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莉討論區

標題: 【短篇小說】【徵婚啟事】【更新∥檸檬派與小王子】 [打印本頁]

作者: wind1117    時間: 2013-9-16 04:15 PM     標題: 【短篇小說】【徵婚啟事】【更新∥檸檬派與小王子】

本帖最後由 wind1117 於 2013-11-19 10:10 AM 編輯

《徵婚啟事:完好如初的夢境》


這是妳第十九次登入修改徵婚啟事的內容。

已經懂得這個展示標售一樣的潛規則,什麼樣態和舉動都要恰如其分不能越矩.,那如樣品屋一樣嶄新而光潔、沒有被任何生活感汙損過的自我推薦,是誘捕趨光性蚊蟲的光源,把用標準的程序美化過的自己上架,不必有血有肉,保持每個字句都是弧度和彎角都精雕過的瓷器,暫不公開是這個平台和所有用戶最正當的勾結,不管你在愛情裡曾經是怎樣狼狽的失敗者都給我挺直腰桿維護最好的姿態,這是徵求而不是乞討。

雖然此時妳正把修了半鐘頭微露乳溝的自拍照上傳的時候,其實戴著學生時期就留到現在的黑粗框眼鏡,剛洗淨還有水氣的長髮用三組一百塊的便宜塑膠夾毛躁的盤起,穿著已經淘汰成居家衣寬鬆的細肩帶背心和紅格紋的四角褲,臉上敷著平價面膜,雙腳盤坐在電腦椅上下意識的搖晃,還努力的掙扎克制到底要不要把剛開冰箱看見的那最後一支紅豆冰棒拿來當宵夜。

此時的妳和照片裡的人的關聯,唯獨目的唯獨特性,是最親密長遠的共謀者,讓她下達指令糊化焦點導入暗號,每一個意願者的留言往返,都是精心盤算每一步的棋局,每天應對進退謹慎挪移,都必須增進他渴慕妳完全暴露的想像,隔著鞋搔癢,這段過程讓妳擬訂在什麼時後要發揮獵人亦或是獵物的特性,相互躲藏、相互牽制,充滿慾望又不能驚動任何多餘的聲響。

除了暗示,只在閉封的房間裡開出一個足以窺視的小洞,不攤牌就無法進入,彼此都還保留著守密權利的完全疏離,還可以把一切算計都在暗處培養,他可繞過妳妳可以避開他,不絕對的掌握權勢也不完全服從,這樣破局時即可把一切歸咎於對方期望的過度投射,輪流作莊玩這一場上了膛的賭局。

不累嗎?

但妳實在無法忍受了,前一個男人幼稚、專裁、任何承諾都口說無憑還比妳矮,沒有一處能相似對照妳的期望,但他是妳整段青春時期的複印,讓妳得以在喊出聲時得以和自己的回聲對話,一條可以隨時對各式的索求滲漏回應的細縫,能完整的交付所有來獻祭,過度的盛放私欲,放縱的犧牲和受苦,漫無目的卻歡快,和對方雙向而赤裸的連結,共享共有彼此的一切,隨時都沒有顧忌的出走和抵達,就算那裡,只是個架有意像的展望,另一個更空虛的地方。

在這個不怎麼樣的男人身邊的妳讓妳好迷戀,妳渴望在每個睜開眼的清晨妳都可以再模仿她的習性、複製她甚至重新成為她,能保留眼神裡無所畏懼的侵略性和充滿一切可能性想像的景象縮影。

但沒辦法青春已經做出裁決畫了一條界線將妳排除,那不是靠任何分泌物一樣私密的保有少女情懷或高超的化妝技巧就可以重新拼接,妳已經被鍛鍊、被編寫和修改、深知必須和幻想保持距離而在中間長出了一層不能過於親近的薄膜,就像淋過了最炙烈擁抱的戀人身上的雨,最後還是要匯聚回水溝裡一樣,妳已經開始了穿越另一個階段的流向。

今天妳和一個已經在平台上互聊了三個月的婦產科醫生見面,如妳所料他的髮際線有點高,衣著得體的無聊,長像呆板憨直,平庸的像一堆凹缺土色馬鈴薯的其中一顆,就算長了芽也不會輕易讓人發現。

他必須值下午到晚上的班所以你們約了一起共進早餐,妳看他咬著培根蛋吐司一邊和你分享他昨晚的一個女病患在舌頭上長了嚴重的菜花,是的他真的是個好人,職業出眾說話溫吞緩和,彷彿一部沒有多餘驚喜和重大變故的電影,妳可以安心平和的觀賞到最後,但是妳發現妳一直沒辦法阻止自己虛應的應答,好動用所有觸角般敏銳的探查出能讓妳拒絕他的缺點。

你發現他有點口臭,時常作息不正常被壓力侵透的那種苦澀的臭,不行妳希望能和妳共度一生的伴侶能在睡前替妳朗讀一首妳最愛的詩,而口臭會讓浪漫失去說服力,妳的姐妹跟妳說老實可靠跟無趣是互相依生共存的,妳不想跟無法處理的無趣過一生所以不行。

就是不行,妳明白妳無法跨步出去的原因是妳永遠不想找到理由來說服自己,妳無從想起年輕的時候妳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跳上一班沒有終站的火車,還可以陶醉在流浪者一樣奢侈的幻覺裡,直抵妳從沒理解過的世界。

一切已經跟幸福徹底的失去關聯,妳明白了自己的底線。

和魯莽無底的青春就在此刻訣別,妳現在是一個更世故、有了空間限制的容器。

回到家之後妳再度打開電腦開始第二十次編輯徵婚的條件,妳在興趣欄上勾選了烹飪這個選項,然後滿足的笑了起來,因為那個馬鈴薯醫生說他希望每天回家都可以吃到妻子親手做的晚餐,彷彿多挖掘新增一個條件妳就可以離那個誤差值最小的期盼越來越近,不停的更新增建謊言的強度,讓妳的條件就像能親手解開妳胸前的鈕扣那樣吸引人,在暗夜裡最刻意的耀眼螢光色。

妳關起電腦,穿上緊繃的束腿襪,為了讓胸部能和地心引力博鬥妳還買了有塑型鋼圈的內衣牢牢的綁上,躺在床上側身的抱緊印著妳最心儀少男偶像的等身抱枕,走入一切都完好如初的夢境裡。


2013.09.1


作者: wind1117    時間: 2013-9-16 04:16 PM

《徵婚啟事:完整的一半》

她離開你之後,你開始一點一點重建一個新的秩序。

第一次登入徵婚網站你有些無所適從,就像少年初進成人網站時有種夾雜著罪惡和好奇互相牽制的奇異緊張感,填完所有表單你已經滿是濕黏的手汗,在重複檢查時發現你徵求的條件,比自己想像的還簡單。

大概是因為你閱覽了幾個分類的專區看別人的資料當參考時,大家都十分的規矩守份,沒有過於鋪張的特徵,刻意不顯露自己獨特的欲念,總有幾個項目反覆的被徵求以昭顯它在人格裡的必要性,似乎每個人都只想要一個日複一日得以被統計算式歸納的平均值,神秘感和無法被總結分類的屬性都一倂被簡化的需求結清。

決定依賴徵婚網站你反覆思量掙扎了許久,也難以啟口跟任何人商量,你只是希望也許這樣就可以讓關係一開始就在有個共同目標的前提下展開,而不是無意義又漫長的讓時間把所有的預想和承諾磨盡,因為你一直都不是那麼喜歡變化,念舊使你安全,像坐在鞦韆上原地反覆擺盪一個騰空的弧度,只要在時機點將腳放落就可以重回實地。

但等到關係成為舊的、不再是光潔容易辨識的老東西,日子僅剩速寫一樣隨手對待的粗糙,唯有繼續堆放佔位或丟棄置新這兩個選項,念舊只是懷想而無法加入新的想像,只是拋不開慣性的使用模式,你們忽視冷淡和互相錯頻導致的輕盈,無法抓取也無能秤量出解答。

於是她做出選擇,離席讓天秤歪斜,不再反覆的和你一起斟酌加減重量持衡,而你無法獨自肩擔軸心需要的對稱,你只能讓變化如探針一般從外部入侵,隱忍那股深入探取的疼痛,如此無法預期如同你觸碰了電燈開關,卻發現它在你意想不到的時間點裡無法在供給光亮,心臟一樣的鎢絲在每日重複的燃發裡融蝕,不再傳導能讓光熱重新活絡的電流。

一早你仍然被相處了好幾年的老狗泰迪沙啞的乞食聲叫醒,你一睜眼會看到牠兩隻毛絨的前腳搭在床邊,耳朵站立豎起前後擺動,專注聆聽你的每個動靜,你翻個身伸手搔抓牠的下巴,牠就知道你準備起床,會興奮的搖擺短小的尾巴不停的用頭蹭著你的手掌討抱,就算有多少人在這裡以任何名義自由來去,短暫的參與照顧牠的責任,這還是你每日都不會例外的早晨光景。

浴室的燈泡突然在早晨裡燒壞,裡面沒有對外窗你僅靠敞開門投注一個切角的微光梳洗,若是往昔還一起迎接的早晨,你會應著她的叫喚拿起梯子行動力十足的更換,好讓她有足夠的光源能夠仔細的梳妝或幫你慣例的在長滿鬍渣的臉頰塗上刮鬍泡,會養成這個習慣是因為她不喜歡你鬍渣磨搔在肌膚的刺癢感,所以你依順著她在交往的期間總是維持著潔淨的臉,今天你把刮鬍泡擠在手上停頓了一會又沖掉,你想就還給鬍渣自由生長的權利也不錯,就像你不再需要費心的爬上梯子為誰換取光源一樣。

你梳洗完畢站定廚房開始親做早餐,剛開始你很不習慣一切的舉動都只是為了維持和照護自己,這個空間和你都徹底和他人絕緣,把所有的門窗都全部緊密封閉一樣的安靜,沒有人再接應、回覆或反駁你的任何話語和思考,沒有再需要費心保養的溝通習性,或發出雜訊干擾或介入你的決定,你可以自由設立自己體內的月引力間隔出日常運行的潮汐,你洗菜、篩撿,將蛋液打勻,切斷菜葉、下鍋翻炒煎熟調味,灑上一把香料,一嚐就知道這是你喜歡的口味,彷彿你每天一再確認清點與縱容自己喜愛的事物能重新把你和自己一吋吋的拉攏親密起來。

在把炒蛋盛入盤子裡時你突然想起以往她和你對坐在餐桌上,她是個精明聰慧又有想法行動力的女生,吃東西總是整潔快速,當她咬下你幫她準備的熱乳酪三明治時會不自覺雀躍的笑開,用小指腹抹去沾黏在嘴邊的乳酪,孩子般單純恬靜的笑臉,美好的食物總能取悅她,醉心於單純享用的時光,品嚐喜愛的食物讓她回歸簡單,不那麼心機那麼層疊的警覺跟複雜,你在那個時刻才覺得真正與她親近,在餐桌上一切都能無心而自然的發生,你很慶幸,還有能夠應證你曾經有那麼一刻如此靠近她純粹本質的記憶。

這些畫面偶爾還是會像鬆脫的彈簧一樣從你腦中彈跳出來,你不知道這情形會維持多久,如同剛剛在浴室的洗手台磁面邊緣黏著幾根她遺落的長髮,在任它被水流沖進排水孔時你還是花了幾秒想起她站在鏡前上髮捲的站姿和模樣,此時端坐在你腳邊好吃的泰迪滴了幾滴口水在你的腳背上,你察覺之後笑罵著牠將口水用紙巾擦去,你就回來了。

你明白這是突然斷離一段關係初期都會被依存的慣性主導思緒,記憶還重疊了好幾層,你需要時間繼續往上興建,練習轉移與抹銷,似乎她在每個地方留下了一段話、幾個字,等你看見時就重讀一次,直至不再清晰。

離開之前她跟你說「我沒辦法陪你到最後。」你無法回答,因為你也無從丈量究竟走到哪裡才是最後,你沒辦法要求她陪著你到連你自己都無法指認的地方,你只知道就算依靠什麼不確定如磁力一樣的情感緊扣相吸,只要她一背過身你們立刻成為負極,最終只能互相離斥。

你想你會在今晚和徵婚網站談了一個月的對象見面吃飯,你會送她回家,然後你無法再像對待之前追求的伴侶一樣充滿單一乾淨的喜悅,無法再保持只是一種燃點的觸發,會把每一個舉動和預期核對,各自的評斷和設立後續發展的界線,對彼此喜歡的部分不是納入而是條列的徵收,就像耕地之前的燒毀和播種。

也許之後你會有機會用食指撫纏她耳後的頭髮,親吻她的手指或腳踝,她會在擁抱的時後低頭把鼻尖埋入你肩線的弧度裡,你可以用手指腹細數她的骨節,你們會對話、終日一起在日常上相處和行走,她和你爭吵時也許不會哭,也許聲調會高一點,會裸身貼近然後花無法記數的時間穿透你們累積過往的厚度,也不是抵達,你不能確定信任會在哪一個時刻重新發源,能流向填補你此時蒼白的乾裂。

下班回家後你從信箱裡拿回一封你長期認養清寒兒童的慈善單位寄來的信,你資助的是一個印尼的女孩,裡頭附了三張照片和她親手寫下的回信,她已經比你初次拿到她的認養資料時更成長,臉上也總是有著你喜歡的笑容,那些照片有她和你送她生日禮物的合照,還有她專注認真的拿著你送的筆為你寫下這封回信的神情。

她在信尾落下了一句「我會永遠愛您」。

你將目光停靠在這句話上好長的一段時間,你從沒見過她也沒聽過她的聲音或真正凝視她的眼睛,但你願意相信她說的,她會用你交託給她的幸運孕育對你的愛和記憶你的方式,你拿著那封信閉上眼睛將手掌放在窩睡在你大腿旁的泰迪身上,感覺牠的呼吸如同最平穩的海潮般安寂的起落,你只希望不管是已經離開你的或是正要迎向你的,都是能像你此刻一樣深信自己是能被深愛被記得。


是完整的,完整的一半。


2013.09.12

作者: wind1117    時間: 2013-10-30 11:24 AM

《徵婚啟事:琴橋的坡度》

妳搬了一把小板凳到衣櫥門前踩上去,稍微顛起腳把放在最上層那把其實沒什麼重量的小提琴盒拿下來,將圍裙解掉,把狼狽的用鯊魚夾盤起的長髮梳順綁起公主頭,走向半身高的五斗櫃,那是你簡陋的化妝桌,沒有少女般花色鮮豔、用途齊全的整桌保養品,只有一小面折疊鏡,幾罐最基礎的保溼用品,妳拿起收納木盒裡唯一一支有黏上蝴蝶形狀的水鑽髮夾固定在髮圈上,在妳濃黑毛躁的黑髮掩蓋下其實沒有太大的意義,但妳需要一個提醒,要在此時有些不同,讓一直平行在單軌航向的意識接觸到自主權的轉向器,把妳暫時的接引至其他的地方。

妳似乎在提醒自己保持身份規範內的樣態,必須像打樣一般刻意的提供某種標準,偶爾去逛逛平價美妝店的開架彩妝,也只是看,用指腹沾一點試用的眼彩暈抹在手背上,那些混合著亮粉的色彩已經不適合妳,妳沒有局部需要更立體、更突顯或過於捲翹的地方,妳的一切只要摸起來整潔又平滑、甚至有些粗糙都好,再多加任何裝飾都是多於累贅的改裝。

妳已經是一位母親了,是連接著整個家胚芽跟胚根中間的胚軸,支撐著他們向上舒展或紮根,承載所有的重量。                                                                                               

必須把琴放置這麼高處是因為有一次妳晚下班回來看見女兒和兒子沒經過妳同意就把琴拿出來隨便撥玩,兒子還粗魯的把琴弓的弓毛拉扯的斷裂,整個分散,那天下著雨妳撐著傘還必須繞去超市為了搶買限時折價的肉品,全身濕淋又疲憊,走進屋裡黏在臉頰的頭髮還在滴水。

妳非常生氣的斥責他們,從兒子的手中搶回琴弓,他被妳嚴厲訓斥的音量嚇得大哭,好強的女兒則一直在旁邊委屈的告狀說她有一直警告弟弟不可以拿來玩他就不聽,妳都還來不及把已經吸飽水氣的布包放下,便忙著用腳踩著擦腳布從門口開始把自己踩進來的濕腳印擦拭掉,妳覺得這似乎就是自己每天都必須貫徹執行的工作,無法旁觀這些無意義、沒有邏輯的混亂,擦淨歸位之後,又看著這一切每天演練著另一種方式再度失去秩序。

今天休假卻一直只關在房間玩電腦的丈夫,對這一切吵亂根本漠不關心,只是搔抓著蓬亂的頭髮出來上廁所(他甚至還穿著睡衣)的時候隨口對妳說了一句:「有需要那麼生氣嗎?」

彷彿他們只是弄壞了一個毫不起眼的廉價玩具,妳沒有回答,不知在何時妳已經成為老公固定鈕扣的棉線、女兒的鉛筆、兒子的眼鏡那一類只需要具備用途而不用發出聲音的工具,每一刻都必須履行被剪斷、削齊和損耗的責任,妳認為重要的事都是可以隨手撕去黏性不強的紙膠帶。

妳像小學生那樣把琴用兩條肩帶揹在背上,出門前先聽婆婆叨念了一頓她特地去中藥房配來給孫子保養過敏性鼻炎的中藥為什麼都沒有按時吃,妳只是虛應的擺出一副下次改進的樣子,其實妳私底下已經帶兒子去同事介紹有名的耳鼻喉科拿了可以舒緩症狀的鼻噴劑,她總是說西藥都是化學成分會傷身,彷彿妳的做法都是化工的、充滿添加的方式要來混種她最正確的經驗,妳們的關係從你踏進這個家開始就一直是個沒有底的空瓶,空有容量卻無法儲滿任何有質量的情誼,聽她念完妳終於可以一個人踏出家門,走過兩個街口搭上去琴室的公車。

上課的地方是小提琴老師家樓下的公共視聽室,妳的老師是位男性,知道妳是家庭主婦就算妳已經是中級的程度也一直沒有跟妳調漲學費,他身型偏瘦、長相斯文、髮型規矩,穿著簡潔整齊,通常是素面的單色,鍊型腕錶還有別在胸前口袋裡的鋼筆都是簡斂的銀色,聲音和笑容總是淺淺的沒有多餘的熱度。

妳並不會特別想見到他,除了教授的互動之外妳和他一點也不熟識,妳只會慣例的走進教室,和他打招呼,拿出琴與琴弓,他會接過幫妳調音再交還給妳,幫妳調整好譜架讓妳固定好琴譜,他會坐回旁邊的位置上,妳便開始拉奏上個星期帶回家的練習曲。

在妳拉奏的過程他會提醒妳拍子的掌握、只有些微分毫差距的音準,詮釋曲目的力度和方式,他會說:剛剛妳的Fa沒有升喔或Re可以再按的低一點,偶爾走過來拉著妳的弓,跟著妳一起運弓,指導妳能讓音圓滑而不過度擠壓的平均施力方式,妳覺得只有這個時候,才有人願意仔細的辨別妳發出的每一個聲音,也會坐著安靜的聆聽,理解妳手指被錯誤的方式慣養的偏差,告訴妳如何校準和平衡,妳不再是一顆被遺忘在樹梢過了採收季的桃李,只能繼續的懸掛任由這些忽視將妳持續的風乾縮小。

今天他在用妳的琴示範完之後,微微的皺著眉頭從琴頭的地方用水平的視線量丈琴橋的弧度之後對妳說:「妳的琴弦都陷到琴橋裡了,這樣拉的時候會有很多雜音。」

妳早就發現他在用妳的琴的時候,不管他多熟練的控制力道或如何謹慎的換弦,偶爾都還是會發出像風在磨擦葉子的那種低噎細碎的聲響,如同把音符送進碎紙機碾碎一樣一點也不悅耳的聲音。

這把琴是妳在初學的音樂教室,搭配著課程一起贈送的那種品質低廉的琴,每次拿琴去整修微調時丈夫總是說反正又拉的不怎麼樣浪費那麼多錢去修它幹嘛?

妳們會用沉默爭吵,本來就跟這把琴一樣一開始就沒有任何細工品質的關係,一奏出聲就會發出充滿裂痕的噪音,從最基礎的相視水平上開始鬆動,妳已經不明白妳們是怎麼看待對方的,他有查覺到妳們之間變調的音質是源於你們根本一點也不了解對方的這個關鍵觸點開始傾斜,直到今日仍然繼續漠視如繃緊的壓力繼續在妳們本該和諧共奏的情感上施壓,終至嵌陷出好幾道無法跨越的溝槽。

一小時的課程結束,妳慣例的在擦拭琴面上紛落的松香把琴放回琴盒裡時和老師閒聊,都是些不深入也沒有任何實質重量的內容,每次和他說話妳都像在轉動一個密碼鎖,一格一格的挪動轉位,都只聽的見轉輪在內部位移和機械連動的制式聲響,從來沒有得出一組真正能夠解鎖的數字來。

妳每次抓起來聊的話題都和家裡的瑣事有關,上次是洗衣機的觸碰面版被小孩爬上去看上面瓦斯表上數值的時候被壓壞,修理需要很多錢,那時妳好不容易存了萬把塊想要換一把琴,但當時正逢過年,先生的年終獎金因為整個部門沒有達成業績而被砍半,妳只能把包給自己父母的紅包錢扣除之後,把剩下的錢全部充公,一星期後換回一台修好的洗衣機。

那堂課老師已經把他一個不想繼續學琴的學生家長,願意用半價讓出的琴帶來,妳只能故作平靜的試拉過後,和老師說明理由,又原封不動的請他退回去,從此之後每當妳把衣服放進洗衣機,看著水流被強勁的渦漩捲攪出一個漩渦,都會忍不住失神的發呆。

今天妳和他聊到婆婆每次上市場都拒絕不了熟識小販的推銷,都把肉和魚塞得冰櫃滿滿都是,有時都吃到不新鮮了真的很浪費,其實妳知道他只是必須站在妳旁邊等妳收完琴,要關好視聽室的電源和妳一起走到門口把鑰匙還給警衛才會聽妳說話,每次聽妳說這些未婚的他都沒辦法回應什麼,只會維持一貫淺薄的微笑。

他聽妳說話時還一直看著手中不斷振動響起的電話,表情像剛剛看著妳歪斜的琴橋一樣眉間緩緩皺緊,那通電話響到你們一起走出中庭他都沒有接起來的意思,你們之間也絕對不是可以探問這種私事的交情,妳突然想起有一天妳在等他幫妳的琴調音時,曾見過他平放在桌上的平版電腦上正顯示著有在電視上廣告過的月老銀行首頁,妳只瞄了一眼便馬上把目光收回去,心臟瞬間快了幾拍,彷彿妳無意的走到他的窗前,用食指拉開遮蔽百葉窗的一個彎曲的縫隙,窺見他最不想讓人探觸的秘密。

他在把鑰匙還給警衛之前回頭和妳說:「上了年紀的人好像都喜歡這樣,我媽也是,每次開冷凍櫃都要小心會有凍的硬梆梆的肉滾下來。」

也許他只是想告訴妳他並沒有因為電話響而不專心聽妳說話,妳不好意思的笑著和他說再見,妳感謝他,感謝他的仁慈。

回到家才九點十五分,妳想抓緊最後半個小時的時間練琴,妳一邊收拾小孩散落在桌上的彩色筆一邊叮囑在客廳吃婆婆削好水果的丈夫,在妳練琴的時候幫小孩看一下連絡簿,他在妳進房關門之前翹起腳很不耐煩的說:「上課的時候拉那麼久還不過癮,哪一天鄰居來投訴看妳怎麼辦。」

妳立刻把門重重關起來,連譜架都沒有時間立就把課本斜靠在化妝桌上,用僅有的兩瓶保濕乳液放擋住會捲翹的地方,把肩託裝上將琴固定在左肩,希望盡快將琴弓振響琴弦阻絕一切歪斜的和諧造成的雜音,才奏了兩個音外頭就傳來兒子淒厲的哭聲和丈夫叫喚妳的聲音。

妳把琴放下低垂著頭,感覺自己近乎只剩下一個軀殼的薄度,是被這些窒息的熱度燒扁的蠟燭上最後快要傾倒的燭蕊,只要從無理產生的縫隙裡,再吹進一點風勢就足以把妳吹熄,妳突然想起老師那通沒接的電話在他手心裡的震動,緩慢而安靜的攪動出風在磨擦葉子的那種低噎細碎的聲響,如同把音符送進碎紙機碾碎一樣一點也不悅耳的聲音,一個驅逐所有平靜的漩渦。

好想問你啊,妳想。好想知道你在那一刻是不是也和我現在一樣,正被寂寞確確實實的,席捲進去。

2013.10.29

作者: wind1117    時間: 2013-11-19 10:09 AM



《檸檬派與小王子》

我照例在星期五晚上約莫五點半左右到達工作室,換上舒適棉麻材質的寬鬆工作服,把檸檬草花茶茶葉放入電熱水壺煮沸的熱水中,趁著浸香的時間去打掃廁所和把浴巾、浴袍和梳洗用具準備齊全,整理完畢之後茶也已經是可以注入瘦長冷水壺裡的溫度,傾倒進玻璃杯大約七分滿,在按摩床旁邊的一套靠窗小沙發組的原木桌上擺上藤編的杯墊,把茶杯放在方便客人坐下時不碰撞也容易拿取的位置。

將邊角櫃上已經有些萎謝的三枝香水百合換新,在深綠色的葉片形狀瓷盤上點燃錐形的柑橘薰香,將燈光調暗到讓客人展露身體時不會過度的感覺被強制展示的溫和明度,清點今天會用到的按摩油放到床邊的小推車上,我看向小流理台上的電子時鐘將近五十五分了,他都非常準時六點會到達,我打開收音機循環播放的靜心音樂,安寧的旋律緩和播送,整個室內開始像注入到熱水的茶葉一樣,穩重而安沉的氛圍被緩緩的泡開,之後走到洗手台前,把雙手用香皂仔細搓揉、溫水洗淨,這些步驟讓我在這些像備註一樣必須完成的動作裡凝神,準備好疏解和判讀客人全然交付的身體。

三分鐘後電鈴響了,我開門跟他道了聲晚安,他會先把今天為我準備的糕點先遞給我好讓我去冰起來,說是為了補償他每次都選這種會耽誤我用餐的時間過來,臉上的笑容仍然耿直又疲憊,看起來很舊的駝色夾克裡穿著沾滿了他一天勞動的髒汙的鬆垮背心,白色的綁帶工作褲上擦抹著泥土、焊接時火花的燒洞,褲尾繞了一圈水泥噴濺的大小結塊,他總是會很不好意思的把雨鞋放在門口而不放在我玄關的鞋櫃上,我一開始就跟他說沒關係我不介意,但他仍然堅持每次都要踩著自己隨身帶著擦汗的毛巾拖走進浴室門口怕弄髒地板,之後他會先在浴室徹底的梳洗乾淨。

他是單親爸爸,為了照顧五歲的女兒,有一份貨運司機的正職,固定星期五的休假還必須去工地打零工,結束後才能挪出一個半小時的時間來做課程,一直以來他表現出來的都是希望自己是不要發出多餘的聲響,呈現半透明狀態存在感不具體的樣子,這些過於謹慎的動作就像他的殼,能讓他一被驚擾就拉開距離把自己捲藏回那個只能容納他的空間。

他是熟客的一對夫妻轉介紹來的,已經進行了半年的課程,三十八歲的男性,身形粗曠、剃得清爽的三分頭裡已經銀白交錯了一部分的白髮,臉頰和眉骨間的輪廓都是剛硬削齊的切面,有一種不需要細節修飾的樸實和草莽,像根莖強韌、可以在任何環境下生長的咸豐草那一類的植物。

他第一次來的那天下午正是慣性午後天空都會抒發一陣雷雨的季節,渾身的衣物都是被雨點打濕的黑漬,從沒有來過這種地方消費過的他感覺十分拘謹的縮坐在沙發的一角,跟我說半年前妻子留下五歲大的女兒跟自己的好友跑了,「從沒想過這種像最爛的八點檔連續劇一樣的劇情竟然發生在我身上。」他說,聲息像已經枯爛的水草正要分解在魚缸裡。

從此後他就常常會胸悶,一股隔水悶燒一樣緩慢加熱的不適感,那天晚上我沒有安排客人,聽他說了三個小時的話才開始那天我替他安排的課程,我感覺當時坐在那裡說話的他好像是在曲折的丘陵上離群生長的唯一一棵樹,眼見著遠方足以翻覆一切的暴風雨正往他的方向襲來,他只能無所依附也無從躲藏的佇留在原地。

當他脫下衣服時露出了背上大片色彩絢麗的刺青,他也坦然的說,年輕做了不少差點回不了頭的壞事情,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把這段惡瘤一樣難纏的歲月正式切割,但這身刺青就像切口不平整、標誌著那段過往的疤痕一樣,讓他在回歸正軌時到處碰壁,直到這對在經營小型貨運公司的夫妻毫無顧慮的聘請他當貨運司機,才終於讓他僅剩殘枝斷葉的人生得以重新被接納,他視他們為再生父母,比親人還親,關於這段往事他也只在這時像筆尖一樣輕輕沾抹,沒有力道的帶過,彷彿那是一堆長久堆放在上鎖舊倉庫最深處的雜物,已經蒙上厚重的塵灰連他自己都不想再去辨識這段歲月的用途和意義。

我每次詢問他胸悶的狀況是否有緩解一些,他總說他很不會形容、話詞拙窮,只是一直強調「晚上睡的比較好了。」,我判讀過他的身體狀態,重心因為過度使用右側而微微的變形傾斜,皮膚乾燥像失去水分的橙皮,經常性消耗勞力的肌肉緊繃的不停推積著厚厚的疲勞,一個星期會有幾天熬夜送貨所以肝也有些受損,腰椎那裡有年輕時留下的舊傷,如同穿了一根生鏽的鐵釘那樣一壓就痛,我的指腹與手掌的整個觸面必須能夠像在辨別音準,發炎或腫脹或淤塞,聽出他身體在按壓時回應的每個雜音造成的不協調。

我總會先順過他的呼吸讓他的纏結的心神專注在吸吐之間鬆開,今天在用手法鬆開他雙腳的沾黏鬱結之後我請他抬腳試試看有沒有比較輕,他跟我說:「還是沉甸甸的。」試了兩次之後依然如此,我轉而拉了按摩床附的小彈簧椅坐在他的頭後方,用溫熱的兩手掌心輕捧著他的後頸,為了能讓他的氣血流通和放鬆,這中間除了靜心音樂和彼此的呼吸之外沒有任何聲音,我感覺到他的吐息似乎有小頻率的斷續加快,過了約莫十分鐘後他突然開口說:

「你的手實在太溫暖了,抱歉我一安心就哭個不停。」他說,抬起手臂不想讓我看見似的遮擋住雙眼。

「沒關係,就哭吧,原來你心裡有事啊,怪不得腳怎樣都鬆不開,身體可是會很忠實的紀錄你的每個狀態喔。」我起身拿起推車上的小毛巾遞給他。

「真的騙不了人哪。」他逞強的笑著回答,大概還是希望不要看起來太狼狽。

「有時哭出來比較好,你已經很堅強了。」

他捏緊雙拳無法抑止的不停落淚,但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仿佛只是在深夜過境的一場在晨光中就瞬間蒸發、無人查覺的細雨,我反覆的用沾滿草本精油的手指梳順他的短髮,很難形容此時此刻,如此安靜私密,像只隔著玻璃使用唇語交換了最重要的信息,大概是他在訴說如何穿過黑暗的石縫生長那一類的事情。

今天的課程結束的比較早,他沒有急著趕去安親班接女兒,反而坐下來慢慢的喝完我替他倒滿在桌邊的花茶,我從冰箱裡把蛋糕拿出來放在小碟子上,拿了兩枝水果叉一隻遞給他,今天是檸檬派,我跟他說他上次帶來的蛋白霜水果塔也很好吃,將三角狀蛋糕比較大的那一邊轉向他。

他輕聲的笑了起來說她女兒也會這樣,她真的很貼心連安親班的小朋友請她吃的兩塊小餅乾她都會留下一塊用衛生紙包著帶回家給他,她說起女兒的時候表情才會像瓦數不足的燈泡也能燒熱微微的明亮,接著跟我說起最近替女兒念的床邊故事是一本叫小王子的書有看過嗎?我搖搖頭說沒有,我一直不擅與人交際,在最孤獨的年少時就讀過,我沒有把這些事說出口,只是想讓他說話,讓他真正的、不需要抵防戒備的說出他想說的話。

他開始跟我講述這本書,敘述的方法十分簡單笨拙,但他語氣急切興奮,似乎非常的想跟我分享這本書的內容,聽起來好像他真的和小王子周遊了那些星球和那裡的居民對談,明白他的星球和那朵玫瑰都不是最獨有特別的,但小王子一定還是可以在一片花叢中認出那朵玫瑰的吧,他是那麼的喜愛它,一定會努力的記得它每一個莖刺的位置、每一片花瓣彎弧的角度。

說到一半他的電話就響了起來,是安親班的老師催促她去接女兒,他馬上站起身從口袋裡掏出充滿皺摺的鈔票客氣的用雙手遞給我,我送他到門口穿鞋時他跟我說貨運公司的老闆娘替他註冊了徵婚網站,過兩天他要跟一個食品公司當業務助理三十歲的小姐見面,明天可要去買幾件像樣的衣服,說希望下次來能讓我聽到進展順利的好消息,我只是笑著送他離開,他在電梯關門前還提醒我要早點休息,直到電梯的液晶顯示到達一樓,我才折回室內,安寂的室內還有殘留在我舌蕾上檸檬的清香,一種還沒辦法命名的感情也開始散發氣味,像凝乳熟成之前的乳清,清淡不明的時期,準備形成什麼之前的最後一道手續。

我想像起他每次站在甜點櫃前替我挑選蛋糕的站姿和神情,閉上了眼睛,其實啊,我一點都不希望你和那個女孩順利發展下去,我期望你能夠一直回來見我,帶著一塊充滿心意甜度的蛋糕,然後替我把那個故事說完。

2013.11.16





歡迎光臨 伊莉討論區 (http://s03.p03.eyny.com/) Powered by Discu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