吊膽也是事實,所以聽聞她有意請陛下歸朝,眾臣都安心不少。

  安平打算輕裝簡從,速去速回,所以並不打算多帶人。雙九和圓喜自然是要跟去的,其餘的除去禁衛軍和押送禮品的官員,再帶一個使臣即可。

  關於使臣的人選,百官當然進行了熱烈的討論。

  安平在禦書房內平心靜氣地聽了大家的眾多推薦後,托著下巴道:“本宮倒是有個人選,不知道諸位怎麼看?”她掃了一眼眾人疑惑的臉,笑眯眯地吐出一個名字:“少傅劉緒如何?”

  誒?太傅劉珂睜大了眼睛。

  諸位大臣交頭接耳了一陣,齊齊露出恍然之色,難道這就是少傅即將成為駙馬的訊號?

  唔,既然如此,也不好駁了殿下的面子嘛。於是大家紛紛表示同意,順帶在劉珂面前恭維了一番,惹得他老人家莫名其妙。

  前段時間見兒子情緒不佳,還以為沒戲了,怎麼現在又被安平殿下親口選任為使臣了呢?還真是摸不透她的心思啊……

  天氣尚未出寒冬,原本不該在此時上路,但安平執意趕在西戎使臣到梁都前辦完事情,所以還是按原計劃為啟程做著準備。好在已經不再落雪,路倒還算好走。

  出發當日天氣晴朗,宮門口聚集了相送的大臣,龍旗高懸,禁衛軍們整軍待發。

  劉緒著了立領窄袖的胡服,英武非凡地跨馬在前,表情卻帶著明顯的不解。

  其實這段時間他一直有意回避安平,一來是為了好好理清自己的想法,二來是由於與蕭靖走的太近心生愧疚。那晚在蜀王府提出送她回去卻被拒,還以為她是生氣了,可是沒想到轉頭自己卻被封為了使臣。

  沒多久,安平從宮門處走了出來,身上的披風在風中恣意擺舞,髮絲也被風拂亂了些。劉緒看到她這模樣,心中卻反而放鬆了些。這個女子看似隨意卻滴水不漏,也只在此時,可見其尋常的一面。

  安平一路走到馬車邊,停步轉頭看了一眼,周賢達領著一干大臣紛紛行禮。她的目光與站在角落的林逸微微一觸,後者立即會意地點了點頭,示意她可以放心離京。

  安平又看了一眼他身邊滿臉彆扭的沈青慧,笑了笑,吩咐眾人免禮。正要提起衣擺準備上車,忽又想起什麼,轉頭朝側面看去,就見齊遜之坐在輪椅裡,身邊站著一身官服的周漣湘。

  似乎是剛剛才到,他還在微微喘息,臉上也帶著一絲潮紅。周漣湘俯身問了他句什麼,他搖了搖頭,抬眼看了過來。

  乍一接觸到安平的眼神,齊遜之愣了愣,繼而微微一笑,欠了欠身,拱手行了一禮。周漣湘抬眼看到安平,趕忙也行了一禮,隨後又立即轉頭去照顧齊遜之,臉上神情擔憂。

  安平也是第一次見二人這般親昵,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卻被一邊的劉緒看到。待見她面色無波地掀簾上車,心中反而久久難以平靜。

  他還記得不久前自己同她解釋與周小姐毫無瓜葛時她毫不在乎的眼神,可剛才她卻盯著那兩人看了很久,這是不是證明她很在乎子都兄?

  “少傅大人,可以啟程了。”雙九跨馬上前催促了一聲,他才回過神來,連忙應下,轉頭看了一眼父親,視線又落在齊遜之身上,拱了拱手。

  齊遜之也回了一禮,仍然笑意溫和,但劉緒卻注意到他氣色不怎麼好。

  那道人影似乎清減了些,坐在那裡時難得的少了以往的陰險或者玩笑之色,只是安靜地看著這裡,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

  安平放下窗格上的簾子,阻斷了外面的視線,朗聲吩咐了一聲:“起程吧……”

  隊伍緩緩前行,林逸慢慢地踱到了齊遜之的身邊:“齊大公子不是染了風寒,怎麼今日還來相送了?”

  齊遜之久坐輪椅,身子骨自然比不上常人,除夕那晚在外面挨了凍,回去便感染了風寒。林逸最近與他走得近,還特地去看望過他幾次。昨日去時就順便說了安平準備啟程去青海國之事,不想今日他還特地來送了。

  齊遜之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手攏在嘴邊低咳了一聲,回道:“恰好周小姐過來探望,便搭了她的馬車一起過來了。”

  “原來如此。”林逸聞言打量了一眼周漣湘,眼中露出恍然之色,接著笑著抬手搭上他的肩膀:“正好在下有些事情要與齊大公子商量,不知可否借一步說話?”

  齊遜之笑了笑,眼中暗含感激之色:“好。”

  旁邊的周漣湘一臉無辜地看著兩人結伴離去了……

  二人並沒有走遠,林逸只是撇開齊遜之的隨從,推著他在附近走了走。

  “殿下帶劉少傅去青海國,齊大公子想必很不好受吧?”

  “站在沈大人身邊半天卻不受待見,林先生想必也不好受吧?”

  “……”林逸撇撇嘴:“好吧,那不說這個了。”

  齊遜之低咳了兩聲,笑了笑。

  心裡不可能毫無感覺,但是他明白安平的用意,帶劉緒離京可以劃開他跟蕭靖之間的聯繫,也能讓大臣們認為她願意安分下來了。

  當然或許還有其他原因,但無論哪一個,劉緒都比他這個有腿疾的要適合的多……

  ※ ※ ※ ※ ※

  安平先行派人在前開道,這一路走得很順暢,加上除了圓喜之外,隨行者都年輕力壯,速度也快,只半月時間已經趕了近一半的路途。

  越往西北而行天氣越是寒冷,風凜冽而乾澀,吹過肌膚時猶如刀子劃過一般。安平便決定在附近的驛站休息幾日,待風小些再繼續趕路。

  劉緒是第一次出門這麼遠,多少有些不適應,連續幾晚都睡不好覺,後來乾脆招了值夜的禁衛軍一起烤火敘話。

  驛站不大,開闊之地不過一方院落,一眼就能看到底的地方。雙九值夜時看大家在一起熱鬧,熟人也多,便也湊著坐到了火堆旁。可惜為護衛監國安全,全員禁酒,否則把酒夜話,委實是種享受。

  一行人都是來自五湖四海,趣聞很多,絮絮叨叨地說東說西,時間很快便過了許久。直到安平披著大氅過來,禁衛軍們才猛然回神,自知身份不比劉緒雙九,連忙起身行禮告退。

  劉緒轉頭看見是安平,有些驚詫,剛要起身行禮,卻見她丟了件披風自己身上:“晚間風涼,若是凍傷了,回去可難向太傅交代了。”

  帶笑的語氣在風裡輕輕漾開,劉緒垂眼看著手中的披風,確實溫暖無比。他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剛要道謝,一抬頭卻見安平將另一件披風親手披在了雙九身上,二人有說有笑,親昵地仿若周遭無人。

  他忽然想起那晚巷子裡她的問話:她從不會為任何一人牽絆,自己能不能接受?

  這段時間他也一直在想,是不是能做到接受她的一切,容忍她的行事作風。有時也得出了肯定的答案,可是等真正看到她與他人親近,還是覺得難以忍受。

  他是家中么子,自小受盡疼愛,文武兼優,得無數讚賞。如今大好年華,鮮衣怒馬,難免有些驕傲,可是如今在這人面前,卻只覺挫敗。

  安平與雙九說了幾句話,忽聞旁邊一陣衣袂窸窣輕響,轉頭看去,劉緒已經抱著披風一言不發地離去了。

  她笑著搖了一下頭,看來他還沒考慮清楚吧……

  青海國內得知安平要來,早兩月前就在準備了。哪知安平不僅速度快,連路也挑近的走,到達青海國時,讓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

  自與梁國結盟後,女王陛下為了能在身在梁國時也兼顧國內政事,仿梁國之制建了內閣,首輔乃是其姨母——賢王東德卓依。她不在國內時,除非特別重大的事務,其他的政事都是由東德卓依與內閣處理的。

  如今女兒要來,女王當然要回都城了,不過此時還在途中。東德卓依便先帶著一干大臣前來相迎,出城十裡,極盡熱情。

  雖然是青海國唯一的公主,但安平在青海國待得時間最長的也就是遊學那段時間,如今難得回來一趟,自然極受重視。

  東德卓依已經頭髮花白了許多,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淩厲氣勢,更像尋常人家和藹的祖母,剛見到從車上走下的安平,便拉著她噓寒問暖了好一陣。若不是劉緒起了高原反應,恐怕還要再多聊一會兒。

  入城之後,沿街都是相迎的百姓,但絕大多數都是女子。劉緒暈暈乎乎間只覺得自己到了一個未知的世界,真是新奇又可怕啊……= =

  安平已經改乘了馬匹,沿途有未許人家的男子窺得其容顏,大部分都不自覺地紅了臉。

  這一番折騰,入宮時已經半天過去了。

  御醫為劉緒診斷過又開了方子,這才算是完全安定下來。安平好言安撫了他幾句正要走,劉緒卻忽然叫住了她:“殿下,恕微臣多嘴問一句,您忽然來青海國,所為何事?”



二七章

  整個青海國都知道他們的女王陛下當年有多麼不容易才得到一個女兒,這便是安平殿下。所以信奉佛教的國民們一向認為她是佛主賜予青海國的希望,將來必會有極大的成就。

  “因此,”安平坐在劉緒床頭,將這件事告訴他後,笑眯眯地補充道:“本宮有個青海名字,叫丹珠,在這裡,是成就大業的意思。”

  劉緒有些不解地眨了眨眼:“這跟殿下來青海國有何關聯?”

  “自然有關聯,你很快就會明白了。”

  安平的笑容深沉了許多,話說得不清不楚,但是劉緒已經沒有精力去探究了,他現在只覺得渾身乏力,半分也不想動彈……

  在王宮中休整了幾日,安平幾乎沒一天安生的。先是見了諸位貴族親友,又隨姨祖母參拜了祖廟,一時間整個青海國內都傳遍了“丹珠公主”的名號。

  女王東德玉頌於五日後抵達王宮,令安平驚喜的是崇德陛下竟也一起來了。可是陛下顯然是這段日子過得太安逸了,一入了王宮就悠哉悠哉地補眠休養去了,對女兒的熱情減了一大半。

  東德女王回來當日並沒有急著召見百官處理政務,反而與安平關在寢宮裡密談了整整大半夜,期間不允許任何人接近半分。

  一直到天快亮時,忽然從殿內傳出一聲摔碎東西的脆響,驚得守在遠處打瞌睡的圓喜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

  片刻之後,安平打開殿門走了出來,卻沒急著離開,在門邊整了整衣領,恭恭敬敬地朝門內拜了拜:“謝母后成全。”

  “孤沒有成全你,等你說服了內閣再說吧!”東德女王的聲音從門內傳出,隱隱壓著怒火。

  安平又拜了拜,轉身離去。圓喜遲疑半晌才敢迎上去,對上她神情冷然的臉,半句話也不敢多說。

  皇后陛下一向疼愛安平殿下,記憶裡似乎還是頭一回對她發火啊……

  這次母女聚首後,彼此都沒再見面,安平也沒有去見父皇,一時間氣氛十分詭異。

  劉緒的身體總算適應了不少,剛剛下地,就見雙九推門進來對他道:“少傅大人,殿下請您即刻去正寶殿。”

  劉緒完全摸不清正寶殿在哪兒,但既然是安平的命令,也不好耽擱,立即穿戴整齊,稍作梳洗,跟著雙九出了門。

  正寶殿是青海國上朝的大殿,此時早已聚滿了人。劉緒到時,只看到滿眼色澤豔麗的朝服,在場的幾乎都是女子,只有零星幾個男子站在末尾,與大樑朝堂恰恰完全相反。

  他吸了口氣,百聞不如一見,這可真是個神奇的國度啊……

  大樑的皇后,青海國的女王陛下今日特地著了莊重的朝服,面容肅然地端坐在金殿之上,威嚴到幾乎讓人無法仰視。劉緒四周看了一眼,心中奇怪,怎麼沒見到安平殿下?

  大概是見人到齊了,玉階上有名女官開口高呼了一聲“叩拜”,眾臣紛紛拜倒,劉緒自然也跟著拜了下去。

  東德陛下用青海語吩咐眾人平身,接著便說了一段話。劉緒的青海語還是跟父親學的,畢竟從未用過,女王又說得純熟而迅速,一時間他只能聽懂個大概,只知道是個無關痛癢的開場白,內容無非是對百官齊心治國的讚賞罷了。

  說完這些,她朝身邊的女官點了一下頭,後者立即躬身行了一禮,朝前走了幾步,展開手中黃絹高聲朗讀起來。

  劉緒原本並未在意,還在奇怪安平殿下人在何處,忽而聽到“東德丹珠公主”一詞,稍稍一愣,轉頭看向上方,幾乎是豎起耳朵聽完了下面的話,繼而是莫大的震驚。

  殿中一片寂靜,許久過去,站在最前列的東德卓依才緩緩開了口:“若是陛下執意如此,臣等並無異議。”

  首輔發了話,內閣其他大臣自然也紛紛點頭。然而面對百官輕易而來的首肯,東德女王臉上的神情並不算輕鬆。她歎了口氣,擺擺手:“請公主出來吧。”

  女官高聲唱名過後,玉階左側一陣輕響,安平緩步走了出來。身上是青海國的公主朝服,頭上的髮髻也盤成了青海國的髮式,上面還點綴了諸多金銀首飾。她一向衣著素雅,此時這五彩斑斕的裝束卻並不顯突兀,反而將其容貌襯托得豔麗了幾分。

  劉緒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盛裝的安平,不禁有些驚訝。

  安平在上方恭敬地拜倒在母親面前,雙手高抬,從一邊的女官手中接過了黃絹,用流利的青海語回道:“丹珠領旨。”

  女王點了一下頭,擺擺手,神情疲倦:“平身吧。”

  安平起身,轉身面相階下,眾臣立即紛紛拜倒:“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

  劉緒連續眨了幾次眼才確信眼前不是幻覺。不過躺了幾天,眼前的人竟然就快要被傳位為青海國女王了?

  他現在終於知道她來此的目的了。

  她是來繼承王位的。

  可是,為什麼皇后陛下看上去有些不情願呢?劉緒百思不得其解。

  ※ ※ ※ ※ ※

  梁國的春天今年來的極早,才二月開頭,地處北方的京城都已感受到了陣陣春意。

  這段時間氣候反復無常,連帶齊遜之那點小風寒也一直綿延拖遝,盤桓未去。難得今天起得早,覺得好很多了,便吩咐隨從推自己到院中透透氣。

  花圃中的迎春花開得正俏,嫩黃的**在帶著寒氣的風中輕顫,別有一番楚楚動人之態。齊遜之只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眼。

  他對這種傳統的美態果然喜歡不起來。

  抬頭望瞭望天,陰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了,也不知青海國那邊天氣怎麼樣……

  “子都兄!子都兄!”

  院外忽然有人喚他,齊遜之轉頭看去,就見一人身著甲胄快步走了進來,神色急切。

  一直等到了近處才認出來是焦清奕,齊遜之笑了起來:“錦豐啊,黑了許多,倒叫我好認。”

  焦清奕站在他面前喘了幾口氣,臉上焦急之色絲毫未減:“子都兄,閒話莫說了,我來此有要事相商。”

  見他這副模樣,齊遜之的神色不禁肅然起來:“怎麼了?”

  焦清奕左右看了看,確定無人後才貼到他耳邊低語:“城門口忽然湧來幾千流民,我瞧著不對,看模樣倒像是喬裝過的軍人。”

  齊遜之眼神一凜:“什麼?”

  “殿下離京之前曾特地交代過要注意京師安全,所以我才留心了,這般看來,這些人是想混入京城,只怕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知是何人的部隊?”

  焦清奕歎了口氣:“我帶領的便是蜀王舊部,手下的人認出了其中幾個人,是何人的部隊還不是顯而易見的事?”

  齊遜之蹙著眉不說話,蜀王脾氣直率火爆不假,但還不至於愚蠢到剛被解了禁足令就這般大動作吧?

  思索了一番回神,見焦清奕一臉探究地盯著自己,齊遜之有些奇怪:“此事為何要來與我商量?”

  “殿下吩咐過,有任何事情可以找您和林先生商議,我當然是先來找你了。”

  齊遜之聞言怔了怔,繼而垂頭笑了一下。

  焦清奕莫名其妙:“你笑什麼?”

  “沒什麼。”他抬頭道:“既然緊急非常,我即刻便寫信給林先生,讓他去蜀王那裡探探風聲,至於城門口,現在我就隨你走一趟。”

  齊遜之在他們幾人中年紀最長,行事也最為穩重,此時見他這般冷靜,焦清奕原先那點慌亂也消失無蹤了,心中松了口氣,連連點頭應下。

  二人到達北城門下,老遠便見到守城士兵與一大群布衣百姓推推攘攘,許多百姓是附近鄉間進城來做些小生意的,此時被攔在外面,自然焦急萬分,有的甚至就差跪求放行了。

  齊遜之看了看天,這個時間,再過兩個時辰做生意的好時機也就過了。此時分不清誰是百姓誰是士兵,唯有暫時穩住,等待林逸的消息了。

  他囑咐焦清奕將自己推去城門外,經過守城的將領身邊時,招呼他湊近小聲吩咐了一句:“關閉城門,不等林大人前來,不許開門。”

  將領和焦清奕都愣住,他已經自己推著輪椅朝門外而去。

  一群百姓熙熙囔囔著正歡,忽然見到一名坐在輪椅上的白衣公子翩翩而來,心裡都有些詫異,不覺地就安靜了下來。這一停頓間,忽聞城門發出一聲悶響,眼看著就要緩緩合上。

  反應過來的百姓們當然又吵鬧起來,卻被齊遜之含笑打斷:“諸位見諒,在下乃是當朝少師,只因今日家中寶物被盜,只好落了城門抓人,不過也就兩三個時辰的事情,還請各位稍候片刻。”

  眾人聽他說是少師還愣了愣,等又聽說要等兩三個時辰又紛紛苦了臉。

  你們這些權貴不知曉我們百姓的苦處啊,每日奔波勞苦,哪有那麼時間可以幹耗?

  許多百姓們搖頭歎息,乾脆不再等待,三三兩兩地返回了。焦清奕見狀似乎想要派人跟上,卻被齊遜之攔下。

  他指了指一邊照舊安心等待著的一群人:“留下的才更需要注意。”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45 PM

二八章

  尋常百姓每日苦於生計奔波,家中也多雜事,耽誤兩三個時辰對他們來說的確是難以容忍的,所以反而是執著等候在此的“百姓”們才最為可疑。

  焦清奕仔細一回味也明白了過來,對齊遜之點了點頭便告辭回營,他必須做好最壞的打算,萬一有什麼變故,也好及時應對。

  齊遜之由兩個守城的士兵陪同著待在外面,面前是一張張或探究或漠然的臉,他只是一一回以微笑,似乎真的在等待家丁來稟報盜賊已被擒獲的消息。

  天氣越發陰沉起來,沒多久便感到有點點滴滴的細雨落在手邊,他抬袖遮了一下,再放下手,卻聽聞身後接連兩聲悶哼,下一刻,已有匕首抵在他背後。

  “少師大人府上的事請稍後再解決吧,在下有重病的母親等著大夫去醫治,還請行個方便。”

  齊遜之蹙了蹙眉,行事魯莽,不計後果,蜀王大概是帶不出這樣的兵的吧。他看不見身後人的相貌,但眼神掃過面前他的同夥們,有很多卻是驚訝非常。

  難道不是一夥?

  雨下大了,身上的白袍早已被打濕,初春的雨寒涼徹骨,不過一會兒,齊遜之便覺得自己擱在膝頭的手都快凍僵了。

  “閣下大概要失望了,你看我這樣的廢人,說的話也沒幾個人會聽的。”

  背後的匕首推進了幾分,他悶哼了一聲,感覺利刃已經劃破了肌膚,火辣辣的疼。

  身後的人氣呼呼地哼了一聲:“你既然能關上城門,就能打開,少廢話!”

  齊遜之抬手抹了抹迷蒙了視線的雨珠,笑了一下:“即使是廢人,在下也知道身為梁國男兒的氣概,豈能枉顧己命而私放賊寇入城?閣下放心動手便是,城門上的守將一旦聽到動靜,你們便等著魂斷此處吧。”

  “少胡說!我可不是什麼賊寇,少師大人莫要冤枉好人。”

  “手持利刃,逼迫朝廷命官,閣下不是賊寇是什麼?”

  “……”

  雨聲太大,兩人交談的聲音簡直如同悶在了甕中,連周圍的人都要仔細聽才能聽清。身後的人與自己身邊的同伴低聲交談了幾句,再轉過頭來時,乾脆將匕首又推進了一些。疼痛讓齊遜之忍不住前傾了些,背後湧出來的血跡很快就被雨水沖刷的淡了許多,在白衣上留下斑駁的痕跡。

  是他大意了,怎麼也沒想到對方會有這般不管不顧的角色。

  大雨滂沱,兩人對峙許久,誰也沒有退一步。

  那人又對齊遜之說了些什麼,但是他耳朵嗡嗡作響,根本沒聽進去幾個字。只有雨聲越發清晰,最後竟像是被放大了許多倍,一聲聲如同悶雷砸在耳中。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身後的城門發出一聲轟響,衝破了雨聲而來的是急促的馬蹄聲,隨之傳來蕭靖的怒喝:“混帳!誰讓你們來的!”

  身後的人忙丟了匕首跪地求饒,齊遜之早已脫力,一失去支撐,立即歪倒在扶手上大聲咳嗽起來。

  林逸連忙走過來扶住他,那張被雨水沖刷的臉狼狽不堪,看起來蒼白如紙,好不嚇人。待察覺到他身上受了傷,更是驚駭,直歎自己來得太晚,趕忙找人幫忙搭手抬他回去醫治。

  齊遜之早已頭歪在一邊昏死了過去……

  “啪”!安平正在研究西戎與青海國交界處的地形,手腕一動,不小心將手邊的茶杯掀翻在地,四分五裂。

  她愣了一下,擱下筆,朝外喚了一聲:“雙九,換杯新茶來。”

  門被推開,卻是圓喜:“殿下,雙九剛才出去了。”

  “出去了?”安平皺眉,想了想,擺了一下手:“沒什麼,去換杯新茶來吧。”

  圓喜應聲而去,很快又有青海國禮官抱著一本厚厚的冊子走了進來。

  “公主殿下,還有幾日便要登基了,您可要做些準備。”

  安平聞言立即收好地圖站起身來,笑了笑:“說的是,應該的。”

  新王將立,她應當重視此地的禮儀風俗,才能更容易被接受。

  禮官將登基當日的細節一一稟報了一遍,從禮服樣式到儀式步驟,事無巨細。安平用心記下,等結束已經是夕陽將下了。

  青海國因為地勢太高,仿佛離天也特別近,安平站在殿外廊下仰面看天,只覺得心胸開闊,這樣純粹的近乎空靈的顏色在大樑是看不見的。

  “殿下……”

  安平收回視線,就見劉緒從對面走了過來,身上竟然破天荒的著了當地的服飾,花花綠綠的顏色倒不顯得古怪,只是他的膚色比當地男子白皙多了,加上神色不太自然,怎麼看怎麼好笑。

  “你這是做什麼?”

  對上安平的笑臉,劉緒越發尷尬:“聽聞為慶祝殿下三日後的登基大典,都城中有熱鬧的市集,微臣是想問殿下可願一起去看看。”

  安平見他眼神閃爍,耳根微紅,想來這番邀請從他口中說出也不容易,反正無事,便點頭同意下來:“好。”

  青海國的都城不比梁都繁華,往來的人也沒有那麼多,而最明顯的區別大概是梁都隨處都是男子,此地卻到處都是女子。

  劉緒一路走過去時,不知道接收了多少調戲的目光,實在是礙于安平在身邊才沒動怒。

  這裡的女子也實在……太……那什麼了!

  當然這樣的盛會也少不了男子,但劉緒只看了幾個就看不下去了。太恐怖了,男兒怎能這般……柔弱嬌媚?!他無力地歎了口氣。OTZ

  “砰”的一聲,空中爆開了陣陣煙花,劉緒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再收回視線卻發現安平殿下早已沒了蹤跡,只有來來往往的陌生人。

  “殿……”剛開口要喚她,想想又不能暴露其身份,他只好慢慢往前尋找。

  前方有男女老少圍在一起跳舞,人很多,他擠過去看了看,卻沒有發現安平的蹤跡。再往前走,見到一座恢弘的寺廟,廟門大開,進出香客不斷。劉緒仔細地辨認了一番,終於看到那熟悉的身影,趕忙要走過去,卻被一人拉住了手腕。

  “這位公子一個人麼?不如由我來陪你吧?”一個濃妝豔抹的中年女子色迷迷地盯著他,看著裝應當很有來頭。

  劉緒也是看出這點才忍著沒有直接動手,好歹對方也是女子,他又是梁國使臣,萬事還是以和為貴好了。雖然這麼想,但神情中的厭惡是隱藏不了的。

  他甩開對方的手腕,一言不發就往前走,那女子卻不依不饒,又追上前來拉他,劉緒快走幾步,她倒覺得有趣,反而追得更緊。一直到廟門口,忽而有人從側面拉了他一把,他猝不及防之下順勢身子一歪,竟直接被人攬住了腰身。

  “名花已有擷芳者,閣下還是莫要再動不該動的心思了。”

  劉緒一怔,側頭看去,攬著他的安平轉頭沖他輕輕勾起了唇角,輕佻的笑意於眼眸底處輕輕搖曳,風流俊雅,一如初見。

  對面的女子本來還想分辯幾句,忽而見到她身後左右各處冒出的幾道陰沉沉的身影,這才閉上嘴,不甘不願地離開了。

  “走吧。”安平鬆開手,拍了一下劉緒的肩頭,轉頭朝市集深處走去。

  劉緒尚且在剛才那幕裡沒有回過神來,滿腦子都是剛才那人的笑顏。

  好詭異,英雄救美這樣的事情怎麼會反過來?= =

  一路糾結著跟在安平身後往前走,大概是到了繁華地段,周圍幾乎是人擠人。周圍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劉緒看著前面那人的背影,視線又移到她的袖口,幾次三番想上前去牽她的手。

  唔,他只是怕再走丟罷了。→_→

  稍微加快了步子,幾乎已經跟安平只差一步之遙,只要伸出手去,就一定能握住。劉緒穩了穩心神,心想不過一件小事,何需這般緊張,直接做就是了!

  哪知手剛伸到一半,前面的安平忽然轉過頭來,一把就握住了他的手腕,笑道:“前面太擠,慶之對這裡路不熟,我帶著你,免得再丟了。”

  “……”劉緒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腕,一步步跟著她穿過人潮,眼前情景紛亂,心裡卻越來越清晰。

  他終於明白了自己一直以來在徘徊猶豫的原因,也領悟了安平口中的“鴻溝”到底是什麼。

  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感覺,大抵對自己有些失望,回頭看看,當初那個意氣風發、躊躇滿志的劉慶之去哪兒了?為什麼最近他的心裡只剩下了對親近安平之人的嫉妒,以及試圖超越安平卻又總受挫折的矛盾?

  即使是剛才,安平攬著他時,牽他手時,他心中想著的也是順序反了的問題。原來他們之間的鴻溝恰恰在於他還不夠成熟。

  他停下步子,相握的手扯緊,前面的人便也跟著停了下來。

  “怎麼了?”安平轉頭看他。

  “關於之前那個問題……”劉緒抿了抿唇,看著她的眼睛:“我已經考慮清楚了。”

  “哦?”安平笑了笑,四下看了看,拉著他穿過人群,走到一棵大樹下站定:“說來聽聽。”

  眼前幾乎黑暗一片,劉緒放鬆了許多,低聲道:“之前種種誤解,皆因微臣不瞭解真正的殿下,當然,如今仍然不夠瞭解。”說到這裡,他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我想請殿下給我些時間,微臣願建功立業之後再堂堂正正站到殿下面前。”說著他又急忙補充了一句:“不過微臣對殿下確實是真心的!”

  因為逆著光,安平的神色看不太分明,她只淡淡地問了一句:“如果本宮說不會等你,你又作何選擇?”

  “微臣……已經做了決定。”

  安平這才笑出聲來,像是已經忍了很久,語氣也一下子輕快起來:“這才是真正的慶之啊……”

  劉緒的驕傲和抱負,身上的一切,都是屬於他這個人的印記,若因情字攪混了一切,變得面目全非,反而不再是他自己。而現在,他沒有再執著地要超越她,也沒有繼續糾結於到底能不能容忍她的作為,終於找到了該走的路,也開始用自己的方式來表達情意。

  周遭人流紛紛,劉緒第一次撇開羞澀,上前一步攬住了安平。

  “就一會兒,殿下……”

  雖然很不習慣被人這樣擁抱,安平卻終是沒有避讓。劉緒的唇在她耳垂上輕輕一觸,又迅速退離:“這樣便算是扯平了。”

  安平笑了起來:“你的耳垂還清白,本宮可不是,說到底你還是虧了。”

  “……”



二九章

  房間內,林逸跟焦清奕站在齊遜之的床頭,竊竊私語。

  “蜀王並不知曉自己的部下會來,而且領頭者並非他的人。”

  “這麼說,豈不是有人故意要陷害他?”

  “那般冒失的對齊大公子動手,明擺著就是要把事情鬧大,在下若是沒猜錯,應該是想挑撥蜀王跟安平殿下的關係吧。”

  “先生可知究竟是何人指使,為何他竟能說服蜀王益州的嫡系部隊?”

  “據說那人在益州散佈謠言,稱蜀王被安平殿下百般虐待,命不久矣。蜀王一向待兵親厚,肯為他賣命的大有人在,一挑動自然會出事。關於那人是誰……蜀王自稱不知,但在下認為,他大概是不便言明吧。”

  “唉……”

  兩人沉默下來,忽聽有人低聲道:“你們要討論,好歹也換個地方啊……”

  林逸和焦清奕垂眼看去,齊遜之已經睜開了雙眼,神情疲乏,蒼白的臉上滿是無奈。

  “咳咳,子都兄見諒,我們一時沒有注意。”焦清奕一邊說一邊朝外走:“你醒來就好了,我趕緊去跟齊大學士說一聲。”

  齊遜之抬眼看向林逸:“我睡了很久?”

  “是啊,不僅睡得久,還說了很多話呢。”

  “什麼話?”

  林逸在床邊坐下,忽而捧著臉擺出陶醉的表情:“殿下,啊,心悅君兮君不知啊……為何您就這樣棄子都而去了,哦,殿下……”

  齊遜之抽了一下嘴角:“我會說這些?”

  林逸一臉認真地點了點頭:“好在當時焦公子來沒到,否則可就天下皆知了啊!”

  “……”齊遜之默默翻身朝裡。

  林逸湊過去看他的神色,忽而驚悚地嚷了起來:“天呐,齊大公子居然臉紅了,焦公子呢?焦公子快來看啊,天下奇聞啊……”

  齊遜之歎了口氣,坐起身就要披衣下床。

  “誒?你這是做什麼?”

  “被你捉弄的都快忘了正事了。”

  齊遜之咳了幾聲,想要撐著身子去坐輪椅,卻被林逸按住:“行了,不開玩笑了,你有什麼事告訴我就好,我跟焦公子都會幫你處理好的。”

  他笑著點了點頭:“那好,煩請先生幫在下取文房四寶來吧。”

  林逸越過屏風,走到書桌邊取了筆墨,擱在用飯的小案上,端到床上:“你要這些做什麼?”

  “此事須儘早稟報殿下,免得她擔心京中情形。”

  齊遜之提筆蘸墨,稍作沉思,開始在潔白的宣紙上寫信,然而身體尚未恢復,寫的字也輕飄飄的。他寫了幾行,實在看不下去,只好將紙張揪成團丟掉,提筆重寫。

  這次停頓了許久,卻只寫了四個字:“諸事平安。”

  落下自己的私印後,他盯著最後兩個字看了一瞬,勾了勾唇角。林逸見狀在一旁哆嗦了一下:“受不了,在下還是幫你去送信吧。”說著也不等他同意便端著小案走了出去。

  在書桌邊坐下,卻見門口站著一道人影。

  “周小姐?”他笑了笑,朝內做了個請的手勢:“齊大公子剛醒,請進吧。”

  “多謝林先生。”周漣湘朝他行了一禮,這才走了進門,越過屏風後卻倒抽了口涼氣,大概是被齊遜之的模樣嚇到了。

  林逸看了看那封信,又朝屏風後的人影看了一眼,想了想,提起筆在下方添了一行小字,繼而偷笑起來。

  里間裡的二人說了幾句話,忽然傳出周漣湘驚慌的呼聲。他疑惑地繞過屏風,就見齊遜之又栽倒在床上昏睡了過去。

  “大夫呢?大夫!”林逸撫額,齊大公子您別弄的跟迴光返照一樣成不成啊!

  ※ ※ ※ ※ ※

  陽光燦爛,灑滿王宮。正寶殿外,號角聲聲,旌旗翻飛,織毯鋪地。

  安平身著白色禮服,領口和袖口則由絢麗的五色交織描繪,頭戴金冠,彩帶曳地,一步步走入大殿。

  百官垂手正色,待她終於踏上玉階,紛紛拜倒在地,山呼萬歲。

  劉緒站在使臣之列,望向那人,似乎只是個平常的儀式,她的神情竟然很放鬆,然而即使如此,又怎可忽視其周身氣勢。

  他的身邊有來自西域諸國的使臣,那些本要入梁都和談的西戎使臣得知消息,也中途停留前來觀禮,此時就在他身邊站著,不過看他們望向安平的眼神,顯然是在打著什麼主意。

  劉緒冷咳了一聲,幾人才回過神來,繼而紛紛對其報以訕笑。他皺了皺眉,素聞西戎狡詐多變,本就沒有好感,自然也就不想搭理。

  登基大典結束後,使臣們都有專門的官員接待,安平則招了內閣說要商議事情。

  東德陛下從安平登基大典開始就沒出現,此時竟也不在。幾位大臣都有些奇怪,但也不便多問,只好在殿中下方的小案後坐了,恭恭敬敬地等著新女王發話。

  安平坐在上方,過了許久才慢條斯理地開了口:“召諸位前來,只為一事。原本孤不打算這麼早就言明,但諸事纏身,應當不久就會啟程返回梁都,所以也不可耽擱。”

  東德卓依率先道:“我青海國女兒向來說話不會拐彎抹角,陛下直言便是。”

  “那好,”安平點了點頭,眼神掃視了一圈在場眾人,肅然道:“孤想與諸位簽個契約。”

  “契約?”幾位大人面面相覷。東德卓依不解地道:“有何內容?”

  “內容很簡單,待孤登基成為大樑皇帝,便將青海國撤國置藩,併入大樑。”

  “……”

  “……”

  “……”

  眾人驚得目瞪口呆,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她們肯定是聽錯了吧?哪有新王剛即位就要併入另一個國家的?

  東德卓依猛的拍了一下桌子,憤然起身道:“陛下這是在說什麼胡話!”

  安平看了她一眼:“孤是認真的。”

  “……”東德卓依差點沒氣暈過去,好半晌才平復了情緒,嗓門卻怎麼也壓低不了:“你這麼做對得起列祖列宗麼?祖先辛苦打下的江山,你竟然要拱手讓人?!”

  “拱手讓人?”安平笑了起來,颯然起身:“孤不認為自己是外人。”

  “……”

  諸位大臣再次愕然,難道她一定能成為大樑皇帝?那群臭男人怎麼會這麼好心!

  “總之此事萬萬不可!”東德卓依轉身就要朝外走:“本王要好好問問你的母親,怎麼會答應這樣的荒唐事!”

  “母后並未答應,她與您一樣,氣憤難當,但孤執意如此。”

  “為何?”東德卓依轉頭看她,忽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瞭解過這個孫輩,表面看似無害,實際竟是咄咄逼人。

  “答案顯而易見,”安平緩緩步下臺階:“往大了說,天下分久必合,數百年前青梁本就是一國不是麼?往小的說,有國家的隔閡,苦的是百姓,商旅往來,邊界安全和關隘稅銀都是極重的負擔,還有周邊的國家……”

  “夠了!”東德卓依氣得直喘粗氣:“說白了無非是你的野心在作祟罷了!”

  “是啊,孤從未否認過。”安平走到她面前:“姨祖母覺得有錯?”

  “……”東德卓依語塞。沒錯,當然沒錯,女子生來便是做大事的,有野心自然沒錯。

  她後退了一步,冷笑起來:“本王差點忘了,你是東德丹珠,更是蕭睿。大樑國的公主,自然是為大樑著想。”

  “若是這麼想就錯了,對孤來說,父皇與母后一樣,大樑與青海國自然也一樣,二國合併只有益處,姨祖母難道不這麼認為?”

  “本王是青海國的人,只知道祖宗基業不可廢!無論你怎麼說都無濟於事!”她甩袖就走,剛到門邊,卻又被安平的話驚得愣住。

  “那麼,只有兵戎相見了。”

  她詫異地轉頭,這才想起之前駐紮在青海國邊境的梁兵尚未退去,原來她一早就存了這樣的心思。

  東德卓依也不是善與之輩,經此一激,更是氣憤:“難道陛下就不怕被我們挾持了麼?”

  “無故挾持新王,國民作何所想?何況‘裡應外合’這樣的詞,想必姨祖母還是知道的。”

  東德卓依覺得頭有些暈,她幫著東德陛下辛苦治理的江山,竟然就要被她的女兒吞併進另一個國家。

  “哼,你的心思都打到自己母親身上來了,真是讓本王失望至極!”

  “若是孤想用陰招,就不會現在便挑明一切。”安平歎了口氣,好言安慰她:“姨祖母放心,青海國即使不再為國,所有風俗習慣都會保留,治理權力也交由青海人自理,只要不牽扯到國家,大樑絕不干涉。”

  殿中安靜非常,彼此都沒有再說話,直到有位大臣忍無可忍地說了一句:“還不知道陛下是否做得了大樑的主呢,這般急著吞併拱你上位的青海國,簡直就是忘恩負義!”

  周圍的大臣們紛紛附和,看向安平的神情都不怎麼好。早知道的話,是絕對不會同意讓她即位的!

  安平笑了起來:“說得好,所以孤才說要待到登基為皇之後,若是無法成為大樑皇帝,孤自然也不願意將自己的國家併入大樑了。”

  “……”眾人語塞。

  殿門忽而被大力推開,東德陛下一臉冷色地走了進來,東德卓依與幾位大臣都愣了愣,剛想開口說話,卻被她抬手攔住。

  母女二人面對面站著,一樣的氣勢凜然。

  “既然新王要從孤手中拿走青海國,那麼契約裡一定會加上青海國的條件,你若能接受,簽了契約就能歸梁了,至於最後這份契約能否生效,就看你有沒有能力登上大樑皇位了!”頓了頓,東德陛下又道:“另外,為保青海國未來,你必須要立一位青海國男子為王夫。”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51 PM

三十章

  劉緒腳步匆忙地走到安平居住的宮殿外,正要求見,卻被門口的雙九擋住。

  “少傅大人留步,殿下特地交代過,此時不見客。”

  “是不見客,還是不見我?”

  若是以往,面對他這樣的質問,雙九即使是敷衍,也會說幾句好話,可是今日他竟頭一次直截了當地回了話,語氣也有些沖:“少傅大人既然知曉,就請不要為難屬下了。”

  自從得知安平可能要從青海國貴族中挑選一名男子成婚,劉緒就沒有好心情,不想雙九還在這時候火上澆油,當即便要動怒。

  雙九也正因此心情不悅,見他似要爆發,手也按上了腰間佩劍,大有重演當初劉緒闖殿情景的趨勢。

  兩人正彼此對峙著,忽然聽見身後響起圓喜的說話聲,同時轉頭看去,便見圓喜引著兩人遠遠地走了過來,邊走邊殷勤地說著什麼。到了近處,劉緒才認出那兩人正是當日安平繼位典禮時前來觀禮的西戎使臣。

  圓喜見到他在殿門口,立即就要為其引薦,其中一位使臣卻已主動跟他打起了招呼:“劉大人,又見了。”

  劉緒掃了對方一眼,敷衍地行了一禮:“是啊,使臣大人有禮。”

  那使臣倒不介意他的態度,笑著點了點頭就跟著圓喜直接推門進了殿內。

  既然安平要接見使臣,劉緒自然不方便此時求見,只好等在外面,跟雙九大眼瞪小眼。

  而殿內的安平此時卻正在看畫像,身邊站著太上王東德陛下與賢王東德卓依。

  兩位西戎使臣進來時,她正好看到東德卓依的孫子——自己的表弟的畫像,東德陛下有意無意地咳了一聲,示意她這個可以留意些。

  安平笑了一下,掩上畫卷,看了兩位使臣一眼,朝母親和姨祖母無奈地笑了一下,示意稍後再說。兩位長輩一邊一個,如同年畫上的門神,也不打算走,明顯是真的在等她稍後繼續。

  西戎使臣給三人見了禮,倒是規規矩矩,很有戰敗國的謙卑,之後又對安平說了一大通讚美之詞。大意為久聞丹珠公主大名,如今得見才知道真人如何如何年輕貌美,如何如何氣勢凜然,實乃女子中的明珠,萬里難選的人物,登上青海國女王之位是實至名歸巴拉巴拉……

  安平越聽越覺得有趣,句句丹珠公主,青海國女王,獨獨不提大樑,果然符合西戎狡猾的本性。

  她也不阻斷他們,直到二人再無讚美之詞可說,才笑著道:“二位使臣今日求見,不知所為何事?”

  左邊一人最為能言善道,當即拱手道:“女王陛下登基不久,此事本不該急著提出,但我國王上委實仰慕女王陛下,是以特地命臣等遞上求親文書,以求兩國永結秦晉之好。”

  東德陛下和東德卓依對視一眼,都愣了愣。她們這兒在給安平找成親的對象,那邊竟又冒出個西戎王出來了!

  “哦?這倒叫孤驚訝非常。”安平臉上的笑意加深:“西戎王從未見過孤,如何就萌生了求親的念頭呢?”

  “中原有句話叫‘娶妻娶賢’,如女王陛下這般驚才絕豔的女子,我國王上自然求之不得,無須見到本人就早已仰慕不已了。”使臣說著,趕忙遞上了文書。

  安平翻開大致流覽了一遍,大聲笑了起來:“哈哈哈,好個娶妻娶賢,西戎王倒是有趣得很,孤記下了,請二位先行回去稟報,就說孤會仔細考慮再給答覆的。”

  二位使臣頓時露出喜悅之色,連連拜謝,退了出去。

  安平坐在看著合上的殿門冷笑了一下,此時以聯姻作為緩兵之計實在再好不過,西戎王本來定是打算去大樑求親的,只是沒想到會撞上自己在青海國即位。如今這麼一來,就可以說成是與青海國聯姻,到時再度與梁國開戰,便不用背負太多駡名。還真是會謀劃啊。

  不過此時提出,對她來說,卻也是個金蟬脫殼的好機會。

  安平佯裝什麼都沒發生過,繼續揭開畫卷看,卻被東德陛下伸手按住:“你為何要答應考慮?”

  “母后難道要女兒直接拒絕?”安平拿起文書遞給她:“就算是戰敗國,這般優越的條件,還是值得考慮的吧?”

  東德陛下沒好氣地冷哼:“青海國以一國為聘,你還嫌少?”

  “那倒不是,只是西戎雖敗,卻也仍舊是個威脅,若不穩住,怕是會節外生枝啊。”安平歎了口氣,起身握住她的手:“母后,對方剛來求親,女兒便張揚地招了王夫,這是明擺著甩人耳光啊。”

  “哼哼,本王倒是看得清楚,陛下這是在推脫了呢。”東德卓依冷笑著接話。

  安平笑眯眯地看向她:“姨祖母這話說的,您要是覺得合適,便定了表弟就是。”

  “……”

  “好了,”東德陛下擺了一下手,轉身朝外走:“今晚內閣擬定的契約會送到你手中,你能簽下再說吧!”

  東德卓依抿了抿唇,也跟著走了出去。

  安平垂眼看了一眼那素未謀面的表弟,畫中的神情還真不是一般的溫柔。她笑了笑,這般前後夾擊地逼迫,母后終究還是心軟了吧。

  是她不對在先,能回報的,也就只有好好治理青海的決心了。

  推門出去,劉緒和雙九一左一右站在門邊,倒是更像年畫裡的門神。兩人見她出來,都不約而同的看著她,顯然有話要說,安平卻沒有停留,抬手示意二人不用跟來,便舉步朝遠處走去。

  劉緒在原地歎了口氣,他剛才聽見了西戎使臣的話,當然免不了心憂,可是看到她的背影,還是覺得是自己僭越了,想必她也正左右為難著吧。

  雙九站在門邊,垂著頭默不吭聲,仿佛又做回了原先那個兢兢業業的侍衛。

  安平沿著王宮中的小徑一路往深處走去,穿過花園,已經到了崇德陛下居住的宮殿。門口的守衛是梁兵,見到她立即恭敬地行了一禮:“殿下終於來了,陛下久候多時了。”

  安平笑著點了點頭,邁步走了進去。

  崇德陛下著了白色常服,正坐在院中悠閒地閉著眼睛曬太陽,手邊的小案上放著一隻小爐,上面的茶壺咕嚕咕嚕地冒著熱氣。

  “父皇好興致,這日子可真是安逸啊。”

  崇德陛下掀開一隻眼皮子瞄了她一眼,慵懶地坐正了身子,指了指面前的空地:“過來。”

  安平乖乖走過去。

  “跪下。”

  安平看了他一眼,絲毫不覺詫異,也不分辯,掀了衣擺跪下,脊背挺直,神情肅然。

  “你在京中每一步都是劍走偏鋒,看似張狂,卻又步步為營,如今到青海國來也是早就計畫在握,朕很欣慰。可叫你跪下卻不是為此。”崇德陛下歎了口氣:“為帝者,無不希望疆土擴張,所以作為梁國帝王,朕要感激你今時今日的所作所為,可是作為父親,為父要責怪你這個傷了母親心的不孝女。”

  安平垂眼:“父皇教訓的是。”

  “那麼你打算收回成命麼?”

  “自然不會。”

  崇德陛下無奈地笑了起來,搖頭道:“那也沒辦法了,出了你這樣的不孝女,也只有為父去安慰你母親了。”

  “父皇的話,肯定是可以的。”安平笑著恭維。

  “好吧,那便這樣吧。”崇德陛下抬手扶起她:“簽了契約便回去吧。”

  安平點頭道:“女兒也有此打算,那麼父皇母后呢?何時回去?”

  “朕暫時就不回去了,”他拍了拍安平的肩:“讓福貴陪你回去吧。”

  安平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後退一步,斂衽行了叩拜大禮:“女兒遵旨。”

  從宮殿裡出來時,安平又看了一眼父親,他老人家照舊悠悠然地眯眼曬太陽,等著那壺水泡茶,不過顯然在這高海拔的地方還要等上很久,他卻一點兒也不心急。這模樣可比在梁都時精神了許多,幾十年勤勉為政,驟然輕鬆下來,他竟然很快便適應了。

  福貴跟著出來,在她身邊笑道:“殿下,您可決定哪日回去了?”

  安平望了一下天:“看樣子明日天氣不錯,不如就明天吧。”

  “哈?”福貴眨眨眼,是不是太快了些,好歹給大部隊一些準備的時間啊。

  回到住處,圓喜早已等了半天,見到安平進門,立即上前,將手中托了許久的信件送到她眼前:“殿下,齊少師有信送到。”

  安平聞言心中一緊,她走前交代過焦清奕,現在齊遜之送信來,莫不是真的出了什麼事?然而待信展開,她卻不禁愣了一下。

  諸事平安?

  既然平安,何需寄信?

  稍稍一想,她便明白過來,想必是出了事又解決了吧。不過以齊遜之事無巨細的性格,會這麼簡潔地稟報事情還真是有些奇怪。

  她忍不住將信又看了一遍,忽然見到下方的折了一角,翻開一看,卻是一行瀟灑的行書,字雖小,卻難掩遒勁筆風。

  安平只看了一眼便認出這是林逸的字跡,待看完內容,臉色慢慢冷凝起來。



三一章

  關於青海國撤國置藩一事,契約當然是暗地裡簽訂的。雖然是母女,東德陛下可沒有手下留情,畢竟祖宗基業有可能會在她手中終結,多為青海謀福利是必須的。

  有的部分安平自然也免不了要討價還價,但大多數都接受了,最後簽訂契約時,其實還是做了很大的讓步。不過能順利而和平地解決此事,什麼都值得了。

  至於挑選王夫一事,則因為西戎的介入而自然而然地被壓後了。東德卓依與內閣大臣自然是不太樂意的,安平於是很厚顏無恥地說可以帶著她們選的人選回梁都什麼的,笑得很是邪惡,大有送羊入虎口且還不吐骨頭的意味,愣是把一干大臣給弄的退縮了。

  算了,算了,到時候再說吧,反正您也不一定能坐上樑國皇帝寶座,哼!

  啟程之日定在契約簽訂完的一個月後,不知內情的國民們熱情而不舍地送著新女王的車駕離開了都城。

  這一個月安平一直忙碌,無論是國事還是所謂的“婚事”,所以直到此時劉緒才總算找到了機會與安平獨處說話。

  馬車速度不快,他便駕著馬緊貼著窗口朝內喚了一聲:“殿下……”

  車內並無人回應,劉緒有些奇怪,只好又提高聲音喚了一聲:“殿下!”

  這次也一樣,毫無回應。

  他皺了皺眉,奇怪,怎麼會這樣?

  打馬到了車前,卻見雙九仍然盡忠職守地坐在外面,不像出了什麼事的樣子。可是劉緒仍然不太放心,乾脆大聲喝令馬車停下,翻身下馬,在車前抱拳行禮道:“不知殿下是否身體不適,微臣委實擔心,望殿下恕罪,微臣要進來看看。”

  說著人真的登上了馬車,一把掀開車簾,卻頓時呆住。

  圓喜穿著華麗的女裝端端正正地坐著,哭喪著臉看著他:“少傅大人,您可真是讓奴才難做啊……”

  “……殿、殿下呢?”

  “回國了啊。”

  “什麼?何時的事?”

  圓喜眨了眨眼,仔細地想了想:“簽完契約後第二天吧,跟福貴公公一起回去的,此時算算,大概快到京城了吧。”

  “……”

  “哦,殿下說不告訴少傅大人是為了掩人耳目,所以連雙九也沒帶呢。”圓喜這番話說得的確很小聲,外面的人幾乎都不知道車裡發生了什麼。

  劉緒轉頭看了一眼雙九,發現他也是一臉訝然。

  看來安平殿下早就做好準備要提前走了,是怕青海國內的貴族們窮追猛打吧。

  他放下車簾,下車上馬,停頓了一會兒,無奈地揮了下手:“繼續走吧。”

  梁國都城外,一行商旅裝扮的行人慢悠悠地入了城門,狀似悠閒,隨從卻個個都是紀律井然,神情嚴肅,好似軍人。

  當中的馬車裡坐著兩人,一名身著藍色錦袍的中年男子,白麵無須,神情恭謹。反倒是身邊白衣寬袍的小輩明眸若水,神情悠然。

  馬車進入市集,中年人揭開簾子朝外看了一眼後,低聲對身邊人道:“公子,不是老奴……呃,不是,不是老夫說啊,您看看外面那些人哪有些隨從的樣子啊。”

  “你不也是?整整擔心了一路,也許這樣更讓人反倒讓人覺得可疑呢!”

  “唔,這個,老……老夫也是替公子安全擔憂嘛。”

  “既然已經入了城,不用多久便會有人前來接應,這下該放心了吧?”

  “啊,那就好,那就好。”

  過了許久,外面的熱鬧的聲音漸漸安靜了下來,車夫壓低聲音道:“公子,快到宮門了。”

  隨著話音落下,很快便傳來一陣馬蹄聲,到了近處又放緩下來,明顯地分開到了兩邊,引著馬車繼續朝前而去。

  “總算是到了,殿下,奴才可以不用假扮了吧?”

  安平看了身邊的福貴一眼,笑著點了點頭:“這一路你辛苦了。”

  福貴忙稱不敢,仔細地摸了摸貼放在胸口的東西,又揭了簾子朝外看去,微微吃了一驚:“殿下,宮門口有很多大臣來迎接您了啊。”

  “唉,寫信給首輔還真是失策啊,他老人家真是什麼都辦得周到。”安平好笑地搖了搖頭,馬車已經穩穩地停了下來。

  “恭迎殿下回宮!”車外響起一陣行禮之聲。

  福貴率先下車,又躬著身子扶安平出來,見外面有風,還不忘細心地替她系了披風。

  大臣們大多垂著頭,所以只有幾個人看到他們的殿下白衣翩翩的男兒裝扮,心裡自然免不了認為她這是貪玩弄出的花樣。

  安平朝眾人走去,邊走邊看,幾乎所有大臣都在,與送她離京的人差不多一致,只除了一人。

  她停下步子,蹙了蹙眉,難不成這麼久還沒有痊癒?

  眼睛掃了一圈,落在林逸身上,後者接觸到她的視線只是無奈地笑了一下,明擺著在說:別問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安平收回視線,朗聲道:“諸位請起吧,想必本宮繼任青海國女王之位一事各位都已聽說了,本宮便暫不贅述了,明日一早議事,現在各位便可各自回去了。”

  雖然朝政大事積壓了不少需要她定奪,但眾臣也體諒她旅途勞累,聞言紛紛稱是,恭送安平走入宮門後便相繼離去了。

  林逸沒急著走,只望著她的背影,摸著下巴一臉深思地低語:“殿下為何不問問我信的事呢?”

  “那說明你一定寫了無關緊要的內容,殿下連問都懶得問了。”

  林逸愣了一下,轉頭一看,身邊站著還沒離去的沈青慧。見他看著自己,她有些不自然地抿了抿唇,轉身就走。

  “誒?沈大人這麼急著走做什麼?”林逸樂呵呵地跟上去了。

  “你跟著我做什麼?”沈青慧沒好氣地轉頭瞪了他一眼,腳步邁得飛快。

  林逸緊追不捨:“哦,沈大人這麼長時間對下官不理不睬,難得對下官露個笑臉,下官激動嘛。”

  “我……我何時對你笑了?”

  “對啊,所以你別跑這麼快啊,笑了再走啊。”

  “……”沈青慧氣惱地繼續加快腳步,身後的人照舊樂呵呵地跟著……

  春日正好,剛走入宮門沒多久便已聞到淡淡的花香了。

  安平慢慢走著,想起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她駕著疾風去參加趙王府裡的春日宴,如今短短一年,每個人都有了明顯的變化了。

  當然只有那人絲毫未變。

  她掖了掖披風,舉步走入御花園,思忖著還是抽個空去齊府探望一下為好。然而這個念頭剛產生,她便停下了步子。

  幾丈之外,蒼翠松柏之下,一人背對她坐在輪椅中,似乎正在欣賞周遭景致。聽到腳步聲,他轉頭看來,眸中訝然一閃而逝,繼而微笑著拱了拱手:“恭迎殿下回宮。”

  安平勾唇冷笑:“你躲在此處便是恭迎本宮了?”

  “這可怨不得微臣,微臣倒是想親迎十裡,奈何林先生說風大,硬是將微臣押在了宮內。”

  “哦?這麼說,倒是本宮不近人情了。”

  齊遜之閉了閉眼:“殿下也不必內疚,微臣會習慣的。”

  安平笑了一下,並未反駁。舉步上前,到近處才發現他瘦了許多,下巴都尖了不少,臉色越發蒼白,那雙眼睛便被襯托得越發黑亮。

  “瘦了許多。”

  “是啊,殿下不在京中,微臣一時得意忘形,夜夜笙歌,自然形容憔悴。”他重重地歎了口氣,憂傷地望著遠處:“殿下您回來的太早了,微臣可真捨不得那種生活啊……”

  “夜夜笙歌?嘖嘖……”安平搖頭感慨:“想不到堂堂少師的生活這般**不堪啊。”

  齊遜之聞言立即捂緊領口:“殿下可別誤解,微臣可還清白著呢,傳出去名聲不好。”

  安平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故意摸著下巴邪笑:“誰知道呢……”

  “……”齊遜之扭頭,照這趨勢下去,他們之間的鬥嘴可能會朝著不太“文雅”的方向發展,所以他決定閉嘴了。

  “既然遇上了,一起下盤棋吧。”安平親自推著他往東宮方向走,齊遜之剛要阻止,卻見她又停下,解了披風罩在他身上:“穿這麼少也沒什麼看頭,還不如裹嚴實點了。”

  齊遜之怔了怔,抬手撫了撫肩頭的披風,淡笑了一下:“這是第二次殿下為微臣披上披風了。”他轉頭看了一眼安平搭在輪椅上的修長手指:“殿下知道什麼了?”

  “嗯,知道你夜夜笙歌,縱情酒色,但是礙于之前本宮警告,還是要老老實實向本宮稟報事情,可惜已經疲乏到握筆的力氣都沒有了,於是只好在信中輕飄飄地寫了‘諸事平安’四個字。”安平無奈歎息:“罷了,本宮心腸好,這次便不予追究了。”

  定是林逸透露的吧。齊遜之笑出聲來:“那便多謝殿下了,微臣以後一定會痛改前非的。”

  安平深沉點頭:“很好。”

  “對了,還沒有恭喜殿下繼任青海國女王之位。”

  “說到這個,還有一事你應當恭喜本宮。”安平戲謔地笑道:“不僅母后打算讓本宮立表弟為王夫,連西戎王金玨都向本宮求親了。”

  “啊,那可真是可喜可賀。”齊遜之毫不驚訝地攤攤手:“只要貌美,殿下應該都不會放過的,不過您可要打算好,究竟要立誰為正室,誰為偏房呢?”

  “嗯,本宮正打算這段時間好好考慮一下,少師不妨也給點主意啊。”安平邊走邊笑,就知道他不會說出什麼好話,果不其然啊……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52 PM

三二章

  夜幕降臨,家家閉戶。

  蜀王府的管家正打算關門落閘,卻被一雙手及時攔住,他拉開門,便見門邊站著笑意親和的趙王蕭竛:“蜀王可睡了?本王找他有些要事。”

  管家連忙將他引入門:“王爺還未睡,趙王殿下請隨老奴來。”

  蕭竛跟著他一路走到蕭靖居住的院子,裡面果然燈火通明。他遣退管家,自己走進去,直奔主屋,剛推開門便見一身便服的蕭靖坐在桌邊,安安靜靜地擦拭著心愛的長劍。

  “蜀王這是在做什麼?”

  蕭靖抬眼看他,停下動作笑了笑:“無事可做,照顧一下老朋友罷了,趙王夜深怎會來此?”

  “唉,本王還不是為了你!”蕭竛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走到他身邊坐下,低聲道:“安平回來了,你打算怎麼做?”

  “能怎麼做?上次城門口的鬧事,只怕還要受罰吧。”

  “沒錯,她如今可是以女王身份歸國的,又搶在大部隊之前回來,還帶了陛□邊的福貴!”蕭竛左右看了看,湊近他耳邊低語:“聽聞福貴還帶著什麼重要的東西,若是沒有猜錯,恐怕是……”

  蕭靖恍然失笑:“趙王的消息可真夠靈通的。”

  “是你不關注才是真的,本王還是那句話,只要蜀王你一句話,本王一定會支持你到底的。”說著他又低聲補充了一句:“焦大人也特地派人去稟明攝政王了。”

  “且不說攝政皇叔會不會理會此事,”蕭靖端起茶盞飲了口茶,笑道:“趙王又打算如何支持本王呢?”

  “本王說了,只要蜀王你一句話。”蕭竛抬手,緩緩按上他的長劍。

  蕭靖眼珠輕轉,會意地點了一下頭:“本王明白了,但是你也知道上次那事剛發生沒多久,本王即使要調兵也沒有可能啊。”

  蕭竛又恢復了一直以來的和顏悅色:“只要能拖延一月時間,本王便有辦法,別忘了至少城外還有本王的五千兵馬呢。”

  “好,”蕭靖當機立斷地點頭:“反正大部還未返回梁都,怎麼都要等一月左右的。”

  話雖如此,實際上劉緒和雙九到達梁都卻比預期要早了幾天。

  回來的路是路線是雙九指的,雖然去的時候也走得捷徑,但這次很多捷徑劉緒連聽都沒聽說過,心中不禁對雙九刮目相看。

  他一個侍衛竟然知道這麼多事情。

  不過他們這麼沒日沒夜的趕路,實在是苦了嬌弱的太監圓喜啊……

  安平這段時間委實忙碌,且不說朝中積壓的事務,還連續幾晚招了首輔等皇帝的幾位重臣商議要事,有幾次甚至商議到天亮。

  這之後,一直在軍營中的秦樽和焦清奕也多次受召入宮。所以劉緒回來也未能受到召見,壓了一肚子話卻沒處說,鬱悶得很。

  齊遜之這段時間出入宮中也很勤,不過比起其他臣子,他就要清閒多了。安平批完最後一道奏摺,發現面前已經掌了燈,再看向圓桌邊,果然見他坐在那裡,正安靜地擺弄著一盤殘局。

  “子都,可知最近哪一天是好日子?”

  齊遜之聞言立即停了手上的動作,望瞭望屋頂,又裝模作樣地掐了掐手指,一本正經道:“明日。”

  “當真?”

  他聳聳肩:“撿日不如撞日啊。”

  “……”

  安平白了他一眼,起身走到殿門邊,暮色四合,距離明日,也不過就幾個時辰了。

  “說的也是,撿日不如撞日,就明日吧。”

  齊遜之推著輪椅到她身邊停住:“殿下明日打算做什麼?”

  安平沖他笑了一下:“明日記得穿戴整齊,早朝上再說。”

  “……”

  朝廷自從監國當政後就沒有早朝過,如今忽然說要早朝,大部分人都沒想到。

  大臣們都十分不解,安平殿下回國一月,整日忙得不見人影,忽然說要早朝,難道有什麼事要宣佈?有人甚至聯想起了之前她帶劉緒去青海國的事情,一時間揣測不斷,莫非是立下駙馬人選了?

  於是太傅劉珂莫名其妙地收到了許多恭賀之詞……→_→

  天才濛濛亮便到了入宮時間,眾位大人按序步入大殿。

  蕭靖與蕭竛並排走在一起,對於今日忽然早朝一事,心中都有些數。在殿中站定,蕭竛扯了扯蕭靖的袖口,朝他點了一下頭,示意一切都已安排好,讓他放心。

  齊遜之與劉緒俱在文官之列,兩人雖然為官也近一年了,卻是頭一次這麼正經地著了湛藍官袍,在這大殿內出現。

  說起來,大概齊遜之是第一個坐著輪椅進大殿的官員了吧。

  殿中眾人竊竊私語了一陣,便聽一道尖細的嗓音高聲道:“監國大人到——”

  眾人看清上方的公公是福貴時都有些詫異,除了得了恩典的齊遜之,都紛紛拜倒下去,心中猶自揣測著即將要發生的事情。

  “免禮。”安平從上方緩步走出,身上難得地著了玄色朝服。眾人看見,再度愕然。

  那是太子朝服,換句話說,是儲君才能穿的。

  焦義德皺著眉看了幾眼,看來事情與他們想的差不多,果然提前稟明攝政王是正確的決定。

  安平站在上方,眾人神情各異,盡收眼底。她不動聲色地掃視了一圈,朗聲道:“今日早朝,乃是有要事要宣佈。”說著朝福貴使了個眼色。

  福貴欠身行了一禮,上前一步,從袖中摸出一卷黃絹,徐徐展開,面向眾人朗聲道:“陛下有聖旨在此。”

  大臣們聞言又立即拜倒。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抱恙未愈,國事難顧,憂慮久矣,然國不可一日無君,唯有及早傳位,以延續大樑萬世基業。幸得皇女蕭睿,人品貴重,仁厚忠實,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欽此——”

  聖旨念完,眾人肅然,殿內鴉雀無聲。

  齊遜之十分詫異,難怪這段時間一直見安平在忙碌,原來是在佈置這件事。

  他身邊的劉緒顯然還沒回過神來,上次在青海國就已經受過一次突然襲擊了,沒想到回國後不久就又來了一次。這些事情是什麼時候安排好的,他一點也不知道。果然是深藏不露,難怪連崇德陛下也放心禪位於她了。

  焦義德悄悄朝蕭靖、蕭竛的方向望了一眼,蹙著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果然是被他們給猜中了。

  “殿下且慢!”他站起身來,拱手道:“老臣斗膽問一句,為何這麼重大的事情,陛下沒有歸國親自宣佈?”

  安平只是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福貴看了看安平,接話道:“陛下有旨,宣完聖旨後,由首輔、太傅、禦史大人三位重臣檢驗聖旨真偽。”

  焦義德一愣,見首輔周賢達已經與劉珂舉步出列,他只好也跟著走了上前。

  福貴托著聖旨下來,交到周賢達手中,他仔細看過之後,傳給劉珂,劉珂點頭道:“確實是陛下的筆跡。”

  他是天子之師,對陛下的筆跡最為熟悉不過,眾人聞言已經大多相信了。聖旨一般都由他人擬定,陛下卻親自寫了這道聖旨,可見他老人家是極其慎重的。

  焦義德心情複雜地接過聖旨,從第一個字到最後的落印都看得清清楚楚,絕無偽造的可能。

  “三位大人檢驗的如何?”安平站在上方,神情悠然。

  周賢達拱手道:“回稟殿下,確是陛下親筆。”

  “那麼,便是沒有異議了吧?”

  “恐怕沒那麼順利吧?”

  忽來的聲音讓眾人都愣了一下,卻見蜀王大步出列,冷笑著站在當中:“大樑從無讓女子即位的先例,陛下此舉只怕是偏心所致吧?”

  蕭竛見狀也出列附和道:“既然如此,便當好好傳達吾等意見,好讓陛下知曉民心所向。”

  即使再沒眼力的大臣也看出此時殿中的氣氛有些不妙了。他們當中自然不乏反對女子即位的,可是首輔和太傅都說沒問題了,又有聖旨在此,誰敢造次?

  倒忘了皇室中也有反對者。

  安平朝前方走了兩步,笑著看向二人:“那麼,二位皇叔想要如何傳達給父皇知曉呢?”

  蕭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揮了一下:“來人!”

  殿外忽然響起一陣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隨即有兩個年輕將領身著盔甲,腰佩利刃,快步走入殿內。

  大臣們慌張無比,蕭靖面露得意之色。然而就在眾人手足無措之時,卻見那兩個將領單膝跪地,朝上方的安平行了禮:“末將參見殿下。”

  蕭靖和蕭竛齊齊怔在當場。

  焦老爺子朝二人仔細看了幾眼,差點沒驚叫起來,跪在左邊的可不就是他的寶貝兒子焦清奕!

  安平抬了抬手:“免禮,秦樽,焦清奕,何故擅入殿中?”

  秦樽抱拳道:“回稟殿下,城外有兵馬欲闖入城中,末將已下令落下城門。為保宮城安全,特率兵前來,護衛宮廷。”

  “哦,原來如此。”安平勾著唇角看向蕭靖:“別因這點小事而耽誤了正題,剛才皇叔說要如何傳達給父皇知曉來著?本宮沒有聽清楚呢。”

  “……”蕭靖的臉色鐵青一片,旁邊的蕭竛滿臉煞白,柔弱的讓人不忍多看一眼。



三三章

  “殿下!”焦義德見幾乎已經到了無可收拾的地步,終於使出了殺手鐧:“此事事關重大,老臣覺得應當請請示一下攝政王的意見。”

  安平聞言冷笑起來:“焦大人不是已經稟報過了麼?”

  “……”焦義德驚得後退一步,一邊的焦清奕見狀不忍,差點就要上前,被安平一個安撫的眼神止住。

  殿中的氣氛已經到了千鈞一髮的時刻,劉緒下意識地揪緊了衣擺,看著上方的女子,也不知她究竟能不能順利應對到最後。轉頭看一眼齊遜之,發現他也全神貫注地盯著安平,眉頭微蹙,第一次露出這般明顯的擔憂之色。

  “攝政王世子到——”

  殿外忽然響起唱名聲,眾位大人驚訝之余,紛紛轉頭看向焦義德,心中感歎,原來他早就請了救兵了。

  實際上焦義德自己卻也很詫異,怎麼也沒想到攝政王世子會親自前來。

  蕭靖也驚訝非常,反觀蕭竛的臉色,倒是緩和了不少,畢竟攝政王對蕭靖不錯,怎麼看都是有利於他的吧?

  殿外很快便有人大步走了進來,玄色朝服,金冠束髮,氣勢凜然地一路走來,讓許多老臣一瞬間還以為見到了當年那位隻手遮天的攝政王。

  蕭竚腳步不停,逕自走到階下站定,從袖中取出一份摺子,在手心裡輕輕敲了敲:“父王久不理朝政,奈何還一直受到諸位大人惦念,只好插手管一管了。”

  安平正色,看著他展開那份摺子。蕭竚卻只是大致流覽了一遍便又合了起來,擺擺手道:“長話短說吧,大樑從未有過女子即位,所以陛下此舉委實驚世駭俗。”

  眾臣紛紛點頭,看來攝政王也覺得不妥啊。

  “不過父王覺得公主殿下自任監國以來,兢兢業業,有勇有謀,可堪大任,所以……”他頓了頓,在眾人愕然的眼神中又迅速展開摺子瞄了一眼,合上後咳了一聲道:“所以父王的意思是,一定要他給個意見的話,便是——”

  眾人拉長了耳朵,緊張萬分地看著故意賣關子的攝政王世子。

  “允!”

  蕭竚一錘定音,上方的安平露出了笑意。

  殿中再度彌漫起寂靜,接連而來的突變讓眾人都不知道此時究竟該作何應對了。

  劉緒尚在怔愕之中,忽然感覺臂彎一沉,身邊的齊遜之已經扶著他的胳膊勉強站了起來,他驚愕之間連忙扶住他,卻見他笑著搖了一下頭,而後掀了衣擺緩緩跪倒在地。

  “微臣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聲叩拜如同驚雷,在眾人耳中炸開,醍醐灌頂,瞬間讓他們清醒了過來,隨即紛紛拜倒在地,山呼萬歲。

  焦義德左右看了看,皺了皺眉,終究還是掀了衣擺拜倒在地。

  只有蕭靖冷冷注視著安平,最後乾脆甩袖離去,竟不顧失儀之罪。蕭竛看了看他的背影,猶豫再三,也拜倒了下來。

  眼前的人都跪了一地,蕭竚只好也跟著拜倒,一時間“萬歲”之聲響徹殿宇。

  安平的視線掃視了一圈,最後落在齊遜之的身上。

  這第一聲叩拜,她記下了。

  ……

  蕭竚發揮一如既往的來無影去無蹤特質,事情一定下便脫了朝服走人了,安平連追都沒來得及就不見了他的人影。只知道他臨走前擺著架子,在眾臣面前十分鄭重地囑託了一句:“父王有句話一定要轉告各位:以後千萬千萬千萬別再拿朝政大事煩他了!”

  “……”諸位大人面面相覷……

  眾人散去,安平回到東宮,給父母寫信告之了現在的情形,便坐在桌邊沒有動彈。

  一步步走到今日,她不覺得疲倦,也不覺得艱辛,只是打江山易守江山難,朝中還有許多不服她的大臣,要收服都不是一日兩日的事。如今既然力排眾議要登基,還是得趁熱打鐵才是。

  她想了想,叫來圓喜,吩咐他去通知禮部準備,一切從簡,三日後便登基。

  圓喜應下時心裡還忍不住嘀咕,殿下如今做事還真是風風火火啊,在青海國即位是這樣,回國即位也這樣。

  所以說跟著安平殿下這樣的主子,需要強大的心理承受力啊。= =

  諸位大人收到消息時便生出了這樣的念頭。

  蕭靖和蕭竛都各自待在府邸裡不再見客,焦老爺子也被兒子洗了一遍腦,安分了不少。畢竟不能鬧到父子對立的份上不是?而且除去女子身份讓人無法接受之外,安平也這段時間的作為,焦老爺子還是看在眼裡的。

  恰逢一年一度的詩會將至,天下才子齊聚京城,聽聞安平即將即位的消息,自然免不了有諷刺挖苦女子為政的詩句流傳出來。

  原先禮部尚書張大人還覺得要好好準備一番,打算稟報安平延後舉行典禮,見此情形,還是覺得早日登基的好,免得引起更大的騷動啊。

  安平三天內都極其安靜,沒有見任何人,也沒有與大臣們議事。每日除去看奏摺,也只在東宮內活動,外面因她要即位而風風雨雨之時,她卻照舊安寧的很。

  不同于在青海國即位那日,登基當日,梁都的天氣並不算好,一早便是陰沉沉的,更是惹得一群迷信自大的讀書人感慨不斷。

  宮中紅綢鋪地,綿延一路。

  從太廟祭告上蒼後,安平乘禦攆至正殿前停下,百官皆按官階分列兩邊,從殿外綿延至殿內。

  她走下禦攆,沒有去看任何人的表情,只是一步步沉著地踏著步伐邁上高高的臺階。

  周圍的視線都落在她的身上。安平烏髮束起,著冠加冕,前後垂有十二旒珠。身上則著了帝王袞冕,玄衣以象天,黃裳以象地。廣袖繪出日月星辰紋樣,下裳繡宗彝藻火禮器圖案,整件袍子上則都隱隱浮動著暗金繡龍紋樣。裳前為朱色蔽膝,上繪龍紋,腰系綬帶,裳旁佩玉。

  然而最特別的,當屬她腰側配著的長劍。

  在這登基的莊嚴時刻,她華衣曳地,一路堅定地邁上那最高的位置時,竟還按著一柄劍。

  一路走入殿內,大臣們紛紛垂目低頭,卻仍舊有人忍不住悄悄去看這大樑第一位女帝的神情。

  實際上她什麼表情也沒有,眼前垂著的玉珠擋著她的眼神,便叫人覺得越發的高深莫測。

  一直到踏上玉階,她轉身面向眾人,緩緩坐上龍椅,宛如一種宣告,一切塵埃落定。

  眾臣整齊拜倒,一致山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平身。”似乎這一刻早就註定,她的聲音無悲無喜,平淡無波,卻綿延出絲絲縷縷難以忽視的氣勢。

  劉緒仰頭看著她,忽然覺得彼此的距離又遠了一大截,然而心底還是由衷為她高興的。

  趁著這間隙,他掃視了一圈,心中奇怪,怎麼沒有見到子都兄?

  宮中瞭望臺上,有人一步步走到了台頂,看到坐在輪椅上的背影時,笑了起來:“做齊府的下人可真是辛苦,這麼高的瞭望台,竟然還一步步背著齊大公子走上來了。”

  齊遜之轉頭看了來人一眼,笑著回道:“先生說的不錯,所以不是身強力壯的還真進不了齊府大門。”

  “哈哈……”林逸大笑著走到他身邊站定,遠遠眺望著下方正在進行登基大典的前殿:“當日是你頭一個承認陛下的人,為何今日又不去觀禮了?”

  齊遜之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搖頭歎道:“不太習慣而已。”

  林逸看了看他,摸著下巴道:“在下忽然想起了以前在民間聽說過的一個故事,有個養雀人養了一隻雲雀,悉心照料,待其長成,卻發覺是只蒼鷹,早已無法駕馭。莫非你此時的心情就如同這養雀人?”

  “自然不是。”齊遜之頓時失笑搖頭:“我不是養雀人,陛下更非蒼鷹。”他仰頭看向天際,黑雲層疊,仿佛暗含摧枯拉朽之力。

  “陛下是鯤鵬,翱翔四海,羽遮天下的鯤鵬……”

  不過話說回來,以前的安平還真的像是只雲雀。雖然早就習慣了安平的舉止作為,可是到了這樣重要的一日,齊遜之還是忍不住想起了過往。

  他曾不止一次的想,若是安平照著幼年的軌跡成長,她早就應該是受人愛戴敬仰的皇儲,退一萬步說,也會成為一板一眼,極有規矩的深宮公主,總之絕非是後來那般遭大臣質疑,風流輕佻的形象。

  大概是什麼時候改變的呢?

  大概就在他入宮陪讀的第三年吧。

  那年安平遭人下毒,險些救不回來。他至今還記得當時的場景,皇帝皇后連續幾晚都沒合眼。

  之後又遇上她差點從疾風背上摔下的意外,若不是他捨身相救,後果無法預料。然而包括崇德陛下在內的很多人都知道,那並非是場意外。

  經此之後,安平便頑皮多了,再也沒有了之前安分守己的模樣。等分別幾年再見,齊遜之赫然發現她早已成了頑劣不堪,讓人頭疼到聞風喪膽的安平殿下……

  那些陰謀詭計、暗潮洶湧不是不存在,只是都隱藏在了她的輕佻笑容之後。

  當日他之所以第一個在殿上承認她,更多的卻是承認她至今走來每一步的艱辛。崇德陛下也是,否則不會放心讓她一個人回來即位。

  所有人都只看得到她往日的風流和今日的輝煌,又有幾人知道她所付出的努力?而登上帝位,還將會有更多的艱辛等待著她……

  “你倒是說說,陛下為何會在登基大典上特地佩劍?”梁朝登基儀式根本無此先例,所以林逸好奇並不奇怪。而他這一開口,自然也就拉回了齊遜之的思緒。

  後者想了一下,沉吟道:“想必是種威懾吧,如今西戎仍是威脅,殿下又身兼二國之主,武力震懾天下也是必須的。”

  林逸聞言蹙眉道:“既然如此,為何陛下還在考慮西戎的求親呢?”

  “……”齊遜之一愣,當日聽安平口氣,分明是當做玩笑來說的,難道她是認真的?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52 PM

三四章

  西戎使臣到達梁都後的心情只能用兩個字形容:震撼!

  那位女王陛下現在居然已經成為帝國皇帝了,那麼求親的事情該怎麼辦?

  兩位使臣十分憂慮,幾乎只在驛館歇了一晚便要求見安平。

  安平卻並沒有立即接見他們,只是叫人傳話說自己最近國事繁忙,稍後再說,請二位使臣安心在梁都做客。

  其實她倒不是真的忙碌,甚至還有空閒操心林逸的終身大事。

  下了早朝,沈青慧正要出宮,就被圓喜請去了禦書房。

  雖然已經稱帝,安平卻沒有著厚重的龍袍,仍舊一身白色常服,正坐在桌後看奏摺。見到沈青慧進門,她立即擺了一下手:“沈愛卿免禮吧,今日召你前來只是說些私事。”

  沈青慧不解地看著她:“敢問陛下是何私事?”

  “嗯,”安平合上奏摺,笑道:“就是關於你與林先生的事啊。”

  “……”

  見她一副尷尬無語的模樣,安平越發覺得好笑:“林先生早年四海遊蕩,至今才遇上鐘意之人,論人品樣貌,樣樣不差,沈愛卿為何不肯給他一個機會呢?”

  “陛下言重了……”沈青慧囁嚅道:“正是因為他什麼都好,微臣才不能答應。”

  “為何?”

  沈青慧歎了口氣:“且不論微臣相貌平平,才疏學淺,就是年紀也比他大上幾歲,實在是不適合。”

  安平笑著搖了搖頭:“朕還以為是你看不上他呢?你無須妄自菲薄,更何況林先生若是介意這些,一早便不會看中你了。”

  “可是……”沈青慧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半晌才接著道:“微臣如今這般年紀,根本無法……延續香火,所以不能耽誤了他。”

  女子為官有太多的艱辛,也會遭受很多白眼,所以自入官場那日,她便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有舍必有得,如今能以一己之力為國效力,此生足矣,其它的豈敢再有奢求?

  安平靜靜地看著她,淡淡地笑了笑。同為女子,她自然知曉她每一步走來的艱難,所以才更希望能有人為她遮風擋雨。

  她起身走到沈青慧身邊,笑道:“若是因為這個原因,你就更不必擔心了,若無子嗣,可以收養啊。林先生若是介意什麼親生和血緣,此時便不會身處官場了。”

  沈青慧呐呐地看著她:“微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朕會告訴你的,等你知曉他的身世之後,再決定要不要接受他吧……”

  宮門口,林逸已經等候良久。安平特地叫他等在此處,說會給他一個驚喜。

  老實說,他還真不覺得宮門口會有什麼驚喜。→_→

  一直到日上三竿仍然沒有什麼事情發生,林逸已經把門邊守衛的前後三代都打聽清楚了,最後只有抱著胳膊無聊地歎息。

  正打算入宮去問問究竟是怎麼回事,卻見一道人影慢慢地朝宮門處走了過來。那身朝服他實在再熟悉不過,所以幾乎立即就笑著地上前打起了招呼:“沈大人,真是巧啊。”

  若是往常,沈青慧肯定掉頭就走,可是今日見到他卻只是眼光閃了閃便點了點頭,臉還紅了起來。

  林逸覺得詫異無比,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沈青慧舉步走到自己的馬車邊,轉頭見他還愣在原地,尷尬地咳了一聲,沒好氣道:“怎麼還不走?”

  “啊?”林逸回過神來,見她似乎在等自己,連忙走上前去:“沈大人不介意的話,下官可以搭您的馬車吧?”

  沈青慧沒有做聲,提起衣擺便要上車,卻不知是不是因為太過緊張,竟然一腳踏空,驚呼一聲就要摔下來,恰好落在林逸張開的臂彎裡。她吃驚不已,轉頭正對上他謔笑的眼神,連忙推開他站穩,幾步登上了馬車,連耳根都紅透了。

  林逸一臉無辜地站在車外,還以為她這是拒絕了,卻又見她挑了簾子埋怨了一句:“不是要走麼?怎麼還不上車?”

  他怔了怔,舒心地笑了起來,舉步登車之際,終於明白安平說的驚喜是什麼了。

  “陛下……”

  禦書房門口忽然傳來一聲低喚,安平抬眼看去,就見雙九站在門邊,垂著頭,只可見光潔的額頭。

  “進來吧,有事?”

  雙九舉步入內,行了叩拜大禮:“陛下登基幾日了,屬下還未曾道賀。”

  安平笑了笑:“你有心了,不必多禮,本宮知道你的心意了。”

  “是。”雙九站起身來,卻沒急著走,猶猶豫豫,似乎有話想說。

  安平注意到他泛紅的臉頰,料想有事,也不催促,只是耐心地看著他,等著他自己開口。

  果然,沒一會兒他便忍不住了:“陛、陛下,屬下僭越,想要為陛下慶賀一番,不知陛下是否允許。”

  “哦?”安平眼中閃過詫異:“如何慶賀?”

  “就是……屬下備了些薄酒,只怕陛下嫌棄……”

  “哪裡的話。”安平立即接話道:“既然你一番好意,朕豈會在乎那些身份隔閡,晚上你帶著酒過來便是,朕會吩咐圓喜備菜的。”

  雙九怎麼也沒想到她會這麼容易就答應,臉上頓時露出驚喜之色,拜了又拜才退了出去。

  安平坐在桌後沒有動,臉上的笑容卻瞬間便消失無蹤了。

  晚上雙九果然帶著一壺酒來了寢宮,難得地除了身上的甲胄,著了青色便服,身姿挺拔,瀟灑俊逸,只是那張臉太過可愛,讓人不禁覺得他還很稚嫩。

  安平著了白色深衣,青絲用緞帶系於肩後,隨意地仿若尋常百姓家的女子。見到雙九進門,目光特地掃了一眼他的領口,這次倒是穿對了。

  雙九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起身道:“酒是屬下上次在青海國內買的,本是打算慶賀陛下繼任女王之位的,不想如今倒是有了更大的用處。”

  “呵呵,果然還是雙九你最體貼,朕身邊可沒有其他人想著要為朕慶祝呢。”安平和顏悅色地招手喚他走近,指了指面前的圓桌:“不用拘禮,坐吧。”

  桌上果然備了菜,圓喜蹲在門外畫圈圈,雙九這個傢伙又想攀高枝了,過分!

  泛著淡青色的美酒落入晶瑩剔透的玉盞,也不知是不是緊張,雙九連倒酒都有些手抖。一杯酒倒滿,安平拍了拍他的手背:“好了,不用在意其他,今日只當朕是一位故友便是。”

  雙九聞言怔了怔,繼而笑著點了點頭:“多謝陛下。”說著他舉起了酒杯,朝安平敬了敬:“微臣恭賀陛下,願大樑盛世永駐。”

  “哈哈哈……”安平笑著與他碰了碰杯:“說得好。”那杯酒移到了唇邊,她卻沒急著飲下,垂眼看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冷色。

  “陛下,怎麼了?”

  安平抬眼看了雙九一眼,笑了笑:“沒什麼,青海國的酒氣味有些獨特,朕一時有些不習慣罷了。”

  她仰脖飲盡,勾著唇,朝他翻過了酒杯。

  雙九見狀,頓感失禮,連忙就要飲酒,卻被安平抬手按住了胳膊:“你還要當值,便不要飲酒了吧,朕喝了這一杯,就算是承了你的恭賀之情了。”

  “……”雙九愣了愣,只好放下了酒杯,卻沒有告退,仍舊坐著,只是沒有抬眼看她。

  安平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直到感到手腳發熱,才蹙起了眉頭。

  藥效發揮得倒是挺快。

  “這酒……似乎有些古怪?”她看著雙九,說出的話不自覺地染上了一層媚意。

  雙九終於抬頭,臉上神情複雜,起身走到她身邊跪下,握住了她的手:“陛下,若是難受,屬下會幫你的。”

  安平笑了起來,抬手撫上他的臉:“還是雙九對朕最好……”

  手下的肌膚泛著微微的涼意,剛好解了掌心的灼熱,安平卻並未留戀,反而收回手搖了搖:“朕好得很,你去幫朕傳個人來。”

  雙九一愣:“傳誰?”

  “是啊,傳誰呢?”安平眼波流轉地看向他,笑得越發魅惑,卻吐出了另外一人的名字:“齊遜之,去傳他過來。”

  “……”雙九鬆開了她的手,起身踉蹌著後退了一步。

  “去吧!”安平仍然微笑著,說出的話卻不容反駁。

  “屬下……遵旨。”雙九終於轉身離去,背影帶著一絲孤絕和難以察覺的難堪。

  殿門剛關上,安平便起身走到了內殿,從梳粧檯的抽屜裡摸出一隻瓶子,拔開塞子仰脖飲下。

  她坐到床沿,閉著眼睛調息了一瞬,仍然覺得有些不適。她睜開眼,發現周圍的場景都有些朦朧起來。

  這個時候雙九會忽然走這一步,實在出乎她的預料,不過未免打草驚蛇,也只好當做是個意外了。

  不知過了多久,意識仍舊清明,身上的灼熱卻還未退。殿門忽然發出一陣輕響,圓喜走了進來:“陛下,您休息了?”

  “嗯……”安平應了一聲:“沒事不要來打擾朕。”

  殿外安靜了一瞬,響起另一道聲音:“那陛下召見微臣所為何事?”

  安平微怔,笑了起來:“進來吧。”

  齊遜之推著輪椅進了內殿,見她坐在床邊,臉上還有汗,不禁有些奇怪:“陛下怎麼了?”

  安平朝外看了一眼,朗聲道:“圓喜,退出去吧,讓雙九在外值夜即可。”

  圓喜立即稱是,很快便傳來殿門關上的聲音。

  “這是怎麼回事……”齊遜之剛要發問,胳膊一緊,人已經被安平一把拉著朝床上倒去。

  對上他詫異的眸子,安平勾了勾唇,貼近他耳邊低語:“好好配合。”

  感到手臂上灼熱的溫度,齊遜之蹙了一下眉:“陛下有些不對勁。”

  “嗯,中了媚藥。”

  齊遜之愕然,隨即皺眉:“誰做的?”

  “雙九。”

  “看樣子陛下是在知情的情況下中了招。”

  “不錯,朕尚不清楚他此舉的動機,只有當做是一場奪寵的戲碼了。所以作為心腹,少師你也要配合朕演好這場戲。”

  “……”安平貼在他耳邊低語,灼熱的氣息拂過他的側臉,齊遜之微微側頭,掩飾住神情間的尷尬。

  殿門口有輕微的踱步聲,安平眸光微閃,取了床頭的空瓶擲向燭火,瓶子在地上碎裂的同時,室內陷入黑暗。

  “陛下?”門外立即傳來雙九擔憂的呼喚。

  “無妨,朕就寢了,好好在外守著!”

  殿外恢復了安靜。

  安平翻身壓住齊遜之,低聲威脅:“少師,你倒是配合點兒啊。”

  齊遜之扭頭不吭聲,直到安平的手摸上他的腰帶,猛然抽開,他才無奈地高聲嚷了一句:“陛下,您溫柔點兒……”



三五章

  二人很快就適應了室內的昏暗,窗外月光明亮,齊遜之尚可看出安平深邃眸中的笑意。

  他翻了個白眼,鬱悶道:“陛下竟然還有心思笑。”

  安平閉了閉眼,有些無力地躺到了裡側:“是啊,苦中作樂啊。”

  齊遜之轉頭看她,微弱的亮光看不清楚她的神情,只能看出她微微泛白的側臉。他抿了抿唇,笑了起來,故意湊到她耳邊吹了口氣,用極其魅惑的語氣道:“陛下,這麼辛苦,何必忍著呢?”

  安平側頭看他,挑了挑眉:“你這是引誘朕?”

  “哪裡,微臣只是不忍陛下太辛苦罷了。”

  “放心,朕若是連這點媚藥都扛不住,豈不是太不濟了?”她忽而翻身壓住他,幾乎與他鼻息相聞,邪笑起來:“倒是你,始終一副四平八穩的模樣,朕倒要看看你能不能扛得住。”

  隨著低沉的話音落下,她的手已經探入齊遜之的領口,腰帶已被抽走,衣裳輕易便散開了來,她的手掌灼熱無比,覆上齊遜之的胸膛時,仿若在他的胸口烙上了熱鐵。掌心緩緩遊移,偏偏安平還用戲謔的眼神看著他,齊遜之蹙了蹙眉,卻沒有吭聲。

  “不錯嘛……”安平笑了笑,身上越發無力,直接伏在了他的身上,氣息曖昧地繚繞在他的頸邊,手還不忘緩緩移向齊遜之的腰間……

  “唔……”齊遜之呻吟一聲,一把按住她的手,沒好氣道:“陛下,微臣殘的只是腿,其他地方可都正常著呢!”

  “那你就好好地叫出來,讓外面的雙九聽到。”

  齊遜之抽了一下嘴角:“這個時候……好像應該是女子叫吧?”

  安平的手指在他胸前繞著圈圈,說出的話有氣無力:“是麼?少師倒是很清楚。”

  齊遜之扭頭:“微臣以前在宮裡可是研究過春宮圖的。”

  “那說明你研究的還不夠,朕看的那些可不是這樣。”

  “……”

  “不叫是麼?”安平忽然撐著身子坐了起來。

  齊遜之怔了怔,也跟著坐了起來,剛想問她怎麼了,下巴忽然被她伸手扣住,胳膊被她另一隻手扯著猛然拉近,她的唇便貼了上來。

  宛若陡然間掀起了滔天巨瀾,齊遜之的腦中空白了一瞬才回過神來。安平的唇細細地碾磨著他的唇瓣,眼睛卻始終帶著笑意盯著他,好似一池幽潭,將其扯入其中,再難掙脫。

  太可怕了,明明中媚藥的是她,可偏偏意識最清醒的也是她。齊遜之卻覺得自己已經沉淪在她深邃的眸光裡。手不自覺地攬住她,雙唇微啟,仿佛迎接,安平便毫不客氣地攻城掠地。

  “唔,陛下……”齊遜之擁緊了身前的人,肩頭衣裳半褪,人已漸漸沉溺,含糊不清的話語如同夢囈。

  安平的唇沿著他的下巴落在他的鎖骨,手沿著他光潔的肩頭慢慢摩挲,低笑起來:“就這樣,子都,你配合的很好。”

  齊遜之猛然驚醒,睜開眼睛看她,卻只看到她汗水淋漓的臉頰。

  外面傳來來回踱步的輕響,他抿了抿唇,終於主動擁住安平躺了下來,沖她笑了一下,開始賣力演戲:“啊,陛下您輕點……別、別摸那裡……”

  安平埋頭在他頸邊滿意地悶笑,手從他的肩頭移到了脊背,寸寸摩挲,伴隨著他刻意的呻吟輕喘,分外**。

  然而下一刻他卻忽然發出了一聲輕嘶。安平手下一頓,手下凸起的線形明顯是道疤痕。

  兩人安靜了一瞬,齊遜之又嗔怪地嚷了一句:“陛下,您弄疼微臣了……”

  安平的手輕輕拂過那裡,低聲道:“這是上次在城門口弄傷的?”

  “嗯。”齊遜之垂眼看著她的額角,笑了笑:“快長好了,其實並不是很疼。”

  “子都,對不住……”

  齊遜之一怔。

  “小不忍則亂大謀,朕只能當做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城門口發生的事暫時也不能追究,這傷因朕而受,朕又虧欠了你。”

  齊遜之勾了勾唇角,語氣柔和下來:“陛下怎麼忽然說起這些了?”

  安平沒有接話,手沿著他的腿慢慢下移,最終按住他受傷的那條腿的膝蓋,側過臉看著他:“還有這腿疾,朕也一直沒有深究,當年對方既然能在宮中動手,你該明白其中棘手程度。”

  “是,微臣明白。”

  安平頓了頓,忽然笑了一下:“說起來,以前秦樽在國子監欺負朕的事情,你可還記得?”

  齊遜之疑惑地“嗯”了一聲。

  “後來他卻再也不敢欺負朕了,你可知是何原因?”

  “微臣不知。”

  “因為有人教訓了他,之後他便特別害怕那人,每次見到他便幾乎要繞道。”安平盯著他的鼻樑,唇幾乎貼上他的耳朵:“那人莫非便是你?”

  齊遜之僵了一下,繼而失笑:“陛下是不是弄錯了,微臣可是有腿疾的。”

  安平伏在他肩窩處喘了口氣,身上的汗水幾乎浸濕了他的衣襟,說出來的話也越發軟綿綿的沒有力氣,按著他膝蓋的手卻加重了力道:“朕最恨被騙,但是只有這件,反倒希望你是騙了朕,那樣朕也能減輕些愧疚。”

  齊遜之攬著她的手緊了緊,面上卻笑得若無其事:“陛下說這些作甚,微臣既然自願成為您的心腹,便不會再計較過往了,您自然也無須內疚。”

  安平沒有做聲,反而喘息的更厲害了些。齊遜之連忙要撐起身子看她,卻被她翻身壓住:“子都,朕今晚若是真要了你,你會怎樣?”

  藥效顯然還沒退,安平的意識雖然仍舊清明,卻也的確很辛苦,整個人已經如同浸在了水裡,衣裳早已濕透。齊遜之垂下眼簾勾了勾唇:“總之不至於尋死覓活。”

  “嗤……”安平笑了一聲摸了摸他的臉:“放心,朕開玩笑的,今晚的事絕對不會張揚出去,你的清白能保住。”

  齊遜之斂目,偏過了頭:“那就多謝陛下了。”

  安平已經完全沒有力氣,整個人都伏在了他的身上,頭擱在他的肩頭輕輕喘息,身上的熱度似乎有所減退了,人卻像是經歷了一場戰爭,幾要虛脫。兩人緊貼在一起許久,她忽然低笑起來,語氣曖昧地道:“子都,你竟然動情了……”

  “陛下!”齊遜之難堪地側過頭:“微臣好歹也是個男人。”

  何況還是對著你!

  大概是出於尷尬,兩人都陷入了沉寂。過了許久,感到頸邊傳來均勻的呼吸,齊遜之才側頭看了一眼,發現安平已經閉上眼睛,竟然睡著了。

  大概是太累了。

  刻意製造的動靜早已清楚的傳送到殿外,圓喜早就尷尬地躲遠了。只有奉命值守的雙九靜靜立在門邊,宛若石雕。月光傾瀉在地上,冷然若寒霜一片,勾勒他的身影,寂寥而狼狽。

  他曾經清清楚楚地對安平說不會介意她坐擁美男無數,所以事到如今也怪不得別人。

  仰頭看了看那輪孤月,他握著劍柄的手猛然撰緊。

  他不想輸給那個人,可是計畫已經被破壞。這一場謀劃雖然倉促,卻並非出於一時意氣,只是其中終究還是摻雜了太多私人情感。

  果然是個難以捉摸的女子,在他以為她對自己有意時,她卻明明白白的把機會給了別人。

  齊遜之……

  他眯了眯眼,之前一直以為劉緒才是障礙,倒恰恰忽略了這個一直跟安平不對盤的齊少師了。想必是有些手段的,不然為何今晚偏偏是他入了宮?

  夜深人靜,月光越發透亮,將他整個人都照的清清楚楚。臉仍舊是那張可愛的包子臉,但是神情卻再無過往的青澀,只有無盡的肅殺和孤傲……

  之前的藥力實在太強,一向慣於淺眠的安平被折騰了許久,頭一次睡得這麼沉。

  齊遜之動了動胳膊,讓她躺得舒服些,直到此時,一直緊繃的神經才稍微放鬆了些。他盯著帳頂看了許久,忽然覺得有些好笑,自己竟然意外的爬上了龍床。可若是安平今晚沒有召他,換成別人,又當如何?

  手忽然撰緊,他側頭看著身邊的人,輕輕歎了口氣。一直都是遠遠地看著,靠近了才發現,原來自己根本做不到淡然。這麼多年來早已習慣了只看著這一人,怎能輕易割捨?

  他果然早已一敗塗地。

  懷裡的人呼吸均勻,神情安寧,只是似乎是做了什麼夢,長睫微顫。

  齊遜之忽然覺得很滿足,她這模樣,自己是第一個看到的人吧?

  但願他是唯一一個能看見這一幕的人。

  許久未動,胳膊有些酸麻,他側過身子,儘量不驚醒她,安平卻忽然一把扣住他的肩胛,低呼了一聲:“毒……”

  齊遜之被她手下的力道弄得一陣生疼,待聽見她的話,瞬間明白過來,連忙拍著她的背輕聲安撫:“陛下,沒事了,您已經是帝國的主宰了,再也沒人能傷害你了。”

  安平動了動身子,安穩下來,繼續睡了過去。

  齊遜之皺了一下眉,這藥竟然這麼烈,意志堅定如她這般的人竟也會被弄得放鬆警惕,若是平時,只怕一點響動她便會驚醒了,更別提說夢話了。何況做的還是幼年時差點被害的噩夢。

  他的視線飄向視窗,雙九為何突然這般處心積慮地要爬上龍床?為了達成目的,竟還不擇手段地用了這般烈性的藥物。

  眼神瞬間冷然,待轉頭看向安平,又轉為柔和。齊遜之吻了吻她的額角,雙手擁緊了她,喃喃自語:“我很高興你今夜招來的人是我……”

  夜寂無聲,懷裡的人靜靜地睡著,片刻後,緩緩睜開了深邃的眸子,神情疲倦,眼神卻很清亮……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53 PM

三六章

  安平登基的消息傳到青海國,自然引來貴族們的震驚。

  雖然不甘願,但言出必行乃是女子本色,青海國自不會違反契約。所以賢王東德卓依收到消息不久便寫了國書送往大樑。

  因之前沒有公開,此事還是個秘密,國書遂由專使送到了曾任使臣的劉緒手中,請他代為轉交。

  然而一早便沒有看到安平的身影。上朝時雙九神情詭異地過來說了一聲“陛□體不適,今日免朝”便走了,弄得一群大臣莫名其妙。

  劉緒覺得古怪,畢竟剛剛登基不久,安平此時就算帶病上朝也不算稀奇啊。

  難道病的很嚴重?

  青海國的事情耽誤不得,劉緒想了想,還是決定將國書送去安平的寢宮……

  一直到辰時安平才醒,轉頭看了看,卻見齊遜之已經坐在床邊,只著了素白中衣,髮絲散在肩頭,手中拿著一卷書靜靜地看著,顯然也是剛起不久。

  聽到響動,他轉頭看來,笑了一下:“陛下總算醒了,圓喜已為您準備好了熱湯,先沐浴過換了衣裳再說吧。”

  安平穿著汗濕的衣裳睡了一宿早就不舒服,聞言坐起身來點了點頭。那藥實在太烈,她一個練過武的,熬了一夜竟如同虛脫了一般,到現在也仍舊沒有什麼力氣,只怕還要好好補一補身子才行。

  齊遜之看她臉色泛白,便知道她還沒恢復,便替她朝外喚了一聲圓喜。

  圓喜哪知什麼內情,招來宮娥伺候安平去沐浴時還神情曖昧地看了齊遜之好一會兒。

  哎喲,看不出來齊少師文文弱弱的,還挺厲害呢!

  齊遜之被這眼神盯得難受,偏偏自己外衣被安平的汗水染濕了,一時之間也只好只待在這裡。最後乾脆請他派人去齊府報個信,才算是把他支走。

  沒一會兒安平沐浴完畢,裹了輕便的單衣,由兩個宮娥扶著走到了內殿門邊。想起齊遜之在,不願被他人撞見毀其清譽,便擺擺手遣退了兩人,自己走了進去。

  先前折騰了一夜,又泡了熱湯,此時走路都有些飄忽。這頹弱的感覺讓安平很鬱結。齊遜之見狀放下書卷,在她走近時抬手托住她的胳膊,扶著她在旁邊的梳妝桌前坐下。

  安平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朕還是第一次這般狼狽。”

  “陛下放心,微臣不會說出去的。”

  安平冷笑一聲:“敢說出去就拔了你的舌頭。”

  “是是是,微臣遵旨。”齊遜之笑的很是敷衍:“早知這般難受,陛下昨晚又何需隱忍?”

  “人若是不懂如何在生活中取樂,便容易活得不快,但毫無理性、毫無道德地放縱享樂,又會讓人生更無意義。”安平看了他一眼:“朕只是按照自己的原則來做罷了。”

  齊遜之笑了笑,忽而對她一向風流輕佻卻又潔身自好的品行有了更深的理解。也是,她向來都有自己的準則,豈會因一些小小的意外輕易更改。

  鏡中映出的臉有些憔悴,安平皺了皺眉,中原藥材大多藥性溫和,這藥這般兇猛,只怕來自異域。也許這是個契機,能讓她查到雙九的真實身份。

  她想事情想的太入神,直到手裡拿著的梳子被身旁的人拿了過去才回過神來。

  “陛下沒有力氣的話,微臣替您梳好了。”齊遜之笑著揚了揚梳子,說著便替她緩緩梳理起來。

  青絲如墨,長及腰下,他梳的很細心,竟一點也沒弄疼她。安平從鏡中看著他垂著眼簾專心為自己梳頭的模樣,抿了抿唇。

  其實齊遜之也在悄悄觀察她的神情,但是鏡中的人臉色如常,看不出任何端倪。

  “陛下,劉少傅求見。”

  忽然的稟報讓殿內的兩人都怔了怔。

  安平沒有做聲,圓喜一向最有眼力,自己不說話,他就該明白,一定會想辦法支走劉緒的。

  實際上圓喜從開始就在試圖支走劉少傅,只是一向寡言少語的雙九忽然搶在他前面說了一句“陛下並無大礙,少傅大人寬心”,便讓他不好找理由了。

  他氣憤地瞪了一眼雙九,確定殿內不會給答覆了,才又開始勸解劉緒:“少傅大人,陛□體雖無大礙,但終究也不舒服,您還是先回去吧,有什麼事明日再說不遲啊。”

  劉緒道:“還是煩請公公再稟報一次吧,就說是青海國內送來的國書,請陛下及早過目為好。”

  圓喜沒有辦法,只好又進了殿內,在內殿門邊稟報了一次。

  安平很是無奈,劉緒是實在人,遇到事情自然要辦妥了才放心,看來還是要親自出去看看才行。

  她撐著梳粧檯的桌面要站起身來,忽然頭皮一疼,“嘶”了一聲,忙抬手捂住痛處,袖口恰好拂過梳粧檯上的一盒胭脂,掉落在地,發出“啪”的一聲脆響。

  見她險些摔倒,齊遜之趕忙伸手接住她,垂眼去看,原來是先前梳頭時,她的頭髮與自己散在胸前的髮絲纏繞到了一起。

  “陛下!”殿外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安平還沒來得及做出應對,門便被推開,劉緒一臉憂色地站在門口,待看清室內情形,頓時大驚失色:“這……”

  淩亂的床榻,單薄的衣裳,那兩道相互依偎的身影……

  他踉蹌著後退了一步,手中的國書掉落在地竟也不自知。

  圓喜連忙跑過來擋住門,訕笑著圓場:“少傅大人,您還是先回去吧,呵呵……”

  劉緒盯著那兩人看了許久,他們卻誰也沒有回頭。

  他仿若失了魂,再也待不下去,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早就忘了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一切發生的太突然,他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場景。一定是他看錯了,沒錯……

  門邊的雙九看著他狼狽的背影,忽然覺得他跟昨晚的自己很像。

  一直到了宮門口,劉緒仍舊沒有回過神來,險些摔倒在地,幸而有人及時扶住了他:“劉公子,你怎麼了?”

  他抬眼去看,原來是周漣湘。

  “沒什麼……”

  周漣湘皺了皺眉,不明白他為何會這般失魂落魄。“你這樣出宮沒事麼?我還要去見陛下,就不送你出去了。”

  劉緒木然地點了點頭,舉步要走,忽然又反應過來,轉身一把拉住了她:“不,你不能去!”

  “啊?為何?”周漣湘詫異地看著他:“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沒事,什麼事都沒有……”劉緒撰緊了她的手腕:“總之你現在不能去見陛下。”

  周漣湘入宮是因為安平前些日子終於將她調到了自己身邊,她是特來拜謝的。只是現在見劉緒這樣子實在不對勁。左思右想不放心,她只好暫時將此事擱下,扶著他道:“既然如此,我還是先送劉公子回府吧。”

  ……

  此時殿內,氣氛有些詭異。

  之前安平不看劉緒是因為自己這模樣會讓他看出端倪,齊遜之則是不願直面他受傷的一面。

  他盯著那縷纏繞在一起的髮絲看了許久,終究還是用梳子一絲一縷梳理開來:“陛下,微臣該回去了。”

  “嗯。”安平點了一下頭,撐著身子站了起來,守在門邊的圓喜立即上前扶著她坐到了床上。

  齊遜之取過外衣披上,束起頭髮,看了她一眼,出了殿門。

  雙九守在門邊,見他要出門,立即搭手道:“讓屬下來幫少師大人吧。”

  齊遜之抬眼看他,不動聲色地點了一下頭。

  雙九幫他邁過門檻,正要送他下臺階,忽然故意晃了一下輪椅扶手,在其無暇顧及其他時,一掌拍向他頸側,卻又在距其肌膚幾寸處生生停住。

  齊遜之豎著手掌,擋在自己臉側,隔開了他襲來的那掌。

  “少師大人好俊的功夫。”

  齊遜之轉頭看他,眼角餘光掃過殿門,忽而鬆手,朝前摔倒在地。

  圓喜得了安平吩咐,出來幫齊遜之出宮,沒想到剛走到門邊便見他在雙九面前摔倒,雙九一手還未收回,顯然是他動的手!

  他連忙跑了過來,扶著齊遜之坐好:“少師大人,您沒事吧?”昨晚他還在懊惱著之前太關注劉緒,反而揣摩錯了陛下的心思,如今在他眼裡齊遜之已經成功上位,自然一有機會就積極地套近乎了。

  “無妨……”齊遜之忍著疼痛看了一眼雙九,蹙了蹙眉,自己推著輪椅朝前走了。

  圓喜轉身看了一眼雙九,神情有些幸災樂禍,然後風風火火地朝殿內走去了。

  雙九沒有動,只是盯著齊遜之的背影深思。

  氣息不算渾厚,大概是身子弱的緣故,但是反應卻這般敏捷,到底還是有些本事的。乍一看他分明是個不會武藝的,之前也從沒有人見過他展露功夫,原來竟隱藏得這麼深。

  其實若不是周圍無人,齊遜之也不會出手,他早已習慣了隱藏,甚至忘了自己身上還會一些拳腳功夫。在即將轉過假山一角時,他停住轉頭,看了雙九一眼,眼神森寒如出鞘之劍。

  後者一怔,這才明白過來。他動手是為試探,而齊遜之出手則是出於對他的警告。

  想不到他這般護著安平陛下……

  而此時圓喜已經興高采烈地在安平面前打起小報告來了:“陛下,奴才真沒看錯,雙九仗著您平日裡寵愛竟然敢對少師大人動手,您說他是不是太目中無人了?少師大人本就身子不好,他竟也下得去手!哼,奴才早就發現他心機不善,面有凶相,不是好人……”以下省略幾萬字……

  安平躺在床上闔目養神,仔細地聽完之後,擺手道:“去禦膳房傳些清淡的膳食來,再去太醫院配些溫和的補藥,然後守在門邊不要讓任何人進來,朕要好好休息。”

  “……”圓喜撅著嘴不甘不願地出去了。

  陛下您到底有沒有聽見奴才的心聲啊,雙九那樣一心要攀高枝的侍衛您不能不管啊!>_<



三七章

  休養了一天安平已然大好,恰逢西戎使臣再度求見,她本打算就此接見,卻在上朝時改變了念頭。

  禮部尚書提出此事後,一干大臣俱是一副不聞不問的模樣,甚至還有些看好戲的成分在其中。

  安平一身朝服,威嚴地坐在龍椅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諸位大臣的神色,眸光漸漸森冷。

  如今雖然已經登基,滿朝文武對她不滿的仍大有人在,明裡不說,遇上事情暗地裡動手腳的也不少,看這情形就知道。若是此時召見使臣,豈不是給外人看了笑話?

  看來是時候讓他們接受自己這個新主子了,若是無法自己接受,便強制他們接受……

  不久趙王府舉行春宴,蕭竛力邀群臣,許多大臣到訪。焦義德也去了,卻沒有見到蜀王。

  想起當日蜀王在殿上衝撞了安平,此時不再與他人接觸,倒也正常。焦老爺子搖頭歎息了一陣,掀了衣擺坐入席中。

  來之前焦清奕還特地勸阻過他,說上次趙王得罪了陛下,最好莫要再與其接觸。但是焦老爺子覺得蕭竛好歹是皇族,請了自己哪有不去的道理,所以還是到了場。

  不過今日倒有些不同,若是往常,趙王一定會將其奉為上賓,此時卻是與他的下屬——任十三道監察禦史的李銘尋有說有笑。

  焦老爺子人雖耿直,卻也不傻,一看情形就知道是因為自己兒子是安平陛下的心腹而遭到排擠了。他搖頭歎了口氣,如今大局已定,難道你們還指望會有更改麼?

  他端起酒盞默默喝悶酒,再不過問周遭情形,直到旁邊坐著的某位官員捅了捅他的胳膊:“禦史大人,您看咱們要不要先走?”

  焦老爺子一愣,莫名其妙地看著他:“為何要走?”

  那官員左右看了看,湊近他小聲道:“您沒聽見在場大人們的言論麼?雖然隱晦,但若是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傳到陛下耳中,咱們可都要遭殃啦。”

  焦義德先前根本沒有聽他們說話,自然不知曉其中內容,剛想問他們說了什麼,卻聽上方的趙王蕭竛笑道:“諸位大人還是莫要再談論這些了,陛下已然就位,豈容吾輩置喙?今日只喝酒,莫談政事吧。”

  這番話說來甚為誠懇,帶著他慣常的柔弱之態,加上那種想阻止又阻止不了的尷尬笑容,還真的阻止了大家的討論。

  不過安靜不過只持續了一瞬,忽有下人撞開門沖了進來,在眾人驚愕的眼神裡跪下,急切的稟報道:“啟稟王爺,陛下剛剛派焦將軍抄了李禦史的府邸,現在已經帶人朝咱們王府來了!”

  “什麼?”

  趙王驚愕起身,身邊的李銘尋已經呆住,好不容易回過神來,立即不管不顧地朝門外奔去,打翻了身前的酒水也顧不上,一時間杯盤狼藉,眾人盡皆大驚失色。

  剛跑到趙王府門口,便見一群士兵手執火把迅速地沖了進來,分列兩邊站定。不多時,一身戎裝的焦清奕便走了進來。

  見到門口的李銘尋,他二話不說就招呼人將其綁住:“正要尋李禦史,您倒是自己送到門口來了!”

  李銘尋又氣又急,想起先前那下人稟報的話也不知是真是假,登時就要落下淚來:“焦將軍,你老實告訴本官,本官家中是不是真的……被查抄了?”

  焦清奕看了一眼已經湧到前庭的諸位大臣,冷笑了一聲:“千真萬確。”

  李銘尋晃了晃身子,險些便要暈過去。

  焦清奕邁著步子在眾人面前踱了一圈,沉聲道:“陛下有旨,十三道監察禦史李銘尋濫用私權,結黨營私,慫恿趙王謀反,其罪當誅!”

  李銘尋瞪大了眼睛,怒喝道:“一派胡言,本官怎會成了慫恿者,本官是冤枉的!”

  “李大人,勸您還是省省力氣吧,陛下早有論斷。”焦清奕打斷他的話,眼神掃過後方諸位早已變色的大臣,見到自己的父親時,微微蹙了一下眉,而後揮了一下手:“統統拿下!”

  趙王忙站出來道:“焦將軍這是做什麼?本王府邸,豈是你想拿人便拿人的?”

  “趙王殿下誤會了,末將職權有限,豈能隨便拿人?”焦清奕抬起雙手朝皇宮方向拱了拱:“不過陛下早有聖旨,見到十人以上官員私會,便做私結朋黨論處,所以末將只有將諸位押解了以聽候陛下吩咐。”

  有人氣憤道:“難不成你連自己的父親也要拿?”

  焦清奕自懷間取出一塊權杖亮了亮,面若寒霜:“末將說了,統統拿下!”

  眾人無言以對,瞬間便被士兵們綁了起來,連趙王身份尊貴也不能倖免。前一刻還言笑晏晏的春日宴,頃刻間便電閃雷鳴,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二日上朝,安平神色如舊,百官卻是戰戰兢兢。很快犯事的十幾位大臣便被帶上了金殿,齊遜之從前方轉頭看去,心下了然,安平這次真的是要樹立威信了。

  殿上跪了一地的人,百官噤聲,莫敢多言。李銘尋卻是頭一個開口,連連聲稱自己有罪,但罪不當誅。安平不動聲色地聽完,冷笑不語。

  她捏了個私結朋黨的罪名將這些人押來,本就罪不當誅,但是李銘尋不同,她忍耐到此時才動手,便是打算靠他收網捉大魚的,但他若是直到此時還護著那人,便必須要誅!很顯然,他已經選了保全那人,對方果然是個難纏的角色。

  她朝圓喜看了一眼,後者會意,立即自袖間取出一疊信件朝諸位大人眼前送了送,以作展示。

  “李愛卿句句動情,朕聽了也不禁心生惻隱,然證據確鑿,你指使下屬私造兵器,販賣私鹽,大行叛逆之道,朕如何能恕你無罪?”

  李銘尋驚懼地往後癱倒在地,定是有人出賣了他!可是這些事豈是他一人做的?為何最後卻全都成了他一人的罪過?

  見他臉色慘白,驚駭非常,其他官員已是信了,心中不禁對龍椅上的女子生出一絲寒意。不動聲色地就破了一起謀逆案,朝中必然四處都是她的耳目,看來以後要加倍小心才行。

  安平起身道:“李銘尋意圖謀反,還試圖牽扯進趙王,實在罪不可恕,李家上下,一個也不能留!”

  李銘尋慘呼一聲,忙不迭地叩頭,頃刻便滿額是血,哭喊道:“陛下,罪臣該死,但是罪臣一家老小實在不知情啊,還望陛下法外開恩啊!”

  一旁的趙王也嚇得白了臉色,垂著頭不敢吭聲。

  安平見他始終不肯開口指證幕後之人,冷哼道:“朕已經法外開恩了,不然便該判你個誅九族!”

  李銘尋猛然驚住,白眼一翻,暈倒過去。

  其他被綁著的大臣俱是渾身顫抖,大氣也不敢出。

  “另外,朝中與李銘尋一案有牽連者,全部削去官爵,子孫永不可入朝。”安平轉頭看向蕭竛:“趙王在京中待得也夠久了,是時候回去鎮守邊疆了。昨晚之事,朕知道皇叔您是受了牽連,但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所以朕有個提議。”她頓了頓,緩緩走下玉階,在蕭竛低垂著的頭邊停住:“皇叔照舊領兵戍邊,朕不責罰您,但是朕把醜話說在前面,若是西南邊境有半分閃失,李大人的下場您也看到了!哦,為表朕之關心,還是將您在封地的家人接往宮中安置吧,朕定會好好照料他們的。”

  蕭竛顫抖著身子半晌,重重地叩了頭:“微臣遵旨。”

  安平無聲冷笑,轉身朝玉階上走:“至於其他人,統統貶官一級,罰三年俸祿,領十軍棍。”

  眾人惶惶稱是,早已苦不堪言,不說別的,只那十軍棍,豈是誰都能受得了的?

  “不過焦禦史年事已高,又一向忠心不二……”安平故意拖著調子,迎上焦義德驚詫的雙眼:“所以朕特免你除去那十軍棍的處罰。”

  “罪臣……謝主隆恩。”

  不止焦義德,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安平說的那個理由是胡謅,之前對她反對聲最高的不就是焦禦史?現在放他一馬,無非是看在他兒子是自己心腹的份上罷了。

  想到這點,眾人瞬間恍然,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也不過如此啊……

  安平站在上方斂去了所有神情,聲音驀然森冷:“在場諸位大多是太上皇身邊的重臣,爾等是心念舊主也好,是不服女子也罷,朕如今身在此位已是事實,天下終是我蕭家的天下,朕乃九五之尊,天命所歸,已是不可更改!若有不服者,三日內卸官歸鄉,朕絕不阻攔,但留下的只能為朕之臣,有心懷不軌者,朕必誅之!”

  最後四字以沉穩淩厲地語調落入眾人耳中,讓所有人都不禁有些畏懼。連一向熟知其秉性的齊遜之也心悸了一下。

  臨近下朝,太傅劉珂終是心有不忍,請奏道:“陛下息怒,李禦史雖犯下滔天大罪,但微臣聽聞他有一幼女不過剛剛滿月,陛下是不是……”

  “太傅莫不是沒有聽清?朕說了,滿門抄斬,一個不留!”

  話音落下,安平拂袖離去,眾臣惶恐拜倒:“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周賢達看了一眼劉珂,雖心有同情,卻忍不住暗暗點了點頭。

  之前還以為她身為女子會難逃婦人之仁,甚至連崇德陛下也同他們提過這點,但如今看來,她不是沒有膽識,更不是毫不知情,而是忍著沒有動手。

  先禮後兵,不吃敬酒,便只有灌下穿腸毒藥。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政權天下,陰謀紛爭,終究免不了流血犧牲,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你不動手,便會有人將你生吞活剝。朝堂詭譎,身在至高之位,更是容不得半分掉以輕心。

  齊遜之朝安平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幾不可察地歎了口氣,身在此位,該有多累?

  轉頭看向空蕩蕩的身邊,他斂目悵然,慶之幾日稱病不朝,也不知怎樣了。他曾想過找個機會與他言明,卻沒想到最後恰恰是用了最直接的方式……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54 PM

三八章

  首輔府的書房內,劉珂歎息著對周賢達道:“觀遠兄,陛下忽然這般淩厲行事,是不是有什麼計畫?”

  “陛下一直都有計劃,吾等猜不透,便乾脆跟著走就是。”周賢達拍了拍劉珂的肩,笑道:“且不說這個,朝卿,前些日子我那閨女是不是送你家慶之回府了?”

  劉珂想了一下,點了點頭:“是有此事,觀遠兄問這個做什麼?”

  “哈哈,你還真是個榆木腦袋!愚兄沒親眼見到都知道此中有異,你竟然還蒙在鼓裡。”

  “哦?何異之有?”

  周賢達瞥了一眼坐在一邊的齊簡,湊近他低語:“那日聽漣湘身邊的丫鬟說,前年他們倆便在中元節見過了,前些日子我還一直在想那丫頭一直神不守舍所為何人,卻不想正是為你家慶之啊。”

  “誒?”劉珂皺了皺眉:“不太可能吧……”他看他兒子經常提起安平陛下,應該是對她有意吧?何時跟周家閨女牽扯上了?

  齊簡在旁不滿道:“說這麼小聲我便聽不到了?就知道觀遠兄偏心,你家有閨女便只曉得往劉家送,我當初還想讓她做我齊家兒媳,奈何被慶之那小子搶了先,真是氣結!我家遜之哪裡不好了?不就是有個腿疾麼?”

  周賢達憋著笑道:“無淵,你家子都明明都在宮中過過夜了,還這般說,莫不是得了便宜還賣乖?”話是這麼說,但其實周賢達並不肯定,因為當日只是有人看到齊遜之一早出宮而已。

  “嗨,別提了。”齊簡鬱悶道:“我也以為真的有什麼,跑去問遜之,誰知只是幫殿下處理了一夜的政務,你說氣人不氣人?陛下不願招了他,還讓他勞心勞力,即使身為臣子,我也要有怨言了啊!”

  劉珂胡亂搖了搖手:“你們別一人一句,我都聽糊塗了,慶之那孩子分明是對陛下有意,怎麼又扯上漣湘了?”

  “陛下?”周賢達攤攤手:“你可知在青海國皇后娘娘還逼過陛下成親,結果她借了西戎的幌子二話不說便跑回國了。看她那模樣,分明對婚事半分念頭也無,所以指望陛下的話,你還不如指望我家漣湘來的實際呢!”

  劉珂聞言不禁發起了愁,他也注意到了,安平陛下似乎完全沒有成親之意,之前還風流一些,現在卻成天專心政務,一副明君模樣,竟連原先的輕佻也丟棄了。這本是好事,可是近日來兒子情緒不對也是事實,已經多日稱病不朝不說,還不願告訴他原因,怎麼想都不對勁。

  雖然希望兒子與陛下成就好事,但是劉珂那時是出於對陛下有個交代。實際上自從沾染上了安平,劉緒的情緒便一直處於起伏不定的狀態,如今回頭想想,當時追他回頭,做得究竟是錯是對呢?

  想到這點,他不禁好奇地看向齊簡:“無淵,你家子都是如何與陛下相處的?”

  齊簡抖了一下:“此事就更別提了,每次我都提醒他莫要與陛下爭鋒相對,陛下是害了他腿疾,可是終究是陛下啊。但這孩子頑固的很,最喜與陛下鬥嘴,好在至今陛下未曾怪罪,不然十條命也不夠砍的。”

  劉珂又道:“那子都可有出現過魂不守舍,心緒不寧,茶飯不思,寢食難安之症?”

  “當然沒有!”齊簡一口否認後與周賢達對視了一眼,齊齊一驚:“你家慶之這是病了啊!”

  “哈?”

  周賢達搖頭道:“指望你這個榆木腦袋能懂也不太可能,這分明是相思病嘛。”

  周賢達年輕時是三人中最為風流的,對這些小兒女心事最為熟悉不過。相比較而言,劉珂最為木訥,自然不及他想得透徹,聞言不禁焦急起來:“這般說來,可要如何是好?”

  周賢達想了想,問道:“朝卿,慶之是從何時出現此症的?”

  “嗯……大約正是漣湘那日送他回去之後。”

  “那就對了嘛!”一心想要為女兒套住劉緒這個好郎君的周首輔奸險地笑了起來:“現在還說你兒子對我家漣湘無意?”

  “……”劉珂蹙眉,難道真的是為了周漣湘?

  齊簡在旁憂傷地托著下巴:“你們兩個結親家去了,我家遜之該怎麼辦呢……”

  臨近傍晚,宮中安靜非常,有人提著一隻方形食盒快步朝皇帝寢宮內而去。

  到了門邊,圓喜立即接過,朝他揮了一下手,來人便悄然隱退。

  圓喜拎著食盒進了門,直走入內殿,將食盒放在軟榻邊的地上。倚在榻上的安平坐起身來,朝他揮了一下手:“快打開,別悶壞了。”

  圓喜連連稱是,揭開食盒的蓋子,露出一個裹著繈褓的嬰兒。

  “陛下,您要不要看看?”圓喜抱著孩子送到她眼前。

  “朕殺了她全家,她不會願意看見朕的,你帶著就好。”

  圓喜遺憾地應下,隨即悚然:“誒?陛下,怎麼是奴才帶啊?”他鼓了鼓腮幫子:“奴才一個……一個太監,如何帶孩子嘛……”

  “太監才好啊,既當爹又做娘啊。”安平揶揄地看著他。

  “陛下……”圓喜托著懷裡的孩子一副進退維艱的模樣:“這可是一條人命啊,若是不小心被奴才給弄沒了,奴才會一輩子寢食難安的,你看她又圓又嫩,這般可愛……”以下省略幾萬字……

  “好了,好了……”安平拍了拍耳朵:“你最近真是越來越囉嗦了,朕與你說笑呢。”

  圓喜聞言頓時喜笑顏開。

  安平指了指嬰兒:“她是誰?”

  “哈?”圓喜一愣,下意識便道:“李禦史家的……”

  “閉嘴!”安平瞪著他:“你記住了,她現在姓林,不姓李。”

  “啊?姓林?”

  正說著,外殿響起了一道聲音:“陛下,微臣到了。”

  安平朝圓喜使了個眼色,後者連忙放下孩子出去迎了人進來,原來是林逸。

  “參見陛下,不知陛下召見所為何事?”

  “免禮吧。”安平指了指食盒,笑道:“朕今日想做回送子觀音罷了。”

  林逸一愣,順著她的手指看向食盒,愣了愣:“這是……”

  “先生與沈愛卿也是時候辦喜事了,雙喜臨門豈不是更好?”

  此時怎會忽然多出個孩子?林逸心思一轉便知道定是她手下留了情。他抱起孩子看了看,見她乖巧地睡著,臉上露出笑意,卻轉頭對安平故意道:“陛下,微臣將來可是會告訴她真實身份的喲。”

  “想說便說吧,朕敢留她,又豈會懼她?”

  “哈哈,說的是,如此微臣便謝過送子觀音娘娘了。”

  安平笑了笑,揮揮手,他便又將孩子放入食盒,悄然拎出了宮去。圓喜跟去給他打掩護,沒一會兒回來,手裡卻多了一份摺子。

  “陛下,剛才太傅大人說將這個遞給您,請您一定要私下過目。”

  “哦?”安平立即正色,還以為是什麼軍國大事,等展開奏摺一看,卻發現並非如此。

  劉珂在奏摺中說,希望她能為兒子劉緒和周首輔之女周漣湘賜婚。

  她皺了皺眉,太傅此舉是在試探她對劉緒的態度,還是真心所為呢?

  其實若是雙方有意,大可以直接定下親事,但是因為劉緒之前是崇德陛下口中的駙馬候選人,要想另結親事,便必須要通過安平這一關,安平說不要,他才能去娶別人。不過真要那樣,劉家便免不得要失些顏面,所以劉珂便提出讓安平賜婚,這樣一來,雙方都有臺階下。

  安平捏著摺子思索了一瞬,不免聯想到是因為劉緒那日受了傷害才生出了這樣的念頭,自然不可草率行事,便讓圓喜去劉府傳他入宮前來問話。恰好周漣湘也在禦書房當值,便也命其將之一並傳過來。

  沒一會兒周漣湘便到了,安平在桌後坐下,沒有說話,她便也不敢做聲。直到劉緒跟在圓喜身後進了門,安平才指了指凳子道:“坐吧,今日私下說話,不必拘禮。”

  圓喜已經關了殿門守在外面,周漣湘恭謹地坐了下來,劉緒行禮後卻停頓了許久才跟著坐下。

  安平看了看他的神色,短短幾日不見,他已消瘦不少,那身湛藍的錦袍都顯得寬大了許多,坐在那裡許久也沒有看她一眼。想起當日他在青海國對自己的告白,她心中多少有些不忍。

  她自問從不耽於男女情愛,但劉緒是第一個對她誠心誠意袒露真心之人,即使無意,當時內心也是有震動的。

  三人沉默了一瞬,她才開口道:“朕今日找你們二人前來,是要詢問一事。”她將面前的摺子推到劉緒跟前:“這是令尊剛剛送到的奏摺,朕想知道你自己的心意,若是你也願意,朕便允了。”

  劉緒神情微動,接過來展開看了看,臉色忽而蒼白,接著立即站了起來,退後一步朝安平行禮道:“微臣不能答應。”

  安平見他這樣子便知道是太傅自己做的決定,大概是太擔心兒子了。說到底,終是她惹出來的……

  周漣湘早已不解了半天,忽而接受到安平眼神的示意,便也接過那份摺子看了一眼,瞬間大驚失色,騰的一下站了起來,高聲道:“陛下,這……這萬萬不可啊!”

  安平有些愕然,劉緒的心思她知曉,可是周漣湘一向溫順,忽而這般激烈的反對,還真是出乎她的意料。她點了一下頭:“莫急,漣湘有什麼想說的直言便是。”

  周漣湘咬著牙不吭聲,只是使勁絞著衣角,臉漲的通紅卻說不出話。

  “漣湘,朕說過,以後要記著抬頭,什麼話都可以直說,你已經是朝廷命官了。”

  周漣湘聞言霍然抬起頭來,神情卻仍舊有些猶豫,看了看身邊的劉緒,吞吞吐吐了半晌才像是鼓足了勇氣,猛然道:“微臣早已心有所屬,還望陛下明察。”

  不僅是安平,連心不在焉的劉緒也愣了一下。

  “哦?”安平笑了一下:“是何人?”

  “是……”周漣湘垂下眼簾,囁嚅了許久,小聲道:“是齊少師齊遜之!”



三九章

  從春天停留到入夏,西戎使臣終於在今日如願受到了接見,激動地都快落淚了,真是太不容易了!>_<

  金鑾殿上早已不再像之前那樣若有若無地充斥著一絲散漫的意味,反而井然有序,百官恭敬非常。

  兩位使臣今日上殿多少也是帶著一絲試探的意味來的,在青海國見安平時,她雖有氣勢,卻有些懶散之態,可如今仰頭看向龍椅上端坐著的女帝,卻是一副傲視群雄之態,不禁有些心慌。

  能在短短時間內讓男子為尊的國度臣服在她一個女子腳下,必然不可小覷。

  見禮之後,兩位使臣先是借這段時間在京城的見聞說了一通天花亂墜的讚美之詞,便將話題引向了當日所說的求親一事上。這次百官再無看戲的了,競相提出質疑,一時間雙方你來我往,相對的條件也越抬越高。

  齊遜之自下方仰頭看安平,她神色如常,不知究竟作何所想。

  很快二位使臣便意識到遭了道,反反復複談了這麼久,女帝竟然半個字也沒說,他們倆倒是快被一群大臣給繞的頭腦發暈了。

  左邊一人趕忙朝安平拱手道:“皇帝陛下,當日我國王上求親時您說過要仔細考慮,卻不知這麼長時間過去,您考慮的如何了?”

  “朕的確說過。”安平不動聲色:“但是彼時朕乃青海國女王,如今朕已是帝國皇帝,身兼二國之主,一切自當從頭再議了。”

  兩個使臣對視了一眼,暗暗皺眉苦惱,就知道會這樣。

  “不過朕倒也不是有意為難二位。”安平知道西戎不是出於真心,便打算將計就計,讓西戎王憋屈一回:“可能二位使臣也聽說過,朕向來最喜貌美男子,所以朕在和親之前有幾個問題要問。”

  聽她直接說出以前的風流帳,梁國諸位大臣頓時都有自插雙目奔出殿門的衝動。但是二位西戎使臣卻沒有在意,聽到安平將“求親”說成“和親”的一瞬,他們心中便陡然欣喜了,看來她還真動了心啊。

  “皇帝陛下請直言,我西戎雖然貧瘠,王上為求娶陛下,任何條件都會盡力答應的”

  “嗯……”安平一改往日端莊之態,斜倚在龍椅扶手上,以手支腮,另一手輕點著扶手,笑得很張揚,不羈灑脫之態竟將兩個使臣瞧得呆了呆。

  “那麼朕先問你們,西戎王年齡相貌如何,可有妻室?”

  “皇帝陛下容稟,我國王上今年剛屆而立,相貌堂堂,智勇雙全,在西域一帶是出了名的。王后之位自然空懸,身邊不過只有幾名妃子侍妾罷了。”

  “唉……”安平歎息著搖了搖頭:“那便沒辦法了。”二位使臣一愣,又聽她接著道:“朕只喜歡清白男子,所以貴國真有意和親的話,怕是困難了。”

  “……”大樑諸位大臣連自插雙目的力氣都沒了……

  安平見兩個使臣俱是一副震驚之態,轉眼看向齊遜之,挑挑眉:“少師一向最有辦法,此時朕也很為難,既不願委屈自己,又不願拂了西戎好意,你看如何是好?”

  齊遜之與她眼神輕輕一觸,察覺到她眸中那絲若有若無的戲謔,頓時了然這是要他配合做戲。想了想,故意皺眉道:“微臣一時之間也想不出好法子,但若是真心為兩國聯姻大事著想,倒也可以另闢蹊徑。”

  “哦?如何另闢蹊徑?”西戎使臣連忙發問,在場的人紛紛將視線投向了這位元一向低調的少師大人。

  “微臣認為,西戎王應當還有其他兄弟,要找一個沒有妻妾的清白王子應當不難,屆時西戎王再以數城作為賠禮,陛下倒也可以考慮。”

  “嗯,言之有理。”安平一本正經地點頭道:“既然如此,那二位使臣便回去讓西戎王擇一貌美清白的王子作為和親人選,送來梁都吧。”

  早已被齊遜之一番話弄得又氣又無語地兩個使臣在聽到這句話時已經徹底目瞪口呆,連問的問題都有些飄忽:“為、為何要送來梁都?”

  安平理所當然地攤攤手:“不是要和親麼?自然是貴國送人來此了。”

  “……”無語已經不足以形容西戎使臣的心情了。

  “當然,朕最不喜歡強人所難了,所以二位也可以直接稟明西戎王,好好準備和談吧。”

  兩個使臣暗暗懊惱,本來就是不打算和談才一直在聯姻一事上繞,不想又被她繞了回來。和談必然要割地賠款,西戎正在養精蓄銳,這般一打擊,還如何振作?

  看來今日是註定討論不出結果了,二人慌忙說了一句稟明王上後再行回復便灰溜溜地出了殿門。

  退了朝後,安平心情不錯,前往禦書房的路上一直帶著笑容。齊遜之跟在一旁,見狀笑道:“還以為陛下是真的打算接受西戎的和親條件了,不想卻是將他們耍弄了一番。”

  “話可不能這麼說,”安平睨了他一眼:“若是西戎提出的條件夠好,朕也是有可能會答應的。”

  齊遜之手下一頓,落下了一段距離。

  “對了,”安平忽而停步,轉身看著他:“前兩日朕召見了慶之和漣湘,得知了一個有趣的消息。”

  齊遜之回過神來,推著輪椅上前:“陛下得知什麼消息了?”

  已經到了禦書房門口,安平揮手遣退圓喜,朝內喚了一聲:“漣湘,你何不自己出來說?”

  周漣湘應聲出來見禮,見到一旁的齊遜之,頓時驚駭地往後退了一步,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委實豐富。

  “周小姐這是怎麼了?”齊遜之不解地看著她。

  “我……我沒事。”

  “怎麼沒事?你那日對朕說的話,便對他直說了好了。”安平抱著胳膊倚在一邊的圓柱旁,身上雖然朝服未除,卻無半點莊重之感,好似一名看客,嘴角帶著一絲淡笑。

  齊遜之被弄得一頭霧水,一邊的周漣湘又是吞吞吐吐的樣子,不免讓他有些挫敗:“究竟是何事,周小姐直說便是。”

  “這……”周漣湘悄悄看了他一眼,心中直打鼓,她何嘗遇到過這樣尷尬之事,那日在陛下面前說起也是一時受激所致,此時青天白日的,當著自己心儀的男子,叫她如何開口?

  “莫不是朕在此處,漣湘不好意思?那朕回避一下吧。”

  安平作勢要走,卻被齊遜之攔下:“微臣與周小姐並無見不得的人的事情,自然無須回避,周小姐有什麼便直說好了。”他多少有些眼力,眼前情形只怕恰恰與他想的有關。

  周漣湘聽他這般說,不禁愧然。沒錯,她愛慕他君子端方,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直說便直說,能說一次,就能再說第二次。

  她捏了捏拳,抬頭看著齊遜之,臉上緋紅稍褪:“說出來怕齊大公子見笑,但我句句出自真心,我……我心儀公子久矣,一直未曾直言,今日貿然說出,還望公子莫要嫌棄漣湘輕浮才是。”

  齊遜之沒有做聲,與他猜想的一樣,但是他沒想到會是在安平面前上演。或者說,沒想到會由她鼓動著上演。

  他轉頭看了一眼安平,後者照樣一副淡然觀戲的態度,嘴角微勾,意味不明。

  齊遜之收回視線,垂眼默然了一瞬,忽而低笑起來:“小姐一片真心,子都感激不盡,奈何造化弄人啊……”

  “啊?”周漣湘說完這番話尚未完全平復情緒,乍一聽他回話,便有些茫然。對上齊遜之的視線,卻見他一雙黑眸如同被春風滌蕩過,笑意盎然,漸漸地臉頰竟染上一絲紅暈,歎息道:“可惜……我已是陛下的人了……”

  “……”周漣湘愕然地捂著嘴,後退了兩步,不敢置信地看著他。

  安平蹙了蹙眉,卻沒有做聲。

  三人僵持在一處,如同被生生扼住了咽喉,氣氛讓人窒息。最後終是周漣湘率先忍耐不住,匆匆向安平行了一禮便慌忙告退,一向端莊優雅的形象徹底崩潰,幾乎是跑著離開了二人的視線。

  齊遜之看向安平,理了理垂在肩側的一縷髮絲,故作嫵媚地一笑:“陛下滿意了?”

  安平倚著柱子沒有動,眸色深沉,嘴角卻仍然浮著那抹笑意:“為何要說出來?不怕清譽受損?”

  “微臣又不要做什麼貞潔烈夫,要什麼清譽?”說著他好笑地歎了口氣:“不過不小心毀了陛下的清譽,倒真是罪該萬死了。”

  安平站直身子,一步步走到他跟前,身子微微前傾,雙手撐在輪椅扶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幽幽一笑:“你這是故意做給朕看的?”

  “陛下您呢?”齊遜之仰頭對上她的視線,眯了眯眼,笑容詭異:“莫非是吃醋了?”

  話剛說完,下巴已被安平一把捏住。她的拇指輕輕摩挲著他的下巴,左右轉了轉,仿若在鑒賞一件珍品,半晌,忽然道:“這張臉看了十幾年,直到如今才發現其中奧妙……”

  齊遜之疑惑地蹙眉,卻見她忽然俯下臉來吻住了他,雙唇想貼的一刹,他連心跳都漏了一拍。

  安平顯然是強勢慣了,一直睜著眼睛盯著他的神情,唇上的力道時輕時重,帶著折磨人心的意味,直到他忍不住低吟一聲,抬手扣住她的脊背,將她扯向自己。

  他十幾年來的守望,何以換來今日這般尷尬的一幕?他從未奢求過什麼,可是剛才的事已經激發了他心底的不甘。

  可惜安平沒有讓他主導的意思,扣著他下巴的手越發用力,他便只好被迫啟唇,迎接她的舌攻城掠地。唇舌相依,她細細舔磨過其中每一寸,便讓他寸寸淪陷。他屢次主動地纏上去,卻又被她周旋著成為跟隨者。齊遜之驀然發現於此一道,年長她幾歲的自己竟完全沒有招架的能力。

  然而那又怎樣?他微微睜眼看了一眼那雙深邃的眼眸,複又閉上,放鬆下來任由她引導。

  就算他沒出息好了,他才不在乎誰強誰弱,對他來說,這個人無論怎樣,都是好的。

  這個意味不明的吻來的突然,直到酥酥麻麻的感覺蔓延了全身,兩人才分開,彼此都有些粗喘。

  齊遜之稍稍平復了些,低笑:“陛下剛才說發現什麼奧妙了?”

  安平捏著他下巴的手仍舊沒有放開,用食指去撫他被吻得有些泛紅的唇瓣,臉上露出他再熟悉不過的輕佻笑意:“奧妙便是……朕忽然發現你長了一張讓人想蹂躪的臉。”

  齊遜之微怔,繼而笑了起來,故意張口含住她的食指啄了啄,道:“那陛下隨意好了。”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55 PM

四十章

  轉眼時間便到了盛夏。烈日炎炎,蟬鳴陣陣。劉緒著了窄袖胡服從御花園穿過,遠遠望見禦書房那飛揚的簷角時,停下了步子。

  “慶之。”

  他怔了怔,轉頭看去,齊遜之白衣烏髮,與他隔了幾丈距離,靜靜地看著他。他抿了抿唇,移開了視線,沒有做聲。

  齊遜之沒有在意,慢慢地到了他跟前,笑了笑:“今日這裝扮有些奇特,莫非是要練武?”

  “我……”劉緒終於開口,低聲道:“我是有事來求見陛下的。”

  “原來如此。”見他這模樣,齊遜之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如今這樣的境地,終究是尷尬的。

  正說著,雙九從遠處走了過來,看到二人都在,抱拳行禮道:“陛下此時在演練場,吩咐少師大人到了可以去那裡尋她。”

  齊遜之揚了揚唇角:“多謝指點。”

  雙九眸光微斂,垂頭不語,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

  劉緒雖然感覺到這二人有些不對勁,卻又因雙九這話而覺出安平與齊遜之之間關係愈深,難免心中澀然,便也無心追究了,只對雙九道:“煩請通稟一聲,就說微臣劉緒有要事求見。”

  雙九立即道:“少傅大人可以去少師大人一併前往演練場拜見,有少師大人在,陛下一定不會說什麼的。”

  劉緒的臉色白了幾分。

  “說的是,慶之,這話是雙九侍衛說的,若是被怪罪了,你替我做個證。”齊遜之推著輪椅便朝前走,經過雙九身邊時,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原先倒還想按捺住,看看他究竟意圖何為,如今看來,他已然對自己拉開陣勢,那便只好鬥一鬥了。

  劉緒深吸了口氣,穩住心神,跟著朝演練場而去,腳步卻有些沉重。

  安平正在練箭,只著了素白的單衣,卻還是早就出了一身的汗。沈青慧又改進了一些兵器,她今日便是想試試那箭簇,果然威力倍增。奈何疾風一直在她身邊轉悠,擾得她心煩,便乾脆丟開弓箭休息去了。

  疾風見她不理睬自己,汗血寶馬的傲驕勁又上來了,打了個響鼻就轉身去了演練場另一頭,大有與她斷絕往來的勢頭。

  安平在樹蔭下坐下,一邊解開綁著衣袖的護腕,一邊慢慢想著如今梁兵的準備進程。她知道西戎還不死心,一早便在做著安排,看來那暗中訓練的部隊,也該尋個時機發往邊境了。

  “陛下,少師大人到了。”圓喜見她在想事情,稟報得很小聲。

  安平收回思緒,轉頭去看,齊遜之已經到了跟前,朝她行了禮:“陛下,慶之來了。”

  “哦?”安平看向他身後,果然跟著劉緒。

  “微臣參見陛下。”他走到面前,垂著頭恭謹地行了禮,然後才慢慢抬頭看了安平一眼:“微臣今日有一事相求。”

  安平見他神情平和,料想他這段時間情緒已經平復許多,笑著點了點頭:“慶之有話直言無妨。”

  “微臣是想自請協助趙老將軍鎮守西北。”

  話音一落,在場的人都愣了愣。圓喜朝後退了一步,心想可憐的少傅大人必然是因為那日的事情心酸難忍,所以要遠離京城了。唉,他可看不下去了……

  守在不遠處的雙九卻有些失望,本來還希望借助他除了齊遜之這個障礙,不想他竟然選擇了退出。

  齊遜之則驚訝非常,但深知此時自己這樣尷尬的身份不該插手劉緒的任何決定,便推著輪椅往遠處走遠了些,嚇得剛剛踱步到這邊的疾風嗖的一聲又竄遠了……

  安平沒有說話,只是皺著眉,直到劉緒喚了她一聲才開口問道:“為何忽然有此決定?”

  “微臣在青海國對陛下說過,願建功立業後再堂堂正正站到陛下面前,這話尚未忘卻。”

  “朕知曉你報國忠心,但此事你可有與太傅商議過?因朕之前行為,太傅已然多有操勞,你若是不說清楚便貿然離開,朕會愧對他老人家的。”

  “陛下放心,家父並無異議。”

  安平一時無言,歎了口氣,起身走到他面前,低聲道:“若是因為那日的事,朕希望你能考慮清楚。”

  “陛下……”劉緒垂頭,聲音有些苦澀:“那日的事的確讓微臣難受至極,但微臣想要報國已非一日兩日,只是……恰巧選在了最該離開的時候罷了。”

  安平盯著他看了一瞬,轉身走到場邊取了兩柄劍過來:“那便讓朕看看你的本事,再決定你能否上戰場 戍邊。”

  劉緒愕然抬頭,便見她丟了一柄劍過來,下意識地接在了手中。

  “你不是曾說過要與朕比試劍術的麼?看你今日的裝束,倒也方便。”安平提著劍朝場中走,素白單衣隨風輕擺,仿若行走江湖的俠士。

  劉緒握緊了手中的劍,只好舉步跟上。

  齊遜之已經退到了場邊,心情複雜地看著那兩人,卻也不能插手。轉頭看了一眼,雙九已經神情緊張地守在不遠處,只是那其中又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大約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視,雙九忽然轉頭看了他一眼,一向溫順乖巧的少年卻露出了一絲老奸巨猾的微笑。

  挑釁?他收回了視線,當做什麼都沒看到。雙九並不簡單,一直試圖激怒他,大概是想拆穿他吧。

  場中的兩人彼此對視了一瞬,安平掂了掂手裡的長劍,笑道:“朕學藝頗雜,不像慶之你師出名門,所以有時會不按章法出手,你可要警覺些。”

  劉緒剛要點頭稱是,眼前劍光一閃,安平已經攻了過來。他愕然地超後退了一步,避開劍鋒,慌忙抬手格擋,卻又不敢傷了她,一時之間只能處於守勢,難以展開。

  安平一劍揮下,被他抬起的劍身擋住,肅然道:“戰場殺敵本就是沒有章法的,有時甚至是胡砍亂殺,你無法丟開那些花哨的招式,是要去送死不成?”

  這話說的甚為嚴肅,劉緒不禁一怔,心中稍暖。無論如何,她終究對自己還是有些在意的,哪怕只是一點,也足夠了。

  “既然如此,便恕微臣失禮了。”他挑開那一劍,化被動為主動,招式化為淩厲,大開大合,似乎真的已經身處戰場。

  場邊的齊遜之雖然沒什麼表情,卻不自覺地握緊了輪椅扶手。圓喜不知何時到了他旁邊,一驚一乍地嚷道:“陛下不會有事吧?”更是惹得他煩悶。

  劉緒自然是有數的,但是安平在說完剛才那話後便收起了原先的勢頭,以致於瞬間就讓他占了上風。他甚至忍不住猜想她只是為了提醒自己那一點,其實根本沒打算真的與自己比武。可也正因為這點,讓他對眼前這人的武功修為完全沒有概念。宛如劍入汪洋,只入其表幾分,卻難窺其最終深度。

  他只有轉換了招式,劍鋒橫掃,以力破千鈞之勢襲向面前的女子,這一招看似平庸,卻力道綿長,只要她接下一招,其後便必須要改變數招來繼續拆下面的招數。

  劉緒也是出於好奇才要試探一二,出手也都是控制在能迴旋的範圍內,然而未等安平出手,面前卻忽然有另一柄劍斜挑出來,靈巧地與之周旋起來:“少傅大人是想傷了陛下不成?”

  他一怔,劍勢驀然被其打亂,正想收勢停住,雙九卻忽然貼到跟前,抬手拍在他手腕上,長劍脫手飛出,直朝場邊而去。

  圓喜嚇得驚叫了一聲,下意識地抱頭跑開,卻忘了身邊還坐著行動不便的齊遜之。他坐得本就不遠,這一劍來勢迅疾,眼看便要到眼前。劉緒大驚失色,連忙喚了一聲:“子都兄小心!”

  注意到自己陷入險境,齊遜之頓時面露慌色,急忙要往後退,那劍卻宛若計算好了,擦著他的肩頭落下,帶出一道血痕,斜插入地面。他吃痛地低呼一聲,捂著胳膊摔落在地,狼狽不堪。

  安平立即丟開長劍快步上前,一邊扶他一邊吩咐圓喜:“快去傳御醫!”

  圓喜從突變中回過神來,連忙跑去辦事了。

  齊遜之半邊衣袖都被鮮血染紅,觸目驚心。劉緒慌忙奔了過去,一臉內疚:“子都兄,我不是有意的,我……”他還要說話,卻見齊遜之忽然朝自己看了一眼,眼神暗含安撫之意。劉緒一怔,心中卻越發愧疚,當即彎腰,背起他就朝外走。

  “陛下恕罪,屬下是擔心陛下安全,一時情急才……”雙九連忙跪倒告罪。

  安平轉頭看了他一眼,未發一言,轉身跟上劉緒的步伐。

  雙九抬頭看去,伏在劉緒背上的齊遜之忽然轉頭,朝他露出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映在那漸漸蒼白的臉上,只叫人覺得膽寒。

  果然不容小覷,即使算計地再精准,他卻寧願受傷,也不願揭開真面目。隱藏著實力,究竟想做什麼?

  看著安平隨兩人遠去的身影,雙九忽然想起自己在齊府受傷那次,她也是這般護著自己,心中酸澀難言……

  齊遜之因受傷而留在了宮內,安平沒有責罰雙九,但他自己卻已察覺到有些不對勁,微感不安。

  夜深人靜,已是後半夜,他回到住處,正要脫衣躺下,卻忽然有人推門閃身而入。

  他看了來人一眼,冷笑一聲,自顧自地脫衣:“有事?”

  來人身著禁軍服飾,卻沒有半點對上級的尊重:“我看有事的是你吧?你忽然表現的跟冷宮怨婦一般,是想要壞了大計不成?”

  “這裡可是皇宮,你這樣冒失地找來,才會壞了大計。”

  “哼,若不是看不下去,我才懶得管你,眼下每一步都要小心,你卻只顧著爭寵!”

  “我自有計較!怎麼,連你都敢隨便對我指手畫腳了?”雙九眯了眯眼,冷冷地瞪著他:“希望你還記得我的身份,滾!”

  來人臉色一陣青白交替,恨恨地哼了一聲,轉身出了門。

  頃刻之後,一道暗影從屋頂上方悄然掠過,宛如鬼魅,直朝皇帝寢宮而去……



四一章

  更深露重,安平卻還未睡,寢宮內只點了一盞燈,使空曠的大殿顯得有些晦暗。一個暗衛跪在面前,細細地稟報了一番之後,悄然而退。

  她坐著沒動,思索良久,起身出門。

  身上是素白的單衣,在夜風中行走猶如魅影。雙九已經去休息,天將破曉,正是最為黑暗的時刻。

  一如她如今的處境。

  走到西邊偏殿,她的腳步停了下來,門口守著的兩個宮人正在打盹,殿中卻還亮著燭火。大概是嫌天氣太熱,窗戶是開著的,安平走過去,微微探頭望進去,便見齊遜之倚在床頭,烏髮散落下來,擋著大半側臉,修長的手指靈巧地在左肩綁著布條,正在自己換藥。

  她本還打算喚宮人前來伺候,看了看情形,又打消了念頭。齊遜之換藥的動作很熟練,雖然傷在肩頭,動作有所不便,對他卻似乎並不難辦。

  一直到包紮好,他才抬起了頭,一眼掃到窗邊人影,頓時嚇了一跳:“陛下這麼晚站在窗口,是想嚇微臣不成?”

  安平抿了抿唇,也不走門,逕自撐著窗口一躍而入,笑得放蕩不羈:“哎呀,不覺得這樣很有採花大盜的風采麼?”

  “陛下認為採花大盜那叫……‘風采’?”

  安平不作理會,在他床邊坐下,指了指他的傷口:“看樣子你似乎熟練得很啊。”

  齊遜之笑了一下:“我這般情形,受傷也是常事,久而久之也就熟練了。”

  安平眸光微閃,不置可否。

  以前他受傷多少,她不知道,但如今在她身邊屢屢受傷卻是事實。

  “陛下這麼晚為何還不休息?”齊遜之忽然開口,打斷了她的思緒。

  “沒什麼,四下走走罷了。”

  齊遜之細細地看了看她的神色,隱隱察覺到她心中有事,卻只是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這麼晚走到微臣這兒,還真是巧呢。”

  安平伸出手指挑著他的下巴,輕浮地笑:“怕什麼,你都對別人說是朕的人了,還在乎這些?”

  聽聞此言,不免想起那日倉惶離去的周漣湘,齊遜之輕輕歎了口氣,雖然對她無意,但周小姐是個好姑娘,傷了她終是於心不忍。

  “子都在想什麼?”

  轉頭看到安平似笑非笑的眼神,他笑了笑,貼到她耳邊低語:“微臣覺得陛下說得很有道理。”

  安平側頭看他,兩人幾乎面面相貼,呼吸可聞。她從未這般仔細地看過這個人,或者說,從未仔細地看過任何一個男子。抬手從他的眼角輕輕撫過,沿著臉頰遊移到下巴,幾乎用手指勾勒了一圈他的輪廓。齊遜之神色未變,卻長睫微顫,在燈光下看來尤為動人。

  “朕記得你以前說過,賣藝不賣身。”

  “微臣也說過任憑陛下蹂躪的。”

  “噗……”安平笑了起來:“你不會是被朕給帶壞了吧?”

  “陛下這麼說家父會傷心的,子不教父之過啊。”

  “……”

  齊遜之微微一笑,手攬上她的腰際,頭微垂,輕輕抵住她的額頭,溫熱的觸感由額心一點緩緩融入骨髓,匯入心海一池春水。再無其他動作,僅是這般相互依靠,抵過幾番交頸纏綿。

  其實他這些天一直很想問問那天那個吻算什麼,可是到了現在,只是這樣溫情脈脈的相處已經讓他心生滿足。即使什麼都不說穿,這人還在身邊,便足夠了。

  安平也沒有動,周身都環繞著這人的氣息,帶著幼年時的些許熟悉。原來中間即使有過分別,這人也斷斷續續地陪伴自己這麼多年了……

  “子都,”她輕輕退開,看著他:“回去吧。”

  齊遜之一愣:“什麼?”

  “回齊府去,這段時間沒有朕的吩咐,不要進宮來。”

  齊遜之蹙眉:“陛下是不是有什麼打算?”

  “算是吧。”安平沒有多做解釋:“朕喚圓喜來送你。”

  “陛下要微臣現在就走?”齊遜之驚愕地看著她。

  “嗯……”安平點了一下頭,站起身來:“不僅如此,你還不能就這樣平靜地走。”

  她抬手從頭上取下綰發的發簪,撩起衣袖在胳膊上劃了一道,立即滲出血珠來,大顆大顆地沿著手腕滴落。

  “陛下!”

  齊遜之大驚,連忙要為她查看,安平卻將那只簪子塞在他手裡,拍了拍他的臉,指尖微暖:“少師,好好配合。”說著站起身來,朝外高聲喚道:“來人!快來人!”

  殿門被驚慌失措的宮人撞開,跑到內殿一看,見皇帝陛下捂著滴血的胳膊站在這裡,頓時又驚又怕,忙不迭地跪了一地。

  “竟敢傷朕,齊遜之你好大的膽子!”

  跪著的宮人都嚇得抖了抖,齊遜之抿唇看她,眼神複雜。

  接到報信的圓喜已經趕了過來,一見到這裡的情形頓時大驚失色:“陛下怎麼受傷了?”

  “別多問!給朕把齊遜之送出宮去!”

  “哈?”圓喜呐呐地看了一眼床上的齊遜之,一眼掃到他手中的簪子,差點驚得魂兒都飛了。

  “哼,朕還顧念著與你青梅竹馬,你便如此對待朕?朕看上你是你的福分,你還恃寵而驕了!”安平掃了一眼圓喜:“沒聽見朕的話?把他送回齊府去!”

  圓喜何嘗見過她發這麼大的火,連忙應下,招呼人去床上扶齊遜之,心裡卻暗暗叫苦。

  我的齊少師喲,您又不是第一次跟陛下親熱了,幹嗎突然貞烈起來了啊?唉,奴才這是又押錯人了麼?>_<

  一旁的宮人早已去傳御醫,安平仍舊氣呼呼地站在殿內,直到齊遜之被送出殿門也沒看他一眼。

  不一會兒便有御醫過來為其包紮傷口,她端坐著,掃視了一圈戰戰兢兢的宮人和御醫,卻始終沒有囑咐他們不要將今晚的事透露出去。

  實際上她正要借他們的嘴說出去,好讓所有人都知道齊遜之已經失寵,起碼短期內不會再出現在她的眼前。

  那麼,別人也就不會急著挑去他這根眼中釘肉中刺了。

  宮門口,已經登上馬車的齊遜之挑著簾子看向圓喜:“有勞圓喜公公相送了,還請好好照顧陛下。”

  圓喜怨念地囁嚅道:“少師大人既然這般關心陛下,何苦惹她生氣呢?”

  齊遜之羞澀地笑了笑:“我不喜歡陛下用強嘛。”

  “……”圓喜淚奔了,這算什麼啊!

  齊遜之斂去笑容,抬眼看了看前面半隱于黑暗中的宮門,握緊了手中的簪子,緩緩放下車簾:“走吧……”

  第二日雙九當值時便聽到了宮人們的風言風語。他皺了皺眉,尚有疑慮,等看到下朝歸來的安平衣袖下露出纏著的紗布,才信了幾分。

  圓喜跟在安平身後進了禦書房,見到門口的他時,鬱悶地撅了撅嘴。

  哼,齊少師沒希望了,也許還能指望劉少傅“起死回生”,反正怎麼也不能讓他這個妄圖高攀的侍衛上位!

  前幾日因情傷心的周漣湘此時已經回到禦書房當值,見到安平進殿,立即上前行禮:“參見陛下,漣湘之前因私廢公,有負皇恩,還望陛下恕罪。”

  實際上直到現在她還在難過,可是如今她已是朝廷命官,不再是躲在首輔府內的千金小姐了,有些事情雖然艱難,也要面對。

  安平見到她只是笑了笑:“還好漣湘回來了,朕手受了傷,你幫朕擬旨吧。”

  她故意什麼都沒說,其實是有意揭過之前那尷尬的一幕。她自己行事乖張不按常理,可是中規中矩的周漣湘卻的確因那日之事而受了傷,心中自然是帶著愧疚的。

  周漣湘聽她這麼說,心中輕鬆不少,道了聲是,走到一邊案後,研墨提筆。

  安平道:“朕打算冊封少傅劉緒為參將,即日發往西北戍邊,你便這麼寫吧。”

  周漣湘聞言愣住,提著筆半晌沒動,她不禁有些詫異:“怎麼了?”

  “敢問陛下……莫非是因劉公子拒絕了與微臣的婚事,所以才……”

  “怎麼會?”安平沖她安撫地笑了笑:“慶之一向有心報國,朕只是遂了他的願而已,你放心擬旨便是。”

  周漣湘這才安下心來,提筆在黃絹上一筆一劃地寫下詔令。

  圓喜憂傷地望著屋頂,看來劉少傅也沒希望了……

  午休時安平回到了寢宮,雙九領著御醫進殿為她換藥,一直站在旁邊守著,直到真的看到那道傷口,才算是徹底相信。

  安平也由著他去,等御醫走後,才開口喚住了要離去的他:“雙九,你過來。”

  她正倚在榻上,雙九聞言怔了一下,轉身走到她面前單膝跪地:“陛下有何吩咐?”

  安平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垂眼輕輕看來:“吩咐沒有,倒是有質問。”

  雙九心中一驚,默然不語。

  “朕問你,上次你可是在酒裡下了藥?”

  原來是說這個。他心中說不出是緊張還是輕鬆,半晌才點了點頭:“是。”

  “你就這麼想爬上朕的龍榻?”

  如同被人生生扇了一耳光,雙九臉色微白,垂下眼簾掩蓋住難堪的眼神,咬了咬唇,低聲道:“屬下該死。”

  “行了,朕到今日才提醒你便是不打算追究了,但是你要記住,朕不是好矇騙的,下次再用這種手段,朕可是真的會殺了你的。”安平的手指涼涼地從他脖頸間劃過,笑著收回了手:“出去吧。”

  雙九起身退出了殿門,不自覺地出了身汗。還好她只以為自己是要爭寵,否則就麻煩了。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55 PM

四二章

  劉緒離京時正是夏末秋初,天氣已漸漸涼爽,適宜趕路。

  太傅自然是不舍的,之前他從未想過幼子會遠赴邊疆,還以為他這一生都會循著自己的足跡走上文官之路,然而聽了他的話後,又覺得不可荒廢了他的理想。何況他也明白,兒子選在這個時候離開,是因為安平陛下。

  到了城門口,劉緒便不再讓家人繼續相送了,劉珂嘮叨了幾句在外保重的話,乘著馬車回府去了,臨行前忍不住抹了抹眼睛。

  劉緒卻沒有停留,一夾馬腹便賓士出去,卻又在十幾丈外勒馬轉身,靜靜地回望城門。

  一去三千里,回來卻不知是何情景了。

  “便知你這臭小子要偷偷地走!”

  身後忽然傳來一人怒氣衝衝的斥責,他轉身看去,就見前面道旁站著焦清奕,旁邊是秦樽和坐在輪椅上的齊遜之。

  “你們怎麼來了?”劉緒愣了一下,翻身下馬。

  焦清奕撇撇嘴:“當日我與恪勉一同入營時,你與子都兄前來相送,如今你也要入營了,做兄弟的怎麼能視而不見呢?”

  一旁的秦樽沒好氣地白了劉緒一眼:“不厚道,咱們本還打算為你餞行,你倒好,連出發的日子都不曾告知,若不是子都兄知會,我與錦豐只怕也趕不來。”

  劉緒有些不好意思,一時間又不知該怎麼解釋,便沒做聲。

  “好了,送也送了,你們就少說兩句吧。”齊遜之笑著看向身邊二人:“錦豐,恪勉,可否勞煩先回避一下,我有些話要單獨與慶之說。”

  秦樽躲他還來不及,忙不迭地點頭就要走,只有焦清奕有些不滿,翻了個白眼道:“到底是親兄弟,還對咱們藏著掖著呢,哼哼……”

  劉緒聽到那句“親兄弟”,心頭一緊,默默不得言。

  他與齊遜之的確情同手足,上頭一兄一姐都性格沉悶,加上他這樣沉悶的,便有些說不來話,可是他與齊遜之卻頗為投緣。在他眼裡,齊遜之沉穩淡然,親和有耐心,是極好的傾聽者,所以很多時候都願意對他說心裡話。

  只是沒想到會走到如今這樣尷尬的境地。

  “慶之……”突來的喚聲打斷了劉緒的思緒,一抬頭,便見齊遜之已經到了跟前:“可還記得當初在酒樓,錦豐打趣你我的話?”

  劉緒微怔,稍一回想便記了起來。當年幾個好友相聚,焦清奕見他們關係親近,取笑說:“你們這般要好,若是將來喜歡上同一個女子該如何是好?”

  當時齊遜之便搖著摺扇轉頭朝他笑了一下:“不會的,慶之曾說過,他喜歡端莊優雅的女子,與我的口味可不同。”

  劉緒哪有他那樣的臉皮,早就紅透了一張臉,半晌才“嗯”了一聲。

  周圍安靜非常,只餘風聲細細刮過樹梢的輕響。劉緒輕輕點頭:“記得。”

  他永遠記得齊遜之說那話時的神情,眉似遠黛,眼若瀚海,篤定而自信,如今卻不想竟一語成讖。

  齊遜之收回視線,抬眼看他:“我原本認為你不會改變,倒是錯了。”

  “我也以為自己不會改變……”劉緒迎上他的視線,似訴似歎:“之前我一直想知道為何會出現那日的一幕,可是現在想想,又覺得都不重要了。我只想知道,子都兄你……是不是早就對陛下……”

  “是。”齊遜之沒有絲毫遲疑便點頭承認。

  劉緒臉色微白:“那為何……不曾告訴過我?”

  “你初入宮時,我以為你絕對不會喜歡上陛下,便沒有提及,等到發現你動了心,卻已來不及了。”齊遜之歎了口氣:“我沒想到你一陷進去便已陷了這麼深,但終究是我的猶豫傷了你,你要怨便怨我,那日的事,陛下也是有苦衷的。”

  劉緒沒有接話,過了好一會兒,走到一邊牽了馬過來:“子都兄未免小看了我,縱使再不濟,情與義我還是分得清的,我對陛下仍然有情,也未說過要放棄,可是不會牽扯進你我的情誼,無論陛下最終選擇誰,我都會敬你如兄長。”

  齊遜之怔了怔,欣慰一笑:“慶之,你長大了許多,對不住。”不是因那日之事而有愧,而是因為之前仍然將他看成了一個需要呵護的弟弟。

  劉緒神情微動,卻終是沒再多言,俐落地翻身上馬,朝他抱了抱拳:“子都兄,保重。”

  齊遜之退到道旁,整袖抬手,回了一禮:“保重。”

  聽到急促的馬蹄聲遠去,秦樽和焦清奕才從遠處踱了過來。

  “誒?這就走了?”秦樽一臉失望:“還打算把他拖回城裡去餞行呢!”

  “切,你無非就是自己想吃一頓罷了。”焦清奕不屑地拆臺。說著上前推著齊遜之朝城門口走:“要吃也是咱們倆吃,你在旁看著就成。”

  秦樽氣得直磨牙,早就跟了上去。

  到城門口時,有齊府馬車來迎,齊遜之笑道:“我倒是有心作陪,不過見這情形,你們還是自己去吧。”

  焦清奕哪管他推辭,逕自跟在他後面爬上了馬車,還伸手朝秦樽招了招:“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嘛,子都兄莫不是走了一個兄弟,就不認我們這些兄弟了?”

  秦樽跟著爬上車,便聽齊遜之幽幽地對焦清奕說了一句:“錦豐的嘴真是越來越利了,想來軍營是個好去處。”不知為何,明明是尋常話語,聽在他耳裡倒有了森寒的意味,登時打了個寒顫,心想還是別吃這頓飯算了。

  正想著,有人在外打起了招呼:“咦,這不是齊府馬車嘛,難道裡面坐著的是齊大公子?”

  齊遜之揭了窗簾去看,一人端坐在馬上,笑眯眯地看著這邊。他微微一愣,趕緊抬手行禮:“見過攝政王世子。”

  “這般客氣作甚?”蕭竚笑著打馬近前,一身江湖裝扮,不仔細看根本認不出來他是堂堂攝政王世子。焦清奕和秦樽都立即掀了車簾要去行禮,被他抬手打斷:“出門在外,虛禮可免。”說著又看向了齊遜之:“家母還讓我去府上拜會令堂,倒不曾想在此處遇見了你。”

  齊遜之的母親秦蓉與蕭竚的母親文素有過一段“孽緣”,這麼多年倒是一直有往來,下面的小輩雖然說不上多熟稔,倒也處得不錯。

  聽他這麼說,齊遜之也笑了起來:“卻不知世子現下欲去往何處?”

  “哦,正打算入宮去探望陛下,齊大公子可要同行?”

  蕭竚也是聽了不少有關他跟安平曖昧不清的傳言才有此一問,說話時還帶著濃濃的揶揄,可是齊遜之聞言卻沒有做聲,好半天才搖了一下頭:“多謝世子好意,在下已與秦焦二位公子有約,便不去了。”

  “原來如此。”蕭竚笑著點了點頭,分別對三人道了別,打馬而去。

  馬車繼續朝城裡前行,焦清奕扯了扯齊遜之的衣袖:“怎麼,又答應與我們一起去吃飯了?出爾反爾要請客哦。”

  “請客?”齊遜之挑眉,眼神冷颼颼地掃向一邊的秦樽。

  “呃,那……還是我請吧。”可憐的秦公子捂著腰間的荷包,悲傷的淚水在心裡流……>_<

  黃昏時分,宮中忽然來了三位稀客。人倒是不稀奇,只是三人一起入宮這樣的派頭實屬前所未見。

  安平正在御花園裡擺弄棋局,老遠便聽到林逸的笑聲:“唉,一人被關家中,一人遠赴邊關,陛下獨坐涼亭,叫人不忍多視啊。”

  她轉頭看去,嗤笑出聲:“我道先生怎會有膽子取笑朕,原來是有人撐腰啊。”

  林逸身後還跟著兩人,其中一人聞言立即快走幾步上前道:“哎喲陛下,您這模樣,看著叔叔我好心疼啊。”

  安平抽了一下嘴角:“攝政王世子大駕光臨,朕要花心思好好招待,只怕胃疼多過心疼啊。”

  視線移到最後那人身上,只見到他臉上威嚴的好似結了冰。她賊兮兮地笑了一聲:“蜀王終於肯來見朕了?”

  蕭靖傲驕地看了她一眼:“衍甯堂弟說今日權作親人閑聚,微臣豈可拂了他的面子。”

  衍甯是蕭竚的表字,聽到自己被點名,他立即抬了一下手以示清白:“其實是逸表哥叫我來的。”

  林逸望瞭望天,搖頭歎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三位叔叔同時光臨,真是讓朕驚喜非常啊,”安平笑了一下,抬了抬手:“既然是親人相聚,便隨意坐吧。”

  三人也不客氣,大大方方地圍著石桌坐了下來。

  安平看了看蕭竚,笑道:“叔叔為何突然來了?”

  “唉,別提了!”蕭竚擺擺手,一臉心煩氣躁:“你小姑姑突然跑去西域了,我這個做哥哥的自然是要去把她尋回來的,路過京城便來探望探望你。”

  蕭靖在旁驚悚道:“一個人去的?”

  蕭竚憂愁點頭。

  “那倒是巧的很,朕在西域也有些事情要查,不如……”安平笑眯眯地看著蕭竚:“叔叔你順手幫個忙唄?”

  “……”蕭竚忽然覺得來看她這個決定是錯誤的。

  “至於蜀王皇叔嘛……”安平悠悠然拖著調子,一手撐著下巴笑意盎然地看著他:“輸了就是輸了,您也要看開點兒。”

  她若是換個語氣還好些,偏偏是這種得意又帶著嘲諷的語調,驕傲如蕭靖怎會受得了?他捏了捏手指,一拍桌子便要撲上來,卻被林逸一把從後抱住:“冷靜啊蜀王,冷靜……”

  “冷靜什麼,反正是親人相聚,叔叔教訓侄女天經地義!”

  蕭竚連忙擋在前面:“哎哎哎,好歹安平也算我半個徒弟,堂哥你很不給我面子啊,再說了,人家不僅是小輩,還是女子啊。”

  蕭靖終於停了下來,抽了抽嘴角:“也就只有你把她當女子。”

  “……”

  安平抱起胳膊,一臉無所謂:“還有啊,朕覺得皇叔你也休息夠了,過段時間便將帥印歸還給你,讓你回西北去好了,怎樣,高興麼?”

  “陛下這是在施捨不成?”蕭靖眯了眯眼,又捏著手指作勢欲撲,林逸和蕭竚手忙腳亂地擋著他:“冷靜啊冷靜……”

  守在遠處的宮人們見到都悄悄議論起來,被圓喜呵斥著揮手遣走:“看什麼看?蜀王殿下在演折子戲呢!一群沒眼力的!”



四三章

  入秋之時,齊遜之已經在齊府待了近一月。本來安平念他身有殘疾,早朝也是可免則免,如今自然更不用上朝,所以這一個月內,他一眼也不曾見過安平。

  人總是貪心的,過往不曾有那些曖昧時,他還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而如今心底深潭已被攪亂,竟壓制不住從其中蔓延出的思念。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也不過如此。

  齊簡來找他時,恰好見他坐在園中池邊喂魚,臨岸而坐,白衣勝雪,說不出的風姿卓然,只是有些心不在焉,手中的餌食不斷地灑下,下方水面的魚兒卻是興趣缺缺。

  “你這是想把它們半年的口糧都給派發了啊。”他老人家實在看不下去了,走過去從他手中奪過了盛食的瓷碗。

  齊遜之回神看去,笑了一下:“父親怎麼來了?”

  “自然是有事找你商量。”也不知是不是心急,一向舉止端雅的齊大學士竟直接在他身旁的一塊大石上坐了下來:“遜之,之前你與陛下走得親密,為父也不曾多問,如今你又因何不再入宮了?”

  “與陛下走得近自然是為其辦事,這段時間閒暇了罷了。”齊遜之笑若春風,臉上再沒了先前的沉悶之色。

  齊簡懷疑地看了他一眼,也沒多問:“那我便說正事了,陛下近日有些古怪,我們這些老臣都不知曉她心裡的想法,所以你若是跟陛下沒什麼嫌隙,不妨入宮去打探打探,究竟她是個什麼心思。”

  齊遜之有些不解:“有何古怪?”

  “哦,忘了跟你說了,西戎使臣又加了條件來提親,看陛下的意思,似乎是要答應了,這還不古怪?”

  “什麼?”他頓時愣住。

  她要答應?上次明明已經回絕了那兩個使臣,如今為何又改了主意?

  是了,那日她便說過,若是西戎提出的條件夠好,她也是有可能會答應的……

  “驚訝吧?”齊簡撐著膝頭歎了口氣:“陛下不是一般人,她是二國之主,且不說西戎本就狡詐多變,只看它為一方夷邦,西戎王也斷斷配不上與陛下聯姻啊。所以首輔與我商議了一番,你既然與陛下走得近些,不妨去問問她究竟是個什麼意思,也好讓我們這些臣子心中有個數嘛。”

  齊遜之半晌未動,宛如泥塑,只有斂目凝望著水面的眼神暴露了心底的一絲裂縫,從內蜿蜒龜裂,仿佛隨時會從裡面爆發出不知名的情緒。然而最終,他只是撰緊了輪椅扶手,對父親點了一下頭:“好,我待會兒便入宮求見陛下。”

  夜幕初降時分,齊遜之入了宮。安平還在禦書房批奏摺,他便等在外面,正對著雙九探究的雙眼。

  圓喜是歡欣的,是鼓舞的,因為齊少師終於知道悔改了,看來仍然有望上位啊!他樂顛顛地跑去跟安平稟報,卻被一盆涼水澆了個透。

  安平只是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擲地有聲地吐出兩個字:“不見。”

  門外的人自然已經聽見,即使明知是做戲,聞言還是忍不住黯然了眼神。雙九抿了抿唇,沒有多餘的表情,只是耐心地等著後文。

  然而沒有後文,安平沒有再說別的話,齊遜之也沒有離開。

  她在燈火通明處,他獨坐夜幕中,只是一道殿門,隔開彼此,看似很近,卻又似乎很遠。

  直到淅淅瀝瀝的雨點落下,帶著入秋的一絲涼意鑽入肌膚,齊遜之仍然沒有離開。暗夜越發深沉,雨點越落越大,他端坐著,面沉如水,心底卻從頭到尾就沒有平靜過。

  想見的人就在此處,只需一開門,便能走出,怎捨得離去?

  門終是打開了,走出來的卻是圓喜,他對雙九說了幾句什麼,後者遲疑了一瞬便離開了。

  “哎喲,少師大人,您這是做什麼?”支走雙九,圓喜立即就跑了過來,來不及回頭取傘,便胡亂地抬起衣袖為其擋雨:“您上次不是剛受了傷嘛,可別淋壞了身子,快些回去吧,陛下氣消了就沒事了,奴才會為您說話的……”

  “有勞公公再去通稟一聲吧。”齊遜之打斷了他的話,圓喜無奈,只好又跑回了禦書房。

  “陛下,少師大人還沒走呢。”他走到安平跟前,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的神色:“您真不打算見?”

  安平頭也沒抬,繼續批摺子:“雙九走了?”

  “是。”

  “再去勸勸少師,讓他回去,說朕暫時沒空就是了。”

  圓喜嘟了嘟腮幫子,懷揣著對少師大人的同情出去勸說了,然而沒一會兒就又走了回來,蹭著腳不說話。

  安平抬頭:“怎麼,還是不走?”

  圓喜點點頭,小聲道:“少師大人說想見陛下一面……”

  安平手下一頓,神情微動,緩緩擱了手中的筆。面前的燈火“啪”的一下爆出一個燈花,光亮陡然亮了許多,繼而越發熾熱地燃燒起來……

  秋雨纏綿盤桓,又帶著涼意,淋久了終究是難受的。齊遜之抬手捂著受傷的胳膊,免得被雨水淋到,這一瞬間卻又忽然覺得自己十分執拗。安平的事情他一向最為支持,無論什麼要求,有理也好,無由也罷,都不曾深究,只是今日,聽到她有可能會答應西戎的求親便按捺不住了。

  頭頂的雨聲忽然小了些,反而有劈裡啪啦的輕響在耳邊回蕩,他抬頭,有人手執雨傘,靜靜立於眼前。

  “如今連你也會使性子了,朕會很頭疼的。”

  他勾了勾嘴角:“累陛下操心,微臣該死。”

  “再這麼淋下去,倒是真有可能會死了。”安平搖了一下頭,轉頭對圓喜道:“將少師送去偏殿換身幹衣,朕隨後便到。”

  齊遜之微微笑了起來,道了謝,那邊圓喜已經歡快地上前來推他,就差對他來一番振奮人心的鼓勵了。

  到了偏殿,沐浴過又更了衣,安平仍然沒有忙完,他便坐在桌邊靜候。剛才圓喜進來收拾了他的濕衣,他想起袖中還放著安平的那支簪子,便拿了下來,此時正捏在手中把玩。

  沒多久,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安平走了進來,背對著他收起傘,輕輕抖去水漬,擱在門邊,而後掩門。

  不過一月未見,此時只看著這道背影,齊遜之竟有些莫名的緊張,將簪子收好,穩了穩情緒,方才問道:“陛下自己來的?怎麼連個撐傘的也無?”

  “是啊,自己來的。”安平走到他面前,挑了挑眉,滿面揶揄之色:“這才多長時間你就急著往宮中跑,這麼想念朕?”

  聽到這熟悉的語調,他才徹底平靜下來,輕聲笑道:“可不是,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啊。”

  “哈哈……”安平笑出聲來,在他對面坐下:“說吧,找朕有何事?”

  齊遜之本想直接問,可是看著她,又忽然說不出話來。他太熟悉她的秉性,卻又摸不透她的心思,也許在你指望著一個該有的答案時,她給出的往往是另一個。而他便一直在追逐著她的腳步,行行複停停,她駐足時,他仰望。

  於是他最終只是垂了眼,低聲道:“微臣是想來問陛下討個說法。”

  “哦?”

  “微臣也在龍榻上睡過一夜,陛下您也不止一次占了微臣的便宜,怎麼看,都是要負責的吧?”

  安平本來很正經的臉色,突然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聽到你說這樣的話,真是覺得不習慣。”

  齊遜之臉色有些發黑:“陛下,微臣很有操守的。”

  “是麼?”

  “……”

  “那你要朕如何負責?”安平抱著胳膊,仍是掩不住眼中笑意:“朕不是過往那些帝王,這裡也不是青海國,縱使有廣充後宮的心,也不敢貿然實施啊,但若是學武后弄些個男寵,又覺得委屈了你。”

  齊遜之眼神微暗,原來在她心中,自己也不過如此,終究不會是唯一。那唯一的位置,是真的要留給西戎王的麼?

  安平的目光從他微垂的額角流連過去,似是看出了什麼,又似全然不在意:“不過你大可放心,朕好歹會養著你,無人過問你的話,朕也是會照顧你的。”

  “那麼,陛下打算養微臣多久?”

  “養到你離世的那一日,如何?”她的語氣忽然柔和下來,像是要延伸進他的心裡。

  齊遜之笑了起來,抬頭看她:“微臣這條命歸陛下,陛下說不需要,微臣才會離世。”

  安平沒有做聲,只是定定地看著他,良久,抬手撫了撫他的臉頰:“記住你今日所說的話。”

  過去她對他說過的曖昧之言大多是戲言,只這一句,無關曖昧,出自真心。千帆過盡,滄海桑田,他還能陪著自己,即使只是拌嘴互諷,巔峰之上,起碼不會太孤獨。

  齊遜之順勢拉下她的手握住,燭火下的眼神溫和多情:“微臣整個人都是陛下的,怎會忘記。”

  “別說得這般篤定,朕那日可沒真的吃了你。”

  她勾著嘴角打趣,話音剛落,手忽被用力一扯,人向前傾倒,已穩穩地落入齊遜之的懷裡。他的手緊扣著她的腰身,唇貼近她耳邊低語:“那今日便來真的好了。”

  安平抬頭凝視著他,眯了眯眼:“你這是在輕薄朕?”

  “不,陛下,”齊遜之吻了吻她的臉頰:“這是伺候,或者叫……侍寢。”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56 PM

四四章

  入夜時,雨下得越發大了,幾乎是瓢潑傾盆的態勢。圓喜打發了送齊遜之入宮的下人回齊府,回頭時悄悄朝偏殿方向看了一眼,如他所願,燈已熄滅。

  自詡正直從不走捷徑的圓喜公公先是感謝老天賜了場及時雨,然後便對天默默祈禱,趕明兒去抱齊少師大腿可一定要成功呀!=V=

  然而這邊剛想完,那邊就有人冒雨送了信到他手上……

  細碎的秋風鑽入殿內,羅帳飄揚,四周光線微弱,倒在床上的兩人幾乎只能看出對方朦朧的輪廓。

  過了好一會兒,安平的聲音帶著鬱悶傳出:“你做什麼一直壓著朕?”

  “陛下,既然是伺候,自然是由微臣來服侍您了。”齊遜之的話說得非常非常之誠懇,可是安平卻從中聽出了奸險狡詐的意味。

  她不是什麼端莊矜持的女子,更無用那些婦德教條束縛自己的自覺,何況她也不排斥齊遜之。然而堂堂一國帝王被人壓在床上,這算什麼?

  手上用了力氣,準備推開他,上方的人卻已經低下頭來,及時地吻住了她。

  這一吻不急切不霸道,只是纏綿而熱烈,微涼的觸感細細地掃過她的唇瓣,勾勒描畫。欲念、情意、徘徊和放縱,萬千情緒交融,直到她啟唇,放任他與自己糾纏。

  一吻情深不壽,一吻地老天荒。

  修長的手指蜿蜒拂過她的臉頰,再覆上頸項,領口慢慢被扯開,另一隻手早已抽去她的腰帶,一如當初她對自己那般。安平仍舊意識清明,似笑非笑地問了一句:“你這是在報復?”

  “陛下,微臣說過了,這是伺候。”他的聲音卻有些喑啞,心中不免自嘲起來,無論主導的是不是他,最先動情的一定是他。

  唇貼上她的鎖骨,輕輕啃噬,手掌緩緩遊移,而她在身下綻放,傲然青松開出豔麗花朵,極致而炫目的吸引,奪人心魄。

  齊遜之並不熟練,或者說還很生澀,比起他的話語,動作早已出賣他。然而情是最好的催情藥。他緊擁著她,幾乎要將她嵌入自己的身體,雙手移在她的後背,不是取悅,只是想給她更多的溫暖,儘管他自己的身子也暖和不了多少。

  雙唇貼著肌膚一路親吻過去,直到吻上敏感處,安平終於微微顫了顫,口中嚶嚀了一聲。仿若鼓舞,齊遜之終於感到這個自製力強大到可怕的女子在自己面前有了一絲裂縫。

  安平抬手挑開他的衣襟,手指貼著光裸的肌膚攀上他的脊背,將他拉近自己,輕輕喚了一聲:“子都……”

  沒有多餘的詞彙,更無多情的口吻,只是最平常的稱呼,卻讓他節節敗退,寸寸淪陷。

  齊遜之想起多年前初入宮時那道稚嫩卻尊貴的身影,獨坐春風裡,偶爾抬眼看來,也是端莊優雅,叫人不敢直視。待到她初入國子監那日,一身白衣男裝,風流不羈地搖扇自他身前走過,止步望來,眉梢眼角盡是得意的笑容,仿佛在笑他不過闊別兩三年便認不出她來了。

  然而他怎又會認不出。無論樣貌性格如何變化,那融入骨髓的一縷寂寞,以及印刻在堅強脊背上的孤傲,從未改變過。

  思緒越濃烈,動作也越熱烈,身下的人終於喘息起來,他用力將她扣在懷裡,深深地吻她,吸吮輕咬,帶著不甘,甚至是慌張。

  守了十幾年的人,不能將她讓給任何一個人,絕對不能!

  他在乎的不是任何名分,男寵也罷,後宮裡的一員也好,對他而言,即使一生受人指指戳戳,只要能在她身邊,都無所謂。九重宮闕雖好,他想停駐的,只是她的心。

  只是不能與別人分享,真正戀著一個人時,怎能容忍她的身邊有別人?

  如他這般年紀,若不是安平,也許連個正式官職都沒有。以前便不止一次被嘲笑說胸無大志,可是那又怎樣?她的心中裝著天下,而他的心裡,只裝著她。

  她便是他的天下。

  他的智謀,他的武藝,他的一切,離了這個人,寧願永世隱藏。日升月沉,瀚海沉浮,他不過一葉扁舟,卻一直妄想給她廣廈般的安穩,僅此而已。

  痛苦、空虛、快感……安平從種種情緒中睜開眼看他,只看到模糊寬闊的肩背輪廓。明明是瘦削單薄的身體,竟顯出如山般的偉岸來。她像是第一次瞭解了他,又像是從未真正瞭解過他。

  從決定走上這個位置時起,從用摺扇挑起第一個美貌少年的下巴時起,她便早已斷了這方面的念想。高處不勝寒,當決定要站上至高的位置時,就要承受起因顯眼而來的明槍暗箭。

  所以她不能有弱點,而感情恰恰是人最大的弱點。

  齊遜之正是最傻的那個,在人前偽裝得天衣無縫,卻在那一夜將自己的弱點毫無防範地呈現到她面前。

  “我很高興你今夜招來的人是我……”她從噩夢中驚醒,聽到的便是他這樣的低語。

  不是不震驚,然而她以為自己也僅僅只是會震驚。人之情感無非如此,一種情緒罷了,她如是想。

  於是整裝上朝,她為明君,他為近臣,彼此照舊不留情面,毒舌而刻薄地奚落打趣,時間便這般流轉過去,什麼都沒改變。

  直到周漣湘對她說起喜歡齊遜之。

  為何會喜歡這樣的人?無賴又毒舌,毫無節操可言!可是她竟然動怒了。

  她蕭睿蕭安平,身兼二國之主的崇安皇帝,竟然因此而生出了怒意。

  隱忍著,輾轉著,冷眼旁觀著,待到聽他厚臉皮地說出“我已是陛下的人了”,心中忽而安定。

  這種情緒在壓抑中如疾風驟雨,肆虐過她深懷智謀,幽如淵潭的心。這顆心已經千錘百煉,寧折不彎,小則滅人命,大可傾天下,卻會被他的眼神掀起漣漪。

  那雙眼睛只需一個示意便能懂得她的心思,那雙眼睛也只看得到她。

  一葉障目,直到如今她才看到身邊有人長相守,不曾忘。

  可是此時,縱使再想抱緊眼前的人,她也只是抬手,一分一分,慢慢地推開了他:“子都,現在還不行……”

  身上的人有一瞬的靜止,繼而巨大的沉寂籠罩了彼此。

  下一刻,沉寂被打破,殿門外響起了圓喜赧然的聲音:“陛下,西戎使臣送來奏報,說……說……”

  安平聞言立即掩好衣襟,坐起身子:“說!”

  “西戎王已率人往梁都而來,要親自求娶陛下……”圓喜的聲音越說越低,同時在心中為可憐的齊少師掬了一把辛酸淚。

  殿中的兩人都沒有做聲,良久之後,安平輕輕歎息一聲,整理衣賞就要下床。該來的總會來,帝王責任如何都是逃不掉的。

  然而身子卻忽然被人從後摟住:“陛下難道真的打算應下西戎的求親?”

  齊遜之的唇緊貼著她的耳畔,低沉而蠱惑的語氣蓋過了其中的壓抑和不甘,隨著溫熱的氣息繚繞在她的頸邊,卻讓安平的身子微微僵了一下。

  “你就是因為這個才留下的?”

  身後的人一愣,安平已經掙開他的懷抱逕自穿衣下床,頃刻後殿內亮起燭火。她坐到梳妝桌前梳理頭髮,雖未多言,卻明顯地有些疏離。

  齊遜之穿上衣裳,倚著床頭,盯著燈火下她有些朦朧的側臉:“我早就想留下了,西戎的事不過是個藉口罷了。”

  他沒有自稱“微臣”,也摒棄了以往的玩笑語氣,只是陳述,嚴肅而認真。

  安平擱下手中的梳子,轉頭看他,牽了牽嘴角:“原來如此。”

  無須贅述,一句話便已釋懷。

  她起身走到他身旁坐下,手貼上他的臉:“西戎的事,朕會好好處理,最近你還是少入宮的好。”

  “若是因為雙九,陛下大可放心。”齊遜之捉住她的手包在掌心:“他還不敢輕舉妄動。”

  安平歎了口氣,她的身邊陰謀詭計層出不窮,又豈止一個雙九?根基未穩,西戎不除,終究會有無數雙手在暗中蠢蠢欲動,等著一把將她拽下來。何況在這種求親的敏感時候,他的出現,會是某些人的阻礙。

  她抬起空著的那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子都,照朕說的做。”

  齊遜之沒有說話,輕輕抽出手,將衣衫整理齊整,髮絲攏系到肩後,方別過臉低聲道:“微臣似乎給陛下造成了困擾。”

  安平微怔,燭火下,他半邊側臉泛著蒼白,眼簾低垂,長睫掩住了眼神。她心中忽而生出不忍,甚至想用力地擁住他,然而手伸出一寸,終究還是停了下來。

  “朕是國君,蒼生為重,你該明白。”

  “微臣明白,”齊遜之撐著身子坐到床邊的輪椅上,看了她一眼:“陛下做什麼,微臣都是明白的。”

  他轉身朝外而去,圓喜見到,趕忙上前幫忙。安平跟著走出時,圓喜已經一臉懊惱地撐著傘送他朝夜幕中走去。

  她站在門口看著他白色的背影一點一點融入暗夜的雨簾中,孤單寂寥,再不復之前的柔情,又成了那個往常滴水不漏的齊少師。

  日升月沉,瀚海沉浮,他不過一葉扁舟,卻一直妄想給她廣廈般的安穩,卻忘了她是鯤鵬,鵬程萬里,本就不會安於一隅。

  於是,緣起,情結,心在,人去……



四五章

  西戎王親率人馬前來梁都求親的消息很快便傳遍宮廷內外,大臣們議論紛紛,朝堂如同炸開了鍋。而安平只是靜靜地聽,默默地看,其他的什麼也不曾表示過。

  然而這消息傳來沒多久便又生出了變故,西戎王在路上抱恙,暫時停在了青海國內。

  直到此時安平才有了動靜,先後幾番召見內閣大臣和武將。這樣的情況只在她登基之前發生過,於是大臣們忍不住猜測皇帝陛下是不是又有什麼大動作了。

  可惜他們沒有猜對,很快安平就恢復了往常的模樣,上朝下朝,批奏摺,有條不紊,按部就班。脾氣好的臣子長籲短歎,脾氣躁的臣子拍桌摔凳,跟著這樣的皇帝,腦袋上的頭髮遲早是要掉光的啊啊啊啊!

  首輔、劉珂和齊簡三人自然是越發摸不著頭腦,上次齊遜之“打探”沒有成功,也不知道陛下是不是真的要拿自己的終身大事貢獻出來啊。

  “這的確是個讓人頭疼的問題。”安平手裡捏著青海國遞送來的書信,笑著搖頭。

  信中對她當初拋下立王夫一事表達了憤慨,同時強烈反對她與西戎王聯姻。

  青海國也吃過不少西戎的苦頭,怎麼可能輕易與之和好?更何況西戎那些自認彪悍純爺們兒的傢伙最看不起她們女兒國了。

  御花園裡落了不少積葉,深秋的風在涼亭外旋繞,林逸端坐在她對面,歎了口氣:“陛下究竟有何打算?”

  “靜觀其變。”安平將信疊好,收入袖中:“該來的總會來,朕已經等這一天很久了。”她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起身朝外走去。

  林逸看著她的背影,在這秋日落葉繽紛的季節裡,她繁複華麗的宮裝曳地而過,竟莫名的生出了幾分肅殺之意。

  決然,孤傲,自信。從未刻意顯露什麼,然而帝王氣勢卻難以掩藏。

  大概,這是讓他選擇繼續留在朝堂的又一原因吧。有志於天下,也要有良主,否則其餘的都只能淪為空談。

  只是太深沉了些,所有人都試圖猜測她的意圖,所有人都試圖揣摩她的心思,卻沒人能成功。所以她的身邊沒有寵臣,因為根本沒人能討得她的歡心。親賢遠佞對她來說自然也就不存在,大臣們只需要服從,各司其職,她也從來就沒有刻意倚靠過誰。

  朝堂為棋局,朝臣為棋子,她是觀局人,也是操棋手。於是九重之巔,她獨立其上,從來,都是一個人……

  林逸輕輕歎息,自與沈青慧在一起後,他更加能體會女子在朝堂的辛苦,但也只在此時,才忽然明白了齊遜之為何會將這人一放心中十數年。

  只一個背影,也會讓人永生難忘,何況是那些共同經歷過的時光。

  ※ ※ ※ ※ ※

  天陰沉沉的,涼風陣陣,隱隱帶著山雨欲來之勢。安平在宮道上緩步而行,往來宮人紛紛垂頭下拜,莫敢直視。她沒有在意,雖然直視前方,眼神卻並無著落點,因為心中還在慢慢理著那些計畫。

  直到一抹白影落入眼角餘光裡,她才止住步子,這才發現已經快到東宮,開闊的臺階之上,有人靜靜地坐在那裡,似乎已經等了很久。

  心裡歎息一聲,她一手輕提衣擺,拾階而上,眼睛始終落在他的身上,直到在他面前站定,也未曾移開。

  “不是叫你儘量少入宮的麼?”

  齊遜之微微一笑,抬手行禮:“陛下恕罪。”

  圓喜和雙九在遠處站著,誰都沒有近前,安平卻還是擺手遣退了他們,因為齊遜之等在這裡,總讓她覺得他似乎想說什麼,而她並不希望第三個人聽見。

  “有話對朕說?”安平站到圍欄邊,側身對著他,凝視著遠處宮闕飛揚的簷角。

  “陛下知道微臣想說什麼。”齊遜之緊盯著她的側臉,手撰緊了扶手,半晌才道:“蒼生固然重要,但微臣希望陛下不要賭上自己的終身大事。”

  “哦?”安平轉頭看他,下巴微抬,勾起嘴角:“不愧是堂堂少師,連朕的終身大事也要過問。”

  齊遜之神情一僵,抿唇不語,卻見她轉身正對著自己,俯□來:“你特地進宮就是為了說這個?”手指輕輕爬上他的臉頰,她的臉上帶著饒有趣味的笑意:“是想說你喜歡朕不成?”

  齊遜之猛然抬眼瞪著她,難不成在她眼中,這是個笑話?

  不是不夠忍耐,只是想到即將到來的西戎王,總有什麼喧囂著從心裡噴薄而出。她是明君,不會為蒼生而顧念私情,他能忍,也願意默默支持,但也想要她一句話。然而她卻什麼都沒說,反而反問了這樣一句。

  抬手扯下她貼著自己臉頰的手,他用力握住,眼中猶如掀起了狂風暴雨,近乎惡狠狠地低吼:“蕭安平,我對你從來就不只是喜歡!”

  不只是喜歡,就連一個“愛”字也表達不盡。這麼多年,那些隱忍著看向她的時光,那些不曾說過的動人話語,最終只化成這一句。

  安平什麼也沒說,除了斂去笑意,神情幾乎沒有任何變化。

  那雙眼睛近在咫尺,墨玉一般,碎開點點光華,沉浮著,幻滅著,猶如他此時的情緒。她從未見過他動怒,以前因為腿疾,被人再怎麼嘲諷打擊,甚至是謾駡,他也只是一笑而過。可是他現在卻對她動了怒,臉色甚至都有些泛白,帶著怒意的薄唇微微翕張,幾乎只要一個低頭,便能觸到。

  是她把他逼成了這樣麼?謹慎到從不留把柄于人的齊少師,竟然用這樣的語氣喚她的名諱,甚至此時還緊緊地捏著她的手指。

  她只是想用以前的方式避開這個話題,他卻挑破了她的偽裝,直接而不留情面地將這份感情推到她眼前。

  可是他贏了,即使再面無表情,心裡的震動卻難以避免,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壓制,在這句話下幾乎潰不成軍。

  然而她只是抽出手指,站直了身子:“子都,朕明白你的心意,但是現在不是時候,所有的事情,以後再說。”

  她說得很平靜,帶著帝王該有的威嚴,一層一層,將原先躍動的心包裹掩藏。

  齊遜之恢復平靜,微微垂眸,點了一下頭:“陛下能明白,微臣已經感激不盡。”

  誰都沒有再開口,只有秋風不解世事地拂過兩人的衣擺,纏綿不去。

  “其實微臣今日來此,還有一事要請奏陛下。”感到有零星的雨點落在身上,齊遜之才又開了口:“聽聞陛下有意將暗部發往邊疆,獨缺可靠的領兵之人,微臣願接下這一差事。”

  安平愕然地看著他,眼中漸漸蔓延出驚怒:“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焦清奕竟然告訴了你!”

  齊遜之抬頭看她,苦笑:“陛下,只有你不信任微臣罷了。”

  焦清奕自然不會隨便透露安平的計畫,但是齊遜之是她的心腹,曾手執權杖去軍營探視過,安平在青海國時,最信任的人也是他,所以只能算作是對自己人透露罷了。

  可是安平不這麼認為,她不悅,很不悅,尤其是在聽到齊遜之這句話後。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猶如他之前緊捏著她的手指那般,幾乎有些咬牙切齒:“朕不信任你?你可知知道得越多,捲入的越深,就越容易喪命!”

  齊遜之眼睫微顫,心中鬱結稍解,絲毫不在意下巴上的痛楚,反而輕笑起來:“微臣說過,陛下不允,微臣不會輕易離世的。”

  “那你現在還說要領兵去邊疆,怎麼,是在故意與朕鬥氣?”

  “怎麼會?”他深深地凝視著她帶著怒意的臉:“陛下要做的事情,微臣只能猜測大概,西戎是個隱患,而您大概是想將它連同朝中那些隱患一同拔除吧,這樣龐大的計畫,您需要幫手。”

  安平的手指鬆開了來。

  只有與她一起經歷過那些陰謀詭計的人才能猜到這些。她的確有這個打算,所以才更要步步為營,毫無差池。順著劉緒的意思將他派往邊疆,也是免除他捲入這場即將到來的紛爭。而齊遜之,最不用操心的,反而是最需要操心的。她想讓他避開這些,他卻偏偏要撞進來。

  “身有殘疾,還想帶兵?”她故意冷笑。

  齊遜之沒有驚訝,只是冷靜地給出分析:“秦焦二人至少需留一人在京中方算周全,微臣雖有腿疾在身,但暗部不可見光,所以由微臣領兵前往,反而更能掩人耳目。”他看著她的眼睛,笑了一下:“陛下,總是一個人,不會覺得疲倦麼?”

  再怎麼武力強盛、智謀無雙,江山政權,逐鹿天下,一個人是完成不了的。她的身邊可信的人太少太少,棘手的事情卻太多太多。他怎能在此時縮在齊府,不聞不問?這場計畫無論詳細如何,他只是希望她不要拿自己的終身大事去做賭注,更不要一個人去默默抵擋。

  安平沒有應聲,她的臉上甚至還顯露著怒意,轉身就要越過他離去,就此徹底斷了他的念頭,可是擦身而過的瞬間,手卻被他抓住。

  “求陛下恩准。”

  她微怔。求,他第一次開口求她,竟然是為了冒險。再怎麼阻止,他也要跳進這趟渾水!

  時間仿佛靜止,只有安平微微起伏的胸膛昭示著心中的不悅。抬手一寸一寸撥開他的手指,她甩袖就走,狠狠地拋出兩個字來:“准奏!”

  身後的人伸著空蕩蕩的手指愣了愣,輕笑著道謝:“謝主隆恩。”

  安平沒有停頓,細碎的雨點下,她的背影漸漸融入昏暗的殿門,高高在上,萬年孤寂。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57 PM

四六章

  深秋未過,天氣已經越發寒冷,而那位要親自來求親的西戎王似乎很嬌弱,纏綿病榻許久,再也沒有朝梁都進發一步。

  西戎王沒有動靜,安平也沒有動靜,不過雙方的平靜總要有一方來打破,於是青海國英勇地沖了出來。

  太上王東德陛下對女兒說:來,咱們並國吧!

  不得不說東德陛下是極有魄力的,當初極力反對安平吞併青海國時,她毫不留情,可是如今面對西戎王在青海國內的停留,她不可能不留心眼。反正契約已經生效,便乾脆用這突來的一擊進行試探好了。西戎那個狡猾的國度,她才不相信他們會老老實實。

  青海國內的民眾分成了幾派,不滿的有之,聽天由命的有之,而在梁國,安平已經成為英雄式的人物。她是怎樣不動聲色地拿下了這一國,又是怎樣說服他們歸附大樑成為一個直隸藩屬,是目前梁國百姓心中最大的疑惑。

  當然,要是他們知道安平早在登基前就得了手,估計會更驚訝。

  曾經那些用詩詞指桑駡槐過女子當政的文人雅士們,曾經那些藐視過風流女帝的王公貴族們,甚至是那些試圖把安平拉下馬的陰謀者們,此時都震驚了,都無語了,都只能抬頭仰望了。

  梁國武力鼎盛時期的崇景帝,最多差點把西戎滅族;國力鼎盛時期的崇德帝,最多讓青海國成為兄弟之邦,但都是保全國土,未曾有過擴張。只有如今的崇安皇帝,將堂堂一國收為了梁國的領土。

  百年前被戰火分割的大地在她一介女流的手中合攏,不費一兵一卒,大樑版圖已直通西域,四海之內,是當之無愧的龐大帝國。這份威勢,足以震撼天下。

  於是西戎王收到消息後,病得更重了……= =

  面對母親送來的厚禮,安平欣然受之。即將到來的龐大計畫中,每一步都進行的有條不紊,這個時候並下青海國,時機剛剛好。

  而就在全梁國上下百姓都翹首以盼地等著青海使臣前來完成交接儀式,每個人都懷著興奮激動的心情時,卻有一個人鬱鬱寡歡,幾乎要以淚洗面。

  這人便是齊大學士齊簡。

  他老人家一直以來最不放心的就是長子齊遜之,可是他竟突然說要出京去。齊簡再三追問,齊遜之只說奉了皇帝密旨出去辦事,其餘的什麼也沒交代,甚至連出行那日,都是選在了傍晚。

  當日劉珂送走劉緒時,那模樣淒淒哀哀的,齊簡瞧了還取笑他來著,可是現在輪到自己了,就再也笑不出來了。帶著家人一直將齊遜之送出了城門,他拽著兒子的手叮嚀又叮嚀,還要加派隨從護送他,都被齊遜之一一擋了下來。

  “父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齊遜之握著他的手笑眯眯地安慰他,身上照舊著了平常的素淡白衣,好似只在周圍逛一逛便會回來。

  “可是你……”齊簡本想說他的腿腳不便,可是看著他篤定的眼神,還是咽下了口中的話。陛下既然會派他去也是相信他,做父親的怎能在此時潑涼水。“也罷,你好好的,在外一切小心。”

  正說著,秦樽一身戎裝跨馬出了城門,很快便到了跟前:“齊伯父,有我在呢,您放心吧。”

  齊簡一見他出來,身後還跟著一隊士兵,心中稍安:“這就好,恪勉,你好生照顧著遜之,有勞了。”

  秦樽連連應下,轉頭看到悠悠然望著自己的齊遜之,暗暗吞了吞口水。

  陛下,您幹嗎派我跟他一起去啊?微臣好想留在京城啊……>_<

  夕陽將隱,二人還要前行一段路才能與等在前方的暗部大隊會合,所以也耽擱不得。齊遜之被隨從好生扶到馬車上坐好,便要起程。齊家人依依不捨,盤桓許久也不肯離去,他只好從窗格探出頭去勸說,好不容易才將一家人給哄回了城內。

  瑟瑟秋風中,最後一縷夕陽灑在城樓上,雕刻著這座城池百年來的輝煌與壯闊。齊遜之靜靜地看著,許久不曾收回目光,卻不是在欣賞這獨特的景致。

  雖然知道她不可能出現,心中卻還懷著這樣的期許。他自嘲地笑了一下,轉頭對跨馬在車旁的秦樽道:“時候不早了,早些趕路吧。”說完放下了布簾。

  輕裝簡從的一隊人漸行漸遠,齊遜之心中的一絲期許也漸漸沉澱,終於完全平靜。然而此時只要他挑開簾子轉頭看一眼,便會發現城門口處那道跨在白馬上的身影。

  夕陽的餘暉輾轉著從她的白袍上劃過,垂在肩後的青絲紛揚地飛舞在秋風裡。背後是肅穆城牆,眼前是蒼茫官道。安靜佇立的女子面沉如水,深邃的眸光鎖著遠離的馬車,從未移開過。

  “安平,你大概不瞭解,真正的感情是無需計較的。”多年前她還在江南攝政王的私宅時,攝政王蕭崢曾對她這麼說過。

  當時二人正談到崇德初年“七王之亂”那段歷史,得知身為主帥的蕭崢中途於戰場返回救下愛妻一事,安平提出了自己的觀點:“祖父僅憑一己之力平此叛亂,實乃神勇非常,然中途救人一舉……”她頓了頓,斟酌著道:“只怕不妥,戰場瞬息萬變,若是出了差池,失的可就是江山了,祖父難道不怕成為大樑的罪人?”

  蕭崢一向不介意與之暢談時政,也不在意她的口吻,所以安平說這番話幾乎在他預料之中。他本就沉穩內斂,彼時已屆中年,情緒更是不會外露,可是聽聞此言,卻難得地笑了起來:“你說得不錯,當時我趕回救下你祖母,確實不應該。”

  安平愣住,他以為他會反駁,因為她完全看得出他對祖母的關愛,不,應該說是寵愛。寵愛到與她心中想像的英雄形象一點也不符合。

  可是隨之蕭崢又道:“然而本王並不後悔,這一生,我做的最當機立斷也是最正確的決定,便是這個。安平,英明神武並非絕情斷愛,真正的勇者,出可保家衛國,歸可為妻描眉,心胸可容天下,為何不可容一人?”

  心胸可容天下,為何不可容一人?

  若不是有這句話,她大概會真的絕情斷愛,將這一生獻祭給江山政權,獻祭給大樑基業,無我,無心,只有天下。可是等齊遜之走到面前時,她還是敞開心胸容納了他。

  蕭崢最後說的是:“本王唯一的遺憾是當時還不夠強大,所以有些事情要她獨自去面對,有些重擔,不可為其分擔。人便是這樣,越是付出,越怕不夠。安平,你還小,但是本王相信你會明白,然而你越明白,也便會越孤獨。”

  萬里江山盡握于手時,身邊大概也難尋真心人相伴了。安平明白,所以她不曾期待,而如今遇見,便也越發珍惜。

  以強大之力,拓萬世太平,再攜子之手,共一生白頭。

  這本是最好的規劃,只是她低估了他的付出,在她為他默默謀劃著時,他也不會安靜地待著。

  直到視野裡的馬車徹底消失不見,安平仰頭看了看西邊最後消失的餘光,忽然真的覺得有些孤寂。這些年來,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

  “公子……”身邊有人小心翼翼地喚她。安平轉頭,就見身著便服的焦清奕騎著馬立於自己身側,垂頭行禮。

  “有事?”

  “派往青海國內的探子送來了奏報,有關西戎王的。”

  “嗯,拿過來。”

  焦清奕從袖中摸出一截竹管,擰開後,將其中的紙條抽出來遞給了安平。眼見她接過去流覽起來,便悄悄打量起她的神色來。

  突然來此,是來送子都兄的吧?可是看神情又不像,難道是來看風景的?

  焦清奕一臉純真地朝天上望瞭望,好多浮雲啊……

  “錦豐,將這信送去蜀王府上。”

  突然聽到安平喚他,焦清奕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連忙道是。

  “傳句話給蜀王,讓他做好準備,一旦信中消息屬實,便即刻入朝,主動的。”

  安平特地加重了後面三個字的音調,他用心記下,接過紙條收好,行了一禮便要去辦。

  “等等,”安平又叫住了他,從袖中摸出一塊玉佩遞給他:“出來的匆忙,身上只有這塊玉佩,便贈與你當做賞賜吧。”

  誒?焦清奕愣住,幹嘛這麼好給他賞賜啊?“這個,陛下,無功不受祿,微臣不敢收啊……”

  “拿著吧,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安平不由分說地將玉佩往他手裡一塞,拍了一下疾風的脖子,便勒馬轉身朝城內而去。

  什麼苦勞?焦清奕一臉奇怪地收了起來,揣著信朝蜀王府去了。

  很快他就明白安平的意思了。久聞蜀王軍人作風,威嚴無比,但……也太暴力了吧!

  焦清奕捂著半邊腫著的臉頰從蜀王府裡一陣風似的沖出來時,心裡又驚又氣,不就傳了一下陛下的話嘛,怎麼就被他揍了一頓啊?!

  他鬱悶地翻身上馬,猛然回神,難怪說什麼苦勞,原來那塊御賜的玉佩是醫藥費啊!

  陛下,微臣被您坑苦了啊……>_<



四七章

  接連幾場秋雨落下,天氣便寒涼起來,而越往西北而行,更是涼意嗖嗖。

  齊遜之一行人早已與大隊會合,但是行動的時候還是分成了幾支小隊。

  按照他的計畫,先派一隊人扮作流寇,不管不顧地朝前逃竄而去,既保證了行進速度又能掩人耳目,同時還能為後面的小隊探路。

  之後再用另一隊人扮成追捕流寇的軍隊,這支隊伍人數眾多,分擔了大部中近三成的人數。然而有剿匪這個原因在,便不會惹人懷疑。

  第三支隊伍便是齊遜之和秦樽所在的這支,裝扮了商旅,押著貨物前往西域售賣,其中掩蓋著的大部分是軍隊輜重。這一支人數也不少,儼然一個頗具規模的大商隊,於是最後一支扮成鏢師們的隊伍便有了存在的理由。

  四支隊伍等於兩兩組合前行,這樣也可以避免中途出現什麼差錯難以應付。

  秦樽雖然是名義上的領軍人,但只這一個計畫,齊遜之已經成為全軍核心人物。加上他本就畏懼齊遜之,所以如今已經發展到什麼事情都要事先過問他才能做決定的地步。

  便如同現在,他站在齊遜之的馬車外,恭恭敬敬地問他:“子都兄,要不今晚就露宿吧?”

  隊伍急著趕路,免不了風餐露宿,齊遜之沒有半分遲疑便點了點頭,招呼著貼身隨從扶他下車。他在隊伍裡一向極少露臉,起初是擔心士兵們見他這樣的人領兵會動搖軍心,直到最近被大家漸漸接受,活動才多了起來。

  秦樽見他答應便去傳達任務了,手下的人皆接受過嚴格訓練,在路旁的林子邊清出一大片空地,不多時便支起了帳篷,準備造飯。

  趁著天未黑,秦樽帶著幾人進了林子,說要找些野味。士兵們訓練有素,即使忙碌也安安靜靜。齊遜之便坐在火堆旁看著那一鍋漸漸煮沸的水沉思。

  沒多久,耳邊忽然響起若有若無的歌聲來,淒哀婉轉。他心裡立即警覺,轉頭朝前方不遠處那延伸向昏暗中的官道看了一眼,卻沒有看到任何人。

  那似乎是女子帶著哽咽的嗚咽,斷斷續續地不成曲調,聽起來叫人莫名得生出一絲悲傷。

  士兵們也聽到了這歌聲,紛紛轉頭看向齊遜之。他抿了抿唇,淡淡道:“我們現在是商人,別多事。”

  身側忽然有風卷過,齊遜之轉頭,心中微怔,怎麼覺得似乎有人跟著自己……

  ※ ※ ※ ※ ※

  京城中一片平靜,而皇帝陛下本人則顯然更為平靜。

  大部分時間,安平都待在禦書房裡批奏摺,不過只有圓喜知道她的桌上時刻擺放著一張地圖。上面被她用朱砂筆細細地描繪了許多標誌,圓喜看不懂,當然也不敢問。

  西戎王仍舊待在青海國內養病,朝臣們仍然好好的上朝下朝,雙九仍然忠心耿耿地保護著皇帝安全,圓喜也仍然看雙九一百個不順眼……

  就在這一切都沒有變化的深秋末尾,青海國使臣終於在大樑百姓們翹首以盼的目光中趕來了梁都。

  這是個歷史性的時刻,京城百姓無不慶倖他們得以見證這一時刻。許多帝王未曾完成的理想,百年來文豪們吟誦的壯麗華章,只在此時才終於得以實現。

  不過對於安平而言,她只覺得是自己的身份占了便宜,若不是自己的母親是青海國女王,也許真的需要動用武力才能解決。

  舉行儀式當天,大概是深秋裡天氣最好的一日,金色的陽光灑滿京城的大街小巷,涼風送爽,天高雲輕。百姓們聚集在宮城外,人頭攢動,雖無法接近,卻拼命在腦中幻想著金鑾殿上那激動人心的一幕。

  而實際上,安平只是平靜地接受了使臣朝拜,收了她們呈送上來的國璽和國書,然後將早就鍛造好的青海王印以及冊封詔書交給了她們。

  從此青海撤國稱州,由賢王東德卓依任第一代藩王,王爵世襲。除官制皆按梁國州郡而設,所有風俗習慣保留。此後安平將只是大樑帝國的皇帝,只不過版圖已經大為擴張。

  她端坐在龍椅之上,透過冠冕上垂下的玉珠望向殿外遙遙天際,神情絲毫沒有變化,心中卻已百轉千回……

  彼時,遠在千里之外的齊遜之收到消息,倚著車廂笑眯眯地對秦樽總結道:“青海之事使吾等受益匪淺,這告訴我們,有個強大的母親是多麼的重要啊。”

  “……”

  “當然青海國民們一定也得到了教訓,所以這還告訴我們……”他拖著調子悠悠然看著秦樽:“聯姻其實一點好處也沒有。”

  “……”秦將軍抽了抽嘴角,雖然私底下說話百無禁忌,不過怎麼覺著這話有些含沙射影的意味呢?→_→

  此時二人正整裝待發,即將進入很長的一段無人區域,經過這段路再往前便快到達青海地界了。只是要達到城鎮,還需要花很長時間。

  天氣不過剛剛泛出青灰色,坐在馬車裡的齊遜之與秦樽俱是一身朱子深衣的常服,打扮成前往西域做生意的兄弟二人。

  下面的士兵們也都做了尋常夥計裝束,手腳麻利的裝好車,就要啟程趕路。誰知馬車剛剛踏上官道,便聽見嚶嚶的哭泣聲從不遠處傳了過來。眾人都愣了愣,但轉頭見馬車裡的人沒有任何動靜,又埋頭繼續趕路。

  秦樽擰著眉頭看向齊遜之:“子都兄,又出現了,一會兒唱,一會兒哭的,也不知是人是鬼,我們真的不管?”

  “我們要做的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到達邊關,不是管閒事。”齊遜之乾脆闔目養神,對外面的聲音置若罔聞。

  秦樽不再多言,只透過車簾的縫隙看向外面,龐大的車隊沿著寬闊的官道前行,那陣哭聲也越來越清晰,一時驚得周邊林中膽小的鳥雀亂翅撲騰。這情景沒有讓人覺得有趣,反而生出幾分詭異。直到車隊在官道上前進了一段路,忽然有人驚呼一聲停了下來。

  在軍隊裡訓練出的機警讓秦樽立即就掀了車簾跳下了馬車,整個車隊慢慢的從前往後停頓下來,他大步朝前走去,想要看看前頭到底出了什麼事情才惹來這般驚慌。這些人好歹也是軍人出身啊!

  可是等他到了最前方,一眼看到眼前場景,竟也嚇出了一身冷汗。

  道旁頹敗的枯草間,一隻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手扣著一名士兵的腳腕,順著手的方向看過去,卻只能看到灰褐色的破布裹著一道纖瘦的人影,頭髮髒亂的糊在臉上,吱吱嗚嗚地說著什麼,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唱。

  秦樽聽出這便是那哭聲的來源,一時間反倒松了口氣,這模樣該是個活人。

  “怎麼回事?”他邊往那邊走邊喝了一聲。

  “秦……啊不,二公子,我……我……”被扣住腳腕的士兵嚇得不輕,說話都哆嗦起來,差點就要說漏秦樽的身份。

  一邊的士兵見狀連忙解釋道:“方才經過這裡時聽到哭聲近在咫尺,我們便商量著過來看看,誰知剛過來那東西就扯住了他的腳,怎麼拽也拽不開。”

  秦樽一聽就火大了:“大公子的話你們都不放在心裡是不是?誰叫你們多管閒事的?!”

  旁邊的士兵紛紛垂下了頭,深陷“鬼爪”不得脫身的那位已經無語淚雙行了,將軍您先救了我成不?>_<

  秦樽說完這話,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齊遜之坐著的馬車,見他仍然毫無動靜,只好做主招呼人將那還在哼哼唧唧的“女鬼”扯上路來,順便將那士兵的腳給解救了。

  原先哼唱不停的女子忽然停了下來,在地上靜靜地伏著沒動,像是已經死過去了一般。直到秦樽忍不住要上前查看,她才慢慢地撐起半邊身子坐起來,撥開亂如稻草的頭髮看向他。

  這一看倒讓秦樽大為吃驚,見她渾身髒兮兮的,還滿臉污漬,可是那雙眼睛卻動人得很,看一眼都好像要被勾走了魂兒一樣。他乾咳一聲穩住心神,轉頭一看,旁邊幾個士兵也都是一副目瞪口呆之色。他立即意識到不對,命令全員待命,回頭去跟齊遜之商量。

  齊遜之自然早就聽到了動靜,不過他現在的身份是明哲保身的商人,可不是關心民間疾苦的菩薩。秦樽掀了車簾上來,將事情前後經過對他說了,便等著他做決定。

  “你說她那雙眼睛看了之後叫人覺得心旌搖盪?”

  要不要這麼會抓重點啊!秦樽抽了抽嘴角,雖然腹誹,卻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

  齊遜之皺了一下眉,道:“將那女子送上馬車來,所有人繼續趕路,再有人無故停下,便叫他留下別走了!”

  秦樽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連忙應下去辦。心裡又隱隱覺得不對勁,他幹嘛把那女子留著呢?還放在身邊,難道是因為他也想感受一下“心旌搖盪”的感覺?

  秦將軍瞬間猥瑣了……

  隊伍裡是有隨行的軍醫的,那女子被安穩地送上馬車,軍醫便跟上去為其清理傷口並上藥,隊伍在這當口已經毫不停頓地繼續朝前趕路了。

  齊遜之從那女子上車之後便一直在悄悄地打量她,若是沒有看錯,那身上橫亙的傷痕應當是出自鞭子。一個被鞭笞成重傷的女子,何故被拋在荒郊野外?

  何況還是這樣一種人。

  他的視線移向女子的雙眼,恰巧女子也在看他,四目對視,女子忽然扯出一道明媚的笑意,如同春風化雨,又如暖陽當頭,絲絲縷縷間沁入心肺的全是那一抹柔情蜜意,再無其他。

  然而齊遜之卻只是冷笑了一聲:“姑娘為何一直看著在下?”

  女子的神色僵住,一張臉瞬間就轉為蒼白。

  秦樽坐在門邊位置,哪裡看得出其中門道,只覺得雲裡霧裡,看看齊遜之,又看看女子,只是習慣性地避開了她的雙眼,總覺得她有種蠱惑人心的妖氣一般。

  軍醫給女子上好藥退了出去,齊遜之從身旁的座位上拿起自己的披風丟在女子身上,遮住了那身破敗不堪的衣裳,笑了笑:“姑娘好好休息,待恢復了元氣,再說明去處,在下會盡力相助的。”

  女子原先頹然的臉色忽然有了神采,一下子翻坐起身,竟像是毫髮無傷一樣:“公子此言當真?”她的語調又柔又媚,宛若鶯啼,只是發音有些生澀,像是外族人一樣。

  外族?秦樽想到這點的時候,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女子的相貌,眉眼深刻,的確有些外族人的感覺。

  “在下雖然只是一介商賈,送一名女子的勢力還是有的,姑娘要去往何處,儘管說來便是。”

  那女子垂了眼,眼珠輕輕轉了轉,再抬頭,赫然滿面淚水:“公子大恩大德,奴家感激不盡。奴家名喚雅雲,本想前往梁都投奔親人,奈何半路遭女賊洗劫,還落了一身的傷,如今只想儘快往京城趕啊。”

  “原來是要去京城啊。”齊遜之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眼神又從她□的手腕間流轉過去,那上面鞭子的傷痕十分清晰。

  這荒無人煙的地界,連蟲子都鮮少瞧見,倒還有女賊?他心裡已經笑了好一陣了。

  “這樣吧,既然雅雲姑娘想去京城,我派兩個鏢師送你一程如何?”

  雅雲面露喜色,連連點頭,還不忘俯□朝齊遜之拜了拜。卻沒注意到面前的男子目光已經落在她微敞的脖頸間,看著她的裡衣領口眯了眯眼。

  秦樽默默扭頭,就知道齊子都表面君子內心禽獸,看吧,應驗了吧!→_→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58 PM

四八章

  京城裡最近出了一點小風波:安平先是下旨提拔了林逸為戶部郎中,接著又忽然提出要在京都建立女學。

  聽聞消息,大臣們頓時瞠目結舌,陛下您是打算把大樑變成曾經的青海國麼?

  反對的聲浪還是很高的,不過倒也不乏支持者,於是安平“順應民意”,下旨建立第一所女學,一切按國子監為模本,全權交由沈青慧和周漣湘負責。

  一時間整個大樑的目光都轉移到了這件事上。而就在此時,正直的太監圓喜也被安平陛下委以重任。

  安平和顏悅色地拍著他的肩膀道:“好好替朕看著雙九,不管你用什麼法子,盯緊了他,不能讓他有半分出宮或者與外人接觸的機會。”

  圓喜一聽就覺得這任務對胃口,簡直是為自己量身打造的啊!當即點頭如搗蒜地應承下來:“陛下放心,奴才萬死不辭!!!”

  從此雙九開始發現自己的身邊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個不散的陰魂。= =

  有時在宮中行走遇上巡邏的禁衛軍們,身為昔日同僚,雙九自然要上前打個招呼,然而還未到跟前,圓喜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了出來,攏著手看似恭謹,嘴裡卻是劈裡啪啦一陣冷嘲熱諷:“喲,堂堂近身侍衛不知道保護陛下,就知道聊天哈,要不要給您來盤瓜子啊?”

  “……”雙九閉嘴走人。

  難得有半天休假想出宮走走,圓喜也會踱著大老爺似的方步悠哉悠哉地走到他面前,手裡的拂塵和著他面上的笑一抖一抖:“哎呀,天氣不錯,雙侍衛,咱們一起去看陛下養的金魚吧?”

  “……”雙九好想把他揍成金魚!

  圓喜可不管他的心思,以前礙於他的官職,只敢私底下對他拋拋白眼而已,明面上還是要把禮數做足的。可是現在不同了啊,金光閃閃“陛下欽點”四個大字籠罩頭頂,怕什麼啊?

  雙九多少也能感覺出一點兒道道,所以乾脆哪兒也不去了。其實他的心裡還是有些慌張的,料定安平是對他起了防範的心思。而他恰恰在等待著他人從遠方送來消息,另外,他也很想知道齊遜之最近去哪兒了。

  自從那日在東宮前見過他一面,雙九覺得有些東西似乎已經變化了,如今他又消失無蹤,難道已經跟安平斷了關係?

  想到這點,心情忽而輕鬆起來,若是這樣,便是攀住梁國皇帝這棵大樹的絕佳時機了……

  此時前往西北的官道上,齊遜之已經派了兩個扮成鏢師的士兵護送雅雲趕往京城。

  秦樽對此表示不解,雖說對方是弱質女子,但是畢竟有要務在身,給些銀兩尋個良心得安便是,何必一定要派人親自送去呢?

  可惜無論他這邊怎麼糾結苦惱,齊遜之也不給他答案,大隊人馬就這麼前進了半裡路,在百里之內唯一的驛站裡停頓下來。

  驛站很小,黑黢黢孤單單地立在荒無人煙的區域,如同荒原裡堆著的破敗草堆,以致于連伙食都是隊伍自己解決的。

  晚間時分,一群人在院子裡生火烤野味,一時間香飄十裡,連驛站管事的也蹭了過來撈油水,好不熱鬧。齊遜之也隨他們去鬧,只吩咐了禁酒便離開了。

  他獨自坐在屋簷之下,看向那嬉笑著的人群,大部分是年輕的面孔,孤月銀輝下漾開一圈一圈青春勃發的朝氣,卻是這場龐大計畫的生力軍。

  視線上移,望向天邊那輪圓月,算算日子,也不過才一個多月未見而已,為何竟像是過了很久了呢?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然而在我想著你的時候,你可又有片刻想起過我?

  秦樽這個好兄弟扮演得還是很到位的,見他孤孤單單地坐著,立即舉著一隻肥嫩的野雞腿奔了過來:“子都兄,吃些東西吧。”

  齊遜之道了謝接過來,卻見他盤著雙膝在自己身旁席地坐了下來。大概是因為以前肥胖的緣故,即使如今擁有了挺拔身形,他做出這個動作的時候還是隱隱有些笨拙,可又顯出一絲滑頭的可愛:“那名叫雅雲的女子,我瞧著有些古怪,子都兄你好生給我解說解說吧。”他邊說邊咬了一口手中的烤肉。

  如今二人是相互扶助的境地,齊遜之也不想瞞他,難得有個靜下心來說話的場合,便點了一下頭,娓娓道來:“你大概不知道,西戎王室會專門培養一種女探子,武藝倒不一定多高強,但是一定要心思機敏,擅于易容,而且自小培養其媚人之術。我曾經以為這不過是傳說,今日一見,才察覺真有這樣的人物。”

  秦樽立即反應過來,聽齊遜之刻意壓低了聲音,也機靈地跟著低聲道:“所以那雅雲便是西戎的女探子?”

  “應該是,她的裡衣領口是左衽,據說西域人士就算入了中原也會保留這個習慣,因為中原的裡衣大多素白,做工不似外衫那般講究,外族人分不清楚,還是會照原來的習俗穿著,以致於裡子穿到了外面和帶子系不上的事情常常發生。”

  秦樽稍一回味便明白過來,難怪當時他會緊盯著雅雲的領口看,原來是自己把他想得太齷齪了。“咳咳,子都兄可真是見多識廣啊,呵呵……”此刻他也只有用開玩笑來掩飾心虛了。

  齊遜之翻了個白眼:“恪勉,世上有種東西叫書。”

  當年攝政王與西戎作戰,得來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經驗和秘密,後來歸朝後便命人編纂成冊,上呈朝廷。當初齊遜之于宮中陪讀時,時常能看見安平讀些珍貴的典籍資料,他也沾了點便宜。西戎是梁國宿敵,其中記載又極其離奇,他便記得尤為深刻。

  秦樽哪知道這層,只道自己讀書太少,鬱悶地轉移了話題:“不過她若是西戎的探子,何必要進入京城呢?西戎王明明在青海啊。”

  聽他這麼問,齊遜之皺了皺眉:“只怕京城裡也有西戎的人,所以無論怎樣,都要將那邊的線扯出來。”

  秦樽恍然:“所以你才派人護送她去京城?”

  齊遜之點了點頭,然而再抬眼時,卻驀然驚了一下。

  院內忽然沖入一道身影,瘦削身體包裹在他贈送的那件披風下,不多時便到了他與秦樽的跟前,跌跌撞撞地撲倒在他腳下便放聲大哭起來:“公子,為奴家做主啊……”

  赫然便是幾個時辰前被送走的雅雲。

  秦樽下意識地便要拔劍,被齊遜之及時伸手按住胳膊,就聽雅雲在眾人愕然的眼神中嗚咽起來:“奴家感激公子救命之恩,奈何您安排的兩位鏢師實非善類,待我們三人離了您的視線,奴家便……便遭了欺侮了……”

  齊遜之擰起眉頭,月光在深沉的眸子裡映出層層殺機。早知如此便該早些殺了她,如今倒是留成了禍害,只怕那兩個士兵也遭了她的毒手了。偏偏她現在這麼一說,倒讓所有人都起了疑心,反而不能立即動手除了她。

  秦樽也是氣得不行,若不是齊遜之攔著,只怕那句“奸細”已經罵出了口。

  雙方猶如陷入了死局,雅雲繼續嗚嗚咽咽的哭著,一邊還摸索著爬到了齊遜之的身上,竟然直接撲進了他的懷裡。

  這下包括秦樽在內的大夥兒頓時都懵了。

  半隱於黑暗中,齊遜之的神情叫人看不清楚,實際上他此時已經反感至極,剛要伸手去推開她,卻感到胸前抵著一截堅硬而銳利的物事,低頭一看,果然對上雅雲得意的笑顏。

  “奴家以為公子真的只是一介商賈,不想您那兩位鏢師出賣了您,這下可好,讓奴家逮著了吧?”她吐氣如蘭,軟軟的嗓音低聲在他耳邊徘徊,就連近在咫尺的秦樽也以為她這是在齊遜之投懷送抱的撒嬌。

  齊遜之幾乎毫不意外地笑了笑,抬手搭上她的肩頭,一寸一寸地往下移,好似情人間的愛撫,溫柔無比,然而無人得見那雙隱於暗處的雙眼中藏著多重的寒霜。

  秦樽一時間看不出大概,又不好意思驚動他,只好往前一步擋在了二人身前,阻斷了前面士兵們探尋的目光。

  齊遜之輕輕往後退了些,避開了驛站內和火堆照射出的亮光,整個人完全隱入黑暗中,手也剛好撫到雅雲的腰間,驀然用力一按,便聽見她嘶出聲來,繼而整個人都從他身上彈跳開來,滾落在地上。

  這一幕發生的太突然,秦樽擋在前面故作鎮定,當然也不好回頭看,而外面的士兵已經自發在腦中構思了許多香豔的場景……

  只有雅雲不可思議地張大著嘴看向黑暗中的那道身影,心中驚駭莫名。

  她早已看出齊遜之是這群人的頭目,只要迷惑了他,整只商隊任自己驅使也是有可能的,然而剛才那一按卻證明他熟知穴道位置。也就是說,這個殘廢的傢伙會武功!

  齊遜之握著從她手上奪下來的匕首,沒有任何接下來的動作。雅雲又豈會按捺的住,隨便揉了揉腰就從地上跳了起來,直撲過來,然而還未接近他,只感到一陣風拂過,人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迅疾,悄無聲息。

  齊遜之的身前立著一道黑影,形如鬼魅,稍一停頓後,轉身朝他行了一禮,便要遁入黑暗。

  “等等。”他的聲音有些輕顫,停頓了許久才低聲道:“誰派你來的?”

  黑影朝他走了兩步,聲音壓得比他還低:“屬□份不便,不可與他人多言,然睿公子有言在先,若是現身被發現,便轉告齊大公子一聲,一切事情只當不知道,無須插手。”說完這話,他再不停頓,身影一閃便消失無蹤。

  皇室暗衛,輕功出神入化,但是不可見光。即使是擁有生殺予奪大權的皇帝也對此諱莫如深,不會直接承認有此等侍衛的存在,可是現在卻派了一個在齊遜之的身邊。

  難怪他會覺得身邊有人。

  他有些近乎呆滯的坐著,單薄的白衣看上去孤寂悽愴,然而漸漸的又似乎暖融起來。眼前火堆的光亮仿若變成了九重宮闕裡的華燈,那人一身榮華,屹立高處,微一轉身,眼中的光芒可耀日月。

  她以她的方式望著他,雖然從未明言。

  身前的秦樽遲疑地喚了他一聲,大概是在疑惑剛才身後是誰在說話。齊遜之沒有回應,下方躺著的雅雲卻忽然一躍而起,迅速地朝驛站外奔去。他這才回神,連忙喝道:“抓住她!”

  秦樽如夢初醒,立即就追了過去,經過火堆旁隨手一招,立即有一小隊人跟著他奔出了驛站的院子。

  果然狡猾,竟然裝死。齊遜之皺緊眉頭,心情無絲毫放鬆。安平叫他什麼事情都當做不知道,是不是也包括這個呢?還是說……她已經張了網在等待?

  正想著,原先出去追人的一群人又吵吵嚷嚷地回來了,他推著輪椅往前而去,就見秦樽垂頭喪氣朝他搖了搖頭。

  齊遜之歎了口氣,那女子那般狡猾,要抓住也實在困難。既然如此,也真的只好當做什麼都不知道了。

  “齊大公子,難得遇上,一起去青海國好了。”

  突來的聲響讓齊遜之愣了一下,抬頭看去,就見有人自秦樽身後笑容滿面地走了出來。

  湛藍的窄袖勁裝,背後背著一把長劍,臉上蕩漾著圓滑又親和的笑意,不是蕭竚是誰?

  “在下劍客肖衍寧,不知齊大公子可願與在下同行?”他朝齊遜之擠了擠眼,調皮的像個孩子。

  齊遜之心中一松,笑了起來:“榮幸之至。”



四九章

  蕭竚是為了追妹妹昭甯而來,之前已經到了西域地界,連安平交代的事情都打聽的差不多了,卻還沒找到她的下落。後來聽到了她在青海周邊出現的消息,連忙趕了回頭,結果就遇到了秦樽。

  在驛站裡歇了一晚,第二日三人便同行上路。聽到齊遜之說前面兩路鬧著貓追老鼠的官兵和流寇赫然便是這隊伍裡的兩支,他差點沒笑岔過去。等到齊遜之說出雅雲的事情,他的臉上才露出凝重之色。

  “之前聽人提起過曾有兩名女子在路上大打出手,其中一人使軟鞭,相貌身材與舍妹無二,照這般看來,你口中的雅雲差不多便是被舍妹打傷的了。”

  秦樽聞言頓時扼腕歎息:“郡主怎麼不把她直接打死了啊!”

  齊遜之白了他一眼:“若不是你多管閒事,她說不定已經唱歌唱到累死了。”

  “……”秦樽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再不做聲了,一雙桃花眼晶亮又機靈,偏偏在他面前咧著嘴扮憨。

  蕭竚道:“這般看來,舍妹應當還在青海境內,我們還是加快速度吧。”

  到了青海,隊伍也不用這般躲躲藏藏,可以順利與邊疆的劉緒會合,齊遜之聞言立即點頭同意。那邊秦樽已經下令眾人提速,還不忘給劉緒發了信。

  途中再無其他意外,只是齊遜之想起昨晚雅雲的話,也不知她是否從那兩個士兵口中得知了這一行人的身份,心中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接下來半個月的時間全都花在了趕路上,幾乎半分也沒有休息,連用飯也是隨便用些乾糧湊合了過去。

  蕭竚倚著車廂咬了一口幹餅,笑眯眯地看著對面的齊遜之:“見過癡情種,可沒見過齊大公子這般的癡情種,為了陛下,連這樣的苦都要受。”

  齊遜之剛好在喝水,聞言頓時被嗆得面紅耳赤,一口尷尬在喉間盤桓半天才生生咽下,又不好去瞪他,轉頭一看,而旁邊的秦樽早已風中石化。

  可憐的秦將軍思維還停留在當初春日宴時安平對劉緒青睞有加的畫面上,哪知世事變化的如此玄幻,面前的人不是跟陛下一副不對盤的模樣的麼?怎麼扯到一塊兒的?

  秦將軍覺得自己這個兄弟做得太失敗了,竟然半點風聲也不知道,於是悶悶地埋頭啃餅去了……

  夜幕初降時分,隊伍終於入了青海的邊城,驛站也比之前的舒適許多。住下沒多久,劉緒便派人送了信過來,說前面扮成流寇和官兵的兩隊已然順利到達前沿,已經妥善安置好,如今就等著他們前去會合了。信中還特地詢問了齊遜之的狀況,好一番兄弟情深,惹得秦樽白眼直翻,暗暗下定決心屆時要和焦清奕一起,與這兩人劃清界限!

  蕭竚身負安平託付的重任,自然不敢怠慢,將查到的消息派人送往京城後,又出去轉悠著找妹妹去了,臨出門還哼哼著“哥哥不好當”之類的話,哪有半點世子該有的尊貴派頭!

  然而半個時辰不到,他又一陣風似地沖進了齊遜之的房間。後者正在寬衣準備就寢,就見他揮著手臂急衝衝地嚷道:“走走走,快點走!”

  “衍甯兄這是做什麼?”齊遜之坐在床上驚訝地看著他,解了一半的白衣鬆鬆散散的掛著,倒顯出一絲仙風道骨來。

  蕭竚可沒心思欣賞,不由分說地架著他坐上輪椅,就要推著他就朝門口走去,然而還未到門邊,已經有人拍開門走了進來。

  中年壯漢,頭髮齊齊披散在腦後,梳成一束。左邊眉骨處蜿蜒著一道細長的疤痕,身上穿著窄袖貼身的服飾,是西戎的款式,背後背著一把寬背大刀。見到屋內情形,他咧著嘴笑了起來:“肖大俠這是要走了?我可是好心來請你去做客的。”

  “免了吧,我對手下敗將沒有興趣。”蕭竚的話音驀然轉為森寒,再不復平時的溫和。

  那壯漢聽他這麼說,頓時面露怒色,但是還是忍了下來,笑了笑道:“這次可不是我請你,我是替我家主人來請你的。”

  “虧你還稱自己是西戎第一勇士,原來還認了主人啊。”

  雖然聽出了蕭竚語氣中的譏諷,那壯漢卻沒有與他計較,眼神落在齊遜之身上,狡詐地笑了一下,背後的大刀猛然抽出,便朝他砍了過去。蕭竚連忙拔劍阻擋,奈何房間太小,對方不管不顧,他卻多有顧忌,立時有些施展不開。

  二人的刀劍最終抵在一處,壯漢幽幽地笑道:“跟我走一趟,我便不動你這位美人如何?”

  原先還在靜靜整理衣裳的齊遜之聞言頓時翻了個白眼。你才美人,你們全家都是美人!

  蕭竚皺了皺眉,此時不宜過激,否則暴露了隊伍的身份就糟了,何況齊遜之也不能因為他們之間的個人恩怨而被牽累。想到這裡,他主動收起劍點了一下頭:“好,我便隨你走一趟。”

  那壯漢卻機靈的很,一個閃身到了齊遜之跟前,寬闊的大刀擱上他的肩頭:“帶著這位美人,否則我怕你半路變卦,你的輕功我可不敢小覷。”

  “……”蕭竚忍著把他砍死的衝動點了一下頭。

  臨出驛站前,剛好撞見進門的秦樽,見到齊遜之被壯漢一手摁著肩膀一手朝外推著輪椅,蕭竚還跟在後面,頓時面露不解:“你們這是……”

  齊遜之微微側頭,對壯漢道:“這位是舍弟,若是英雄不介意,可否允許在下同他囑咐幾句?畢竟囤積的貨物耽誤不得。”

  壯漢見他言語誠懇,也不懷疑,點了點頭,扯住蕭竚的胳膊走到了一邊,一雙鷹眼卻始終緊緊地盯著這邊。

  齊遜之從袖中摸出一塊扁平的玉牌,借著拉秦樽手親昵之際塞進了他的手中:“帶著這塊權杖趕往青海王宮,請東德陛下派人相救,務必在十二個時辰之內,否則……”

  下面的話不用說下去了,秦樽只聽那個陰森森的尾音已微微抖了一下。抬眼一掃眼前情形,頓時明白了幾分。不過從這裡趕去青海王宮,還要在十二個時辰內來回……

  唉,他直覺得自己命苦。

  那壯漢領著齊遜之和蕭竚上了馬車,自己親自充作車夫趕車,這點倒是挺有請人的誠意。齊遜之見蕭竚自上車後臉色便緩和了不少,有些奇怪地湊過去,低聲道:“世子不打算擺脫他了?”

  “不用,因為我剛才聽他說到了他的主子。”蕭竚湊到他耳邊低聲說了三個字:“西戎王。”

  齊遜之微微一怔,繼而勾起了嘴角,眼裡的幽光一簇一簇如同閃爍的小火苗。

  哦,那個混蛋啊,正好見見,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此時千里之外的梁都,雙九將被他一掌拍暈的圓喜拖到御花園裡的花圃間藏好,然後轉身,踏著月光施施然出了宮門。

  守門的人都知道他的身份,權杖一亮,自然不會阻攔。他邁著沉穩的步子走出皇城,到了暗處,俐落地換上黑衣,罩上頭巾,提起輕功朝城外掠去。

  東城外有間破敗的道觀,院中堆著不少木頭,似乎是準備重新翻建。他小心的避開,步子輕巧的像只貓。推開道觀的大門,吱呀聲中,黑暗撲面而來。他沒有走入,只站在門邊輕輕喚了一聲:“雅雲?”

  黑暗中響起窸窸窣窣的輕響,隨即有人沖了過來,透過門外朦朧的月色,只能看見一團黑影,如同暗夜裡的幽魂,到了前面幾步處,卻又猛的停了下來,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雅雲不負厚望,為主人帶來了消息。”

  其實這一路拖著重傷的身子徹夜趕路,她費盡了心機,也受盡了磨難。若不是成功迷惑了一個有財有勢的土財主,哪能這麼迅速地就混入梁都?可是此時在這人面前,終究只說了這麼一句。這是身為探子的忠誠,不容半分遲疑和抱怨。

  雙九站得筆直,仿若高高在上的王者,並沒有對她本人有什麼關切之言,聲音低沉而輕緩地吐出兩個字來:“說吧。”

  雅雲氣息一窒,說出的話忽而有些乾澀:“金玨停在青海國內,其實是裝病。”

  “就知道是這樣。”他輕快地笑了起來,宛如聽見了什麼笑話一般愉悅:“自以為是的蠢貨,西戎以他為王,遲早會毀在梁帝的手上。”

  “另外,我在途中遇到了一行人,領頭的是個殘疾,坐著輪椅……”

  ……

  回到皇宮時,安平正坐在寢宮內飲酒,獨自一人,一副愁腸百結的模樣。

  雙九將圓喜送回住處後,待在門口看了半晌,終於按捺不住走進去,行禮道:“陛下,少喝些吧。”

  “是雙九啊……”安平抬起醉眸看他,眼梢眉角說不出的風情萬種,漸漸的又從中蔓延出一絲哀愁:“朕實在心中難受罷了,你不明白的。”

  醉酒算是人最無防範之力的時候,雙九心思一轉,便挨著她坐了下來,無半分逾越的忐忑:“陛下有什麼不快,可以告訴屬下。”

  “還不是因為齊子都!”安平怒氣衝衝地又灌下一口酒。

  “齊大公子不是與陛下關係很好麼?”他斟酌著詢問,目光停留在安平執著酒盞的一截青蔥手指上,燭火在他眼中倒映出柔和的光芒。

  雅雲奢望不到半分關切,他不自覺地就給了另一個人。

  “是啊,原先是情意綿綿,後來卻總是抵死不從,哼,如今還跑去青海躲起來了,真是混帳!”

  她的話與雅雲說的重疊到一起,雙九已經相信下來。一邊說話安慰她,一邊慢慢想著法子尋找突破口。卻沒想到安平比他想像的主動的多,一手摟著他的腰,頭倚在他肩上,一手從懷中摸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玉石塞在他手中。

  “還是你對朕最為貼心,當初朕便該遂了你的意寵倖了你才是。”她在他耳邊輕輕吐氣,七分沉醉,三分魅惑,深邃眸光裡漾出醉人的笑意:“這塊玉石贈與你,好生收著,將來朕會負責的。”

  雙九一愣,人已被她推著站了起來:“好了,回去吧,朕要休息了。”

  他皺了皺眉,莫名其妙地收好玉石走了出去。

  不多時,圓喜捂著後腦勺晃晃悠悠地進了東宮,手裡的拂塵跟打燈籠似的挑著,一進門便見安平端端正正地坐在桌邊,正一臉寒霜地看著他,哪有先前的醉態。

  “瞧你這模樣,顯然是沒有盯住人吧?”

  “誒?陛下,奴才也不知道啊,一覺醒來就……”他撓了撓頭:“奴才忘了是怎麼睡著的了。”

  安平翻了個白眼,朝他招招手:“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明日配合朕演場好戲。”

  圓喜立即湊過去,聽她低聲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吩咐了一遍,頭點得跟小雞啄米似的。

  交代完後,安平笑著看了他一眼:“此事成了,朕有重賞,帶你去西域如何?”

  圓喜聞言眼睛立即一亮,隨即又黯淡了下去。帶奴才去西域又不是遊山玩水,還不是要伺候您?這算什麼重賞啊?!→_→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59 PM

五十章

  第二日下了早朝,安平人尚未回到寢宮便被雙九攔住了。

  他擋在她身前,面紅耳赤地從袖中摸出那塊玉石,眼神閃爍不止,包子臉鼓了鼓,似乎增加了些勇氣,方才問道:“陛下,圓喜告訴屬下……這塊玉石另有含義,不知是真是假。”

  安平一見那玉石便面露詫異:“朕怎會將這麼重要的東西給了你?”

  “陛下昨晚贈與屬下,還說會負責……”雙九急忙解釋,視線瞄到安平恍然的神情,沒再說下去。

  “原來如此。”她懊惱地拍了拍額頭:“那便是朕的失誤了,這玉石的確意義非常,可是朕既然贈與了你……”說著她歎了口氣,認命般道:“好吧,朕自會負責,你放心,待西戎王來到京城,朕會與他說明,等事情解決後,便將事情辦了吧。”

  將事情辦了!!!雙九面露喜色,當即掀了衣擺要謝恩,安平卻已經繼續懊惱著走入殿內了。

  他在原地捏著那玉石看了又看,嘴角的笑意怎麼也遮掩不住。今日他無聊把玩這塊玉石時,被圓喜瞧見,大驚之下便告訴他這是陛下未來皇夫的信物,不想竟是真的。難怪安平昨晚會說要負責的話。

  沒想到齊遜之這一走,倒是把絕佳的機會留給了他。一塊小小的玉石,竟讓他這麼輕易地就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這一瞬間他的心中閃過一絲疑慮,可是想起安平毫無破綻的神情,以及那些期待已久的東西即將隨之而來,心情便又舒展開來。

  就算是賭一把好了,他沒時間浪費在猜測上了,如果成了,屆時一切都好辦了。

  視線落到遠處天際,東邊朝陽的金光染滿天際,西北天空卻有些陰沉,似乎有什麼未知的風暴即將到來,連偶爾飛過三三兩兩的鳥雀也惶惶不安地好似隨時會掉落下來。

  他的嘴角彎著,心中很是期待。

  然而他不知道,前一個時辰還言之鑿鑿地向他透露了玉石“深刻內涵”的圓喜,此時正在焦府同焦清奕說著話:“陛下說了,將她因一名侍衛而有意悔婚的消息送到西戎王的耳中,一定要及時的、堅定的送過去!”

  “……”

  ※ ※ ※ ※ ※

  一大清早,大廳內,蕭竚與齊遜之端坐在下方,門口站著一排帶刀侍衛,個個防強盜似的防著他們。

  昨夜他們便被帶來了這間驛館,被告知西戎王正在休息,便沒見到人。那壯漢安排了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二人,休息了一晚之後,一早就將他們叫起來說要被接見。

  沒多久,壯漢走了進來,在門邊停下,朝門口躬身行禮,很快門外便走入兩人。

  為首的穿著白色左衽長袍,領口和袖口繡著繁複豔麗的紋樣。與所有西戎人一樣,將頭髮齊整的梳成一縷垂在肩後。左耳上戴著一隻耳環,高鼻深目,眼神犀利,看著人時,如同隨時會撲上來的豹子。倒是他身後的少年模樣溫和,穿了一身淡綠色的錦袍,恭謹地跟在後面進了門。

  “這便是你所說的貴客?”白衣男子眼神掃過蕭齊二人,轉頭問了一聲壯漢,用的是漢話,不算地道。

  “啟稟王上,這位藍衣俠士便是曾經贏了屬下的中原第一劍客肖衍寧。”

  “中原第一劍客”自然是他自己加上去的,從某種意義上說,抬高對手,可以讓輸掉的己方多少掙回點兒面子,壯漢便是抱著這麼個心態。

  對此,剛剛蘇醒不久的蕭竚和齊遜之的反應便是齊齊翻了個白眼。

  白衣男子顯然便是那位“帶病”的西戎王金玨了,齊遜之的視線在他身上流連了兩圈,越看越不順眼。

  他覺得自己的評價很中肯,絕對不是出於什麼情敵相見分外眼紅的緣故!→_→

  金玨在上方坐了,身邊站著那位綠衣少年,微微垂著頭,先前看著身份似乎很尊貴,這會兒卻又像是很卑微。垂著的臉看不清神情,只能看見一雙抿得緊緊的唇。

  “既然是中原第一劍客,孤王可要好生招待了,這位肖公子若不嫌棄,可以在此住下,孤王一定不會虧待了你。”金玨和顏悅色地對蕭竚道。

  蕭竚皮笑肉不笑:“大王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在下一介武夫,只求天地自在,這裡錦衣玉食的,只怕住不習慣啊。”

  金玨的臉色頓時變得有些難看了,轉頭看見坐在輪椅上的齊遜之,又笑了起來:“這位美人公子想必也是大有來頭,不如也一併留下做客吧。”

  西戎其實是個愛美的民族,以致於無論男女,只要皮相好,便都會被贊一聲“美人”。齊遜之的相貌在美男彙聚的梁都自然是算不上頂好,且不說遠的劉緒,便是近在咫尺的蕭竚也比他更耀眼幾分。然而他氣質出眾,與身邊人相比又多了幾分陰柔美,便輕易獲得了西戎審美的肯定。

  不過齊大公子本人是不太高興的。他扯了扯嘴角,決定就著這一話題來個避重就輕:“大王謬贊了,在下可不算美人,不過在下倒是見過天下第一美人。”

  西戎王一時沒反應過來他轉移了話題,下意識便問道:“哦?何人?”連身邊的綠衣少年也來了興趣,抬頭望了過來,檀口微啟,帶著一絲純真。

  齊遜之抿唇淡笑,悠然道:“那位美人聲動四方,翻手千人仰望,覆手萬人跟隨,只一眼也可傾天下,別說見她的面了。”

  蕭竚眨了眨眼,齊大公子你這是情人眼裡出西施吧!= =

  金玨雖然聽得入迷,卻也覺得不可信,便指了指身邊的綠衣少年道:“難道比孤王的弟弟還貌美?他這般的相貌,送入梁都,連梁帝也會動心的!”

  齊遜之愣了一下,看向那位少年,那一身綠衣宛若化開的春水,柔和的臉龐便如同開在池中的蓮花,可是少年的眼中卻有厭惡一閃而逝,恰恰是對著西戎王。

  這讓齊遜之想起那次與安平合作捉弄西戎使臣的事,難道這少年便是從他那個邪惡的計畫裡產生出來的……“清白王子候選人”?說實話,這相貌還真有可能是安平的那口茶。

  這個念頭讓他心頭生出一絲不快,面上卻照舊波瀾不驚地問道:“聽聞大王有與我國陛下聯姻之意,卻不知為何要將自己的弟弟送入梁都呢?”

  金玨哪有那麼好說話,立即接了一句:“美人公子不妨留下來,孤王會好生解釋給你聽的。”他聽了壯漢的主意,留住這個美人,肖衍寧便也會留下了。

  招攬人才是每個王者應盡的職責呀!

  可惜齊遜之還是拒絕了,沒有一點轉圜餘地的,直接而明確地拒絕了。餘光裡瞄見那位綠衣少年有些幸災樂禍的表情,他忽然覺得西戎本身也有很多問題。

  金玨靠不光彩的手段上位為西戎王的事情天下皆知,那麼他身邊會有看他不順眼的兄弟實在再正常不過了。

  然而王者的威望豈容無視,見他屢次三番的拒絕,金玨已然惱羞成怒,當即便要招人來將兩人拿下。齊遜之本想再拖延一段時間等待秦樽,哪知話剛開口,便聽見前庭的大門嘭的一聲被撞開,一隊人馬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他與蕭竚對視一眼,凝神看去,領頭的赫然便是一身戎裝的秦樽。

  短短十二個時辰從邊城趕往王宮實在困難,不過秦樽實在運氣好,半路竟然遇上了東德陛下的車駕。

  早前安平寄了信過來,請父母暗中返回梁都去。崇德陛下看了她在信中描述的計策,覺得可行,便與東德陛下連夜趕路返京,圖個低調,不想天剛破曉便遇上了這事兒。然而一聽蕭竚這個堂弟在這兒,他老人家當即表示還是要管一管的。

  金玨也沒想到自己下榻的驛館會突然降下這兩尊大佛,指不定是將來的岳父岳母呢,哪裡敢怠慢?聽到稟報,連忙熱情地迎出門去,還不忘擺出一副尚在病中、十分虛弱的表情。

  驛館外的街道沒有什麼鋪子,行人自然稀少,冬日晨間的氣息帶著濃重的濕氣,朝陽一灑,仿佛能看見空氣中顆粒分明的露珠。正對著驛館大門,四平八穩地停著一輛馬車,樸素的很,乍一看只覺得是尋常人家的代步工具,只除了那簾子用心了些,厚厚實實的好幾層,倒是瞧著挺保暖。

  沒等金玨開口,便見兩根手指挑開簾子,露出東德陛下端莊威嚴的容顏,掃了他一眼,冷冷拋下句話:“衍寧和子都上車,馬上走!”

  至於崇德陛下,呃,他老人家壓根連面都沒露。

  “……”金玨杵在原地氣得不行,手指關節都被捏得哢哢作響,眼睜睜地看著蕭竚和齊遜之大搖大擺地從眼皮子底下走了,卻又不能阻止。而那位壯漢,已經恨不得上前把蕭竚扯下來才甘心。

  上車前,齊遜之又注意看了一眼那綠衣少年的神色,他果然又露出了對金玨的鄙夷和嘲笑。

  嗯,看來西戎的內政很有趣嘛……

  “安平實在太胡鬧了!便是這樣的奸佞狡猾之輩,有什麼資格做孤的女婿!”

  東德陛下見到西戎王就沒好氣,也不顧車中還坐著蕭竚和齊遜之,馬車剛駛離驛館便對丈夫嚷嚷起來,連他老人家頻頻的乾咳暗示也不在乎。這一生氣,原先刻意擺出的威嚴神情便越發顯得凜然倨傲,叫人莫敢接近。

  “哼,早先叫她在青海立王夫,硬是躲了過去,如今倒選了個這樣的!這次回去見到她,孤一定要她早些把婚事定下來!”

  齊遜之聽到那件安平差點在青海立王夫的往事,眉頭一挑,原先垂著的腦袋抬了起來,目光幽幽地掃了過去:“太后娘娘,”他輕輕喚了東德陛下一聲,對上她不解的目光,臉上好似漾開了一汪碧泉,淡定溫和卻又不失誠懇地問了一句:“您看我怎麼樣?”

  “嗯?什麼怎麼樣?”

  “做您的女婿啊。”

  “……”東德陛下瞪大了眼睛。

  “……”崇德陛下挑高了眉毛。

  “……”攝政王世子抽了抽嘴角。

  “……”坐在車外的秦將軍風中石化。

  他們沒聽錯吧?世上竟然有這麼厚臉皮的人啊啊啊啊啊……



五一章

  按照安平的吩咐,她即將因一名侍衛而悔婚的震撼消息果然“隱秘而堅定”地送到了西戎王金玨的耳中。

  彼時金玨正在猶豫著是要繼續裝病還是整裝上路,一聽到這麼侮辱人的消息,頓時火冒三丈,甩袖回國,臨走前惡狠狠地拋下了一句:“敢辱孤王者,孤必毀之!”

  他身後緊跟著的壯漢非常配合地擺了個英武的造型,被怒火滔天的西戎王一掌拍回原形:“回國!”

  “……”

  與此同時,劉緒正領著一隊人馬在邊城處等候齊遜之的到來。

  邊境之地的朝陽即使在初冬季節也張揚而熱烈,金黃色的陽光從眼前一路鋪陳往前,仿佛在地上灑滿了金子。蒼茫的黃沙盡頭,有人駕著車馬迅速地朝這邊賓士而來,塵土在車身後揚起一陣飄渺的黃煙。

  劉緒轉頭招呼了兩三個人跟上,一夾馬腹,率先迎了上去。

  見到有軍人接近,車夫一邊放慢速度一邊朝轉頭沖車簾說了一聲什麼,而後便緩緩停了下來。

  劉緒獨自打馬上前,有些奇怪地盯著馬車後方看了一陣,並沒有發現有跟隨者,正在疑惑,便聽那車夫拱手問道:“軍爺,這裡不讓人走了麼?”

  他愣了一下,搖頭道:“那倒不是,在下是來接人的,老伯,你車中坐的是何人?”

  車夫囁嚅了一下,轉頭看了看車簾,搖搖頭,不敢做聲。

  劉緒在邊疆守城這麼久,警覺性自然高,當即劍眉微豎,指著簾子喝道:“讓車裡的人出來!”

  車夫面露難色,一會兒看看車簾,一會兒看看他,就是不做行動。劉緒見狀火大了,翻身下馬,左手按劍,右手一把掀開車簾,電光火石間,裡面卻猛地甩出一道鞭子,他險險地避開,車夫已經嚇得翻滾到地上去了。

  後方的幾個士兵見狀紛紛下了馬,提著手中的刀便圍了上來。劉緒側著身子對著馬車,身體緊繃的好似一張弓,手的長劍已經微微出鞘:“藏頭露尾,閣下究竟是何人?”

  車簾被長鞭的輕輕挑開,未等他做出反應,已經有人探出身來,站在車門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劉緒愣了愣,竟然是個女子。

  一身繡著精緻紋樣的黑色窄袖胡服,髮髻紮成一束垂在了腦後,幹練而爽利。額前垂下的髮絲擋著一雙冰冷肅然的眸子,深邃的宛如深不見底的幽潭。

  他好像從她身上看到了心底一直藏著的那道身影。可是眼前的人明顯不是她,只那身淡漠冷然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威嚴,也叫人覺得大不相同。

  劉緒看著她,她也看著劉緒,雙方形同對峙,身後跟著的幾個士兵面面相覷,一時間也不知該作何應對的好。

  “姑娘來自何處,姓甚名誰?”半晌之後,劉緒冷著聲音問她。

  然而女子的聲音比他還冷,簡潔明瞭地給出答案:“梁國,姓蕭。”

  劉緒一怔,盯著那張臉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越看越覺得有些面熟。這輪廓,這眼睛,這氣勢……

  他心中悚然,當即掀了前擺單膝跪地。身後的士兵見狀奇怪,未等他開口行禮已經湧了上來:“劉將軍,您這是做什麼?”

  劉緒一把扯住身邊的一個士兵,按著他後頸強迫他跪下,頭也不抬地道:“末將參見郡主,剛才多有冒犯,萬望郡主見諒!”

  其他人聞言皆大吃一驚,劉參將是京城貴胄,他說是郡主,豈會認錯人?於是紛紛跪了下來,再不敢有半句廢話。

  劉緒當然不會認錯人,年幼時他曾隨父親去江南探望過攝政王一家,那年發生了很多事情,以致於他至今記憶猶新。

  那一年齊遜之落下腿疾,那一年他在攝政王的私宅裡結識了在那裡做客的蜀王,那一年他也見到了攝政王的一雙兒女。

  攝政王世子為人親和,親和到簡直是可怕的圓滑,老實的劉緒心裡不自覺地就開始回避他。然而待撞上那位冰山一樣的郡主,簡直如同見到了第二個攝政王,幼小的心靈更是害怕。於是最終跟蜀王玩兒到一塊兒去了……

  而眼前這位,不正是攝政王的寶貝女兒——郡主蕭昭寧麼?

  雖然時隔多年,但是蕭昭甯年長劉緒幾歲,劉緒當年對一個長得比自己還高的女子是很有心理陰影的,所以對她的相貌自然記得也要深刻些。顯然這麼多年過去,除了身量,她的相貌特徵幾乎只發生極其微小的變化,至於性格特徵……幾乎完全沒有變化。→_→

  面前一陣輕響,他的眼前赫然多出了一雙靴子,頓時心中暗叫不妙。本來是來接齊遜之的,不想惹上了這位,也不知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正胡思亂想,下巴忽然被鞭子的柄端支著抬高起來。劉緒愕然地對上蕭昭寧冷颼颼的眸子,仿佛看到了無數個威嚴的攝政王在朝自己招手……= =

  “劉緒?”昭寧微微蹙眉,一副不確定的表情:“可是太傅之子劉緒?”

  “正……是。”劉緒無力歎息,被認出來了……

  “你怎會在此?”昭寧收回了鞭子,淡淡地看著他,沒有半點他鄉遇故人的驚喜。

  “末將如今是邊城守將。”

  “原來如此。”她點了一下頭,並未多言,逕自走到劉緒身後牽了他的馬,翻身而上後才轉頭道:“借你的馬匹一用,馬車便留給你吧。”說完一夾馬腹,迅速地朝關口馳去,徒留下一臉驚訝的劉緒和一邊齜牙咧嘴揉屁股的車夫。

  雖然您是郡主,也不帶搶人家馬的啊!

  想到這點,劉緒不免怪罪到了慢吞吞的齊遜之,若不是他還未到,怎麼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吧?

  然而齊大公子此時正在經受著比他更加難以想像的考驗。

  東德陛下是個好母親,在齊遜之熱情洋溢地表達了自己願意將後半生貢獻給她的寶貝女兒後,她立即提了一系列的問題。

  當然都是關於安平的。

  最後的結果便是,二位陛下執手相看淚眼,紛紛感慨自己這對父母的不盡責,因為面前這個臭小子竟然比他們還要瞭解安平……>_<

  崇德陛下眯著眼睛感歎道:“沒想到啊沒想到……”

  東德陛下撫著額頭直擺手:“孤什麼都不管了,不管了……”

  蕭竚悠哉悠哉地拍拍手:“恭喜齊大公子得償所願,不過與陛下那般人物在一起真是……”眼角餘光掃到車內二位陛下威脅的目光,他笑嘻嘻地補充道:“真是太幸福了!”

  車外的秦樽繼續保持風中石化。

  只有面皮比城牆還厚的齊遜之笑容滿面地一一承下,點頭道:“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

  “……”

  “……”

  終於告別了二位陛下往邊關趕去時,朝陽越發熱烈了些,在這散發著噴薄寒氣的初冬季節,顯得十分的耀眼,連沿途的枯草都被鍍上了溫暖的光澤。

  齊遜之忍不住猜想安平此時在做什麼,若是聽到他這番話,只怕又會冷嘲熱諷地回擊過來了吧?

  想到這點,心情倒是越發的好了。

  沒多久,西戎開始有動靜了。

  從青海返回西戎最快也需要半月之久,而金玨這麼快便開始集結部隊,重兵壓境,顯然是早就有了準備。從頭到尾,什麼聯姻,什麼生病,全是騙人的!

  安平故意的刺激,逼得金玨下決心提前動手,而隨著蕭竚送到京中的消息,也讓她之前關於雙九身份的種種猜測幾乎到了呼之欲出的地步。

  最近暴力無比的蜀王殿下收到消息時,下人正端著一盅菊花茶給他降火氣,他當即一把摔了茶盞,換了朝服便風風火火地入宮去了。

  朝臣們正在等待上朝,安平尚未現身,大臣們便三三兩兩的齊聚一起閒話家常。就在這時,蜀王殿下出現了。

  這麼長時間沒有現身,一現身便是金光閃閃,威風赫赫,頓時閃瞎了一群大臣的雙眼。

  今兒不會再鬧出什麼掐架對罵甩手走人的事兒出來吧?大臣們紛紛掩面,不敢多想。

  “陛下駕到——”圓喜公公神氣活現地在玉階上方高喊口號,大臣們聞言紛紛拜倒,偷偷去瞄蜀王。

  哎呀娘喂,他也拜了啊!

  然而等到安平命令平身,眾人再抬頭,心肝兒又是一抽。

  陛下您要幹嘛?

  安平一身玄色朝服,面容肅然地站在上方,手中握著一把劍。身後尊貴顯榮的寶座成為氣勢威壓的背景,讓她整個人隱隱透出蓄勢待發之感。

  當初登基時的一幕赫然閃入腦海,大臣們都有些摸不著頭腦,上個朝而已,幹嘛佩劍啊?難道……

  大家一致轉頭盯著蜀王,不會鬧這麼大吧?= =

  就在大家猜測不斷之時,兵部尚書秦矩出列道:“臣有本奏。”

  “說。”安平抬了一下手,廣袖劃過一道優美的弧度,卻又仿佛帶著能割開什麼的力度。

  秦矩道:“西戎王忽然於半道返回,前方探子來報,他已經集結兵力發往邊疆,只怕不日便會大舉襲來啊。”

  諸位大臣聞言頓時小聲討論起來,西戎果然難纏,又惹事兒出來了。

  嚶嚶嗡嗡的聲音中,蕭靖忽然出列行禮道:“臣有本奏。”

  安平毫不意外地笑了一下:“皇叔請說。”

  “微臣願自請前往邊關禦敵,望陛下恩准!”

  “嗯,皇叔對西戎作戰有經驗,對方來勢洶洶,顯然早有準備,既然如此,准奏。”

  “謝陛下。”

  大臣們望著這一對叔侄順利到不可思議的一唱一和,嘴巴幾乎張得合不起來了……

  首輔周賢達出於大局考慮,斟酌著道:“西戎之前畢竟求過親,總要先禮後兵,否則怕會落人口實啊。”其餘大臣聞言也不乏附和者,一時間又議論不斷。

  安平在上方掃視了一圈眾人,起身走到玉階邊站定,揚高了聲音:“雖然西戎之前有過求親之舉,但如今看來亦不過是一場騙局。百年來西戎踏我國土,辱我國民,奪我財富,如今還騙我滿朝文武,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故意激的西戎提前動手便是為了能讓梁國掌握主動,豈會輕易更改?雖然這一點暫時還看不出來。

  朝臣們聞言頓時噤了聲。

  安平手中的長劍猛地抵在地上,發出一聲鏗然低吟,雖然低沉,卻帶著盤旋直上的氣勢,仿佛即將衝破雲霄:“天子禦國門,君主死社稷!西戎屢次犯我疆土,則曰——戰!”

  冷肅的聲音在殿內回蕩,猶如激蕩人心的戰鼓,隆隆地滾過耳際,激蕩起大臣們胸中的萬丈豪氣。殿內肅然了一瞬,眾人紛紛斂衽下拜:“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還有,”安平頓了頓,目光透過殿門望向那一抹湛藍的天際:“朕準備御駕親征。”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3:59 PM

五二章

  磨蹭了半個月之久,齊遜之才趕到邊關,然而卻沒有見到劉緒。

  一個士兵猶猶豫豫地稟報說:“劉參將陪同郡主去了西域。”大概是覺得自己表述的不準確,又改口道:“不是,是郡主要去西域,劉參將阻攔,後來就被抓著一起去了。呃……也不對,是劉參將自己要隨行的。誒?是這樣麼?”

  齊遜之看著一臉糾結的士兵抽了抽嘴角,轉頭對蕭竚道:“想必這位郡主正是您要找的好妹妹了。”

  蕭竚憂傷地撫額:“一種不祥的預感告訴我,你說得沒錯。”

  “……”

  正說著,負責鎮守邊疆的趙老將軍親自拋下繁忙的軍務過來相迎了。他曾經于皇宮教導過安平和齊遜之的武藝,所以也算是他的老師,齊遜之一見到他,當即便要行禮。然而同時趙老將軍也曾是攝政王的舊部,所以一見到蕭竚便率先朝他行起禮來。

  齊遜之唯有感慨同人不同命啊……

  趙老將軍心情不錯,招呼二人進了城中暫住的府邸,花白的鬍子在笑容下抖索個不停:“陛下在信中有了交代,這一萬暗部本將軍只當什麼也沒瞧見,仍舊由齊軍師統帥著便是。”

  齊遜之剛好端著一盞茶在飲,聞言差點把茶盞給丟了:“軍師?我?”

  “是啊。”

  他稍微一想,明白過來,笑道:“想必是陛下的安排,那麼趙將軍便是主帥了吧?”

  “非也。”趙老將軍笑眯眯地搖搖頭:“主帥是誰,你很快便會知道了。”

  ……

  西戎的動作很迅捷,在邊城百里之外紮營,一切有條不紊,似是萬事在握。為防突襲,趙老將軍便也吩咐在城外紮了營,遠遠地與之對峙著。蕭竚已經去找妹妹,齊遜之作為軍師,自然跟著秦樽一起到了營地住下了。

  連續幾天觀察了情形後,他對趙老將軍道:“只怕其中有些蹊蹺,西戎之前的和親計畫,之後的迅速發兵,都像是早就計畫好的,只是忽然迅速歸國調兵這一舉動……來得有些突然。”

  其實他想說的是西戎如同受了刺激。而此時,那位刺激了西戎的主兒正在前往邊關的大道上……

  畢竟是邊關地區,剛入冬便開始降雪了。秦樽不敢把齊遜之給凍傷了,乾脆將他供佛一般給供了起來。於是最近齊軍師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坐在營帳內看書。

  天氣放晴的那個下午,他掀開帳門進來對齊遜之道:“子都兄,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要聽哪個?”

  後者從書卷裡抬起頭來,陰森森地吐出一個字來:“說。”

  “呃……”秦樽差點淚流滿面,想要跟他開玩笑簡直就是找死啊!

  “好消息是世子找到慶之和郡主了,應該很快就會回來,壞消息是趙老將軍被陛下調回京城,即刻便要起程了。”

  “哦?”齊遜之放下書卷,推著輪椅朝外走:“帶我去看看。”

  秦樽一邊幫他一邊解釋:“聽聞陛下派了蜀王繼續掌兵戍邊,錦豐應該也會過來,趙老將軍便回京總領京畿守兵去了。”

  齊遜之靜靜地聽著,沒有答話。他垂著頭,看著腳下緩緩倒退的土地,大片大片乾燥的土塊,間或有乾枯的茅草生在上面,荒蕪的如同他此時的思緒。

  秦樽一直在說著,他也一直在耐心的聽,可是那些內容裡沒有他,安平沒有說讓他回去,也沒有對他有別的交代。

  已經可以看到營地前方空地處高豎的龍旗,他忽然扒住車輪停了下來,朝秦樽擺了一下手:“罷了,天太冷了,你替我向趙老將軍問候一聲,我便不去相送了。”

  秦樽愣了一愣,他已經自顧自轉身推著輪椅走了,那道白色的背影很快便被重重疊疊的營帳吞沒,恍惚間有絲飄渺寂寥的意味。秦樽蹙了蹙眉,覺得自己大概看錯了,齊遜之這樣強悍的人,不應當表現出這種感覺才是。

  按說這很古怪,因為齊遜之在所有人面前都是文弱的,也許有時會讓人覺得深不可測,可那也只是讓人覺得內心強大而已,然而在秦樽眼裡,確實就是一直用“強悍”來形容他的。他身上大概有種微妙的本事,能掌控好那個度,無論是別人面前的柔弱,還是他面前的陰險強悍,都不會有違和感。所以某種程度上來說,秦樽怕他,也越發的敬佩他。

  他用靴子蹭了蹭地上的幹泥,憂傷地朝前走去,這種感覺……是自己欠虐麼?

  送走趙老將軍,蜀王還沒來,劉緒又還在返回的途中,一時間軍中要務便落到了秦樽的身上。他倒是屢次三番借機找齊軍師幫忙,奈何那位自從那日後便有了冬眠的跡象。在帳中架一盆炭火,抱一床羊絨毯蓋在膝蓋上,便悠悠然坐在火盆旁看書,從早到晚,悠閒的很。

  秦樽此時方才確定,他已經在受虐了……

  有次他又十分委婉地提出了請齊遜之幫忙的請求,後者卻依舊不為所動,於是臨出帳門前,他有些不快又有些委屈的“好心”提醒了一句:“子都兄,長時間坐在火盆旁,小心人暈乎了。”

  齊遜之掀了掀眼皮子,眼神就像小刀子一樣在割他的皮肉:“在此之前,你肯定會先暈,要不要試試?”

  秦將軍大驚失色,連忙走人,含著熱淚決定獨自受虐去了……

  好在這紛雜的情形沒有持續多久,蜀王人到軍營了。作為長期鎮守邊疆的將領,他對這一路的捷徑實在再熟悉不過,加上隨行人員不多,連夜趕路,自然來的迅速。

  秦樽在見到他的一刻就差雙膝跪倒,抱著他的大腿痛哭了,這年頭,隊伍不好帶啊……>_<

  而等他的眼神掃到蜀王身後的人影,果然雙膝一軟,就真的跪倒了……

  齊遜之照舊在看書,大多是趙老將軍留下的兵書,也有很多是以前蜀王落在隊伍裡的。他看了,也寫了一些自己的見解,然而漸漸的,那些見解裡參雜了一些其他的。有的時候是一首詩,有的時候是一闋詞,滿滿當當的爬滿香白的宣紙,可是橫豎看過去,卻又只有思念二字。

  寫完了之後,他又想把它們都丟進炭火盆裡,倒不是難為情,他這樣的臉皮,還真沒有什麼難為情的事情能困擾他,只是覺得太暴露了些。一個習慣了隱藏的人,稍微一點可能會留下痕跡的暴露,都讓他覺得不舒服。

  然而手剛舉著那一遝宣紙遞向炭盆,帳外卻響起了零零散散的腳步聲。他抬眼看去,被北風吹得翻卷不斷的帳門縫隙中遠遠露出了一雙靴子,從鞋底邊沿到鞋面都沾了一層灰塵,有種風塵僕僕的感覺。

  他沒有多看,只將那卷宣紙迅速地塞進那本兵書裡夾好,然後工工整整地擺放在一邊的書案上。畢竟有客要到,這時候燒的帳內煙霧繚繞可不禮貌。

  做完這些,眼角餘光已經看見那雙靴子停在了帳門前,他順手端起手邊小幾上的一盅茶,卻沒有飲,只捂在手心裡,饒有趣味地盯著帳門,仿佛在猜測究竟是誰這麼無聊,來了又不進來。

  等了好一會兒也照舊不見外面的人有動靜,倒是北風越刮越烈,簾子時而被卷得老高,可以看到那人隨風翻飛的衣袂,雪白的,並不是戎裝。

  齊遜之的眼神動了動,扣著茶盞的手指忽而用力地撰緊了些。他乾脆放下了茶盞,轉頭盯著那盆炭火,儘量用平淡的聲音問道:“不知是哪位貴客,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

  簾子終於被掀開,風聲也跟著“呼”的一聲捲進來,甚至連炭盆裡焦黑的木炭都被這陣風卷出了一陣火星子,迅速的亮起又迅速的暗淡下去,如同他心裡微微生出的希望。

  他抿了抿唇,抬頭去看,窄袖高領的胡服,一改往日素淡,白色的面料上用金線繡了幾支花卉的紋樣,在這溫暖的帳內,倒像是正傲立在春風中含笑。

  不過比不過那人臉上的笑容,輕佻的,柔和的,漾在深邃眸中宛若嶺頭白雪在春陽下融化出來的細泉,不熱烈,卻也不冷淡。

  齊遜之驚訝地挑了挑眉,卻沒有開口,轉頭看了一眼炭盆,皺起了眉。難道秦樽說烤火久了會暈乎,竟是成真了?

  “怎麼,這些時日未見,朕在你眼中倒還不如一盆炭了。”

  安平的聲音並不高,甚至算得上柔和,可是她卻看到面前的人猛地睜大了眼睛,像是十分不可思議,半晌才呐呐地問了一句:“陛下怎麼會來?”

  她的心情一下子好起來,連日趕路的疲倦仿佛也一掃而空了,輕快地走過去,雙臂撐在他輪椅的扶手上,俯下臉碰了碰他的額頭,像是小孩子間親昵的動作:“此戰事關重大,朕怎會不來?”

  說的內容明明是很正經的,臉上的笑意也不像玩笑,可是齊遜之心中卻生出了歡喜,仿佛她剛才說的是“我為你而來”。

  這是種很微妙的心情,莫名其妙的,似乎從很早之前他就能感知她的想法,畢竟這個人的一切融入骨髓這麼多年了,情愫生根發芽,早已成為蒼天大樹,以致於透過其上一葉一莖,也能窺得全部……

  安平退開一些,伸手撫了撫他的臉頰,她似乎偏愛這樣的動作,雖然他比她年長許多。

  “子都……”

  她喚了他一聲,卻沒有繼續說下去,齊遜之倒是在極短的一瞬間猜想過後面的話,不過因為厚臉皮慣了,很快便自己接了後面他認為應該對的內容。

  他說:“我很想你……”

  圓喜在帳外的寒風中打了個冷顫,忍著膩歪感祈禱:齊大公子你加油吧。一邊想著,眼光瞄著遠處守護的雙九翻了個白眼。



五三章

  踏過混著黃沙和幹泥的土地,仿佛是越過了一道邊界線,劉緒坐在馬背上,重重的舒了口氣,總算是快到梁國邊城了,西戎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紮了營,這種敏感時期,還是不要太高調的好。

  午時已過,冬陽倒沒那麼殘暴,不過正是乾燥的陰風大顯身手的時刻。他抬手遮額看了下日頭,一邊計算著時辰一邊轉頭看去,蕭竚照舊是悠哉悠哉的模樣,蕭昭寧也照舊是不冷不熱的一張冰山臉。見到他看自己,她揚起手中鞭子拍了一下馬臀,率先朝前去了。

  “劉公子,恕我直言,你與我妹妹之間究竟怎麼了?”蕭竚輕輕夾了一下馬腹,身下的馬便乖順地馱著他到了劉緒身邊。

  “我如何得知,郡主那般的……”劉緒抿了抿唇,望向那道黑色的背影,低聲道:“那般的難以琢磨。”

  那日昭寧本已馳馬而去,半路卻又折返,問他要一張地圖,說要去塔什城。劉緒知道那地方,那是西戎的地界,還是傳說中最為可怕的魔鬼城。他本不想摻和她的閒事,可畢竟是堂堂郡主,他若沒遇見也便罷了,遇見了哪能袖手旁觀?所以左右勸阻不住之下,只好跟了過去,只盼著半路遇上點兒小磨難也就回頭了,誰知她根本就沒有那種千金小姐該有的嬌弱。

  劉緒很挫敗,其中的艱辛自不必說,好在後來蕭竚趕來了。

  如今他只想著快些回去覆命,西戎大兵壓境,他一個參將,哪能將時間耗在這些事情上,簡直是瀆職了。直到剛才踏出沙漠之際,他才總算舒了口氣。至於昭寧為何突然那麼冷漠地朝前走了,他表示不理解。

  遼闊的戈壁大地,一望無垠,遠遠望見那泛白的營帳時,一蓬一蓬猶如開在原野的白花,不見半分綠色,堅韌的紮根在黃土地上。隨風招展的獵獵旌旗,有著勃然的生機,上面繡著的金龍隨風擺舞,帶著淩空的氣勢,仿佛隨時能撲騰而出,震懾天下。

  劉緒任由馬小跑著,向旁邊的蕭竚道:“總覺得有些變化,營中似乎氣氛不對了。”

  “嗯,瞧著似乎肅穆的很,想必蜀王已經到了營中了吧。”

  “蜀王?”劉緒微微愣了愣,陛下放心讓他領兵了?

  “是啊,我出來找你們的那日便聽說陛下派蜀王來了,趙老將軍已經回京了吧。”

  劉緒點了點頭,不再耽擱,當即揚鞭掣馬,迅速地朝軍營而去。那馬剛從沙漠那深一腳淺一腳踩棉花的狀態中恢復,頓時撒蹄狂奔,不多時便超過了前面的昭寧。她微微愕然地看了劉緒一眼,後者只說了一聲“先行回營”便只在她眼前剩下了一陣煙塵。

  她捏緊了手裡的鞭子,很想扔出去,再將那個二愣子卷回來,最好再在地上踩兩腳才洩憤。

  蕭竚加快速度跟上她,笑道:“昭寧,來來來,跟哥哥說說,你跟那劉緒那小子這一路都遇到什麼了?”

  昭寧轉頭瞥了他一眼,冷聲道:“無可奉告。”

  “嘖嘖嘖……”蕭竚咂著嘴直搖頭:“通常人家遇到難為情的事情就會這麼說,你這還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啊。”

  昭寧皺著眉看他:“哥,你想什麼呢?他可比我小好幾歲呢!”

  蕭竚故作驚訝地捂了一下嘴:“哎呀,我什麼也沒想啊,倒是你,想什麼呢?”

  昭寧被他一噎,頓時說不出話來,臉上好一陣尷尬,乾脆拍馬率先朝前奔去了。對著這個能言善辯、心思狡猾的哥哥,跟他在口舌上爭辯,只會一敗塗地罷了。

  然而這邊見她這模樣,蕭竚倒是越發興致高昂地跟上前來了。

  到了軍營,起先昭寧還被守衛攔住了,待身後的蕭竚出現才算是放了行,不過眾人的眼神還是有些不對的。因為安平一向著了男裝,又深居簡出,並未顯露身份,所以在眾人眼中,她是軍營裡第一個出現的女子。

  昭寧也察覺到了這點,走在營地裡也有些不自然,只是面容始終沉得像塊冰,一時倒看不出其中異樣。等跟著蕭竚走到中軍大帳前,卻見劉緒忽然從斜後方沖了過來,一臉的喜色。昭寧以為他是見了自己才這副表現,心裡隱隱還有些高興,心想這些時日相處,這小子倒還不算太寡情。然而劉緒沖到她面前卻沒有停頓,就這麼直直地繼續沖入了帳門。

  她愣了一愣,見蕭竚已經揭簾而入,便也跟了進去,抬眼望去,卻又是一愣。

  寬敞的大帳內,左右放著兩排小案,後面置了軟墊。正中一方用木板搭出了高臺,左右兩側擺放著細高的銅質燭臺,臺上擺著一張雕花案幾,一道人影跪坐在後方,雪白的衣袖鋪陳在黑色漆繪的案幾上,有種低調的奪目感。

  “陛下……”劉緒站在下方看著案後的人影,聲音隱隱透出一絲驚喜。

  安平從一份摺子裡抬起頭來,高束頭頂的男子髮髻,連同她灑脫的動作,不注意看壓根看不出剛才伏在案上的是女子。見到劉緒站在下方,她笑了起來:“慶之,你回來了?”

  她起身從上面走下來,看到帳門口站著的蕭竚兄妹,臉上笑意更深:“叔叔,姑姑,總算回來了。”

  劉緒這才轉頭看去,臉上尚未褪去的笑意迎上昭寧冷颼颼的眼神,一下子就僵住了,最後乾脆移開了視線。

  “是啊,回來了,好在劉公子在,幫了大忙啊。”蕭竚說著,疑惑地朝她挑挑眉:“陛下怎麼來了?”

  “此戰至關重要,朕當御駕親征。”

  蕭竚還想問京中情形,想起那日遇見的崇德陛下,頓時明白過來,原來她早就計畫好了讓二老回去坐鎮啊。

  旁邊的昭寧難得地朝她笑了笑,點頭道:“做了皇帝後,我們倒還不曾見過,陛下果然不同凡響了。”說這話時,她的眼神若有若無地掃過安平身後的劉緒,他仍舊看著別處,也就沒有注意到。

  即使與絕大多數女子不同,昭寧也始終是個女子,是女子便會有女子的敏銳和細心,劉緒對安平的種種反應都很明顯的告訴她,這些時日他時常恍神時惦念的人,也許恰恰就是自己的侄女。

  可是即使看出來了,她也沒有任何反應,臉上照樣淡淡的,說話時因寒冷生成的霧氣薄薄的在面前覆了一層膜,與周遭隔出了一道疏離的屏障。

  安平與這個姑姑年歲相差不大,對她的秉性自然熟悉的很,大約都同有些離經叛道,相處中也參雜了一些知音之感。若說她自己是外熱內冷,昭甯便是外冷內熱。攝政王曾經說希望昭寧能像她那般活潑些,可是若真像了她,又不是昭寧了。

  昭甯天生是封在一層冰雪下的孩子,所有人都看她不可接近,便自動給她加上了許多諸如高不可攀、清冷孤傲、內心冰冷、心機深沉等描述,然而只要扒去那層冰,她也仍舊是個孩子,有最直接和強烈的情感反應的孩子。

  所以她像父親的只是那一個冰冷的外表,心機是遠遠趕不上的,不過在那樣一個父母兄長都一肚子壞水的家庭裡,也不需要她這個么妹有什麼高深莫測的計謀就是了。→_→

  從這點來說,蕭竚和安平就是反面例子了。他們的心裡才是一汪深潭,可是面上永遠和煦,擅長周旋,擅長表演。皇室成員大概生來就有特定的生存能力,而作為攝政王的長子和崇德陛下唯一的女兒,在必須經歷的某些“事件”下,更是練就了一身百毒不侵的生存本領。

  帳內的炭火很足,劉緒面皮薄,從寒冷乍入溫暖,臉上便都不自覺地泛出了一陣潮紅。等了一陣,見安平仍然在與昭寧說著話,不便打擾,便悄悄往外退去,打算去見見齊遜之。心底終究是帶著一絲失落的,然而出帳門前眼角掃到昭寧遞過來的一記眼神,忽而覺得心思被看穿了,失落又變成了懊惱。

  安平倒是沒有察覺,她從剛才聽到昭甯說起魔鬼城便留了心眼。

  塔什城倒不是真的有魔鬼,只是因為本身的可怕才有了這個名字。這是座空城,四處都是百年前廢棄的城牆,但是已經被層層黃沙覆蓋。每到夜晚,肆虐的狂風從中呼嘯而過,卷起沙粒,拍打著參差不齊的牆頭,嗚嗚咽咽的迴響聲便如同鬼魅的哭泣。裡面地形更是複雜的如同迷宮,偏偏又那般龐大,對西戎來說,簡直是個天然屏障。

  西戎如今的地界已經擴大到祁連山外,而祁連山離塔什城並不算遠,若是要將之一舉驅逐出去,有這座城池在,便會很困難,所以她不可能不留心。

  晚間時分,圓喜來稟,說蜀王為世子郡主準備了接風晚宴,問安平要不要過去。她想了想,覺得暫時還是不要暴露了自己的身份為妙,便拒絕了,轉去了齊遜之的帳內,打算隨便解決了晚膳便是。

  齊遜之的帳篷因為小很多,炭火的作用便顯得十分明顯,任憑外面如何狂風肆虐,裡面也仍舊暖融融的,幾乎要逼出人鼻尖的汗珠來。

  小案橫亙在二人面前,圓喜裹著厚厚棉衣進來奉菜,臃腫的像個球,滾著進來了,又滾著出去了,臨走還不忘深沉地對齊遜之點了個頭,凍得通紅的臉頰上眼睛彎成了兩條縫,仿佛在說:齊大公子,奴才看好你喲。

  齊遜之見到,一口酒水生生嗆在了喉間,好半晌才緩過來,抬頭見安平帶著疑問看著自己,只好開口岔開話題:“慶之先前來過了,陛下可見到他了?”

  “見到了,不過沒怎麼說上話。”安平捏著筷子歎了口氣,低聲道:“大概是不知從何說起。”

  齊遜之一時無言,半晌,轉頭盯著那支燭火,瑩瑩跳躍的光影映出他眸中的一絲憂鬱:“陛下心思未定,自然不知從何說起。”

  安平凝視著他的側臉,融在燭光裡,泛著不甚真切的薄光。他像是浸在江南煙雨中的一道磚牆,幾許滄桑,幾許憂愁,又帶著不可忽視的堅韌,即使身在沙漠之地,也無法侵蝕那縷沁人心脾的濕潤,嚴密的讓人無法打破。

  不過安平自有她的法子,她只是夾起一筷子菜,用心的嚼了嚼,而後便盯著他故作驚訝地嚷了一句:“哎呀,好酸呐!”

  齊遜之果然立即轉過了頭,眯眼瞪著她笑意盎然的臉,然而很快的,他又變換了臉色,笑得比她還志得意滿:“不過陛下雖然沒有定下心思,太上皇和娘娘倒是早就定了。”

  “哦?”

  “啊,忘了告訴陛下了,太上皇和娘娘之前對西戎王十分不滿,微臣便只好毛遂自薦,可算了了他們心頭的一樁大事啊。”他悠悠的飲了口酒,勾著唇狡黠地笑:“所以現在微臣也算是您內定的皇夫了。”

  在安平詫異的眼神裡,他夾了筷子菜樂淘淘地吃了起來,故意看著她嚷道:“啊,好甜呐!”

  “……”安平抬手拍了拍額頭,這人已經沒下限了……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4:00 PM

五四章

  從齊遜之帳內出來時,已是月上中天時分。冬夜的月亮離大地高遠的很,透過影影綽綽的雲層只露出一道明媚的彎弧,如同躲在紗帳後眼波顧盼的美人。寒風瑟瑟中,乾燥的地面上覆著一層銀白的光,蒙著安平薄薄的一道身影。

  圓喜又像一個球似的滾了過來,將拂塵夾在腋下,小跳著腳死命搓手:“公子,要回大帳麼?”

  明面兒上,頒佈應戰的詔令剛下不久,準備御駕親征的崇安皇帝也應當還在路上,所以外人面前他自然不能稱安平為陛下。

  安平剛要點頭,卻聽見旁邊有輕巧的腳步聲接近,轉頭看去,是一身甲胄的雙九。他似乎很是適應這裡的寒冷天氣,在外面站了這麼久,也不見怕冷,青蔥的少年軀體挺拔的像株老松,在離安平兩丈開外的地方停住,抱拳低聲道:“屬下有些話想要請教公子。”

  她心思一轉,點了點頭,圓喜見狀免不得又要翻白眼,不甘不願地挪著圓球似的身子離開了二人的視線。

  “何事?說吧。”安平一邊朝大帳走,一邊避開巡邏的士兵,半邊身子隱入了火把照不到的暗處。

  雙九慢慢地跟著,垂著頭,看著她在前方的暗影,跟隨的腳步漸漸帶了一絲不確定,半晌才輕聲問道:“陛下那日所說的話,可還作數?”

  前面的影子頓住,他也跟著停了下來,抬頭去看,安平已轉過身來,背對著一座帳篷,半邊側臉被遠處火把的逆光勾勒出柔和的弧度,然而聲音卻低沉的如同刮過耳際的冷風:“你說的是哪件事?”

  雙九的心裡頓時“咯噔”一聲,連日來的擔憂終於落了實。

  先前以為齊遜之真的是躲來了青海國,畢竟那傢伙深不可測,誰知道他心裡怎麼想,前一刻跟安平卿卿我我,下一刻便逃離的無影無蹤完全有可能。可是自從到達那日在軍營中看到他出現,心裡便感到不對勁了。直到現在,終於忍不住將問題問出口,卻得到了這樣的一句反問。

  寂靜的寒夜,只有巡邏士兵的腳步聲和馬廄裡傳來的馬嘶聲飄搖著在風裡回蕩,卷過他的耳邊,徒留下一陣空虛的惘然。那些差點就要得到的東西,已經近在眼前,難道現在再也得不到了麼?

  “哦,想起來了,原來你說的是那塊玉石的事情啊。”

  安平忽然開口,打斷了雙九的思緒,雖然中間間隔的時間並不長,但他的心情起伏很大,便覺得好像過了許久。他心神一震,抬頭看過去時,只看到她微微垂頭,被逆光勾描繪的長睫微微輕顫著。

  “那件事本公子自然記得,難不成還會騙你?要知道,我最討厭的便是被騙了。”安平走近些,湊近來看他,雖然彼此的神情都很模糊,卻讓他感到了隱隱的威壓:“雙九,你沒騙過我吧?”

  “……”雙九不禁往後退了一步,喉間隱隱發幹。明明是他提出的質問,這會兒卻像是把自己搭了進去。

  安平又走近一步,身子幾乎快貼到他胸前了:“怎麼了?問話沒聽見麼?若是你騙了本公子在先,其他的我可就無法保證了。”

  雙九死死地掐著手心,好一會兒才穩住心神道:“公子哪裡的話,屬下怎會欺騙您。”

  “那就好。”安平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走去,他卻仍舊怔怔地立在原地。肩頭仿佛還留著她手掌溫熱的觸感,可是此時看著她漸漸融入火光的背影,竟又驀地化作寒徹骨髓的陰冷,像是一種訣別。

  最可怕的不是不夠狠心,而是在狠心之前,已經先動了心。大概從她怒氣衝衝地將他從蜀王劍下救出來時,他便已經動了心。

  說不準什麼原因,也許只是因為從未有人這樣重視過他的安危。然而現在,他因這一絲極力壓制的兒女之情顯露了慌張。

  這麼久的佈置,這麼多的磨難,怎能就此輕易放手,就算他願意,手底下仰首期盼的下屬們也不會答應。

  一層雲蓋過,嬌羞的月亮徹底躲入了黑暗,營地暫時陷入了平靜的死寂。

  安平所在的中軍大帳被人一把掀開帳簾,似是猛然間無法適應帳內的光亮,來人抬手擋了一下額頭,咕噥了一句:“真閃眼。”

  安平剛回帳中不久,正握著火鉗在剔炭火,見到來人,笑眯眯地道:“皇叔吃得可好?”

  蕭靖放下手臂,走近了些,臉上帶著軍人該有的冷肅以及皇叔該有的傲驕:“好得很,睿公子不在真是可惜了,可憐了某個傻小子還一直惦念著您呢。”

  “還以為皇叔是正經人物,倒也喜歡拿小輩的事情寒磣人呢。”

  蕭靖被她的話噎的抽了抽嘴角,然而這樸實的打趣反而讓人心頭微松,不自覺地便淡化了彼此身份間的差距。他逕自走到一邊的案幾邊倒了杯熱茶,啜了一口後悠悠地道:“上次你說的那個計畫,可是時候實施了?”

  安平停了手上的動作,走了過來,輕輕抬手,示意他坐下,隨之也跟著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的確是時候了,如今誰都知道你我二人不合,此時行動,最為合適。”

  蕭靖舉著茶盞沉吟了一瞬,在腹中將前後安排計畫了一遍,仰脖飲盡杯中茶,點了點頭:“那微臣便去安排了,稍後再過來。”

  安平忽然起身攔下他,朦朧的燭火在她臉上投下一道暗影,宛若一聲歎息:“皇叔,雖然只是做戲,但此事有可能會讓你之前建立的英名毀於一旦,甚至成為梁國的罪人,你確定願意做?”

  蕭靖翻了個白眼:“陛下這話說的,之前說願賭服輸的是您,現在攔著微臣的也是您。”他一手叉腰,擺出無奈的表情:“您到底想怎樣嘛!”

  安平垂頭低笑起來,擺了擺手道:“罷了,走到這一步,說這些也是無益,皇叔敢做敢當,光是忠於遊戲規則這點,也叫朕欽佩的很。”

  話雖說的好聽,蕭靖卻沒什麼好神色,撇了撇嘴,朝帳頂翻了一記白眼。哪有人拿皇位爭鬥說成遊戲的?!

  然而話說回來,之前在京中他與安平那段明爭暗鬥,雖虛實不定,但歸結到底,倒的確算是場賭局。而這場賭局的制定時間,可以追溯到當初齊遜之的生辰宴。

  在那次突兀的爭吵之前,二人有過一段長長的談話。用安平自己的話說,此番談話非常具有內涵和高瞻遠矚性……

  蕭靖是的確想過要奪權的,但那是一時傲氣所激發出來的念頭,他本人並無心權柄。所以安平提出公平競爭時,他欣然接受。至於之後刺傷雙九,則是一場故作的好戲,不過爭奪兵符這事兒,還真是他被安平擺了一道,之後一連串的打壓,自然也是真的。

  然而願賭服輸,蕭靖輸了也不曾有什麼後悔。憋屈倒是有,安平喜歡故意挑撥他的傲氣,他也習慣了怒氣衝衝地對待她,大概這也是一種獨特的相處方式。

  他整了整衣裳朝外走,快到帳門口時,停下轉身,對安平道:“每個人都有適合自己走的路,微臣有過雄心壯志,但若真的困在那九重宮闕中,實在難以抒發,可見微臣其實並不適合做皇帝,大概這千里沙場、戰馬奔騰之地才是微臣心中抱負所在吧。”

  安平斂去笑容,久久地凝視著他,許久,鄭重點頭:“皇叔,朕是相信你的。”

  蕭靖微微笑了一下,抱拳行了一禮,揭簾出去了。

  仿佛能感受到人世間的暗潮洶湧,今夜的月色始終在層雲時不時的遮掩之下帶著恍惚的沉浮感。火把在瑟瑟寒風中燒得熱烈,可也叫人感受不到什麼溫度。遠處大漠堆疊著的影像似山似海,看似連綿不絕,橫在眼前卻顯得那般孤單,厚重的沉默。

  劉緒出了營地,繞著高高柵欄圈成的圍牆慢慢的踱著步子,偶爾抬頭看一眼遠處,只覺得蒼茫的天地讓自己離天空極近,有種無法言語的偉岸感在心中滋生。

  他是出來醒酒的,軍中禁酒,但是為了招待世子郡主,多少還是飲了些。身為參將,當以身作則,他便走出了營地。

  隨便逛了兩三個來回,酒氣散的差不多了,本已打算回去,卻見有人從營地走了出來,黑色的胡服下擺在風中輕輕擺舞,很快便到了他跟前。

  “郡主。”劉緒連忙抬手行禮。

  “嗯。”

  昭寧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抬頭看著月亮,沒有說別的,他一時摸不著頭腦,便也沉默了。

  兩道身影保持著禮節性的距離,地上的影子卻輕輕地偎到了一起。劉緒不經意間看到,像是忽然被蠍子蜇了一口,莫名地生出許多不自在,往旁邊移開幾步,貼著背後的柵欄站著,才算將自己的身影拉離她的世界。

  “慶之,”在這當口,昭寧忽然開口說話了,不過仍然沒有看他,只是對著月亮,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你喜歡安平?”

  劉緒張了張嘴,臉上有些燥熱,沒有吱聲。

  “那便是默認了。”昭寧仍是沒有看他,也沒再繼續說下去,仿佛能聽她開口說話是件非常不可思議的事。

  劉緒不免覺得眼下情形有些尷尬,垂著頭搜腸刮肚地找話題打岔,誰知還沒有想到,營中卻傳來嗡嗡的喧鬧聲。他連忙走到營門口朝內看去,昭寧也跟了過來,只是靜靜地站著,雖然好奇,面上卻沒什麼表情。

  旁邊守門的衛兵俱是一副探頭探腦的模樣,轉頭看到她的神情,頓時大感欽佩,不愧是攝政王的女兒,那叫淡定從容啊!

  可見面癱有時候是很佔便宜的。→_→

  很快,裡面的聲音大了許多,能明顯聽出是爭吵聲,劉緒忽然感到一絲熟悉感,似乎當初也聽過類似的吵鬧聲……

  是了!他恍然地睜大了眼睛,連忙朝裡面跑去,還沒到中軍大帳,卻已見蜀王領著幾個副將迎面走來,火光下的臉怒氣升騰。

  “王爺,您又跟陛下吵架了?”他快步上前,壓低聲音問蕭靖。

  “哼,本王受夠了,打壓也便算了,真正給了兵符讓本王帶兵,卻又打著御駕親征的幌子過來監視著,這不是明顯得瞧不起人麼!”蕭靖繞過他在旁邊站定,指揮著身後的副將去牽馬準備,而後才轉頭對他補充了一句:“慶之,你別管了,本王可無法跟著這樣的陛下了!”

  他的聲音很高,許多士兵都聽到了,一時間都有些消化不過來。

  陛陛陛……陛下在這裡?!!!

  劉緒怔忪片刻,隱約猜到了他話中的意思,又見他一直在低聲吩咐著手下的人進進出出地安排著什麼,心中瞬間一涼,連忙拉著他走到一邊,深吸了口氣才小心翼翼地將心裡的話問了出來:“王爺不想跟著陛下,難道是想……”

  蕭靖瞥了他一眼,阻斷了他想說的話:“本王什麼都沒說過。”

  幾個副將牽著馬走了過來,緊跟著隊裡呼啦啦湧出一大堆士兵,俱是整齊列兵,仿佛準備好了要去出征一般。蕭靖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招了一下手,率先朝外奔了過去。劉緒見狀不對,立即從旁隨手解了一匹馬就翻身追了上去。

  昭寧忙追出營地問道:“你要去哪兒?”

  他來不及多說,只回了句:“煩請郡主通稟陛下一聲,慶之一定會將王爺追回來的!”

  剛才那情景若是猜得沒錯,只怕蜀王是動了不該動的心思了。畢竟之前爭權時已經落下了芥蒂,如今雪上加霜,會走上這一步也不是沒有可能。

  劉緒一邊想著,一邊加快抽打著身下的馬,眼見蜀王的嫡系部隊都跟在後面,他自己卻一路風馳電掣,直奔西戎駐紮之地,不免又是一陣心驚。

  難道他早就做足了準備?

  嗒嗒的馬蹄在夜間顯得尤為清晰,眼見後方的隊伍被甩開了一大段,前方又漆黑不見人影,劉緒終於忍無可忍地朝前方蕭靖的背影嚷了起來:“王爺,您難道真的想要投敵不成?!”

  潑墨似的黑夜,狂風嗚咽,蕭靖身下的馬猛地揚起前蹄一陣狂嘶,然後慢慢停了下來……



五五章

  稀薄的晨光照亮營地,中軍大帳外聚集了一群副將,個個戎裝齊整地跪在帳外,大氣也不敢出。圓喜終於回歸了公公身份,手裡的拂塵在寒風裡抖抖索索的握著,眼睛時不時地瞟一眼面前跪著的眾人,默不作聲。秦樽和焦清奕並肩站在帳門的另一邊,俱是面色沉凝。

  就在今早,軍營發佈消息,皇帝御駕在此,將要親自領兵作戰,將士們自覺怠慢,當然擔憂。

  四周的空氣幾乎都靜止了,只有被風吹著的帳簾時不時地掀起一下。漫長的等待之後,有人一路縱馬而來,滴答的馬蹄聲乾脆有力,但跪著的人沒有一個敢抬頭去看。

  帳簾被掀開,昭寧站在門口朝外張望著。來人正翻身下馬,待其轉過身來,卻是蜀王蕭靖。一下馬就大步朝大帳走了過來,經過一群副將身邊時,被眼尖的副將瞄到,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他他……不是叛變了麼?

  見蕭靖走了進來,昭寧仍然止不住在門口張望,可是卻沒見到劉緒的人影,不禁皺了皺眉。

  帳內坐著三人,安平、蕭竚,還有齊遜之,俱是衣冠齊整,一看就是一夜未眠。見到蕭靖出現,安平首先露出詫色,起身迎上前道:“聽聞慶之去追你了?”

  蕭靖來不及行禮,點了點頭:“真是個倔小子,怎麼也說不聽。”

  “那你將事實告訴他便是。”

  “微臣將事實告訴了他,可是他……”蕭靖看著安平歎了口氣:“陛下,恕微臣直言,若不是因為您,應該不會有這樣的變故。”

  安平皺了一下眉:“他怎麼了?”

  “他要求代替本王去西戎做內應。”

  帳內的幾人紛紛露出驚異之色,尤其是昭寧,猛的從門口轉過身來,眼神又驚又惱,神情複雜。齊遜之細細地想了一下,臉色漸漸平靜下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意味不明的凝重神情。

  蕭靖見安平抿著唇不做聲,無奈道:“他倒不是意氣用事,只是……不放心陛下您罷了。”

  “什麼?”

  “畢竟微臣與陛下有過過節,他怎能看出其中門道?即使解釋清楚,也對微臣存著疑慮,或者說,他不是不相信微臣,只是太在乎陛下,畢竟只有他自己去,才能保證絕對不會背叛陛下。”

  “……”

  帳中沒人說話,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嗚咽的寒風悄悄鑽入營帳,炭火飄飄忽忽地搖晃著,如同每個人的思緒。

  片刻後,有人揭簾走了出去,響動驚動了幾人,才算打破了沉寂。蕭竚尷尬地笑了一下,起身道:“昭甯許是有什麼事,我跟去看看。”

  安平仍舊只是站著,沉默。背後的齊遜之則仿佛已經融入了背景,幾乎叫人忽略了他的存在。

  蕭靖以為她還在憂慮,補充道:“陛下可以放心,慶之知道要做些什麼,其實反過來想想,他代替微臣去倒更能令西戎王信服,畢竟以陛下的性格,就此放任微臣離開,才更惹人懷疑。”

  安平點頭道:“也有道理,只是……”只是欠了劉緒,覺得不妥。他去那裡的原因不是家國,而是為了她。

  “罷了,”她擺了擺手:“煩請皇叔通知諸位將軍一聲,半個時辰後來大帳議事。”

  蕭靖抱拳行了一禮,退了出去。

  帳中只剩下兩人,安平轉身看向齊遜之,他也剛好抬眼看過來,中間隔著的炭盆嫋嫋升起一股白煙,他的臉在後面有些不真實,卻仍然帶著笑:“陛下,當務之急是備戰,其他的,還是先別想了吧。”

  他的臉色太過平靜,安平卻因此而生出了一絲失意。仿佛兩人面前已經橫亙了一道鴻溝,難以跨越。只好點頭道:“朕也是這麼想的。”

  “那微臣就先告退了。”齊遜之推著輪椅朝外走,照舊是不緊不慢的姿態,卻在經過她身邊時,忽然停了下來。

  安平仍舊蹙眉想著剛才的事情,感到身邊的人半天沒動,疑惑地低頭去看,手已被齊遜之握住。他用力一扯,她便猝不及防地跌坐進他的懷裡。

  甚至來不及說一句話,他的唇便湊了過來,熾烈的,焦急的,帶著隱忍的不安,最後統統化為二人間的輕喘。

  齊遜之的一隻手托著安平的後腰,另一隻手輕輕覆在她的頸邊,手下是溫熱的觸感,此時的她是真實的,就在自己身邊,可是他卻仍感惶惶。

  慶之為安平做到了這樣的地步,他卻只能看著,什麼也做不了。而他剛才看到了安平眼裡的愧疚,更是擔心。始終是全心傾慕她的男子,她不可能那般絕情。

  唇瓣依依不捨地分開,他的手掌輕輕摩挲著安平的臉頰:“陛下,別動搖……”語氣像夢囈,又像懇請。

  他擔心慶之,可是也不願意失去安平。

  安平的雙臂勾著他的脖子,似乎想笑,又似乎想說些什麼,然而嘴唇翕張了幾下,最終卻還是主動覆上了他的唇,將一切言語都堵在了相依的唇齒間……

  ※ ※ ※ ※ ※

  天氣越來越冷,劉緒進入西戎軍營也不知是否順利。也真是多事之秋,這當口蕭竚兄妹倆還不知去向了。

  早起時,天上開始飄起鵝毛大雪。安平與一干將領議事完畢,看到這種天氣,想到即將來的戰事,不免有些擔憂。

  遠處隱約傳來一陣腳步聲,似乎十分急切。她正站在門口,循聲望去,卻見蕭靖從一間帳篷後繞了過來,腳步不停地直走到她跟前,連身上落了一頭一臉的雪也毫不在意,抱拳道:“陛下,西南有異動了。”

  安平頓時蹙起了眉頭,下意識地去看雙九,他的身影隱在漫天雪花裡,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

  她返回帳中,示意蕭靖也跟進來,邊往炭盆邊走邊道:“看來朕的估計沒錯。慶之剛去了西戎大營便有了這樣的動作,西南跟西戎之間必定早就有聯繫。”她在帳中踱了幾步,沉吟著道:“卻不知對方的行軍路線指往何方?”

  “探子說,似乎是往青海而來。”

  “青海?”安平走到懸著地圖的木架前,托著下巴皺眉沉思著。

  若是有意幫助西戎,去青海可就繞遠路了,何不直接開往這座邊城,與西戎前後夾擊不是更為有效?還是說青海有什麼其他的好處?

  驀地,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二位陛下回歸梁都極其隱秘,外人並不得知,難道說對方是想來個挾天子以令諸侯?

  “既然如此,只有勞煩皇叔走一趟了,領兵五萬趕往青海,另外,帶著朕的手諭,讓東德卓依隨時配合你調兵。”

  身為軍人,這類號令最為令人振奮,蕭靖退開一步,行禮稱是,立即轉身準備去了。消息來的緊迫,自然行動也要迅速。

  ……

  蕭靖領兵五萬前往青海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西戎。彼時西戎王正在與劉緒說話,周圍圍著一群虎視眈眈的將領。

  得知消息後,金玨訝異道:“想不到梁帝還御駕親征了,真是個有膽識的女子,不過,卻不知蜀王為何又聽從梁帝的命令領兵了呢?”

  劉緒自然知道他對自己還存在著諸多疑慮,這個時候若是避而不答,反而會惹人懷疑,於是想了一想,開口道:“只怕是王爺的好計策吧,要知道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可在青海呢。”

  西戎王那日也只是瞧見他們的馬車,並不知道他們的去向,這麼一說,倒有些相信了。可能也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話會傷害到盟友,遂又改口道:“哈哈,孤王自然是相信蜀王殿下的,要知道他與孤王可通了不少的信件,若是敢出爾反爾,那麼孤王就只好將這些信件送到梁帝的手上去了。”

  劉緒陪著笑道:“大王放心,王爺在無法脫身的情況下還派了在下來,誠意可見一斑啊。如今他前往青海,要麼是梁帝不相信他而將他外調,要麼就是他有意叛走了。”說完見金玨沒有露出質疑之色,他才松了口氣。他不太擅長演戲,好在沒有露馬腳。

  然而這邊剛想完,卻忽見金玨起身道:“既然如此,趁著梁帝孤立無援之際,應當即刻準備發兵才是!”

  劉緒大驚,連忙站起身來,接觸到金玨的視線才趕緊收斂了神情,垂著頭皺緊了眉,許久才拱了拱手:“大王所言甚是。”

  一群彪悍的將領頓時歡呼嚎叫起來,仿佛梁國的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和如花美人都在朝自己招手了……

  劉緒揪著衣擺,儘量讓自己露出貪婪之色。

  身在曹營心在漢,原來是這般滋味……

  臨出帳門前,西戎王忽然對一邊跟著的刀疤壯漢說了句什麼,因為用的是西戎話,劉緒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是下意識地認為一定是個十分重要的資訊,便用心記了下來。

  連續的大雪無休無止,整個天仿佛都倒扣過來了,黑雲壓城城欲摧,叫人無端生出壓抑之感。

  他裹緊了身上的披風在營中行走,遠遠看到有西戎將領喝罵著他帶來的副將,立即忍不住想上前說話。那些都是蜀王的嫡系部下,何嘗受過此等侮辱?!然而走了幾步又意識到可能是西戎有意的試探,終究還是止住了步子。

  小不忍則亂大謀。

  遠處有個士兵一路小跑著奔了過來,一直到帳門口才停下,原來是那個刀疤壯漢迎了出來,看到他這模樣,喝罵了一句。那士兵趕忙稟報了什麼,嘰裡咕嚕一大串話像是繞口令。

  劉緒只聽見其中有個詞似乎有些熟悉,像是個漢名。想了半天,忽然一怔,連忙朝營帳門口走去,果然看到背著長劍的蕭竚一臉不耐地站在門口,身後還跟著一個人,風雪裡一身黑衣,像是靈巧的燕子。

  剛才聽到“肖衍寧”這個名字還以為自己弄錯了,不想真的是他們。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4:00 PM

五六章

  蕭竚很無辜,要不是擔心妹妹的安全,他才不想跑這趟。

  劉緒詫異地看著這對兄妹,也不顧守門的士兵訝異的目光,快走出去低聲道:“你們怎麼來了?快些離開!”

  蕭竚的視線越過他看向遠遠走來的壯漢,捏了捏喉嚨,臉上立即露出怒容,喝罵道:“我說怎麼看著你這般眼熟,原來竟是我大樑的叛徒!滾開,大爺是來找人比武的,你一邊去!看著就礙眼!”

  “喲,肖大俠竟然親自來找我,真是沒想到,終於能再跟你比一場了。”壯漢笑眯眯地迎出了門,看也不看劉緒,一副趾高氣昂的模樣,更別說替他說句話了。待視線落在昭寧身上,頓時一亮,笑道:“這位姑娘是……”一邊說著,手已經不安分地伸了過去,卻被突如其來的一截鞭子給抽出了一道紅印,忍不住嘶了一聲縮回了手。

  “滾!”昭寧冷冷的瞪著他,仿佛隨時會把他生吞活剝。

  壯漢看著就要發作,卻被蕭竚伸手攔下:“你是要比武,還是要調戲人啊?”

  “哼!”他冷哼了一聲,回頭看了看軍營,不想被其他將領發現,便朝遠處一指:“我們去那邊。”

  蕭竚點了點頭,朝劉緒擠了擠眼,轉身跟著壯漢朝遠去走了。

  只剩下他和昭寧二人,彼此一時無話,只有簌簌而下的雪花落在彼此發梢肩頭。

  “劉將軍呢?”營地中忽然傳來一人的問話,劉緒一驚,剛想叫昭寧走,卻見金玨已親自大步朝這邊走了過來,看來是得到了稟報。

  “郡主快走。”他低聲說了一句,轉身就要走,手卻被她拉住。

  那雙手在寒風中凍得冰冷,卻帶著固執,仿佛用盡了全部力氣。劉緒愕然的轉頭,對上她的目光,隔著一道風雪的簾子,一貫冰冷的眼神忽然有了絲暖意。

  “我從未見過像你這麼傻的人。”

  “……”他張了張嘴,呐呐不得言。

  忽然她又猛地抽回了手,劉緒一愣,就聽身後有人道:“咦,這位姑娘是……”原來金玨已經走到了門口。見到昭寧,他像是看到了一件珠寶,笑得花枝招展,並沒有出口詢問她的身份,反而恍然道:“哎呀,莫非那位美人公子口中的梁國第一美人就是你?”

  劉緒抽了抽嘴角,美人公子?梁國第一美人?

  “這位姑娘從何而來,不如進來坐坐吧。”

  劉緒總算明白了金玨的算盤,是懷疑她的身份,打算把她扣在這兒麼?

  “大王,您不能留她在這兒。”他立即出言拒絕,惹來金玨的皺眉。

  “為何?”金玨繞著昭寧轉了兩圈,一眼掃到她手中的鞭子,連忙往營地退去,指著她嚷道:“難不成是梁國派來的刺客?!”門邊的士兵已經湧過來,槍尖對外,一致擋在他身前。

  昭寧一甩鞭子,纏住劉緒的脖子,抬起手臂勒住他,冷聲道:“我對什麼王沒興趣,這是我大樑的叛徒,本姑娘要親自解決了他!”

  劉緒心中稍安,所幸她反應夠快,這樣倒是有了理由。

  金玨見劉緒被劫,一時弄不清狀況,又因為跟蕭靖約定好了事項,也不能舍了他這個將領,頓時進退維谷。

  劉緒沉聲罵道:“本將軍只道你一屆弱質女流,還想著給你些銀兩讓你離開,你倒恩將仇報了!”

  門口的守兵都不懂漢話,所以他大可以隨意胡謅,無非是想讓金玨只道他們彼此並不認識罷了。

  昭寧扯著他往後退,一步步退到馬匹旁,在他耳邊低聲道:“我只是想來看一看你,你既然好好的,那便夠了。”說完一把推開他,翻身上馬,迅速地朝遠處掠去。

  金玨立即嚷道:“立即去追!”

  有士兵慌忙去牽馬,劉緒快步上前奪下了其中一匹,翻身而上,急急的說了一句:“大丈夫豈能栽在一個女子手裡?大王便將這任務交給末將吧。”說完一夾馬腹,率先追了上去。

  金玨在原地生悶氣,轉頭看了看,怎麼不見一直跟著自己的壯漢?

  混蛋,要用他的時候倒不見了人了!

  “來人,追上去看看!”他可不相信此事有這般簡單!

  漫天風雪中,兩騎一前一後快速地在空曠的大地上馳騁,羽毛一樣的大雪幾乎要遮住人的視線。劉緒只能看到前方一抹模糊的黑影。

  身後傳來滴答的馬蹄聲,轟隆隆像滾雷,看來追兵不少。他皺了皺眉,一邊加快速度,一邊轉頭去看,有個西戎副將操著生硬的漢話對他喊道:“劉將軍避開些,讓本將軍一箭射下那小娘們兒!”

  劉緒聞言大驚,從腰間抽出匕首狠狠紮在馬臀上,在一陣狂嘶中,人如離箭一般沖了出去。已經與昭寧並駕齊驅,她卻沒有看他,只是狠狠地抽著馬匹。

  “嗖”的一聲,身後的西戎將領終究還是放出了箭矢,之前的喊話不過是做做樣子,怎會真的顧及劉緒安危!

  風雪中,那支箭呼嘯著從背後破風而來,清晰得很。劉緒來不及多想,奮力朝昭寧背後躍過去,雙手環住她的腰,剛在她背後坐下就悶哼了一聲,左肩已經中了一箭。

  血腥味在風中彌漫開來,昭寧扭頭去看,大吃一驚,趕忙就要停下馬來。

  “別停!快些離開!”他忍著劇痛低喝。

  昭寧撰緊了韁繩,有些後悔來找他了。然而心裡卻又升騰出另一股怒火,忍不住罵道:“偏生有你這樣的傻子!誰都看得出安平對你無意,你何必為了她冒這個險!”

  劉緒怔了怔,下巴無力地擱在她的肩頭,喘著氣低聲道:“郡主,末將好歹是梁人,大樑用人之際,理當挺身而出。蜀王戰功赫赫,若因此事背了駡名就不好了,末將無名之輩,倒無所謂。至於陛下……之前我總對她存著偏見,如今很想為她做些事情。”

  他解釋的很詳細,昭寧心中的怒火便莫名其妙的平息了,唯有喃喃地重複著先前的話:“我從未見過像你這麼傻的人!”

  “郡主也很傻,否則當初也不會為了追一個人而去西域了。”他低聲笑了笑:“如今又何苦來到這裡……”

  昭寧一怔,說不出話來。

  她來西域的確是為了一個人,還是一個男子。曾經多麼情真意切,然而到了最後,卻只換得他一句“若她不是郡主,這副沉悶的秉性,我根本看都不會看一眼”。

  她追著他來了西域,卻遇上了劉緒。對方早已不再是個弟弟的模樣了,可是她還是持著年長幾歲的姿態,原本寡言的脾性越發的沉默。

  若不是因為他冒險護送著自己去塔什城,她可能不會發現他的好。沉悶的,不會說漂亮話,偶爾的一點尷尬也會臉紅,可是有危險時總會擋在她身前。

  昭寧也問過他,是不是因為自己郡主的身份才這樣護著她。劉緒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說不是是虛偽,但是不全是。

  彼此脾氣相近,更容易瞭解彼此,有時候感激不會說出來,但會彌漫在心裡久久不散。若不是那段相處的時光,昭寧不會對他產生其他的想法,其實現在也還弄不清楚,也許只是存著感激想要來看看他是否安全而已。可是現在連累他受了傷,她心裡又生出了後悔和自責。

  難怪自己不討人喜歡,脾氣冷冰冰的,還總是給人添麻煩……

  風雪在她的眼睫上粘結成兩小把瑩白的羽扇,輕顫著垂下,掩住思緒。

  身後的劉緒忽然在此時說了一句稀奇古怪的話,而後問她道:“郡主懂西戎話,可知這句話的意思?”

  昭寧凝神去想,儘量不讓思緒被他肩頭的血腥味和他呼在頰邊的熱氣所擾亂。反復咀嚼了幾遍之後,猛然嚷道:“原來梁國有內奸!竟然是他……”

  那句話是西戎王叫對方加快行軍,協同作戰的意思。她剛想跟劉緒細說,身後的馬蹄聲已經漸漸近了。劉緒振奮起精神,坐直了身子:“既然郡主知道意思,煩請帶給陛下吧,末將不送了。”

  說完立即撐著馬背躍了下去,因為馬還在奔跑,人頓時被牽扯著摔倒在地上,手捂著左肩單膝跪在那裡。順著肩頭滴下的血漬染上銀白的積雪,像是一小朵一小朵綻放的紅梅。

  昭寧想停下去看,卻見他抬起頭來怒喝起來:“還不走?!”

  她咬了咬牙,知道不能再拖累他,說了句“你保重”便調轉了馬頭,然而在即將遠去的一刻卻又忍不住補充了一句:“我會等你回來的,要活著!”

  劉緒愕然地抬頭,她已經掣馬遠去,黑色的身影被漫天的雪花掩蓋,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他真沒想到她會冒險來這裡見自己,雖說當初在魔鬼城有過一段相互扶持的歲月,但絕想不到她會將自己看得這麼重。

  為什麼要等他?這世上竟然有人對他許下這樣的諾言。

  馬蹄聲又接近了許多,他將衣擺咬在嘴裡,忍著痛握住箭羽,猛的用力拔了出來。因為手使力的方向是斜的,傷口被拉大,自然更為疼痛,幾乎要咬碎牙關。

  甚至來不及擦一擦額頭的汗,他便將箭埋入厚厚的積雪中,而後抽出匕首抹上肩頭的血漬,等著那群人到來。

  “劉將軍,你怎麼了?”為首的西戎將領很快就到了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不堪的劉緒。

  “別說了,惱火得很。”他別過臉,一臉懊惱:“那女人實在狡猾,我已經撲上去制住了她,卻又被她傷了。”說著將匕首扔了出來,蒼白的臉上染上赧然的潮紅。

  那將領眼神鄙夷,面上卻還是笑著:“難怪先前見你從她馬上墜了下來,原來如此,你們梁人講究憐香惜玉嘛。”

  劉緒訕笑了幾下,沒有做聲。

  “你們幾人繼續去追!”將領指揮完身邊的人,轉頭對他道:“劉將軍,大王交代準備開戰了,本將還是陪你回去治傷吧,免得耽誤大事啊。”說著臉上又露出了友好的笑容,變臉簡直比翻書還快。

  “那就有勞烏圖將軍了。”劉緒點了點頭,臨走還不忘惡狠狠地朝昭寧消失的方向瞪了一眼。

  名喚烏圖的將領更為不屑,中原男人果然比雛鳥還弱,連個女人都拿不住,還有資格與我們合作?等著受死吧!

  另一邊的戰場,蕭竚一劍刺穿壯漢的胸膛後,一把抽出了劍,血漬噴薄在雪地上,很快就被紛揚而下的大雪掩蓋,形成斑駁的痕跡。

  壯漢捂著胸膛跪在地上,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不、不是……點到為止?”

  “那是江湖禮數,你如今身在軍營,開戰時會屠戮我大樑將士,怎能點到為止?”蕭竚冷冷地看著他,面無表情。

  “你……你是江湖人士,為何不遵守江湖禮節?”壯漢咳出一大口血,手也撐到了地上,仍然固執地仰頭看著他,睚眥欲裂。

  “是了,忘了告訴你了。”蕭竚反手收劍,身子站得筆直,仿若面對凡人朝拜的天神:“吾乃大樑攝政王長子,蕭竚。”

  壯漢猛然睜大了眼睛。

  “兵不厭詐,要挑起戰爭,就要直面殺戮。如今別說你,只要有機會,任何一個會上戰場的西戎人,我都不會放過……”

  風雪撲頭蓋臉地卷下,他背著劍的身影漸行漸遠,在壯漢眼裡定格成此生最後一個畫面。



五七章

  昭甯將劉緒送出的消息告訴安平後就啟程返回江南了,沒有任何理由,就這麼頭也不回地走了。蕭竚回來比她晚,得知她安然無恙這才放了心。

  西戎大軍已經向邊城進發,安平不願他冒險,便也叫他離開。蕭竚起初還想留下幫忙,想想自己並無作戰經驗,還是別添亂的好,便告辭去了青海。

  如今奸細身份確定,蕭靖一個人在那兒,必定需要幫手。

  風雪終於停了下來,晚上還出了月亮。安平與將領們商議了作戰對策後,心裡卻很憂慮,直到圓喜來請,說齊遜之在等她用飯,才停下了思慮。

  到了他的營帳,果然見他在等自己,小桌上都已經擺好了飯菜。

  她手中拿著一卷羊皮,走到他身邊,一掀衣擺坐了下來,將羊皮擱在他膝頭:“軍師,對此戰,你可有什麼意見?”

  齊遜之展開一看,原來是地圖,上面密密麻麻地用朱砂筆做了標誌。他細細地看著,偶爾食指在其上輕點一下,偶爾又沿著邊界線緩緩滑下,落到塔什城上時才頓住:“此地陛下標注的最詳細,看來至關重要。”

  “不錯,若是要將西戎逐出祁連山外,必須要過此城,朕當年於西域遊歷,曾去看過,奈何裡面實在迷霧重重,沒走一段便退出來了,慶之與昭甯姑姑也一起去過,不過也只進去了一小段,看來會是心腹大患。”

  “幾百年來鬼斧神工,凡人只能仰望啊……”齊遜之挑眉看了安平一眼,笑道:“不過陛下乃真龍天子,自然是不同的。”

  “你現在還學會阿諛奉承了啊。”安平笑睨著他,彼此仿佛又回到了宮中互相揶揄的時光。他們之間似乎越是相處,越是自然,有時甚至覺得彼此都已在一起幾十年了。

  所以她也毫不掩飾地在他面前表露了擔憂:“原本按照計畫,慶之該在領兵之列,如今他去了西戎軍營,皇叔又去了青海,秦焦二人和其他將領都各有任務,暗部倒無人可領了。”

  齊遜之微微蹙眉,沒有言語。

  安平一手點著桌面,微眯著眼思忖道:“看來實在不行,只有朕自己……”

  “陛下!”他忽然打斷了她的話,指了指面前的飯菜道:“差不多都要涼了,趕緊吃飯吧。”

  她微怔,笑了笑,沒有再說下去。

  這一頓飯吃的十分安靜,兩人中間幾乎沒有說過任何話,直到安平擱下筷子,齊遜之才笑道:“若是以後每日都能與陛下這樣一起吃飯,微臣可就滿足了。”

  安平翻了個白眼:“你最近仗著父皇母后撐腰,倒是越來越肉麻了。”

  “陛下喜歡聽麼?微臣可以繼續說,還有更肉麻的呢!”齊遜之端著一盞茶,擋著因謔笑而上揚的唇角,一雙眼睛在燭火下熠熠生輝。

  安平鼓勵般拍了拍掌,笑得極為舒心:“也就只有你還能在這當口說這些,不過朕倒是輕鬆了不少。”

  齊遜之垂頭啜了口茶,盯著輕輕搖晃的茶水思忖著,神情漸漸變得正經起來:“微臣只願陛下永遠能這般笑著,但是恐怕下面的話說了,您就會生氣了。”

  “什麼話?”

  “陛下可還記得初夜時您的問話?”

  “……”安平抽了抽嘴角,那算什麼初夜?!!

  他卻毫不在意,繼續說了下去:“當時您問微臣當年在國子監是誰教訓了秦樽,讓他以後都服服帖帖的。”

  安平驀地眸光一閃,緊緊地盯著他。

  眼前的燭火似乎暗了些,齊遜之放下茶盞,隨手將一根筷子顛倒過來去輕輕撥弄燈芯,口中卻似漫不經心般接著說了下去:“那個人,確實是我。”

  “……”

  他轉頭,微微一笑:“不過那個時候,微臣仍舊是腿腳不便的。”

  安平面沉如水,聲音陡然冷了下來:“那現在呢?”

  “微臣認為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劈啪”一聲輕響,燭火陡然亮了許多,兩人中間卻像是隔開了一道屏障,簡直快要看不清彼此。安平眯著眼看他,神情看上去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只是那雙眼睛,燭火投進去都碎成了冰,絲絲縷縷滲出疏離和失望。

  “既然一直瞞著,何必此時告訴朕?”

  “因為陛下打算親自領兵,微臣不能坐視不理。”

  “……”

  齊遜之仍然端坐著,神情安然,仿佛剛才說的仍然是那句肉麻的話。安平默不作聲地站了起來,轉身就走,沒有片刻停留。

  她曾說過此生最痛恨欺騙,過去經過多少陰謀詭計,哪一樣不是源自欺騙?但她也說過,只有他的腿,她寧可是被騙了。之前那般積極地為他尋藥尋醫,不也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看他站起來麼?可是等這一刻真的到了,她竟又生出了更多複雜的情緒。

  有對欺騙的不滿,有對他隱忍的憐惜,也許還有不被信任的失落……

  走出帳外,嗚咽的寒風撲面而來,讓她怔了怔。塞外寒涼之地,連月亮也顯得更為奪目些,整個營地積雪還未完全化去,在月光下泛著憂愁的白光。帳篷在火把燃燒的光亮裡影影綽綽的在地上投下層層疊影。

  她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忽然又有些想笑。

  自己不也沒有完全信任過他?之前許多事情,雖說是為他好,卻也終究是含著欺瞞的。他這般隱藏著,也是有原因的吧。

  圓喜拿著一件大氅過來給她披上,吐著白氣問她:“陛下要回大帳麼?”

  “嗯。”安平低著頭慢慢走路,餘光瞄見不遠處雙九靜靜地走了過來,像是道不真實的影子。

  “陛下……”他走到跟前,輕聲說話,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一般:“聽聞西戎大軍進發過來了,屬下願上戰場為陛下分憂解勞。”

  圓喜甩著拂塵在一邊翻白眼,喲,還真會找機會表現呢!切!

  安平停下腳步看他,雙九垂著頭,恭恭敬敬地站著。

  “你的職責是保護朕,若是朕上戰場,你便跟著。”她上前拍了拍他的肩頭,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有些事情,莫要太心急了。”

  “……”

  人已經從眼前走過去,雙九卻心裡七上八下。她屢次說這種似是而非的話,究竟知道了多少?是在逼自己就範,還是迫使自己動手而早現原形?

  ……

  之前的大雪造成道路難行,雖然天晴了,積雪卻幾乎要沒至膝蓋。西戎大軍一路行來自然艱難,甚至有將領提出這樣的天氣難以作戰。金玨卻看准了這氣候對梁軍更為艱難,下令照常進軍。

  劉緒的傷口不深,休養了一陣,已經好了一些,仍然堅持領兵出來了,被西戎王安排在前方開路。這麼做一是拿梁軍做勞力,另一方面也是對他的投誠還不夠放心。好在之後天氣都是大晴天,積雪漸漸消融,道路好走了許多。

  在這期間,安平幾乎沒有見過齊遜之一面,每次議事也都沒有召他這個軍師到場。

  圓喜最先發現異常,十分盡責地偷跑去詢問齊遜之,就見他一副愁腸百結的模樣,可憐巴巴地道:“有勞公公惦念,陛下不肯見我,真是憂傷啊。”

  圓喜也跟著犯了愁:“這可如何是好?”

  齊遜之賊兮兮地提了個計畫:“不如公公晚上行個方便,讓我偷偷去見一見陛下,去了大帳,總不至於被她趕出來嘛。”

  圓喜望瞭望帳頂,決心為了自己光明的未來豁出去了,便點頭道:“好,等子時過了,陛下也就批該完奏摺了,少師大人那個時候來吧。”

  齊遜之千恩萬謝地送走了他,還不忘許了他許多好處,比如將來我入了宮,你一定能怎樣怎樣……

  正直的圓喜公公喜極而泣,少師大人您終於奮起了!奴才等這句話等得花兒都快謝了呀!!!>_<

  ……

  晚上安平看摺子時,忽然意外地發現其中一份竟然來自她母后的手筆,展開一看,不禁莞爾。

  原來是想撮合她跟齊遜之。

  世事太可笑,她想接受他時,西戎來犯;她來西域,劉緒又為她身犯險境;發現他騙了自己,父母又開始撮合……

  坐在這個位置上,竟然連牽一個人的手也尤為艱難。

  而現在,已不知道該怎樣去看他,坐輪椅看著彆扭,站在自己面前……只怕也無法想像吧。安平歎了口氣,似乎國家大事、戰爭當前也沒有這般難解。

  之前調戲過那麼多美貌男子,哪一次不是信手拈來,連她自己都要認為自己擅長遊戲人間,卻不想真的觸碰到感情二字,卻這般棘手。

  她捏著摺子遞到炭盆邊,想要扔進去,想想又收了回來。

  有些東西,即使燒了也毀不掉的。

  風吹著帳簾嘩啦嘩啦的輕響,已是夜深人靜。她推開面前的摺子,起身走到屏風後的床鋪前,卻沒急著解衣就寢,只是站在床沿,看著自己投在帳篷上的影子理著思緒,這一戰事關重大,不能不一步步計較清楚。

  想得正入神,面前的影子卻忽然多出了一道,她愣了一下,想要轉身去看,眼前燭火一滅,周身都陷入了黑暗,緊接著有人從身後環住了她。

  她立即就想動手,忽然感到一陣熟悉的氣息,僵住了身子。

  “陛下,還在生微臣的氣?”

  齊遜之的下巴磨蹭著她的臉頰,她捏緊了手,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從不知道他坐在輪椅上的身子是這麼高的。

  見她不回話,齊遜之低聲歎了口氣:“真是沒法子了……”

  話音剛落,一隻手扣著她的下巴拉近,他的臉已經俯了下來,吻住了她的唇。

  起初帶著塞外寒風的陰冷氣息,然而很快就又被如火的熱情掩蓋。帶著一絲小心,或許還有討好的意味,像是安慰,可是纏纏綿綿像羽絨刷過去,又有種折磨感。

  安平抿緊了唇不讓他得逞,他卻很有耐心,輕輕地描摹著她的唇形,像是飲酒,一小口一小口地輕啄,酥酥麻麻的觸感蔓延了全身。她終於忍無可忍,張嘴咬了他一口。齊遜之“嘶”了一聲,卻仍然沒有退縮,反而更用力地擁緊了她,將她推到了床上,唇上也用了力道,甚至聯手也不安分起來,一路往下去扯她的腰帶。

  安平用力推開他,低喝道:“好你個齊遜之,別忘了現在是在軍營!”

  “是啊……”齊遜之湊上來繼續吻她,細碎的吻一直落到耳垂,低笑著道:“所以陛下待會兒要小聲些。”

  “……”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4:01 PM

本帖最後由 cve1130 於 2011-9-15 04:07 PM 編輯

五八章

  齊遜之的手順利地解下了她的腰帶,修長的手指挑開衣襟,像是貪戀安平身上的溫暖,依存般纏繞上她脖頸的肌膚,順著裡衣的領口往下探進去。

  唇卻始終沒離開過她的,一點一點的輕啄,在她終於啟唇時,舌尖擠進去,輕舔著她的牙床,仍是討好的意味。彼此氣息交融,情愫化成蜜糖,在相依的唇齒間漾開,滑入心底。

  安平本該像上次那樣推開他,可是這樣溫軟的態度讓她抵在他胸口的手始終使不上力氣。

  彼此身上壓了太多的重量,只在此刻的黑暗中,她決定卸□上的千鈞重擔。這一瞬間所有的思緒都清空了,家國天下,戰場征伐,對劉緒的愧疚,對陰謀詭計的應對……統統都被拋諸腦後。

  伸出手臂擁住他,她的心裡生出了一絲喜悅,他能站起來,這終究是件好事不是麼?

  受到鼓舞,齊遜之終於不再壓抑,褪下她的外衫,唇貼著她的鎖骨輕輕吻著,呼吸漸漸粗重起來,彼此氣息纏繞,寒冷的夜晚忽然溫暖了許多。

  指尖仍然是微涼的,撫上胸房時卻像是點了火。安平輕輕的嚶嚀了一聲。黑暗中看不清齊遜之的臉,只是模糊的輪廓,她乾脆閉上了眼睛。

  “陛下今日怎的這般安靜?”齊遜之輕撫著她的肌膚,唇貼在她耳邊低聲問,語氣裡微微帶著蠱惑。前兩次安平都是極力掌控的一方,今日這般安分,他不免有些疑惑。

  安平沒有回答,只是輕輕喚了他一聲:“子都……”像上次一樣,可是又有些不一樣。壓低的聲音,像是無意識的呢喃,含著愧疚和眷戀。

  攬著他的雙手已經從他半敞的衣裳裡探進去,爬上他光裸的脊背,她緊緊地扣著他拉近自己,忽然問:“為何要騙朕?”

  齊遜之微微一怔,將臉埋在她的頸邊,沉默了一陣才輕聲道:“與您建立暗部是一個道理,微臣願成為陛下的一把劍,藏在鞘中蒙灰落塵,唯保劍鋒不鏽,只在您最需要的時候出鞘,哪怕只能斬一個敵人,也是好的。”

  安平怔了怔,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陛下莫怪微臣騙您,微臣連父母都沒有告訴,當初舍弟無意間撞見微臣在院中練武才知曉實情,除此之外,無任何人知道。”他頓了頓,喃喃道:“只有這樣,微臣便能連自己也騙住了。”

  安平咬了咬唇,聲音有些乾澀:“哪有這樣的傻子,為了一個女子放棄健全之身。”

  “是啊,微臣是傻子,陛下不會嫌棄吧?”

  “沒出息。”

  “沒錯,微臣沒出息,陛下不會嫌棄吧?”

  “不要臉。”

  “噗……”齊遜之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曖昧地在她耳邊吹氣:“我連人都給陛下了,還要這張臉皮做什麼?”

  安平像是勃然大怒起來,摟著他順勢朝床裡側一滾,壓在了他身上,埋頭去吻他,不知輕重的,如同啃咬。齊遜之顯然沒料到她會有此舉動,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手指俐落地褪去她身上最後一縷布料,動作也熱烈起來。

  安平忽然在他胸口的一點咬了一口,痛楚和戰慄化作快感沖到腦海,他“唔”了一聲,渾身如同一張繃緊了的弓,壓抑又略帶痛苦的喘息起來。伸出手去打散了安平的髮髻,終於忍無可忍地又翻身壓住了她,埋頭去吻她,密密麻麻,幾乎落遍了她全身。

  冷不防地張口含住她胸口的蓓蕾,輕柔地吞吐打轉,她忍不住弓起身子輕輕呻吟了一聲。他便仿若聽到了天籟,越發惡趣味地去挑逗她,仿佛要除去她平日所有高高在上的威嚴。

  手指則已沿著小腹滑下去,濕熱的觸感讓他越發劇烈地喘息起來,緊貼向她,已是蓄勢待發。“安平……”他貼在她耳邊喚她的小名。

  安平的胸口起伏著,大口吸氣,迷蒙的雙眼睜開又閉上,指甲幾乎要扣入他脊背的肉中。攬著他後頸的手用力地勾著他靠近,唇瓣羽絨般掃過他的唇角、下巴,落到他的喉結上,忽而加重地啃吻起來,身上的人粗喘了一聲,像是受了什麼刺激,猛然闖進了她的身體……

  炭火燒的很旺,似乎更熱了些,兩人甚至都起了汗。

  寒風在外面卷嚎,帳內響起細碎的呻吟與輕喘,他挺進,她迎接,無矯揉造作,無彷徨猶豫。

  可惜無論平時多麼嘴狠,到了這一刻,彼此都毫無經驗,於是起初是輕緩的,帶著澀然的動作。直到隨著靈肉結合的默契感生出,動作才漸漸炙熱而激烈。狂風驟雨一般,每一次激烈的撞擊,力道都像是直達心底,直到在那裡刻下彼此的一方佔有地……

  儘管齊遜之已經盡可能的溫柔憐惜,安平陛下今晚還是發現了過往認知的錯誤。

  這種事,疼的果然是女子!!!

  外面寒風呼嘯著拍打大帳,裡面卻漾出了春日的溫暖。

  這一夜,有人終究失了身,有人早已陷了心,只有風聲依舊,纏綿悱惻,直至天明……

  醒來時,天剛濛濛亮,安平習慣早起,立即就想起床,但是剛一動,卻發現身子還被齊遜之緊箍著動彈不了。轉頭對上他的睡顏,無奈地笑了笑。那張臉安穩的像個孩子,長睫輕顫,輕輕抿著的唇勾著滿足的弧度。

  看他這麼瘦,體力倒是好得很!安平想起昨晚徹夜瘋狂的糾纏,不禁有些赧然。

  抬手將他的手臂輕輕拿開,起身穿衣,身後的人卻已經醒了,坐起身從背後擁住她,光裸的胸膛貼在她的後背,他的聲音沙啞而慵懶:“陛下要起身了?微臣昨晚伺候的可好?”

  她忍不住好笑,故意一本正經地點頭:“不錯,回京後重重有賞。”

  他將臉埋在她頸邊低笑:“那麼陛下要賞微臣什麼呢?”

  “嗯……賞你座宮殿如何?”安平系好裡衣,轉頭笑眯眯地看著他。

  齊遜之怔怔地看著她,似乎有些難以置信,許久才終於露出笑意,眼裡好似蘊了星光般耀眼。湊到她臉頰邊吻了吻,柔聲道:“看來微臣只有用一生來報答皇恩了。”

  安平轉身擁住他光裸的肩頭,撫摸著上方被她咬出的一塊牙印,笑著點頭:“一言為定。”

  他托著她的下巴,又湊過來吻她,溫柔的,彼此像是新婚夫婦,怎樣都是甜蜜。

  安平微微喘息著推開他,笑道:“附近有座無鋒山,待戰事了了,你我一起去登高觀景如何?”

  齊遜之自然明白她這是接受了他能站起來的事實,越發用力的擁緊了她,點了點頭:“無論你去哪兒,我都會陪著的。”

  安平剛要說話,忽聽帳外傳來圓喜的呼喚,彼此你儂我儂的柔情蜜意這才被打斷。

  聽圓喜語氣似乎有些急切,料想是有事要稟,她鬆開攬著齊遜之的手,迅速穿好衣裳就要下床,手卻又被他拉住。轉身看去,卻見他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支簪子,朝她笑了笑:“陛下發還未綰。”

  安平認出那是當初她劃傷自己手臂的簪子,沒想到他還收著,不禁有些感動。轉過身背對著他在床沿坐下,任由他梳弄自己的頭髮。指腹順著發根往下到發梢,他的手指靈巧而慎重,像是在進行某種莊重的儀式。

  一直耐心地等他弄好,安平才起身,轉頭看了他一眼,彼此都輕笑起來,仿佛已經互相這般相望了千年之久。

  “朕先去看看什麼事,你待會兒再出來。”她吩咐了一句,轉身朝外走去。

  圓喜在帳門口來回踱步,偶爾撞上附近雙九的冷面,翻個白眼,繼續踱步。

  “進來吧,圓喜。”

  帳內終於響起安平的召見聲,他心中一松,快步走了進去,草草行了一禮便急匆匆地開口道:“陛下,西戎提前到達了,諸位將軍都等在外面呢。”

  安平皺眉,西戎竟然來得這麼快。

  只稍作沉吟她便平靜地下了命令:“讓焦清奕和秦樽留下待命,其他一切照計畫行事。”圓喜應聲朝外退去,又被她叫住:“等等,吩咐完後,記住叫軍醫為朕配一碗蕪子湯來。”

  圓喜一驚,呐呐抬頭,蕪子湯?看來昨晚陛下跟少師大人……咳咳,他什麼都不知道!

  不過,前幾次跟齊少師那什麼……陛下也沒喝蕪子湯啊,為何偏偏這次……

  見他皺著眉頭站在原地,安平冷聲道:“沒聽見朕的話麼?”

  圓喜回神,連連點頭,退出去準備了。

  帳中恢復安靜,安平轉過身去,頓時一愣。齊遜之就在她身後,仍舊坐著輪椅,衣衫齊整,頭低垂,露出光潔的額頭和長長的眼睫。

  也不知他到底聽到了沒有。

  她走近幾步,剛想解釋,卻見他抬頭朝自己笑了一下:“西戎既然來犯,陛下的暗部,交給微臣吧。”

  安平蹙了眉頭,既然聽到了西戎來犯,自然也聽到自己說的話了。她抿唇不語,因為看了他這樣的笑臉,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齊遜之也不追問,只抬手行了一禮,便推著輪椅朝外而去,不到最後一刻,他還不打算暴露自己。

  安平盯著他的背影,直到消失在簾外,無奈地閉了閉眼。

  此時戰爭當前,能速戰速決固然好,但也有可能會拖很久,她怎能在此時懷孕?然而無論怎樣解釋,事實對他來說都是傷害,或輕或重而已。

  秦樽和焦清奕正等在帳外,見齊遜之大清早的從中軍大帳裡出來,頓時嘴張得可以塞下一個雞蛋。可是那位毫無表情,連招呼也懶得跟他們打,就直接從他們身邊過去了。

  圓喜攏著手急匆匆地從遠處的帳篷邊繞過來,經過齊遜之身邊時,忽聽他低聲問道:“藥配好了?”

  “呃……”圓喜停了下來,尷尬地搓著手:“配、配好了,軍醫在煎著,奴才正要去向陛下稟報呢。”

  齊遜之的臉色白了幾分,點了一下頭,朝前走了。

  圓喜歎了口氣,呼出一大團白霧,他煩躁地伸手揮了幾下,像是要打散它們,這才繼續攏著手朝前走。

  焦清奕想拉住他問問怎麼回事,被秦樽一把扯,他朝漸行漸遠的齊遜之努努嘴:“敢打聽他的事兒,小心兄弟沒得做。”

  焦清奕耷拉下眼簾,無可奈何地撇了撇嘴,真想知道啊……



五九章

  崇安元年的冬季,塞北邊城,糾纏近百年的梁國和西戎再次狹路相逢。

  西戎在邊城外三十裡紮營,尚未開戰,安平忽然下令撤去軍營,所有將士進入邊城,一副退避三舍的模樣。

  此番舉動坐實了蕭靖領兵叛走青海之舉,西戎王金玨大為振奮,立即命令全軍開進城下。而這次,劉緒率領的部隊被安排到了後方。

  說到底他還是不放心啊。

  邊城畢竟年久了,城樓雖然加高過,被風沙侵蝕的牆根處還是能看出厚重的歷史。樓頭的建築在塞北風沙下褪去了當初的鮮豔,有的木柱都剝了漆,只剩下最樸實的姿態,飛簷指天,氣勢卻是不減當年。

  秦樽和焦清奕守在樓頭觀望,每次遇到西戎軍來叫駡,就縮脖子回去了。偶爾傲氣的回一兩句,聲音也哆哆嗦嗦,完全沒底氣。

  金玨聽了稟報後哈哈大笑,招來劉緒詢問:“那城樓上的二人是何人,你可認得?”

  劉緒不屑道:“當初還與末將在國子監一起讀過幾年書,兩個文弱書生而已,哪裡能做武將?只怕梁帝手下沒人了吧!”

  他的傷勢已經大好,說出的話中氣十足,加上刻意擺出的態度,頓時讓金玨大為愉悅:“難怪先前主動出城駐紮,現在又退回去了,原來是蜀中無大將啊,哈哈哈……”

  此言一出,四周西戎諸位將領紛紛嘲笑起來,刺耳的笑聲一陣又一陣。劉緒也笑,笑到最後就成了冷笑。

  都說西戎狡猾,他們還真以為別人都是直腸子了。夜郎自大,飛揚跋扈,既看不起女子,又看不起梁軍,也活該幾百年來偏安一隅。

  腹誹雖多,面上還要表現出跟西戎將士一樣的得意。這段時間的鍛煉,倒把他一個老實人的嘴巴給練的油多了,一個勁地給金玨灌**湯:“大王,看梁帝這般退縮,此戰必勝啊,不如我們這就攻過去,末將願打頭陣,為大王拿下入關的第一城!”

  金玨的腦子可比不上手段,被捧得老高還心花怒放,一邊其他將軍見到他高興,便也如法炮製,好話不斷,尤其是以烏圖為首的幾個將領,更是說得天花亂墜,於是他一顆心已經飛了起來,直飛到梁都的金鑾殿裡去了。

  劉緒對此留了心,這段時間他一直注意觀察著烏圖等人。在他眼裡,西戎軍營有些不對勁,似乎有兩股勢力……

  金玨終是按捺不住了,過了半月,一直叫陣得不到回應,便下令強行攻城。不過劉緒仍然被排在了後面,且沒有命令不許發兵。

  日頭正好,是個大晴天。歷經滄桑的百年城樓巍然屹立,再一次作為屏障不屈不撓地橫亙在強敵之前。

  城下烏壓壓的一片西戎士兵,像是汪在一起的泥沼。陽光照在每個人手中的彎刀上,反射出懾人的寒光。為首的是手執長矛的步兵,騎兵在中間,馬匹在身下不安的嘶鳴刨地,最後才是金玨坐鎮的指揮。他端坐馬上,豹子一般的眼神遠遠地盯著樓頭,仿佛已經預見了梁帝出城投降的結局,嘴角始終噙著一抹得意的笑意。

  合作者應該到青海了,正好蜀王也在那兒,兩方會合,殺往這裡,前後夾擊,會贏得更加輕而易舉。反之蜀王並無誠意,那麼他被合作者牽制,也無法回來救援,怎麼看都是自己這邊有利啊。

  仔細地回味了一番,他越發覺得勝券在握,揮了一下手,立即有將領上前用漢話叫駡去了。

  城樓很快就出現了人影,仍然是秦樽和焦清奕。金玨一看就知道他們又要做縮頭烏龜了,不耐煩地下令攻城門,卻忽聽城門轟隆一聲,竟自己緩緩開啟了。

  這一下來的突然,西戎將士全都愣了一下,而這一瞬間,城裡迅速地湧出了許多梁軍,為首的幾個領兵的副將都在邊城守了多年,彼此交戰多次,很多西戎士兵對他們並不陌生。金玨一見,狠狠地甩了一下馬鞭,用西戎話罵道:“這些混蛋,現在知道出現了!”

  有急著出頭的副將見到梁軍人數不多,立即向他主動請纓。他大手一揮,准了。

  梁軍的確人少,與西戎軍相比,簡直如同汪洋面前的一條小河。甚至在對方將領帶人攻來的一刻,這支河流便猛然朝兩邊散開,慌不擇路一般逃竄而去。

  西戎將領見狀更是得意,曾經屢次阻擋了他們好事的幾個梁軍將領都成了過街老鼠,再沒有了當初直撲過來的氣勢,竟連交鋒也不曾便開始躲避,看來梁帝果然是外強中乾了。於是當即拍馬領著騎兵追了過去。

  一時間西戎軍士氣高漲,高呼不斷。金玨忍不住撫掌大笑,烏圖在他面前及時地陪笑恭維:“大王,我們西戎最擅長打快戰,看來這次更快,簡直不費吹灰之力就要得手了。”

  作為馬背上的民族,西戎的確是擅長打快戰,迅速的來襲,又迅速的撤離,所以也造成了百年來跟梁國“藕斷絲連”的關係。這次金玨本來是做了長期作戰的打算的,現在見這情形似乎是用不著了,自然大為愉悅,聽了烏圖的話,更是高興,連聲呼著戰勝後要重賞諸人。

  遠遠在後方觀望的劉緒眉頭微皺,心裡有些擔憂,就連他也弄不清虛實了。一邊的副將小聲問他:“劉參將,剛才這情形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只怕邊城難保了啊,咱們何時動手?”

  “不急。”劉緒抬了一下手臂,阻斷了幾人心底隱隱生出的冒進:“臨行前蜀王有交代,陛下親自現身之時便是吾等動手之時。”

  另外一人小聲道:“陛下畢竟九五之尊,怎會親自現身?在城中坐鎮已是隆恩浩蕩了。”

  “無論如何,按計劃行事,若是這點耐心都沒有,之前的忍耐豈不都白費了?”

  聽他這麼說,將領們才算徹底平靜下來。他們也是心急,剛才去追擊梁軍的是西戎引以為傲的騎兵,那些將領都是他們相互扶持、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怎會不擔心?何況他們也是實在憂慮此戰結果。

  這一番追擊直到夕陽下山也沒有結束,梁軍只是一味的逃竄,越來越散,因為人數本就少,極易隱藏,反而更難追蹤,反倒讓西戎騎兵被拖得人困馬乏。金玨失了耐心,乾脆下令烏圖等人帶著剩下的部隊全力攻城,甚至讓人傳話後方的劉緒也做好應援準備。

  暮色降臨,墨藍色的天幕越壓越低,夕陽泛著血紅的光亮,照在古樸的城牆上,有種淒涼的莊重。

  西戎士兵分作兩隊,前方一隊扛著巨大的攻城木去撞擊城門,後方的一隊則搭弓射箭,直指樓頭守兵。

  等待許久的步兵不耐地揮著彎刀,恨不得立即就沖過去。

  那個有著肥沃田地,有著如花美人,有著金銀珠寶的美好國度,即將在殺戮中投進他們的懷抱,怎能不興奮?

  城樓上的秦焦二人終於開始迎戰,巨大的滾石落下,像是冰雹。無數的西戎士兵頭腦開花,鮮血四濺,肢體破碎,生命凋零的迅速而突兀,沒有預兆。

  前一刻還在狂嚎著撞門的士兵,下一刻便被石塊砸成了肉泥。然而鮮血讓人瘋狂,嗜血的殺意不可遏制地恣意瘋長,下一刻,便又有人沖了上去,近乎麻木地接替了死者的位置,繼續撞擊城門。

  眼前像是蒙上了層血霧,理智崩潰,良知摒除,這就是戰爭的本質。

  累無數血肉之軀,築無上**高塔。

  秦焦二人都是第一次應戰,西戎士兵的瘋狂讓他們震驚,甚至連臉色都有些發白。那些混亂的如同螻蟻一般的人群像潮水一般湧了過來,褪去時留下的卻是血紅和一地殘肢斷臂……

  越有力的反抗,便會面臨越瘋狂的征服。

  巨大的雲梯車被推了過來,梯頂端的抓鉤勾住了城樓邊緣,揮著彎刀的西戎兵像一隻只猴子往上攀登。梁兵急忙來掀,卻有無數的箭矢撲面而來,不管不顧的姿態讓梁兵和西戎兵都無法倖免,紛紛像是斷了線的紙鳶,飄搖著跌落下去,慘烈的呼喊碎裂在風裡。

  秦樽忍無可忍,眼睛血紅一片,狠狠地瞪著下方的敵軍,恨不得跳下去近身相搏。焦清奕看出他情緒的波動,好言寬慰了幾句。一轉頭,身後有傳令兵快步上前,沖他抱了一下拳,稟報道:“二位將軍,陛下有旨,無論如何要抵擋過今夜,到明日寅時,全軍退下城樓,不得有誤。”

  秦樽猛然轉身瞪著他:“退下城樓?難不成看著西戎攻城坐視不理?”

  焦清奕連忙展臂擋在他胸前,沖傳令兵笑了一下:“陛下究竟何意?”

  傳令兵道:“陛下已經有了安排,明日寅時全軍退下城樓,不得抗旨。”他的聲音一貫平穩,在這哀嚎不斷的戰場絲毫不受影響。這是個看慣了生死,只知使命的士兵……

  與此同時,整個邊城百姓惶惶不安著。過往西戎來犯從未這般激烈過,聽聞這次傾盡全力,是要一舉拿下在邊城坐鎮的皇帝陛下。

  百姓心中沒什麼大理想,關注的無非是生存。外面喊殺震天,皇帝陛下一介女流,真的能抵擋得住麼?

  質疑之聲安平是聽不見的,她此時正站在暫居的行館門口,仔細地聽著城外的響動。倡狂的西戎語言在風裡回蕩,她眯著眼睛仔細地記下。

  所有的恥辱和踐踏,很快就會被討回!

  轉身沿著回廊朝後院走,此時竟連便於行動的胡服也覺得礙事,是時候該換上戎裝了。

  似乎是攝於她無形間透出的威勢,圓喜只遠遠地跟著,不敢近前。

  夜幕終於降臨,院中掌了燭火。安平在房中稍事休息之後,梳洗用飯,換上鎧甲,為即將到來的大戰做準備。

  換好戎裝,她忽然想起什麼,打開房門吩咐了圓喜一聲,然後朝齊遜之住的院子走去。

  門推開,他正端坐在桌邊,不過再不是悠閒地拿著書卷,而是正在擦拭著一柄長槍,桌上擱著一盞燈,將槍頭照的銀光閃爍。見安平一身戎甲地走了進來,他稍稍一怔,繼而露出極為欣賞的表情,點頭笑道:“陛下英姿颯爽,真乃女中豪傑。”

  安平還因那日的事有些愧疚,笑了笑,避開了他的目光,視線落在他手中的長槍上:“朕記得你擅長的是箭術。”

  “非也,”他垂眼低笑,繼續輕輕重複著擦拭的動作:“微臣其實擅長槍術,練箭術只是為了當初能陪陛下罷了。”

  “……”

  周遭忽然沉寂下來,齊遜之感到異常,剛要抬頭去看,面前已有人俯身摟住了他的脖子,臉頰蹭著他的鬢角。他立即張開雙臂,生怕槍頭傷了她。

  “陛下?”

  “子都,等此戰結束,等結束……”

  安平低低的呢喃,有頭無尾的承諾。

  齊遜之的眼神柔和下來,單手攬住她,輕輕“嗯”了一聲。

  耳鬢廝磨,半晌,安平才稍稍退開些,從袖中取出一塊權杖放在桌上,緩緩推到他面前:“待會兒圓喜會為你送鎧甲過來,明日,與朕並肩作戰。”

  室內的空氣仿佛停滯了一瞬,混著訝然和驚喜,最終又凝滯為平靜。

  只有彼此信任,才能並肩不離。

  她垂在身側的手被牽住,齊遜之抬眼看她,輕輕點頭,聲音低柔地在她心底鐫刻下烙印:“我一直都在的。”

  無論朝堂陰謀,還是戰場明戰,從背後走到身邊,只是換了個位置罷了。但是有你的地方,我一直都在……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4:02 PM

六十章

  寅時天才泛出青白色,像是在天幕上覆了一層紗,又潑上了一桶水,濕濕的朦朧感籠罩在頭頂,陰寒中透出沉悶。

  寒氣在混著血腥味風中繚繞,肅殺的戰場上煙塵彌漫,無數屍體橫臥著,從城樓望下去,只能看到一小塊一小塊的混著血紅的黑色,如同惱人的斑塊,恨不能用大水狠狠地去沖刷,好滌淨這附著在塵世上的污濁。

  邊城從一夜的激戰中疲憊的醒來,焦清奕遵從皇帝旨意,帶著所有士兵準時走下城樓。西戎軍仍然前赴後繼的攻城。他們此次是傾巢而出,人多勢眾,自然有這個資本。

  見梁軍退走,爬上雲梯的西戎兵頓時用西戎話高呼起來,用力的揮著手臂,召喚著同伴們趁機一起上前。

  金玨睜著通紅的雙眼疲倦地望著,忽然聽到這聲音,渾身一震,如同打了雞血,命令一連串的脫口而出,手下的將領們聞言越發賣力。

  然而僅僅是下一刻,那些首先爬上城樓的西戎兵像是被人扔進了油鍋一般,掙扎著嘶嚎起來,甚至有很多撲騰著從樓頭摔落了下來。緊接著,隊伍前方的幾個將領和步兵時不時地慘叫起來,如同被人紮了釘子,隊伍慌亂一片。

  在隊伍後方的金玨和劉緒俱是一頭霧水,忽然聽到前方有人高聲叫著:“是箭,羽箭!”

  然而倉皇抬頭去看,空無一人的城樓,沒有半個弓箭手,只有時不時一陣從天而降的箭矢。

  有個胳膊受了傷的副將捂著傷口回到金玨身邊,身子抖得像篩糠:“大、大王,難不成梁國有天神護佑?空無一人,怎會有箭射出?”

  話音一落,軍隊越發不安起來,甚至連眾人身下的馬匹也不安的嘶鳴起來。金玨眼角一跳,惱恨地瞪著面前的將領,一把抽出腰間彎刀,唰了一聲,直接斬斷了他中箭的那只手臂。

  “再敢妖言惑眾,孤王剁了你!”

  將領慘嚎著翻落到馬下,周圍的人見狀,再不敢露出彷徨之色,然而心底卻始終抹不去那一層恐懼。

  “繼續攻城!”金玨揮著彎刀狂吼。

  巨大的木頭重重地撞擊著城門,一陣一陣沉悶的轟鳴猶如撞在了全城百姓的心上,每一下都讓人提心吊膽,擔心他們再撞下去城門會受不住,然而真的等到下一聲撞擊,心裡反而又有了著落,因為這意味著城門還沒被撞開……

  吱哢的破裂聲傳開,城門在連續幾個時辰的撞擊下終於有了突破口。於是本已筋疲力竭的西戎軍們又來了勁頭。

  可惜越是積極,離死亡越近。

  隔著一道城門是架著層層長矛的戰車。戰車高兩丈,一層層密集釘在上面的長矛約有五丈長,拼在一起四四方方僅合城門大小,卡在城門處,槍頭一致朝外,槍身與戰車固定處像卻是柵欄。無需人把守,然而只要衝進來的西戎軍直撲進來,就會生生撞上來,如同串糖葫蘆,越是興奮迅速,殺傷力越大。

  安平騎在馬上,身前是一千手執勁弩的士兵。僅在城內,朝天放箭,箭羽便在空中劃過一道巨大的圓弧,擦著城樓邊沿朝下方撲過去,雖然是亂放箭,也因為長遠的射程而傷了不少西戎軍。

  秦樽領著一隊幾百人的士兵從城樓方向過來,朝安平拱手道:“起奏陛下,埋伏在城樓的士兵已經將攀上城頭的西戎軍斬殺殆盡,如今因為找不到箭矢來源,對方已經不敢貿然登雲梯。”

  “很好。”

  安平的目光落往城門方向,沉重的大門發出吱吱哢哢痛苦的呻吟聲,已經微微開了道縫,像是從中可以窺見另一個世界,西戎的馬嘶人吼一時間都清晰起來。

  天漸漸亮了,百姓們帶著無奈的沉痛起身,不願探聽,卻還是忍不住附耳到院門邊,等感受到城門緩緩開啟的聲音,俱是面色慘澹,心如死灰……

  悶哼般的轟鳴聲中,城門終於被攻破,無數西戎軍湧了進來,癲狂著,咆哮著,奮力奔跑著,下一刻都化作了淒厲的慘叫……

  時間靜止了,即使經過了一天一夜的洗禮,焦清奕和秦樽見到眼前的場景還是忍不住別過了頭。安平身邊的雙九也瞪大了雙眼,似是看到了人間煉獄,握著韁繩的手緊緊的撰著,骨節泛白。

  身下的疾風不安的刨地低嘶,安平卻始終靜靜地注視著,前方的士兵被穿膛而過,後方的士兵急忙想要止住步子,卻被更後面的士兵擠推著送上死路……

  在她的祖父崇光帝在位年間,被西戎佔領的數座城池中,對方曾有過屠城之舉。而如今,一向以殘暴聞名的西戎軍遭到了更為殘暴的對待。

  林逸和沈青慧夫婦在將這輛戰車呈給安平看時,曾說過殺戮必會太重,此時已然應驗。

  她抬頭看了看東邊天際鑲著金邊的雲層,朝陽的金光即將透出,而她的心底此時卻暗黑不見天日,青海遙遠的佛號聲也送不進去半分。

  西戎王想要速戰速決,她成全他。這滔天的殺戮,她不會回避,也無法回避。帝王職責要求她盡全力保全國土,護衛國民。只求此戰之後天下太平,天青日朗,這輛戰車也再不現人間。

  ……

  眼前的場景實在太過震驚,城外的西戎軍早已目瞪口呆,甚至有人失態地跪倒下來,抖索不停。

  入城門一步,灑三尺熱血。這樣的國土,怎容踐踏?

  金玨終於忍不住拍馬上前,一群將領哪敢落後,紛紛跟過去,待到達前方,撲鼻的血腥味中,滿眼是赤紅的血肉模糊的軀體,像是枯枝敗葉,懸在風中。

  他們攻破了城門,卻沒想到還有更堅固的城門在後面等著……

  與梁國作戰,西戎敗了許多次,只有這次體會到了恥辱。那些曾經只會由他們帶去給別人的印記,此時被重重地擲了回來。

  “殺……”金玨咬著牙氣得直發抖,下意識地念叨著,猛然間又高聲叫了起來,撕心裂肺一般:“殺!殺入城去!提梁帝的頭顱來見孤王!”

  將領們面面相覷,臉色有些發白,怎樣入城?難道要梁軍自己撤走那道屏障?

  像是應和他們的想法,那些懸掛著的屍體忽然動了起來,往城內緩緩撤去,留下一大灘血漬,而後越變越窄,仍有鮮血持續低落,蜿蜒著伸進邊城。很快城中響起嗒嗒的馬蹄聲,一行將領並駕而來,身後整齊的梁軍魚貫而出。

  高揚的龍旗迎風招展,長槍林立,鐵甲錚錚。為首的將領大部分是年輕人,秦焦二人自然在列。金玨料定他們先前都是假裝著給西戎圈套鑽,一看到他們,殺意更盛。然而等視線落在中間那人身上,不禁愣了一下。

  與別的將領一樣的玄甲,所不同的只是系了件明黃的披風。即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也能看到那雙盔帽下的雙眼,深邃奪目,只一眼就叫人過目不忘。

  金玨恍惚間又想起那個“第一美人”的傳說,不過轉瞬即逝。恨意在心間橫衝直撞,他此時只想將他們千刀萬剮,以洩心頭之憤!

  正打算下令出兵,一旁有個將軍忽然驚呼了一聲,指著明黃人影旁的一道身影道:“大王,您看那是誰?”

  金玨隨便瞄了一眼,只是個普通少年罷了,有什麼好在意的?反正是梁將,都逃不過死!哪知他在看著對方的同時,對方也在看著他。他這才又仔細凝神去看,雙眼不禁越睜越大。

  “他……他不是死了麼?怎會出現在這裡?”

  旁邊的烏圖悄悄掃了一眼他蒼白的臉色,嘴角浮出一抹嘲諷的笑意。

  “西戎王金玨!”對方那個系著明黃披風的人忽然開口,沉穩的聲音順著風送了過來,讓眾人都愣了一下,是女子!

  “此時投降,對大樑俯首稱臣,即刻退出祁連山外,可恕爾等侵犯之罪,留你一命。”

  金玨還沒回味過來,遠在後方的劉緒已經激動不已。是陛下,她出現了,那他們也能準備動手了!

  轉頭一看,周圍的副將也都是一副激動難耐的模樣,俱已摩拳擦掌。

  “原來是梁國皇帝!”金玨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一介女子,大言不慚!以為擋得了我們入城一時,就可以驕傲了?哼,連自己孤立無援都還不自知!”他昂起下巴,眼神睥睨地盯著安平:“也罷,你若此時投降,孤王倒是可以饒你不死,興許還能留你在身邊做個侍妾,哈哈哈哈……”

  身邊的副將也跟著放肆的大笑,像是要把先前慘痛的恥辱反丟回去。梁軍這方已經有人按捺不住,差點就要率先掣馬上前。

  安平抬手擋了一下,朝身邊的雙九攤開手心,後者立即將一柄長弓放在她手中。

  “按照事先的佈置傳令佈陣,金玨此人,留給朕。”眾目睽睽之下這般侮辱她,她怎麼可能留他。

  一眾將領抱拳稱是,扯著韁繩有序的分領士兵開始佈陣。金玨與梁兵交手多次,最煩的便是漢人這種“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陣法。這也是西戎持續打快戰的原因之一,來去如風才能讓漢人無法有那麼時間排兵佈陣。所以現在一見到這情景,他立即就下令全軍齊力攻過去。

  只要再堅持一會兒,援軍就該到了。

  混戰中的雙方像是洪水遇上了沙泥,一方橫衝直撞,一方無孔不入,最後混在一起,糾纏不清,只餘廝殺聲直上雲霄。

  隔著刀劍齊鳴的屠戮場,安平從雙九手中取過一支箭,搭弓拉滿,直指遠處的金玨。

  箭羽的破空聲呼嘯而去,金玨已然警覺,連忙低頭避過,身後的一個士兵悶哼著斷了氣。

  “嘖,可惜了……”安平搖了搖頭,又從雙九手中取過一支箭,想了想,又拿了一支。

  金玨身邊的人侍衛慌忙地也要搭弓回射,奈何安平用的是改良過的弓箭,這麼遠的射程讓對方只能幹瞪眼。

  眼見金玨面露慌張之色,雙九忍不住揚起了嘴角。

  安平搭了一支箭,嗖的射出去,然後毫不停頓地又搭上一箭射出。兩支箭隔著一小段距離目標一致地飛向金玨。他趕緊朝後一仰避開了頭一支,剛坐穩,另一支如期而至,直中胸膛。

  一陣兵慌馬亂,金玨捂著胸口墜馬不起,奄奄一息。有人開始大聲呼喊起來,西戎軍士氣不禁開始萎靡。

  後方的劉緒振臂一呼,久候多時的梁軍立即雀躍著湧向戰場。

  金玨自作聰明的懷疑讓自己的軍隊成為了前後夾擊的對象,而他盲目的信任註定了他再也等不到合作者的援軍了。

  安平轉頭看向雙九,後者甚至來不及收回唇邊的一絲冷笑。

  “抱歉,朕一時手快,沒能讓你親自手刃仇人。”

  他瞪大了雙眼,臉上血色褪盡。

  安平微微一笑,像是什麼都沒說過一般,轉過頭繼續盯著戰場。金玨已經被護送著趕往後方醫治,看來情形不容樂觀。

  雙九的手輕輕顫抖著,明明從頭到尾都是以觀望的態度看著這場戰爭,此時卻像是自己也參與了進去,並且已經一敗塗地。

  他完成了打敗金玨的夢想,可是輸給了安平。

  手掌鬼使神差地按上腰間的長劍,他閉了閉眼,仿佛看到了自己過往這麼多年來苦苦演戲掙扎的每一幕,步步為營,節節敗退。如今,終究是到了這一步。

  戰事仍在繼續。西戎有幾個將領極具作戰才能,劉緒的倒戈也不曾讓他們混亂,甚至開始有意識地往後退兵。懂得及時保存實力,比那個空有狠毒手段卻沒有腦子的西戎王強多了。

  安平仔細看著,眉頭微微蹙起,正想讓傳令兵發令,一轉頭,眼中落入一截明晃晃的劍尖。身下的疾風開始哼哧哼哧的喘息,卻一動不動,似乎怕會傷了主人。

  順著劍身望過去,是雙九那張微白的臉。兩年的相處時光不曾在他臉上留下印記,頰邊仍然是稍稍鼓著的,帶著稚氣未脫的可愛,然而眼中卻光芒沉浮,似乎早已歷經滄桑。

  “比朕想像的早了些。”安平勾了一下唇角:“你終究還是太心急。”

  雙九握著劍的手微微一抖。

  一邊有人發現了他的舉動,立即想喊,卻被他一個眼神威嚇住。為了皇帝陛下的安危,士兵們再不敢打草驚蛇。

  “陛下,有些事情不是我可以選擇的,有的人生來便擔著某些責任,這點您一定深有體會。”

  安平抿唇不語。

  天地忽然在這句話後靜默了,城門口卻忽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鏗然地砸入眾人的耳朵裡。西戎將領以為援兵到了,越發賣力的努力要殺出一條血路。

  雙九想要去看一眼,還沒來得及轉頭,卻有尖嘯的破風聲朝自己的方向直撲而來。下一瞬,一支箭“嗤”的一聲沒入他腕間的皮肉,劇痛讓他頓時丟了長劍。

  無數雙眼睛投向箭射來的方向,被陽光照射的隊伍金戈閃耀,肅然地踏過大地,揚起一陣煙塵。

  為首之人玄甲凜冽,跨坐於馬上,左手執一柄彎弓,背後斜斜地插著一支長槍。灰色的背景,沙塵席捲過血腥的屠戮場,須臾間,似已跨越過萬水千山,割破晨昏暮曉。

  像是劃過暗夜的一道流星,這一刻,齊遜之以最奪目的方式出現在戰場。



六一章

  在邊城戰場瞬息萬變之際,青海也早已陷入混戰。

  兩方高聳的山坡,中間是塊凹進去的谷地,裡面是廝殺著的士兵。坡上是彼此領兵的將領,端坐馬上,遙遙相望。

  老當益壯的東德卓依一身鎧甲坐在馬上,皺眉對身邊的蕭靖道:“丹珠的朝中竟然還有人要對她不利,真是想不到。”

  蕭靖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她口中的“丹珠”就是安平,轉頭看向對面山坡的領兵人,歎息道:“所以陛下能登上帝位,委實不易。”

  東德卓依抿了抿唇,眉頭蹙得更緊,額頭露出兩道深深的皺紋。對安平吞併了青海的怨尤,此時已悄然消弭。天下能者得之,無可厚非。同是女子,她更應認可安平在此過程中所付出的艱辛。

  蕭竚在一邊懶懶散散地抽出長劍,轉頭對蕭靖道:“你是將領,指揮萬兵,我跑江湖,只打一對一的仗,如今又是面對家賊,還是交給我吧。”

  說完也不等他回答,掣馬揚鞭,快速地朝凹處俯衝下去。到了對面坡下,縱身躍出,湛藍的衣角從半空中劃過,姿勢優美的像是只仙鶴。然而直撲向對方領軍之人的那刻,又似化作了猛虎,長劍迎面斬下,對方忙抬劍格擋,卻被他重重的衝擊力撞得摔下馬匹。

  此時所有的人都關注著戰場,忽然冒出這樣一個人來,頓時都有些措手不及。周圍的士兵趕忙要上前護衛,被蕭竚幾劍揮開,手腕一甩,劍尖直指摔在地上的人,士兵們見狀再不敢貿然上前,只好團團將他圍住。

  蕭竚環視一圈,冷喝道:“混帳!西戎來犯,不知保家衛國,卻知道殺自己人,可曾對得起家中父母妻兒!”

  士兵們呐呐地舉著長槍,面面相覷,躊躇起來。

  “呵呵,好一張利嘴,不愧為攝政王世子。”

  蕭竚低頭,看著躺在地上的人,他正大口喘氣,嘴角牽著一道血絲。

  “一意孤行,鋌而走險,不愧為反王之後。”

  地上躺著的人哈哈大笑起來,形同瘋狂:“‘反王之後’?說得好!這個稱呼伴隨了本王這麼多年,不想到了今日竟也摘不去。”

  “想想你在京中的妻兒,最好及早投降。”

  “哼,本王顧不了那麼多了!一個乳臭未乾的毛丫頭,憑什麼坐上皇帝寶座!”

  蕭竚冷冷的看著他,不予置評。

  喊殺聲漸漸轉小,有青海的軍隊相助,蕭靖在人數上占了絕對優勢,所以戰局很快便得到了控制。他帶著一隊人沖了過來,原先圍著蕭竚的一圈人立即被更多的士兵圍住,紛紛扔下兵器跪地,以示投降。

  蕭靖翻身下馬,提著長劍走到蕭竚身邊,低頭:“趙王,何苦?”

  蕭竛仰面躺著,頭盔早已飛出,髮髻散亂,形容狼狽。那雙曾經總是閃著怯懦的眼睛如今正滿含怒意地瞪著他,只會說溫柔話語的唇齒也吐出了惡言:“蕭靖,虧本王視你為唯一的兄弟,你竟甘居安平之下,哪裡像個男人!”

  “難道重蹈父輩覆轍,便是真男人了?”蕭靖安靜地看著他,奇怪的沒有一絲怒火,堅毅的眉眼間神情平淡。

  “哼,父輩留給我們的恥辱哪有朝廷給的多?從皇帝到大臣,哪個不防著我們?否則又豈會將我們趕到人煙罕至的邊疆!蕭靖,你是被蕭崢洗了腦子了!當初他留你在攝政王府,也是把你當人質而已!”他側過臉,重重地呸了一聲:“恨只恨本王當初沒能除了安平!”

  蕭竚冷笑:“原來當初屢次試圖謀害安平的人就是你啊,可惜了……”

  可惜有能力將觸鬚伸入宮廷,也有一張迷惑眾人的善良面孔,但最後決定乾坤之時,靠的終究是武力對決。

  如今被兩軍包圍,落得如此下場,何苦來哉?

  “哼,你以為你們打敗了本王,安平就能坐穩皇位了?她還不知道本王實際合作的人根本不是金玨,而是真正的西戎王,那才是最為關鍵的一步棋子!你們在此處耗費多日,只怕也來不及回去救援了吧,哈哈哈……”

  看著漸漸癲狂的蕭竛,蕭竚皺了皺眉,真正的西戎王?

  蕭靖隱約間似乎猜到了一些,想要繼續詢問,蕭竛卻像是故意一般,閉了眼對他們不理不睬。他歎了口氣:“你真不打算投降?”

  蕭竛睜開眼冷笑,別過臉去,面色蒼白:“本王寡不敵眾,沒什麼好說的!成王敗寇,你要殺便殺!”

  原先大好的日頭忽然被烏雲遮掩,天氣陰沉下來,狂風驟起,似乎又要落雪了。

  蕭靖垂頭看著被風掀起的衣擺,恍惚間想起許多過往,他們彼此經歷相似,受到譏諷和不待見的自然不止蕭竛一人。只是心境不同罷了。他將邊疆看成施展抱負的天地,蕭竛卻將西南看成囚禁的牢籠;他願看到未來,蕭竛卻執著於過去。

  手中的長劍緩緩舉起,蕭靖低頭看著他那張白面書生一般的臉,微微歎息:“兄弟一場,本王給你一個皇族和軍人該有的驕傲,免你將來押解入京,多受折磨。”

  蕭竛愕然轉頭看他,眼前卻只是白光一閃,冰涼的劍尖已經穿透了心臟。

  他茫然地睜大雙眼,細細簌簌的雪花飛舞下來,落入他的眼裡,陡然間蓋住了一切光亮,天空黑暗下來,周遭聲音幻滅,一切都歸於沉寂……

  對面山坡的東德卓依雙手合十,用青海語對天喃喃:“佛祖保佑,戒執迷,渡往生……”

  蕭靖轉身掃視一圈,朗聲道:“趙王蕭竛率兵支援陛下對抗西戎,已不幸殉國!”

  士兵們唯唯低頭,莫敢多言。蕭竚抿唇不語,抬手拍了一下他的肩,當做安慰。

  他知道蕭靖已經盡力了,這樣一來,起碼平了蕭竛過往的怨憤。雖然瞞著安平可能獲罪,但只要消息傳到京城,在既成的“事實”下,蕭竛能風光大葬,其家眷也能保住性命。

  此後他的孩子們可以說他們的父親是大樑的英雄,而不用再記掛著自己是反王的孫輩。那樣至少可以避免他們再次重蹈上一輩的悲劇命運……

  ※ ※ ※ ※ ※

  不知此間變化的邊城戰場,西戎將領們仍然在奮力抵抗,殊不知即將到來的援軍只會讓他們陷入更加艱難的境地。

  安平射中金玨那箭已是用了全力,深入內臟,失血過多,不出一個時辰,已叫他斃命。

  有士兵小跑過來跟烏圖稟報,本以為他不會在此時將這消息說出來,誰知他竟立即大聲疾呼起來:“大王已經駕崩了,大王已經駕崩了……”

  西戎軍頓時慌亂起來,許多將領也露出了驚慌之態。

  誰知下一刻,他又舉著彎刀遙遙朝梁軍陣營一指,高聲道:“恭請三王子殿下回國!”

  眾人驚詫不已,卻見手腕受傷的雙九單手提著韁繩,一夾馬腹,奮力朝西戎這邊趕來。

  忠於金玨的幾個將領頓時吱吱哇哇地亂叫起來,甚至想沖上前去擋住過來的雙九。奈何人剛行動,原先混戰著的西戎兵裡竟冒出幾個身手矯健的士兵,飛身過來,猝不及防之下便將他們一一斬殺于馬下。然後這群人迅速地掠向雙九的方向,似乎早就等著他回來,準備為其開道。

  慌亂之下的西戎兵見狀,只有拼了死命地繼續突圍,仿佛此時除了依靠自己的努力,什麼都有可能變化。

  場面越發混亂,西戎人在突圍中還自相殘殺,實在匪夷所思,可是其中有條不紊,又讓人覺得一切都早已計畫良久。

  安平遠遠的看著,忽然覺得這一戰也許正是對方利用來除去金玨而迎接雙九的機會,只怕剛才她不對金玨動手,金玨也會被內部的人暗殺。

  雙九因為受傷,動作並不算快,而在他的身後,已經有人迅速地掣馬追來。

  陷在戰場的秦焦二人,包括劉緒都看到了那人,頓時驚詫地說不出話來。

  是不是看錯了?他不是有腿疾?

  齊遜之搭弓射箭,箭羽擦著雙九的胳膊擦過,他一個不穩,頓時從馬上摔了下來。然而動作極其敏捷,迅速地翻身躍起,遠遠趕來的那隊護衛士兵中已經有人朝他甩來一柄彎刀。

  雙九單手接住,也不顧另一隻手鮮血淋漓,迅速地轉身,彎刀脫手甩出,飛旋著朝齊遜之割過去。後者俯身躲過,一拍馬背,落在地上。

  戰場和城樓之間的地帶,空曠的灰黃大地,成了他們二人的戰場。

  天氣陰沉下來,還飄起了細雪。齊遜之穩穩地站著,宛若背後那道厚重的城牆,巋然不動,迎接雙九眼裡吃驚的光芒。

  之前只以為他是強撐著坐上了馬,無非是一種出其不意攻其無備的作戰計策,不想他竟能真正的站在自己的面前。過去多次試探過他的實力,如今,竟連他的殘疾也是騙人的!

  雙九的胸中恨意頓起,殘疾之身都足以讓安平記掛不已,何況是能上戰場的正常人!

  “主人!刀!”身後傳來一道女子的呼喊,雙九轉身,穿著士兵服飾的雅雲已經快到跟前,手裡的彎刀擲了過來,一邊越發迅速地朝他奔來。

  他伸手接住,順勢轉身,刀鋒在周身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齊遜之,你演得真不容易啊。”

  齊遜之丟開彎弓,從背後緩緩抽出長槍,溫和地笑:“還是比不上你的。”

  話音未落,他的人已迅速地沖了過來,手裡的長槍帶著橫掃千軍的氣勢。雙九手腕一轉,提著彎刀迎了上去,鏗然的格擋撞擊,似乎要把他的虎口震麻。

  後方的安平招手示意暗部跟上,全軍搭弓掩護齊遜之。而她的視線,一直落在那人身上。

  長久以來,她又看到了他站立的模樣。前方漫天廝殺,他的背影是逆光的一道暗影,頎長而英武勃發,傲然立於蒼茫大地,似乎沒什麼能阻攔得了他的現世。

  她的心裡湧出許多情緒,其中最為明顯的竟然是驕傲。大概是因為這個人全心全意地愛著自己,他屬於她。

  雅雲終於與負責護衛雙九的士兵一齊突圍過來,剛要包圍齊遜之,一陣箭矢射來,頓時死傷大半。齊遜之因為雙九之前試圖傷害安平本就不打算留他,何況又得知了他西戎王子的身份,殺機更甚。雙九受了傷,遇到他這般猛烈的進攻,只單手使刀,近身不得,完全沒有喘息的機會。

  齊遜之長槍舞的密不透風,找準時機一記棍身擊打在他身上,反身,順勢送出槍頭,已打算直接了結他。然而卻有人從旁邊橫沖過來,及時地擋在雙九身前,槍頭沒入她的腹間。

  “雅雲!”雙九吃驚地看著擋在身前的女子。

  “主人快走,別……辜負了部下們的期盼……”她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微弱下去,終於整個人頹然倒地,嬌媚的一張臉再無生氣。只有那雙眼睛,遲遲不願閉上,怔怔地看著上方的雙九,露出一絲深情卻又迷惘的神色。

  雙九狠狠地瞪了一眼齊遜之,轉身朝戰場飛奔而去,竟直接混進了戰局,頃刻便見不到人了。

  西戎大軍似乎拖延著就是為了迎接他的回歸,在他遁入戰場不久,撤兵的號角便響了起來。原本扭在一起的潮水忽然分散開來,西戎士兵被前後包抄,只好從側面突圍而出。

  齊遜之已經回到馬旁,翻身而上,轉頭朝遠處一揮,待命的一萬暗部頃刻間集結而來。

  在此期間,他一直遠遠地看著安平,安平也回望向他,隔得很遠,根本看不清神情,彼此卻還是固執地凝望著。

  片刻後,齊遜之朝她點了一下頭,仿佛是種感應,安平也點了一下頭,他便輕快地笑了起來,待轉過頭時,又化為肅然。

  雪花輕舞,大地蒼茫,灰暗的天幕下,他手持長槍,一夾馬腹,領著暗部朝西戎突圍的方向疾馳而去……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4:02 PM

六二章

  西戎終究是突圍出去了,但是所剩殘部已經難成氣候。齊遜之阻截不成,便趁勢追了過去。

  戰事結束時已是夜幕初降,每個人的胸中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疲倦和饑餓。劉緒領著隊伍回來覆命,未至安平身前,卻先迎上了她感激的目光:“慶之此戰犧牲尤重,他日論功行賞,當排首位。”

  劉緒忙推辭道:“陛下謬贊了,微臣未壞了大事已是萬幸,豈敢居功,倒是子都兄……”他頓了頓,憂慮道:“常言道窮寇莫追,他獨自領兵去追擊西戎殘部,真的沒事麼?”

  他不提還好,一提安平便忍不住開始擔憂。

  之前蕭竚查探雙九之事,因是王室秘辛,困難重重自不必說,所以最後傳消息給她時,還特地聲明並不完全確定真假。也因此,她對雙九一直沒有動作。直到先前故意以言語試探,雙九按捺不住對她動手,才算將一切坐實。本已可以捉住他,但沒想到西戎竟然會趁混戰之時派人出來接應他。

  齊遜之的武藝比她想像的好很多,可見平時並不曾荒廢。但論起沙場殺敵,他並無實戰經驗,如今追出去這麼久還沒回來,也不知是不是遇上了麻煩。

  安平朝西邊天際看了一眼,皺緊了眉,雪下大了許多,此時又人困馬乏,急著支援必然不妥。

  秦樽和焦清奕大概是急著要弄清楚齊遜之腿疾的真相,忍不住當場就要請纓前去支援,劉緒也積極的很,似乎個個都恨不得把他抓回來好好拷問一番。

  其實說到底還是不放心他的安危。齊遜之手中只有一萬暗部,武器雖精良,還是讓人不放心。平時相聚多,彼此感情也是淡淡的,真到遇上了危險,兄弟之情才體現出來。

  安平思來想去,三人之中,唯劉緒與西戎軍相處過,有些經驗,便命他休整一日,明早領兵十萬趕去支援。

  劉緒承了命,本還想跟昭寧道個別,臨走時方得知她早已回到江南,這才明白沒見到她的原因。雖然有些遺憾,倒是放下心了。

  邊城終於恢復了安寧,天公卻不作美,從戰事結束那天起,就開始陸陸續續地下雪,這幾天竟然越下越大,最後甚至演變為大雪封路之勢。

  天氣的陰鬱仿佛刻進了安平的眼中,深藏在心底的擔憂也越來越明顯。圓喜甚至能看到她每日早起後都要雷打不動地在前庭裡走一遭,實在等不到有人來稟報消息才會回到屋內。

  戰場的消息他也聽說了,那個以前看不慣的雙九竟然忽然成了西戎的三王子,只怕西戎王死了,他還能做新王呢。切,這可真是沒天理!

  至於齊少師,那可真是喜事一樁,能站起來的話,就更加有底氣入宮成為皇夫了呀!他攏著手望天,真是沒想到啊沒想到,只求老天爺保佑,讓他早日回來吧,還等著他兌現諾言呢……

  過了幾日,齊遜之還沒回來,蕭靖已頂著風雪回來了。

  得知戰事已然結束,他還有些驚訝,待聽聞因雙九而造成的戰場激變,這才明白過來。難怪蕭竛當時會說什麼真正的西戎王。

  將這話轉告給安平後,她稍微一想便明白過來:“當初朕初見雙九便是在趙王府,只是一切都太自然,完全沒聯想到他們之間的聯繫,直到那場刺殺才讓朕注意到雙九此人……”

  想到趙王府,不免又想到那場春日宴。竹林深處,那人端坐在輪椅裡白衣勝雪的身影,背後系著潑墨青絲,永遠清清淡淡的,好像也是棵竹子。可是一轉頭,勾著唇角,眼睛裡閃動著狡黠的光彩,偏偏還用十分誠懇的語氣揶揄她:“沒錯,殿下在某些時候,是毫不吝嗇對男子的讚美的……”

  安平的臉色有些泛白,忽然沒頭沒尾地問蕭靖:“皇叔,你與西戎交手多次,最有經驗,此次我軍追擊其殘部,可有危險?”

  蕭靖在一張方凳上坐下,沉吟著道:“西戎向來詭譎,如今雙九領兵,也不知其能力深淺,不好說啊。對了,陛下派誰去了?”

  “齊遜之……”她扶著椅子的把手坐下,心裡越發擔憂,神情卻慢慢地回歸平靜。

  蕭靖聞言頓時皺眉,剛回來不久就聽聞齊遜之能站起來,還以為是別人說笑,不想他還領兵出征了。其實在他看來,對齊遜之的瞭解也跟對雙九一樣,都不知深淺,所以反而不知道該怎麼估計了。

  安平安靜的詭異,蕭靖多少看出了些異樣,便乾脆將自己私自處決蕭竛的事情說了出來,也好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然而她聽完了絲毫沒有怪罪於他的意思,反而點了點頭:“皇叔處理的很好。”

  經歷過這場殘酷的大戰,更讓她看出了生命的脆弱。恰如她名字的寓意,人活一世,能平安到老比什麼都好,所以能留蕭竛妻兒一命,也未嘗不可。

  而現在,她只希望那人也能一切平安……

  ※ ※ ※ ※ ※

  此時的塔什城已經成為一座銀裝素裹的雪城。暗黑的夜,大雪仍然簌簌而下,仿佛要一次把十年的雪都給傾倒下來。

  劉緒裹緊披風朝一處簡易的帳篷走去,掀簾而入,齊遜之披著厚毯子坐在炭火旁烤火,昏暗的燭火下,臉色有些蒼白,見他進來,笑了笑:“回來了?怎樣?”

  劉緒搖頭,在他身邊坐下,歎道:“大雪封路,信送不回去啊。”說著他又湊近來看他的臉色:“你的傷還好麼?”

  齊遜之搖了一下頭:“無妨,只是一直困在這兒,陛下肯定得擔心了。”

  聽他這麼說,劉緒不禁想起自己不久前還與一人來過這裡,也被困了許久。他低頭用火鉗去簇火,恍惚間又想起安平,情緒有些複雜。

  “子都兄,我一直沒問過你,你究竟喜歡陛下哪一點?”

  齊遜之顯然沒想到他會突然問起這個,不禁愣了愣,繼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她無論哪一點我都喜歡。”

  劉緒哪知他這麼直接,頓時有些面紅耳赤。

  “唉,跟你不適合說這個。”齊遜之忍著笑搖頭。

  “為何?”

  “你面皮薄啊。”

  “……”

  兩人一時無話,帳中安靜了許久,劉緒忽又道:“如今雙九退入了塔什城,他倒是熟悉其中地形,你我可不佔優勢,其實你早些退走就好了,受的傷也不用延誤,如今連軍需也短缺了。”

  “是啊,我本該退走的。”齊遜之無奈地笑了一下,大概是扯到了傷口,又忍不住皺了一下眉:“只是陛下一直希望徹底驅逐西戎出祁連山外,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我便想冒一冒險。”

  劉緒愕然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只是因為這個?

  見他這副神情,齊遜之歉疚地笑了一下:“慶之,對不住,無論你對陛下有多深情,我也不能放手,不過你永遠都是我的兄弟,就算你以後會恨我,也要記著這點。”

  劉緒什麼也沒說,大概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心裡不是不難受,他自問對安平付了真心,可是齊遜之終究比他更深情。

  他守護的不只是安平的人,甚至為了她的一句話,一個恢弘的理想,也甘願冒險。

  “我……出去看看。”他站起來,朝外走去,揭開簾子,漫天的風雪撲面而來,才算緩解了剛才心頭的沉悶。

  他想起曾在青海對安平說的話,待有一日建功立業,堂堂正正地站到她的面前。

  不過她也說過,沒人會等他。

  其實他在軍營裡就看出來了,安平與齊遜之之間的默契,哪怕只是一個眼神,也像是彼此在一起生活了很久,久到他無法插足半分。

  風雪拍打了他一頭一臉,他乾脆閉了眼。

  她果然沒有等他……

  驀地,他又睜開了眼睛。他想起那日的雪地裡,掣馬遠去的昭寧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會等你回來的,要活著!”

  他忽然覺得一陣迷茫,自己許久以來追尋的感情似乎總不順暢。起初以為自己喜歡的端莊矜持的周漣湘,然而見到安平,方知女子也可以比男子瀟灑風流。待被狠狠的重傷,全心撲在建功立業上,又撞上了郡主。

  她大概是對自己有情的,雖然他自己也覺得十分詫異。

  情之一字,果然最為難解。

  四肢在風雪裡都凍得有些麻木了,耳中卻忽然傳來了一陣慘叫。他猛然驚醒過來,朝聲音的來源奔去,卻看見一行人馬的黑影從對面的魔鬼城裡沖了出來,無法看清詳細,只知道燃著火把的臨時營地已經成為他們攻擊的目標。

  許多士兵慘叫起來,他們在暗,梁兵在明,怎樣都是吃虧。

  劉緒從旁取下一支火把,朝營地外偷襲的敵人擲了過去,劃過的火光照亮了幾人的彎刀,其中一人裹著厚厚的胡服,正是雙九,旁邊是烏圖。

  火把掉落雪地熄滅,劉緒已抽出腰間的佩劍迎了上去。

  對方來勢洶洶,又出人意料,很快便殺入了營地。劉緒借著飄搖的火光勉強與帶頭的雙九、烏圖周旋,冰天雪地裡終究動作不夠迅速,漸漸已經有些吃力。

  營地裡原本已經睡著的士兵紛紛奔出營來支援,西戎帶的人馬不多,只是守在營門口一方角落,並且從劉緒出現開始就一直緊盯著他一人動手,似乎就是為他才出現的。

  但是很快,雙九忽然放棄了對他的進攻,反而打馬越過他,直接沖入了軍營。他一劍格擋開烏圖,轉頭去看,鏗然一聲激越的清鳴,齊遜之的長槍已經和雙九手裡的劍纏到了一起。顯然是出來的匆忙,他只穿了軟甲,天寒地凍,也不知能不能受得住。

  “看來你的傷還沒好啊,哈哈……”雙九看出他左手臂滲出的血漬,立即倡狂地大笑起來,剛要趁機繼續進攻,一旁已有士兵圍了過來。他毫不戀戰,連忙調轉馬頭往營地門口沖,經過劉緒身邊時,卻忽然俯身送出長劍,一劍刺中他的肩頭。

  劉緒尚在應付烏圖,猛然受到創傷,頓時悶哼著跪倒在地上。齊遜之領著人上前施救,雙九卻眼疾手快地從袖中甩出一道繩索,纏住了劉緒的胳膊,一拍馬臀,拖著他就朝魔鬼城方向而去。

  齊遜之甚至來不及上馬便追了出去,身後的士兵也跟了出來,急促的而紛雜的腳步聲打破了風雪之夜的寂靜。

  外面不像營地,積雪無人清理,馬匹行走的自然慢。劉緒被拖著朝前奔去,若不是失了長劍,早已斬斷繩索掙脫了束縛。

  然而出乎意料的,雙九忽然停了下來。他一怔,被緊扯的手臂松了許多,頓時覺得渾身都酸疼不止,被刺傷的肩頭汩汩的冒著血,刺鼻的血腥味彌漫在鼻尖。

  身後有淩厲的呼嘯聲傳來,他微微抬頭,只看見雙九抬劍抵擋,“嗤”的一聲,齊遜之的長槍斜插入他前方的雪地裡,雙九的長劍也飛了出去。

  一邊的烏圖立即喊了一句,將手裡的彎刀扔給他。

  齊遜之奔跑著到了跟前,後方的士兵還落了一大截。他根本沒有任何停頓,直沖到面前就赤手空拳與雙九搏鬥起來。雙九大概沒料到他這般不管不顧,一時反倒淪為了守勢。齊遜之一掌拍向他,趁其低頭躲避之際,化掌為爪扣住其執刀的手腕,奮力往下一砍,劉緒胳膊上的繩索應聲而斷。

  雙九怒不可遏,一掌擊在他受傷的手臂上,齊遜之吃痛地往後退了幾步,險些摔倒在地,已經落了下風。

  劉緒想要站起來幫他,烏圖已經躍下了馬,只好又奮力去應付烏圖。

  後方的士兵已經趕到,雙九見狀,立即將刀架在齊遜之的脖子上:“誰敢上前?!”

  劉緒已經擺脫了烏圖退到梁兵之列,頓時就想上前,卻見齊遜之忽然抬起了頭來。

  只有身後的士兵舉著的火把透著光,在風中飄搖著,根本無法看清他的神情,但是劉緒知道他在看著自己。

  “告訴她……”他似乎喘息了一下,接著道:“像以前一樣,先走吧。”

  劉緒怔怔地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自然知道齊遜之口中的“她”是誰。

  “這時候還顧著敘舊麼?”雙九冷笑,挾持著齊遜之一步步往後退,烏圖擋在他身前作掩護。

  他們退一步,劉緒便領著人進一步,有士兵見他流血太多,想提醒他處理傷口,看到他鐵青的臉色,又閉了嘴。

  彼此都緊張的對峙著,四周只有濃重的血腥味和粗喘聲回蕩,那是受了傷的齊遜之和劉緒,彼此都已筋疲力竭。

  怎樣也想不到他們會在大風雪的天氣裡來偷襲,而直到此刻,劉緒才感到雙九來此不是沖著他,而是為了齊遜之。之前抓他,似乎只是為了做誘餌。他覺得是自己拖累了齊遜之,心裡又氣又惱。

  已經到了魔鬼城的邊緣,雙九忽然桀桀冷笑起來:“齊遜之,總算捉到你了……”

  話音未落,他忽然用力扯著他朝魔鬼城裡退去,劉緒大驚失色,慌忙上前,城中忽然有箭矢射出,身後的士兵倒了大片。而這一瞬間,齊遜之已經徹底消失在茫茫魔鬼城裡。

  他捂著傷口跪倒在雪地裡,頭暈目眩,只覺得眼前的古城鬼影重重,而他想救人,已經來不及了。有士兵舉著火把上前叫他,他已無力地歪頭昏了過去……



六三章

  等待的時間總是漫長到讓人無法忍受,大雪落下又融化,太陽升起又落下,寒冬的氣息漸漸遠離,西戎再無半點消息,齊遜之連同劉緒那十萬大軍也毫無消息。

  安平的心情已經回歸平靜,但是每日一早還是會在前庭踱上幾圈,似乎已經成為一種習慣。直到某日轉到牆角邊,看到一枝俏生生、鮮黃的嫩蕊迎風顫慄,才猛地感到慌張。

  北國之地都已感受到了春意,他竟還沒有消息。

  砰的一聲,大門猛地被撞開,安平的思緒也被打斷,轉頭去看,正輪值守城的焦清奕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人,一身鎧甲,血跡斑斑。

  “陛下,慶之回來了!”

  不等焦清奕稟報,她已快步上前,剛想出言詢問,卻見劉緒撲通一聲跪在自己身前,頭低垂,雙肩在沾滿了塵土的鎧甲下輕輕顫抖著。

  “陛下……”他聲音沙啞地開口,竟帶了一絲哭腔,頓時讓安平心中劃過一絲不祥之感。

  “怎麼了?”

  “子都兄他……”

  安平捏緊了手心,極力壓著心裡的煩躁:“說。”

  “微臣率先遣部隊先行趕到,當時子都兄正在與雙九率領的殘部作戰,身上已經受了傷。見到援軍到來,雙九帶人退入了魔鬼城。子都兄深知其中詭譎,便乾脆下令從外推倒此城,好逼他們出來。原本一切進展順利,但……”

  他忍住突來的哽咽,繼續道:“但某夜大風雪,雙九竟忽然率軍出來偷襲,我方將士無法適應這般天氣,來不及應對,微臣也不慎落入敵手,子都兄趕來營救……被雙九劫持著拖進了魔鬼城……”

  劉緒的頭抵在地上,雙肩微抖,仿佛說起這件事時自己又經歷了一遍。

  蕭靖和秦樽已經聞訊趕來,見狀不禁都愣在當場,焦清奕眼眶泛紅,別過臉默不作聲。

  安平眼睫輕顫,抿了抿唇:“然後呢?”聲音竟然很平靜,連她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

  劉緒抬頭,眼中蓄滿淚水,眼下青灰一片,戰爭讓他這位京城貴公子落形容憔悴,可是再怎樣,他也覺得自己有愧。而此時面對安平的臉,他更覺內疚。

  他想起那晚齊遜之與他談到安平時的神情,那時他還在等著此戰結束回來與安平相會,可是現在……

  想到這裡,劉緒心中越發酸澀,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然後呢?”安平等不到回答,又問了一句,神情絲毫沒有變化,仿佛在問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劉緒壓下心裡的思緒,跪直了身子:“然後微臣冒險率軍入城,可惜只走了短短一程便發現路被堵死了,又照著子都兄先前的安排毀城,然而城池龐大,實在耗費時間,便先趕回來稟報……”

  “所以子都已經被困在城中這麼久了?”安平打斷了他的話,直到此時聲音才有些輕顫。

  “微臣該死,有負陛下所托,若不是為了救微臣……”

  “你沒錯。”安平微微俯身,抬手扶他起身,臉色發白,卻還帶著帝王該有的冷靜和威儀:“好生休息一下,傷勢也要及早處理,接下來的事情,朕來處理。”

  劉緒越發愧疚,咬著牙關許久才點了一下頭,秦樽見他傷勢嚴重,陪同他離去了。

  “皇叔,若是朕算得不錯,邊城此時應當共有士兵十五萬?”

  忽然聽到安平發問,蕭靖不禁愣了一下,快速地在心裡計算了一遍,點頭道:“十五萬不到。”

  安平點頭,聲音忽然冷了下來:“那好,集結所有兵力,即刻發往塔什城,給朕搗了這座城!”

  蕭靖當即大驚,拱手道:“陛下不可,作戰畢竟是西戎來犯,而此舉……只為搗毀一座無人古城便發兵十五萬,恐會惹來非議,有窮兵黷武之嫌啊!”

  焦清奕也趕緊勸阻:“陛下三思,若是擔心子都兄,微臣願領兵前往救援,就算西戎已經退出塔什城,追出祁連山外,也照樣能找到他,只要他還……”他驀然頓住,“活著”二字怎麼也說不出口來,眼中晶瑩,垂頭不語。

  “皇叔,去吧,時間緊迫。”安平像是沒有聽見他們的話,眼睛緊緊盯著敞開的院門,卻根本沒有看進去任何東西。

  蕭靖又想勸說,卻見她轉過頭靜靜道:“要朕親自去?”

  他吃了一驚,連忙垂頭抱拳:“微臣不敢。”

  ……

  崇安二年的初春,梁國發兵十五萬,只為搗毀一座空置了百餘年的塔什城。消息一出,天下震驚。

  朝堂裡的大臣都已得到消息說梁國贏了,所以完全弄不懂安平陛下此舉為何。想到過去她的種種“劣跡”,不禁又開始齊聚著去騷擾太上皇和太后娘娘了,甚至連一直潛心禮佛的太皇太后也差點被驚動。

  崇德陛下雖然知道安平不會無緣無故地行事,但為其帝王德行著想,還是立即書信一封,讓她早日班師回朝,莫要做出奇怪的舉動考驗他跟東德陛下的心臟了。

  至於民間,版本就多了,最傳奇的則是從邊城傳出來的。

  最近京城的小茶攤前常能見到商旅模樣的人神神叨叨地賣弄,說得頭頭是道。

  說是西戎有個三王子,因為文武雙全,頗受父王器重,加上母親是漢人,便十分受兄弟排擠。於是其父死後,他便與其母一起被異母大哥迫害致死。但其實他根本沒死,反而被部下保護著逃到了梁國。也不知怎麼就跟咱們的陛下遇著了,一段感天動地的戀情就此產生。甚至連先前風流無比的陛下都專情起來,後來還為了他推了西戎王的求親,所以才有了後來的那場大戰。

  可惜啊,隨著戰事結束,三王子的身份也暴露了,他與皇帝陛下站到了敵對面。皇帝大怒,追擊其直至躲入塔什城。塔什城是什麼地方啊?那是魔鬼城啊!皇帝陛下終究還是不忍心,又派人去尋他,誰知遍尋不得,不禁心中後悔起來,遂下令全軍發往塔什城,要掘地三尺找出這位昔日情人啊……

  說者搖頭晃腦,聲情並茂,聽眾感慨不斷,不甚唏噓。然而又有人想到一事,疑惑道:“那依你這麼說,先前的駙馬候選人劉公子和齊大公子算什麼啊?”

  “呃……”說的人不高興了,最討厭聽故事挑刺的了!哼!

  ……

  圓喜出去過幾趟,邊城裡因為有陛下坐鎮,傳言還不算過分,不過他還是聽說過一些。本來想告訴陛下,但一想男主角是雙九就覺得來火,還是算了。何況陛下最近情緒不對勁,他也不敢去隨便招惹。

  安平其實還是很平靜的,但就是這樣的平靜讓圓喜覺得不安。以前遇上什麼大事她不是一個笑臉就過了?現在卻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幾十歲,不是外表變化,而是內心。坐在那裡時,穩妥的仿佛是一個歷經滄桑的老者,再不是先前那個會動不動就隨意說笑的安平陛下了。

  春日的氣息已經越來越明顯,圓喜終於脫去了厚厚的冬裝,步子也隨之輕快起來。他托著一封信急匆匆地朝安平的書房走,遠遠地看到庭中一棵樹春芽齊發,心裡不禁也開始懷念起皇宮的御花園來。以前齊少師很喜歡流連於其間,如今也不知怎樣了。

  想到這裡,他的心情不禁有些沉重,在門口停住,望著那扇門好半晌才有勇氣敲了敲:“陛下,太上皇派人送信來了。”

  “送進來。”

  聽到安平的聲音依舊平穩,他才松了口氣,推門而入,門窗緊閉的室內有些昏暗,安平坐在桌後看書,神情怔忪,也不知在看什麼。

  圓喜小心翼翼地將信放在她面前,偷偷瞄了一眼,見她面前攤著一本兵書,翻開到某一頁,其中竟夾了厚厚的一疊折在一起的宣紙。其中有兩張已經被展開,攤在一旁,龍飛鳳舞的字跡,密密麻麻的,並不是安平的字跡。他看不太明白,便乾脆放棄了。

  走到一邊推開窗,他輕聲道:“陛下,春光正好,還是敞開門窗透透氣吧。”

  “嗯。”安平淡淡地應了一聲,視線已經離開那兩張宣紙,取了信件來拆。

  圓喜不敢再多話,只恭謹地站在一邊伺候著。

  “父皇母后希望朕早日回京了。”她歎了口氣,閉著眼,手撐在桌面上捏了捏眉心,問他:“蜀王可有消息送到?”

  圓喜有些為難地道:“陛下,王爺不是昨兒才送了消息來麼?”

  安平睜開眼,眼神有些茫然,又低頭去看那一疊宣紙,卻沒有勇氣再去展開看其中的內容了。

  剛才劉緒還對她說,齊遜之最後的話是叫她跟以前一樣先走。

  以前以為他不願讓自己看到他狼狽的背影,所以每次他要走,她總是先疾步離開,現在怎麼一樣?

  “陛下,那……該如何回復太上皇啊?”圓喜俯□,邊瞄她的神情邊問。

  安平又看了一眼那信,這已經是第三封了。國不可一日無君,她已經拖了很久了。

  “等蜀王下次消息到了再決定吧。”

  圓喜躬身稱是,見她氣色似乎不太好,便又轉移了話題:“陛下中午想吃些什麼?奴才這就去準備。”

  安平搖了搖頭:“不用了,朕沒什麼胃口。”

  “……”圓喜頓時哭喪了臉,陛下您別這樣啊,看著太叫人揪心了。

  蕭靖這次的消息是由本人送來的。按照安平的授意,搗毀塔什城後,就在附近建西域衛所,將西戎擋在祁連山外,徹底斷了他們進入中原的念頭。而如今,衛所已經開始動工,他卻空手而回。

  安平站在前廳門口等他,一見到他的神情便心中了然了。

  蕭靖走近,想要安慰她,張了張嘴,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劉緒和秦焦二人也趕了過來,見到他一人回來,頓時都面如死灰。

  “陛下……”劉緒很想說些什麼,他以為自己的嘴皮子已經在西戎軍營磨的夠利索了,可是此時此刻,始終無法說出半個字來。

  “他一定還活著。”安平忽然十分篤定的說了一句,讓幾人都愣了愣。

  說不清什麼情緒,心裡只是有一處空了,卻還不至於坍塌。

  她還記得他的承諾,這條命是她的,沒有她的允許,他不能死。他也說過他一直都在,會與她並肩攜手,去哪兒都會陪著。甚至京中還有一座宮殿在等著他,他怎能就此死去?絕對不會!

  安平霍然轉身,大步朝後院走:“留下人馬繼續找人,圓喜,準備一下,回京。”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4:03 PM

六四章

  浩蕩的車隊在官道上前行,陽光照下,宛若一條蜿蜒的巨龍。飛揚的旗幟是張揚的龍角,騰然淩空,威風赫赫。

  西北一戰,梁國的版圖前無古人的擴張到整個西域地帶,崇安女帝的名號也必將傳遍海內。

  四海臣服,天下歸心,如今安平終於坐穩了這個位置,也終於體味到了至高無上的孤寂。

  劉緒領著人馬在前方引路,焦清奕和秦樽一左一右護衛在安平的車駕旁,一路行來,始終是心事重重的模樣,也始終是不緊不慢的速度,仿佛在等著什麼人趕上隊伍一般。

  因為之前大雪,特地選了與青海相接的這條路,不想如今到了一處大山前,竟發現前段時間的大雪已將山上不少樹木壓斷,混著山石滾落到路面,直接堵住了道路。

  劉緒調轉馬頭去向安平稟報,必須要舊地休整,等清理了道路才能過去了。

  安平揭簾朝外看去,問圓喜道:“到哪兒了?”

  “回稟陛下,到無鋒山了,過了這裡就快了,只要再過幾郡便……誒?陛下您去哪兒啊?”正在滔滔不絕的圓喜忽然間安平掀簾下車,頓時大為驚詫,連忙跳下車跟了過去。

  “朕去山上看看。”

  “哈?”圓喜一愣,連忙轉頭朝身後使眼色,焦清奕和秦樽已經率人跟上來了。

  安平也不理他們,自己提著衣擺朝山上走。

  本來說好了要跟齊遜之一起來的,現在她卻先到了。

  大概是許久不曾有人攀登過,山道極其狹窄,都被雜草盤踞了。加上還在早晨,露水尚未退去,安平的衣擺都被沾濕了。她也不在意,繼續朝上爬著,一步一步,走得很穩當。

  圓喜體力不行,跟在後面沒一會兒就開始喘氣,最後乾脆朝秦焦二人擺了擺手:“交、交給你們了,我不行了……”說完一屁股坐到了旁邊的草叢上,自覺地給後面的禁衛軍讓道。

  越往上,山道越陡,安平仿佛透過這險峻的高山看到了它千百年來的歷史。高立世間,是否也曾覺得萬分孤寂?不過山間青蔥,清泉碎石,倒也不乏相伴者吧?

  本是打算爬到山頂的,可是安平覺得身子有些不舒適,便沒有再繼續攀登,停在山腰處朝下方望去。右邊視線處,青海高遠的雪山在極遠處露出銀白而高貴的頭顱。視線移到左邊,士兵們正在清理道路,往前可以看見湛藍的天幕下遠遠屹立著的城樓,其下當有往來的旅人穿梭不止,為家中等候的人撫平那絲牽掛。

  環顧四周,這裡如今都是她的天下了,可是那個人不在身邊,始終覺得少了些什麼。

  若沒有他,再大的天下也不完整。

  身後響起細碎的腳步聲,像是極小心地在接近她。

  “陛下……”

  安平一怔,欣喜地轉身,笑容又化為落寞:“是慶之啊……”

  劉緒注意到她的神色,心中也有些難受,行了一禮道:“道路清理的差不多了,可以啟程了。”

  安平點了一下頭,又轉頭看向來路。她期待著會有一人掣馬揚鞭,踏著一路煙塵奔來,可是看了半天,始終沒有。

  “走吧……”

  到了山下,已經恢復力氣的圓喜連忙迎了上來,誰知剛要去扶安平,她的身子卻猛地晃了一下,險些摔倒。

  “陛下!”他一邊扶著她朝馬車走一邊嘀咕:“定然是您最近吃得少的緣故,看看您都瘦了許多呢!”

  安平忍著胸口的沉悶擺了一下手,示意他別再絮絮叨叨,登上了馬車。那邊劉緒見狀,已經招來了隨行的御醫為其診視。

  一時間只好又停了下來,眾人都守在車外等候著。車裡倒是很安靜,幾乎沒有響動。沒一會兒,御醫揭開簾子躬身出來了,劉緒本想問一下情形,卻聽安平在車內道:“趕路吧。”只好作罷。

  ……

  回到京城時,一行人受到了全城百姓的圍堵,場面壯觀無比。可是面對這麼隆重的場面,所有人仍然心情沉重,連笑都帶著一絲勉強。

  劉緒跨馬當先,如朝陽般明朗的相貌仿佛也被性格侵染了,多了些內斂和沉穩,倒越發引得城中女子芳心大動。

  他的眼神漫不經心地掃視過去,忽然看到街邊的一間茶樓二層視窗大開,邊上站著一名女子,水青色的襦裙,淡施粉黛,綰著柳雲髻,鬢邊斜插著一支玉簪,正朝自己這邊觀望著。

  他吃驚得說不話來,若不是看到她的相貌,他簡直無法把她跟當初那個一身俐落,手執軟鞭的郡主聯繫到一起。

  接觸到他的目光,昭寧輕輕笑了一下,沖他點了一下頭。劉緒更是驚訝,忙不迭地收回目光,臉頰有些燥熱。

  她竟然是會笑的……

  心中小小的異動很快便消散無蹤,因為已過了大街,進入宮城範圍了,周圍忽然安靜下來。

  沿著平直的大街往前行至宮門口,早有滿城文武恭候在此。馬車停下,圓喜朝車內稟報了一聲,本以為安平會露面,誰知等了半天也沒動靜。

  圓喜下了車,走到跟前朝首輔周賢達拱了拱手:“陛下有旨,請首輔大人帶領諸位大人先回吧,陛□體不適,想要好生休息。”

  周賢達回禮應下,他身後的齊簡忽然快步上前問他道:“敢問公公,為何不見遜之人啊?”

  剛才隊伍剛到他便在找齊遜之,奈何一圈一圈找過去,卻始終沒有他的影子。難道是因為腿腳不便而與陛下同車了?

  圓喜聞言頓時面露為難,眼神閃爍了幾下,訕笑道:“齊大學士先別急,陛下交代過,她稍後會親自與您詳敘的。”

  “啊?”

  齊簡有些摸不著頭腦,倒是一向最為木訥的劉珂搶先猜想道:“莫非是與你談婚事?”他朝正翻身下馬的劉緒看了看,搖頭歎道:“我看我家那可憐孩子臉色不太好,興許是你家寶貝兒子與陛下成了。”

  周賢達轉身笑道:“倒還真有那個可能。”

  齊簡舒了口氣,心裡卻總隱隱感到一絲不安,圓喜公公剛才的神情不太對啊……

  安平入宮後並沒有急著休息,而是立即去拜見了祖母和父母,自然免不了要與三位長輩詳細說說邊疆情形。每當說到驚險處,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便撚著不離手的佛珠一個勁的叨叨“佛主保佑”,東德陛下也是一副擔憂之色。

  太皇太后許久不曾享受到天倫之樂了,便提議說在一起用晚膳。趁著準備時間,東德陛下與安平談到了正題:“母后先前寫的信你看到了吧?”

  “什麼信?”安平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自然是有關你跟齊遜之的那封信啊!”東德陛下點頭感慨:“這孩子還是不錯的,我與你父皇都沒想到他對你這般癡情,既然如今戰事了了,你們也該把婚事辦了吧?”

  太皇太后在旁插話道:“齊遜之?可是齊大學士家的長子?哀家怎麼記得他有腿疾啊。”

  “他現在能站起來了。”

  安平忽然接了一句,幾人都愣了一下。同時轉頭去看她,卻見她臉色微微發白,神情怔忪,只是盯著旁邊的柱子,不知在想什麼。

  之前她一直都好好的說著別的,似乎真的已經忘記了這件事,可是現在又被提及,終究還是無法避免。

  崇德陛下皺了皺眉,疑惑道:“安平,怎麼了?莫非是出什麼事了?”

  安平輕輕點了一下頭,仍舊盯著那根柱子:“他……失蹤了。”

  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也許這個解釋是最好的。她始終相信他還活著,起碼她的心裡還有這絲希望,他一定不會就這麼離開。

  三位長輩一時間都不知道該怎麼接話,彼此大眼看小眼,臉色都有些愕然。

  崇德陛下最先回過神來,歎息道:“原先就虧欠齊家許多,如今連他也……這可如何是好。”

  安平垂頭不語。

  恰好太后身邊的公公領著宮人進來送膳,這才打破了沉寂。太皇太后澀然地笑了笑,像是要將氣氛拉回到原先的和樂一般:“來來來,先用膳再說吧。”

  誰知剛拿起筷子,安平忽然捂著嘴俯身幹嘔起來,驚得在場的人都差點跳起來。崇德陛下忙要叫人去請太醫,東德陛下和太皇太后互看一眼,卻是有了幾分了然。

  安平直起身子擺了一下手:“無妨,父皇不必擔心。”三人這才發現她臉色有些發黃,下巴都尖了許多,想必最近食欲不振。

  東德陛下擺手示意宮人們全都退出去,板著臉問她:“你是不是有了?”

  崇德陛下驚訝地看著妻子。有什麼?誰知一轉頭,卻見安平平靜地點了點頭。

  太皇太后又開始念“阿彌陀佛”,臉色竟比安平還要慘澹。她的孫女,帝國的皇帝呀,竟然未婚先孕。這這這……

  皇室列宗啊,哀家愧對於你們啊……>_<

  相比較而言,出身女尊國度的東德陛下就平靜多了:“是誰的?”

  安平看著她乾笑了一下:“便是母后您極力舉薦的那人啊。”

  那日的蕪子湯本已經熬好送到她面前,可是最終,她還是倒了……



六五章

  新的一日到來,春光灑入齊府,整個宅院安寧祥和,然而其中的人卻個個難以平靜。

  前廳內,齊簡夫婦已經偎在一起啜泣良久,其他兩個子女也都站在身邊,個個眼中含淚。周賢達與劉珂坐在一邊,也是眉頭深鎖,神情黯然。甚至連府內的丫鬟下人中也有人扯著衣袖抹眼睛。

  整個府邸上空仿佛覆了一層灰色的膜,所有人的心情都沉悶著,感受不到半分明媚春意。

  周漣湘從宮內當值出來,經過齊府大門時,叫車夫停下了馬車。揭開簾子朝那扇緊閉的大門看了一眼,眼裡有些乾澀。

  今早她已在宮內聽到了消息,齊大公子失蹤了。起初她還懷疑著,畢竟他有腿疾,怎樣也不會上戰場,可是待看見被父親攙著往宮門走的齊大學士,還是相信了。

  他老人家不過剛過五十,原本還是一副年富力強的模樣,卻像是在這一瞬間便蒼老了下了去,近乎頹然地邁著步子,仿佛失了主心骨,隨時都會倒下去……

  庭院裡的竹子探出了頭,枝葉在春風中輕顫。周漣湘忽然放下簾子,捂著嘴輕輕抽泣起來,肩膀顫抖著,卻始終不敢太大聲。

  初見時也是這樣的季節,也是在這個位置,她看見他被下人背著從府裡出來,織錦雲紋袍,隨風輕舞的發帶,光澤如玉的側臉,輕輕勾著的嘴角……

  如今這些都成了遙遠的回憶,失蹤了,連陛下都找不到他,以後便再也見不到了……

  斷斷續續的抽噎尚未結束,馬車已經動了起來。周漣湘一怔,抬起淚眼想要問車夫的話,卻聽他搶先在外解釋道:“小姐,有宮中的馬車到,咱們得讓路。”

  她掀開窗簾朝外看,後方有一隊禁軍護送著一輛馬車緩緩駛了過來,精緻刻紋,明黃車簾,一看就是安平陛下的車駕。

  這一幕忽然重重地擊打在她的心上,因為她已經明白皇帝親自來此的用意。是要表示慰問還有歉意?那就是說,齊遜之終究還是回不來了?

  她怔怔地坐在馬車裡,眼淚無意識地流了下來。忽而又用力的抬手抹去淚痕,強行平復下情緒。

  安平陛下從頭到尾都不曾流過一滴淚,她又有何資格落淚?

  ※ ※ ※ ※ ※

  齊府大門洞開,圓喜想上前攙扶安平,被她搖頭拒絕,而後自己提了衣擺邁入門檻。

  淡綠底裙,雪白深衣,繡著蓍草紋樣的淡綠色袖口和領口,一路往前廳而去,仿佛自青翠的山間走出,身上還帶著春日的生機。那張臉卻古井無波,眼簾微斂,眸光半合,髮髻微垂,只插了一支簪子,再無其他裝飾。

  齊家人聞訊已經出來相迎,個個都是淚眼婆娑的模樣。正欲行禮,被安平抬手止住:“免禮吧。”平淡的聲音,依稀透出一絲疲憊。

  齊簡與夫人退開一些,讓她進門。此時安平方才注意到周賢達和劉珂也在,點了一下頭道:“首輔與太傅也在更好,朕恰好有些事情要與你們說。”

  齊簡的夫人秦蓉見狀抹了抹眼睛要帶子女離開,卻又見安平伸手攔了一下:“朕今日來此,主要是想對二老有個交代。”

  她也不就坐,就站在幾人面前,迎著他們或殷切或感傷的目光,淡淡道:“子都確實被西戎所劫,但實情是他帶兵追擊才有此遭遇,所以他是大樑的英雄,如今西戎能退守祁連山外,他功不可沒。”

  出征?

  所有人都面露詫異,只有站在門邊的青衣少年低聲問了一句:“大哥能站起來的事情……已經告訴陛下了麼?”

  安平轉頭看他,一張明媚的少年面孔,此時卻染滿愁緒,眼眶泛著紅腫,冷冷地看著她。

  是齊遜之的么弟。

  她點了一下頭,少年驀然冷哼了一聲,恨恨地一甩袖,鐵青著臉抬手指著她:“只有大哥那樣的傻子會為了你這般付出,如今可能連命都送了!你若是不在意他,早些便不要派他出京,如今害他至此,你……”

  “陛下!”齊簡沖過來一把捂住幼子的嘴,按著他跪倒在地上,身子抖索著向安平叩頭:“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老臣教子無方,衝撞了陛下。”

  秦蓉也連忙帶著另一個女兒跪了下來,甚至連周賢達和劉珂都跪倒在地為其求情。

  安平靜靜地站著,許久才開口道:“他說得不錯,子都並無實戰經驗,朕當時該留住他的……”

  眾人惶惶,抬眼看她,卻見她神情怔忪,似已陷入回憶。但很快她又回了神,示意眾人起身後,走到上方桌前朝圓喜點了一下頭,後者立即走了過來,為她取了茶盞倒了杯茶。

  “朕有些事情要與三位大人說,煩請齊夫人回避一下吧。”

  秦蓉聞言松了口氣,連忙行了禮,與女兒一起,連拖帶拽地把小兒子扯出門去了。

  廳中恢復安寧,安平端著茶盞走到齊簡跟前,雙手奉到他跟前:“請大學士飲了這杯茶。”

  齊簡尚沉浸在齊遜之能站起來的消息裡,回神便見此一幕,頓時睜大了紅腫的雙眼,怔怔地看著她。轉頭看到一邊的周賢達和劉珂都對自己使眼色,方才接了過來,道了謝,小啄了一口。

  “三位都是大樑肱骨,朕今日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說。”安平接過茶盞交給圓喜,示意齊簡上坐,自己卻仍舊站著,沉吟了一瞬,低聲道:“朕已有了身孕。”

  “……”三位大人聞言目瞪口呆,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彼此相互觀望著,才知道三人聽到的內容是一樣的,頓時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是是……誰的?

  “朕想為腹中孩兒取個名字,但思來想去沒什麼合適的,方才入了齊府,倒有了主意。”安平轉身看向大門口,仿佛知道以前也有人在這個位置這般凝望過。

  “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能齊家方能治天下,便取名為齊吧。”

  話音剛落,周圍寂靜一片,齊簡卻忽然捂著臉痛哭起來,整個人都滑坐到了地上,手緊緊地捂著嘴不願失態,卻還是遏制不住,眼淚全都打在手背上,又落到了地面。

  他明白了,剛才安平那杯茶是以晚輩的身份敬他的,這孩子體內流的是他齊家的血脈啊。

  可憐他的兒子卻生死未蔔,想到新生命在孕育之時有可能另一個生命在凋零甚至已經凋零,他老人家便越發止不住難受,最後甚至都白了臉,險些要厥過去。

  安平沒有回頭,身後的哭聲像是利刃一般淩遲著她,痛苦卻又讓她覺得不再壓抑了,仿佛他也把自己的眼淚流了。

  在她無數次看著他留下的詩詞,回想著他曾經的話語,撫著自己腹間時……她都不曾流過一滴淚,大概是這些年來已經忘了該怎麼流淚,又或者她覺得沒必要流淚。

  “朕相信他還活著,大學士不必傷懷。”

  語氣澀然地說完這句話,她便舉步朝外走去,長長的衣擺曳地而過,仿佛牽扯出許多不舍和纏綿,但是她再沒有回過頭,只是堅定地朝前走。同過往的每一次一樣,再大的風浪都向前看,再艱難的時刻都能忍受過去。無論是有他陪伴,還是一個人。

  春光正好的上午,馬車緩緩的駛過京城大街,駛向那座高不可攀的皇宮。

  城中的一切都沉穩地進行著,無人知曉有人離開,也無人在意有人未歸。日升月沉,花開花落,一切都照著既定的軌跡行下去,他們只知道此後天下太平,能安居樂業,便覺此生足矣。

  安平坐在馬車裡,一手撫著腹間,一手支窗托著腮,靜靜地計算著時間。

  從遙遠的西域到京城的確是要花時間的,他應該在不久後就會回來。

  即便不久後不回來也無大礙,人這一生有幾十年的時光,她都可以用來等待……

  車外響起禁軍行禮的聲音,宮門大敞,馬車即將回到其間。安平正襟危坐,目光冷靜,此時此刻,她又是那位威震海內的梁國皇帝了……

  穿過御花園時,目光無意間掃向那株松柏,恍惚間似乎看到那人坐在輪椅上的背影,轉過頭來,微微一笑,可是仔細去看,只是幻象。

  原來她對他竟已到了日思夜想的地步了……

  有的愛轟轟烈烈,至死不渝;有的愛黃泉碧落,誓死相隨;還有的只是涓涓長流,無風無浪……

  她與齊遜之大概是介於中間,在一起時寧願鬥嘴說些無聊的話,分開了方知其實每一句都是發自內心。

  齊遜之對她說過許多情話,她大多沒有回應,如今即使要說,也只是一句最為平淡樸實的——他若死了,她也會好好的活著;他能回來,她便會更加愛他。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4:03 PM

六六章

  第二日早朝,安平重賞了此戰有功之士。蜀王蕭靖被加封為親王爵,封地足足多增了十座城池。趙老將軍被封為一品建威將軍,秦焦二人受封為三品昭勇將軍。劉緒因為之前深入虎穴之舉而落了不少駡名,如今作為補償,賞賜最豐,直接從參將升上了二品定國將軍。

  朝中又添新秀,百官稱賀不斷。正一片合樂之際,忽然有侍衛托著一封信函快步走入殿來:“報——啟稟陛下,西戎王派專使送來國書,請陛下過目。”

  整個大殿驀然安靜下來,安平點了一下頭,目視著圓喜走下玉階去取信,手卻僅僅攥住了龍椅的把手。

  在場的劉緒等人都緊張地盯著圓喜的動作,仿佛他手中托著的是一份希望。

  齊簡告了病,否則若是在場,肯定也是萬分激動……

  不等圓喜開口念誦,安平已接了過來,細細看完之後,臉色沉了下來。

  “哼,有趣,此時還敢提出要與大樑重修舊好!”安平將信擲在地上,冷聲道:“告訴西戎使臣,若能將人給我好生送回來便一切好說,否則,永世也別想踏出祁連山半步!”說完起身就走。

  眾臣面面相覷,圓喜擔心她動了胎氣,忙不迭地喚了一聲“退朝”便追了上去。

  此次西戎使臣來了兩個。如今大戰之後,雙方關係惡化,驛館根本不予接待。二人只好自己掏錢住了客棧,好不容易尋門路送上了國書,之後便無人問津了。

  安平的話如實轉達到二人耳中時剛好是一個下午。二人正坐在房間裡臨窗的位置吃茶,其中一個中年人似乎喝不慣,但知曉梁人如今仇視西戎,又怕直接說西戎話會驚動了其他人,便只一個勁的用生硬的漢話嘀咕著:“不好,不好……”

  另一人卻是有些心不在焉,托著腮凝視著窗外,一張少年面孔,臉頰還有些嘟嘟的,偏偏眼睛十分滄桑,像是經歷過許多坎坷的老人。

  窗外天氣陰沉,京城的繁忙似乎也凝滯起來了,行人走在路上都帶著拖遝之感。灰暗的光透過窗灑在他臉上,越發使人覺得他身上有種化不開的憂鬱。

  對面的人見他一直不說話,料想他是因梁帝的回話在氣憤,帶著小心低聲問道:“大王,如今您有何打算?”

  “有何打算?”他輕聲喃喃。

  成了西戎王后,仿佛整個人從藏身的泥沼中探出了頭來,雙九早已不再是以前那副恭謹的模樣。但似乎冒出了頭也沒感受到新鮮的空氣,整個人反而以另一種方式枯萎了。少年的生機勃發再也遍尋不著,如今只剩下高高在上的身份,和一副歷經磨難的身心。

  “梁帝既然有此一說,孤王看來是見不到她了。”他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仿佛此時才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聲音也一下子清朗起來:“既然如此,便不見了!永世不能踏出祁連山……哼,果然是安平陛下說的話啊。”

  沒想到她提出的條件竟然只是有關那個人。

  他霍然起身出門,身姿挺拔,一如當初每次在宮中行走的模樣。但此間別後,他將永遠只能在遙遠的寒山外緬懷那段歲月,以及那個人……

  ※ ※ ※ ※ ※

  禦書房的門被圓喜冒冒失失地撞開,安平從案後抬起頭來,便見他一臉緊張地快步走了進來,手裡捏著封信函:“陛下,西戎使臣離京了,這是他們留下的信件,說是有少師大人的消息啊。”

  安平立即擱下筆,顧不得詢問,一把抽過來拆開,信紙足足有三頁,她耐著性子找著他的消息,不出三句便認出寫信的人是誰了。

  雙九,或者說如今的西戎王。

  信中有掙扎,有痛楚,也有思念……然而已到此地步,對安平來說,都沒有任何意義。

  直到最後一句,她的眼睛驀然睜大,捏著信紙的手指輕輕顫抖起來,手臂無力地垂下,信紙便打著旋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圓喜彎腰拾起信紙,看她神情不對,不敢詢問,便偷偷去看信的內容,翻到最後,頓時大吃一驚。

  最後一句是:齊氏已歿,罷念。

  天上依稀滾過幾道春雷,殿門外是一片濃重的灰暗,安平緩緩朝外走去,身影漸漸融進去,像是隨時會消隱無蹤。

  寬闊的石板路像是一幅描繪至今的畫卷,從她面前的腳下延伸過去,她看到當年侍立在側的青蔥少年,看到坐在輪椅上的清瘦背影,看到跨馬馳騁的赫赫武將……

  最後蒼茫戰場的一個回眸,他凝視的目光還在昨日,如今披星戴月,只換他一個“已歿”的結局。

  一步一步的前行,仿佛獨自行走在無盡的荊棘間,疼痛使人麻木,腳步聲緩慢而沉重,如同打著古老哀鳴的節奏。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你成全了我的天下,我卻成全不了你。

  此後青絲白髮,紅顏蒼老,天下再無予美,於是再多的滄海桑田,都只是我等待你的一瞬。

  青灰色的天空壓的極低,安平閉了眼,此間孤身而立,今後也都只是她一人了……

  淅瀝瀝的春雨落了下來,圓喜連忙追上來用披風蓋在她肩頭:“陛下,節哀順變,您要為腹中的小皇子想想啊。”

  安平撫了撫小腹,驀然轉身就走,由始至終只是心如死灰,未曾落下半滴眼淚。

  圓喜暗暗焦急,但也無可奈何,只好小心地跟著。

  直到重重夜幕蒙頭蓋下,天地沉浸在一片墨藍色的安寧裡,安平仍舊是平靜而安穩的,沒有任何奇怪的舉動,亦照舊未曾落下半滴眼淚。

  罷念,罷念,仿佛真的罷了所有的念想……

  明明是大好的春夜,宮中高高的瞭望臺上卻有人輕輕吟著一首《秋風詞》:“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複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圓喜操手立在頂台的門柱旁,偶爾轉身看一眼邊上坐著的人,無聲歎息。

  周圍沒有半點燈火,整個塔樓都現在墨藍色的昏暗裡。幾丈開外,背對著他坐著一人,長長的宮裝鋪陳在地上,像是在水裡綻放出的睡蓮,她的肩背卻挺得筆直。從她面對的方向看過去,兩根柱子與欄桿和塔頂框成了一幅畫卷,近處可見十裡長街燈火通明,遠處則是群山橫疊的重重黑影。

  “陛下……”圓喜終於看不下去,躬著身子,語氣微帶哽咽:“奴才知道您心裡難受,實在受不住,乾脆哭一場也是好的,您別憋著……”他再也說不下去,聲音漸漸轉低,像是害怕驚擾了什麼。

  安平微微側頭,朦朧的夜色中,側臉被勾勒出一道灰白色的弧度:“哭一場也改變不了什麼。大約是朕太固執,但他答應過朕的事情,是不能隨便更改的……”

  這條命是她的,她不允許,連老天也不能收走,他怎麼能就此離開?

  式微,式微,胡不歸?安平抬頭看著天幕,星河燦爛,浩渺無際。若帝王真是天子,可否逆天改命,換他重歸故土?

  “圓喜,記著,此事不可透露出去,尤其是對齊家人。”

  即使是個無謂的等待,也好過沒有任何希望。等過了這段最難熬的時期再公佈,齊家人會好接受一些,屆時她也會給齊遜之正名。

  一切決定都十分平靜,若非往日灑然消弭,眼中光芒黯淡,幾乎從她身上看不到任何悲傷。

  圓喜連忙應下,但瞧了她的樣子卻越發焦急了。他自然明白陛下心性剛強,但也看得出她對齊少師的感情,前段時間還抱著他能回來的念頭也便罷了,如今得到他已亡故的消息竟還這般冷靜,是不是有些不正常?

  越想越不對勁,他悄悄朝台下挪動,而後直往太上皇的寢宮走去了。

  片刻後,太上皇身邊的福貴公公出來傳話,請定國將軍劉緒來見……

  安平並不知道劉緒入了宮,直到夜深人靜時分,有宮人前來,請她移駕太上皇寢宮。

  見圓喜不在身邊,安平已經猜到了幾分,微微皺了皺眉。

  崇德陛下因為身體不好,一向習慣早睡,如今已是夜色深沉,寢宮卻還燈火通明。

  圓喜等在門邊,見安平遠遠地走了過來,連忙迎上前扶她,搶先請罪道:“陛下恕罪,奴才不是有意多嘴的,實在是擔心您……”

  安平抬手止了他的話,提起衣擺,邁入殿門,卻見父母二人正等在殿中,一站一坐。見她進來,一致抬眼看向她,目光灼灼,愁緒萬千,似有千言萬語。

  “安平……”崇德陛下從榻上起身,緩緩地踱著步子走過來,到她跟前時,輕輕歎了口氣,握著她的手道:“為了你腹中皇兒著想,還是早些成婚吧。”



六七章

  劉緒揚鞭掣馬,從皇宮方向馳來。夜幕下的京城喧囂不退,嗒嗒的馬蹄聲踩踏過青石板街,像是遠處相國寺裡沉重的鐘聲。

  一路橫衝直撞,速度很快,然而在經過一間茶樓時,他卻忽然一勒韁繩停了下來。

  路過的行人紛紛轉頭朝他張望,他的視線卻落在二樓的視窗,裡面亮著燭火,可是窗戶是緊閉著的。

  難不成還真把她那句等他的話當真了?就算當真了,他也不能再深究下去,如今,他必須要守著那人……

  他垂下頭,心中的翻江倒海尚未平息。

  一個時辰前,太上皇召見他,仔仔細細地詢問了齊遜之被劫持時的詳細情形。他不敢隱瞞,一一據實稟報,卻換來他老人家的一聲歎息。

  那一聲歎息仿佛一把利刃,深深刺入他胸骨之間,惶恐猝不及防地蔓延開來,他甚至來不及深想下去,便聽他老人家說出了那句讓他一直害怕的結果:“遜之已經不在了……”

  他瞬間瞪大了雙眼,怔怔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之前他已在父親口中得知了安平懷孕的消息,彼時只覺愕然多餘酸楚,愧疚又多餘愕然。還曾想過,子都兄若是得知了,應當是十分開心的吧。

  可如今,齊遜之再也不會知道了……

  忘了崇德陛下之後又說了些什麼。有一瞬間,他仿若置身濃重的黑暗中,恍惚間又看到齊遜之渾身是傷被拖入魔鬼城的畫面。

  回到京城後,他不止一次想過,寧願當時被拖入魔鬼城的是自己。即使此命隕落,也好過如今愧疚自責。

  他並不愚鈍,崇德陛下說這個消息安平並未透露出去,那麼獨獨說給他聽,已是種暗示。

  他掀了衣擺跪下,誠懇地叩頭:“微臣願求娶陛下,望太上皇成全。”

  崇德陛下欣慰地看著他,可是神情裡也有憂愁,因為安平還沒有同意……

  回憶的當口,窗戶忽然咯吱一聲被推開來,劉緒愕然抬頭,正對上蕭竚愕然的雙眼,後者忽然笑起來,像是十分驚喜,轉身走開了一瞬,下一刻便押著昭甯到了窗邊。

  昭寧怔怔地看著劉緒,劉緒也看著她,彼此正無言,卻見蕭竚貼在自家妹子耳邊說了句什麼,她臉色一紅,瞪了他一眼,扭過頭來時,似十分糾結,看著劉緒的眼神閃閃躲躲。

  不知為何,劉緒對這一幕莫名地感到驚慌,當即也顧不得告別,一夾馬腹便朝前疾馳而去。

  蕭竚見狀頓時大呼可惜,對妹妹道:“看吧,就叫你剛才主動點嘛,有那麼難麼?”

  昭甯朝劉緒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垂眼道:“始終覺得我與他不適合。”

  “所以你當時看過他就直接回來,便是因為這個?”

  她點了點頭。等在京城是因為之前連累他受了傷,如今見他沒事,心中便安穩了。

  蕭竚有些怒其不爭地拍了一下額頭:“你是被以前那個臭小子傷了心弄得害怕起來了,有什麼好瞻前顧後的,直接告訴他便是,他不在意你,我們便回江南去,大不了以後老死不相往來。”

  昭寧一手按著窗框,身體微微前傾,看著窗外的長街,低聲道:“雖被那人傷了心,但他也教了我許多,起碼我明白除去自己的身份,實在是個不討男子喜歡的人。”

  蕭竚盯著她的側臉好笑地歎了口氣,伸手攬住她的肩頭,安慰道:“沒有的事,那些只會笑顏如花、軟言溫語的女子才不好,你好得很,是別人沒福氣。”

  昭寧難得地笑了一下:“哥哥,人也見到了,我們明日去與陛下道個別,便回江南吧。”

  她遵守了諾言,等著他回來,他也沒有出事,風光無匹地踏上了京城大街。如今也該忘卻了。

  她已經不年輕了,或者回去憑著郡主的身份嫁個人家,或者一生常伴父母左右,都該有了選擇。而他正值風華,意氣風發,功成名就,當有如花美眷,似錦前程……

  ※ ※ ※ ※ ※

  此時此刻的宮中,崇德陛下仍然在勸著安平。

  “安平,你還是再考慮考慮,梁國畢竟不是青海,你如今好不容易才建立威望,更當珍惜。腹中孩兒不能沒有父親,還是早些定下婚事吧。”

  身為父母,最瞭解女兒的秉性。此時繼續說起齊遜之只會讓她更加悲痛,不如直接說正題。縱使殘忍,也好過讓她繼續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所以他們在安平進入殿中的一瞬便直言不諱地讓她儘早完婚,反而對齊遜之的事情隻字不提。

  東德陛下也拉著她的手勸說。安平沒有回話,也沒有拒絕,只是坐在桌邊沉思著,像是在很認真地聽取二老的意見。

  崇德陛下皺了皺眉,只好狠心道:“無論如何,別忘了你是個帝王!江山社稷,皇室威望,哪一樣都比你的兒女情長重!”

  安平被母親握著的手指忽然抽動了一下,抬眼看著父親,蒼白著臉點了點頭:“父皇所言甚是,朕既然選了這條路,此時便不該總為一己之私而流連不前。”

  真的聽她這麼說,父母二人反而躊躇起來,仿佛自己逼她做了不該做的事。可是心底都很清楚這是為她好。

  齊遜之的死,二位陛下都不好受,畢竟世上能有幾個一生都全力護著自己女兒的齊遜之?但人死不能複生,傷悲過去,總要向前看,何況她還是帝王。她的喜怒從來不是一個人的私事。

  他們在乎皇室顏面,但更在乎她的終身。百年之後,有誰能陪在她身側?身為女帝,要掌控朝堂,要兼顧天下,還要照顧子女,無良人相伴,必然會十分辛苦。高處不勝寒,總要有人為其分擔寂寞。

  此時此刻,只有趁熱打鐵,最好將她弄得忙碌無比,好過讓她有空閒傷悲。所以崇德陛下當即又道:“朕已召見過劉緒,他也有心求娶你,不如就選了他吧。”

  安平垂下眼簾,不言不語。

  東德陛下瞧見,歎息道:“如今天下大定,你的肚子可等不了了,還是趕緊辦了喜事吧。”

  “喜事”二字像是根針,在安平心頭猛地紮了一下,她移開視線,盯著旁邊的繪著青竹的屏風,搖了搖頭:“為免齊家人傷心,朕不敢宣佈他已故,也不敢給他追封,如今難道連給他服喪的時間也不給麼?”

  “難不成你要為他守孝三年不成?”崇德陛下一時又難過又氣惱,不禁撐著桌面喘起粗氣來,東德陛下連忙拍著他的後背給他順氣。

  安平閉了閉眼,無奈道:“那至少給女兒三個月的時間……”

  “不行!最多給你半個月,你若是連這點小傷痛都扛不住,還談何天下!”崇德陛下硬起心腸,甩袖大步朝外走了。

  東德陛下擔心他的身體,安慰地拍了拍安平的手背,起身跟了過去。

  安平靜靜地坐著,想到在他葬骨他鄉之際,自己即將一身紅妝嫁與他人,忽然心口頓空,最後的最後,居然無悲無喜。

  大概這是她第一次為自己所處的位置難過,但也是最後一次。太過理智是種優勢,可是這種優勢有時也會傷人傷己。

  她曾想過他若死了,她會好好活著,他能回來,她會更加愛他。可如今他真不在了,她卻只能將他葬在心底,不給任何人驚擾……

  ※ ※ ※ ※ ※

  劉太傅知曉劉緒被齊遜之救了的事情,並沒有反對他的決定,但卻重重地歎了口氣。大概是想到了他的以後,畢竟安平陛下的心思不在他身上。

  第二日收到安平同意的消息後,劉緒奉召入宮,經過齊府時,心裡一陣一陣的愧疚難堪。父親說齊大學士已經知曉安平陛下懷的孩子是齊家的,如今要嫁的人卻是他,只怕聞訊後會十分難受。

  大概這場婚事會讓所有人都陷入複雜的關係中去,但他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就不會後悔。

  他已不指望安平會對他有意,也不敢像以前那樣直接表露對她的感情。齊遜之是一座高塔,橫在二人中間,他只能敬重安平,守護安平,除此之外,任何一點旖旎的念想都只會讓他自責內疚。

  路過御花園時,遠遠地看到前面走來兩人,他停下步子,忽然覺得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蕭竚與昭寧剛剛來與安平道別,臨行前又去見了太上皇,崇德陛下挽留了二人,理由是安平即將大婚。

  窄窄的一條小徑,昭甯看到劉緒在對面,再也走不下去了。蕭竚見狀,覺得有必要讓二人說些話,便朝劉緒點了一下頭,轉身先走了。

  等了許久也不見她走過來,劉緒只好自己走上前去。昭寧的視線看著別處,餘光看見他素白的衣裳越來越近,只好又轉過頭來。

  “郡主。”

  她點了一下頭,大約是實在無話可說,只看著他的衣裳道:“第一次看你穿白衣。”

  劉緒眼神黯然:“為子都兄穿的。”

  昭甯一時無言。

  “慶之自歸京後還未曾問候過郡主,卻不知上次可有受傷?”

  “沒有。”昭寧忽而覺得氣氛壓抑,乾脆舉步就要越過他朝前走:“聽聞你與陛下即將完婚,恭喜了,只是不能留下喝喜酒了,抱歉。”

  劉緒垂著頭,看著她的衣擺拂過自己朝後方去了。

  然而沒幾步,她的腳步又停下來,猛然轉身,怒氣衝衝地道:“兄弟生死未卜你便穿白戴孝,還要急著娶了他心愛之人,這便是你劉慶之的為人不成?!”

  恍惚間似有道驚雷劈中了他,多日來一直躲在心底咒駡著的另一個自己仿佛已經和昭寧合二為一。

  “我也覺得自己很無恥,可是,你不明白……”

  他背對著她歎息,齊遜之已經不在了,沒人知道,悄無聲息的,卻似乎也帶走了他身上的絲絲生氣……

  昭甯平復了一下情緒,轉過頭去:“我罵你是不希望你一時衝動,毀了自己也傷了別人。”

  劉緒始終沒有回頭,直到那陣腳步聲快聽不見時才轉身去看,她的背影已經模糊的快要看不清楚。

  有些人有緣卻無份,有些人情深卻緣淺。聚散無常,這大概就是人生。而他如今親手將自己送入九重宮闕,葬了自己一生韶華,換半刻心中安寧……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4:04 PM

六八章

  安平的身體一向很好,懷孕後除了胃口不怎麼樣,倒沒什麼特別的反應。父母大概是擔心她情緒壓抑會出事,總是讓御醫每日問脈,照顧地妥妥帖帖。

  宮中已經開始準備喜事,安平不用參與,照樣上朝下朝,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就如同她的生命裡從未出現過齊遜之這麼一個人。林逸、沈青慧等人已經求見多次,她也避而不見。

  她很平靜,只是封閉了。

  齊簡仍在府中養病,只有劉珂、周賢達和幾個上過戰場的人知道內情,百官們只是奇怪齊家父子為何許久不曾露面,卻也不見得有多關心。

  安平派御醫去給齊簡瞧了身子,又賞賜了許多東西。齊府的人即使再閉塞也知道了皇帝即將大婚的消息,收下東西時,心情頗為複雜。

  他們還在等待齊遜之的回來,可是皇帝轉頭就要另嫁他人了,還是帶著齊家的骨血……

  但是皇室顏面重於一切,能怎麼樣?他們只是擔心齊遜之回來的太晚,屆時木已成舟,就算是他的孩子也無法相認了。

  每每思及此,齊夫人就忍不住掉淚,生死未卜的長子,無法相認的長孫,每一樣都是她心裡的刺,拔不出來,一碰就是鑽心之痛。

  齊簡很想安慰她,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擔心的還不是這些。安平陛下那日的表現明明是非遜之不嫁的模樣,轉頭卻要另嫁他人,只怕是遜之出了事,否則以她的秉性,該不會這麼輕易就對皇室顏面妥協。

  他曾悄悄派人去打探過那兩個西戎使臣的下落,奈何對方已經離開了京城,之前是否跟陛下有過接觸,他無從得知。若是安平陛下收到了什麼不好的消息刻意壓下,他當然也沒辦法探聽到半分。

  這才是他的心病,他覺得他的兒子已經回不來了……

  婚事定在了四月初六,安平收到消息時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劉緒也是。兩個人像是準備獻祭的犧牲,隨時準備著走上祭台,只為一個新生命華麗而榮耀地誕生祝禱。

  仿佛是有意的折磨,安平居然在此期間收到了探子送來的消息,說似乎有人見過跟齊遜之相貌相似的人出現過。

  她幾乎是騰的一下站了起來,直到感到一陣頭暈才又勉強坐下。

  也只是在此時她才意識到了自己的疏忽。

  齊遜之的死是從雙九的一封信裡得知的。他既然能忍辱負重在梁國這麼多年,外在的自卑必然讓他內心越發自傲,她當時提出用齊遜之來談條件,想必已經是踩了他的痛腳。

  之前因為太急著找尋他的消息,一有蛛絲馬跡便按捺不住了,安平不禁有些懊悔,如今仔細回想,雙九既然在戰後不久來求和,便該知曉會遇上許多羞辱,從這點可以看出他對西戎的付出,何況還是親自來了京城。而如今甘心退走,還這麼直接地說齊遜之已經死去,只有兩個可能。

  一是他真的死了,二是他已經成功逃了。總之都已不在他能掌控的範圍內了。

  想到這點,心裡就如同燒開了一鍋水,翻騰卷沸著,片刻不息,恨不能親自出關去找他。

  可是派出的探子很快又遞來消息,說已找到那人,並不是齊遜之。

  直到如今安平才知道自己心裡的希望從未熄滅過,它只是暫時化作了火星,偶爾被風一吹會迅速的亮起甚至燃起一陣大火,但風息了,又回歸了死寂。

  這樣的折磨一次又一次,安平已經記不清心裡的希望燃起過幾次,又黯淡過幾次,但是每次只要有風吹草動,她總是全心守候著,雖然一次次失望。

  時間在一切有條不紊中緩緩朝前邁進,月中已過,宮中更加忙碌,婚期已經越來越近。

  氣氛越來越喜慶,安平卻越來越覺得壓抑。傍晚無事,她抽了個時間去演練場看了看,疾風正在裡面撒野,一見許久不見的主人到了,頓時樂顛顛地奔了過來,蹭著安平的手背打響鼻,像是在埋怨她這麼長時間的冷落。

  見到它,安平又忍不住想起齊遜之,她還記得兩年前的這個時節,他坐在場邊,用寬大的衣袖遮著眼簾笑著揶揄她:“白日宣淫非君子也,殿下,可需微臣回避?”

  如今物是人非,連回憶也覺得艱難。這宮裡遍佈他的印記,想要忘記,談何容易……

  “陛下……”

  安平轉頭,圓喜站在身後,小心翼翼地看著她:“探子送消息來了。”

  她立即轉身:“快說!”

  “有個從西域來的商隊剛剛進了京城,其中有位公子與齊少師十分相像。奴才知道陛下心急,已經派人去查看了!誒?陛下您……”

  圓喜驀然頓住了話頭,因為安平已經翻身上馬,朝宮外方向賓士而去。他急得差點跳腳,若是小皇子出了什麼事,太上皇和太后非扒了他的皮不可啊!!!

  夕陽剛剛隱去,京城繁忙稍減。安平一向衣著素淡,即使馳馬而過,倒也未曾引起多少人的關注。

  疾風許久不曾出來,蹄子撒得頗歡,安平顧及腹中胎兒,小心控制著速度,才沒讓它太出格。

  從西域入城只會從西城門進入,她一路直朝西而去,奈何從宮城到城門距離很遠,幾乎繞了大半個京城,花費了不少時間。

  遠遠的,似乎聽到了陣陣駝鈴,再往前而去,真的看到了一支商隊。

  安平忽然近鄉情怯,勒住了馬,不敢再往前。

  那是支龐大的商隊,近幾十隻駱駝馱著小山般的貨物緩緩而來,安穩而淡然,仿佛無論什麼也打亂不了它們的步伐。

  後面跟著一輛馬車,趕車的是個年老的車夫,一副標準的西域面孔,再往後則是一隊配著刀劍的看護。

  安平駕著疾風退到路邊,靜靜地看著商隊過去,眼睛緊盯著馬車。

  傍晚風大了些,車簾時不時被掀起,可以看出裡面坐了不止一個人,待看到馬車側面,原來窗格上的布簾被掀開了。安平只看到其中一人一身白衣,頓時心提到了嗓門。

  似有感悟,那人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目光澄澈的近乎天然,一張宛若出水芙蓉般的臉,粉雕玉砌,全然不似男子,可明明就是個貌美少年。

  安平微微垂目,惋惜地歎了口氣。對方倒愣了一下,大概是第一次被人看了之後還露出這般失望的神情,頓時臉白了幾分,氣惱的一把扯下了簾子。可又覺得有些不甘心,再揭了簾子去看,發現已經不見那女子了。

  “在看什麼?”下方傳來一道低沉的聲音。

  少年低頭,看著橫臥在車內的男子,他的身上蓋著厚厚的羊絨毯,臉色蒼白,眼睛卻又黑又亮,宛若辰星。少年不願被他知道這丟臉的事,便搖了搖頭,轉移話題般問旁邊的人:“他怎樣了?”

  旁邊一共三人,都圍著躺著的男子跪坐著,俱是外族打扮,開口也是嘰哩哇啦的一串外族話,時不時地指一指躺著的男子,又時不時地比劃幾下。

  少年認真地聽著,點了點頭,對男子道:“大哥,你也太心急了些,不過大夫說你的傷已不會危及性命了。”說著俯身為他掖了掖毯子,兄弟感情似乎十分要好。

  下方的男子笑了一下,卻自然而然地偏了一下頭避開了他的手,低聲道:“入城沒有?”

  “剛剛入城,如今我們可是要尋個客棧住下?”

  男子沉思了一瞬,又轉頭看向他,眼神很溫柔,用商量般的口吻道:“我袖中有塊玉佩,你拿去找我的朋友,我們住去他那裡好了。”

  少年聽了這話忽然臉冷了下來,一邊照著他的話去他袖中摸玉佩,一邊近乎陰鷙地道:“你太狡猾,我需防著!免的去了你的朋友那裡,你便趁機將我趕走了!”

  說話間他已摸出了那玉佩,正反翻看了一遍,納入了袖中:“大哥就好好待著吧,只要我活一日,絕對會好好地照顧你的。”

  男子忽然笑出聲來:“你自己還在逃亡呢,拿什麼照顧我?”

  少年像是被說到了痛處,猛然扯著嗓子嚷嚷起來,一大通外族話像是石塊一樣砸下來,叫人躲閃不及。

  男子似乎行動不便,只能勉強抬手捂住耳朵,高聲道:“行了,行了,你再嚷嚷,整條大街都知道你是西戎人了!”

  少年一怔,不甘不願地閉了嘴。男子搖頭歎息了一聲,偏過頭去,閉上了眼睛。

  商隊挑了個大客棧住下了,少年恢復原狀,對男子恭恭敬敬。聽他說要一間朝大街的房間,便立即叫老闆挑了個能俯瞰京城大街的房間。

  可惜男子只能躺著休息,無法真的去看風景。

  少年因為忙著去售賣貨物,好幾天都沒有來打擾他。只有隨身伺候的三個大夫和客棧裡的小二會每日會出現。不過也不知是不是有意,每次小二來送飯送水竟然都不跟他說話。

  男子自然明白是少年的意思,也不勉強,每次都十分配合。漸漸的,大夫和小二都放下了戒心,有次發現他坐在窗邊看著街道也沒有說什麼。

  男子知道時機成熟了,便有意無意地開始與小二說話,都是趁著那些大夫不在的時候。小二起初還是帶著一絲戒心的,但見他無非是打聽一些官宦人家的閒事,並沒有提什麼要求,也就不在意了。

  “小二哥,街上往來這麼多官家的人,可是有什麼大事要辦?”男子一身白衣,形容枯槁。正坐在窗邊,似乎沒什麼力氣,頭還靠在窗稜上,看見小二進來,朝窗外歪歪下巴,問了一句。

  小二聞言湊到窗前看了看,笑道:“哦,聽聞皇帝陛下喜事近了。”

  “喜事?”男子愕然地看著他。

  “是啊,就在初六,沒幾日了。”

  “……”男子忽然沒了聲音,明明還好好的坐著,卻像是一片綠葉,迅速地枯黃下去,整個人都失了神采。

  小二見了無端有些害怕,便想退出去,誰知那男子又忽然道:“等等,小二哥。”

  他頓住,便見那男子從腰間取出一枚金燦燦的牌子遞了過來:“勞你連日來悉心照顧,我身上並無銀兩,這件東西是金的,拿去當鋪當了倒還能換些錢,權當是給小二哥的謝禮吧。”

  小二原先見他掏出東西來還以為是要賄賂自己幫他離開這裡,想到少年的吩咐,下意識便要拒絕,不想他只是為了道謝,心不免就動了。

  終究按捺不住上前接過,果然是沉甸甸的一塊金子,雖然看不明白上面刻得什麼花紋什麼字,但料想應當很值錢才是。

  “那就多謝客官了。”他忙道了謝,喜滋滋地揣著牌子出門去了。



六九章

  秦樽與焦清奕結伴從酒樓出來,俱是愁腸百結的模樣。

  皇帝行將大婚,劉緒成了新郎,在齊遜之音信全無的時候。

  秦樽是知道齊遜之與安平的事的,加上多飲了幾杯,免不了要跟焦清奕抱怨:“慶之這是趁人之危啊!沒見過有人做兄弟像他這樣的。”

  “唉,你就少說幾句吧,我那日瞧見了他,他比以前不知道憔悴了多少倍。”

  “哼,我看他是想著快成親了太興奮了吧!”

  實在是礙於在街上,不然秦樽肯定說得更大聲。二人絮絮叨叨地在樓前牽了馬要走,忽然瞧見斜對面的商鋪裡走出一個少年,穿著水青色的衣裳,姿容貌美,只是與中原人相貌有些差異,所以格外引人注意。

  秦樽不禁多看了兩眼,越看越驚奇,皺著眉道:“奇怪,我怎麼覺得在哪兒見過那少年?”

  焦清奕打趣道:“哎喲,原來你有這嗜好啊!”

  “去你的!”秦樽瞪了他一眼,又盯著那已經走遠的少年背影皺起了眉:“總覺得似乎在哪兒見過,可是實在想不起來。”

  “行了,回去吧!”焦清奕翻身上馬,朝他揮了一下手臂:“我還要幫陛下繼續查找子都兄的消息,就此別過吧。”說完一夾馬腹,率先掣馬而去。

  秦樽翻了個白眼,心中沒好氣地嘀咕:都要嫁給別人了,即使找回來也是傷心吧!

  曾經他那麼畏懼的物件,如今成了心裡最同情的存在……

  正想著,一輛馬車在旁邊停了下來,他轉頭看過去,簾子揭開,露出身著官服的林逸。

  “秦將軍,你站在大街上做什麼呢?”

  “原來是林先生啊。”秦樽快步上前,抱了抱拳,又望了一眼焦清奕的背影,歎息道:“在想子都兄的事情。”

  “原來如此……”林逸也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仿佛焦清奕身上承載著的是最後一線希望。

  “老實說,在下認為齊大公子不會出事。”

  “嗯?”秦樽一愣,轉頭盯著他:“先生為何如此肯定?”

  林逸轉頭看他,眼神有些意味深長:“你忘了齊大公子最擅長的是什麼了麼?”

  “呃……”秦樽皺著眉思索:“耍陰險?”

  “不,是隱藏。”林逸頓了頓,若有所思道:“在下猜想,陛下一定也知道這點……”

  以她的心智定力,就算拿這場婚事豪賭一場也不無可能。只要齊遜之還有一口氣在,聽到消息都會拼盡全力地趕來吧……

  ※ ※ ※ ※ ※

  剛剛才過午時,城中還十分熱鬧,街邊門市大開,攤販吆喝不斷。邊疆安定,商業便也繁榮起來,梁國百姓如今真的是安居樂業了。然而跨在馬上的焦清奕臉色卻又回歸了悵然。

  無論在前一刻的相聚中多麼高興,也不過只是一刻的事,一旦過去,就想起還有一個人消失了,也許永遠也找不到了,心情便再也好不起來。好不容易盼來這太平盛世,卻少了人分享,心情自然沉重。

  明日便是初六了,齊遜之仍然沒有消息,看來是無法在大婚之前找到他了。

  越想越沮喪,正心不在焉地朝前走著,忽有一隊士兵快步走了過來,還押著一個人。引來不少百姓指指點點。經過焦清奕身邊時,領頭的認出了他,連忙列隊向他行禮:“見過焦將軍。”

  焦清奕點了一下頭,眼神掃過他們抓的人,見只是個小二裝束的普通男子,不禁有些奇怪。對方更是一接觸到他的眼神便開始大聲疾呼:“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他皺了皺眉,問領頭的士兵:“怎麼回事?”

  “回稟將軍,這小二剛剛拿著一塊權杖去當鋪典當,老闆看出來歷不凡,報了官,屬下正要帶他去衙門問話。”

  “哦?竟有此事?”焦清奕皺了皺眉,奇怪一個小二怎會有權杖這樣的物事,便又問道:“那權杖什麼樣子,拿與本將軍瞧瞧。”

  領頭的士兵謹慎地從袖中取出一塊綢布,展開後,將一塊金燦燦的權杖雙手呈上。

  焦清奕接了過來,剛拿到眼前便驀然瞪大了雙眼,手都抖了起來,從馬上一躍而下,幾步沖到被押解的小二跟前,有些結巴地問道:“你……你從何處得來的這權杖?”

  小二早嚇破膽了,忙不迭地回道:“大人明察,小人真不知這是什麼權杖,這是別人給小人的,不關小人的事,不關小人的事啊……”

  “帶我去見給你權杖的人!”焦清奕不耐地打斷他的話,狠狠地吼了一聲,把在場的士兵和圍觀的百姓都嚇了一跳。

  小二戰戰兢兢地應下,忙不迭地往前引路……

  客棧內,一身水青衣裳的少年咬著唇又委屈又氣憤地看著面前的男子。對方卻仍舊只是好端端地坐在窗邊,寬大的白袍松松的罩在身上,像是旅居深山的仙人。

  “大哥,你答應過要幫我登上王位的!如今卻打算背著我偷偷離開?!”

  “老實說,我對西戎的王室爭鬥沒什麼興趣,雙九那種忍辱負重的人物,以你的心智也鬥不過他。”大約是嫌窗邊風大,男子捂了捂衣領,繼續道:“我叫你與我一起回梁都,其實是為你著想,你自己該清楚,金玨曾經能把你往梁都送,以後為了利益,雙九也很有可能會這麼做。”

  少年張了張嘴,默然不語。

  他的容貌是場災難,他當然明白。正因為如此他才更加想要得到權勢。本以為遇上他這樣智謀深沉的男子能幫到自己,不想結果是自己反被算計了。想到自己為了幫他而裝扮成下等的商人,離鄉背井,甚至還落得逃亡的下場,少年的臉上一陣鐵青。

  “你竟然出爾反爾,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你走的!”說話間他已經走上前來,一把扯住男子的胳膊,掀起他的衣袖,打算將他包紮完好的布條拆去,露出裡面的傷口。

  男子任由他忙著,忽然大聲笑了起來:“你看,你果然是不適合做西戎王的,若是你有那心性,此時就該一劍殺了我,或者再在我身上捅幾刀,只是以這樣的方式來加重我的傷勢,還是太善良了。”

  少年停下手,咬著牙瞪他,臉色一陣青一陣白,說不出半句反駁的話。

  恰在此時,身後的房門被砰的一聲撞開,焦清奕跟在小二身後進了門,站在門口掃視了一圈,看到窗邊的男子,怔愕地睜大了眼睛。

  沒一會兒秦樽領著人馬噔噔噔地上了樓來,老遠就在喊:“來了,來了,也不知道什麼事兒,非要我帶著人來!”

  待擠到焦清奕面前,隨便朝內看了一眼,只看到一抹耀眼的水青色,當即認出那恰是之前在商鋪裡見過的少年。

  離得近了也看的清楚些,他皺著眉思忖了一瞬,忽而恍然地指著少年道:“我說怎麼看著那麼眼熟,上次西戎王把子都兄和世子請去時,他就在那兒,不就是金玨的弟弟嘛,怎會來了這裡……”

  話音驀然頓住,他的視線落在窗邊的人身上,眼睛頓時睜得老大……

  ※ ※ ※ ※ ※

  寢宮內燈火通明,宮人們進進出出。

  安平站在梳妝鏡前,由著一名嬤嬤指揮著宮女為她穿上大紅的嫁衣,小腹已經微凸,宮女們不敢多看,只小心翼翼地問道:“陛下,可覺得滿意?”

  “尚可。”

  宮女舒了口氣,旁邊的嬤嬤便趁熱打鐵道:“將那件外裳也拿過來給陛下試試。”

  連忙有宮女捧著厚重的外裳過來,安平擺了擺手:“不用了,反正不過幾個時辰又要穿上,還是免了吧。”

  嬤嬤尷尬地笑了笑:“是。”

  所有人都退了出去,安平在梳妝桌前坐下,盯著鏡子裡的人細細的看著。

  大紅的嫁衣描龍繪鳳,鮮豔奪目,她終究還是抬手掀了一下,衣裳便順著肩頭滑了下去,落在地上,只剩下素白的中衣。

  起身回到書案後,提筆寫冊封皇夫的詔令。

  此事本不該由她親自動筆,但崇德陛下大概是希望她能徹底斷絕過去,其他事情都安排的妥妥帖帖,唯有此事,獨獨交給了她自己。

  窗戶未關,春風時不時地吹進來,帶著一絲調皮的意味,仿佛要打破此間的寧和。桌前的燈火輕輕搖擺起來,在她面前的黃絹上將她的影子拉扯變幻出各種形狀。

  安平提筆蘸墨,在黃絹上方停住,半晌才寫下一句“奉天承運”。

  恍惚間似乎有另一個人也在寫著什麼,她抬眼看去,那道雪白的身影坐在營帳中,冰天雪地的天氣,他圍著炭盆,側臉上嘴角微彎,正提著筆在雪白的宣紙上奮筆疾書。

  剪一尺白雪,作一片雲宣。

  執一管玉筆,繪風華朱顏。

  昨夜有君來見,載我一身相思,霜滿頭,踏流年。

  當從今夜月圓,莫叫斯人不歸,胡雁鳴,芳華歇……

  她閉了閉眼,再睜開,仍舊是那忽明忽暗的燭火,真實的還在眼前。

  正事倒沒荒廢,已經寫了一段。她順著下面寫下去,寫到名字時,又頓住,半晌才又落筆,緩緩寫下名字,順從本心。

  圓喜進來伺候,見她已經寫了詔書,料想已經接受了即將到來的大婚,心裡稍定。畢竟這意味著她接下來的生活能漸漸回歸到最初了。

  “明日念詔書的時候提著神。”安平忽然提醒了一句。

  圓喜怔了一下,以為她是怕婚禮出差錯,連忙點頭應下。

  “對了,陛下,西域各國都派人送了賀禮來,您要不要過目?”

  安平起身朝內殿走:“不用了,朕想休息了。”

  “呃……”圓喜小聲道:“西戎也送了東西。”

  安平停下了步子:“拿來看看。”

  圓喜轉身朝外走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了,手中捧著一隻彩繪的漆盒,遞到她跟前,還不忘寒磣了一句:“送這麼小的禮,一看就是上不了檯面的!”

  安平忽然笑了一下,伸手去揭蓋子:“人家戰敗了還肯送東西就不錯了。”

  盒子打開,兩人都愣了一下,原來是一塊玉石,正是安平當初送的那塊。

  “真是傲氣的很,最後連這個也退回來了。”安平掩上盒子,笑了笑:“西戎已送了國土給朕,夠了。”說完逕自朝內殿去了。

  圓喜托著盒子左右看了看,撇撇嘴,不置可否。

  過去的事情終究是過去了,不管怎樣,那個曾經讓他看不順眼的少年侍衛已經徹底消失在視野裡,過個十幾二十年,只會成為腦海裡偶爾閃過的一個殘缺的片段罷了。

  人生總是匆匆的。

  他趕緊朝外走,打算趕回去眯一覺,還有幾個時辰就要忙著大婚,這會兒才更是匆匆呐!

  皇宮外,守門的侍衛正攔著焦清奕好勸歹勸:“焦將軍,這都什麼時辰了,您要入宮求見,除非有權杖或陛下手諭才行啊。”

  焦清奕也知道宮中規矩,可是此時不阻攔就來不及了啊。

  “這樣吧,你放我進去,出了事我來擔著,如何?”

  “唉,將軍您就別為難屬下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明兒是什麼日子,此時正是守門最為嚴格之時啊。”那侍衛指了指黑乎乎的天幕道:“將軍再等等吧,您看還有幾個時辰便要天亮了,屆時屬下再去為您通稟如何?”

  焦清奕急得不行,見他推三阻四,忍無可忍地甩了一下袖子就走:“你自己等著吧!別怪本將軍沒提醒你,到時候自有人找你算帳!”

  侍衛看看身邊的同伴,無辜地摸了摸臉頰:“屬下是按規矩辦事啊。”
作者: cve1130    時間: 2011-9-15 04:05 PM

七十章
               
  五更天剛至,皇宮便蘇醒了。

  宮人們挑著燈籠準備著,四處穿梭,忙而不亂。

  安平已經被伺候著起身,兩排宮女奉著服飾頭飾分列在側聽候調遣。另有幾名宮人伺候著她梳洗打扮,描眉畫唇,修飾容顏。

  繡著龍鳳紋樣的鮮豔喜服穿在了裡面,外面罩上厚重的禮服。莊重的纁紅色,領口、袖口和腰帶紋著玄黑龍紋。肩側至臂彎處另有水紅伴黑的絲線織繡鳳紋。玄,黑中揚赤,象徵蒼天;纁,黃裡並赤,以示大地。髮髻高盤頭頂,未戴鳳冠,仍舊佩戴了帝王冠冕。這一身裝束,軟硬皆含,極盡其能地彰顯著大樑第一位女帝的嬌媚與威嚴。

  一直忙到天亮,總算是準備好了。安平只是安靜地坐著,仿佛是個局外人,只是等待著去履行自己的職責。

  圓喜過來稟報說百官已經到列,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已經到了前殿,太皇太后還要晚一些才到。

  安平聽完後忽然問了一句:“齊大學士可到了?”

  圓喜自然是留著意的,點頭道:“到了。”想想又補充了句:“並無異常。”

  安平擺了一下手,示意她知道了。

  太陽剛升起不久,宮中派來的禦攆便到了太傅府的大門前。

  府內也是忙亂一片,直到此時才算是稍稍回歸平靜。劉緒一身紅衣走了出來,金冠高束,神情卻有些茫然,不見半分喜色。

  好在附近都是官邸,圍觀的人不多,他這模樣倒也未曾引起別人注意。

  劉珂送他到了府門口,只象徵性的叮嚀了幾句,便揮手讓他上車,像是不忍多視一般。

  劉緒朝他拜了拜,轉身上了車攆。

  直到車駕漸行漸遠,劉珂才歎出一口氣來。

  他知道兒子這一生已經沉寂了,背著自責,永遠活在包袱裡。曾經最期待的東西,如今成了枷鎖。

  莊重的禮樂奏響,幾百禁軍開道。京城大街水洩不通,百姓們爭相一睹這百年難得一遇的皇夫冊封大典。

  明黃綢子裝飾的禦攆在黑色潮水般的禁軍護衛下朝前緩緩駛去,眾星拱月一般。隨風輕舞的紗幔時不時的撩起,露出當中端坐著的紅色身影,像是一塊耀眼的寶石。

  人群隨著禦攆朝前湧去,歡快的,好奇的。有人豔羨,有人憧憬,有人只是觀望。

  街頭熙熙攘攘的人群像是湧向宮城的潮水,街尾卻有人止步不前。黑衣冷面,仿佛一塊積年不化的冰雪。跨馬凝望,目光惘然。紗簾後的紅色人影漸行漸遠,化作她心頭的一顆朱砂痣……

  緩緩行進的隊伍在進入宮城範圍後歸於安靜,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直到前方有人高聲呼喝:“劉慶之,你下來!”

  隊伍猛然停下,劉緒揭起紗簾望去,焦清奕從馬車上躍下,怒氣衝衝地瞪著他,隔著老遠也能看出他眼下一片青灰,顯然是沒睡好。

  隊伍領頭的禮官自然認識焦清奕,轉著腦袋在他跟劉緒之間看來看去,不知道該怎麼應對。

  劉緒奇怪道:“怎麼了?”

  焦清奕沒有回話,只稍稍側過身子,秦樽扶著一個人緩緩走下馬車,站定之後朝他望了過來。

  劉緒的視線掃過去,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記悶棍,瞬間雙眼大睜,呆在當場。反應過來後,連忙跌跌撞撞要下車去,幾次差點摔倒……

  ※ ※ ※ ※ ※

  自安平登基以來,這是宮中第二次有這樣盛大的慶典。

  正殿外,紅綢從地上直鋪到殿門前。百官分列在臺階兩側,禮樂在上空盤旋不散。

  安平被左右宮人攙扶著走到臺階高處,身後是左右各八名端莊秀麗的朝廷命婦。陽光落在她眼前垂著的珠玉上,瑩瑩地搖晃出耀眼的碎光。隔著十二旒珠望下去,遠遠的,宮門方向駛來了禦攆。

  她垂下了眼簾。

  禦攆由八匹駿馬拉著,駛過長長的紅綢,隔著三層三疊的臺階,在下方停住,紗簾輕舞,映出裡面端正坐著的紅色人影。

  齊簡迅速地看了一眼,又收回了視線,只盯著鞋面。他身邊的劉珂只覺得萬分尷尬。

  另一邊的佇列裡站著周漣湘,她卻在看著安平。

  齊遜之沒有回來,陛下為何要嫁與他人?她實在想不通。

  林逸站得離禦攆較近,卻沒有多看,只是仔仔細細地掃視了一圈在場的百官,始終沒有發現秦樽和焦清奕的身影,心中微微訝然。

  樂聲驟息。圓喜托著冊封詔書邁下臺階,直到最後一層高處停住,展開黃絹朗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有子美德,承貴彼方。今受詔諭,入宮扶主。琴瑟和鳴,鸞鳳相對。皇天后土,佑我大樑。特封齊……”

  話音驀然頓住,圓喜不可思議地瞪圓了眼睛,額頭浮出了冷汗。

  昨晚安平的話忽然浮上心頭,叫他念詔書時留意著,原來是因為這個!她竟然寫的是齊遜之的名字!!!

  這這這……叫他怎麼念才好?照著念是錯的,不照著念會不會事後被問個抗旨不遵之罪啊?

  他這邊猶豫掙紮著,那邊百官已經發現不對勁了。齊簡看了一眼身旁的劉珂,這下換他尷尬了。

  等在殿中的崇德陛下和東德陛下忽然聽到外面沒有聲音,也有些奇怪,當即就要打發人過來詢問,忽然又聽安平高聲道:“直接念後面吧。”語氣裡有幾不可察的悵惘。

  圓喜抹了抹汗,總算逃過一劫,跳過了名字,繼續念道:“賜一品親王爵,封號清平王,歲俸銀萬兩,祿米萬斛,封地長安洛陽二郡,攜轄京都。欽此——”

  伺候在車攆旁的侍從立即挑起正前方的紗簾,裡面的人早已屈膝跪下,左手按住右手,緩緩叩首到底,手置膝前,頭置手後,稽留多時,行了稽首大禮。

  圓喜複又高呼道:“請清平王入見——”

  挑紗簾的侍從又去側面揭開紗簾,伺候著車中人下來,不知為何,伸出去的手臂竟都有些顫抖。

  安平終於抬眼去看,紅色的衣擺一點一點從車內延伸出來,靴子緩緩地踩到地上,他站在車攆旁,朝她的方向仰望過來。

  大紅的喜服宛若天邊晚霞,他的髮絲簡單地垂在肩後,隨著衣袂在風裡翻飛時,張揚濃烈,像是濃墨在紅綢上潑出的山水。而他本人恰是這世間最為驚采絕豔的一筆。

  天地仿佛在此刻靜止,安平瞬間呼吸一窒,微微張了張嘴,說不出半個字來。

  頎長的身姿像是挺立的勁松,他一手提著衣擺,一手垂在身側,腳步輕緩而沉穩地邁近。目不斜視,蒼白瘦削的臉上,眼光悠遠如同瀚海,嘴邊帶著一抹笑意,淡然沉靜一如當初。

  官員們全部震驚地說不出話來。周漣湘第一次失態到要以袖掩唇,垂頭時,眼裡微微泛濕,嘴角卻帶出了笑容。林逸執了妻子沈青慧的手,輕輕笑了笑,大概是從那人身上懂得了更當珍惜眼前的道理……

  齊簡被左右的周賢達和劉珂架著才不至於暈倒。而那人真的就那樣出現了,猝不及防的,卻又堅定不容忽視地走入了他們的視野,讓所有人都以為是個夢。

  直到擦身而過時,看到他朝自己遞來一記歉意的目光,齊簡才總算確定自己沒有看錯,頓時眼裡又開始濕潤,嘴角卻忍不住上揚著,又想哭又想笑,只好再次垂下頭去盯著腳面,免得失儀。

  禮樂又開始響起,安平揮開身邊的宮人,提著衣擺一步一步往下走。彼此之間曾隔著一座奈何橋,如今距離正在一步步縮短。

  終於快要接近,她停下了腳步,只怕面前是個夢,一旦驚醒,便要回歸現實。

  幾步之下的臺階,他緩緩走近,被風揚起的碎發下,額角處露出一小塊方形的白疤。到面前停下,他伸出手來,手腕上幾道結了疤的傷痕也趁勢露了出來。

  直到此時安平方知此間不是夢境,夢境裡的他當完好如初,而不是傷痕累累。

  而他只是微微一笑,低聲道:“陛下,我回來了……”

  四肢百骸都因這一句而鮮活了過來,安平心潮湧動,臉上甚至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迎接他,最終只是笑著點了點頭,眼裡微微閃著晶瑩,將手遞進他的掌心。

  她甚至完全不想問他為何會出現。手被他握著,滿是溫熱的觸感,此時的他是真實的,即使一身傷痕,但終究是好端端地站在了她的身邊。

  他也不詢問為何她會突然嫁與他人。過去的戰爭和殺伐仿若一夢,生死都是那般難以逆轉的大事,而他們即使此時站在這天下的頂端,也只是芸芸眾生中一雙相愛的男女,會為生離死別心如刀絞,亦會為劫後重逢慶倖珍惜。

  安平心中內疚,又反手握緊了他的手。

  原諒我先回京城,原諒我紅妝待嫁,原諒我用這樣的方式逼著你自己艱難地出現……

  她是帝王,顧全皇室顏面,維護自身威嚴。可她也是蕭安平,從不任人左右,一切都默默鋪陳計畫,將所有掩于平和之下。如今放手一搏,與天豪賭,只賭他會拼盡全力地趕回來。

  原本已快要認輸地叫停這場大典,卻終究還是贏了。

  他又回到了她身邊。

  長久以來,所有情緒都必須壓在平靜的外表下,已成習慣,難以更改。之前滿心傷痛,她都不曾流過點滴淚水,甚至如今眼中也只是微微的濕意,淚滴尚未凝成,已融化在笑容裡。

  腳下的臺階是多年以前年紀尚幼時便一同走過的,今後也將一起走下去。拋卻喜怒哀樂,這只是一種固執,任此後紅塵阡陌,韶華蹉跎。

  古老的周禮樂章錚錚流淌,二人相攜著朝上走去,巍峨的宮殿前,高不可及的臺階上,留下兩道並肩的紅色背影,衣擺曳地,絕唱天下。

  無論心裡多麼翻滾洶湧,皇帝陛下的臉上除去微笑,仍是一片平靜。鐘聲嫋嫋中氣勢凜然,威嚴莊重,端不可侵。身側之人與她並肩共行,偶爾彼此對視一眼,緊握的手再也沒有鬆開過。

  百官恭然下拜,梁國皇帝的大婚至此才算正式開始。

  此後江山大好,一生榮光,與子共用……

  宮城外,焦清奕在秦樽的怒吼中扒了他的外衫披在劉緒身上,順勢拍著他的肩道:“為安慰你,我決定去請你喝酒。”

  劉緒聽著宮內響起的悠揚禮樂,忽然颯然地笑出聲來,胸口鬱結已久的沉悶都在這陣笑聲中化為了暢快:“好!去喝酒,今日當大肆慶賀一番才是!”

  幾人轉身欲走,忽然看見不遠處有人端坐馬上看著這邊,目光直直地落在劉緒身上,眼神帶著幾許愕然,又帶著幾許憐惜,更多的卻是一種釋然。

  劉緒微微一愣,繼而又笑了出來,如陰雲裡沖出的一縷陽光:“郡主若不棄,不妨一起去吧。”

  ……

  大禮終成,紅燭高燃,回歸平靜的殿內,床前依偎著兩道身影。

  在沒有見面之前,彼此都有千言萬語想說,真的到了這刻,卻又化作默默無言。

  直到齊遜之忍不住輕笑出聲,才打破了這沉凝的氣氛。

  “陛下是故意在詔書上寫了微臣的名字麼?不曾想陛下對微臣用情至深已到如斯地步,真是死了也值了。”

  安平幾乎下意識地就想回敬回去,可是聽到那個“死”字,最終只是誠實地點了點頭,轉頭凝視著他的雙眼,輕聲道:“若無此變故,朕對你大概還是與子偕老的一個承諾,而如今歷經別離,方知你我已是死生契闊。”

  齊遜之怔怔地看著她,眸光浮動,最終化為一縷笑意,展臂緊緊地擁住了她,隨之細碎的吻便落了下來。

  濃重的相思匯成火熱的深情,直到彼此氣喘吁吁,安平笑著推開他,執著他的手撫上腹間。

  那雙動人的眸子又浮現出了層層驚訝,繼而是滔天的歡喜……

  最美的歌謠無外乎死生契闊,與子成說;最美的承諾不過為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如今它在煙火耀光的帝宮上方悠悠鳴唱,仿佛已持續了千百年之久。

  許你一世情深,慰我幾生守望。

  驀然回首,青梅已成熟蒂,滄海化為桑田。那人卻一直都在,也許會偶爾沉寂,卻從不曾遠離……



雙九番外

  十四歲之前,我的日子都過得十分舒心。

  我的母親是漢人,準確的說是我父王的俘虜,但這並不影響父王對她的喜愛,加上我乖巧懂事,他對我們母子一向寵愛有加。

  我自幼習文學武都極有天賦,父王曾于眾人跟前直言不諱地說過我最像他,必然能成大器。然而長在蜜罐裡的我不知人心險惡,以致于後來父王去世,大哥金玨將母親活活砍死,我才知曉過往不過是繁華一夢。

  我被父王的心腹余冀護送著逃往梁國,九死一生。

  到達那日,恰是九九重陽節,幼時常聽母親提起,如今她已不在我身邊了。

  為拋卻過往,我徹底丟了西戎名字,化名雙九,藏身市井。

  護送我來梁國的余冀武功十分了得,他將我帶到梁都,一直試圖尋機求得梁室幫助。如今西戎國內為爭奪王位,幾個兄弟已經亂成一團,正是好時機。

  奈何梁宮高遠,無門無路,根本無法得見梁帝。我們又不放心將此事假手他人,萬一被金玨發現行蹤,必然會惹來追兵。

  就在此時,我們偶然結識了趙王蕭竛。

  在他的安排下,我與余冀都進入了軍營,兩年後分別被選入了禁衛軍。

  雖然是兩年時光,我卻感覺過了很久。中間多少磨礪,多少艱辛已不想多言,如今說起,只是一語帶過的事情而已。

  安平殿下的名號,我早有耳聞,她在京中的風流名聲已不是一日兩日了。

  那日趙王府的春日宴,她興致所至,忽然前去。那時我剛進入禁軍不久,怎麼可能有資格去護衛她?趙王府的管家給我送了信,我便順勢也混入了趙王府,借機接近她,果然引起了她的注意。

  之後趙王動用人脈將我安排入宮中禁軍營,又特地策劃行刺她,我趁勢現身,終於順利留在她身邊。

  彼時金玨已經順利登上王位,他的心狠手辣果然奏效了。

  趙王早已與我約定好,假意與金玨合作,換得他信任,待他日我奪回王位,必傾全國兵力為其登上皇位開道。彼此白紙黑字,畫押生效。於是他很快便將崇德陛下夫婦身在青海的消息透露了給金玨。

  後者自然大喜,很快便揮兵而去,希望擒住二位陛下來要脅身為監國的安平。奈何詭計被其識破,兵力大損……

  計畫雖然遭了破壞,對金玨的慘敗我卻大感爽快。同時相對的,我對安平也越發欣賞,這個女子實乃人中龍鳳,若能與我比肩,共治天下……

  我曾這般認真的想過,很多次。

  一直以來,我都以為是自己的容貌讓自己這般順利的留在了她的身邊。

  在齊府被蜀王刺傷時,還以為她那焦急的神情是真的對我有意的。甚至是她送我玉石時,我都還懷著這樣旖旎的心思。可惜,在戰場上她直接拆穿我時,我才知曉她一直都在懷疑我,之前的一切不過是在做戲。

  怪只怪我意志不夠堅定,她一顰一笑,灑脫自然,無心一眼,便換我一世淪陷。

  金玨向安平求親誰都能看出是緩兵之計,我自然要破壞他的好事。與西戎聯姻不錯,但只能是跟我。我甚至都計畫好,一旦生米煮成熟飯,便主動向安平坦誠身份。之後與她聯手,共踏山河,什麼趙王金玨,統統都滾一邊去!

  然而那晚,她支走了我,偏偏招來了齊遜之。

  直到此時,我才注意到此人,很明顯,他早已注意到了我。

  很多年後我還總忍不住想,當時的我還是太年輕了,論心機智謀,都無法於自小便在宮中摸爬滾打的安平陛下和齊遜之相比。他們都是經歷過無數陰謀詭計的人,而我的人生裡,敵人除了金玨,似乎只剩我自己。

  我開始試探齊遜之,試圖讓他在安平面前露出狐狸尾巴。但他委實奸詐,竟然寧願受傷也隱藏著實力。

  後來連余冀也被驚動了,有一晚他來找我,對我冷嘲熱諷。我自然明白他是希望我早些清醒,可是我卻對他搬出了身份威嚇。

  大約是不願承認自己做法的不成熟,我當時的確是因為安平而嫉妒齊遜之了……

  這嫉妒到了邊關戰場,才變得尤為清晰。

  無數次看見安平從他的帳內進出,無數次看見二人共桌同食,也無數次聽見他們之間的甜言蜜語……

  不願承認,但安平的確在乎的是他。懷裡的玉石成了恥辱的標誌,我終究是可有可無之人。

  在戰場被安平揭穿的一刻,我心如死灰,滿心惶恐。不是因為暴露了身份,而是因為猜到了身在京城的余冀會有何等結局,更是因為我即將站到安平的對立面,從此再也無法行走在她身側……

  之前蒼天負我良多,如今連心裡最後一絲希望也被掐滅。於是在齊遜之追著我到塔什城時,我下定了決心,要讓他也嘗嘗這樣的滋味。

  安平這樣的女子我若得不到,其他人也別想得到!

  我故意趁著大風雪的時候突襲,並未帶多少人馬,因為我知道齊遜之之前受的傷還沒好,此時能指揮應對的唯有劉緒。我故意抓住了他往魔鬼城拖,齊遜之果然追了過來,還真是兄弟情深呢。

  這樣再好不過,我與烏圖二對一,還怕拿不下他?

  齊遜之果然氣力不支,這樣的大雪天氣,唯有我們適應嚴寒的西戎人能行動自如,他一個坐了那麼多年輪椅的人,武藝再好,體力也是跟不上的。

  最終在被我挾持住時,他竟然還要留話給安平:“告訴她……像以前一樣,先走吧。”

  我冷笑,毫不遲疑地拖著他進了城。

  他本以為我是要當場殺了他的,但是他錯了。余冀的命,雅雲的命,我都記在了他身上,他只是一死,怎能洩我心頭之恨?

  我在他身上留了大大小小無數傷痕,甚至還劃傷了他的額角,仿佛是對囚犯刺字,那是一種侮辱。

  那日我舉著劍威脅地指著他的雙膝,冷笑:“你之前不是一直裝瘸麼?不如孤王成全了你。”

  本以為他會害怕,誰知他聞言竟也笑了,似乎十分得意:“擔心我逃跑便直說,何必用這拙劣的藉口?再說了,安平就是因為我這腿疾才一直對我念念不忘,你這般做,倒真是成全了我了。”

  我恨得咬牙切齒。他以為自己很了不起麼?就算雙腿健全,也休想逃離!

  最終手裡的劍刺在了他的胸膛,看著他渾身上下血跡斑斑,我才滿意離去:“就算留著你的腿,你也別指望逃走,別太高看自己了!”

  在快過祁連山之前,我故意每日讓人去他面前稟報安平尋找他的消息,就是要讓他體會那種心急如焚又無法離開的痛苦。在聽到安平為他發兵十五萬搗毀魔鬼城時,我忍不住一劍刺在了他的左胸口,堪堪幾寸,差點觸到心臟。

  他慘白著臉什麼也沒說,只冷笑了一聲便暈了過去。

  我最恨他這模樣,任何時候都淡然篤定,他憑什麼?!

  但這次,我知道他已經快撐不下去了。

  我本想著折磨他到死方才會甘休,但後來想到西戎的前程,又決定留著他去跟安平談條件,但我萬萬沒想到他會那般狡猾,竟早就勾搭上了我同父異母的弟弟金瑋。在他奄奄一息之時,救了他離開的人恰恰就是我的這位弟弟。

  金瑋長相貌美,不知被多少西域王族之女惦念過,甚至曾經金玨還想把他送去給安平。如今為了西戎的未來,我也動了拿他來與西域某國聯姻的念頭,但還沒提出來,他便已經帶著齊遜之叛逃了。

  金瑋的母親生前是西戎貴族,十分有地位,他本人雖然懦弱,手下權勢倒也不小。加上我剛剛為王,根基未穩,他這一走,我甚至是在好幾個時辰之後才得到了消息。

  我震怒非常,一面穩定內局,一面決定親赴梁都求和,順便追捕齊遜之。

  大概是齊遜之太精於隱藏,我竟然一路到達梁都也未曾找到他們一行人的蹤跡。

  梁國與西戎這場大戰後,所有梁國百姓都對西戎仇視萬分,甚至連驛館也不予接待。我跟一個手下坐在茶攤前晾了許久,才決定找間客棧住下,之後再去找門路遞國書。

  茶攤裡有人在說奇聞異事,我聽到了自己的故事。故事裡安平與我成了生離死別的一對,甚至她發兵十五萬搗毀魔鬼城也是為了我……

  我忍不住想,若這故事是真的就好了。

  可惜最終的結局是,她連見我一面的機會也不肯給。我幾乎花費了所有盤纏才遞送上去的國書,她只是一句送回齊遜之,否則免談,便徹底斷絕了過往。

  多說無益,我提筆給她留了封信,終於還是一事無成地回了西戎,徹底地退出祁連山外,忍受寒涼寂寞……

  但是我在信中很明確地也斷了她的念想,我說:“齊氏已歿,罷念。”

  罷念,是對她說,亦是對我。

  可我沒想到會那麼快就傳來她大婚的消息,她不是對齊遜之念念不忘的麼?為何我剛說了他已死,她就緊跟著嫁人了?

  我派人打聽了,她要嫁的是劉緒。

  我只覺得好笑,真是不要臉,齊遜之救了他,他倒反過來要娶了他心愛的人。若是齊遜之有命回梁都,不知該作何所想?

  想到這裡,我的心情竟然變得很好,甚至不打算追究齊遜之逃走之事了,想到那三人最後見面的場景,簡直有種毀滅一切的快感。然後我找出那塊玉石,命人送給安平做賀禮。

  我的身邊不要留下任何有關她的東西,那樣我就能真的忘記她了……

  祁連山外的風雪寒徹心扉,灰暗的天空似乎從未明亮過。這塊貧瘠的大地,我要試圖養活我的國民,試圖壯大我的軍隊,然後等待下一次崢嶸戰場的相見。

  我裹著厚厚的大氅,踩著積雪從山腳下經過。一腳一腳走得很緩慢,身子儘量挺得筆直,耳聽四路,眼觀八方,一如我當初在梁宮中保護那人時的模樣。

  此後千年萬年,滄海桑田,我也永遠是這般的姿態,無論她還記不記得,無論我是否已經忘記了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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