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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絞刑架下的祈禱 -【老身聊發少年狂】《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1 10:38 PM     標題: 絞刑架下的祈禱 -【老身聊發少年狂】《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30 02:29 AM 編輯

【書名】:老身聊發少年狂

【作者】:絞刑架下的祈禱

【內容簡介】:

      老身聊發少年狂,治腎虧,不含糖。

      從二十六歲風華正茂的女醫生穿成五十多歲的國公府老太君,顧卿表示壓力很大。

      雖然顧卿同時也繼承了邱老太君的記憶,

      但這個老太君簡直就是鄉野村婦陡然成為豪門貴婦的典型,

      完全沒有多少可以學習和借鑒的地方。

      這個脾氣古怪的老婦人甚至連字都不認識幾個。

      不過也幸好是這樣,顧卿才沒有露餡或者被當成妖孽附身給燒死。

      走路會喘,手老是抖,咳嗽會崩尿,吃點香辣的東西都會胃疼,顧卿表示穿成老太太不幸福。

      邱老太君的嫡孫李銳在陰謀中掙扎著,顧卿決定幫這孩子一把。

      李銳:(歇斯底里)求您老別管我了!

      顧卿:(掏掏耳朵)老身就剩這點樂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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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1 10:43 PM

第1章 穿成老太太

    「太夫人可算是醒了,要是再不醒,銳少爺恐怕就要倒大霉了。」持雲院的灑掃丫頭一邊掃著落葉,一邊小聲地和修剪著枯枝的丫頭嘀咕著。

    「我說銳少爺就是被教訓的太少了。」修枯枝的丫頭壓低了聲音,不以為然地說,「別說是公府這樣的富貴之地,就是外面貧苦人家的孩子,也斷沒有頂撞自己祖母的道理。虧我們夫人是寬厚之人,若換了第二個嬸母,銳少爺這樣的都沒有好果子吃。」

    「噓,劉嬤嬤來了。」灑掃丫頭眼尖,看見錦繡堂那邊夫人的心腹劉嬤嬤正穿過小門往持雲院來,趕緊低下頭,不敢再說閒話了。

    「太夫人,夫人那邊的劉嬤嬤來看您了,見不見?」問話的是邱老太君身邊的一等丫鬟香雲,兩年前剛升成了太夫人房裡的大丫鬟。

    顧卿苦著臉躺在床上。

    見什麼見啊!一覺睡醒變成個老太太,而且是個連呼吸都會喘氣的老太太,她連坐臥都嫌頭疼,更不要說去見那些陌生的僕人們了。

    「不見!」

    「太夫人,正房那邊說銳少爺要被問責,問太夫人要不要求個情……」香雲站在床邊,輕聲和顧卿說明劉嬤嬤的來意。

    太夫人不見劉嬤嬤是太夫人的選擇,但她要沒有通報,那就是她的大錯。孫子頂撞祖母,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如果太夫人願意維護這個孫子,硬著頭皮護著他,一個「調皮」也就輕輕揭過了。

    不過,太夫人一直對銳少爺不怎麼親熱,這次又因為銳少爺討要故去的大夫人嫁妝的事情被氣著了,肯不肯替銳少爺說情還很難說。

    「問責?」

    「恐怕是要動家法。」

    顧卿覺得自己一陣一陣的頭疼。不光是因為自己穿越的這個太夫人年老體弱,還有很多記憶突然冒進腦子時的難受。一想到那個「銳少爺」就是讓自己穿越的罪魁禍首,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再想到這個孩子今年也十二歲了,「熊孩子」成這樣也太過了點,教訓一下也許還是好事。

    他們家幾個兄弟姐妹小時候哪個沒有吃過「竹板炒肉」啊!被打幾下也不算出格吧?

    「和正房那邊說,我沒什麼大礙了,教訓幾下就行了,不要太過,傷了身子倒成了我這個大人得理不饒人了。」顧卿了想了,覺得自己這麼說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我明白了,奴婢這就去回話。」香雲點了點頭,出了內室。

    看樣子太夫人還是不想饒過銳少爺。

    香雲歎了口氣。公府的鞭子是老公爺當初行伍時用的,府裡人人都怕被『家法』,銳少爺從小沒吃過什麼苦,就算只是抽上幾鞭小懲大誡,恐怕也要躺上不少時候。

    看來銳少爺還是太傷太夫人的心了!

    香雲心中感慨著李銳的自作自受,臉上卻一點也不顯,站在廊下一五一十地把太夫人的話傳達了。

    劉嬤嬤是信國公夫人方氏還在當大理寺卿家小姐時的家人,陪嫁過來也有十幾年了,生性穩重老練,聽見香雲轉達的話,也不多言,在院門口給太夫人磕了個頭,就回去回話了。

    劉嬤嬤走後,香雲和煙雲兩個丫鬟伺候顧卿坐起身。

    顧卿在現代時雖然一直在小兒科實習,但也知道自己現在這種身體情況是怎麼回事。頭重腳輕、舌頭發脹、而且反覆出現瞬間眩暈,這是中風的前兆。

    媽蛋啊!穿到一個太夫人身上就算了,你好歹也穿個身體健壯點的太夫人身上啊!難道過一陣子要讓她口眼歪斜、下身不遂嗎?我還是死回去比較好吧?

    顧卿望著頭頂蝠鹿同壽的帳子,欲哭無淚地想。

    不是說有些太夫人年紀大了以後還是氣質優雅,漂亮又慈善的太夫人嗎?說不定這個信國公府的邱老太君就是這一種?國公府的老太君,怎麼也是那種養尊處優的太夫人吧?

    想想自己媽媽五十多歲保養很好,看起來還彷彿四十出頭的樣子,顧卿鼓起勇氣,向旁邊的丫鬟說:「給我面鏡子。」

    「太夫人,您現在正在病中,氣色可能有點委頓。過一陣子將養將養就好了。」香雲擔心邱老太君看見自己臉色不好後又動了氣,所以先軟語安慰了她一番。

    饒是顧卿已經做好了「氣色不好」的思想準備,在看到鏡子的一瞬間還是吃了一驚,震驚之下她沒有握好手中的那面黃銅手鏡。

    嵌金鑲玉的美人鏡掉到了床下的踏板上,發出了「光當」一聲大響。香雲和煙雲當時就彎下了腰去,連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屋外的花嬤嬤和孫嬤嬤更是掀開直接簾子衝了進來。

    看見房間裡沒有什麼變故,只是太夫人臉色難看的半倚在床柱上閉著眼,花嬤嬤和孫嬤嬤對視一眼,用眼神問兩位近身伺候的丫頭是怎麼回事。

    香雲將眼光移到踏板上的手鏡上,輕輕搖了搖頭。

    顧卿哆嗦著手,摸著自己的臉。

    這真的是只有五十多歲的太夫人嗎?

    氣質一點也不優雅也就算了,半點也和「慈眉善」搭不上關係好嗎?鏡子裡那張臉上爬滿了皺紋,臉色還是蠟黃蠟黃的。一雙眼睛年輕的時候應該很大很明亮,但現在已經深深地陷了下去,眼袋也很深,看起來有些嚇人。眉毛濃而長,整張臉傳出的是一種『狼外婆』的氣質。

    我了個去,放在現代哄小孩,小孩都跑的好嗎!

    一!點!也!不!慈!善

    顧卿心中「也許情況沒有那麼糟糕」的幻象被徹底打破了。當不了小美女就算了,連美婦人和漂亮老奶奶都當不了。她的人生直接從二十六歲跳到五十六歲,而且還是一張六十五歲臉的五十六歲老太太,顧卿心中除了想死就是想死。

    死!一定要死!

    哪怕死不回去,也不能呆在這裡一直等到中風後期!半身不遂什麼的,到時候想死也死不了了!!!

    「太夫人,請您保重自己的身子!」屋外進來的花嬤嬤跪倒在踏板上,抓著顧卿垂在床沿的手溫聲和氣地說道:「生病之人,形容有毀是正常的,等病癒後就能恢復了。更何況,府裡那麼多梳頭娘子和梳妝丫頭難道是假的嗎?可是太夫人你的精氣神要先塌下去了,再好的鏡子也映不出好容貌來了!」

    這話也就花嬤嬤敢講。花嬤嬤是故去的老信國公特意尋來留給太夫人的心腹。聽說是前朝宮裡的宮女頭領,老信國公救了她,在得到她同意的情況下請她進府,讓她在太夫人前面伺候。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太夫人並不怎麼重用她,但也對她十分尊敬,對待她和其他丫頭嬤嬤都不一樣。就連她的「供奉」,在府裡也是獨一份的。

    國公府裡上下見了她都要喊一聲「花嬤嬤」。

    此時花嬤嬤說這話,換成其他下人就是逾越,是以下犯上,可花嬤嬤這麼說,就成了情真意切的勸誡之言。

    顧卿雖然不知道這位花嬤嬤的身份,但一個年紀可以當她奶奶的婦人跪在她床前請她保重身子,還是讓她愧疚不安。她的壽都快要給折沒了!

    「香雲,煙雲,把花嬤嬤扶起來。」顧卿翻了翻邱老太君的回憶,得知這個婦人好像叫花嬤嬤,是個很厲害的角色,邱老太君對她是幾分尊敬幾分忌憚,還有一些厭惡?

    香雲和煙雲扶起花嬤嬤,看太夫人臉上終於沒有了剛才那種嚇人的神情,這才都鬆了一口氣。剛才邱老太君臉上那種「生亦何歡」的表情實在太讓人揪心了。

    太夫人要是有個萬一,她們全院上下都沒有什麼好下場。尤其是她和煙雲為首的幾個丫鬟,各個都到了適婚年紀,又是家生子,拉出去胡亂配了都有可能。

    『得一定照顧好太夫人,再不能生什麼事兒了!』香雲心裡這麼想,發誓一定要睜大了眼睛盯好太夫人,絕對不能讓她冷了熱了,生氣了難受了。

    『我究竟是絕食呢,還是上吊?』顧卿看著一臉忠義的花嬤嬤和香雲,心裡想著能讓整個院子裡下人們昏厥過去的事情。

    『我好怕痛啊,現在好像是秋天,半夜在房間裡燒炭好像也不可能。這麼多丫鬟僕婦圍著,難道要拉她們一起死嗎?』顧卿頭疼的盤算著在這種情況下究竟怎樣才能尋死。

    『我的天啊,難道我要咬舌自盡?』

    啊啊啊啊啊!老天你不帶這麼玩人的!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1 10:49 PM

第2章 求求你讓我死吧

    劉嬤嬤繞過曲折遊廊,從邱老太君所住的持雲院往錦繡院走。等她穿過錦繡院的角門,立刻又兩個僕婦迎上前來,替劉嬤嬤拍了拍衣裙,撣掉也許並不存在的灰塵,這才後退幾步,笑著給她見禮。

    「劉嬤嬤才回來,夫人已經等你好一會兒了呢。」

    劉嬤嬤微微點點頭以示謝意,站在廊下在腹內將自己要稟告的話打了個腹稿,方才掀開簾子進了正房。

    「夫人。」

    錦繡院正房的臨床大炕上鋪著猩紅絨毯,設著大紅金線鳳凰靠背,炕兩邊放著一對桃花樣式的螺鈿漆幾。一個穿著鏤金絲鈕牡丹花紋襦裙的婦人正靠在靠背上,枕著一個石青色金線鳳凰的引枕。她的腳下放著一個蒲團,上面跪著一個丫頭,正拿著美人拳輕輕地敲著這貴婦的腿。

    這婦人的面貌姣好,看起來不到三十歲的樣子,週身都透著一種溫柔的氣息,說話時也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

    「老太太怎樣?可能起身了?」

    「回夫人的話,奴婢這次過去沒有見到太夫人……」

    「怎麼?老太太身子不好?」炕上的婦人正正了身子,臉上全是擔心的神色。

    「和以前一樣,太夫人說看見人影就頭暈,不想見人。但見持雲院裡上下的樣子,太夫人應該是沒有大礙。」

    炕上的婦人鬆了口氣。

    「不過……」劉嬤嬤頓了頓,又說,「太夫人好像沒有維護銳少爺的意思。」

    信國公夫人方氏臉色一白。「老太太沒有替銳兒求情?」

    「沒有,太夫人派香雲出來傳話,說是『不要教訓的太過,否則要說我得理不饒人了』,並沒有說該如何對銳少爺進行處置,看樣子太夫人的氣還沒有消。」

    「我的兒啊!他還是個孩子,怎麼受的住府裡的鞭刑!我還特地壓住前面,讓老爺容我去和老太太求個情,老太太怎麼就這麼狠心……」方氏掏出臂釧上掖著的手帕,擦著眼淚。

    「奴婢覺得,這次還想像上次那樣輕輕揭過是不可能了。太夫人是有誥命在身的,這次暈厥了兩天兩夜,連宮裡都派人來問過了。如果公府裡一點動靜都沒有,被參『個治府不嚴』是跑不掉的。更何況夫人您的娘家又是……」

    「我知道了。」方氏抹了抹眼淚,臉上透出無奈的神色來。「不能給父親添麻煩。」

    「夫人還是不要太傷心了。家中上下還全靠夫人主持呢。」方氏身邊伺候的丫鬟珠繡換過方氏手中的帕子,抬頭安慰道。

    「雖說銳兒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但我看他和銘兒是沒有兩樣的。現在銳兒闖了這樣的大禍,是我管教無方,怎麼能讓我不自責呢。」方氏歎息著說,「怎麼會出這樣的事情,連老太太都給氣倒了,一定是那些小廝們教唆的,回頭統統都給趕出府去!」

    劉嬤嬤不發一言,只是垂著頭立在那裡。

    加上這波,都已經換了四波小廝了。府裡的家生子一聽說要給銳少爺招小廝,都恨不得將自己家兒子腿給敲斷了才好。

    「行了,你去辦差吧。」方氏閉了閉眼,「劉嬤嬤,吩咐哪個小子跑一趟前面,和老爺傳達太夫人的話,務必要讓老爺看著點,別讓那些家人打重了!」

    「是。」

    祭祖廳裡,信國公聽了太夫人和方氏的傳話,終是沒有下狠手,只是當著眾人的面,用鞭子輕輕抽了幾下就算了。就連圍觀的族人和其他下人都在私下裡悄悄議論,說國公老爺這是心慈手軟,對銳少爺這樣的紈褲子弟就應該好好的教訓一頓才是啊。

    相比之下,信國公和方氏的兒子李銘雖然才七歲,卻比嫡長孫李銳要有氣度的多。聽說已經在讀「四書」了。

    眾人看著明明只是擦破了點皮,根本算不得什麼重傷,卻依然哭的鬼哭狼嚎的李銳被下人抬回去,心中都歎了口氣。

    這位小時候還是請了鴻儒親自開蒙的,怎麼就差這麼多呢?

    「太夫人,您多少吃點吧。」煙雲端著盛著雞絲粥的瓷碗,連聲的哀求著。「您現在身子還比較虛弱,太醫囑咐了不能吃太過油膩的東西。這粥是看起來清淡了點,但味道一點也不淡,您就吃幾口吧?」

    顧卿將臉對著床裡,一言不發。

    她決定絕食死。

    這個叫煙雲的小姑娘已經求了一個多小時了,裝著雞絲粥的碗也換了好幾次。她覺得「絕世而亡」對自己真是折磨,才餓了三頓,肚子已經咕嚕咕嚕叫了,胃裡也火燒火燎的。可是她還要閉著眼睛,裝作聞不到那雞湯傳來的鮮美氣味。

    那些絕食而死的勇士們當初是怎麼忍下來的啊?

    她倒是想選擇其他死法,別說敢不敢的問題,這麼多僕婦丫鬟之類的圍著,就連如廁都有人盯著的,她一點尋死的辦法都沒有。

    誰說金簪的尾巴都是尖的!她換了好幾個都是圓頭!

    那個叫做香雲的丫鬟從剛才起就沒有看見了。可能是去前院搬救兵去了?想想等會她這個身子的「兒子」、「兒媳」都要來哭求,她就頭大。怎麼不穿個鄉野村婦什麼的呢?要死找個野樹往上面一掛就行了。

    偏她穿的這個身子有個了不得的身份,居然是楚國的開國功勳、老信國公李碩的結髮妻子邱氏。她的丈夫和嫡長子李蒙都死了,繼承「信國公」爵位的是她的嫡次子李茂。李茂夫妻二人平時待這位邱老太君一直都盡心盡力,千依百順,唯恐有一絲不周的地方。要不是她借口說自己頭疼不想見人,她那個「兒媳」應該是每天早上都來請安的。

    剛穿來時,看見一個年紀比自己還大的女人站在床前喊自己「母親」,她當時差點沒被嚇暈過去好嗎!

    「太夫人,國公老爺和夫人過了二門,馬上就到了。」孫嬤嬤在院子裡通傳。

    『我只是想死,要不要這麼困難啊!』顧卿悲憤地把自己的腦袋塞進被子裡。

    「母親,是兒子有什麼做的不對的地方,讓您生氣了嗎?」一副美大叔模樣的信國公親自執著碗,跪在顧卿的床前。「您要打我罵我都行,請不要這麼折磨自己啊!」

    顧卿恨不得摀住耳朵。這個大叔太囉嗦了,而且翻來覆去就是那幾句。

    這樣的口才,到底怎麼在外面當官的啊?

    「母親,你是不是覺得老爺沒有重責銳兒,所以動了氣?」方氏也跪在顧卿的床頭,啜泣著說,「是我沒有教養好銳兒,您要覺得不出氣,打我就是了,千萬不要氣壞身子。」

    顧卿皺了皺眉頭。這話怎麼聽著這麼不對勁兒呢?表明上聽起來像是自責沒有管教好孩子的樣子,但是聽完了就像是勸旁邊那大叔趕緊回去再打一頓小孩似的。

    果然,信國公李茂為難地低下頭。

    「母親,不是我不肯責罰李銳。你也知道,銳兒是我大哥僅存的血脈,平時生怕有個閃失。他年小體弱,真要……」

    顧卿聽不下去了,再不說話她就成了跟小孩慪氣的惡人了!她轉過頭來,盯著底下跪著的方氏。

    看起來倒是溫柔可親的很,怎麼說話那麼讓人難受呢?

    「誰說要重責李銳了?」

    「母親!」李茂和方氏驚喜的看著終於說話了的邱老太君。

    「那您為什麼不吃飯呢?」李茂把手中的碗放到邱老太君床邊的小几上。「要是不合胃口,我們叫廚房重做!」

   「老爺,太醫都說過了母親不能再吃那些油膩的肥肉了!」

   「可是母親就好這個,再怎麼也比不吃強……」

    顧卿在旁邊聽得腦仁子都疼。

    這個邱老太君不是誥命一品的夫人嗎?信國公也是一副家大業大的樣子,怎麼會喜歡吃肥肉啊?肥肉啊!

    她可算知道這個老太太為什麼會有中風前兆了。敢情是高血脂引起的血管阻塞!

    顧卿看著李茂和方氏連哭帶喊的求著自己吃飯,覺得帳子稀薄的空氣都被這兩口子給搶走了,她氣悶地摀住胸口,一口氣好險沒有上來。

    不是裝的,是真的好悶。眼前也不停的黑來亮去。這是高血壓嗎?

    邱老太太,你到底多少病啊?

    不過,如果能這樣憋過去,也不錯。

    誰料方氏一把衝上前,扒住顧卿的人中就使勁掐。她一邊掐一邊喊著:「快來人啊!拿老爺的帖子請太醫過來!薄荷腦呢,煙雲,把房裡的薄荷腦拿出來,給老太太抹一點!」

    顧卿鼻子下面被掐的火辣辣地疼,明明是要暈過去的,卻被按的楞是維持著一絲清明。眼見著自己「尋死」的機會都被這個美貌婦人給攪黃了,顧卿恨不得將她按著打一頓才好。

    李茂抱著邱老太君,方氏和花嬤嬤對著她又是吹氣,又是抹薄荷腦,又是掐虎口和人中的,竟真的讓顧卿的一口氣緩了過來。

    顧卿拍著自己的胸口,欲哭無淚。

    媽蛋啊啊啊!嘴唇都掐破了啊!!!現在痛的地方又多了一處!

    想死怎麼這麼難!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1 10:51 PM

第3章 剝皮挫骨

    「夫人,怎麼,太夫人還是不肯吃東西?」劉嬤嬤看著一回來就去掉外裳的方氏,走上前去,替她揉了揉肩膀。

    「別說了,又是跪,又是哭,又是求的,都不肯吃一點東西!老爺說重了一點,她就捂著胸口一副要暈死過去的樣子……」方氏咬著牙,擰眉說道:「要不是現在老爺現在絕不能丁憂,真不想管她了。」

    劉嬤嬤扭頭去看門窗。

    「放心,我說我乏了,讓她們下去了。現在就我們兩個。」方氏拍了拍劉嬤嬤的手,「好了,我也累了,扶我去榻上歇歇。」

    劉嬤嬤扶方氏到芙蓉榻上躺下,替她摘了珠花和耳墜等物。她散開方氏的頭髮,用手指一點點的按壓著她的頭皮。

    「夫人,我看還是要找到太夫人絕食的原因才好。老太爺在的時候,大老爺走了,太夫人傷心成那樣,也沒有絕食過。太夫人是什麼人啊?老太爺從龍的時候,她一手拉扯三個孩子,亂軍屠村的時愣是扔了兩個女兒去保全小兒子,這樣狠心的人,會因為被銳少爺氣著了而絕食,怎麼說也說不過去。」劉嬤嬤揉著方氏的後頸,「要說是裝的吧,太夫人也沒為什麼事吵鬧要求,更何況,要是以死相逼做做樣子,餓個一兩頓就行了,你說她一不吵二不鬧,一餓就餓了三四頓……」

    「你的意思是?」

    「我看,會不會是魘著了?驚厥之下三魂離體也是有的,到時候髒東西要趁虛而入……」

    「不會吧?老太太看起來神智挺清楚的啊!」方氏嚇得坐起身。她雖然不是個嬌弱婦人,但聽到神鬼之事也不免全身發楚。

    「這就是問題所在。太夫人自從得了個手抖的毛病後,你看她什麼時候那麼清楚過?」

    劉嬤嬤的話讓方氏陷入了沉思。

    是不是要找個尼姑或者神婆看看?

    持雲院裡,顧卿並不知道方氏準備找神婆「對付」自己。她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趕緊睡過去。睡過去胃就不會那麼難受了。

    她都覺得自己要死肯定不是餓死的,而是胃疼活活疼死的。

    餓了四頓,國公夫妻來求過,國公的兒子、這身子邱老太君的孫輩都來求過。好在她絕食的事情還沒傳到府外去,現在除了邱老太君幾個稀少的子嗣,其他親戚都沒有來「探望」。

    就這樣,顧卿還是連睡覺都成了難事。

    從一睜眼起耳邊就縈繞著「太夫人吃點吧」、「老夫人你倒是進點兒什麼」之類的話,顧卿餓的連開口讓她們閉嘴的力氣都沒有了。

    敢情把「勸飯」當任務刷了是吧?

    她差點驚厥時太醫來了一次,給她施了次針。從那以後,公府裡的人不知道是怕家醜外揚還是什麼,那個太醫就再沒有出現。每天來問安請脈的是一個胡姓醫生,聽說是家醫,也是一位高明的大夫。但這個據說高明的大夫,每天來看診時也只用什麼「焦慮過度,寒凝氣滯」的話來忽悠人。

    顧卿聽了都想笑。要說「焦慮」肯定是有的,餓了四頓,可看起來離死還早,她能不焦慮嗎?可是「寒凝氣滯」是什麼玩意兒,能「滯」到胃上讓人絕食?。

    明眼人都看的出來自己是尋死嘛!

    她昏昏沉沉的躺在床上,想著估計再餓一頓這家人就不會那麼好說話了,有可能派人來灌,或者想出其他招來。

    倒時候她該怎麼應對呢?顧卿覺得「絕食」這件事大概是她從小到大干的最有魄力的一件事了,也是最頭痛的一件事。

    她這廂想著該怎麼應對,剛翻了翻身子想讓自己舒服點,一睜眼,卻被床邊跪著的花嬤嬤嚇了一大跳。

    花嬤嬤一直是在外室呆著的。屋裡是孫嬤嬤、香雲、煙雲並嘉雲幾個丫鬟在伺候著。

    顧卿用餘光掃了一眼房間,光線昏暗,大白天的,門窗都緊閉著。除了花嬤嬤跪在床前,那個年紀很大的孫嬤嬤在門口把著門外,香雲和其他幾個大丫鬟都不見了蹤影。

    「奴婢知道太夫人一直不太待見奴婢,但有些話奴婢不得不說。」花嬤嬤的臉上板著嚴肅的表情,跪的端端正正的。「奴婢的命是老公爺救的,實在是不想看到公府因為太夫人的絕情而大禍臨頭!」

    這招三國演義裡常見啊!顧卿對那些謀士們動不動就衝進來大叫「主公,你要大禍臨頭了啊!」印象深刻,花嬤嬤這是想引起自己的重視?

    可惜她並不是邱老太君,花嬤嬤這話說錯對象了。她都準備自殺了,還管得了這府裡怎麼樣啊?她又不是他們的親媽、親奶奶!

    「太夫人,您絕食,若有個萬一,首先遭殃的就是銳少爺。您若不好了,所有人都會覺得是銳少爺害您變成這樣的,您是有誥命在身的老封君,銳少爺卻是什麼爵位都沒有的幼子。說句大不敬的話,太夫人您大概是不懂國法的,但奴婢是宮裡出來的,見的多,像銳少爺這樣頂撞祖母到把祖母逼死的,是要治『忤逆』之罪的。」

    「忤逆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是要被剝皮揎草、磨骨揚灰的!大老爺就這麼一個孩子,你是想要讓大老爺絕後,死了墳前連個點香火的人都沒有嗎?」

    顧卿的眼皮顫了顫。磨骨揚灰她懂,那個剝皮揎草是什麼?不管怎麼說,聽起來都是極可怕的刑罰。

    作為一個現代人,顧卿很難理解為什麼會有那麼多可怕的酷刑。聽到那個小孩因為和祖母頂兩句嘴就要被剝皮揚灰,即使顧卿再怎麼想不管不顧的丟掉這個破皮囊,也不禁為此揪了揪心。

    花嬤嬤一點表情都沒有的說著可怕的事情,像是事不關己一樣。可她的眼睛卻出賣了她。此時她正仔細盯著顧卿的臉,連一絲一毫的細小神情都不想放過。她知道邱老太君聽得見,並不是旁人認為的已經餓糊塗了。

    有反應就好!有反應就可以對症下藥。

    「『剝皮揎草』就是將人的頭頂皮剝開,灌入水銀,這麼做的話,一張完整的人皮會剝落下來,然後將人皮塞滿燈草,製作成人樣,送到街上去遊街。銳少爺還是孩子,人燈大概會做的小些。等皮被剝下來後,骨頭還會磨成粉,隨風四散……」花嬤嬤看著臉上終於有了點變化的顧卿,繼續硬著頭皮說著。

    「您不要覺得銳少爺還是個孩子,我們又是赦封的信國公府,銳少爺就不會被這麼對待。國公夫人雖然是公認的慈悲人,但並不代表沒有私心。銳少爺為什麼會來頂撞您?他是怎麼知道大夫人的嫁妝在您這的?誰多的嘴?銘少爺可已經七歲了!」

    「太夫人,您要還在意故去的蒙大老爺,就應該撐起這口氣,幫幫銳少爺。銳少爺現在看似錦衣玉食,但其實危如累卵……」

    花嬤嬤說那個剝皮揚灰的刑罰時,顧卿倒是聽得臉皮一抽一抽的。可她說到「公府秘聞」什麼的,顧卿又沒有反應了。

    本來啊,那小屁孩自己都沒見過。嫁妝不嫁妝的她更是不知道了。誰要誰拿去!

    孫子說不動,那就兒子。

    「您不疼惜故去的大老爺,那就說府裡這位老爺。您要有個萬一,國公老爺剛升的『兵部右侍郎』就要丟。若御座上那位有心收權,因為這個事老爺被摘掉爵位或降爵都有可能。現在這位可不是老公爺那時候那位了,國公老爺也沒有大老爺那種才幹,讓那位捨不得動!倒時候您一倒,整個公府就倒了!」

    「再說香雲、煙雲那些丫鬟們,還有整院上下的下人們,都是依著您存活的。您要有個萬一,我們這些伺候不周的人只會更慘。香雲她們大概會被拉出去賣了,她們是家生子,父母全家都在府裡當差,恐怕全要被攆出去。那些粗使下人,命能不能留住都是個問題!太夫人,好歹我們伺候了那麼多年,您就行行好吧!」

    花嬤嬤說的有些煩躁。這位邱老太君沒讀過書,連字都不認識,要說人情世故,平時也沒見到有多達練,若換了另外哪個主子,她都不用把話說的這麼清楚。可是床上這個老太太不把利害全說清楚了還不行!聽不聽的懂都是問題。而且,這位要是渾起來的時候,連老公爺都沒辦法,只能讓。

    就說她費盡口舌說了這麼多話吧,若是其他哪個府裡的老太君,為了家族興衰的大事,就算是要死了,一口氣也給她喘過來了。她倒好,除了說到扒皮的時候眼皮子顫一顫,臉上抽抽,其他時候都是巍然不動的樣子。她花朝在宮裡呆了那麼多年,各種主子都見過了,像床上這位自私成這樣,除了自己想法誰的死活都不管的,這還是第一位。

    活著好好的,尋什麼死呢?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1 10:53 PM

第4章 誰比誰可憐

    顧卿躺在床上閉著眼睛,一副充耳不聞的樣子,其實內心也在做著劇烈的鬥爭。

    要說無辜,她也算是無辜的那個。好好的一個大姑娘連戀愛都沒正經談過,就穿成了老太婆,攤都誰頭上誰都接受不了。更何況這個老太婆除了一個看起來就讓人頭疼的身份和一大堆亂七八糟的事兒外,其他什麼都沒有。錢?那東西要了幹嘛?能買電腦嗎?能買手機嗎?能出門旅遊嗎?

    沒有好相貌或者好性格就算了,就連好身體都沒有哇!聽花嬤嬤那話的意思,和善兒子和賢良媳婦好像也是假的,孫子也不見得多孝順。

    可這些本來就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現在這個老媽媽告訴她——您吶,連死都不能死呢!你要死了,全府上下都要完蛋!你孫子要被挫骨揚灰,你兒子要丟官罷爵,我們這些下人要被拉出去打死了,你那些如花似玉的丫鬟們要被拉出去賣掉……

    顧卿後槽牙都疼。

    背著這麼一身血債,就算死了都不能安生。

    花嬤嬤這也算是一種道德綁架吧?可是,如果一個人連道德的底線都沒達到,她還配被稱為人嗎?

    一時間整個房間都陷入了寂靜之中。為了防止顧卿再暈過去,屋角里點著提神的冰片香,整個房間裡都是清清涼涼的氣味。稍顯昏暗的房間裡,顧卿裹著被子在思考何去何從,花嬤嬤依然紋絲不動的跪在那裡,而且大有顧卿不開口吃飯就一直跪下去的態勢。

    罷了,大不了到時候遊湖或者上香的時候製造個意外死了!人要變通嘛!回頭她多找點樂子,做出一副非常開心的樣子,再「意外死亡」,大概就怪不到這些無辜的人頭上了吧?

    不能連累別人啊,太缺德了。

    顧卿翻了個身。花嬤嬤面色一喜。

    『說通了!』

    花嬤嬤連忙上前去扶顧卿坐起來,

    「香雲、煙雲,進來伺候!灶上溫著的魚片粥也端上來!」孫嬤嬤立刻打開門,向外室裡侯著的丫鬟們叫喚道。

    屋外的丫環婆子們聽說老太太終於決定要吃東西了,各個都喜不自勝。「阿彌陀佛」、「無量天尊」的亂謝一通。

    真是逃過一劫啊!

    香雲和煙雲擦著眼淚走了進來,她們兩個自小在邱老太君房裡當差,老太太雖然脾氣古怪,卻不是很難伺候。而且老太太也說了,等她們年紀大了,送點嫁妝,幫她們找個好人家嫁了,也做個平頭娘子或者管事嬤嬤。可現在如果老夫人有個萬一,最先倒霉的就是她們和她們的家人。自己倒霉也就算了,要連累家人被趕出去,那簡直是沒臉活了。

    顧卿知道香雲和煙雲肯定不是為了自己而哭,但她自覺自己「犧牲」後有人能夠喜極而泣,還是有些觸動。兩個小姑娘放前世也就是剛剛高中畢業的年紀,卻已經伺候人伺候了好多年了。封建社會這些家生子的命運往往都不掌握在自己的手裡。和她們比起來,自己只是穿成個老太君,已經是感謝上蒼了。

    至少別人還把她當成個人看。

    這麼阿Q的想一想,好像又沒有什麼難受的地方了。

    「魚片粥先不要上,我身子虛,上點清淡的米湯,裡面放些糖。」顧卿氣喘噓噓地吩咐道,「叫幾個丫頭給我按摩下腰和下半身,床上躺久了,有些發麻。」

    為了能讓自己餓的不那麼難受,她是盡量減少活動量的。這就導致她著床的臀部和小腿肚子等處現在完全麻木了,本來她是尋死的,也就無所謂後遺症的情況。可是現在她要活,就必須解決這個問題。如果血液不循環久了容易壞死,到時候她想要出去尋死都尋不了。

    另外兩個一等丫頭嘉雲和磬雲立刻爬上床來,將顧卿的小腿屈起來,輕輕的按揉著。花嬤嬤以前呆在宮裡,知道有受了杖刑的人躺久了屁股都爛掉的,連忙叫其他小丫環們打幾盆熱水進來。

    「拿溫熱的毛巾裹著腿慢慢揉,要把血脈給揉暢了!快請胡慶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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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老太太終於吃了?」方氏都準備去請神婆尼姑了,聽聞邱老太君自己想通了,喜不自勝地道:「這真是阿彌陀佛保佑,怎麼會吃的?」

    「聽說是花嬤嬤屏退下人,在屋子裡勸了好久才勸好的。」東廂錦繡院的看茶嬤嬤跪在屋門口回話。她的女兒在持雲院裡當差,雖然只是個掃灑丫頭,但是也能獲得不少消息。

    「花嬤嬤?宮裡出來的人就是不一樣啊!」方氏神色輕鬆,「這個月給她的月錢再漲一倍!老太太身邊要是多幾個花嬤嬤這樣的人,我們做小輩的也就不用操心了!」

    「夫人的孝心,全府上下都稱讚呢。」看茶嬤嬤奉承著說。

    「老太太就我這麼一個媳婦,我不孝順她,那就是大罪過了!」

    「夫人,夫人!銳少爺不好了!」

    「我的小姑奶奶誒!我還沒有通報呢!」

    「誰在那大呼小叫的!什麼叫銳兒不行了?誰放她進來的?先掌自己嘴十下再回話!」劉嬤嬤指著屋內一個小蒲團,「就在那兒扇。」

    「是。」從擎蒼院跑來的小丫頭聲音發顫,朝那蒲團跪了下去。不一會兒,「啪啪啪」打耳光的聲音在屋裡和屋外都響了起來。

    「在府裡說話要慎言。什麼叫不好了?誰也沒有不好!不好的就只會有你們。哪怕有什麼大事,也要冷靜了以後再回話。下面亂作一團,主子還要不要問話了?現在能好好說話了嗎?」

    「……能。」

    「好了好了,不過是個小丫頭,嬤嬤你就別訓了。規矩不好可以慢慢調教,膽子嚇壞了以後還怎麼辦差?」方氏好言安慰著小丫頭。「別害怕,有事慢慢說。文繡,等會把屋子裡那盤四色果子給小丫頭裝一碟子回去壓壓驚。」

    「謝夫人。」小丫頭跪在蒲團上給方氏磕了個頭。

    人人都說夫人面慈心善,她就真當上錦繡院跑腿是好差事了。夫人是心慈不假,可是夫人身邊的劉嬤嬤卻不是吃素的。她怎麼就忘了呢?

    擎蒼院的小丫頭被方氏的軟言溫語安慰的眼紅心熱,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道:「銳少爺前天吃了鞭子以後就不大好,先是老說疼,後來又說癢。王奶奶和蒼舒姐姐看了看,只是破了點皮,並沒有太大的傷,蒼舒姐姐就給少爺上了點創傷藥。」

    「早上銳少爺沒起得了床,王奶奶就準備叫胡大夫來看看,結果少爺不允,說是怕再生事端,躺一躺就好了……結果,下午少爺就發起燒來了,還說胡話,傷口看起來也不太對。少爺的小廝伴當都被趕出府去了,現在身邊缺人伺候,去找胡大夫,他的徒弟說被持雲院請去了。院子裡如今亂成一團,連個能做主的人都沒有,求夫人……」她的話還沒說完,方氏就已經站了起來。

    「不要多說了。我這就去。」她看了下屋子裡的人,「劉嬤嬤,你和文繡、絹繡跟我去擎蒼院。胡大夫現在不能動,老太太那裡也很凶險,不能有個萬一。李琦家的,你讓你家男人拿府裡的帖子去請前門街上的白御醫,他剛剛告老回家,在前門街上開了一家叫『懸壺』的醫館。再派個小子去前面,老太太這幾天不吃飯,老爺也告了假,應該在府裡。請老爺速速去西園的擎蒼院。」

    「是!」屋內眾下人得了指示,連忙動作起來,各行其事。

    方氏安排好事情,也顧不得讓屋子裡的小丫頭起來,腳步匆匆地出去了。後頭丫鬟婆子連忙跟上,一時間,屋子裡倒走了一大半人。

    只有擎蒼院派來傳話的小丫頭孤零零的跪在那裡,像是被所有人遺忘了。

    還是錦繡院的珠繡心好,扶起了小丫頭,把裝著四色點心的帕子往她手上一塞。「好妹妹,今天事兒多,太夫人那也是剛剛進食,先前一口氣差點沒有喘過來。夫人兩頭操心,你要有什麼委屈,回頭姐姐給你賠罪。」

    「姐姐說這話不是讓我折福嗎?我就是擎蒼院一個三等丫頭……」瓶兒的頭低了下去。她還是上次銳少爺犯錯趕走一批丫頭小廝後買進來的丫頭,賣斷了終身的。既不是家生子,也不是從小養大的,平時跑跑腿傳傳話都是看的起她。

    珠繡親熱地挽起她的手,拉她到自己的屋子裡說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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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園,持雲院月門外。

    「別拉了,你就讓我進去求求太夫人吧,回頭老婦我定當重謝!再這麼下去,少爺要出事了哇!」

    李銳院裡的王婆子使勁掙開守門婆子拉著她的手,一個勁兒的就要往裡面闖。兩個看門的健婦急得直跺腳,又不敢使勁拉。

    這王老太太是已故大老爺的奶嬤嬤,兒子原是大老爺的伴讀,如今在外地為官,王氏現在也算是個奶奶,只不過聽說大老爺去了後,自請入府看護小主子的,每三天回自己家一次,並不長住在府裡。這王氏就算是國公老爺見了也要喊聲「王老太太」,她們擋著也就算了,哪敢拉?

    「王奶奶誒,求您不要太大聲了!太夫人自從被銳少爺氣暈了後餓了四頓,這才剛剛進了點湯水,花嬤嬤和孫嬤嬤都吩咐要讓太夫人好好睡一會兒,探望的人一律都擋了,等太夫人醒了再說。您這是在幹什麼呢?要是太夫人又有個萬一,銳少爺才真是要出事了!」

    這王婆子和國公府裡的邱老太君本質上沒有太大區別。她大字不識,也沒有什麼見識,只不過運道要好了一點。邱老太君是妻憑夫貴,王婆子是母憑子貴。這王婆子要說才幹也沒有多少,唯一可取的就是「忠義」二字。她不知道什麼利害關係和大道理,她只知道她的小主子現在發著高燒躺在擎蒼院裡,而府裡唯一的大夫被請到了邱老太君這兒,就頭腦一熱跑了過來。

    也是因為現在她在自己府裡也是丫環僕人圍繞著,過著主子的日子習慣了,國公府裡上下對她還算客氣,才漸漸把膽子養大了。要是擱大老爺李蒙還在的時候,送她一千個膽子她也不敢跑持雲院裡來搶人。

    『隔壁張家的小孫子就是發燒耽擱久了把腦子燒壞的!』

    這麼一想,她更著急了。

    『大不了我一條老命不要了!』王婆子一咬牙,不管不顧在月形拱門下一跪,怎麼拉都拉不起。她扯起嗓子,大喊了起來。

    「太夫人啊!銳少爺快要死啦!求您發發慈悲讓胡大夫去擎蒼院看看吧!那是您嫡嫡親的孫子,是大老爺唯一的血脈啊!太夫人啊!太夫人!」

    ……

    這一下子,把持雲院裡的丫頭婆子都驚動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1 10:55 PM

第5章 伯仁?伯仁

    花嬤嬤忙了半天,才喘過一口氣來。

    胡大夫看完了脈,說是沒有大礙,但是再餓幾頓就不好說了。聽花嬤嬤說邱老太君先是喝了點甜米湯,連連點頭。

    「太夫人的做法是對的。人餓久了後容易頭暈眼花,胃也極易受刺激。米湯性平,吃點甜的頭暈會好些,太夫人這都是歷練過後的經驗,以前兵荒馬亂,餓上幾天也是有的,這倒是比進粥更合適,也養胃。」

    顧卿喝完湯米水後吃了點稀粥,強逼自己睡一會兒。嘉雲和磬雲手都捏酸了,現在換了幾個小丫環在給顧卿捏腿。

    屋外老婦人的聲音不時地傳進屋子裡來,花嬤嬤想忽略都不行。

    「外面在吵什麼?」

    「好像是在喊胡大夫。」門口站著的婆子回話道。

    胡慶年拿著筆的手一抖。這是後院,怎麼會有人在這裡喊自己?難道是夫人生病了?可是如果夫人生病了,那下人肯定是直接進來了,怎麼會被攔著呢?

    「是了,我讓下人不要放人進來的。我出去看看。」孫嬤嬤一拍額頭,連忙出去看看是什麼情況。

    胡慶年留了方子,開了點溫和的滋補方子。邱老太君的持雲院有專門的藥室,煎藥取藥都方便,看爐子的丫頭都是在他那裡專門學過煎藥的。

    不一會兒,孫嬤嬤帶著王氏和錦繡院的小丫頭進了院子,她也不讓她們進屋,只讓她們在院子裡候著。王氏還準備再嚷,孫嬤嬤一翻白眼,用手把她的嘴給捂上了。

    孫嬤嬤和王氏以前都在大老爺李蒙那裡當差,有幾分交情。

    要不是她命好,生了個好兒子,就這副德行,也配被人喊聲「老太太」?!一點眼力勁兒都沒有,也不看現在是什麼時候!

    有時候不認命都不行,任你有七竅玲瓏心,命不好也是白搭!大老爺聰明能幹吧?老皇帝讚賞過他「美士良才」,連晉國公家的世子都要靠邊。現在呢?

    香雲跑出來在院子裡和那小丫頭說話,孫嬤嬤拉著王氏的手走到另一邊,問個究竟。兩人將來意一說,竟說的都是同一件事!孫嬤嬤這下不敢再攔著她們了,急急忙忙就往屋裡走。

    顧卿原本睡得就淺,她頭疼的很,就算睡也睡的不安穩。現在進進出出的,還是把她給弄醒了。

    「出什麼事了?」她怎麼聽到什麼大夫,什麼少爺的。

    「太夫人,說是西園擎蒼院的銳少爺高燒不退,府裡請胡大夫請不到,王氏就上院子裡來尋。那小丫頭是夫人派來的,夫人問胡大夫看完了沒有,看完了就上擎蒼院去瞧瞧銳少爺。」

    什麼?那孫子高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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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雕龍圍屏前,身著金地緙絲袞龍袍的中年男人正站著看一封折子。這折子是暗探昨日送來的。折子到了他手裡,因為上面並無加急字樣,所以他直到了收到折子的第二日下午空閒時才拿出來查看。結果一打開折子,倒是把他逗笑了。

    「喲,信國公府的老太太絕食尋死?被孫子氣著了?」楚睿搖著頭,有些好笑地說,「也只有這種鄉野出身的老太太會鬧這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信國公府的李銳,是救駕有功的李蒙之子吧?」

    「回陛下,正是李蒙的兒子李銳。」呆在一旁的內侍省總管太監秦越躬了躬身,回話道。

    「這幾日信國公府上有沒有宣太醫過去?」

    「十四那天老太君暈了一次,請了張太醫過去。後來沒有聽說過有再請。」

    「那大概是沒事了。」李睿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這個李茂啊!」

    信國公府雖然現在看起來威勢不減,其實自從才幹過人的李蒙英年早逝,老國公李碩又駕鶴西去了以後,已經逐漸開始走下坡路了。能有現在的風光,全靠楚家和李家舊日一起打天下的情誼維繫著。

    連內院的事情都處理不好。這個李茂,和他兄長差遠了。

    楚睿是大楚朝當今的聖上,楚的第二位皇帝。和老皇帝同鄉的老國公李碩從龍時,就連楚睿也要喊他一聲「李叔叔」。老皇帝楚鈞帶著大伙趕跑了胡人,建立了「楚」。在定都金陵後,這李碩也是第一個上交兵權,並以「舊傷復發」的理由告老的。

    後來,兵權自然是收了,但是老皇帝卻沒有答應他的告老,甚至在大封功臣時,封了他和郡王同等的「國公」一爵。大楚自建立以來,只有兩位國公,一位是皇后嫡親的兄長,大楚第一謀臣的晉國公張允。晉陽張氏是累世大族,和從龍前一窮二白,僅有一身好武藝的李碩截然不同。能有這樣的恩寵,且封號為「信」,自然可以看得出老皇帝對老國公的感情。也從側面反映了老國公的厲害。

    封為「信國公」,除了老國公確實是忠君之人外,老國公府上人口單純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老國公的結髮妻子邱氏是李碩二十歲時娶的普通婦人,並無顯赫身世。老皇帝多次要賜予他美妾,都被李碩以「糟糠之妻還在老家種田」的名義婉拒了。後方穩定後,李碩沒有和很多同僚一樣停妻再娶,或者廣納妾室,反而接回了妻子善待。

    當時還是韃靼人建立的「辛」朝,老國公跟著當時還是縣吏的老皇帝楚鈞造反,家鄉被胡人官員問責,慘遭屠殺。邱老太君死了兩個女兒,卻保住了當時唯一的血脈,這件事,就連李碩也感念她的堅毅。邱老太君後來又給他生了兩個兒子,最小的兒子小時候沒站住,李碩現在唯一的兩個兒子都是嫡子,而且都是邱老太君所出。

    沒有複雜的姻親關係,忠心沒有貪慾,繼承人又早早確立。信國公確實讓老皇帝非常放心。李老國公交出兵權後,每年一年裡倒是有大半年是在宮裡伴駕的,聖恩之隆,就連太子楚睿都好生嫉妒。

    就連他的世子李蒙,也很快就升到了「東閣大學士」之位,風頭一時無二。

    可惜天妒英才。李蒙在一次宴飲時替老皇帝擋了韃靼刺客的暗器,毒發而亡,老國公也因傷心過度,沒過幾年就去了。

    信國公因人口單純而得到了楚氏皇族的信任,現在又因人口單薄而面臨人才凋零的困境。聽說李茂的兒子李銘倒是天賦過人,但要成長到能頂門立戶,沒有個二十年是不成的。

    在這件事上,皇家確實虧欠信國公府。

    「宣李茂,這個信國公,是要點撥點撥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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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園,擎蒼院正屋。

    從前門街上請來的白大夫和府裡的家醫胡大夫一起在給李銳看診。

    李銳背上有傷,所以趴在床上,背上蓋著幾條趕緊的紗布。他渾身滾燙,卻一滴汗也沒有,口中胡言亂語著「嬸母」、「奶奶」之類的話,方氏在床旁一邊握著他的手一邊抹眼淚。

    白老御醫和胡慶年兩人,一人久為御醫,另一人也是老成之人,兩人在一起辯證了半天,誰也不願意先發表言論。

    方氏在一旁靜等,直到一刻鐘都過去了也沒等到兩人說上一句,方才直言道:「兩位都是信得過之人,銳兒都這樣了,有什麼情況各位就直說吧。」

    「李大公子這鞭傷只是小傷,傷口卻紅腫化膿,顯是外邪入侵所致。冒昧問一句,請問這鞭傷是?」白老御醫心中也暗暗發苦,誰能讓信國公府上的公子吃鞭子?這高燒明顯是傷口沾染了污物引起的。倒不是下毒,可沾染的也不會是什麼好東西。

    堂堂國公府的嫡長孫,這麼小的傷口居然也被照顧到「外邪入體」,可見府中情形之複雜。他在宮中見過了各種陰私之事,好不容易熬到了告老,卻想不到這宮外的絲毫也不比宮裡乾淨到哪裡去。

    再想到這嫡長孫似乎是現任國公老爺李茂的兄長之子,白老御醫不由在心裡歎了口氣。

    那位李蒙大人的風華,他還記得。當年李蒙中毒,他和其他幾位御醫還會診過,很是嗟歎了一段時日。

    方氏紅著眼,哽咽著說:「因著前幾日銳兒頂撞了老太太,老爺請了家法。我擔心著銳兒從小沒吃過苦,家中的鞭子怕承受不住,還特意找了太夫人求情,只鞭打了幾下,怎麼會成這個樣子……」

    胡慶年捻著鬍子,沉默不語。

    問題不是出在鞭子上,就是傷藥裡。但他不能說,更不能求信國公夫人將這兩樣東西給他查驗。更何況,若真是有人要在這兩樣東西裡搞鬼,東西怕是已經處理乾淨了。

    白御醫只管醫病,也不想管這府裡的陰私。兩人討論了一番,白老御醫開了些去腐生肌的藥散,又配了幾副退燒的藥物,就急急忙忙的告辭了。胡慶年對傷口做了些清理,說了些安慰方氏的話,就去小廚房盯著徒弟煎藥。

    因李銳的小廝都被趕了出去,人手不夠,方氏帶著幾個錦繡院的大丫鬟並下人一起,在擎蒼院裡守了一夜。

    「什麼?你說高燒到現在還沒退?」顧卿睜大了眼睛問身邊的香雲,「我不是吩咐了教訓幾下就行了嗎?打重了?」

    「回太夫人,並沒有狠打,只是抽了幾鞭。」

    顧卿握著手杖的手不禁一抖。

    抽鞭子?不是打屁股?

    她對「家法」的認識,是古裝劇裡把人按在凳子上辟里啪啦一頓竹板那種,所以才說「教訓幾下」這樣的話。這家人的家法怎麼這麼奇怪,用鞭子?

    她是不是做錯什麼了?

    顧卿昨日下午進了些米粥,又休息了一夜,早上剛剛恢復了點力氣。她知道久臥不利於身體健康,尤其她還有些中風先兆的情況,所以在床上吃了早飯後,就叫丫頭們攙著她下床,在屋子裡走走。誰知道孫嬤嬤急急忙忙進來,稟告了西院裡頂撞自己而被家法的李銳陷入昏迷,再不清醒恐有凶險的消息。

    自己一尋死的人還活著,頂嘴的快死了算哪門子事兒啊!

    「府裡有轎子沒有?抬我去西院看看。」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1 10:57 PM

第6章 疑雲重重

    儘管所有的丫鬟婆子都反對顧卿身體未癒就出門,但顧卿還是硬擺出老太君的威風叫來了軟轎,去了擎蒼院。

    擎蒼院正屋內。

    顧卿一臉呆囧的看著床上的包子。

    不要覺得包子是誇獎,這只是純粹的表達觀感而已。當顧卿站在床邊,看到裹在土黃色被子裡的李銳時,只覺得自己看到了一個包在油皮紙裡的大號包子。

    這個叫李銳的孩子趴在床上昏睡著,露在外面脖子上全是橫肉,臉上也都是肉。臉因為側睡的原因五官全擠在一起,活像是包子褶。以他這個年紀,胖成米其林輪小人的樣子倒不稀奇,稀奇的是難道沒有人幫他控制飲食嗎?胖成這樣身體會出問題的好不好?

    果然是沒娘的孩子沒人疼啊。如果李銳他娘看見他兒子現在這個樣貌,不知道會不會後悔當初投湖殉情。

    「娘,您還是回去吧,這屋子裡氣悶……」

    老太太怎麼跑這裡來了?她不是從來不管事的嗎?方氏有些納悶的看著一進來就東張西望的邱老太君。她就差沒有直言「您老在這裡也是添亂,還是回去吧」這樣的話了。

    「你也知道氣悶?這才十月,這屋子裡放這麼多炭盆,還把門窗關起來幹嘛?」顧卿無語的看著腳下的幾個炭盆。她們不怕二氧化碳中毒嗎?她才剛進來沒多久,就覺得熱了。

    「胡大夫說了,已經高燒了,更不能著涼。」方氏擔憂地看著裹在被子裡的李銳,「他一直在發燒,人還打寒顫。」

    胡大夫?那個診斷她「寒氣滯胃引發絕食」的庸醫?

    顧卿拄著手杖走到床沿,一把掀開了蓋在李銳身上的被子。傷口需要的是透氣,而不是用不知道乾不乾淨的被子蓋著。

    李銳的傷口上覆蓋著紗布,她湊過去,將紗布小心的揭開。紗布上敷著青綠色的敷料,大概是某種活血化瘀的藥膏。還好,傷口沒有化膿,也沒有肌緊張性收縮。

    「娘,您可千萬別亂來,銳兒已經只剩半條命了!」方氏嚇得從床尾處幾步走到了顧卿的身邊,一把抓住了她的右手,「白老御醫和胡大夫都已經看過了,您老就放心吧。」

    鞭傷是不會引起高燒不退的,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問題。顧卿雖然是小兒科的大夫,但在實習時也是每個科都待過的,外傷也見過不少,這孩子燒了一夜,肯定是有什麼原因。

    「你放手。老身自己孫子,難道還會害他嗎?孫嬤嬤、花嬤嬤,把夫人扶走。」顧卿翻看過邱老太君的記憶,知道她是一個混人,一直是想幹嘛就幹嘛,倒是少了很多口舌。

    方氏雖然還想在說幾句,但是花嬤嬤和孫嬤嬤把她一攙,口中說著「這是老太君的慈愛,您不能擋著老太太查看孫子傷勢不是」,也不見怎麼用力,就把方氏帶到遠處了。

    顧卿滿意的點點頭,穿成地位高的長輩就是好啊。

    她低下頭,仔細觀察傷口。血痕不是很深,說明李茂確實沒有怎麼用力抽他,但是血痕上下左右都有很多細小的出血點,這些出血點呈現紫黑色,顯然有血瘀在裡面。而且傷口呈現紅腫的情況,可能已經出現了感染。

    正是感染讓這個小孩發高燒。在這個沒有抗生素的時代,傷口感染有可能是會致命的!

    「老太太,您這是……」

    「清言,你已經熬了一夜,還是回去休息吧。這裡有老身看著就好。」見方氏還要多言,顧卿直接板起臉,瞪著眼睛,「怎麼,你信不過老身?」

    方氏低下頭,使勁咬著牙。

    屋子裡僅剩的大丫頭蒼舒、蒼衣兩人都用期盼的眼神望著方氏,希望她能堅持留下來。比起性格古怪的邱老太君,還是溫和寬厚的方氏更可靠些。再說,這場禍事本來就是因為主子頂撞太夫人而來,還不知道太夫人要怎麼折騰小主子呢。

    方氏猶豫再三,最終只是略略福了福身。「娘一說,我才覺得確實累的很,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容媳婦兒告退休息。」

    『我倒是要看看你能弄出什麼明堂來!」

    「香雲,找個人跑前面一趟,把抽了李銳的那根鞭子拿來。還有,先前用的什麼藥,現在用的什麼藥,都拿來。」顧卿決定幫幫這個孩子,如果他有個什麼萬一,說出「教訓他幾下」這樣話的自己就是幫兇。

    方氏走後,顧卿叫人搬來一把圈椅,在床頭坐了下來。她指揮下人們搬走炭盆,將門窗打開通氣,拿窗紗門紗遮住門窗避光;又叫人燒紅了鐵板,把醋澆在上面熏蒸房間。

    「府裡最烈的酒是哪種?去酒房拿過來。紗布是下過水的嗎?」顧卿見紗布質地並不鬆軟,覺得應該是處理過。

    「回太夫人,胡大夫說紗布最好要蒸煮個一刻鐘曬乾在用。平時都是常拿出來過水的。」蒼舒不好說銳少爺老是打傷下人,所以擎蒼院裡紗布和傷藥是一直常備的。好在夫人慈悲,也經常賜下上好的傷藥來,他們才沒有留下什麼暗傷。

    「唔,這一點倒是挺好。」至少知道簡單的消毒。「你們所有人先去洗個手,用胰子洗乾淨了!」

    鞭子和傷藥都放在了桌子上,顧卿叫婆子們把李銳扒光了,讓丫環將烈酒倒進溫水裡給李銳擦拭全身(除了傷口),尤其是手腳心和腋下等位置。擦完也不必穿衣服,直接放進被子裡。被子蓋到李銳的腰部,受傷的背部只用乾淨紗布蓋上就好。如果高燒還不退,她們就要不停的擦拭。

    屋子裡的下人們雖然不知道邱老太君是在做什麼,但見老太太並不是胡亂行事,而是很有章法的樣子,也就漸漸把一顆心放進了肚子裡。再一想,老太君雖然沒有什麼學問,但前半生是跟著老國公經歷過風雨的,這種鞭傷也許曾見別人治過,心裡就更安心了。

    顧卿走到桌子旁,拿起那根奇形怪狀的鞭子仔細翻查。

    這是一條造型極其猙獰的鞭子,赤紅的鞭身上有許多小的凸起,正是這些像是尖刺一樣的凸起造成了李銳背部的出血點狀傷痕。那些破皮大部分也是這些凸起刮傷的。看到不是鐵刺,顧卿總算鬆了一口氣。

    話說,用這種的人不是變態吧?

    擎蒼院裡拿來的傷藥是放在一個漆盒裡裝著的,藥膏呈黑褐色,味道有些辛辣,顧卿聞了聞,好像有白芷的味道。她學的不是中醫,只能辨出幾種藥物的氣味來。漆盒旁邊一盒是那個白老御醫開的,用瓷盒裝著的青綠色藥膏,顏色看著很是舒服。

    她分別用手指摳出一小塊放在自己的手背上塗抹,顧卿很好奇古代的藥膏和現代的有什麼不同。漆盒裡的藥膏塗在手上火辣辣的,瓷盒裡的卻是冰涼的。

    咦?

    黑藥膏並不細膩,像是有些什麼碎末沒有研磨好。顧卿用手指捻了捻藥膏,挑了一些小粉末出來細看。小碎屑是綠色的,卻不像是植物,倒像是……

    銅銹?顧卿倒吸了一口氣。青色的銅銹,那是出土的銅器啊!

    傷口被摻入了混著銅銹的藥膏也只是引發了傷口感染,而不是破傷風,該說這小孩運氣不錯呢,還是慶幸的他的皮夠厚呢?

    不過,傷口感染放著不管也是會死人的。老御醫的藥大概沒有什麼問題,顧卿讓人用烈酒清理過李銳的傷口後,就重新為他敷上了綠色的藥膏、裹上了紗布。

    「這漆盒裡的藥哪來的?」顧卿不動聲色的問擎蒼院的大丫頭蒼舒。

    「這是府裡上好的金瘡藥,每個主子屋子裡都有配的。」蒼舒心中害怕。難道是藥有不對的地方?「上一盒已經用完了,這一盒是上個月才在府裡的藥房裡領的。」

    「每個月都發嗎?」

    「不是,只是我們屋子裡的金瘡藥比其他主子那裡用的快些……」蒼舒臉色蒼白。公府裡人人都知道擎蒼院的主子是個生性殘暴之人,可若是連老太太也厭棄了銳少爺……。

    「哦?」顧卿似笑非笑地看了床上的李銳一眼。

    恐怕床上的不是什麼小正太,而是個熊孩子啊。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1 11:0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4-11-2 04:17 PM 編輯

第7章 逃過一劫

    方氏之所以走的那麼乾脆,並不是真的怕邱老太君,而是根本就看不起她。

    說起自己的婆婆,方氏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好。無論是她還在家當姑娘時,還是出閣後,都沒有見過像自己婆婆這樣的人。

    說她無能吧,她也曾經在亂軍裡保住了自己的嫡長子,然後一直撐到老公爺飛黃騰達,妻以夫貴,直接一路做到超品的國公夫人。說她長相普通,可一輩子老公爺就守著她,一個姨娘都沒有,也沒有庶子,只有一個小星生的庶女,前兩年也嫁出去了。女人家想要的一切,她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你說這是運氣,方氏一點也不信。老太太恐怕真有什麼長處是所有人都不知道的。

    可你要說這婆婆是大智若愚吧,也一點也不像。她幾乎不管事,無論是前院的事,還是後院的事,她統統不在乎,她只管跟老公爺過好日子。沒開府時,後院簡單,大伯李蒙有時候過來看一下,全家的事情就這麼輕鬆解決了。後來開府了,大嫂張氏嫁了過來,她直接就把管家的事情交給了她,是真的連問都不問。再後來大嫂去了,李茂襲了爵,她成了這個府裡的女主人,她也是直接把管家的事情移交給了她,只管過好自己的日子,除非她來請示,不然她極少伸手。

    老太太平時接人待物也好,和人交際也好,只能說是不出錯,和幾個老夫人也說不到一塊去。除了幾個早年一起共患難過的人家,她誰也不愛見,就算見了面,也都淡淡的。她不愛繡花,不愛看戲,也不愛熱鬧,只在後院辟了幾塊地,偶爾種種菜,就算消遣。和那種鄉下老太婆沒有什麼區別。

    這樣一個婆婆,她雖然面上恭敬,禮數也做全了,但心裡是有不屑的。她雖然沒有生在什麼鐘鳴鼎食之家,但也是世代官宦的書香門第,自認和這種鄉野出身的老婦人不同。

    可就是這麼一個她打心眼裡看不起的人,居然莫名其妙的救了李銳!

    方氏有些心慌地揪著帕子,恨得銀牙亂咬。

    怎麼會!從來不管擎蒼院事情的老太太怎麼會親自來擎蒼院,還插手起了李銳的事情!難道說她以前不管不顧都是裝的,其實什麼都看在眼裡?

    想到邱老太君站在床邊瞪著她要她走的樣子,方氏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老太太,如果察覺到她做的事,是做得出去敲「登聞鼓」面聖的事情來的。她是真以為現在的皇帝還是她家那個可親的大侄子!

    那麼,老太太究竟是發現了,還是沒發現呢?

    應該沒發現吧?如果發現了的話,現在她就該衝到錦繡院來質問她那藥是怎麼回事了。恐怕只是巧合。老太太跟著老公爺久在行伍之中,會治療這種軍隊裡常見的鞭傷也是正常的。軍中的條件可要惡劣多了。

    還是把那個家裡送來的小鼎給埋了吧。埋了保險。

    擎蒼院裡,李銳已經可以自己坐起來吃飯了。

    這小屁孩剛清醒,就不安分的要吃這個,要吃那個。

    傷口感染有很多食物不能吃,辛辣刺激的和過於油膩的都不行。

    顧卿板著臉都給駁了。她讓廚房的人另做一些清淡的容易消化的食物端給擎蒼院。

    他大概還不知道自己從鬼門關裡撿回了一條命。

    「祖母,嬸嬸呢?」李銳鼓著包子臉,有些擔心地說:「我現在好了,祖母你還是回去歇歇吧。」老太太已經在他院裡呆了一天了。每次她顫巍巍的拄著手杖走的時候,他就害怕她會又倒下去。他還記得自己去持雲院裡找老太太討母親的嫁妝,老太太捂著胸口一下子厥過去的事情。他是真後悔的。

    「你嬸嬸守了你一夜,我讓她去休息了。等你好些,我就回持雲院。」顧卿知道自己呆在這裡這孩子也休息不好,還不如觀察一下,沒問題就回去。

    「我把花嬤嬤和煙雲給你留在擎蒼院,你這裡現在人手不足,有她們在,你院裡的丫頭婆子們才不會偷奸耍滑,我也放心。你好好養傷,有事讓下人直接去持雲院找祖母。」顧卿看著一臉感激的小胖子,又看了看花嬤嬤。

    花嬤嬤彎腰應承。「太夫人放心,奴婢幾個肯定照顧好銳少爺。」

    「我明兒再來。」顧卿點了點頭,坐著軟轎回了持雲院。

    顧卿回了自己院裡沒多久,剛從宮裡回府的李茂前來問安。她剛穿來就經歷這麼多事,實在不耐煩敷衍這些人,可又不得不和這具身子留下來的親人們接觸,只好強打起精神見他,沒說幾句話就借口照顧李銳累了,敷衍走了這位國公老爺。

    李茂聽顧卿一說李銳高燒剛退的事情,又急匆匆地往擎蒼院去了。

    現在顧卿看李茂和方氏都不像好人,方氏就不用說了,顧卿多年來看各種宮斗的小說、古裝劇的經驗告訴她這個女人有問題。而這具身體的兒子李茂,她也不是很喜歡。她總覺得這李茂雖然長得一副忠厚大叔的樣子,但卻很像他的二叔。

    她的二叔在家排行老二,她爸是老大,她還有個特別受寵的小叔,照理說二叔排行中間,應該是最尷尬的那個,可她這位二叔,從小就懂得左右逢源。而且,他總是擺出一副「我又被忽視了」的樣子,只要他爸爸或者他小叔得了什麼好處,哪怕是自己掙來的,他也做出一副可憐樣子擺給別人看。她的爺爺奶奶內疚,總是反覆和她爸和她小叔強調要「提攜」自己的兄弟。這個二叔一輩子都沒什麼立場,誰問他都說好,也沒見他做過什麼特別漂亮的事情。顧卿從小看著自己父親對這個二叔各種照顧,和養兒子似得。

    然而,這種善於和稀泥,什麼都說好的人,往往是最不可靠的人。後來她家生意出了問題,二叔第一個不見了,反而是以前吵過架的暴脾氣小叔賣了房子幫她家度過了難關。

    再後來,他們家就徹底對二叔家放了手。

    再說李茂去了趟擎蒼院看了李銳,見他並無大礙,總算長舒了口氣。

    他擺出一副「慈父」模樣叮囑李銳好了一定要去持雲院叩頭,又仔細詢問了飲食醫藥之事。因為花嬤嬤和他母親院裡的大丫環都在李茂的院裡,他不便久待,見李銳確實也沒什麼事了,就回了東園。

    東園裡,方氏伺候李茂脫掉進宮穿的官服,換上家裡的常服。夫妻兩個一起歪在窗邊的大炕上說著話。周圍的下人們都遠遠地避開了,只有劉嬤嬤在門口不遠的廊下邊做著針線活邊守著門。

    「老爺這次進宮是?」

    「陛下宣我入宮問了問老太太的事。」李茂揉了揉了額角,沒告訴方氏皇帝訓斥他的事情。「李銳又是怎麼回事?」

    「說是鞭子不乾淨,污了傷口。原本很是凶險,一直高燒不退,後來是老太太帶著一幫丫頭嬤嬤給慢慢調養回來的,聽說又是熏醋、又是蒸酒的,折騰了好一會兒。你看老太太是不是一直……」

    「你不要想太多!銳兒這次凶險你有沒有插手?」

    「老爺!我怎麼會不和你商量就做這種事!」方氏立刻輕叫起來。她是做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不假,但這並不代表她想自己的丈夫把她看成一個毒蠍婦人。

    「沒有就好。」李茂心裡有些不信,但還是把她摟在懷裡安撫了一番。

    最近幾年,他覺得自己的妻子越來越浮躁了,說過要徐徐圖之的,她卻老是忍不住把手伸長。

    就李銳現在那副樣子,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麼區別呢。十一二歲的孩子字都不認識幾個,又長成那樣,連最趨炎附勢的下人都不願意把自己兒子送到他身邊當差,以後只有越長越殘的份。和他一對比,自己家孩子簡直是美玉良材一樣的人物。就這她還一直擔心!現在還疑心起老太太來了。

    李茂順著自己夫人的背,決定和方氏說清楚形勢。她是個婦人,管家能力再強,不一定能看到朝廷的局勢。現在國公府還算強勢,但……

    「老太太再怎麼糊塗,那也是銳兒和銘兒的嫡親祖母。更何況母親的心思我最明白,她是覺得自己能,就下手幹涉了。宮裡最近盯著府裡,你最好穩當點,銳兒那邊的事也不要多管,有老太太照拂著就好。他們祖慈孫孝,傳出去也是佳話。」他握著方氏的一隻手,面色凝重地說:「還好這次銳兒沒事,不然我真是說都說不清了。銳兒是我大哥的血脈,可以養廢了,但絕不能出事。不然宮裡第一個不能放過我們,真要被申飭起來,我恐怕爵位都保不住。」

    方氏愣住了,「奪爵?不至於吧?」

    「現在這位可不是以前的老陛下。」李茂歎了口氣,「當年他還是太子時,就不同意設置超品的國公。你沒看連王爺都沒有封嗎?是老陛下感念舊日的恩情,我們府上才得的這個爵位。現如今這個國公能不能傳到銘兒的頭上,還難說呢。」

    方氏看著漆几上的雕花圖案,漸漸看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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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的一天到來了,從三更起,持雲院裡的下人們就陸陸續續動了起來。聽說太夫人的身體大好了,還出了院子,北園裡的下人們都神色輕鬆,連走路都輕快起來,和前幾日惶惶不可天日完全不同。

    顧卿拿著一根不知是什麼樹的樹枝,蘸著一種青綠的膏藥在揩牙。前幾日她一直是躺在床上吃喝,就連牙都沒有刷過,只是用鹽水漱了漱。現在下了床,她仔仔細細地把牙擦乾淨了,又漱了口,淨了面,有丫環們伺候著穿上了裡外好幾層衣裳,才坐在狀態前任由梳頭娘子梳頭。等梳好頭,吃完早飯,她要去擎蒼院裡轉轉。

    還好她穿成了老太君,不然連衣服都不會穿!

    「太夫人,今天外面的罩衫是穿那件月白色緙絲的,還是雪青冰綃的?」磬雲負責管著老太太的衣櫃,照例過來問上一句。

    她們府裡老太太和其他府裡的不一樣,穿衣服隨便的很,有幾次還鬧過笑話。後來方氏就讓磬雲每次都給老太太把衣服配好,然後讓老太太來挑選。這樣既尊重了老太太的想法,又不會弄出一身上七八種顏色的尷尬事來。

    啥?月白?雪青?

    那是神馬顏色?

    顧卿深深的覺得自己這個歷史盲要在古代混日子很吃力。就算邱老太君給她留下了大部分記憶,可是這些常識性的東西她也不能馬上就翻找到啊!

    「月白那件吧。」顧卿想像了下,月白色,大概就是月亮那種黃色。雪青,大概是藍色?比起藍色,她更喜歡鵝黃色一點。

    結果,磬雲捧著一件淺藍色的衣裳過來了。

    顧卿看著磬雲手上輕薄的罩衫,有點疑惑地問:「月白的是這件嗎?」

    磬雲看了看手上的衣裳,點了點頭。「太夫人,月白色的還有兩件,不過都不是緙絲的,罩在外裳上恐怕有些厚重。」

    「那就這件吧。」

    媽蛋啊!月白色是藍色鬧怎樣啊!你就直說是淺藍色就是了,還月白!自己差點露出傻瓜相了好不好!

    古代人也太蛋疼了點。

    那雪青色到底是什麼顏色啊?

    唔,下次要件雪青色的看看。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1 11:09 PM

第8章 驚天秘密

    小胖子李銳很快就完全好了,這讓直到現在一走路還頭暈的顧卿羨慕不已。

    年輕就是好啊!

    因為被信國公下令禁足,李銳不能離開西園。加之顧卿又隔三差五就來西園裡看一看他,李銳決定用「要讀書」的理由讓顧卿止步擎蒼院。

    整個大楚都知道,信國公府上的老太君只識得幾個字!

    但這次他對上的是顧卿。

    「你要讀書?好啊,終於懂事了。」顧卿看著臉上露出意外神情的小胖子,心裡樂開了花。她捧著茶碗坐在書房窗邊的軒台上,笑瞇瞇地說:「那你在這裡讀,奶奶就坐在窗邊看著你讀書。」

    李銳的臉僵住了。

    哈哈哈哈,小胖子僵住的表情好好笑哦,臉上的肥肉還會輕微的抽搐呢!

    李銳無奈的隨便抽出一本書,大聲的讀了起來。

    「招招牽牛星,交交河漢女……」

    顧卿「噗」地一下把嘴裡的茶水噴了出去。

    『有門!傳說老太太一聽到詩詞歌賦之類就頭暈是真的!多讀點讓老太太趕緊走!』

    小胖子李銳興奮得眼睛都瞇了起來,將吟詩的聲音放得更大了。

    「千千摘素手,扎扎弄機舒……」這下連香雲都背過了身去。

    「終日不成章……」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聽著李銳最後一句「賣賣不得語」讀出來後,顧卿笑倒在軒台的欄杆上,哼著聲直揉自己的肚子。真是個有才的小孩啊,一首《迢迢牽牛星》錯了一半!他真的有十二歲嗎?不是兩歲吧?

    李銳莫名其妙的看著自己的老祖母笑成了個瘋婆子的樣子。他也不知道自己讀個詩有什麼好笑的。但他敏感的覺得自己可能讀錯了什麼,不然不會連香雲和花嬤嬤都背過身去,肩膀還一聳一聳的。她們兩個都是識字的下人。但無論他是不是錯了,也不該是祖母聽出來啊!

    「啊哈哈哈……哈哈哈……雖然你祖母我是沒什麼學問,也知道……哈哈這首詩不是這麼讀的……香,香雲,把這首詩讀一遍給銳少爺聽……」

    香雲笑著從書案上撿起了被丟下來的詩集,翻開剛才那頁,重新讀了起來。

    香雲的聲音非常清亮,吟起詩來抑揚頓挫,可李銳卻沒有絲毫欣賞的心情,他的臉皮越來越紅,越來越僵,讓顧卿笑的更厲害了。

    哈哈哈,大肉包變成了灌湯包!

    李銳有些惱羞成怒的看著笑得捧腹的祖母,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去。不過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祖母沒有再笑了,而是捂著肚子板著臉,有些驚慌地看著自己。

    「銳兒,你出去一會兒,隨便去哪兒先玩兒會!」顧卿看著有些好奇的李銳,好聲好氣的說。

    祖母身體又不舒服了嗎?

    李銳猶猶豫豫的,努力撐著他那雙被肥肉擠小了的眼睛使勁看了看顧卿。

    不能看哇!

    「出去!」顧卿板起臉,神情嚴肅地指著門。「立刻!」

    「是,祖母。」李銳滿肚子委屈,低著頭,兩眼通紅的退了出去。

    看見小屁孩那個慫癟癟的樣子,顧卿也覺得自己是不是過於嚴肅了點,心裡有些內疚。可是她現在的情況,是絕對不能讓這個小孩留在屋子裡的。也不能和他解釋為什麼要讓他出去。更不能讓他使勁看她。

    「嘉雲,你把周圍的人散了,然後守著廊口不要讓人進來。香雲,你回持雲院再拿一整套衣裳來,要悄悄的。」這間「誰坐軒」的一面是敞著的,好在書案後有一面大屏風可以暫時遮遮。顧卿紅著臉等她們都出去,才對房間裡僅剩的花嬤嬤苦笑著說:「花嬤嬤,扶我到屏風後面去。我弄髒衣裙了。」

    剛才,她笑的最厲害的時候,一股熱流突然洶湧而出,她的第一反應是——「完了,來大姨媽了!」

    可是轉念間她就知道不對。因為這位邱老太君還沒到五十歲的時候就沒有癸水了。她在翻找記憶的時候還慶幸過不用在古代嘗試那可怕的「月經帶」。

    那會是……

    媽蛋啊!不帶這麼玩兒人的!

    她笑的尿崩了!!!不是形容詞,是真的尿崩了!

    她又想死了!撞柱子行不行啊?要不然撞牆?這次誰也別攔著她!

    作為一個小兒科的醫生,顧卿不能理解古時候的老年人括約肌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況。她在現代時,也沒有聽說過誰才五十歲就患上了這個毛病。

    這簡直太苦逼了好嗎?這是逼著她以後不能大笑,也不能大哭,更不能劇烈咳嗽了?難怪這個老太太給所有人留下了一個「不苟言笑」的評價。誰要一笑就要換褲子,誰都會控制情緒的好嗎?

    顧卿把臉對著牆,露出一副想死的表情。剛才香雲給她換衣服時,她都想乾脆暈過去算了。偏一臉不自在的不是她,反是香雲。那丫頭當場就跪了下來,並指天誓日的說自己不會出去亂說。

    她才不擔心她會出去亂說,先站起來,讓她把褲子換了好嗎?這個繩子在褲子上繞兩圈穿來穿去的褻褲她不會穿啊!還有那腰上的宮絛,腳下沒有橡皮筋全靠繩扣的襪子,零零散散太麻煩了,要不然她早就自己脫掉了。

    現在下裳濕噠噠的貼在腿根上很難受你知道嗎?

    還是花嬤嬤看不過去,伸出手來先幫她把下身的衣服全換了,這時香雲才敢爬起來給她穿上衫。過程中,香雲一直是低著頭的。

    顧卿是到了古代才知道穿個衣服還有那麼多步驟和講究。每件衣衫的兩邊腋下都有繩子,用來固定衣襟,衣服要「右衽」,就是左前襟掩向右腋繫帶,右邊胸前半片在裡面,左邊半片在外面。前朝的胡人們是「左衽」的,所以本朝太祖規定「左衽」是失儀,是要被打板子的。

    顧卿原本還想自力更生,自己穿衣服,後來不小心繫錯了帶子,把屋子裡的丫環們都嚇了一跳。律法之下不通人情,太夫人要真穿這樣出去,挨打的可不光是太夫人一個!

    當顧卿知道「衣冠不整」有可能挨打後,果斷放棄了自己穿衣的想法,全部讓她們服侍了。反正看的多了,也就會穿了。

    香雲回持雲院拿了一個手持香爐,在「誰坐軒」點了,四邊熏了熏了。軒台是坐不得了,花嬤嬤正在換已經濕了的靛藍色羽緞墊子。顧卿尷尬的拿起李銳書案上的書亂翻,眼睛卻不由自主地被那副大屏風上的字畫給吸住了。

    先前沒注意,李銳那「壯碩」的身軀又擋住了這屏風的小半部分,所以顧卿沒有注意到這幅屏風上的內容這麼出彩。也是看了這幅屏風,顧卿才明白為什麼西園這個長廊上的敞開式書房,會有這麼一個奇怪的名字。

    顧卿並不會畫國畫,也不會寫毛筆字,所以並不知道屏風上這幅一個男人獨坐窗邊小酌的圖畫的好不好,也不知道這上面那唯一的一句詩「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用的究竟是什麼體,但她自認欣賞美的情趣還是有的。她能感覺深刻的感覺到從整個畫面中流露的平和恬靜,還有那九個字表現出的遒美健秀之氣。

    若說穿越還有什麼讓她滿意的地方,那就是這古香古色的迷人氛圍,和在現代完全不會享受到的精緻生活。連每一個碗,每一雙筷子,都有不同的搭配。喝湯的,喝羹的,喝粥的,各不相同。象牙的,烏木的,鑲銀的,每一雙都有說頭。邱老太君本人可以不講究,但別人一定不能讓她不講究。邱老太太的隨意叫率性,可別人真和她一起隨意,那就是犯了大錯了。所以顧卿剛開始時,經常看著那些精緻的物什歎為觀止。

    她連打開自己裝頭飾的妝奩都有犯罪感,就算她再怎麼喜歡珠寶,也沒有仔細的把玩過那些精緻的頭面。她總覺的自己搶著過了別人的好日子。

    所有人都認為邱老太君並不識字,所以她的房間裡並沒有太多書畫之類的東西,各種珍貴的擺件和繡品讓屋子被裝飾的裝飾的雍容華貴。

    但從擎蒼院各處的屏風、壁畫、匾額裡,顧卿還是感受到了從前看的那些古裝劇裡完全不能表現出來的東西。

    那就是「氣」。或者,也可以稱之為「韻」。

    顧卿欣賞完了屏風,往它最下方的落款位置看去。落款上寫著的是「癸巳年秋日葛生書於自宅」,看到這,顧卿不由得露出惋惜的神色來。

    原來是熊孩子早逝的父親李蒙所作。

    再想想自己剛才聽到的「招招牽牛星」和「賣賣不得語」,顧卿不由得搖了搖頭。

    花嬤嬤看見邱老太君對著屏風黯然神傷,也在心裡嗟歎了一聲。這邱老太君原本可以過的更好的。她除了嫁了個好丈夫,還生了一個好兒子。只可惜那驚才絕艷的蒙老爺……

    花朝原本是犯官之女,被罰沒宮中。後來當上了前朝管理冷宮的女官。她原本在老國公隨太祖攻破宮城時就要死的,那場動亂裡,有太多的宮女死在了亂軍的蹂躪之下。妃嬪和公主不能動,可她們這些人卻難逃一劫。

    是老國公看她在冷宮門前臨危不懼,心思澄明,才動了心思將她救了下來。在稟明皇帝後,太祖將她賜給了邱老太君為奴。

    老國公李碩知道自己的夫人資質魯鈍,性情又並不圓滑,花朝管了十來年的冷宮,什麼樣的妃嬪宮女都見過了,各種陰私之事也見得多,有這樣一位女官願意幫著提點自己的夫人,他也算放了心。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夫人並不喜歡她這位宮裡來的女官娘子。

    即使邱氏嘴裡尊敬的稱呼她為「花娘子」,後來她老了,又稱呼她為「花嬤嬤」,可態度卻一直是不鹹不淡的。她從最先開始盼望能得到倚重,到後來漸漸認命,再到最後看到了邱老太君如何喪夫、喪子、枯守在北園裡,索性就把自己當成了在國公府養老的客人。

    方氏和李茂是如何對待李蒙留下的幼子的,她通通看在眼裡。她覺得老太太應該也清楚。邱老太君要真是什麼都不懂的婦人,是不會養育出李蒙那樣的兒子的。李茂後來會變得如此中庸,也是因為府裡早早就確定了繼承人而漸漸養成的心性,並不是邱老太君教子無方所致。

    既然邱老太君有自己的想法,她也就不好多言。她想要報恩,但也不想引的信國公府家宅不安,老太太想粉飾太平,她就幫著她粉飾太平。

    可是這次李銳少爺凶險,邱老太君似乎又有了新的想法。如果她真的想重新伸手去庇護自己的嫡長孫,她想她可以幫她一把。

    這短短的幾天裡,花嬤嬤覺得自己和這個已經相處了幾十年的「女主人」終於有了些交心的感覺。在這之前,邱老太君一直是把她當客人對待的,雖然客氣,卻不夠熱絡,既不能完全信任她,更不會托付給她什麼重要的事情。

    事實上,她很少看到邱氏有露出過大喜大悲的表情。說她是鄉野無知的婦人,可是就連她最驕傲的兒子李蒙去世時,她也沒有像普通鄉下婦人那樣撲在地上哭天搶地,而是一病不起,從此落下了有時候腦子會糊塗一會兒的毛病。

    就在現在,她覺得自己瞭解了為什麼邱老太君一直會是那種古井不波的性情。那種連老國公都欽佩的淡然,並不是來自於她內心的平靜。

    原來她有這種見不得人的隱疾。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1 11:10 PM

第9章 不學無術

    李銳胡亂的拔著園子裡的花花草草出氣,還把地上的盆景踢得到處都是。

    旁邊的小丫頭們都嚇得躲得遠遠的。這銳少爺生起氣來,是真的會打人的!

    脾氣古怪的老太婆!老妖怪!上一刻還笑瞇瞇的和你頑笑,下一刻就惡狠狠地讓你滾!還說什麼自己的父親是老太太最疼愛的孩子,結果每次見他都跟看空氣一樣!

    想起嬸母的話,他更是把手中的菊花都揉爛了。

    她還吞了母親的嫁妝!母親的嫁妝應該留給他娶媳婦的!他早就定下婚約了!

    等他長大了,等他長大了……

    李銳一肚子怒火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出了個乾乾淨淨。

    等他長大了,能幹什麼呢?

    襲爵?公府肯定是由銘堂弟繼承的。伯父和嬸母願意錦衣玉食的養著他,吃穿用度都比其他人都高一截,對自己比親生孩子還好,已經是非常厚道了。他應該感恩,不能再肖想別的東西。

    考科舉?李銳想起剛才「誰坐軒」裡鬧的笑話,恨不得衝進書房裡把書都給燒了。

    入行伍?自己府上倒是真的是行伍起家,家裡『步武堂」還存著許多前朝搜來的兵法,老家將們也都在府裡榮養,可是自己……

    他低下頭。

    低頭都看不到自己的腳尖,只能看到肚子。

    還是算了吧。做一個安樂公也未嘗不可。

    「誰坐軒」裡。

    顧卿整理好衣物,等臉上一點異樣都沒有了,才叫大丫環嘉雲去把李銳找回來。

    李銳倒是回來了,可嘉雲的表情有點不自然。顧卿注意到了這點,準備回持雲院後問問。

    她端坐在書案後的黃花梨圈椅上,看著這個上下一般圓的「孫子」。就算她這麼仔細的打量他,也看不出他的五官究竟是什麼樣。眼睛被肉擠的只剩一條縫,睜著和閉著區別不大。鼻子倒是很挺,可是雙頰的肥肉太高,反而看不出鼻子的高度。嘴巴太薄,也因為臉太大了看起來非常怪異。

    若不是她莫名其妙的看他順眼,還有在後院實在無聊,像這樣一點也不可愛的正太,是真的懶得管。

    「李銳,你今年多大?」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我幾個月生辰,您老還送了我一套文房四寶呢。

    想到那套不合他心意,不知道被丟到哪裡的文具,李銳不是很有精神的說:「孫兒今年十二了。」

    「甘羅十二為使臣。你現在十二歲,卻連一首詩都讀不全。」顧卿有些可惜的看著李銳,「你父親在的時候,你也是三歲就能背誦千字文的聰穎孩子,為什麼現在連字反而都認不全了呢?」

    「是孫兒的無能!」李銳羞愧地跪了下來。

    顧卿小時候讀過「傷仲永」的故事。但那是因為那個少年沉溺於別人的誇獎之中,整日作詩而不累積學問,最終肚子裡無貨可用的故事。李銳身為信國公府的嫡長孫,從小鴻儒開蒙,博學之士上門教學,他卻什麼都沒有學會,這點讓她覺得很吃驚。除了懶惰,找不到其他原因啊!

    「你祖母我也識不了幾個字,更不懂什麼學問,可也知道如果有心向學,什麼時候學都不晚的道理。」顧卿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你的學問雖差,但做老身的老師已經夠了。從明天開始,你白日裡繼續向學,下午到持雲院來,教老身習字。」

    「孫兒不敢!孫兒……」李銳心裡叫苦不迭。

    我的天啊!我父親和我爺爺都做不到的事情,現在讓我來幹?老太太連筆都不會拿,更別說寫字了!明日還和錢尚書家的小兒子有約,說是一起出門散散霉氣呢,以後難道天天要窩在老太太的院子裡過日子?

    李銳結結實實的打了個寒顫。

    他不要!

    「孔子說過教學相長,是不是?老身也曾聽過『孝子之養也,樂其心,不違其志』這樣的話。連老身這個不識字的老婆子都懂的道理,你怎麼不懂呢?」顧卿的話讓其他丫頭都驚訝的瞪大了眼睛。

    太夫人居然也知道這兩句!是聽大老爺以前說過的嗎?

    只有花嬤嬤神秘的笑了笑。她早就覺得邱老太君不同一般人,現在一看,果然是「大智若愚」。讓年幼而學識淺薄的孫子來教她讀書,銳少爺一定會回去翻閱自己以前讀過的書。

    銳少爺不是笨,而是基礎不牢。他年幼時的靈氣府裡的老人們都還記得。只要從頭學起,他不會比現在的銘少爺差多少。

    「這事就這麼定了。你伯父嬸母那邊,老身會派人去告知一聲。」顧卿滿意的站起身,也不管李銳的臉色有多難看,「明日下午,老身會備好筆墨紙硯,等乖孫兒來教我寫字。」

    十二歲了,出生豪門,卻連字都認不全,也未免太可怕了點!

    孫子誒,你奶奶我落到這裡正好無聊的緊,就讓我磋磨磋磨你那小小的自尊心,讓你看看什麼才叫一學就會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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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爺,老太剛剛天派人來東園,說是以後銳兒上午讀書,下午到她院裡去習字……」從外面廂房處理完家事走進來的方氏,一邊換著衣裳一邊好笑地和自己的丈夫說著剛才孫嬤嬤來傳的話。

    聽到老太太這個口訊,方氏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習字?老太太?

    老太太連筆桿都不知道怎麼握啊。

    「這之前發生過什麼?」李茂正打著棋譜,聽到這話拈著黑子的手一頓。

    「說是在『誰坐軒』裡坐了一會兒,聽了銳兒讀了首詩,然後就把人趕出去了。」方氏也有心腹在西園,連忙把消息說給李茂聽,「聽說老太太發了脾氣,把其他丫鬟婆子都趕走了,好像還哭了,是香雲回持雲院裡拿的衣裳回來換的。也重新梳妝過才出來見的人。」

    「娘哭了?」李茂這下連棋譜都丟下了。

    「妾身也是猜測,沒有其他原因會重新梳洗更衣的。而且還不允許別人靠近,只有花嬤嬤和香雲在……」

    李茂捏著黑子,陷入了沉思。他的母親他知道,是個非常能守住本心的人。同時,也是個活的非常自我的人。說是哭了他並不吃驚,吃驚的是李銳有什麼值得他哭的。

    從自己襲了「信國公」的爵開始,老太太就明確的表明了自己只想享福,不願意管事的態度。能讓老太太動容的,只有大哥的事。

    是睹物思人,還是李銳說了什麼有關大哥的事?

    「先隨著母親,然後你多盯著擎蒼院點。」李茂抬起頭,若無其事的繼續打譜,「聽說劉嬤嬤的侄孫想在府裡謀個差事?正好銳兒的小廝都給趕出去了,要補上幾個,就把他給銳兒當伴當吧。」

    「妾身都聽老爺的。」方氏心裡有些不太高興。劉嬤嬤對她開這個口,是想給她侄孫找個體面又有前途的差事,不然,如果只是個混日子的差事她自己就能辦了。

    劉嬤嬤說她那侄孫在家裡也是當少爺一樣養大,是讀過私塾的明理孩子,她準備留給銘兒的。現在只能先到銳兒那當個耳目,未免有些大材小用。算了,不過是個下人而已,好小子還有呢。為此和相公多言反而不美。就是劉嬤嬤那裡怎麼安撫,得好好想想。

    「那老爺,要不要把銘兒也送去?」老太太院裡還有老國公給她留下的許多寶貝,她私庫裡的那些個物件連京裡幾個鐘鳴鼎食的人家都不曾見過。那還是老國公隨太祖東征西討時候攢下的,若是銘兒能得到老太太歡心……

    「糊塗!」李茂一聲冷哼,「男女七歲不同席,銘兒現在已經七歲了,每天去問問安可以,難道你要他整日和後院那些丫鬟婆子混在一起?名聲都給糟蹋完了!」

    「可是,總覺得老太太這麼做很是稀奇……」

    「母親是大字都不識幾個的普通婦人,李銳是個什麼情況你我都清楚,折騰不出什麼明堂來!老太太屋裡除了花嬤嬤,都是些糊塗人。無非是銳兒現在的字太見不得人,老太太盯著點罷了。」李茂不屑地填下一粒黑子,將白子殺了一大片。「光會寫字有什麼用!去把我那方「聽濤」的松煙墨給銳兒送去,叫他好好習字!」

    若是只會寫字更好!

    方氏這才應下了,連忙叫珠繡去前院找管著老爺書房的李大成要松煙墨,去給李銳送去。

    只是可惜了那方宋代的好墨,現如今古松可不多見了,銘兒也想要,她都沒敢應承。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24 12:29 AM

第10章 天資過人

    北園是整個國公府的主園,是老國公和邱老太君居住的地方。除了主臥所在的持雲院外,還有「歸田居」、「虎嘯廳」、「蛙鳴榭」、「禾風亭」、「雕弓樓」等多處。北園裡甚至辟了幾處菜田,蓋了幾間茅屋,就為了老太太偶爾消遣消遣。

    這座信國公府是皇家的宅子,原是前朝王爺的府邸,被修葺後賜了下來。在去掉了一些臣子不能用的違制之處,又改了一些格局後,這座公府依舊是京裡屈指可數的豪宅。

    持雲院裡也有小書房,不過裡面沒什麼東西。這府裡老太太和其他府的老封君都不一樣,是連佛經都不讀的。佛堂佛龕一律沒有。名人字畫也很難找。倒是有一些繡屏什麼的放在書房裡。

    所以顧卿坐在軟轎上花了一個鐘頭把北園繞了一圈後,決定就把李銳教課的地方放在東廂的「雕弓樓」裡。

    「雕弓樓」原本叫「倚畫樓」,老國公嫌這個名字脂粉氣太濃,就給改成了「雕弓樓」。這樓前打開窗戶就是一片荷塘,光線敞亮,寫累了看看遠方,還可以休息休息眼睛,最適合看書習字。

    雕弓樓裡也有藏書,是老國公當年留下的,多是一些兵書和史書之類。老國公從龍前也只是一個普通的尉官,連媳婦都娶不上,到二十多歲時才娶了邱氏。他能一步步走到高處,和他的勤勉好學是分不開的。

    顧卿翻了翻老國公留下的書,裡面夾著一些書籤一樣的紙條,多是一些「蠢如豬狗」或者「非人哉」之類的話,倒引得她笑了幾笑。看來這老國公也是個有趣的人。

    再想想老太太記憶裡的老國公,渾然就是一個有點學問的老兵痞,粗而不糙,待人直率,善於用人。老國公從年輕到年老都稱不上英俊,卻也是個魁梧的好漢子,也頗有人格魅力。

    想一想李茂那四四方方的國字臉,顧卿大概知道李茂像誰了。

    花嬤嬤看著邱老太君先是笑了一會兒,後來又拿著老國公的書發呆,使勁咳了咳。待她回過神來,才輕聲地勸解道:「太夫人,哀思過度有傷身體,您還是來看看準備的字帖和筆墨紙硯合不合適吧。」

    「我這不是悲傷,只是有些感慨罷了。」顧卿從善如流的把書放回書櫥裡,跟著花嬤嬤去了臨湖的那間臨時書房。

    書房裡放著一張雞翅木的書桌,雪白的宣紙被裁好放在一旁,用鎮紙壓著。旁邊還置了一張紫檀案幾,案上擺著各種名人法帖,並幾方寶硯。除了書桌上的筆架以外,案幾筆筒裡的筆也插得似樹林一般。

    顧卿一看到那筆筒就笑了。

    「怎麼弄這麼多只支筆?」這到底是教她一人習字呢,還是教整個持雲院裡的人寫字啊?從最小號的毛筆到手腕那麼粗的毛筆,居然都有。她不過是想學寫字而已啊!

    「老婆子想著多準備點好,有備無患嘛!」負責整理臨時書房的孫嬤嬤笑著接話。

    她心裡也是叫苦連天。老太太要跟孫子學寫字,她們都當是老太太無聊,找點樂子,但她們誰也不知道老太太會用哪支筆寫字。

    照理說初學寫字的,一般都寫的都是正楷,從羊毫用起就行。羊毫容易濡墨,寫出字來圓潤豐滿,適宜初學者鍛煉功力。等練熟練了,再改用狼毫或者兼毫。

    但這個,得銳少爺知道如何教人寫字才行。

    孫嬤嬤以前是跟著大少爺李蒙的,後來蒙少爺變成了蒙老爺,她也在二十八歲的時候被配給前院管車馬的李方。成完婚,她就來了老太太院裡當差。孫嬤嬤嫁人之前是在書房裡伺候的,粗通文墨,所以顧卿問過之後,就讓她來準備文房四寶等物。

    但她畢竟是奴才,不能越俎代庖的一一提點邱老太君先用什麼筆,後用什麼筆這樣的事,不該她一個奴婢來說。她只能把那幾支的羊毫放在最順手最顯眼的位置,又把其他類型的筆各拿幾隻,放遠一點。

    若是太夫人覺得字寫不好是筆的原因,這麼多種筆,也夠她換的了。

    孫嬤嬤覺得太夫人學個寫字,自己操碎了心。

    李銳這一早上的課上的都是魂不守舍的。

    老太太說要跟他學寫字,就一定不是玩笑。昨夜叔父也送了一方上好的松煙墨來,囑咐他在北園裡要好好習字,不要淘氣。

    他記得自己小時候也曾被人抱在懷裡誇過字寫得有靈氣,是誰呢?是父親,還是祖父?他也記不清了。

    父親在時,他的開蒙先生是父親身在翰林的好友周伯伯。後來周伯伯調去外地為官,父親又過了身,叔父怕他的功課落下,特地請了幾個大儒教他讀書。

    那些大儒起先聽說是他是「李葛生」的兒子,各個都答應了下來。可是他們教的東西,他大部分都聽不懂。那時他才四五歲,連訓蒙駢句都沒有讀完,哪裡聽得懂他們的那些「之乎者也」?

    沒過多久,先生都紛紛請辭了,他在外面也留下了個「資質駑鈍」的名聲。

    後來,他的先生就像流水一樣的換,明明都是一些博學的先生,卻沒有幾個能教滿三個月的。

他一本《小學》讀了三年,還是生疏的很,每換一個先生就要從頭教起,他聽得煩了,索性上課就睡覺。

    再到後來,連叔父看見他的功課都搖頭歎氣。

    他也覺得很內疚,覺得自己不是讀書的料。不像銘堂弟,先生只是翰林院裡一個編修,可是學問卻很扎實。

    好在叔父和嬸母都沒有怨他,還一直安慰他:「我們這樣的人家,不一定非要走科舉這條路,你學問稀疏點沒關係,接人待物上周全些,以後叔父給你疏通疏通,在朝裡覓個差事還是沒問題的。退一步說,就算文不成,還可以學武。」

    可惜他管不住自己的嘴,一天天的臃腫了起來。這下,連武藝也是學不成了。

    他能不在意叔父和嬸母的看法,也可以不在意下人們的議論,卻不能讓祖母失望。祖母被他頂撞到暈厥過去,還願意原諒他。為了他,還苦心的弄出「教學相長」的法子來顧全他的顏面,怎麼也不能讓她失望。

    外面都在傳他是要去持雲院,在老太太的督促下學寫字的,只有他知道他是要教會老太太認字。想想自己那篇錯字連篇的《迢迢牽牛星》,他準備下課就回去把三字經、千字文和百家姓給翻出來。

    雕弓樓裡,一老一少站在書桌前看著孫嬤嬤在一旁磨墨。

    李銳從書袋裡拿出一本《三字經》放在書桌上,一本正經地說:「祖母,咱們今天先從三字經學起。您老認得從一到十的數字,也識得百、千、萬,我就不教您數字了。我們先從簡單的學起。」

    來了!古代啟蒙必備《三字經》!

    顧卿囧囧有神的看著李銳用小胖手艱難的剝開《三字經》的第一頁。書上不知道是沾了水還是什麼其他的東西,書頁都連在了一起。

    「我先教您拿筆。」李銳順手拿起了擱筆上的一隻羊毫,遞給邱老太君。

    毛筆嘛,雖然沒寫過,怎麼拿還是知道的。顧卿熟練的用大拇指按住筆身,然後中指緊挨著食指勾住筆桿,擺出一副「我很熟練」的樣子。

    李銳歎了口氣。就知道自己任務艱巨。他走上前,伸手幫老太太把小指抵住無名指的內下側,教她怎麼用勁。大概過了幾分鐘,顧卿就已經可以像模像樣的拿著筆了。

    一個下午,李銳都在教老太太如何執筆,如何運筆。然後開始教她寫「人」、「之」之類的字。李銳在府裡府外名聲都不好,都說他是「虎父犬子」,結交的也都是各府的紈褲子弟,個性又驕奢傲慢,不成大器。但他在持雲院裡教邱老太君寫字卻是耐心的很,對如何執筆,如何拆分結構之類的也是說的頭頭是道,這倒是讓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鬟和幾個嬤嬤大吃了一驚。

    殊不知,李銳心裡也是吃驚的很。他發現自己的祖母聰明的緊。無論他教她寫什麼字,一遍就會,而且還能準確的說出這個字的意思。雖然字有些歪歪扭扭的,但字這種東西,只要肯苦練就能寫好。可是記憶力和悟性這種東西可是天生的!

    『祖母生錯了人家,如果要是投生在官宦家庭裡,說不定也是一代才女。想不到我父親的天賦不是來自於祖父,而是祖母。果然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說祖母是粗鄙女子的那些狗眼看人低之人,真應該讓他們看看祖母的本事。』

    想到這裡,小胖子李銳決定一定要教會祖母識字,讓那些人大吃一驚。

    顧卿卻是有些後悔。

    她是覺得穿到古代不學會點什麼東西有點可惜,一個老太太撫琴弄蕭的有點奇怪,下棋這種東西又不能一個人來,所以就想學學寫字。可是若是從《三字經》、《千字文》開始,那得學到什麼時候?真的要把所有時間都耗在學那些她原本就認識的字上面?

    她還想自殺回去呢!難道就沒有什麼速成的法子?

    顧卿隨口問了問李銳,有沒有什麼速成的法子。

    誰料李銳還真的仔細想了想。

    「若說速成,怕是不成的。不過您可以先從常用字學起。祖母你……」

    「喊我奶奶。」嗚嗚嗚嗚,能不能喊她姐姐啊,再不濟,阿姨也成啊!

    「是,奶奶你學字極快,要是從常用字開始,確實可以縮短識字的時間。」李銳笑著說,「孫兒晚上回去就給您選一些常用字出來,我們先撿著這些學。等這些你學會了,我們再學別的。」

    「真是乖孫子。」顧卿越看這個小胖子越順眼,笑瞇瞇的誇獎道。「不過不用那麼辛苦,你明天下午在這邊選就是,小孩子不要熬夜,覺睡不夠,不長個子的。」

    「孫兒謹記。」李銳感激的躬了躬身,眼眶都熱了。

    多好的一個孩子啊,性格還是很軟的嘛,怎麼能讓那對夫妻給養殘了呢?

    顧卿準備找花嬤嬤聊聊。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24 12:32 AM

第11章 一笑俱空

    顧卿從邱老太君的記憶裡知道了花嬤嬤的身份。這位名字非常詩意的嬤嬤曾經是後宮裡一位看慣了各種宮斗的女官。信國公府這點小宅斗子在她的眼裡,恐怕只是毛毛雨。

    這樣的心腹,若是其他主子,即使不肯信任,也不會這樣晾一輩子的。

    而邱老太君不喜歡她的原因很簡單——她一直以為老國公和她有染。

    當年老國公隨老皇帝佔領了皇城,軍隊裡那些已經殺紅了眼的士兵糟蹋了不少宮女。

    自古以來都是如此,要想讓兵將們拚命,就得讓他們看到拚命後能得到的希望。亂世裡軍費是沒有多少的,最多能吃飽肚子。長期戰鬥的壓抑和急行軍後的疲累讓他們需要一個發洩的出口,宮廷裡那些無辜的女人就成了最大的犧牲品。

    好在老皇帝還算是個仁君,在他的命令下,被糟蹋的宮女除去一些自盡了的,都被嫁給了那些士兵為妻。這世道,好男不當兵,這些人能娶到老婆就很感恩戴德了,聽到大元帥下的命令,一個個都去自己的將軍那登記,宮裡曾經為他們開了內庫,辦了一場集體的大婚禮。

    那些宮女們也許不願意吧,但再怎麼不願意,事實已經是這樣了,只能認命。

    顧卿覺得這種事很噁心,所以看完那段記憶就不想再看了。

    花朝的出現,是那場宮亂的幾天後。老國公帶回了這個叫做「花朝」的美貌宮女,而且又對她悉心照顧,這很難讓人不想歪。

    老國公對邱老太君的尊重,當年軍中眾多女眷都非常羨慕,所以這個花朝的出現,讓邱老太君度過了非常難熬的一段日子。各種流言蜚語讓她守著自己的兒子哪兒也不去。就連李蒙,似乎也是在那些日子裡突然長大的。

    連邱老太君自己,都不相信李碩的深情。隨著楚軍勢如破竹的攻破舊朝的防線,她已經無數次發現了自己枕邊的男人是個多麼了不起的人。

    這樣普通又蠢笨的自己,真的能和他相守到老嗎?

    再後來,這個宮女被賜給了邱老太君做侍女,而不是給老國公當妾,讓許多人大吃了一驚。對於「邱老太君手段厲害」的猜測也甚囂塵上。

    邱老太君雖然很快擺出了相信自己丈夫的態度,但猜疑的種子早就在那段時間裡埋下了。她並沒有選擇折磨花朝,而是磋磨她的歲月,無視她的期待,將她生生從「花娘子」熬成了「花嬤嬤」。

    顧卿覺得邱老太君在對待花朝這件事上,已經有點瘋魔了。

    看著面前坐在小繡墩上低著眉眼的花嬤嬤,顧卿心中有一絲憐憫。從花嬤嬤如今的面貌,無論是誰都會承認她是個非常端莊美麗的婦人,這樣說的話,她年輕時候應該更漂亮吧?

    一直沒有嫁人,花嬤嬤的心裡可有怨憤呢?

    顧卿問出了口。

    顧卿問出口後,就發覺了不對。這句話並不是她說的。她覺得邱老太君應該還在她的身體裡,才讓她做出這麼失禮的事情。她的性格一向內斂,並不是那種會刺探別人隱私的人。

    花嬤嬤一怔,抬起了頭。她仔細的看著邱老太君,確定她沒有什麼其他的意思,只是問一問,這才恭敬地回答:「我原本就沒有想嫁人。宮裡呆的久了,越發覺得那些東西都虛妄的很。在國公府裡當您的嬤嬤,比外面當管家娘子過的還好些,何況我又不需要看人的眼色。我只希望老了以後,府裡能允我過繼個無父無母的小孩,死後能給我摔盆捧靈就行了。」

    她並不是府裡的家生子,而是老皇帝賜下來的人。信老國公是把她當成妻子的客卿來對待的,所以花朝並沒有賣身契這樣的東西。這麼多年來,在持雲院裡,除了她,沒有哪個下人會在府裡的幾位主人面前自稱「我」。吃穿用度和平日裡的賞賜,和國公的那些老家將是同等的。

    她的每個字都是肺腑之言。

    花嬤嬤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心裡也有些輕鬆。

    當年在宮裡時,她就沒有奢想過被皇帝臨幸;後來人人都避之不及的冷宮,她拎個包袱就去了。當年楚軍攻城時,若不是冷宮裡有些妃子受不得刺激,怕鬧出人命來,她大概會躲在冷宮那個密室裡,一直呆到大局將定吧。

    也許是自己相貌太過出色,讓邱老太君不喜歡;也許邱老太君並不喜歡和她這樣的人相處;也許是自己宮女的身份讓曾經的邱氏,現在的邱老太君不喜歡,所以她一直只能和自己相敬如賓。但她確實是對老國公、對邱氏以及信國公府充滿感激的。

    如不是他們,她早就被那些畜生糟蹋,變成一抔黃土了吧。

    這麼多年過去了,邱老太君可以和她這樣平靜的說話了嗎?

    「當年……你和老太爺……」顧卿覺得那張嘴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邱老太君?你還在嗎?還在的話你就趕緊回魂吧!我不想要你的身體啊!問出這樣尷尬的話來,你讓我以後還怎麼和花嬤嬤相處啊?

    花嬤嬤先是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片刻後,身子突然一顫,心裡冰涼涼的。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花嬤嬤覺得自己渾身的力氣都在這一刻被抽乾淨了。

    她從繡墩上站了起來,捏著拳頭走到了顧卿的面前。

    『怎麼辦?她聽懂了!她明白了邱老太君的冷落是為什麼了?現在,她憤怒的要打她了嗎?冤有頭債有主哇!嗚嗚嗚,不是我問的!真不是我問的!』

    花嬤嬤伸出一隻胳膊,湊到了顧卿的面前。顧卿很想在花嬤嬤的拳頭落下前閉上眼睛,但體內的邱老太君逼著她睜大眼睛,直視著花嬤嬤的眼睛,一點也不肯認輸。

    花嬤嬤並沒有給顧卿一拳,而是緩緩的,用另外一隻手掠起了自己的一隻袖子。

    她的肌膚依舊光滑細緻,絲毫看不出是個五十歲婦人的皮膚。

    顧卿想起自己這具身子蠟黃的皮膚,在心中默默流淚。

    花嬤嬤指著自己上臂上的一個小紅點。

    「太夫人,我知道什麼言語都打消不了你的猜疑,但是前朝每個未被臨幸的宮女身上都有這個,你應該知道吧?」

    那是什麼?

    顧卿莫名其妙的看著那個黃豆大的紅色凸點。看顏色,很像是那種硃砂痣,可是看起來似乎是硬的,而且圓得非常不自然。

    顧卿驚詫地看著自己的手突然動了起來,摸到了那顆紅色圓點上。

    真的是硬的,而且是冰涼的。一點人體的熱度都沒有。

    「守宮砂,是守宮砂。哈哈,是守宮砂!」顧卿驚駭的感覺到自己的聲帶開始震動。大笑聲中,兩行熱淚從頰上滾滾而落。「他沒有……他沒有……」一股讓人難以理解的情感從她的心頭湧起。

    那是悔恨、釋懷、強烈的愛憎和巨大的失落所共同交織而成的複雜感情。這是一個女人一生所有的情感彙集而成的情緒。她幾乎要被這種無法形容的情感給壓的昏厥過去。

    「他沒有,他沒有。」的低喃過後,顧卿的身體終於又可以動了。那種一直以來壓抑著她的沉重也一掃而空。她一直以為那種積鬱之情是自己附身後的副作用,卻不知道那是邱老太君最後的意識。而現在,邱老太君是真的走了。只留下面對著花嬤嬤,一臉尷尬的顧卿。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24 12:34 AM

第12章 前朝舊事

    要說顧卿人生中最尷尬的時刻是什麼時候,不是她在現代時學習給男病人插尿管的無奈,也不是穿越後大笑後尿崩的困窘,而是面對面前這個慢條斯理整理著衣服的女人,自己卻不得不擦掉臉上完全不屬於自己的眼淚的迷茫。

    !!!真的不是我問的!我一點都不關心你和老國公發生過什麼,真的!

    花嬤嬤看見邱老太君臉上的尷尬,心裡那一絲快意也很快收到了最深的地方。她已經在這裡過了大半輩子,未來還要繼續在這裡過下去。既然知道了邱老太君一直以來那種莫名的冷淡是為了什麼,她就有辦法重新讓邱老太君當做心腹。

    邱老太君才是國公府裡最高地位之人,她想要做什麼,就連現在的信國公大人也不能阻止。她若自己不能瞭解這個事實,她就幫她瞭解。蒙老爺和老公爺去了這麼多年,邱老太君一直渾渾噩噩的過日子,如果繼續下去,銳少爺真的要廢掉了。更何況,現在方氏那個女人明顯不想再拖了,銳少爺還能活到幾時都難講。

    「太夫人,你應該相信老公爺對你的感情。老公爺一輩子只有您一個女人,信國府所有的孩子都是您親生的。偌大的京城裡,有哪戶人家有咱們府裡這麼清靜?」花嬤嬤心裡有些酸澀,但還是打起精神繼續說道:「我不知道您竟然是這種想法,我這樣的人,有哪一個手指頭配得上老公爺?真的是折煞我了!老公爺要是知道了,該有多傷心啊!」

    咦?不是說老國公還有位小妾生的女兒嗎?

    顧卿翻了翻邱老太君的記憶,不由得為邱老太君的好命羨慕了起來。

    信國公府的那位小妾原本是李碩的一個同袍之妻,那位同袍當時位卑家貧,陣亡之前請好友李碩娶了她,能讓她的女兒能不受人歧視的活下來。李碩回去後就和邱氏坦白了一切,並喊來了所有的孩子,徵求他們的意見。

    邱氏並不是個硬心腸的女人,而李蒙和李茂對那個可能會成為他們「庶妹」的小孩兒也持無所謂的態度,最後那位戰友之妻在孝期後被抬進了李宅,從此都過著獨門獨院的生活。

    那時候李碩還沒封國公的爵位,後來發達了,府裡供應那位夫人的一干吃穿用度,也不禁她接觸家裡人。那位同袍的女兒在十六歲那年被當做國公府的庶女嫁給了一個五品的官吏,隨丈夫在外地做她的夫人,也算一生順遂。

    女兒出嫁後,那位夫人也去了京城郊外的「如是庵」出家。「如是庵」是皇后娘家的家庵,當初那位夫人想在那裡出家,信國公府是費了一番功夫的。

    看著花嬤嬤說著自己「有哪一根手指頭配的上老公爺」,顧卿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陳年的那些舊繭並沒有因為這麼多年來的養尊處優而完全消失。指甲也沒有像很多貴婦人那樣塗上甲彩,修剪的很漂亮,只能算剪得很整齊。指尖上有一些傷口,看起來不像是撫琴弄出來的,這麼粗的傷口,恐怕是紡紗的時間太長弄出來的舊傷。

    若花嬤嬤一根手指頭都配不上老公爺,邱氏是憑什麼能獲得老國公一輩子的尊敬和愛護呢?持雲院裡的所有人,都是老國公還在世時一手挑選,調教好了才給邱氏送過來的。他甚至把當年用命換來的積蓄都留給了邱氏,而不是兒子。

    顧卿隔著衣服觸碰著胸口的鑰匙,不勝唏噓。還好自己是穿到了老國公死了以後的邱老太君身上。若是她穿越時老國公還活著,得知妻子已經不是那個人了,他該有多失望,自己又該有多內疚啊。

    花嬤嬤看著顧卿的表情,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這位太夫人,從上次被氣暈後,就變得更加難以捉摸起來。她只能一如既往的恭敬,安靜的等著邱老太君自己開口。

    「銳兒這次的高燒,不是偶然。」顧卿看著花嬤嬤,決定向她透露自己發現的秘密。她不知道這位花嬤嬤值不值得信任,但她沒有其他人選可以托付,也不想在這裡長期待下去。她只能選擇向這位花嬤嬤討教幫他的辦法。所以她和花嬤嬤說了混在金瘡藥裡的銅屑,說了出土銅器上的銅銹進入傷口很容易讓人肌肉抽搐而死;說出了她對李銳記憶力超群,卻連字都寫不好幾個的疑問;也說了她對方氏的懷疑,和自己的擔憂。

    「花嬤嬤,老身不想看著銳兒如此下去了。府裡是人口簡單,但也正因為如此,若方氏對銳兒起了壞心,我怕他逃不過這一劫。」顧卿看著花嬤嬤,露出一絲軟弱的神態。「還請嬤嬤教我。」她站起身,向花嬤嬤彎下身去。

    花嬤嬤不肯受這一禮,側著身子躲到了一邊。但她還是點了點頭,朝著顧卿言道:「就算太夫人您不問我,我也準備向您說明事情的嚴重性的。以前國公夫人對銳少爺沒有殺意,只是想把他養廢,我看您也沒有什麼反對的意思,就沒有多嘴。現在銘少爺一天天大了,上面卻沒有同意冊封世子的折子,怕夫人是心急了。」

    「養廢了?世子?」

    「方氏的父親是大理寺卿,專司刑獄之事,怕是『家學淵源』。這種手段,一般是後宅裡續絃的婦人用來對付前妻的孩子的,朝廷裡很多老爺們恐怕都不知道這種陰私的手段。這種捧殺的事情,前朝宮裡也曾有過。」

    「昔年江淑妃小產後,前朝的哀帝曾把一個宮女生的兒子抱給她養。起先,江淑妃也很疼愛這個孩子,對他視若己出,直到那位小皇子六歲時,江淑妃又懷孕了,她產下了一位小皇子……」花嬤嬤看著顧卿認真的神情,娓娓道來。

    「生下小皇子後,江淑妃並沒有冷淡先前那位宮女所生的皇子,反而對他更加寵溺。那位皇子後來被養的目中無人,殘暴任性,見惡與哀帝,徹底失寵,成年後被封到了一個偏遠的藩地。而江淑妃自己的孩子,因為有這麼一個氣量狹小的兄長做比較,越發的可愛起來。哀帝很是喜歡他,並稱讚他『聰慧靈秀』。若不是江淑妃後來暗害另外一個有孕的修儀被發現,那位皇子的前途還難說的很。」

    這件事是被江淑妃害的沒了孩子的那位修儀說的。她原是江淑妃宮裡的一個宮女,被皇帝臨幸後有孕,封了修儀,移出了江淑妃的翠微宮。後來那修儀孩子沒了,人也變得瘋瘋癲癲的,就給送到了冷宮。

    「不過,這都是前朝的事情了。就算方氏是從哪裡聽得的,也是這麼做的,她還是沒想到兩點。」

    「哪兩點?」

    「第一,銳少爺天性純良,雖然現在被養的性格急躁,目中無人,卻並沒有以前那位皇子的殘暴。公府裡的公子,如果只是平庸了一些,是算不得什麼大過錯的。世子和太子不同,龍座上那位說不定需要的正是一個平庸的世子。方氏機關算盡,卻忘了猜度那一位的想法。或者說,她猜到了那位的想法,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十幾歲的孩子,不像小時候那樣容易『夭折』。到了十歲還站不住,那就是笑話了。」

    花嬤嬤的眼裡閃著奇異的光彩。分析這樣的事情,居然能讓她已經枯死的內心繼續熱絡起來。若她年輕時就讓邱氏看到了自己的守宮砂……

    罷了,還是想想眼前吧。

    「第二,銳少爺畢竟是嫡長孫,信國公的爵位在世人眼裡,原就該是蒙少爺這一支繼承的。銳少爺是正統,銘少爺雖然也佔了個嫡,在這位兄長面前,卻有些虛。」

    「前朝皇帝是胡人,兄終弟及很常見。但我朝以『漢家正統』立國,講究的是立嫡。現在一個府裡有兩個嫡子,銳少爺即是嫡,又是長,就算養廢了,他的身份擺在那裡,其他人還是沒法輕視。」

    「正是因為這兩點,方氏才急著下手。等他過了十四歲,各府的嫡子是要入宮當皇子的伴讀的,以後還不知道會有什麼造化呢!」

    「原來是這樣!」顧卿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可是,我現在已經不管家了,就算是想護著銳兒,也鞭長莫及啊!」

    「依我看,太夫人先前做的就很好。將銳少爺移到持雲院裡來讀書,方氏就算手再長,也不能伸到咱們院裡來。等銳少爺性情養好了,咱們再細細的替他挑選先生。以前那些先生,呆不了幾個月就被府裡換掉了,又能學到什麼東西?」

    「銳少爺的舅舅今年剛被點了國子監司業,太夫人您不是還送去了賀禮嗎?銳少爺母族是書香世家,倒是可以在這上面想想辦法。只是我們都是婦道人家,想要到外面去遞個消息困難的緊……」

    「這個倒無妨。回頭我就說想出去上香,在庵裡住幾天。到時候派個人去親家那裡,邀他的夫人在庵裡見見好了。」顧卿想起了電視劇裡常有的戲碼,愉快的決定就這麼定了。

    花嬤嬤看著一臉輕鬆的邱老太君,默默的在心裡估摸著除了孫嬤嬤家管車馬的男人,還有哪些婆子的男人或者兒子是在前面伺候的。可不可靠,有沒有機變之智。

    跑腿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可誰能保證不會讓錦繡院那邊察覺呢?

    就說大夫人張氏的事,也是府裡欠她太多。現在張家和信國公府裡還有些緊張,平日裡也不怎麼登門。張舅爺的夫人願不願意應約,還是個問題。

    但花嬤嬤不想掃邱老太君的興,決定以後和老太君慢慢細說。

    邱老太君留下來的這副皮囊質量不太好,顧卿先是大喜大悲,後來又坐著說了好一會兒話,居然覺得自己有點頭暈目眩的感覺。她擔心自己的心臟供血也有什麼問題,不敢久坐,只是和花嬤嬤聊了一些細節上的東西,就讓她攙著自己回到臥房去。

    顧卿一離開小廂房,遠遠守著的婆子就看到了。花嬤嬤對著婆子點了點頭,沒過一會兒,丫鬟婆子們都從角房裡出來扶著顧卿往臥房裡走。

    剛進了內室,連床沿都沒坐穩,突然有個婆子在外室門口求見。

    「是什麼事?」顧卿記得這個姓王的老太太似乎是擎蒼院的人。小胖子讀書時是七天一休沐,今天正是休沐日,昨天就來請過假,說是今天要出門發散發散,她想著這個小胖子每天來教她寫字,恐怕也難過的緊,所以就允了他。

    難道出了什麼事?

    想到花嬤嬤剛剛對方氏的猜測,顧卿心裡起了不好的預感。

    花嬤嬤顯然和顧卿想的是一樣的。兩人對視了一眼,花嬤嬤走到臥房外去詢問情況。

    不一會兒,花嬤嬤快步走進了屋子。

    「太夫人,說是銳少爺被吏部尚書家的公子給打了!銳少爺被抬進了擎蒼院,已經叫了胡大夫過去。吏部尚書家的少爺被劉尚書捆了來,國公老爺在正廳裡招呼著。王老太太的意思,似乎是想給銳少爺討個說法。」

    啥?打架?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24 12:37 AM

第13章 鬥法完勝

    擎蒼院裡,李銳又羞又惱的把頭埋進被子裡。

    今天他算是遇見橫的了。只怪那群人不開眼,二話沒說上來就動手。松濤樓裡的掌櫃和跑堂的當時就嚇得不輕,連忙上前拉架,也被一併打了。

    李銳這段時間早上在家讀書,下午教老太太讀書,早就覺得憋氣了。好不容易熬到了休沐,就準備去前門的松濤樓裡聽一段書。大概因為他有好一陣子沒來,他去的時候,平時常坐的靠窗位置已經有人坐了。

    見他來了,店小二的臉色也不太自然。靠窗的位置一向是幾個勳貴之家常坐的,信國公府的少爺愛聽說書,掌櫃的就把靠窗的一個上座一直給它留著,平時並不給人坐。今天來的這位公子排場很大,加之信國公府的這位李公子已經好久沒來了,掌櫃的當時就讓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誰知道少一事變成了多一事。

    他在正門口一看到那熟悉的『魁梧』身軀,就知道要壞了。

    松濤樓的掌櫃的一邊低聲下氣的請李銳在雅座裡先坐一會兒,一邊跑去靠窗那邊的位置求人家挪挪。

    李銳本不想麻煩人家,隨便在外面找個座聽聽就完了。無奈人家慇勤,他今天出來身邊帶的人又不夠,確實缺人伺候,掌櫃的慇勤,他面上也有光。既然人家主動去商議,李銳就吩咐了句「如果可以,拼座也行」的話,其他的也沒多想。

    像他家這樣的人家,在京裡讓哪個公子讓座都是夠的,更何況他只是要求拚個座。就算不讓,也就是面子上尷尬些,倒不會有什麼難堪。

    誰料李銳一杯茶還沒有喝完,那群人就進了雅間,各個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他的小廝因為他上次頂撞祖母的事被攆了個乾淨,身邊只有一個才給他的伴讀叫做劉東的。這劉東看情況不好,立刻開窗子叫樓下守著的家人回去喊人,後來的事……

    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傢伙!

    「我會信你這個長得跟豬一樣的東西?信國公府的公子才七歲,人家天天閉門讀書,哪有閒工夫出來滿街亂晃!敢冒充國公府的少爺?給我打!」

    一想到對方那不屑的眼神,李銳就不甘地猛捶著枕頭。

    「打枕頭有什麼用?有這個精神,當時怎麼不知道狠狠地揍回去?」顧卿一進門就看見李銳在猛戳枕頭,沒好氣的出了聲。

    「奶奶!」

    「蒼舒蒼衣呢?就讓你這麼躺在這裡?」顧卿環視一圈,屋子裡一個人都沒有。

    「是我讓她們下去的。」

    「喲,還知道羞愧?平時少吃點,多練練身子骨,今兒個就不會吃虧成這樣!」

    顧卿好笑的看著李銳臉上的「顏料鋪子」。青的紅的什麼都有。這都叫什麼事兒啊?整一個「京城官二代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的段子。出門沒帶什麼下人就算了,自己還不夠硬氣,也不怪別人見人下菜。

    「從今天開始,你挪到我的北園裡來,就住歸田居裡。那是你祖父以前住的地方,東西收拾收拾就能住。」

    李銳露出了一副不情願的樣子。

    「你的丫頭只准帶蒼舒一個,我回頭再分幾個洗衣掃地的婆子給你。你院裡的王家老太太叫她這陣子回去享享福,在我那裡沒有什麼不放心的。那個伴讀也不要進園了,他也十歲了,院子裡都是小丫頭,不合適。明兒開始,穿衣洗漱只准你自個兒動手。歸田居裡有幾畝地,你幫我把種的東西給收了,以後那塊地就歸你管。」說完也不去看李銳的面色,直接喊來擎蒼院的丫頭婆子,又叫孫嬤嬤親自去東園裡和方氏說上一聲。

    「給我搬!」

    顧卿簡直要為自己的機智點個贊。叫李銳種菜既能鍛煉身體順便減肥,又可以解決讓她頭痛的難題,一舉多得。

    說起這個話題顧卿就一肚子苦水。

    這位國公府的老太君以前居然是拿種菜和紡紗做消遣的。前幾天管菜地的婆子報過,說是地裡的作物都長熟了,詢問她何時去把地裡的白菜、豆角和其他幾樣蔬菜給收了。

    顧卿哪裡種過地啊?別說種白菜或者收白菜,除了白菜,其他幾種菜估計都叫不上名字。吃地上部分的菜還好,若是地下部分的,她真不知道是該收莖呢,還是收葉子。

    到時候露出馬腳來,恐怕又是一陣大亂。

    顧卿最近想開了,即使是要尋死也要徐徐圖之,更何況這國公府的日子過的太舒坦,走哪都有人伺候,過的一點也不比現代差。除了無聊了一些,身體差了一些,倒也不是很難挨。

    但她想扮演好邱老太君的身份,光繼承了老太太的記憶還不夠,許多東西還需要她自己適應,也得慢慢想辦法調整過來。

    就拿這種菜來說,她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也不想做的。無奈下人們總覺得她好多天沒去菜地了,是不是心情又抑鬱了,還是對菜地裡的下人們不滿了,每天旁敲側擊的各種打聽,弄的她也鬱悶的緊。

    還有,就是這個老太太的飲食問題。

    顧卿身體稍好一點,開始正常下床進餐後的第一頓飯,就被嚇得不輕。

    萬福肉、八寶乾坤布袋雞、還有一堆說不上來名字的菜,滿滿的擺了一桌子。

    她總算是找到這個老太太會因為血栓而中風的原因了!

    太油膩了好嗎?

    那萬福肉倒是做的很好吃,色艷肉香,但是那厚厚的肥肉讓她動了一筷子就不想動了。還有其他那些滋滋冒油的大葷菜,看起來倒是色香味俱全,一吃到嘴裡就難受的要命。

    這老太太大概是口味重,鹽和醬都用的不少,但顧卿是南方人,口味清淡,吃了幾口後,那頓飯她就吃了點素菜,喝了點雞湯,連飯都沒怎麼動。

    她每天就動一些素菜,小廚房裡的人也不是笨蛋,漸漸就把菜做的稍微清淡了一點,顧卿想死的心這才重新淡了下來。

    後來顧卿回想了下老太太的經歷,大概知道了這是她以前災年的時候餓著了留下的毛病。早些年間,中原大旱,赤地千里,賦稅卻越來越重,老太爺跟著同鄉的幾個大族一起反了,帶著族人一離家就是兩年。

    若說苦,她有老公爺後來托人帶回來的銀錢,照理說是該吃穿不愁的。

    可她不敢亂花用,亂世裡一個婦道人家出手闊綽才是真的危險,而且那是個有錢都買不到糧食的時候,她和三個孩子空守著銀山,也只能維持著不餓死。

    等那段時間熬過了以後,老公爺把妻兒接到了身邊,邱氏就變得只喜歡吃大葷了,而且還喜歡吃肥肉。老公爺李碩對吃食不講究,在家中時一直都是和髮妻一起用膳。兩人年輕時運動多,這麼吃還看不出問題,等到老了,情況就來了。

    李蒙的死訊一傳來,老公爺就倒了,後來癱瘓在床,撐了不到一年還是死了。要不是顧卿穿到了邱老太君的身上,邱老太君現在應該也是死於突發性腦梗。可以說,兩位老人平時不好的飲食習慣是奪去他們生命的重要原因之一。

    如果邱老太君真被李銳氣死,李銳估計真的會像花嬤嬤所說的那樣被「剝皮揎草」吧。前朝的朝堂裡大半都是胡人,本朝自視正統,對禮法禮教看的更為重視,是絕對容不得「逼死祖母」這樣的忤逆大罪的。

    這麼一想,顧卿覺得自己折騰李小胖子一點也不算過分。

    姐姐我犧牲自己,救了你一命喲!

    擎蒼院浩浩蕩蕩的搬著家,方氏接到消息後走了一趟持雲院。

    然而無論她怎麼苦口婆心的勸老太太不要太勞動,顧卿就是雷打不動的堅持要李銳搬。

    花嬤嬤說的不錯,她是信國公府地位最高之人,就算信國公,在品級上也大不過她這個超一品的太夫人。再加上一個「孝道」的大牌子,是真的能壓死人的。在這一點上,方氏就是使盡萬般手段也沒有用。

    這方氏長得溫柔,說話也是細聲細氣的,倒是不惹人煩,可是顧卿一想到花嬤嬤說的那些話,就對她沒有了什麼好感。方氏一直呆在持雲院不肯走,顧卿被方氏纏的實在是煩了,索性把前院的李茂叫過來,把夫妻兩個「請」到正廳裡一起罵。

    「我說你們養個孩子都養不好!你現在就算貴為國公老爺了,每天早上還要打幾套拳,常人幾個輕易近不了身;你父親一桿銀槍挑了十八將,雖然說留下訓誡不准家中人再入行伍,可是家裡幾個孩子武藝都不應該丟!出門給一個尚書的庶子打了?!我們家可是武勳出身!還弄的人盡皆知的送回來,你們還要臉面不要?你們不要臉面,我還要!」顧卿覺得自己挺入戲的,因為她說著說著真的替老太爺委屈起來了,聲音也越來越大。「還有銘兒……」

    方氏聽到邱老太君提到自己的兒子,心裡一驚。難道老太太管李銳管出興頭來了,還想把李銘也接進持雲院養?那可不行!老太太這院裡連像樣的書都沒有!

    國公府的家學是建立讓那些老家將和以前袍澤的遺子們讀書的,方氏擔心李銘在裡面學壞,平時都是送他到娘家的家學裡讀書。她的娘家「太原方」是詩書鼎盛的世家,家學裡都是一些告老的方家宿老。對於她的做法,李茂也很支持。

    聽到邱老太君的話,李茂也是擔心老太太要把李銘接進園子裡養。他倒是不擔心老太太教不好孩子,但老太太這裡的丫頭太多,他怕兒子呆在這裡移了性情,以後就難扳回來了。

    想到這兒,李茂連忙上前安撫老太太,一邊承認是自己和方氏的不是,一邊高度贊同了老太太的英明舉措,並表示一個李銳讓老太太操心就夠了,不敢把李銘也送進來一起叨擾云云,顧卿這才收起「老太夫人」的款兒來。

    看見顧卿不再提李銘進園子裡的事兒了,方氏這才鬆了一口氣,轉而提議起替李銳再挑幾個丫頭婆子的事。李銳進了老太太的園子,伴當和小廝是不好帶了,但是年幼的小童倒是可以找幾個,這些都要盡快派人去辦。

    顧卿對方氏送過來的人是一點也不放心,擎蒼院裡金瘡藥中的銅屑是怎麼進去的,一想想她就覺得這個女人可怕。顧卿現在看方氏就差沒在她臉上標個「蛇蠍美人」了。

    見方氏還想再開口,顧卿使出她在現代「噎死人不償命」的本事。

    她只用了一句話就讓方氏臉青一陣白一陣,讓李茂也不自在起來。

    「這麼喜歡給小輩置辦小廝丫頭,你們就趕緊再生幾個。」見方氏和李茂臉上都不好,顧卿心裡快意的很,嘴裡繼續不停的說著。「你都嫁進來十年了,只有銘兒一個骨血,子嗣還是太單薄了。我成親這麼久的時候,孩子都生了四個了。我想一想,怕是我不管家,你平時太過太操勞的緣故。我看該添的,不光是丫頭和婆子啊……」顧卿意味深長的看著方氏。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24 12:40 AM

第14章 種菜達人

    給兒子房間裡塞人,是最噁心兒媳婦的一種做法,這是顧卿從無數宅斗小說裡得來的經驗。當然,這種辦法只適合那種花心濫情的兒子。

    大概是老國公帶了一個好頭,李茂和李蒙都不好女色。李蒙娶妻時,身邊只有幾個丫頭,而且還不是陪房的那種;李茂和方氏成親十年,一個妾室都沒有,姨娘、小星什麼的,更是從來都沒有進過門。

    在信國公府裡當丫鬟,如果不想著往上爬,比在其他府裡要幸福的多,至少主子都很仁厚,不會被當成玩物。等到了成婚的年紀,還可以得到一點嫁妝。

    李茂在方氏臉色煞白的時候就拉著她告退了,完全沒有接口關於「再添幾個人口」的事情。顧卿本來就是隨口威脅一下,自然也不會過多糾纏,得意的看著這一對夫妻狼狽的離開。

    唔,李茂居然不是個渣男,還真意外。

    解決掉方氏的糾纏,下面就該輪到李小胖了。

    歸田居裡,寅時剛過沒多久,李銳就被顧卿派來的婆子叫醒了。

    他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這時天還沒有完全亮,他很少起這麼早。李銳坐起身,等著蒼衣和蒼翠兩個丫頭打開遮燈的紗布罩。

    結果等了半天,屋子裡還是黑濛濛的。

    「蒼……」他開口欲喊。

    「銳少爺,太夫人吩咐了,從今兒起,您的穿衣洗漱得自己處理。蒼舒姑娘給您準備了熱水和毛巾,就放在外間。您今日的衣裳都在窗邊的榻上。老婆子年老體弱,這水還得少爺您自己端。少爺既然醒了,老奴就去外間候著了,沒得讓我的濁氣污了屋子。」說完,看歸田居的婆子看著一頭霧水的李銳,擠了個笑臉。

    幽暗的光線下,這老婆子滿是皺紋的臉簡直媲美妖怪小說裡吃人的老妖怪,直把李銳的心肝驚得顫了一顫。

    「你,你出去吧……」

    被老婆子嚇得完全驚醒的李銳光腳下了床,冰涼的地板讓他齜了齜牙。他幾步走到床前的紗燈前,拉下了紗布罩,屋子裡總算亮堂了一點。還好蠟燭沒有熄過。

    李銳走回床邊,因為太胖,他很少彎腰,穿鞋一直都是幾個丫環伺候的。現在連蒼舒都不准進屋子伺候,他只好「哼哧哼哧」地彎下身撿起鞋,坐在床沿自己穿。

    等他穿好鞋,出門從外室把水盆端進來,水盆裡的水已經不怎麼熱了。

    ……

    難道以後他都要過這樣的日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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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雲院的內室中,顧卿剛剛清醒。

    古代的夜晚非常單調,尤其是深宅大院裡。若是夫妻,還能一起在臥室裡「運動運動」,可顧卿一個孤寡老太婆是不可能這麼打發時間的。邱老太君不識字,臥房和書房裡都沒有書,顧卿晚上連看看書消遣都不行,雙陸和葉子戲這樣的東西她都不會,也不想學,無奈只能早早就睡下。

    睡得早,醒的也早。老年的人的睡眠質量不太好,顧卿有一次半夜無故醒了,直到天亮了才又睡著。自那以後,顧卿晚上睡覺就讓臥室裡的婆子丫頭全部出去,把燈火全部點著。

    等穿到古代才發現,一屋子古色古香的中式傢俱看起來是很有韻味,可是一到晚上或者光線昏暗的時候,整個房間讓人覺得十分陰森恐怖。住慣了現代簡約風格的房間,關了燈的臥室讓她老是覺得自己跑進了古裝恐怖片的片場。

    尤其是她睡的這張雕花大床,床帳頂上還繡著嬰戲圖,半夜醒了滿頭的人影能把人活活嚇傻,她只睡了兩天,就叫人換了一個素色的來。

    到了這兒,她才養成了睡覺留著燈的習慣。

    顧卿在床上咳嗽了一聲,呆在外屋值夜的丫頭喊了聲「請太夫人安」,屋外的丫環們接到了信號,開始動作了起來。

    香雲和煙雲入了屋,扶顧卿起來,另外一個二等丫頭叫雲拂的站在床沿捧著銀盆,裡面盛的是一直放在爐子上準備著的熱水。

    香雲用熱手巾將顧卿的手包起來,在熱水盆裡浸泡一段時間,把手背和手指的關節都揉活絡了,再塗上香膏。然後另一個二等丫頭雲釉端上另一盆水,由煙雲伺候著顧卿洗漱,淨面,塗上面脂。

    都完畢了,香雲和煙雲給顧卿穿上鞋,管著衣物和香帕等物的磬雲和嘉雲移來檀木架子,上面掛著今天要穿的衣裳。寬袍大袖的衣裳特別容易留下印痕,要穿的大衣裳通常前一天就整個撐起來掛在一個專門房間裡,由專門伺候衣物的丫頭整理過,第二天才會拿給主子穿。

    一切打理完,顧卿被丫頭們扶到下床,伺候著穿衣。穿完內裳,又去梳頭。

    這梳頭娘子在梳頭的過程中,還兼任著給邱老太君說些鄉野趣聞、風調雨順、因果報應的故事,再稱讚下信國公府是一等一的慈善人家,一定有好報之類的吉祥話。這大概相當於顧卿的《早間消息》吧。

    梳頭娘子還得學會這個絕活,是因為邱老太君每天用在梳頭上的時間實在太長了。邱老太君的頭髮有些已經灰白了,還要編些假髮進去給遮了,全部弄完,一個多小時都用在頭髮上了。

    顧卿很是佩服這個中年婦人,這信國公府的梳頭工作是有多競爭激烈啊?這婦人每天說故事得說一個多小時,還都不帶重樣的,而且詼諧有趣,並不粗俗。她都有記錄下來的衝動。

    萬一以後回到現代,還能寫個《持雲朝聞》什麼的。

    梳完頭本來還要敷粉,但是顧卿穿來以後,就不再敷粉了。那些據說非常高級的脂粉被顧卿分給了丫頭們。看見那些丫頭高興的樣子,她覺得自己做的沒錯。

    一來她到這裡,又沒可能勾引什麼帥老頭,既然沒有了第二春的可能性,也就沒有必要畫大濃妝遮蓋她那蠟黃的皮膚。二是她不知道這個粉是什麼做的,不敢往臉上抹。

    不過,國公府裡用的脂粉,應該是高級貨吧?

    喝完一小碗銀耳雪蓮湯潤了潤喉嚨,又用了幾個翡翠包子,顧卿準備去看看歸田居裡的李銳菜收的怎麼樣。

    李銳在婆子的指引下穿過稻香榭和禾風廊,到達了信國公府裡最讓人無法理解的一處景致——這個菜田原來是種著桃樹的,給全部移平種了菜。

    這個地方他沒有來過。應該說,從小到大,他就沒有去過任何一塊菜地。

    所以當他看見這大片的菜地,以及在菜地裡到處亂跑的鴨子時,露出了難以接受的表情。

    『天啊!我們府裡的菜地有這麼大嗎?不是說只有三畝地嗎?三畝原來是這麼大的一塊地方?』

    『祖母,你一個人是怎麼種的這麼大的地啊?』

    「這……這為什麼還有鴨子?」李銳臉色鐵青的看著鴨子走在田埂間,非常歡樂地留下了一堆……鴨糞。

    他有種掉頭回擎蒼院的衝動。老太太一定是故意這樣做來教訓他的!一定是!

    等會他就去持雲院跪一跪,發誓自己再也不打架了!

    「這是太夫人的辦法。把剛剛能吃草的小鴨子放進菜地裡,小鴨子會吃摘剩下的爛菜葉子,平時還會吃掉田里的蟲。這些鴨的……能夠肥田。鴨子長大了,就可以送去廚房,然後再採買新的進來。」負責照顧歸田居農田的張婆子指了指那些鴨子。「這些已經可以送走了。」

    「這簡直荒唐!少爺我不幹了!」

    「不行!」邱老太君的身影出現在了菜地入口前。

    顧卿一走到菜地的入口,就被這幾畝地嚇了一跳。她以為邱老太太種菜是種著玩兒的,想不到真的種了這麼多田。聽香雲說,光是負責照顧田地的婆子就有四五個。更不要說養鴨子的,負責採買苗種的等等。

    到現在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養鴨子。信國公府缺鴨子吃嗎?

    不過這不是重點。

    李小胖子想不幹?那怎麼行?在沒有比勞動更減肥的方法了!

    「張婆子,江婆子,你們看著銳少爺,他要出去一步,你們就把他綁回去!我們信國公府也是貧寒起家,怎麼能養的他四體不勤五穀不分!」顧卿心虛地看了一眼長得綠油油一片的蔬菜,除了青菜真的什麼都不認識。

    「銳兒,你給我在三天……不,五天裡把這麼多菜都收了!我會天天來看著,你不許偷懶!更不准讓別人幫忙!」顧卿看著眼睛瞪得快要掉下來的李銳,「我知道你不會收菜。你可以和這些婆子們學。」

    「奶奶,我們換個行嗎?你罰我寫字吧?要不然背書?我堂堂一個國公府的少爺,跑到菜地裡來種菜……」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你難道天生就是少爺嗎?你爺爺,你爹,還有你奶奶我,在家裡都曾種過田。你怎麼就不行了?」

    「不種也行。你能做官嗎?你會武藝嗎?還是你能賺到銀子?哪怕只有一樣,你就可以不種了!」

    「等我長大了……」

    「你已經十二歲了!窮人家的孩子這個時候都已經挑起家業了!」

    「今天我就坐在這兒!香雲,拿椅子來!」顧卿板著臉,指著面前的菜田,「你們幾個,還不教銳少爺怎麼收菜?」

    「是!」

    「奶奶,你饒了我吧!!!」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24 12:42 AM

第15章 餓其體膚

    李銳傷心的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已經瘦了一大圈,都沒有以前的富態了。

    自他從住進歸田居以來,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自己洗漱更衣。清晨在奶奶的監督下侍弄菜田,順便趕鴨子出竹籬笆,然後撿鴨蛋,給菜田澆水澆肥。

    萬幸的是肥料不用他弄。不然,他一點瘦的更快。

    弄完菜田和鴨圈,他還要再回歸田居更一次衣,帶上書本,去前院上課。

    每天中午是肯定吃不飽的。以前他每頓要吃三碗飯,現在祖母居然只給他吃一碗!!一碗!!他們這樣的人家,碗都是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一碗怎麼夠!

    要不是蒼舒時常給他偷偷裝一點點心過來,他早就餓趴下了!

    「少爺,你每天這樣身體怎麼熬得住……」蒼舒抹著眼淚,「太夫人心也太狠了!早上寅時一過(五點)就要起床,早飯只有一碗牛乳粥,兩個雞蛋。就算是一般人家,早上吃的也比這個豐盛,更別說還要干一天活……」

    李銳狼吞虎嚥的把翡翠綠豆糕塞進嘴裡,口齒不清地說:「嫩有七的就不錯了。就怕奶奶還要弄出什麼其他名堂……」

    「要不然,我去偷偷求求夫人,讓夫人想法子救少爺出去。你是國公府的少爺,怎麼能和那些田里腤臢的……」

    「喲,弄半天蒼舒姑娘是把我們當腤臢的下人?」管著菜園子的江婆子在歸田園的角房外似笑非笑的出了聲,驚得屋子裡的李銳和蒼舒連忙站了起來。

    蒼舒抹了抹眼淚,趕緊打開門,江婆子正拎著一個食盒站在門外。

    「太夫人讓我把廚房今天送來的桂花鴨和鹹蛋酥給銳少爺您送來。太夫人說了,這鴨子是您親手抓的鴨做的,這鹹蛋酥用的鴨蛋黃,是您撿的鴨蛋醃的。」江婆子把食盒放下,看了看李銳嘴角還沒擦乾淨的碎屑,「太夫人還擔心銳少爺您這幾天吃不飽,我看太夫人是多慮了。有蒼舒姑娘在,銳少爺怎麼會吃不飽呢?」說完,也不看蒼舒和李銳好像被人掐了脖子一樣的表情,放下食盒,轉身就要回去稟告。

    李銳還擺著主子爺的架勢,不肯去求江婆子回去不要告狀。蒼舒已經褪下了手中的銀鐲子,連忙向前奔了幾步,把鐲子塞到了江婆子的手裡,嘴裡說這些「江奶奶大發慈悲,銳少爺這是實在餓得受不住了」之類的話,才讓江婆子的臉色好了一點。

    這江婆子原是老公爺一個江姓家將的家人。信國公府裡養著許多老國公麾下解甲歸田的將士。身子還比較硬朗的,當個護院;有殘疾的,管著花草樹木並湖裡錦鯉之類的輕巧活。江婆子家的男人原本也是個校尉,後來斷了腿,又不想以殘疾之身給府裡添麻煩,便求老公爺給他家婆娘找個活兒。這江婆子在家也是裡裡外外的一把好手,邱老太君就讓她管了北園裡幾畝菜地。

    江婆子家三代佃戶,一輩子土裡刨食,她家男人當年是因為遇見連年荒年,田里沒有了出產,活不下去了才去當的兵。所以當她在門外聽到蒼舒說種田的都是「腤臢之人」時,頓時火冒三丈。原想著回去就告這蒼舒偷藏點心給銳少爺,但她也是有孫兒輩的人,一看著銳少爺臉都嚇白了還要強忍著擺出少兒的款兒來,不知為什麼就心軟了。

    江婆子把鐲子塞回蒼舒的手裡,口中只淡淡地說道:「姑娘這鐲子婆子我不敢收。只盼姑娘下次慎言才好。老公爺和太夫人都是草莽出身,這府裡大大小小在地裡勞作過的怕是佔了一半。姑娘是命好,從小賣進了公府,不知人間疾苦。外面的窮苦人家若不伺候幾畝地,怕是全家都要餓死。」

    蒼舒的臉一陣紅一陣白,手裡的帕子也給她絞的皺巴巴的。她捏著帕子退了幾步,沖江婆子福了一福。

    「謝江奶奶提點。下次不敢了。」

    江婆子避身讓開,不受她那一禮。「你是銳少爺身邊伺候的人,又是一等的大丫頭,我當不得你的禮。銳少爺,婆子還要回去傳話,我先告退了。」江婆子告了退,從歸田居的角門裡越走越遠。

    歸田居裡的丫鬟婆子沒留下幾個,只有一些負責洗衣和打掃的粗使丫頭。這些下人是上不得檯面的,沒事也不敢進前院來,這才避免了蒼舒和李銳現下的尷尬。

    「這江婆子,仗著是府裡的老人……」蒼舒覺得自己挺沒臉,把帕子捏的死緊。

    「不,我覺得她說的沒錯。」李銳走到房門前,拎起食盒進了房。

    「少爺!」

    「奶奶這麼做,肯定有她的道理。我若是沒有勞作過,尚不知外面的人家過的這麼辛苦。奶奶……以前肯定過的也很苦。」李銳打開食盒,拿了一塊鹹蛋酥嘗了起來。「不用偷偷摸摸吃的點心,果然要美味的多。」

    持雲院裡,被李銳想像的很美好的顧卿,正思考著該怎麼「改造」李小胖。

    「花嬤嬤,光指望他種菜瘦下來恐怕很慢,你看可有辦法請個武師什麼的,打熬打熬銳兒的筋骨,讓他能早日瘦到和常人一般?」

    「若是學武,府裡合適的人選倒是不少。老太爺的幾個家將都在府裡榮養,他們都是以一敵十的猛士。可是想要避開夫人和老爺的耳目去請他們教銳少爺,怕是不成。更何況他們願不願意教銳少爺,也是個問題,您也知道,銳少爺那個身子骨……」

    顧卿歎了口氣。是啊,他那個身材,哎。

    李小胖蹲在地上撿個鴨蛋都要喘,彎了腰著想要摸到腳尖,那是妄想。也不知道方氏是怎麼給他洗的腦,居然讓他覺得自己的胖是「富態」,是「威武」。見到自己臉上肉少了一點,還經常摸著臉像小老頭一樣長吁短歎。

    「這事急不來,嬤嬤你幫我先打探著。銳兒現在天天下午教我學寫字,三字經和千字文都已經熟了,可是這『小學』他教我勉強的很,我對他現在的夫子很是失望,連個『小學』都教不好!可有什麼辦法能讓府裡辭了這個先生?我看花嬤嬤和孫嬤嬤你們的學問就很好,先讓他把『小學』學會了,打好基礎。四書五經之類的,我們再徐徐圖之。」

    花嬤嬤在心裡讚了一聲邱老太君的手段。

    所謂「教學相長」,自從銳少爺教邱老太君讀書以來,進境極快,再也沒有出現白字的情況。而且,銳少爺的字小時候是蒙老爺手把手教的,原本風骨就極佳,只是疏於練習。最近天天陪著邱老太君練字,一個多月的時間,他的字現在已經比香雲和煙雲幾個丫頭要好的多了。

    這麼短的時間內就能讓銳少爺獲得這麼大的進步,除了銳少爺天生聰穎外,邱老太君的循循善誘也是離不開的。

    邱老太君的天資也是十分驚人,若不是出生在窮苦人家,怕也是一位閨閣文秀。她不但自己學字極快,過目不忘,而且一旦發現銳少爺哪個字寫得生疏,就故意非要把那個字多練幾次,起先她還沒有注意,後來才發現其中的端倪。

    想到這兒,花嬤嬤不由得恭敬地回道:「我的學問是成年後冷宮裡無事可做的妃子教的,並沒有孫嬤嬤從小在蒙老爺身邊浸染來的紮實。我看這『小學』,孫嬤嬤教就很好。至於夫子的事,也簡單的很,只要太夫人你去夫人的房裡說一聲,就說銳少爺想跟著你學種田,早上就跟著你學學農活,不去上課了,夫人肯定不會反對。」

    不但不會反對,恐怕還會樂見其成。

    「能教四書五經的先生,恐怕還落在銳少爺的舅舅那邊。這也簡單。銳少爺身邊的那個王老太太,為人忠心護主,她家的兒子現在正在舅老爺的轄下做著官,我可以去見見那個王老太太,讓他給舅老爺帶個信,說明府裡現在暗藏的詭秘。我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如是庵』替太夫人您看望水月師傅,就趁那個時候送信好了。」

    水月師傅,就是老國公那個「姨娘」剃度後的法名。

    「如此,就勞煩花嬤嬤你了。」顧卿覺得自己穿到古代最幸運的事,就是身邊有個花嬤嬤這樣的人物。無論大事小事,只要自己問一問,總有應對的方法。

    所以說上位者何必什麼都親力親為?只要會用人就行了。

    前院裡,方氏正在和針線房的管事商議冬衣的事情,忽然有人報持雲院裡太夫人派了大丫頭煙雲過來傳話。

    自上次老太太有意無意的拿她子嗣單薄說事,她的氣理了好幾天才平。老爺嘴上安慰她,說了一些寬慰她的好話,可那神色看起來卻也有些可惜的樣子。這讓她這個月來老是東想西想的。

    現在一聽煙雲過來,她那一顆放下的心又給提了起來,生怕老太太是要舊事重提。

    老太太身邊的四個大丫頭裡,香雲和煙雲都到了可以配人的時候。香雲模樣好,性格溫順;煙雲言語伶俐,性格爽朗,身材也像是個好生養的。

    萬一老太太想要……

    不,不會的。老太太最恨納妾。

    煙雲進了屋,給方氏福了福身,將來意說了。方氏不由得鬆了口氣。

    要罷了李銳的課,改去種田?這是在搞什麼名堂?方氏心裡自然是一萬個同意,可是她這「賢良嬸母」當了許久,就這麼同意不免讓人生疑。

    方氏擺出一副關切的樣子,有些不樂意地說:「那怎麼行!讀書才是正經!要種田做消遣也算是個佳話,怎麼能當正經事做!學問丟個幾天就荒疏了!」

    煙雲來之前,花嬤嬤就囑咐過,也告訴她該怎麼說。所以煙雲彎了彎腰,語速很快地說道:「夫人您是不知道,銳少爺來了北園裡,哄的太夫人每天連飯都多吃了幾碗。太夫人喜歡下菜地,銳少爺就幫著太夫人收菜,連太夫人都說銳少爺是個種田的好苗子……」

    旁邊的管事娘子拿帕子捂了嘴,偷偷的笑了笑。

    堂堂國公府的嫡少爺,居然是個種田的好苗子。

    「荒唐!」方氏冷著臉。

    「誰說不是呢。可太夫人認真起來,夫人您也是知道的。」煙雲也微微笑了笑。「太夫人讓我和您說一聲,銳少爺若是自己不想讀,誰來教也沒有用,還不如和她學種田,至少也算是一技之長,二來,也是給她做個伴。老太太說自己院子裡無孫輩繞膝,很是冷清了點。若夫人不願意讓銳少爺呆在那兒,銘少爺去也是可以的……」

    「瞎說什麼!銘兒還在我娘家的家學裡,五天才回來一次!」方氏一拍身邊的案幾,站起了身。「你回去回老太太,就說若她要想孫子們了,等銘兒回來,就叫他給她老人家去請安。也是我們做晚輩的疏忽,總想著讓兩個孩子有個好前程,忘了老太太在園子裡也寂寞的很。」

    方氏叫劉嬤嬤賞了煙雲兩個銀錁子。「老太太要喜歡銳兒,就讓他先休息半個月,陪老太太排解排解。至於以後就不上課了,這個我做不了主,得等老爺下了朝後和老爺商量。如此草率,那是萬萬不成的。」

    至於是不是半個月後又半個月……

    方氏心裡得意地一笑。

    誰能知道呢。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24 12:44 AM

第16章 番外老國公的一生(上)

    我的父母死的早,是堂伯和堂伯母把我養大。我堂伯是個讀書人,但是卻不願科舉,也不要同鄉舉薦,說是「胡夷在朝不為官」,所以我們一家人一直是饑一頓飽一頓的。

    我十四歲那年,鄉里拉壯丁當兵,這時我堂伯家的堂兄才剛剛十六歲,身子骨瘦弱的風都能吹跑,我卻喝水都長個,我想了想,冒了我堂兄的年紀,去當了兵。

    當兵好歹不會餓死,吃喝都管飽,每個月發的軍餉我就托人送到了家裡,我只希望堂伯的「骨氣」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

    兵營裡的生活很枯燥,我卻發現自己很適合這種單調的生活。每天出操,習字,練武,巡營,以及……殺人。

    我其實很喜歡讀書,但我這黑皮魁梧的形象自動就被人打上了「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烙印。我總算是知道了猛張飛的苦惱。可惜我不會畫美人圖,不然我肯定要畫上幾幅燒給他,聊做慰藉。

    兵營裡的書記官楚悅看出了我的野心,帶了兵書和史書給我,教我兵法,教我韜略。我很感激他,將他視為我的良師益友,無話不談。

    等我二十四歲那年,我已經混上了「威武校尉」,楚悅也在後勤裡混了個要職,富的兵營裡的兄弟恨不得夜夜套他麻袋。

    我有時候想,他刻意結交我這個好友,是不是就是擔心著這一天呢?

    我已經二十四歲了,這個年紀還沒有成婚,在我們鄉里還是很少見的。堂伯母派人叫我回家,說是給我找了幾個同鄉的姑娘,要我相看相看。

    我一直覺得娶媳婦這個事很麻煩,單身漢的日子過得也挺好。楚悅一直覺得我這個人沒有意思——去館子裡吃飯,大家都覺得好吃的菜,我沒覺得有怎樣,真的行起軍來,粗糠爛菜我也覺得不難吃。別人覺得好看的姑娘,我覺得無非就是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也沒比別人多出個花兒來。

    當然,身材好壞我還是能看的出來的。我又不是瞎子!

    堂伯母給我找的姑娘都是家裡窮的活不下去的,或者是年紀太大嫁不出去的姑娘。我對年紀或者對方家裡如何無所謂,但總覺得成婚這種事吧,總要你情我願才好是不是?我這個人長得不好看,又是窮當兵的,別人家的姑娘看著我,總是一副「忍辱負重」或者「賣身養活家裡」的表情,這讓我難受地緊。

    直到有一天,我遇見了邱冰。

    她皺著眉堵在門口說跑想佔她家房子的親戚的那個樣子,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她並沒有破口大罵,也沒有哭啼哀嚎,只是冷冷地盯著那個堂兄,一字一句地說著昔年她父親在時為他家做過的每一件事情,詳細到那一天砌了幾塊磚,種了幾分地,都清清楚楚。她那不屑的眼神像把刀子,連我這個刀頭上舔血的人都激動了起來。

    我大概當兵當壞了。我覺得自己找到了想要和她過一輩子的女人。

    我讓堂伯母去邱冰家提親,帶上了自己在軍營裡攢的二十多兩銀子。邱冰已經二十歲,在家裡守著幼弟和病母,日子過得很是艱難。我雖然年紀很大,但並沒有什麼毛病,也願意接她的弟弟和母親一起過來住。我在鄉里起了一間大房子,我相信她不會拒絕。

    這麼做有些趁人之危,我知道我的條件這樣的姑娘應該不會拒絕。兵法有云:「就勢取利,剛決柔也。」我是真把娶老婆當打仗一樣看待的。

    堂伯母回來了,表情有些不太高興。那姑娘答應是答應了,但是想見我一面。伯母覺得這樣的姑娘有些太過隨便,我卻高高興興地去見她了。

    堂伯母說穿著軍中的衣服去見姑娘不太好,可是我總共就這麼幾件衣服。若她真要嫁我,總要習慣我「窮當兵」的身份。若不是和楚悅交上了朋友,現在我估計真的連娶媳婦蓋房子的錢都拿不出來。

    那一天,她站在屋裡,我坐在屋前,我們聊了一個下午。我也沒說些什麼,就是說了下自己的情況,一年有半年要在軍中,收入,愛好,以及一些對她的看法。

    她聽到我會寫字,眼睛一下子亮了。

    半年後,我娶了邱冰。她是個好姑娘,種田、紡織、做衣服、養家禽,每件都做的很認真。我也嘗到了娶老婆的好處,每次休沐時就頂著一堆人的羨慕眼神往回跑,連楚悅都打趣我「一沾了葷腥就忘不掉了」。

    管它呢,人倫大事,誰也不能攔著。

    後來,我們有了第一個孩子,是個姑娘,邱冰很失望,覺得沒給我生個小子。我卻很喜歡姑娘,覺得她長得很像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一說這個話,她就更沮喪了。

    再後來,我們又生了二丫頭和一個兒子。兒子很聽話,長得很像我的母親。我的母親原來也是官宦之女,胡人有幾年大肆搜刮女人充塞後宮,我的母親才便宜了我的父親。他的聰明也像我的母親,說話早又懂事,從來不讓我們操心。兒子三歲時,我給他開蒙,他識字極快,讓我非常驚喜。

    我覺得這輩子已經值了。

    天啟四十七年,中原突然大旱,三年裡土地顆粒無收。官員橫徵暴斂,朝堂裡胡人們還在四面征戰,兵士們常常被調去西域,往往十不存一。

    天啟四十九年,我們被調去鎮壓暴民,所謂的暴民居然是一群餓得要易子而食的苦人,我下不了手,下令收隊回營。隨軍而來「調配軍餉」的楚悅分了一些軍糧給這些人。我們被監軍告發,都要被下大獄,楚悅和我被判了斬監侯。

    楚悅的弟弟帶著整個楚氏反了。荊南楚氏是著姓大族,他們一反,整個南方反了一半。本來就活不下去的苦人們砸了胡人的官府、宅邸,搜出錢糧和物資,聽說那些串錢的繩子都爛了,穀倉裡底下的糧食都生了霉,但是他們就是不肯給漢人們用。

    該!

    楚悅和我被救出了大牢,我連夜回了家。我的妻子和家人還不知道這件事,我必須得在他們知道之前回去。

    又過了幾天,楚悅帶著人來找我一起出去闖,我猶豫了。

    邱冰一個人帶著三個孩子,還有母親和尚未成年的弟弟……

    此時鄉里的壯年已經全部成了楚悅的人。他們家糧食充足,跟著他反,至少不會餓死。我抱著我的妻子商議了一夜,最終還是選擇了和楚悅一起出去闖闖。

    老天不長眼,家裡田地毫無出產,自己又是戴罪之身,這個連年災荒的亂世裡,自己除了殺人,居然沒有一點求生的本事。呆在家裡,也只有一家餓死的份。

    我的一家老小被托付給堂兄和堂伯母,我這一輩子受他們的恩惠良多,還也還不清了。

    楚悅的隊伍一路勢如破竹,異族統治了我們五十年,早就已經弄的民不聊生,這一股火焰燃燒了整個中原大地,連楚悅都沒想到僅僅是為了能活下去而燒起的星星之火,竟然會蔓延地如此之烈。

    我殺的人越來越多,我們的軍隊也越來越壯大,漸漸地,楚悅也開始變了,我知道他從最初的自保,到現在已經有了想要稱王稱霸的野心。

    管它呢,等洛陽城到了我們的手裡,後方平定,我就卸甲歸田,帶著那一堆銀錢回去繼續做我的「人倫大事」。

    天啟五十三年,堂兄紅著眼來軍營裡找我。看見他的時候我就知道大事不妙。

    我混了這麼多年,已經混出了個「李將軍」的名頭,死在我手底下的胡將不計其數。有一些胡將的家人不甘心,偷偷易服輕騎,到了我們鄉里去報仇。

    堂伯母、堂嫂、我的兩個女兒,還有我妻子的一家,全部死在了那場浩劫裡。

    邱冰拉著兒子躲在了水井裡躲過了一劫。

    我不知道她當時是用什麼樣的心情選擇保住兒子的,我們家那口井很小,只能藏得下兩個人。我的大女兒和小女兒……

    我不敢再想,和楚悅匆匆告了假,回到故鄉接回了我的妻子。

    我那聰明伶俐的兒子已經瘦得形銷骨立,我的妻子也是兩眼深凹,沒有了以前的秀麗。

    我明明托人送回了銀子!難道他們……

    「銀子我收到了,可是我一個婦道人家,財不露外白,現在世道又那麼亂……」她平靜地告訴我答案。

    我覺得自己真不是個東西。光記得送錢回家,卻想不到如果一家人突然有了錢,那些同鄉的人會不會……

    亂世中,人心是最靠不住的東西。

    我把妻子和兒子留在了身邊,堂兄也被留在軍營裡,任了個閒差。這是我第一次求楚悅,他似乎非常高興的樣子。

    這幾年來,他不停的送我女人、田地和財寶。我有妻子,對別的女人實在不感興趣,即使有需要,也是隨便洗個冷水澡了事。楚悅先開始以為我嫌那些女人髒,找了一些破落的貴族之女給我,都讓我給送回去了。

    我的女人在家裡替我操持家務,養活兒女,我在外面又有了女人,晚上會心虛地睡不著覺吧?

    我可不想邱冰也像對著那個人似得冷冰冰地告訴我:「你走以後,我在家裡種了多少年的地,養了多少隻雞,紡了多少布……」

    光是想想我都打了個寒顫。

    我大概知道楚悅的想法,他覺得我什麼都不要,怕是想要更多的東西。但是我懶得和他解釋,我和他這麼多年,他要是還看不清我是什麼樣的人,也算是白相識了半輩子。

    銀錢和財寶我留下了不少,就算是卸甲歸田,我也不想家裡人餓著。我和我的堂伯父本就不是同一種人。

    我把我的想法和他說了,他笑著拍拍我的背,搖著頭說:「你才三十歲,就想著卸甲歸田?」

    「若是四十歲時你能平定天下,我能卸甲歸田,那是再好不過的了。打仗很累。」我這是真心話。字字發自肺腑。

    我甚至不讓兒子學習兵法,只練點防身的武藝就好了。我造的殺孽太多,怕是不會得什麼善終,我希望我的兒子能當個富家翁,好好的過他的日子就行。

    軍師看上了我的兒子,說他是「天縱奇才」。我一點也看不出我這個除了長的俊秀些的兒子有什麼「天縱奇才」的地方。但是他和我說他想跟著軍師學習,我就隨他去了。

    兒子想要上進,老子不能拉著他往下拽不是嗎?

    後來幾年,越來越順遂,需要我帶兵出征的時候也少了。我和妻子總算安定了下來,又添了兩個小子。

    她養了個毛病,愛吃油膩的東西,尤其是肥肉,每頓必吃。因為這個毛病,她都很少和孩子們一起吃飯。現在日子過好了,家裡也有了伺候的下人和廚子,孩子們腸胃比不得成人,都是自己吃自己的。

    我對吃食不講究,看不得她孤零零的一個人吃飯,於是只要我在府裡,就一定和她一起吃。我看的出她很高興,就連夜裡都熱情了許多。

    我這個嬌妻什麼都好,就是太害羞了。

    大兒子李蒙現在基本都住在軍師家裡,聽說還和軍師被托孤的外甥女相處的不錯。

    他見過那個姑娘,出身大族,長得很美貌,性格也很識大體。

    小子幹得不錯!先下手為強嘛。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24 12:48 AM

第17章 番外老國公的一生(下)

    李蒙那小子的相思落了個空,整天坐在屋簷上長吁短歎。

    軍師家的那個外甥女被許給了楚悅的嫡長子楚睿。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認為我那聰明俊秀的兒子會和她成為一對。就連我,都已經在默默地數著家底,看看夠不夠娶回這個家裡累世大族的世家女了。

    李蒙很失落。我覺得他倒像是自尊心受損,下不來台的那種難堪,並不是傷心欲絕的那種。我的這個兒子,怎麼也不像是會為情所傷,傷心斷腸之人。

    兒子,你才十六歲,要不要這麼早熟?你老子我二十四歲才初識情愛滋味呢!

    邱冰很擔心,每天愁得睡不著覺。李蒙從小不用我們操心,乍一出現問題,所有人都分外關注。軍師每次見我都欲言又止,楚悅那段時間更是繞著我走。

    其實我比他們更擔心。不過不是擔心我的兒子。

    軍師的妹妹嫁給了楚悅,日後楚悅若是……,那她就是皇后。現在軍師的外甥女又嫁給了楚睿。日後外戚這般勢大,叫軍師如何自處呢?

    張允當上楚家軍的軍師,倒並不是因為他和楚悅的親戚關係。張允是真的有經天緯地的才能的。我多次死裡逃生,全靠他的計謀。所以我這聲軍師大人,叫的是情真意切。

    正是如此,我更難接受以後這兩位好友可能面臨的尷尬局面。軍師張允和楚悅都太驕傲,也太自我,軍師的身後還站著晉州和荊南幾個大族,現在是在打天下,自然需要這些人的襄助,可一旦將胡人全部趕了出去……

    指望軍師能像我一樣兩袖清風,退隱田園,就算他願意,他身後千絲萬縷的關係也由不得他了。

    還有那小姑娘,明明對我的兒子有好感,卻能為了家族徹底拋棄情念,也是個不可小覷之人。若是她和楚悅的夫人那樣賢良溫柔還好,怕就怕這種聰明堅毅啊。

    想到這裡,我也開始發愁了。

    那個冬天,所有人的關係都像被突然冰凍住了一般。此時西邊戰起,我又需要點兵出征,邱冰幾次欲言又止,我知道她想讓我走之前和兒子談談。

    出征前的那個夜晚,我抱著個酒罈子,爬上屋頂找了我那個呆兒子。

    你說我出征之前還敢喝酒?誰說我要喝?我這不是來灌醉我大兒子的嘛。

    「我不明白,為什麼她變得那麼快。」李蒙接過酒罈子,喝了一大口。

    「噗……」

    嘖嘖,連酒都不知道是什麼滋味,還敢每天爬到屋頂「害相思」。

    「你不是輸給了楚睿,而是輸給了權勢。這沒有什麼好丟人的。你老子我娶你娘時,也是以財帛動人的。世上哪有那麼多可歌可泣的戀慕之情,那都是騙閨閣裡小姑娘的話本。」我看著我的兒子皺著眉頭一口一口的喝著汾酒,「就算是鄉下人家的姑娘,也要考慮考慮嫁的郎君有沒有上進心,家中有幾畝田。」

    「我不甘心……」

    「不甘心的話,就娶一個比她更美,更聰明的妻子。全心全意的愛慕她,維護她,把她寵成全天下最幸福的娘子,讓沒選擇你的人後悔死。」

    「爹。」

    「嗯?」

    「你以前是不是被人家姑娘拋棄過,然後才找的娘?」

    「滾!」

    我抱著喝醉了的兒子下了屋頂。這小子真沉,明明長得這般清瘦,怎麼會這麼重?難不成這小子是屬螃蟹的,肉全長在骨頭裡了?

    「呼……」

    好吧,下次回來,我得好好培養培養他的酒量。在軍中長大,居然不會喝酒,這怎麼行?別以後連洞房都醉的進不了,讓我的兒媳婦空等!

    第二天,我告別了妻子和兩個小兒子,帶軍出征。李蒙還能睡,看樣子是看開了。

    如果這場仗要贏了,天下就收復了大半。剩下的都是難啃的骨頭了。

    一想想很快就能卸甲歸田了,我就忍不住想急行軍,把剩下的那些胡人徹底趕回漠西老家裡去。

    這一仗打了三年多,等我回家以後,我那大兒子告訴我他看上了一位姑娘,叫我趕快去提親。邱冰也一副非常滿意的樣子。

    那姑娘也姓張,卻不是晉州的張氏,跟楚睿現在的妻子更是沒有半點關係。她是前朝太師張庭燕的孫女,胡人作亂時太師攜全家歸隱,現在天下平定,張氏子弟出山,楚悅軍中大半低級官員都是張氏子弟任職的。

    這些錢糧小吏,那些世族裡的子弟都不屑擔當。願意擔任這些候缺的,又大部分是像我這樣出身的人。他們大部分不識字,或者不識數,後勤不是小事,楚悅自然不能放心。

    現在張庭燕的後人出山,總算是解決了我們燃眉之急。

    地盤打的越大,越感覺到楚悅的艱辛。世族啊!世族!

    我又歎了一口氣。

    第二年,蒙兒和張氏婉寧成婚。楚悅帶著楚睿,攜了讓人瞠目結舌的重禮來賀。禮物我收下了,不收他們又該多想了。你說他們多累啊?

    我把禮物交給了邱冰保管,邱冰如今還和以前一樣,給她錢也不知道怎麼花。我們都一樣。從軍這麼多年來,我們攢的錢大概可以讓全家吃香的喝辣的過上幾百年了。

    我們兩家因為軍師家外甥女的事情,已經尷尬了好多年,連楚睿和蒙兒,都沒有從前的那般莫逆了。我原本想兩家的孩子也和他們的老子一樣親密無間的。

    好在,兒子成婚後,好像終於又回復了往常的模樣。

    我從來就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是真覺得那個女孩不適合蒙兒。蒙兒應該也想開了,就不知道那對父子每次都擺出那種「我知道我負了你我會補償你」的樣子是為啥。

    蒙兒繼承了我的性格,性格沉穩淡然,更兼具了邱冰的韌性。只不過他老子我長得難看,就被人說成了是「木訥寡言」,他天生長得俊秀,就被人說成是「內斂通雅」,有「國士之風」。

    這都他媽的是些什麼損友!

    蒙兒一天天在改變,成婚後的他越發出類拔萃。張氏性格熱情活潑,讓李蒙也漸漸變得性格討喜起來。要知道這孩子從小就少年老成,跟個小老頭似的,這可是驚人的進步。

    這個兒媳婦娶的好!

    讓我真正覺得李蒙真的已經成長到了和我比肩的程度,是在攻佔胡人最後一座城池的那一年。

    那時我和楚悅都已年近五十,胡人守著這座城守了近兩年。胡人統治我們已經一甲子的時間,中原和周邊小國所有劫掠來的物資盡存於此,西域色目人提供的守城器械也讓我們數次鎩羽而回。

    裡面的糧食夠他們吃上幾十年,圍城?

    我們耗不起。

    時值春季,雨水不斷,攻城困難。軍營裡又突發了時疫,更是雪上加霜。那場時疫蔓延了整個楚軍,就連我最小的兒子也沒有倖免。

    把妻兒帶在身邊是我的決定,我又一次感到了挫敗。自從上次胡人屠村,我把他們放在哪裡都不安心,情願帶在大營裡,無論誰說都沒用。在我自己的眼皮底下,我才有信心沒有人能傷的了他們。

    是沒有人能傷了他們,但這次傷害了他們的,卻不是人。

    邱冰木著臉流淚的樣子讓我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了。我那小兒子的長相和神態都像極了邱冰的弟弟,既瘦小又靦腆。

    這等於是在她面前又殺了兩個孩子啊!

    我抱著邱冰哭了一夜。若是她不能大哭,就讓我替她流淚吧。

    時疫過後,軍營裡減員了一半。蒙兒決定找一批死士,將那些因為時疫而亡的軍士從土裡挖出來,用投石的器械扔進城裡去。

    他是想讓時疫在那座城裡的也蔓延開,胡人來自漠南,一旦發生了時疫,存活率更低……

    但那座城裡,也有漢人啊!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蒙兒已經變成和軍師、楚悅一樣的人了嗎?

    這簡直是給我的又一次打擊。

    該死的戰爭!

    我極力反對他的做法,我第一次為了一件事激烈的爭吵。如果真的以這種形式攻下朱雀城,就算能夠勝利,百姓的心裡也會留下猜忌的種子。現在能為了勝利拋棄他們,日後就能為了別的東西,將他們視為草芥。

    如果是那樣,打下這個江山又有什麼意思?不過是換了另一批將他們視為豬狗的統治者!

    蒙兒說服了軍師和楚悅,甚至連一向低調的楚睿也保持了一致的意見。我在不甘和憤怒中看見成千上萬的舊日袍澤,像一個個破敗的麻袋一樣被投入皇城裡。

    只留下軍中剩餘將士麻木的表情,和敢怒不敢言的憤怒。

    死無葬身之地,這大概是最難堪的懲罰了。

    四月,皇城爆發大規模瘟疫,死亡慘重。蒙兒的計策奏效了。我曾一直覺得自己殺孽深重,可能不得善終。可我的兒子,一夜之間就造成了幾倍於我造成的傷亡。

    看來我剩下來的日子裡,都要為了我的大兒子積德了。

    此時,軍中所有人都憋了一肚子氣。再打不下這座城,不但是對不起戰死的同袍,更是對不起土坡上那一個一個掘起的土坑。

    我們只花了一天一夜,就拿下了這最難攻克的城池。

    昔日繁華的朱雀城已經被完全脫了韁的兵士們糟蹋的不成樣子,屍骸遍地,到處是咳嗽著的胡人和漢人。我成天帶著我的親衛部隊,蒙著面巾去抓那些腦子已經壞掉的兔崽子們。

    該殺一儆百的殺一儆百,該杖責的杖責,還好這麼多年的征戰,我已經在軍中已經建立起了威嚴,總算控制住了這群脫韁的野馬。

    楚悅鬆了口氣。我們都明白繃得太緊的弓弦一旦鬆手,反而容易弄傷持弓之人的道理。

    我們進了皇宮,胡人皇帝被絞首,王族腰斬,宮女們已經……

    後來我讓楚悅乾脆把這些已經活不下去的宮女賜給了那些軍中的光棍。有些為了楚家打天下,四十好幾了都沒有成婚。現在天下快要太平了,兵士總要歸還田園的。

    總還要讓人家過過正經日子。

    我在宮裡救下了一個年紀不小了的宮女,她面對那些兵士時據理力爭的樣子讓我想起了邱冰。我把她要了回去,準備讓她給邱冰做個伴。我覺得我的妻子應該能和她處的很好。

    我知道楚悅在想什麼,他以為我動了心。我懶得解釋,我對我妻子怎樣,我和我妻子知道就行了。邱冰是遠沒有她聰明,也沒有她漂亮,但這個宮女卻不如我的妻子。我的妻子有著一顆無論何時都能自持的平常心,也有懂得該放棄就得放棄的堅毅。

    我當年為了她的堅毅而傾倒,現在也為了她的平靜而更加戀慕。

    但我的猜測錯了,邱冰好像並不喜歡這個叫「花朝」的宮女。甚至於,就連我的孩子們,也並不喜歡她。明明他們都能接受我那袍澤的妻子,卻不能接受一個明顯是為了伺候他們的娘而找來的管事娘子。

    可惜了她的聰明伶俐,出事周全。而且還沒有什麼野心。我看人一向很準。

    管它呢,若不喜歡,就不喜歡好了。我本來就是為了邱冰才救的她,若妻兒都不喜歡她,就當個擺設養著她,也沒什麼。

    以後她想要嫁人,我送她一筆嫁妝就是。

    江山初定。

    我想,到了我該卸甲歸田的時候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24 12:50 AM

第18章 離家出走

    邱老太君不讓李銳讀書,而是讓他跟著自己種田的決定在國公府裡傳開後,下人們湊在一起時都免不了竊竊私語一陣。

    長嗟短歎一番後,大家一致認為——沒爹沒娘的孩子就是苦啊!

    顧卿看不著這些長嗟短歎,或者說,沒人敢給她看。花嬤嬤自開始協助管理內院以後,北園裡連個蒼蠅飛進來都要弄清楚是誰放的。歸田園居住了李銳,裡面也就只剩了灑掃丫頭和老婆子們幹些粗活,主子們的事情都是不清楚的。

    所以顧卿每天是在跟著李銳讀書而不是督促著李銳寫字之類的,傳也傳不出去。

    顧卿現在正計劃著近期想辦法出去一次,找找「外援」。王老太太的兒子已經聯繫上了小胖子的舅舅,那邊府裡的下人給王老太太遞了話,說是十五她家太太要去「如是庵」禮佛,希望能見一面。

    照理說,公府的老太君要想找個夫子進院教孫子,那是天經地義的,不用繞這麼大的彎兒,但一來顧卿國學太差,不知道什麼樣的夫子是好夫子,二來她怕方氏知道了,又弄出什麼陰謀來,她本來就不是宅斗的料,難免要吃虧。所以,暗自裡慢慢調教李銳是唯一的辦法。

    李銳在院子裡聽到不必再到前面讀書的事情,震驚之下,摔碎了手中的茶杯。雖然他先前也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但那和被人說「你就不是那塊料,書還是不要讀了」是有天大的差別的。

    種田?他一個堂堂國公府的少爺,就算日後封不了爵,蒙蔭封個五品左右的官還是可以的。他現在只會種田,以後走出去,同僚豈不是要笑話死?

    李銳覺得自己不能幹坐著等,他得抗議。

    鑒於上次頂撞祖母把祖母氣暈了過去,自己也被鞭子抽個半死的情況,他決定換一個反抗的方法。

    比如——

    離家出走!

    菜地裡,等到日上三竿還沒有等來小胖子的顧卿奇怪極了。平日裡這個時候,李小胖早就已經穿著一身灰撲撲的衣服下了菜地了。

    「銳兒起來了沒有?別是睡過了。」顧卿問每天負責叫李銳起床的江婆子。她當時挑這個婆子,就是看她長得嚇人,非常適合喊醒小孩子。

    「稟太夫人,老奴早上已經喚醒了銳少爺,看著他起身更衣洗漱的。」江婆子低著頭回話,非常肯定的表明李銳絕對不是在賴床。

    「那是怎麼回事?江婆子,你帶幾個小丫頭去歸田園居看看是怎麼回事。」

    莫不是種田種煩了,跑了?

    想她小時候讀書讀煩了,也經常想著離家出走來著。

    歸田園居回來的下人們神色慌張的告訴顧卿,李銳不見了。

    顧卿一點也不著急。這又不是交通發達的現代,一個小胖子,能跑到哪裡去?

    被家裡經常走丟的貓已經訓練的輕車熟路的顧卿,只是思考了幾秒鐘的時間,就開始指揮起下人們來。

    「孫嬤嬤,你去看看府裡的四門,問問銳兒早上有沒有出去,往哪邊去了。如果是自己出去的,就派人騎馬去追,如果是和其他人一起出去的,問清是和誰再派人追。花嬤嬤、香雲、磬雲,你們隨我在北園和西園找找。」

    李小胖體型那麼特殊,只要走在路上,總會有人注意的!

    顧卿的鎮定讓其他下人們的神色都平靜了許多。無論何時,主心骨可靠的立在那裡,總能讓人沉心靜氣起來。

    「動靜小點,不要驚動了東園。」

    「是!」

    孫嬤嬤的男人管著車馬,她去問四門的情況最合適。顧卿帶著花嬤嬤和兩個大丫頭把北園的持雲院、雕弓樓和歸田園居裡找了一通,也沒有看到李銳的影子。

    屋子裡東西沒少,衣服、散碎的銀錢和屋裡貴重的擺設都沒有丟。顧卿覺得李銳應該不是跑了。要是離家出走,一分錢都不帶也太傻了點。如果真傻成那樣,也別想著幫他了,自己乾脆洗洗乾淨,找根房梁吊死算了。

    「蒼舒,你主子去了哪裡,你可知道?」

    留下這個丫頭,是擔心李銳在這個新環境人生地不熟,反而適得其反。

    她雖然想讓小胖子盡早學會獨立,可是人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了十幾年,過的真真切切的那一個「*」,你叫他突然一下子跟大學生去宿舍似的過,那是不可能的。

    就算是她,被這麼伺候了半個月,叫她現在回到現代那個單身宿舍樣樣都自己來,恐怕還要習慣一陣子呢。

    「奴婢什麼都不知道。奴婢今兒早上去了洗衣房。」蒼舒嘴裡說著不知道,心裡卻有些害怕。她早上出門看見少爺那有些慌亂的神色時,就知道可能要發生點什麼。但是她選擇了什麼都不說,捧著少爺昨晚換下的髒衣服就去了洗衣的婆子那裡。

    銳少爺這陣子太苦了。天天吃著粗茶淡飯,天剛亮就要耕田,下午要教太夫人讀書,晚上還要為了太夫人第二天的功課準備功課……

    天可憐見的!哪朝哪代也沒見過公府家的少爺這麼過日子的!傳出去豈不是要被笑話死!

    現在為了陪太夫人高興,連書都不讀了!

    那天孫嬤嬤傳完話走了以後,她的眼淚就怎麼也控制不住了。少爺摔了杯子,她去收拾,心神恍惚之下,還割破了手。

    從來下人們和主子都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她雖拿著大丫頭的分例,可府裡誰把她當正經的大丫頭看?不就是看她跟的是銳少爺嗎?

    平時處處矮持雲院和錦繡院的大丫頭們一頭也就算了,現在連一個菜田的老婆子都敢衝她。她在擎蒼院裡也是有小丫頭伺候的,婆子們也奉承著,現在呢?

    等少爺的事鬧大了,鬧到了太太和老爺的耳朵裡,恐怕他們就可以搬回擎蒼院了。就算小廝僕從都被趕跑了,至少那裡還是銳少爺的地盤,用不著看人眼色。

    見問不出來什麼,顧卿也不想做「屈打成招」這種掉人品的事,那姑娘看起來也還沒她上高中生的表妹大呢。她只好帶著花嬤嬤去西園瞧瞧。

    路過西園的抄手遊廊時,花嬤嬤突然說道:「那個蒼舒,恐怕藏了話。」

    這個年紀的丫頭說沒說謊,看看眼睛就知道了。

    「她是知道些什麼,但是不是我想知道的那些。」顧卿歎了口氣,「恐怕她也沒想到銳兒鬧的是『失蹤』這一出。」

    「太夫人,以銳少爺的年紀,恐怕是很難瞭解你的好意的。他年紀尚小,從前又被養的不知天高地厚,一副渾渾噩噩的樣子……」

    「有人來了,好像是方氏的人。我們先避避。」

    顧卿眼尖的看到對面來了一個嬤嬤和一個小男孩。那嬤嬤是上次來過持雲院的那個劉姓嬤嬤,小男孩看的眼熟,卻不知道是誰。

    顧卿拉著花嬤嬤進了遊廊轉角的「我坐軒」。

    這裡是西園,因為李銳去了邱老太君那裡,加之下人們最近因為李銳發高燒的事情被趕出去了好多人,西園難免空虛。「我坐軒」的水榭和連接內外院的遊廊上居然看不到一個下人。這在公府算是天大的失職。

    看樣子李銳一走,方氏是根本不想要他回來了。

    「最近過的怎麼樣?你娘擔心你擔心的緊,非托我來看看你。你上次被打的地方疼不疼啊?下次這種事意思意思拉幾下就行了!」

    花嬤嬤和顧卿站在門後,劉嬤嬤的聲音被風清楚地送進了軒內。

    花嬤嬤驚訝地挑了挑眉,對著顧卿做了個「書僮」的口型。

    顧卿點了點頭。

    知道了,上次陪著李小胖被那尚書家公子打的伴當。

    「舅奶奶,你放心,我這裡一切都好。上次的傷,蒼衣姐姐給我上了上好的棒瘡藥,已經好了。就是老太君不讓我跟著少爺去北園,在這裡無聊的緊。這裡都是丫頭和婆子,也沒有多少書讀,怪氣悶的。」那少年未變聲的清亮聲音清晰地傳來。

    「我的乖乖孫誒!擎蒼院裡的藥,你沾都不要沾!若是傷了壞了,偷偷來錦繡院找我,千萬不要用你那院子裡的,尤其是主子用剩下的!」

    「為什麼啊,舅奶奶?」

    劉嬤嬤有苦說不出,難道要說擎蒼院裡的藥都是做過手腳的嗎?她自己沒有孫子,把自己弟弟的孫子視若己出,這種陰私的事情,叫她怎麼說得出口?沒得教壞了孩子!

    「你不用管為什麼,記著就行了。你那銳少爺是個扶不起的阿斗,肚子裡的貨還沒你的多,跟著他實在沒什麼前途。你先等等,等我辦好了什麼差事,再去和夫人求個恩典,把你弄出來送到銘少爺那裡當差。」劉嬤嬤慈愛地看著劉東,他是他們家裡最聰明的孩子,不能在西園裡給埋沒了。

    「我覺得銳少爺人還不錯,對了,字寫得也很漂亮!」

    「光會寫字有什麼用?能出將入相嗎?你難道想當一輩子書僮?」

    「不要!」

    「乖,跟了銳少爺,你這輩子就毀了。」

    兩人頭碰頭在遊廊上聊了好一會兒,大都是拉些家常,譬如「你家的姐姐找了個人家啦」,或者是「下次休沐記得去她家看看」啊之類的。

    顧卿和花嬤嬤等的有些不耐煩。

    好在劉嬤嬤也不是那種閒散嬤嬤。作為方氏的心腹,她每天有許多差事要督促著。在安慰了劉東幾句以後,劉嬤嬤讓劉東悄悄的回去,叮囑了好幾句,讓他不要讓持雲院裡的人知道了他們的關係。

    「對了,若是擎蒼院裡有什麼風吹草動的,你就托你們院子裡看角門的蘇婆子找我。我不能常來,你自己警覺點。」

    「什麼樣才算風吹草動?」

    「和你那少爺有關的,都是風吹草動。」

    「我懂了。舅奶奶,您慢走!」

    兩人的聲音漸不可聞,沒過一會兒,才徹底的安靜了起來。

    兩人一走,花嬤嬤趕緊攙著顧卿在軒台上坐了下來。站久了,顧卿的腿居然有些抖。

    顧卿苦笑著看著自己一直在抖的左邊身子。這是中風越來越嚴重的徵兆嗎?不光多站一會兒會累的頭暈眼花,現在連手抖腳抖都出現了……

    料理完李銳的事,趕緊自殺!她可不想米田共和那啥都在身上過日子!

    「這些背主的奴才!想不到那個書僮看起來是好的,也是個不能用的人。」花嬤嬤捏著顧卿的肩背,有些憂心的說:「連劉嬤嬤都知道銳少爺藥裡有人做了手腳的事情了,那這事必然是夫人做的沒錯。只是不知道國公老爺知不知道。這次銳少爺九死一生,若不是太夫人你明察秋毫,看出了那藥不對,恐怕銳少爺也不好了。」

    「現下也管不得這些了,擎蒼院在清理乾淨前是不能讓銳兒回去住的。那個叫劉東的孩子先不要動,現在換了,回頭方氏還不知道要塞什麼人進來。」顧卿挺瞧不起方氏的,她都已經貴為國公夫人了,居然還怕一個小孩子搶了國公的位置。對孩子下手的,都是天理不容的爛人!

    「當務之急趕緊把銳兒找到吧。萬一跑到無人的地方去,給方氏趁機害了都有可能。這方氏,為了她兒子的世子地位,簡直是喪心病狂!」顧卿一拍軒台上的小几,氣的咬牙切齒。

    「這擎蒼院裡還有多少是她的人想想都覺得毛骨悚然。一個小孩子有什麼能防的?她也不想想,她做的那些事若不是東窗事發,她這嫡母還能不能坐得住!她國公夫人的帽子要被摘了,他兒子還算哪門子的世子!」

    「匡當!」

    !!!

    「什麼人在那?」

    「什麼聲音?」花嬤嬤和顧卿吃了一驚。

    「我坐軒」裡那扇「清風明月我」的屏風轟然倒下。

    屏風後的李銳滿臉惶恐,臉色白的像紙。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24 12:52 AM

本帖最後由 阿姐 於 2014-11-24 12:53 AM 編輯

第19章 揭開傷疤

  李銳想離家出走,思量了一番後才發現,自己出了家門竟然無處可去。這種事實讓他心中無限寥落,最後偷偷回到了自己在擎蒼院裡的書房。

    這間「我坐軒」是父親親自佈置的,裡面的一點一滴都來自父親的手筆。他撫摸著父親熟悉的字跡,覺得自己不但沒有父親的才華,甚至連父親的一根頭髮絲都比不上。

    至少,父親去世時來弔唁的眾多叔伯他還是記得的。接踵而至的人群讓他跪了一天一夜都沒辦法起來,低著頭跪在那的他看著一個又一個的世伯哭暈在靈堂上,給當年懵懂的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如果現在他死在這裡,除了叔叔、嬸母、弟弟和奶奶,又有誰會為他留一滴眼淚呢?

    蒼舒蒼衣也許會吧?也許還有江婆子?

    莫名其妙陷入了自怨自艾中的憂愁少年,就這麼站在父親的屏風前,泣不成聲。

    直到他聽到了外面傳來了花嬤嬤的聲音。

    他第一反應是花嬤嬤帶著人來搜他了。所以他迅速的躲到了屏風的後面。屋子裡沒有任何一處地方可以掩蓋他「威武」的身軀。

    再然後,花嬤嬤和奶奶也進來了。

    『這府裡,還有奶奶需要避諱的人嗎?』大概是出於這樣的想法,他沒有吭聲。而是好奇的等著到底來的是什麼人。

    接下來發展的一切,讓他恍如五雷轟頂。

    「銳兒?」

    「銳少爺?」

    「奶奶,是騙人的對嗎?你早發現我了,你想把我嚇出來才亂說的對不對?」李銳兩眼含淚,「我從小是嬸母一手帶大,舉凡吃的用的無一不是府裡最好的,我住的院子比錦繡院的正院還大,丫頭僕從規格超出李銘一倍……嬸母不是這樣的人。嬸母,嬸母她……」

    顧卿神色複雜地看著像是失去了主心骨的李銳,頭疼的揉了揉眉心位置。她本不想這麼早讓他知道事實真相的。對人充滿仇恨,就會帶有怨懟之氣,心胸難免狹窄,為人處世也會帶著一種尖酸。她並不想把李銳養成「哈姆雷特」那樣的人。她不是真的邱老太君,她並不關心信國公府的未來、權勢之類的事情。她只想要這個孩子健健康康的長大,能夠靠著自己的雙手雙腳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好還有一份擔當,一份爽朗,能夠每天都快快樂樂的最好。

    花嬤嬤看著雙手捏緊拳頭的李銳,不忍心地開口道:「少爺……」

    「你給我閉嘴!我和我祖母在說話!」

    花嬤嬤歎了口氣。

    「奶奶!剛才劉嬤嬤說的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擎蒼院裡的藥都沾不得』?什麼是『跟著銳少爺一輩子都是書僮』?是那刁奴一廂情願的臆測對不對?我回去就要嬸母把她趕出府去!」

    顧卿覺得自己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一個被埋在榮華富貴,錦繡前程的外衣下的荒誕。

    他需要有人告訴他那不是真的!

    事情都發展到這樣,再說什麼「是為他好」都是矯情。

    她一指旁邊的椅子,對李銳說。「你先坐著,聽奶奶給你講個故事。」

    顧卿怕小胖子太激動暈過去,他現在體質很差,因為過度肥胖,常常體力不支。讓他先從理菜地開始,也是為了慢慢加強他的戶外鍛煉,先把底子給養回來。

    李銳緊緊咬著嘴唇看著顧卿好一會兒,這才坐到了椅子上。

    顧卿在腦子裡理清了思緒,這才開始用平淡的語氣說道:「從前,有一個人家,家裡有三個孩子。老大生的早,性格穩重又有才能,所以他們的爹娘準備讓他繼承家業。二兒子雖然沒有表現出驚才絕艷,但也是中人之姿。小兒子從小體弱多病,後來死於疫病,沒能成年。」

    「……很多年後的有一天,大兒子為了救他的上峰,不幸英年早逝……」

    顧卿將她知道的事情改頭換面,換了個其他人家的殼子,給李銳說了起來。

    「……再後來,二兒子的夫人發現自己從來沒有想過會得到的東西落到了她的頭上。她居然成了這個大家庭的女主人。正因為這個地位並不是靠實力得來,驚喜之下,她也難免心虛。」

    「她的丈夫也在這府中大兒子的上峰手底下做事。她總擔心那個上峰考慮到大兒子的功績,會把好不容易得來的一切還給大兒子的遺子。所以,她做了個決定。」

    李銳的身子抖得像秋風裡的落葉。那把圈椅可真可憐,扶手位置已經被捏的噶扎噶扎作響了。

    「那個孩子的母親在他爹去世後的第四十九天跳湖殉情了,他的爺爺傷心之下臥病在床,無法起身。他奶奶要伺候他的爺爺,從不出遠門一步。這孩子如此可憐,怎麼能沒人教養?於是那個當家的主母就把這個孩子帶到了自己院子裡,當做親生兒子一樣養。不,比親生兒子還要好。」

    李銳看起來要哭了。

    「她給他想要的一切,把他慣得無法無天,無論他要什麼,她都給他。她告訴他像他們這樣的人家,就算不上進也沒什麼,反正一輩子不愁吃穿。她告訴他,要身體強壯,就得像他的爺爺奶奶那樣頓頓有肉,多吃才能多長,瘦小的孩子出去遭人笑話……」

    「她把他院子裡的小廝每隔一段時間就以各種名義換掉,那孩子一直都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心腹;她在那孩子的院子裡塞了各種耳目,就算那孩子沒有學壞,也要攛掇著出去惹點事,把名聲敗壞才好……」

    「他的夫子從來呆不滿半年,上的課又要從頭學起,一本『小學』讀了三年。」

    「她將金瘡藥裡摻了生銹的銅屑,她不用府裡的大夫,反而派人繞出內城去前門街上給那個孩子找大夫;她……」

    「不要再說了,奶奶!」李銳從椅子上一把站了起來,跪倒在顧卿的身下。

    「奶奶,嗚嗚嗚……救救我奶奶……我不想死!」李銳趴在顧卿的膝蓋上,又驚又氣的大哭了起來。

    很快,顧卿就覺得自己的裙擺濕透了。

    「我不想當什麼國公,我也不想當什麼官,我只想能好好的活著。我想做我的富家翁,做我的國公府嫡長少爺……」

    告訴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這些,還是太殘酷了。她十二歲的時候在幹什麼呢?那時候六年級,應該是為了升哪所中學而煩惱吧?或許還有放學買幾毛錢的冰棍,這個月存幾塊錢買本小人書什麼的?可是,在這個世界,十二歲已經可以做很多事了。

    「不想死,你就得自強,要當官,也要出頭。讓自己羽翼豐滿,再也不怕別人把你的翅膀折斷。」顧卿摸著李小胖的頭髮。「你當不了富家翁,也不可能永遠當著國公府的嫡長少爺。你的兄弟總有一天會繼承公府,那時候你必須要離開。可是什麼都不會的你,離開又能做什麼呢?」

    「孩子,你得強起來才行啊。不然,奶奶都走不安穩。」

    「嗚……奶奶你要去哪兒?」李銳抬起頭,「你要離府嗎?」

    「我總有死的一天。」顧卿板著臉,希望能打消這個孩子對自己的依賴。她是肯定不會在這裡長呆的。就算她想,這破敗的身子也不允許。「你母親的嫁妝、還有你父親的遺產都在我這裡。你爺爺走之前給我留了一些珍貴之物,這些東西,我死之前都會給你。但是,在此之前,你得證明你守得住這些東西……」

    「我不要那些東西,我要奶奶長命百歲!」

    真是個貼心小胖子!顧卿感覺心都要化了。

    現在就開始狂刷好感度了嗎?她雖然是個大齡青年,可還不想這麼早就當奶奶啊!如果你能說「我要姐姐長命百歲」就太好了!

    「人終有一死。你爺爺死了,你父親死了,你母親死了,我也會死的。就算你的孩子,長大以後也終有一天會離開你。所以你以後要善待自己的妻子,因為只有她能一直陪著你,就像你奶奶陪著你爺爺那樣……」

    顧卿說教還不忘了把李銳培養古代的「好男人」。

    唔,未來的孫媳婦,你要謝謝我才是啊!

    「奶奶!嗚……」李銳哭的快要暈過去了。

    「不要這等姿態。我現在還沒死呢!」顧卿翻了個白眼。「現在,我們得先離開這裡,找個地方洗漱更衣,再一起出現在持雲院裡。你突然鬧失蹤,雖然我讓人掩了,可是你嬸母耳目眾多,遲早會傳過去,你得做出一萬分不願意種田的樣子來,方能降低她的警覺性,不讓她伸手過來。」

    「我不想告訴你真相也是這個原因。你才這麼大,要你一直演戲也太難了。」顧卿拍了拍李銳的後背。

    「這個月十五我要去『如是庵』進香,我準備也帶你去。那裡有一個人,我想你見見。」

    李銳的舅母是他母親昔年閨中的手帕交。希望他們能看在銳兒母親的面子上,幫著解決眼前的燃眉之急吧。

    文盲什麼的,實在太煞風景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24 12:57 AM

第20章 如是我聞

    「如是庵」,雖然只是一個尼姑庵,卻並不比「大報恩寺」這等專門用於皇家禮佛的寺院名望差多少。它的興盛是一種偶然,也是一種必然。

    大楚立國後,當年許多草莽乍然躋身新貴的「功臣」們紛紛都停妻再娶。無論是為了結交新的勢力也好,還是「糟糠之妻難登大雅之堂」也好,總之,並不是每個男人都像信國公府的老國公這樣專情的。

    而這些原本的髮妻們,有很多原本就是窮苦出身,一沒有娘家勢力,二沒有什麼見識,乍遭逢此事,不是哭哭啼啼地終日以淚洗面,就是自己找個佛堂帶髮修行。

    所謂「一如侯門深似海,悔教夫婿覓封侯」大約就是如此了吧。

    也有一些舊妻的嫡子非常出色的,因為「母憑子貴」的原因沒有遭到休棄。可是每天在府裡見著自己的丈夫厭惡的眼神,或者新姨娘和夫君卿卿我我,也實在是難熬。寵妾滅妻雖不至於,可時間久了,很難不生出厭世的態度來。

    這時候,皇后設立的「如是庵」就成了她們另一種選擇。

    顧卿和邱老太君在對待「如是庵」上的態度是一致的——那就是厭惡。

    這些女人是新一輪封建裡真正的受害者,曾與夫君共患難,而沒有共富貴的她們,甚至連一個好點的下場都沒有落到。

    而知道了她們的遭遇,沒有選擇制止這種風氣,卻將「如是庵」擴大到這等範圍的皇后,也實在讓人興不起好感來。這簡直就是變相縱容那些混蛋們這麼做。

    但由於「信國公府姨娘」的存在,邱老太君也無法對皇后的決定說出不是來,她只能盡量不表現出對「如是庵」的熱絡。

    畢竟大部分婦人都是自請削髮為尼或者帶髮修行的。「如是庵」至少是正經的皇家庵堂,不是那種藏污納垢的所在,也有收留一些孤兒為尼專門伺候這些「舊夫人」們,說是禮佛,不如說是「出世」更貼切些。

    所以這麼做,居然也贏得了一些官家夫人們對皇后「仁厚」的稱讚,對如是庵也十分肯定。即使有「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想法的婦人,也不得不在這種言論下沉默起來。

    邱老太君很不喜歡赴別府的約也有這個原因。當年那些熟悉的面孔也都消失的七七八八了。那些李碩昔日的同僚後院,不是娘家勢力強大的新夫人,就是美貌動人的續絃。有些年紀都可以喊她「奶奶」了,可還是按照同輩人的座次來論交,這讓她非常難受。

    方氏大概是很喜歡這種場合吧。因為無論在哪個方面,她都是讓人羨慕的。

    信國公府,算是整個大楚的閨閣女子都想要嫁入的豪門了。先不說顯赫的家室和皇家的信任,就是兩代都不濫情的家風也讓那些女人們嗟歎。府裡人口簡單不說,有個不攬權也不為難媳婦的婆婆更是難得。她的丈夫身為朝廷重臣,兒子聽說也是從小就聰穎靈秀,盡得他伯父的遺風。

    就連那個可憐父母雙亡的嫡長孫李銳,當年父母俱全時和翰林院掌院之女定親,不知讓多少有女兒的顯貴人家摔碎了無數花瓶和茶碗。

    久不出門的邱老太君想要去「水月庵」看水月師傅,無論是信國公府,還是如是庵,都動作了起來。

    老太太這麼大年紀出門,可不是像一般人出行那麼簡單的。日常用具要全部帶全不說,一些必備的藥品、隨行的大夫更是必不可少,其他還有烹茶、捧果、揉腿等各色丫頭十幾個。方氏原本也想跟著去,結果那天正好是李銘休沐,從她娘家回來,只好作罷。

    就連顧卿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出趟門要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她可是從早上天剛亮就起來,折騰到日上三竿才出了房門!

    搬家也不過這樣了!

    李銳一大清早也被丫頭們抓了起來,他平日裡早上要種菜,剛起身的時候都穿的細布衣服,回來再換一身。可是今天太夫人說了,「要把銳少爺好好拾掇拾掇」,好拉出去見人,所以所有人都使出了渾身解數,非要把他往「可以好好見人」上打扮不可。

    等李銳被打扮的像個吉祥物似的站在顧卿面前時,顧卿非常不給面子的笑了。

    「噗嗤!現在又不是過年,穿的齊整些,頭髮梳好就行了,這從頭到腳都是紅彤彤的是怎麼回事?還有那臉!誰給他塗粉抹脂的?跟個猴屁股一樣!」

    天啊!穿地活像個紅色的燈籠椒!一點腰身和脖子都沒有的人這麼打扮真的好嗎?除了皮膚白點,她這個便宜孫子半點也和「賈寶玉」扯不上關係啊!

    顧卿一點也不擔心別人嫌她說話粗俗。一來沒人敢說她閒話,二來邱老太君原本說話就談不上文雅。

    「奶奶!」李銳自上次和邱老太君在我坐軒里長談過一番後,自覺自己和奶奶親近了許多。也敢撒嬌耍賴了。親近起來的兩人,都對對方有了新的認識。

    『奶奶看起來可怕,其實也是個有趣的人嘛!』李銳這麼想。

    『李小胖人是胖了點,其實是個心胸寬廣的小包子嘛!給他個鏟子叫他挖蚯蚓去餵鯉魚什麼的都不嫌棄,真是個好孩子!』顧卿滿意地點著頭。

    「好了好了,給他穿上次那件綠色的衫子,他皮膚白,穿那個最好。把臉上給擦乾淨了!這能見人嗎?快點,別耽誤了出門!」顧卿趕緊指揮著其他丫頭給李銳「改頭換面。」

    花嬤嬤得了顧卿的指示,開了她的私庫,取了一些給李銳舅母的禮物。大都是一些精緻貴重,又不會使人覺得炫耀的首飾。其中有一副點翠嵌珠寶五鳳華勝,乃是前朝宮廷所藏,更難得的是沒有任何宮印,最是難得。

    花嬤嬤把這些禮物放入匣中,抱在懷裡上了老太君的車。

    邱老太君和李銳、花嬤嬤坐在第一輛車裡。來之前顧卿已經和李銳說明了此次前來是要讓他見見他母族那邊的親戚,所以李小胖異常緊張,連早上被人畫了個大花臉都沒有注意。

    他母親投湖自盡後,後宮裡頒了一面「忠貞烈婦」的匾額下來,禮部也立了貞節牌坊在他們住的清水坊入口處。但是自那以後,他舅舅家就很少來探望他了,舅母和外婆也不怎麼來府裡走動。最近四五年,舅舅調任去了外地,年節裡除了互送年禮,更是很少往來。

    李銳對自己舅舅的印象是一個留著漂亮長髯的中年男人,會對他很溫和的笑。舅母則是臉圓圓的,笑的非常慈善。可是等他再使勁回想兩人具體的樣貌,竟是想不清楚了。

    好像從他搬進「錦繡院」以後,他們就再也沒有上過門。直到今年他過了十二歲的生辰從叔叔和嬸嬸園子裡搬出來,外家才送了一把名家的雕花大弓並一些賀禮前來。那把雕花大弓現在還掛在他房裡的牆上。

    「如是庵」早就封了路,除了一些早就約好的婦人,其他外男一律不准進入。這「如是庵」不像其他寺廟或者庵堂那樣建在山上或者郊外地方,而是在京城裡靠近內城的一片僻靜之地。那裡原是前朝一處達官的家廟,後來給改作了「如是庵」。

    正因為如是庵裡住了不少京城裡各府公子的母親,不管這些公子是受寵還是不受寵,母子天性是很難斷絕的。如是庵裡每逢「初一」、「十五」這些對外開放的日子,總有許多府裡的兒子、兒媳婦前來探望。今天他們得知「如是庵」要來一位身份貴重的女客,也就索性在庵外不遠的雅捨裡等待,想著這位女客和她的家人走了,再進去探望。

    於是,當信國公府的儀仗從這條路上先行通過後,這些等候之人還在納悶到底是信國公府的太夫人去了如是庵,還是國公夫人。

    等那駕一品國夫人的才能坐的朱漆馬車從如是庵前的街道上通過時,這些人家才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來是很少出門的信國公府太夫人出府了。這可真稀奇,聽說這位老太太身體不太好,連皇后主持的宴會都很少去。

    水月師傅在花嬤嬤和邱老太君商議要找親家幫忙的那個月就「生病」了,三天前報了「急病」給信國公府,顧卿正是以這個名義出的府。

    這婦人一生仰仗信國公府,唯一的女兒也嫁的極好,對邱老太君一向是敬愛有加。女兒一出嫁,就自請去了「如是庵」剃度,為自己的丈夫吃齋念佛去了。她背著這個枷鎖許多年,總算可以丟掉這個包袱,只是不能報答邱老太君的恩德很是內疚。

    所以花嬤嬤來看望她時說了想要在她這裡見個人的消息時,她沒過幾天就「感染了風寒」,讓其他人不要靠近自己的廂房,以免傳染。

    顧卿到了「如是庵」,上過了香,添過了香油錢,就帶著李銳往後院而去。水月師傅住在東邊廂房裡。負責做些粗活的尼姑們被暫時清退了出去。

    顧卿讓丫頭婆子們留在外面,只帶著香雲和花嬤嬤進了廂房。

    香雲是邱老太君從小養大的,對邱老太君忠心耿耿,為人更是謹慎穩重,所以顧卿也對她很是放心。有這麼一個丫鬟在,很多事情有時候都變得很容易。

    廂房裡,並沒有水月師傅的蹤跡。一個年約三十的婦人正坐在羅漢床上等著。她著一身玫瑰紫的銀花暗霞茜裙,外套一件淡藕色的羅緞坎衣,雖不富貴,但也顯得雍容大方,很是端麗。

    顧卿進了廂房,那婦人連忙過來見禮。待一見到顧卿身後的李銳,她難掩驚訝表情的用手摀住了嘴。看樣子也是個性情中人,並不是那等矯揉造作的婦人。

    「這是我的外甥銳哥兒?怎麼成了這幅樣子!」

    好吧,便宜孫子,早就說你該減肥了。看把你舅媽嚇得!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24 01:00 AM

第21章 爽快舅母

    李銳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看著舅母,他並不覺得自己的模樣有什麼不對。雖然一頭霧水,但李銳還是中規中矩地給舅母行了禮,問了安。

    顧卿心裡樂開了花。前一陣子她和小胖子聊過,他一直覺得自己長得很「有風度」。理由是自從他胖了以後,每個人見到他都會低下頭去。

    噗,便宜孫子,你確定別人真的不是想笑,不敢得罪你才低下頭去嗎?

    顧卿一直覺得那才是真相啊。

    李銳的舅舅張寧的夫人趙氏是將門之女,生性灑脫,行事也很大方。她拽著李銳前後看了半天,直把李銳的臉皮都看紅了,這才拍著李銳的肚子說道:「信國公府也是將門出身,我那妹夫雖然身體文弱,一把長劍舞起來,等閒三四個大漢進不了身。就算公府現在棄武從文,也不至於將學問像吹皮球一樣吹到肚子裡去吧?銳哥兒,人說宰相肚裡能撐船,你現在已經可以去當宰相了!」

    顧卿一下子就對這個婦人有了好感。在古代能遇見這麼一個不死板的人,真是好難得啊!更難得的是趙氏雖然善意地提醒了邱老太君,「喂,公府把李銳喂得太胖了!」卻不會落了邱老太君和信國公府的面子,更不會讓李銳難堪。

    顧卿最羨慕情商高的人。

    李銳就算再怎麼遲鈍,也聽得出舅母話裡的揶揄之意。想到嬸嬸和叔叔說他現在這樣白白胖胖才富貴,再想到祖母一看到他的身材就搖頭,他覺得肯定是有什麼地方不對。

    顧卿看李銳迷茫地站在那裡的樣子挺可憐的,連忙把他拽到了自己的身邊,以顯示對他的親近。她一邊護著可憐的李小胖,一邊和顏悅色地對趙氏說道:「老身托大,當年喊你趙丫頭,現在還喊你一聲趙丫頭……」

    趙氏連稱那是自己的榮幸。

    「老身沒有什麼見識,大字也不識幾個。我多年不管事,你也是知道的。」所以,你好友的兒子、你的外甥現在這幅樣子和我一點沒關係都沒有喲。「老身身體多年不好,對銳兒疏於管教,等我發現他體型驟變成這樣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男人相貌如何不重要,可是體型這樣,以後朝廷選官,『身言書判』的『身』這關,定然是過不了的。」

    顧卿問過花嬤嬤,為什麼方氏要把李銳調教成這樣,當時花嬤嬤詳細的和她解釋了本朝選官的要求,其中一項就是要身材正常。

    侏儒、體型異常者、駝背和斜眼等有外貌缺憾的一概不得錄取。

    李銳要按照這個風格再胖下去,無論是十四歲時入宮陪伴皇子,還是二十歲時蒙蔭入朝,體型這關都無法合格。他現在已經構的上「體型異常」了。

    多少人家在小時候以為小孩子胖就是健康,胖就是有福氣,結果孩子大了以後,福氣反而被折掉了,再也回不來。尤其是男人,胖到出入都必須有轎子,除非是大富大貴之家,不然哪裡能有這樣的條件呢?

    聽見邱老太君的話,趙氏更加疑惑重重。聽說現在他這侄子被移到了老太君的屋子裡,連書都不給讀了。她一直覺得這其中或有隱情,卻不敢肯定。

    自從李蒙英年早逝,她那好友又不明不白地淹死在信國公府的湖裡,國公府裡繼承人易主,他們兩家就疏遠了起來。現在邱老太君帶著李銳想要見她,又開始說這些關於銳哥兒的事情……

    「老太君,您有什麼話就請直言吧。我和我這內甥的母親從小一起長大,您府上的情況我也清楚,老太君您是出了名的『不求人』,不是老太君您遇見了什麼難題,斷不至於聯繫到我們府上。」趙氏知道邱老太君和老國公都是直率的人,當年她沒少羨慕過好姐妹張靜的福氣。

    一旁的李銳想到了自己嬸母的陰險,又看看自己舅母的坦誠,不由得心中黯然。明明嬸母也是至親之人,卻……

    早知道,舅舅還在京裡的時候就該去拜訪,至少奶奶現在不用為了他低頭求人。

    顧卿笑了一聲,安撫地拍了拍李銳的胖手。小胖子什麼事都寫在臉上,還是個孩子啊。「趙丫頭爽快,我也就不瞞著了。說起來也是家醜。我近日裡才知曉銳兒學了六七年的書,竟然連一本『小學』都沒讀完。府裡請的先生,據說是被他氣的不出三個月就請離……」

    趙氏的臉色不太好看。她自己的兒女五歲時就讀完了『小學』。像李銳這麼大的時候,她的長子已經開始讀「論語」了。

    『有表情就好。有表情說明在意你這個外甥。』

    顧卿歎了口氣,繼續說道。「但我把銳兒移到持雲院裡親自看顧時,卻發現他聰明伶俐的很,絕不是那種蠢笨如豬之人。常聽人說學問好的人不一定會教人,怕是這個緣故。我府上草莽出身,沒有什麼結交什麼好的先生,唯一有學問的交好人家,也就是兩個兒女親家了……」顧卿不緊不慢地說明來意。「不光是功課現在比旁人落下太多,銳兒在人情世故上,也缺乏的很。像我們這等人家,有時候書本上的學問倒不是第一位的,重要的是人情達練,待人處事的學問。老身在人情達練上,呵呵……」

    「老太君是自謙了。」

    「是不是自謙,老身自己清楚。」從老太太的回憶裡看,不合群是一流的啦!「老身和他嬸母畢竟是一屆女流,吾兒李茂現下身居要職,連自己兒子都尚且無法親自管教,更不要說看顧銳兒的功課了。現下我另一個孫子李銘正在茂兒媳婦家的家學裡求學,所以老身想看看貴府有沒有什麼先生,可以也教教銳兒的功課。他已經十二歲了,再荒廢就來不及了!」

    顧卿看著面色越來越震驚的趙氏,知道她聽懂了她話中的意思,便對著她輕輕點了點頭,接著說道:「我將他移到我的院子裡,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

    趙氏看著一旁的李銳,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李銳看見趙氏看著他,上前幾步,對著自己的嬸母深深地長揖了下去。

    若他要擺脫這等進退維艱的狀況自立自強,除了依靠父族,只有靠母族了!

    趙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將李銳移到她的院子裡方能不荒廢功課,邱老太君這意思……這意思是說……

    那外面紛紛傳誦方氏的賢良淑德,竟然是假的嗎?

    她那姐妹剛去世的幾年間,她和丈夫還曾去府裡拜見親家。當時新任的國公夫人方氏溫柔和善,銳兒的吃穿用度無一不精,週身氣派就是正牌的國公嫡子也不及。銳兒和國公夫人能相處融洽恍若親生父子,她那丈夫還鬆了一口氣,說是信國公府裡家風甚好,他這外甥至少能平安喜樂的長大。

    再後來,銳兒搬進了「錦繡院」,後院之地,丈夫是不方便上門了,她這幾年先後產下幼子和幼女,這麼多年來,也就年節的時候過過禮,竟是沒有再上過幾次門……

    她是曾外人說過銳兒氣跑了幾個師傅,而且在讀書上沒有他父親的靈氣。當時她還打趣她的相公,說是這孩子不幸,在讀書上隨了他的母親。

    想不到居然另有隱情……

    就這四五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一個好端端鍾靈毓秀的孩子,變成了這般讓人不忍直視的樣子?他的父母都是一副好容貌,可現在,他哪裡有一點好容貌的影子!

    若是連學問也沒有,還不懂人情世故,這孩子這輩子都毀了!

    方氏這毒婦,好狠的心腸,好辣的手段!竟然連邱老太君這樣的地位,都要私下裡偷偷聯繫府外才能庇護到孫子!

    趙氏銀牙亂咬,恨不得摘了自己房裡的雙股劍,直接砍到那方婉的院子裡去!

    「孩子,你起來,這點小事,你舅媽我應承下了。我府裡的夫子乃是你舅舅的好友,學問是極好的,只是無意為官。他正在教我那小兒子『四書』,你可和他一起讀書。你舅舅在通州任官,明年就要上京述職了,到時候讓你舅舅手書一封,幫你再找個人情達練的可靠師傅。」趙氏大大方方地應承了下來,扶起了長揖的侄子。

    李銳身寬體胖,彎下腰去本來就辛苦萬分,被趙氏扶將起來,更是渾身肥肉亂顫,汗流浹背。這樣的李銳讓趙氏的臉皮都在不停的抽搐,直想趕緊回府,在房間裡痛痛快快地罵上一通才舒暢。

    好筍出歹竹,這叫怎麼回事喲!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24 01:02 AM

第22章 搖光姑娘

    「親家的大恩,老身承下了。以後銳兒還要對府上諸多叨擾,這點禮物,權作心意。」花嬤嬤將禮物匣子送到了顧卿的手裡,顧卿遞與趙氏。

    按照「江湖慣例」,雙方你來我往推辭了一番,趙氏才收回了禮物匣子。顧卿了了一樁心事,不由得露出了輕鬆的笑容。

    「只是銳哥兒每日來我府上,怕是有所不便。老太君可想好了如何安排?」趙氏思咐著,若方氏真是包藏禍心之人,銳哥兒想要出府求學,怕是又要再生事端。

    後院主母能做的事情,她這個同為主母的,實在是再清楚不過了。哪怕是咳嗽幾個月要求兩個孩子「侍疾」,他們就都走不成了。

    「我想慢慢鍛煉鍛煉他的身子骨,等他體力再好些,方放他出府進學。他現在的身材也太蠢笨了些……」

    「老太太放心,都是自家兄弟,斷不會做出嘲笑兄長的事……」若是老太太擔心她的兒小子會笑話銳哥兒的身材,那倒大可不必。他們要敢,她先拿荊條收拾他們!

    「我並不是擔心銳兒遭人笑話,只是讀書寫字也甚是耗費體力……」

    好吧,她真的是擔心李小胖被人笑話。但是當著李銳的面,她不能說的這麼明白。傷了青春期少年的心什麼的,會掉人品的好嗎?尤其還是在他剛剛意識到這個體型不太對的時候。

    「我讓他這幾個月多做做體力活,一來可以打熬身子骨,二來他生在在富貴之地,如此也好讓他知道外面那些普通人家求生不易。這幾個月裡,我要找個由頭,讓府裡名正言順的放銳兒出去進學……」

    顧卿每天呆在信國公府裡實在無聊,閒著無事就在腦子裡勾勒小胖子的「培訓計劃」和接下來對付方氏的法子。也算是唯一的樂趣了。

    「在這之前,還請舅家偏勞,將我這孫子的情況告訴親家舅爺,請他多多照拂外甥。」

    這幾個月裡,即使不能讓李小胖減到正常體型,至少也要可以見人。還有那個髮型,在她的院子裡,她不想再看到那個髮型了!

    你能想像一個全身都是肥肉的「健碩」少年,穿著鮮艷顏色的衣衫,頭頂兩側豎著雙根辮子的在她面前晃,是有多驚悚嗎?

    先開始她是訝然,到後來看習慣了,就想大笑。李銳還在「總角」的年紀,所以要留「總角」的頭髮樣式。所謂「總角」,就是小時候大家都綁的雙馬尾,只不過馬尾變成了沖天辮而已。幸虧這裡沒有照相機,不然李小胖回首當年,豈不是要撞牆?

    每天她都竭力忍著不笑場,忍的快要尿崩了好嘛!偏所有人都覺得這樣正常,就連府裡那些個不滿十三四歲的小廝們,也都是這個髮型。

    再這麼下去,她「隱疾」的秘密要保不住了啦!

    顧卿和趙氏商議完李銳讀書的事情,雙方都很高興。趙氏出身將門,這下連李銳習武的事情都有了眉目。國公府裡的家將們自是願意教導小主子們,可是李銳這等身材,就算他們同意了,也未免不會生出「折辱」的心思來。

    待一切完了,顧卿帶著李銳出了廂房。為避免人多口雜,趙氏還得在水月師傅那裡待上一會兒才出門。

    顧卿神色愉悅的拉著李銳的手從水月師傅房裡出來,一旁的花嬤嬤和香雲也沒有什麼悲傷的神色,此次跟來的下人們不禁猜想是不是水月師傅的病已經好了許多,沒什麼大礙了。畢竟是府裡幾十年的老姨娘,府裡有些老人沒事還拿出來念叨念叨。

    國公府的老太君準備回府,自是前擁後簇,聲勢驚人。家人們動作起來,整個如是庵都彷彿重新活了起來一樣。

    就在顧卿和如是庵的庵主寒暄著告辭之言時,一個女聲突兀的響起。

    「前方可是李老夫人?請等等。」

    喊李老夫人的,大多是邱老太君的故交,或者李老國公從龍之時的同僚。現在這些權貴之家的女眷,見她大多喊聲「太夫人」或者「老太君」。一品國夫人的誥命已經是一個人臣家眷「妻以夫貴」、「母以子貴」的最高榮譽。

    顧卿驚訝地轉過身,想看看來的究竟是誰。

    然而比她更驚訝的,是隨侍在一旁的花嬤嬤。

    這打頭的貴婦穿著雖不起眼,卻是一身宮裡才能有的貢料。她在宮裡呆了幾十年,往日裡冷宮裡進出的,有不少都是曾經得寵過的嬪妃,是不是宮裡出來的,一望便知。尤其那貴婦後面的幾個侍女,那站立的姿勢,都是宮裡「站」上個十幾年才練出來的。

    那為首的婦人外罩一件大紅色素面的外衫,至於是什麼料子,作為歷史盲和服飾盲的顧卿表示自己並不清楚。但這個婦人外衣的紅色非常正,更襯得那個婦人皮膚白皙,神采奕奕。外衫裡穿著一件鵝黃的流仙裙,裙子樣式簡單,只在裙尾用銀線繡了百蝶戲花的紋路,走起來蝴蝶和花朵的影子若影若現,說不出的風流意趣。

    你問為什麼描述的這麼詳細?顧卿看著人家的漂亮衣服,就差沒流口水了好嗎?

    自從穿成了老太太,她的衣服顏色就永遠離不開「墨綠」、「月白」、「藏青」這些老沉的顏色了。有時候她看著那些小丫頭穿著樣式簡單卻不失飄逸的漂亮襦裙時,都恨不得「嗷嗷嗷」幾聲。

    香雲原本還想讓她帶抹額出門來著。但她總記得那個是七八十歲老太太(比如薛寶玉他奶奶)帶的東西,她又不坐月子,帶那個太難受了好嗎?

    現在看見一個婦人穿著如此搶眼的衣衫過來,她恨不得回府就把衣服全部換成自己的喜好!反正邱老太君亂穿衣的事情府裡也有耳聞,穿著一身小姑娘的衣服在屋子裡晃晃應該不會太驚悚吧?

    嚶嚶嚶,說起來都是淚啊!

    那婦人行動間儀態萬千,很是好看,這是身為現代人的顧卿怎麼學也學不好的本事。好在邱老太君到了這個年紀,愛怎麼走怎麼走,誰也管不了她。不然讓她每天挪著小碎步,非急死她不可。

    「李老夫人,別來無恙。」這婦人對邱老太君微微頷首,笑的一派雍容華貴。

    咦,這長相?似乎邱老太君留下過深刻的印記啊?

    顧卿使勁的回想了下,覺得應該是那個女人。可是她又和記憶裡那個「巧笑倩兮」的明媚女子差的很多。那女孩長得非常嬌憨,笑起來也是可人的緊。這女人笑起來端莊是有了,就是說不出的老成。

    莫非,是那女人的……

    顧卿試探著問了句:「這位……莫非是搖光姑娘……」

    那女人笑的更燦爛了,正準備點頭稱是。

    「……的哪位長輩?」

    這下,這位「搖光姑娘的長輩」一僵,笑容再也掛不住了。

    場上突然一片鴉雀無聲。

    咦?她搞錯什麼了嗎?

    顧卿看著笑不出來的紅衫婦人,再看看花嬤嬤一副「大事不妙」的表情,有些為難地蹙了蹙眉。

    張搖光,正是邱老太君大兒子李蒙的初戀情人,後來嫁給楚睿的那個姑娘,也正是現在的皇后娘娘。

    邱老太君從小喊她「搖光姑娘」喊慣了,即使她後來成了皇后,也改不了口,每每在宴會上被她的大兒媳婦扯袖子。後來老國公怕她逾越慣了會惹出大禍,便讓她一到皇后主持的大命婦的宴會就抱病。皇家都知道張皇后和國公府曾經的那些事,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久了,大家也都習慣了有皇后沒邱老太君的情況。

    這麼一晃,邱老太君已經十年沒見過她了。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24 01:04 AM

第23章 恍如隔世

    張搖光修身養性這麼多年,自詡無論是氣度涵養都是一流的,不敢說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至少已經很少有什麼人能讓她動容。而這次,她是真的掛不住臉上的笑意了。無論是哪個女人被認作是自己的長輩,都會笑不出來。她乍聽到那聲「搖光姑娘」的愉悅,瞬間就被錯愕給取代。

    邱老太君這是在提醒她,她和她不怎麼熟,最好不要笑得這麼熱絡嗎?

    這老夫人真是……一輩子都不肯對她低頭!

    「李老夫人真是詼諧。」張搖光臉上的錯愕只是一瞬,立刻又回復了一貫的端莊賢淑表情。

「我來看舅母,聽聞老太君恰巧也在,所以特意過來相見。老夫人身體不好,一直很少出門,這一晃,我們也有快十年沒見過了吧?」

    神,神馬?顧卿心中咯登一下。天啊,她幹了什麼蠢事!對著一朝國母說「喂你現在很老喲」這樣的話嗎?這皇后不會報復吧?再一想,這皇后這個時候出現在如是庵,恐怕不是偶然,尤其是那句「恰巧也在」,根本不可能這麼恰巧。她現在貴為皇后,難道出宮能像小燕子一樣容易嗎?

    這麼想,顧卿心中總算是定了一定。她是國公府的老封君,是連皇帝都要尊稱一聲「老夫人」之人,因為「老眼昏花」這種事被問責,應該是不可能的。

    就算真的要計較,她怕個毛!她都是隨時等著死的人了!

    「原來是皇后娘娘。老身這幾年得了眩光的毛病,看人都看不清……」顧卿扯出一絲笑容,接著說道:「娘娘願意見老身,是老身的榮幸。只是老身這幾年確實人老體弱,一穿那誥命衣冠就連路都走不了,請恕老身的失禮,這幾年都沒去給娘娘磕頭。」顧卿雖然口中這樣說著,但是現在一點給她磕頭的想法都沒有。穿到這個世界,穿成她這樣的身份,一直都是別人給她磕頭,把她弄的誠惶誠恐的份。她還沒有彎過膝蓋。

    「老夫人您言重了。我只是想找故人敘敘舊,斷沒有其他的意思。」張搖光露出一副哀戚的表情,「自從坐上了那個位子,連說個知心話的人都沒有。這麼多年來,也只有老夫人你一直如故,一點變化都沒有……」在這一點上,她是真的佩服這位信國公府的老夫人的。無論是發跡之前還是發跡之後,她一直都是這種執拗的脾氣,而且一直以來都是不通事務的樣子。她這種「我管你怎麼樣我就按照自己想過的日子過」的態度和能夠如願生活的命運,不知讓多少婦人羨慕。

    敘舊?在這裡?顧卿看了看四周。這裡是門口的藥師殿,如是庵的那位庵主已經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悄悄下去了,餘下的國公府下人們都把頭垂的低低的,恨不得埋到土裡去,再堵上耳朵才好。

    「娘娘想敘什麼?」邱老太君這破身子,一站久了就頭暈。而且還常常尿頻尿急尿不盡。只盼她不要敘太久就好。

    張搖光知道邱老太君並不喜歡拐彎抹角,所以就直言了來意。「老太太這次前來帶來了貴府的嫡少爺,不知道是哪一位?您老也知道,公府的嫡長孫到了十四歲是要入宮陪伴皇子的,蒙……貴府大老爺之子小時候我曾抱過,長得是聰明俊秀,尤其是那雙眼睛,有乃父之風,極為靈氣。我算算他今年也十二歲了。我那兒子正好八歲,正到了伴讀隨同的時候,所以我一看老太君你恰巧在此,就冒昧前來相見……」

    因為來的是女眷,所以顧卿讓李銳先回車上去了。古代男女七歲不同席,這次她帶他來,名義上是探望他生病的庶祖母,自是不用避諱,只要把路上的小尼姑們請走就是。可是外面的女眷就不得不講究了。

    顧卿一聽皇后這話,差點沒笑場。

    聰明俊秀?一雙眼睛很靈氣?

    她來了這麼多時候,都沒見到李銳睜開眼睛是什麼樣兒好嗎?都給肥肉擠成一條縫了!

    「娘娘,晉國公府上的哥兒今年也十二了吧?」顧卿記得張搖光舅家的晉國公府上,嫡孫子和李小胖同年。是邱老太君給那孩子洗的三,她的記憶裡有當年的回憶。

    怎麼正經的親戚不找,找到她們府上了?

    張搖光歎了口氣。「正因為是我的娘家,所以才更要避嫌。更何況,如若是表兄弟,恐怕會太護著我那孩兒,我並不想讓皇兒的伴讀處處讓著他。我相信陛下讓國公府的嫡孫們進宮陪讀,也不會是想找幾個聽話的伴童。」

    顧卿點了點頭。雖然覺得這個張搖光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但在為母之上,未必就不是個好母親。大楚只有兩位國公,連本姓的王爺都沒有封,這兩個國公府上的嫡長孫若不能長成國之棟樑,則大楚根基不穩,君臣離心,老皇帝的心血就會毀於一旦。

    如果還有其他原因,大概就是老皇帝不希望三家的第三代變得疏遠吧。故去的太祖一輩子和兩位好友君臣相得的故事,也是文人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呢。

    只是……

    噗!

    皇后娘娘真的看得上她家的小胖子嗎?

    「老身明白了。」顧卿點了點頭。

    張搖光聽到顧卿說「老身明白了」,心中一喜。

    當年李老國公留下了深厚的人脈,朝中眾人受他恩惠極重,李老國公身後無其他勢力,可以說是孤臣,所以無論是世族還是寒門,和他相交起來都豪無負擔。李銳的父親李蒙當年身為翰林院掌院,後來又入了東閣,士林中倒是有一半是他的門生故友。現下這兩人雖然都不在了,但是看在他們的面子上,李銳未來出仕後,路會比旁人順遂許多。

    更何況現下信國公府雖然是李茂襲了國公的爵位,那是因為「兄終弟及」才襲成的。很多人一直認為這違背了本朝「立嫡立長」的宗法,嫡長孫既在,就應該保留爵位等待嫡長孫長成。當時這個不贊同的聲潮頗大,是當時還在世老國公親自長折子為幼子請封才壓下去了。

    若是以後有人願意為李銳施為一番,若干年後,這李銳就是下一位的「信國公」也不一定。

    到時候,李銳「名正言順」,那儲位之爭必定也就更加站得住腳。畢竟前面幾個修儀和婕妤生的兒子都夭折了,她的兒子才是「嫡長」。雖然現在皇兒沒被立為太子,可即使後面有再多的弟弟,既然連國公府的家事尚且維持「宗法」,在興廢之事上……

    這李銳,若不是個付不起的阿斗,她就能讓他起作用。

    顧卿是不知道皇后肚子裡這一大本帳的。她扭頭和一個小丫頭說道:「去請你們銳少爺來,讓他來給皇后娘娘磕個頭。」她對李銳將來究竟跟著哪個皇子一點都不關心,反正都是伴讀,就算身份再尊貴能尊貴過皇子去?都是要受委屈的命。不過這也是他擺脫信國公府上那一對虎狼夫妻的方法之一,至於這個皇后值不值得托付,還得看看情況。

    張搖光見邱老太君果然派人去請李銳,不禁露出一絲喜色。

    「皇后對銳兒青眼有加,信國公府闔府上下都受寵若驚。只是俗話說的話,『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更何況當時銳兒才兩三歲,能看出什麼好來!」

    「我料想貴府的家教必是好的。」

    「家教倒是沒有問題。」那夫妻對李銳的禮儀和教養上的培養是一點都沒有水分。畢竟若是家教不好,那就肯定是這對夫妻腦子有問題,而不是李銳腦子有問題了。「只是銳兒資質駑鈍,長相蠢笨,怕是入不了皇后娘娘的法眼……」

    「老夫人謙虛……」咦?那一大團裹在衣服裡挪過來的是什麼?

    張搖光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慢慢走來過來的李銳。她今天一天吃的驚已經比她這十年來的還多了!

    穿著綠色長衫,梳著兩個小辮的李銳吃力的蹲下身子,彎了半天腰,才摸著地上跪了下來。他直起身,恭恭敬敬地給祖母對面那個穿著正紅色衣裙的威嚴婦人磕了三個頭。

    「李銳拜見娘娘,娘娘千歲金安。」

    張搖光看著李銳長寬快要差不多的上半身,以及深叩下去連後頸都沒有露出來的脖子,不知怎麼晃了下神。

    她想起了當初見李蒙的那個秋天。也是這樣的季節,舅舅家的後院裡紅葉飛舞,抱著書卷的俊秀少年進了院子,不小心撞到了蹲在地上撿葉子做書籤的她,兩人都羞紅了臉。那時李蒙十三四歲,已經長得風神秀異,她看的自慚形穢,直覺珠玉在側,無法言語。她想著地上那孩子的父親,心神恍惚之下竟然忘了讓李銳起身。

作者: 阿姐    時間: 2014-11-24 01:06 AM

第24章 駑鈍的小胖

    顧卿看著嚇呆了的皇后,心裡忍不住狂笑。她喊李銳來磕頭本來就帶著一絲奇怪的心理。尤其是皇后一本正經地說著李銳「聰明俊秀,目蘊靈氣」的時候,她就很想恨恨地打破她的幻想。

    她不承認這是自己的情感,因為她對這個「張搖光」沒有太大的好惡,只是對她建立「如是庵」在價值觀上有些牴觸。那似乎是邱老太君對她強烈的厭惡,至於是為了李蒙還是其他的原因,她也不太清楚。

    她既繼承了別人的身體,就要尊重別人的立場。既然邱老太君不喜歡她,肯定是有不喜歡她的原因。她還是不要讓李銳做她兒子的陪讀才好。皇后真是為了自己的孩兒好,看見這樣的李銳,總要思量再三。若李銳資質駑鈍,形象異於常人,這位皇后還是執意要李銳做皇后之子的伴讀,那這位皇后所圖謀的肯定是其他的東西,絕不是她所說的「避嫌」。

    若是那樣,對李銳是禍非福。除非皇后所出的條件對李銳有利無害,不然的話,她不想讓李銳做她的棋子。

    張搖光看著地上的小胖子,幾近癡了。可憐李小胖磕頭本就困難,現在皇后娘娘一直不喊他起身,他就只能保持著頭碰著大地,撅著屁股的姿勢一直這麼跪著。

    他是國公府的嫡孫,需要下跪的人本就不多。像這樣被晾著的情況更是沒有。一陣屈辱之感慢慢爬上了他的心頭。他知道他可能胖了點,可是至於這樣嗎?一個兩個都這麼不可置信!

    小少年的自尊心有些受損。

    還是皇后身後的大宮女咳嗽了一聲,小聲在她的耳邊提醒「皇后娘娘,該讓小公子起身了」,張搖光這才如夢初醒。

    「是本宮不好,本宮想起你年幼時的樣子,一晃十年過去你都這麼大了,百感交集之下竟然呆住了。」

    跪著的李小胖提醒自己這是國母,不可失態,他已經滿臉是汗,萬萬不敢抬頭,只好在口中連呼「娘娘寬厚」,將頭接著埋在地上。

    「本宮疏忽,好孩子,快快平身吧。」

    張搖光去扶李銳。李銳這人,一向是跪下去容易爬起來難,張搖光平日去攙扶別人,往往都是手伸出去虛扶一下,別人趁勢起身,然後對方說些「有勞娘娘」或者「臣妾∕奴婢惶恐」之類的話。雙方謙讓一番,皆大歡喜。

    可是今天她伸手去扶這個孩子,這孩子居然一動不動。只是上身晃了一晃。

    是跪久了頭暈嗎?張搖光有些過意不去,搭上七分力氣,真的去扶。

    結果李銳還是一動也不動。

    ……

    ……

    ……

    顧卿和花嬤嬤都使勁掐著自己的大腿才沒有笑出來。上次李小胖知道真相,趴在顧卿的膝上痛哭,事後顧卿的腿都麻了,花嬤嬤一個人竟是拉不起來李銳,還是李銳跪走到牆邊扶著牆,在花嬤嬤的幫助下慢慢起身的。

    胖子行動不便,真的不只是一句形容詞而已。

    「香雲煙雲,孫嬤嬤,還不快去扶你們少爺!」顧卿看著還尷尬地伸著手的皇后,連忙救場。「我這孫子體胖,每次彎腰蹲下等閒沒有兩三個人是起不了身的。資質也平庸的很,每日一讀書就睡著。皇后娘娘是初次見我這孫子,怕是不知道這胖人的煩惱,氣虛體乏之下,連讀書都沒有什麼精氣神。哎,每年宮裡賜下來的好料子,在我這孫子身上費的竟比成人還多些。」

    「呵呵,公府這樣的人家,自是不愁料子的事情……」張搖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隨口說些什麼,她覺得自己的腦子裡有個小人在尖叫,腦子裡也亂成一團亂麻。她已經開始想像以後李銳做他兒子的伴讀,若是聖上駕臨,這李銳跪下起不來,她那瘦弱的兒子使出吃奶地勁幫著把他從地上「拔」起來的情景了。御前失儀啊!

    這樣的想像已經讓她悄悄的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是不是要讓李銳當晨兒伴讀,她還要再想想。

    反正離李銳十四歲還有兩年,說不定這兩年裡有什麼變化也不一定。小孩子小時候胖,長大了瘦下來的情況也不是沒有。

    張搖光做著自己都不相信的心理安慰。

    這邊李銳在幾個丫頭婆子的幫助下哼哧哼哧起了身,已經是衣衫凌亂,汗流浹背。儀容不整示人,這是「不敬之罪」。香雲趕緊遞過去一條帕子,李銳感激的對她笑了笑,拿起帕子擦起了頭臉和脖子。

    這時候講究「德輝動於內,儀禮動於外」,像這樣的行為,若是個成人,甚至是會被御史參上一本的。

    「本宮是微服出宮,身邊沒備的什麼禮物。聖上與你父親平輩論交,本宮也算得你家嬸嬸,這是嬸嬸的一點薄禮……」張搖光從廣袖裡取出一枚羊脂玉的玉珮,這佩上並沒有刻著龍鳳的圖案,而是一個童子抓著蝙蝠的形象,寓意「納福迎祥」,顯然並不是隨手拿出來的隨身之物,而是早有準備。

    李銳看了看顧卿,見顧卿點了頭,這才接過玉珮,又要屈身磕頭謝恩。

    張搖光這次是怎麼也不肯讓他跪下了,連忙拉住他,口中只稱「切莫要多禮」。

    李銳也不想老是跪來跪去,皇后一拉,他連忙就站穩了身子。要是把皇后帶累地摔倒,那不是好玩的。

    張搖光出宮之時,備下了兩套禮物。若這次老太君帶來的是嫡次孫李銘,她就送出袖中的前朝古玉。這枚小佩材料珍貴,更難得被把玩的溫潤通透,又不起眼,送給李銘也算是合適,又不失親近。

    若是來的李銳,她則準備的是一方「金龜鈕烙魚鳥篆」的小印。這印本身的價值並沒有那方古玉珍貴,可它代表的含義卻能讓許多士族動容。這是天下未亂,胡人未入侵中原之前,「熙」朝一位著名的宰相鄭惠臣的私印。這位鄭惠臣三朝元老,位極人臣,更難得是忠心耿耿,一生並無留下任何詬病之事,後人對他的評價極高。

    若邱老太君願意讓李銳做他兒子的伴讀,張搖光準備送他這枚印。一是寄予他好好輔佐皇子,將來必能位極人臣的含義,二是「印」往往還有「正統」的含義,掌印者往往都是當權之人,張搖光想隱晦的向李銳傳達這層意思。就算他現在年紀小,沒他父親那般的聰穎,等他再大一點,看到這方印也能明白過來她現在的深意。

    但如今李銳這種情況,連自己起身都很困難,再加上邱老太君「我這孫兒實在愚鈍」這樣的話,她臨時變了主意,把右邊袖子裡準備贈與李銘的小佩拿了出來,贈與了李銳。

    張搖光和邱老太君又說了半天話。皇后對公府表達了深切的問候之情,對邱老太君身體送上了誠摯的祝福,還有對李銳的殷切希望等。等聊完這一切,張搖光看了看天,旁邊的宮女立刻有眼色的上前提醒皇后「天色不早該回宮了」。

    顧卿心裡歎服一聲。都是人精啊,在皇宮裡做個宮女,沒點眼力勁兒估計連伺候人都沒人要。瞧這一唱一和,跟捧哏似得。

    於是一群人又開始送別皇后娘娘。原來皇后的侍衛並座駕等全在如是庵的左門,那邊朝著著宮城的方向,所以竟是沒有人知道皇后娘娘也來了。

    信國公府之人折騰了半天,總算是送走了這個「一國之母」。

    雖是「微服」,這皇后娘娘在左門外的排場一點也不比信國公府上邱老太君的聲勢小。怕是擔心邱老太君發現會避開,張搖光才在左門只帶了幾個心腹進庵,又從觀音殿的方向繞個大圈往藥師殿而來。

    「偶遇」?

    呵呵,誰信。

    皇后離開,如是庵的庵主才又重新出現。世人皆知這如是庵的庵主原本就是皇后娘娘的陪嫁丫頭,她會提早給宮裡的皇后送信,告知邱老太君要來看望水月師父的消息,顧卿並不覺得奇怪。來的這麼快又這麼巧,怕是已經這如是庵的庵主在接到公府的消息第一時間就派人入宮了。

    想不到如是庵還有替皇后傳遞消息的功能。也是,這裡住著這麼多達官貴人的女眷,就算那些公子們為了看望母親,也會露出一些信息來。只是不知花嬤嬤和水月師傅的對話,庵裡是不是也有辦法偷聽了去。

    在回府的馬車上,顧卿把這個疑問提了出來,她有意想要讓李銳多聽聽花嬤嬤的見解,所以沒有讓李銳去其他馬車,而是跟著她在這駕朱漆馬車裡。

    花嬤嬤想了想,有些不確定地道。「這個我不知道。」

    這下,顧卿倒是露出意外的神色來。因為花嬤嬤在這方面向來很是敏銳。

    花嬤嬤見顧卿的表情,向兩位主子解釋道:「若說監聽,依這位皇后娘娘的心智和手腕,應該是有的。只是,一來這些都是下堂妻,這般做並沒有太大的作用,後院裡的那些隱私對皇后娘娘並無多大用處。二來,若是被發現,這些『師父』原本就萬念俱灰,如是庵是唯一的歸宿,如果連這裡都不再單純,會做出什麼事情來也難講。」

    「所以,我不能確定是不是每個廂房裡都有耳目。但是,皇后因為來探望晉國公府上那位『舅母』,還有過來慰問各位故舊夫人的理由,常常可以出宮,卻很是便利。這樣的好處比『如是庵』能帶來的耳目作用要大的多。像是今天,不就『偶遇』了太夫人你了嗎?若是哪天再『偶遇』哪位少夫人,少奶奶,也不是不可能……」

    顧卿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花嬤嬤的意思是說,也許有偷聽的渠道,但皇后不會經常用到它。若是些家長裡短或者下堂妻的哭訴之類,她沒必要聽。可若是真有什麼時候需要,會不會用上就難說了。

    這些古代的女人,真是讓在現代最多看看大媽叉腰吵架的顧卿歎為觀止。

    「我不喜歡那位皇后娘娘。」

    坐在顧卿身邊,靜靜聽著花嬤嬤和祖母交談的李小胖,突然開了口。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2:11 AM

第25章 另一個孫子

    噗,說著「我不喜歡她」的小胖子,表情太傲嬌了啦!顧卿雖然覺得李小胖的長相被那些肥肉所擾,一點也談不上萌,可是偶爾也實在是會讓人心癢癢啊。小孩子擺著大人的表情什麼的……

    真的太反差萌了!

    「哦?為什麼你不喜歡她呢?」顧卿覺得自己的口氣,像是那種問幼兒園的小孩「你為什麼不喜歡那個老師啊」的家庭主婦。歲月真是把殺豬刀啊,她連兒子都生過,這就直接帶孫子了!還是免費的!

    李小胖的臉鼓鼓的,他一本正經地說:「娘娘雖然口中稱自己是孫兒的『嬸母』,卻一口一個本宮,攙扶我的時候,臉上有一絲遲疑。後來我半天沒起來,她怕我帶倒她,瞬間就收回了手。我的舅母雖然也覺得我胖,卻並沒有表現出任何嫌棄的樣子,只是驚訝罷了。」

    顧卿聽著李小胖的話,漸漸坐直了身子。

    「她看著我的樣子,像是在看其他人。她看的根本不是我。嗯,恐怕她現在連我的長相都忘了吧?她只是把我當成了『信國公府上的嫡長孫』,孫兒不喜歡那樣的眼神。」

    顧卿和花嬤嬤對視一眼,兩人眼中皆是訝然。她們一直認為李銳即使並不蠢笨,也絕不會是那種心有七竅之人,不然也不會在錦繡院裡呆了這麼多年,都看不出方氏的惡意。可是今日他見皇后,卻表現出了穩重(真的很重!)大方,不卑不亢的態度,也能心細如髮,看出皇后對他並不滿意來。

    「還有,皇后娘娘給我這枚小佩的時候,猶豫了一下。她的手先在左邊袖子裡頓了頓,才又從右邊袖子裡取出了這枚小佩。我想她起先大概是想給孫兒其他的禮物,可能看不上我,才臨時改了別的吧。」李銳撇了撇嘴,把玩了一會兒手中的「納福」玉珮,然後塞進了隨身的荷包裡。

    這古玉雖然貴重,但他身為公府的嫡長孫,比這還要貴重的東西也不是沒賞玩過。東園庫房裡的東西,很多叔父和嬸母都是隨他取用的,只要登記做冊就行了。也許當時嬸母是想養出他的紈褲之氣,但他的眼界拜嬸母所賜,早就開闊了許多。

    這時,顧卿和花嬤嬤的驚訝之色更盛了。

    顧卿仔細地看著李銳,像是第一次見這個小胖子。顧卿和花嬤嬤都沒注意到皇后娘娘有這麼多小動作,李小胖居然敏感地察覺到了!

    這李小胖說不定真是塊璞玉吶!

    「皇后娘娘想讓你去做大皇子的伴讀。大皇子今年十歲,再過兩年,你也十四了,和他做伴正合適。我平日裡不大出門,你出門更少,皇后娘娘這是特地在這裡等著我們的。」顧卿想了想,還是決定把皇后的來意告訴李銳。「你奶奶我並不是正經的官家出身,對於這些前頭朝堂裡的事情沒有什麼見識。貿然答應或者不答應,奶奶都怕耽誤了你,所以我並沒有把話說死。等你那舅舅年後回京,我們再就此事商議一番。」

    李銳點了點頭。

    顧卿又接著正色道,「在後院這一畝三分地,奶奶能護著你。可若你再長大一些,面對的就真的是豺狼虎豹了。你是男人,是遲早要離開後院的庇護的,在那之前,你必須要自省,讓自己立起來才是啊!」

    「奶奶的教誨,孫兒定銘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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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園,錦繡院內。

    「什麼?你說老太太去如是庵的時候碰到了皇后娘娘?銳兒還磕了頭?」方氏緊張地捏緊了手中的賬簿。方纔她正在和核對這個月的用度,早上一起跟著老太太去如是庵的下人卻偷偷摸摸地跑來了她的院裡,告知了她這個驚人的消息。

    「你給我仔細講講。」方氏給大丫頭文繡遞了個眼色,文繡立刻開匣子取了兩個素面的銀手鐲來。方氏和顏悅色的將銀手鐲賞了那個婆子。

    這婆子是府裡管餵馬的,她的男人是府裡的車伕。這次老太太去如是庵探望生病的那位姨娘,她也跟著他男人一起去了,幫著上下馬車時候放放腳凳車墩什麼的。

    「太太仁慈。」那婆子歡天喜地的接了素面銀鐲,在手裡顛了顛。嘖嘖,怕是有六七兩!抵上好幾個月的月錢了。府裡都說太太慈善又仁厚,果然不假!那婆子笑得更開心了。她受了鐲子,連忙迎奉著說:「是在太夫人準備回府的時候偶遇的,說是想敘敘舊。後來花嬤嬤就讓我們往後退,所以奴婢不知道太夫人和娘娘說了什麼。但後來太夫人確實讓車上的銳少爺下來,給娘娘磕了頭,娘娘還給了銳少爺什麼東西。」

    「銳兒沒有任何失禮之處吧?衝撞了娘娘沒有?」方氏倒不擔心皇后娘娘一見李銳就有好感,她對李銳現在的樣子有信心。雖然皇后娘娘和大伯少時有那一段,但正因為是有那一段,皇后娘娘更不會對李銳表現的太過關心。

    「銳少爺……跪下來後一下子沒有爬起來,還是幾個丫鬟婆子一起拽起來的……」那婆子有些想笑,但一想到方氏平日裡將銳少爺視如己出,就沒敢笑出來。「皇后娘娘當時都呆住了。後來銳少爺起來的時候,還嚇得不停擦汗。」

    方氏這才安心的放下了賬簿。

    李銳若是表現的太好,她反而擔心。這一陣子沒聽見銳兒鬧出什麼風波,她心裡卻不踏實了。劉嬤嬤的侄孫又沒進的了持雲院,現在一點情況都不知道,兩眼一抹黑。幾次她去持雲院想接李銳回來,都被老太太駁了,這讓她更是一陣心慌。從前老太太是從來不管事,她說什麼都無所謂的。

    方氏也都不知道是哪裡讓老太太厭棄了,往日裡日日請安,老太太對她都和顏悅色的,現在卻連她的請安都免了。想伺候她,她卻說自己忙,不敢指使,還是早添孫子要緊。

    連老爺都問她,是不是她告訴李銳大嫂的嫁妝在老太太那的事被老太太知道了,所以老太太才生的氣。

    她哪裡知道啊?她原本只是想李銳知道這件事後疏遠老太太,徹底孤立才好,誰知道他會跑去持雲院裡鬧!有心想去問個究竟,又真怕老太太往老爺身邊塞人。她這婆婆,是真的想什麼就做什麼的人!

    她現在是有勁都沒處使。

    「娘?你在忙嗎?」

    對了!明天一早可以叫銘兒去老太太院裡請安。老太太也有一陣子沒見過銘兒了。

    順便叫他問問銳兒,昨天見皇后娘娘到底說了些什麼。

    李銘平日都住在外公家裡。他母親是外公家唯一的女兒,兩個舅舅一個在翰林院任編修,一個在外地為官,外公府裡除了時任大理寺卿的外公,以及外祖母,只有他們這一輩的幾個孩子。

    他在外公府同輩的幾個表親之中年紀最大,已經習慣了照顧下面的弟弟妹妹,幾個孩子也都對他言聽計從。舅母和外公外婆都對他極好,他在外公的府上事事都過的稱心如意。

    可是他一回到公府,父親和母親卻總是對兄長比對他還好。從小到大,他書要讀不好,就要罰跪、打手板,可是兄長讀不好,母親卻和顏悅色的讓他不要太勞神。他那兄長老是惹禍,也從來沒做出過哥哥的樣子,父親卻要他對兄長恭敬,要牢記「孔融讓梨」的典故,要事事謙讓,要溫良恭儉讓……

    久而久之,他都不願意日日回家了。哪怕兩家只隔著兩條街。

    他一直覺得反倒是外公府上的弟弟妹妹們讓他更親近些。

    今日天還未亮,他就被母親和丫頭們喚醒了。新的秋衣剛剛被收進了衣箱,母親就讓丫頭們熨了出來,讓他穿的精神點。他聽母親的穿了那件紅色的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腳上穿了雙黑緞的粉底小朝靴。因為他還年幼,不能扎小辮,所以頭髮是全部披散下來的,直梳的整整齊齊。

    母親前後左右看了半天,方放他出了門。

    不過是見奶奶,為何要如此慎重?而且母親還再三叮囑要問問大哥昨兒去如是庵都見了些什麼,他真不情願。他現在已經長大了,不大樂意幫母親做這種打探消息的事了。

    母親讓他遞話,讓大哥經常回錦繡園坐坐,她想他想的緊。大哥每日尚在府中,要是想見,早就回來見母親了,母親對他那麼好,他卻不知道日日來問安的道理。自己住在外公府上,每次休沐回家,也沒聽過母親說過「想他想的緊」……

    哼!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2:14 AM


第26章 「子曰」小呆

    歸田園居的菜園子裡,顧卿聽見下人來報,不免有些吃驚。

    她以為她另外一個孫子李銘,怎麼也得辰時(7點到9點)左右才會來。小孩子如果睡得太少,一天都沒精神不說,還會影響發育。李銳是她每天叫下人盯著他早早睡,所以早起她倒是不擔心。

    看李銳剛來持雲院時,每天也是睡到辰時才起,還以為方氏的那個孩子也是睡到八九點鐘才起。

    結果這才卯時(七點),天剛剛亮沒多久,這孩子就來了?加上梳洗和穿衣的時間……

    怕是飯都沒給人家吃吧?

    「快把銘兒帶到歸田園居來。跟廚房說一聲,今兒早膳擺在後面的雕弓樓,我們不回持雲院吃了。」從歸田園居的菜地到持雲院還要十幾分鐘,不如就在後面的雕弓樓一邊看著風景一邊吃飯。

    嚶嚶嚶,吃飯的時候左右都坐著小孩子,果然是歲月催人老的趨勢嗎?

    她是兒科醫生,不是小學老師啊!

    李銘被祖母身邊的大丫頭煙雲帶到菜地,這還是他第一次來歸田園居的菜地這邊。待看到菜地裡的兄長,他瞪大了眼睛,露出了一副「我肯定是睡糊塗」了的表情。

    他是聽說奶奶讓大哥留在北園裡種田的事,卻不知道,不知道……

    ……這是種田嗎?

    一身短衣束袖打扮的李銳,正氣喘吁吁的把鴨子趕出圈去。他吃力的蹲下身子,拿著一個小筐,將鴨蛋一隻隻的往裡面撿。等撿完了,他再扶著鴨捨站起身,把鴨蛋遞給一旁的江婆婆,繼續去攆那些已經跑出了鴨捨的鴨子們。

    顧卿讓他每天親手抓三隻鴨子給廚房,李銳把鴨蛋撿完以後,還要想辦法抓三隻鴨子。當然,歸田園居養的鴨子再多也經不起這麼抓,所以每天府裡都會從外面採買來不少鴨子填補歸田園居的籠捨。

    好在公府是富貴人家,府裡每日消耗的食材也不少,這五隻鴨子每天廚房都有把它做食材使用掉。不然這麼做,有些太浪費了。

    鴨子們在滿場跑著。跟著滿場跑的還有李銳。有的鴨子鑽進了菜地裡,李銳擔心壓到菜地裡的菜,只得小心再小心。

    一時間,整個歸田園居裡都是李銳「哼哧哼哧」的喘氣聲和鴨子們「嘎嘎嘎嘎」的驚恐叫聲。

    鴨大在這裡呆了這麼久,還從來沒有這麼倒霉過!以前只要下下蛋,吃吃田裡的蟲子就行了,每天有專人給它們餵食餵水,打掃鴨捨。遇到天氣好,還會有人趕它們在雕弓樓前的湖裡游一會兒。

    自從這胖子來了,每天早上都要被迫出去亂跑不說,這小胖子還要抓走它們的好幾隻同伴!這才多久啊,鴨舍裡的鴨子都換了幾輪了!它那小引以為傲的肚子喲,都快瘦出個小蠻腰來了。

    快跑啊!跑慢了就被吃掉了!

    顧卿樂不可支地看著李銳的「日常」。

    自從她突發奇想讓李銳親手抓鴨子以後,每天搬個椅子坐著看追著鴨子跑的李銳,就成了她的清晨消遣。不是她太惡劣,而是這個辦法一舉數得,既能鍛煉李銳的身體,又能培養手眼腦的靈活性,她覺得好得很嘛!

    李銘看見奶奶坐在菜地旁的小棚子裡,連忙整了整衣服,畢恭畢敬地過去給顧卿行禮。他低著頭過來,顧卿遠遠只看見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小男孩過來了,等那小男孩走到他的身邊,「啪嗒」一下乾脆的跪下來,脆生生地喊了聲「孫兒給奶奶請安」時,顧卿的心一下子就酥了。

    好嫩的聲音啊!好可愛的小孩!披著頭髮什麼的果然比扎羊角辮好多了啊親!

    「好好好,孩子快起來,早晨地上涼……」

    顧卿和顏悅色的從椅子上站起身,攙扶起李銘,李銘抬起頭,一雙又黑又圓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自己的奶奶。

    顧卿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李銘和李銳的五官並不相似,李銘長得更像方氏,李銳目前眉目被看不清,則不知道是像哪個。總體來說,李銘的眉毛比李銳的要清秀,李銳的眼睛比李銳要細長。

    李銘的樣子和神態,看起來很像現代常見的那種家庭環境良好,家教嚴格的小孩子,滿是安靜和溫和的表情。雖然被顧卿直勾勾的看著,眼神也並不閃爍。

    唔,面白唇紅,明眸皓齒,臉型也漂亮,長大了會是個帥哥吶!

    就是不知道李小胖子瘦下來不知道是什麼樣。不是說他父母都長得極好嗎?應該不會像老國公或者是邱老太君吧?

    顧卿的眼前突然浮現出老國公那張國字型的大臉。頂著老國公長相的李銳雙眼圓睜地咧開嘴,嬌聲嬌氣地喊起了「奶奶」。

    呃,太糙了,還是不要了吧。

    顧卿選擇當兒科醫生就是因為她非常喜歡小孩子,尤其是可愛的小孩子。李銳雖然長得不可愛,可是性格卻天真的很。這個李銘長得極其可愛,就是不知道性格怎麼樣。她看這個小正太不停的扭頭去看李銳追鴨子,於是擠出了一個「和善」的笑容,慈祥地問他:「怎麼?你也想下去一起玩?」

    下去追著鴨子跑?開什麼玩笑!

    從小深受外祖家庭訓影響的李銘一直是個「好學生」。他看著又一次摔倒在地上的李銳,嫌棄地撅了撅唇,然後猛地搖起了頭。「孫兒不想,奶奶。」

    「咦?你怎麼不喜歡玩兒呢?你這個年紀就應該多玩才對啊。」

    顧卿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和院子裡一群孩子追著院子裡的大狗到處跑,就為了爬到它身上去坐一坐的事情。現在想想,那隻大黑狗被他們折騰的夠嗆,超對不起它。但她的童年確實因為它留下了很美好的記憶,後來大院子拆遷,一院子小孩抱著大黑哭的稀里嘩啦的。

    鴨子雖然不好看,不過玩起來是一樣啦!

    李銘整了整袖子,一本正經地板著小臉說:「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

    「啥?」顧卿一僵。這半大小孩在跟她拽文?話說,方氏是不是老拿這句文言文安慰李銳,所以李銳才使勁吃,把自己吃成這樣的啊?她總覺得這句話好像不是字面的意思呢……

    『奶奶好笨喲!』李銘想起娘親曾說過奶奶不識字,也沒讀過書的事情,瞬間一股優越感油然而上。

    難怪奶奶只知道種田和趕鴨子!其他的她恐怕都不會吧?他看著顧卿莫名其妙的表情,抱著一絲同情和惋惜解釋著。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君子的舉止輕浮,態度不莊重,就沒有威儀。」李銘接著說,「我要去趕鴨子,不免弄髒衣服,大呼小叫,不成體統,這不是君子該有的做法。」

    顧卿反而被他這麼認真的態度給逗笑了。這是哪裡來的「小書獃」?聽見他說的話,顧卿想起了原來在兒童醫院裡她經常逗弄的那個小病人,每次她想帶她出去做遊戲,那個小蘿莉也是一本正經地說「媽媽說了會弄髒衣服,淑女不能像個野丫頭,我要當淑女」。

    後來那個小孩還不是給她帶的一到活動時間就喜出望外?

    只不過這小傢伙李銘倒沒有一口一個「媽媽說」,而是「子曰」。噗!

    對付這種小孩子,她最擅長了。

    李銘得意洋洋的說完了話,有些惴惴不安地看著自己的祖母。他說起來爽快,可說出口後就覺得不太合適。

    連父親在祖母面前都不敢頂嘴,說什麼就做什麼……他是不是被外祖父和外祖母慣得有些失了根本呢?子曰,弟子入則孝,出則弟……

    「你懂得真多。」顧卿笑瞇瞇地說,「那孔子有沒有告訴你要孝順奶奶,聽奶奶的話呢?」

    李銘點了點頭。

    「那奶奶現在想吃鴨子,奶奶就想吃孫子們親手抓的鴨子,你能不能給奶奶抓一隻,表示你的孝心呢?」

    李銘為難極了。他看了看早上才換的黑緞粉底小朝靴。這靴子還是新的呢!他準備穿到外祖家裡給那些弟兄看看。這朝靴是按照他父親的朝靴縮小了做的,有趣的很。

    看著身寬體胖的長兄尚且艱難地為祖母抓著鴨子,自己明明熟讀詩書,立志做個君子,卻害怕弄髒了衣物而不去履行孝道,李小呆子羞愧地點了點頭。

    「奶奶,我這就去抓!」

    「孫兒真乖!」顧卿喜笑顏開地看著李小呆頭也不回的往菜地裡奔去了。

    噗,意外地好哄!對付這種乖小孩,只要把他自己繞進去就行了!孩子的天性就是玩耍,兩個便宜孫子,感謝她吧,讓他們沉悶的童年生活裡留下了一些有意思的回憶!

    「你怎麼來了?」李小胖嫌棄地看著一身大衣裳的李銘,「你別給我搗亂!」

    李銘向來不怕他的哥哥,他整了整衣裳,將袖子捲起來,袍子下擺別到腰帶裡,「奶奶說她想吃鴨子,我來抓鴨子。」

    「什麼?」李胖心神一震,悄悄看了一眼顧卿那邊。後者正一臉期待的看著他們這邊。他朝李銘伸過頭去,威脅地伸了伸拳頭。「奶奶是我的!你要敢用撒嬌裝傻那套跟奶奶賣乖,我就揍你,聽到沒有?」

    李銘心裡冷笑一聲,哼,就你那體型你還揍我?我一撒丫子你拍馬都追不上我!

    「怎麼了?兄弟兩個要好好相處喲!銳兒,你是哥哥,要帶好弟弟一起抓鴨子,別給鴨子啄了眼睛!」顧卿一臉滿足地坐在陽棚下,滿心自得地看著兄弟兩個「親親熱熱」的湊著腦袋說話。說是照顧弟弟,其實她早就吩咐了旁邊一堆下人看著呢,絕不會讓兩個小傢伙被鴨子叨著的。

    他們個個都是人精,若是小主子追的煩躁了,還會不動聲色的把鴨子趕到小主子的身邊,讓他多些興致。

    唔,她真是個很棒的奶奶呢!

    「知道了,奶奶!我會照顧好弟弟的!」李銳衝著顧卿燦爛地一笑。見李銘瞪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他,他接著就著那個燦爛地笑容齜著牙說:「鴨子都是我的!奶奶要吃也是我抓!你就做做樣子就知道了,懂嗎?」

    『兄長真幼稚!』李銘翻了個白眼,撅著小屁股就直接衝出去了。

    那只好肥!他早就盯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鴨子雖然不好看,不過玩起來是一樣啦!

    鴨子:我們鴨子也有自尊的好嗎?

    大黑狗:這種自尊我們寧願不要好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2:21 AM

第27章 子嗣艱難

    兩個小孩卯起勁來捉鴨子,那些可憐的鴨子被追的四方逃散,若說李銳一個人抓偶爾還能逮到一兩隻特別笨的,李銘的加入就讓鴨子們跑起來更沒有規律,直白忙活了一個時辰,兄弟兩個才放下各自的小心思,「精誠合作」起來。兄弟倆一個趕,一個抓,這才成功的抓到了鴨子。

    李銘抱著自己抓到的鴨子,笑的開心極了。就連一身的泥土和髒污,也不再覺得那麼礙眼,至於自己的兄長李銳,也變得可愛起來。

    「好生生的為什麼要來拿衣服?銘少爺掉到水裡頭去了嗎?還是摔了跤?」老太太身邊四大丫頭之一的磬雲來了東園裡,想要取兒子的衣裳回去,而且是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連佩的香囊和荷包都要換掉。

    一聽這話,方氏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若只是摔了跤,或者是更衣時弄污了衣服,換個外面的褂子就成了,何至於全部都要換掉?她越想越擔心,恨不得抱著衣服快點去北園那邊才好。

    「稟夫人,少爺並沒有掉水裡去,也沒有摔跤,只是早上在菜地裡玩,弄髒了衣衫。」大丫頭知道方氏擔心什麼,急忙解釋。「少爺衣衫都汗濕了,外衣也有些髒,所以太夫人讓我帶著小廝回來給少爺另置備衣裳。」

    方氏這才鬆了口氣,連忙讓丫頭們去開銘兒屋子裡的櫃子取來衣裳,又準備帶著下人們親自去給兒子洗漱更衣。老太太那伺候的大部分都是婆子,銘兒細皮嫩肉的,她不放心。

    「夫人,太夫人吩咐過了,要留少爺在北園那邊用午膳,太夫人囑咐了幾次,說夫人您管著府裡裡裡外外,不比老太太閒人一個,還是先忙府裡的要務要緊。讓負責伺候換衣服的丫頭跟幾個跟奴婢回北園就行了。」磬雲蹲了蹲身,傳了老太太的話。

    方氏冷著臉,「什麼要務抵得上我的兒子?」

    「夫人,您這話倒是讓婢子們臊得慌。太夫人把銘少爺和銳少爺看的跟心肝寶貝似的,丫鬟婆子們都盡心盡力地照顧著,生怕有一絲不妥當。再說,太夫人被兩位孫少爺逗得十分開心,這前陣子身子上的不爽利都沒了。夫人您要去了,兩位孫少爺難免不自在起來,反倒是不美。」磬雲嘴皮子是四個大丫頭裡最利索的,這也是顧卿為什麼派她來錦繡院的原因。

    方氏聽了磬雲的話,終是沒有跟著去北園。但她又實在不放心自己的兒子,所以派了劉嬤嬤跟過去看。等劉嬤嬤回來,稟了方氏銘少爺一切皆好,老夫人心情也很好,銘兒看起來並不是受了委屈的樣子,方氏的一顆心才放回肚子裡。

    她也實在是分不了身,再沒幾個月就要過年了,大伯死後沒幾年公公也去了,這公府裡重孝帶了幾年,年節裡不能大辦,今年夏天除了孝,過年重新開門迎客,現下已經成了府裡的重中之重。

    上次老太太說她子嗣單薄,她當時眼淚差點都沒下來。她的委屈又有誰知道呢?

    這孝期一過就是四五年,先是大伯,本應只守一年,但因為李銳要守滿三年,老爺又剛剛襲了爵,為了怕人詬病,是足足守滿了三年的。沒兩年,已經癱在床上的公爹悲傷過度又去世了,府裡重孝之上又是重孝,公爹去了,老爺哭暈了好多次,悲痛欲絕之下,差點沒把身體給搞垮了。

    這幾年守孝,老爺丁憂回家,平日都是閉門謝客,她身上帶著重孝也不好去登別人家的門,她已經離開自己的小圈子好多年了。老爺的身體虛空,因為每天只能茹素,將養了好一陣才養回來。就算養回來了,他們夫妻倆連都不敢有不莊重的言行,更別說弄出幾個孩子來了!

    人生有幾個五年啊?她都三十多歲了!虧是大伯去之前有了嫡子,不然她這麼多年更難熬。孝期裡平日。

    就是自己的兒子,也都是送到外祖家裡讀書,才和自己娘家的親戚親近起來。李銳的母族尚且沒有踏進門,她娘家人更不好逾越。

    她府裡人丁單薄,數來數去主子就這麼幾口人,還是老的老小的小,能指望上辦事的更是沒有,就連唯一的小姑子嫁到外地裡都三四年才回一次。她都快變成「孤家寡人」了。

    今年春節和上元節,老爺要讓府裡重開府門大操大辦,這上上下下要忙的事太多。光是把以前那些素淡的擺設換成喜慶的就花了幾個月,更別提其他的了。

    這時候老太太帶走銳兒養在院子裡,她即使是有心每天去持雲院請安陪伴也分身乏術。老爺剛出孝,回了原職,原先的同僚不是高昇,就是去了他部,老爺每天熟悉人事,還要勤於王事,每天都要到很晚才回來,這來來去去的,人倫大事竟是又耽擱了。

    要說方氏現在最擔心什麼,一是老太太發現銳兒不對,開始插手教養之事;二是老太太真的擔心國公府子嗣太過單薄,想趁著剛出孝讓老爺快點開枝散葉。

    現在老爺還擋著,可是再過一年兩年,她肚子裡蹦不出個孩子,就算是老爺也難保不生出其他的心思來。

    方氏一下子有了「孤木難支」之感,恨不得找一兩個幫手來才好。

    雕弓樓裡,顧卿帶著兩個孫子在吃中午飯。兩孩子抓完鴨子都巳時(九、十點)了,只是稍微進了些點心和稀粥填了填肚子。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兩孩子早就餓得兩眼發亮了。

    小胖子李銳被顧卿路勒令不准多食,每天中午只有一小碗飯,配上清淡的小炒和湯羹。他的飯菜都是另做的,少油少鹽,又比較扛餓。

    顧卿其實最愛吃辣,可是這個老太太的胃不太好,一吃辣就胃疼的整晚睡不著,她只好含淚每天吃些容易消化,味道又比較鮮美的菜品。

    「這個是用你們早上抓的鴨子做的,多吃點。」顧卿地夾起一塊「蜜汁烤鴨」,放進了李銘的碗裡。看見李銘吃的香甜的樣子,顧卿和李銳都露出了羨慕的表情。

    減肥∕怕中風什麼的,太煩惱了啦!

    像他們這樣的人家,用膳通常都是不需要自己動手,她們只要負責吃自己碗裡的,夾菜和其他瑣事自有下人們伺候著。可是邱老太君以前一直是和老公爺一起用膳的,最討厭丫頭婆子們圍著,情願自己動手伺候老公爺,所以久而久之,這邊的規矩就是用膳得自己來。

    加之她想培養李小胖的獨立能力,所以用膳時不准別人伺候李銳,李銘到了這裡,也得守這個規矩。這讓從小被伺候慣了的李銘非常新鮮。

    顧卿給李銘夾了菜,扭頭看見李小胖一副吃醋的表情,心情大好,破天荒地準備夾一個「金沙銀卷」給小胖子吃。「來,銳兒今天抓鴨子也辛苦了,你也多吃點。」

    李銳咧嘴一笑,露出兩個小門牙。

    「金沙銀卷」是鴨蛋黃加豆餡兒的點心,外面裹著山藥炸的,每個只有拇指大小。這點心外酥內軟,香甜可口,份量少又不甜膩,顧卿每天都要吃幾個。

    她拿起公用的牙箸,伸手去夾「金沙銀卷」,手卻不聽使喚地抖了起來。趁其他人都沒發現,顧卿迅速地夾起一個卷兒,準備往李銳的碗裡放。卻聽見「吧嗒」一聲,那「金沙銀卷」掉到了桌子上。

    顧卿尷尬地舉著筷子,手不由自主地又抖了抖。

    『奶奶這是怎麼了?手疼嗎?』

    李銳看了奶奶的手幾眼,連忙伸出筷子把掉到桌子上的卷兒夾到碗裡。

    「夫子說『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掉了未免可惜。這麼好吃的銀卷兒,要不是我這肚兒實在太大了,真是恨不得多來幾個啊!」李銳故意做出誇張的表情大聲說著話兒,替顧卿解了圍。

    「掉了再夾一個就是了,兄長你這樣太誇張了。」李銘皺了皺眉。掉到桌子上的點心還夾起來再吃,要是他做出來的,母親已經打他手板子了。

    「這是奶奶夾的!『長者賜,不敢辭』的道理你不懂嗎?」

    李小胖真乖!真不枉她盡心盡力地對他!原本還尷尬著的顧卿被這小哥兒倆又逗樂了。

    顧卿笑著收回了筷子,不動聲色地瞧了瞧自己的手。最近越來越頻繁了。不知道是不是要叫個大夫來瞧瞧。但是她又擔心萬一鬧出個「身體不適」來,方氏和李茂會拿著個做借口讓李銳回擎蒼院。再加上她身體要欠佳,那方氏肯定早晚都要來「侍疾」的。她可不想那個女人一天到晚站在她面前,飯都吃不下去好嗎。想到這裡,顧卿若無其事地隨便吃了幾口飯,攏了攏袖子就不再進食了。

    哎,等手抖好一點了,下午再吃些點心果子什麼的墊墊肚子吧。

    邱老太太誒,你為什麼就不讓人伺候呢?讓別人幫著夾菜多好啊!

    李銘下午跟著哥哥寫字,他雖然讀的書比李銳多,但一筆字寫的倒是沒有李銳好。李銳小的時候父親尚在,習字的功底是實打實練出來的。李銘年紀尚小,古時候為了不把幼兒的手指弄傷,到三四歲才讓孩子拿真正的毛筆,所以李銘的字還是挺幼嫩的,只能說得上工整。

    兩個孩子每寫一會兒字就被顧卿趕出去玩一會兒,放放紙鳶或者喂餵魚休息休息眼睛。李銘覺得今兒一天過的快活極了。

    尤其是奶奶,奶奶真會玩兒!聽說那紙鳶也是奶奶做的,兄長要的樣式,然後自己上的色。奶奶說下次他再休沐,也讓他親手做個紙鳶。

    明天就要回外祖父府裡了,以前每到這個時候都歸心似箭的,現在倒是不想走了呢。

    唔,回去跟娘商量商量,以後五日一回改成三日一回算了。奶奶還要吃他親手抓的鴨子呢,這也是盡孝不是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2:22 AM

第28章 過節過『劫』

    時間過得飛快,顧卿剛穿來時秋葉還未落盡,一晃眼大地都飛霜了。

    原本顧卿帶著李銳是過著平淡又「和諧」的日子的,可惜沒過多久,確切的說是一入冬開始,顧卿就無法得閒了。

    這是信國公府除孝後的第一個新年,為了「辭舊迎新」,也為了讓信國公府重回京城頂級豪門的圈子,方氏是卯足了勁兒大辦的。

    越到後來,事越多,給下人置辦新衣,採買年貨,店舖查賬、年底莊子裡的收成,還有祭祀時的禮器出庫等等全都要人。他們現在是國公府,自己是有家廟的,光年前的祭祖就可以忙活死。

    這樁樁件件都是事兒,就算她方氏是三頭六臂,一個人也做不了。沒辦法,臘八一過,方氏竟是不得不親自來了北園,在持雲院裡委屈哭訴,只求婆婆能出山幫她一把。她內外繁忙,大冬天裡,嘴上急了一嘴的泡。

    時隔七八年後,不理家務的「邱老太君」又被重新請了出來,就連她身邊的孫嬤嬤和花嬤嬤都被借了去。這是攸關公府前程和門臉的大事,顧卿又不好說不放人,只好放了兩個心腹嬤嬤並好幾個年紀大經驗豐富的家人去幫忙。

    香雲和煙雲從小在府裡,又都是家生子,她們跟著孫嬤嬤,從小識字會數,倒是幫了顧卿不少忙。北園的下人是幾個主子裡最多的,顧卿一伸手,方氏身上頓時一輕。

    顧卿從年前開始,就接了無數人家的拜帖,大部分是相識人家的女主人希望年節裡過來拜見的帖子。有些邀請赴約或者過府的,顧卿都以讓方氏回了。

    顧卿翻找老太太的回憶,有些帖子裡的人家還有些印象,有些根本就完全不知道是誰。她只好把這些帖子按知道的和不知道的分了開來,然後把不知道的那些送去給方氏,讓方氏斟酌。

    無非就是擺個笑臉迎客,把這些人應付過去就是了。她都這般年紀了,身份又放在那兒,見或不見都有自己的道理。況且能讓她見的,不是非常親厚的人家就是最近朝廷新貴的女眷,這種人,總不會大過年的指責她招待不周吧?所以她光棍的很。

    從進臘月開始,迎神、接灶、敬天地、禮百神,那是一件接著一件。臘月天太冷,李小胖子也沒有再出去「鍛煉身體」,府上事兒又多,顧卿索性把他當小廝使喚,讓他滿府裡跑腿,順便監督各院裡下人們事情做的怎麼樣。

    信國公府的面積,絲毫不比後世的那些公園要小。從邱老太君住的北園到方氏住的東園,來回就要兩三刻鐘。更別說庫房、針線房、家廟等處,李銳跑了大半個月下來,竟是脖子都出來了,比一直以來抓鴨耕田見效還快些。只是每天累的夠戧,倒床上就睡,連字都不想練了。

    一個偌大的公府,這幾年因為孝期都沒有怎麼採買下人,新買的下人好多還在調教就拿來用了,不免有些紕漏,也有那些心大的,想趁著府裡要用人的機會出頭,反倒越了規矩。李銳從小在方氏院子裡看著她辦事,對這些下人該如何處置也清楚的很。

    他脾氣暴躁,有時候火上來了,叫家人把下人們拉到院子裡打上一頓也是有的。對於那些偷奸耍滑的,他也不囉嗦,別人年節有的東西這些人都沒有,都是家生子,羞也羞死了。他的辦法簡單粗暴,又有些孩子氣,可是異常有效。

    他是公府的嫡長孫,身份放在那裡,下人們本想敷衍,可他身後帶著老太太派來的幾個老家將做護衛,一個不誠心就打,方氏向來對他又是百依百順,比對親兒子還好些,他們也不敢敷衍,一看到這個小煞星來了趕緊盡心盡力的把手中的差辦好,效率很快就提上去了。

    這倒成了意外之喜。

    李銘臘月一到就回了府。過了臘八,就算是夫子也要回家操辦過年的事情的。李茂年底事多,忙的連方氏一天都見不到他面兒。李銘回了府,母親忙,其他人都忙,唯有他閒得很,頗有些失落。

    好在休息了沒幾天,他就被持雲院那邊叫去了。李銳負責在府裡跑腿、督辦下人們的差事,辦的有模有樣,這讓顧卿意外之餘,就連年幼的李銘都抓了壯丁。他年紀還小,也不敢讓他做什麼要緊之事,就讓他負責核對數量,抄寫東西之類的輕巧活。

    晚上也不讓他回去,他哥兒倆個都睡在老公爺以前住過的「歸田園居」。

    李銘習慣了早起,到了北園裡每天早上要睡到寅時之後,反倒不太習慣。

    李銘和李銳在府裡生活了這麼多年,第一次覺得原來偌大的家業扛起來有這麼不易。

    這還只是府裡的事情,若涉及到府外,不知道有多少。看李茂鎮日裡連家都歸不得就知道了。他們家發跡晚,人口少,可得用的下人也不多,府裡家人裡還有一半是當年爺爺養起來的老兵。

    李銳和李銘哥兒兩日日裡忙來忙去,竟也忙出了滋味來,尤其是李銳,以前每天混吃等死,現在能做出點事兒來,早憋著一股勁兒想讓奶奶看看,方對的起奶奶為他的謀劃。

    府裡的老人們原來對李銳的評價不高,尤其是那些見過李蒙大老爺的下人,以前都常常惋惜的惋惜,歎息的歎息。可現在李銳行事果決,處理事情乾淨利索,頗有李蒙當年的風範,這些下人們現在也大都改了看法。

    小時了了,大未必佳。長大了,也許一切也會變的。李蒙大老爺小時候不也不起眼的很嗎?到了十三四歲拜了晉國公為師後方才開的竅,一鳴驚人的。

    至於李銘,他本來就是個責任感較重的孩子,顧卿把他當大人待,他也就努力讓自己像個大人那樣行事。他在身為大理寺卿的外公府上,是小輩裡最大的孩子,許多事情都是他做主的。可回了府裡,人人都當他「小少爺」,他娘一方面關心他,一方面又對他要求極為嚴厲,這讓他從小做任何事都慎之又慎。

    這段時間,他每天擺著「少主」的架子,一本正經的點著庫房和冬衣的數量,核對著每筆發出去的款項,就算是協助他的管事們都不得不讚歎他的認真。

    和李銳簡單粗暴卻有效果的方法不同,李銘處理事情來詳盡仔細。

    誰出的庫,誰點的數,誰領的東西都一一記錄在案,誰出的紕漏不但出事的人受罰,上一個環節的人罰的更重。這麼一來,上下監督,上下幫忙,事情做得又快又穩。

    顧卿三不五時就會來看看兄弟倆做得怎麼樣了,而即使她是個大人,也不得不承認她也不會做的比他們更好。雖然這和顧卿把身邊得力的下人和管事都撥給了他們協助辦事有很大的關係,但更重要的是這兩個兄弟的行事手段,在這個年紀就可以預見未來絕不是庸才之輩。

    李銳眼光敏銳,當機立斷。李銘處世穩妥,潤物無聲。這些可都是書本上學不來的,只能說他們天賦驚人吧。只盼他們哥兒倆能一直好好的,兄弟感情和睦,以後兄弟合力,以後兩人功成名就也就是時間的問題。

    哎。最近邱老太君該幹的事情太多,當奶奶當的也太入戲,她都已經陷入「祖母」的角色扮演裡不可自拔了。明明是二十來歲的年紀,居然已經開始想到兩個孩子十幾年後的未來。

    她還能不能陪他們十幾年都難說。

    說起來真是虧死。人家穿到古代談談戀愛,聊聊風月,闖闖江湖什麼的。她就被困在這個府裡,養孩子,種田,操持莫名其妙的家務,沒事就被那一對夫妻當刷孝順值的對象,擺擺慈母的范兒給兒子兒媳婦刷刷孝順度。

    所幸宅鬥目前沒看到,宮鬥也跟她沾不上邊。方氏再怎麼想把李小胖拉下水,只要李小胖有了上進之心,總是不會溺死在爛泥裡的。唯一要擔心的無非就是安危問題,她能護他幾年,就護個幾年。

    「奶奶?奶奶?你是不是乏了?乏了就去歇歇,孫兒們來就行了。」晚上,忙完了一天的兄弟倆來給顧卿「匯報工作」。眼見奶奶似乎是神遊太虛了,李銳不免有些擔心。

    和顧卿朝夕相處,李銳知道奶奶身體似乎是有些不對勁。但是為了他,她硬是壓下去沒有和任何人說。他只能努力點,再努力點,等他能夠讓奶奶放心了,她應該會找大夫,好好養身體的吧?都怪他太沒用了。

    「哦,沒有只是晃了晃神。你們接著說吧。」顧卿看著面露擔心的兩個孩子,心裡不禁一暖。雖然不能有帥哥陪伴,早日結束自己剩女的身份,但是有兩個貼心的未來小帥哥(大概吧?)承歡膝下,也是讓人愉悅的事情啊。

    兩個小孩絮絮叨叨地表功自己做了什麼事,顧卿微笑著聽著,持雲院裡燈火通明。

    「噓,輕點,別把奶奶弄醒了。」

    李小胖和李小呆輕手輕腳的離了主屋。他們兩個說了一半,顧卿就靠著軟榻睡著了。嬤嬤和丫頭們扶著老太太躺下,蓋好了被子,他們就告退回歸田園居裡去了。

    「哥哥,你說這還要忙多久啊?」李銘歎了口氣。別說奶奶人老體弱,就是他娘,他白天去請安的時候,眼睛下面也是重重的青色。

    「都不想過年了!說是過節,跟過『劫』一樣!」李銳變化最大,這一個多月下來,瘦的出了輪廓,眼睛也變大了許多。

    「咱們也別在院子裡傻立著了,回去休息吧,明天一早還要忙。祭祖的大事可不能耽擱!」

作者有話要說:作為國公府唯一的男丁,李茂表示很蛋疼。尤其他從小就不是被當做繼承人培養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2:27 AM


第29章 恩寵有加

    除夕前一天是祭祖。府裡所有的主人全部起了一個大早,穿起厚重的祭服,去家廟祝祭。

    國公府的家廟在府裡的西邊,位於擎蒼院不遠的地方,平時都是關閉著的。這座家廟既然稱作「廟」,自然是有儀門有二門,有月台有大殿的。從臘月十五開始,負責管理家廟的下人們就已經開始打掃家廟,把所有的祭器擦洗乾淨,擺放出來,整理祖先的造影,準備各種貢品,直忙活了半個月才完畢。

    到了祭祖的時候,顧卿作為府裡地位最高、年份最長的婦人,免不了要領頭在家廟外說上一些勉勵後輩的話,帶著女眷和家小在家廟外叩拜。等磕完頭,男人們進大殿,女人們在外面整理貢品。

    女人在祭祀完成前是不能進家廟的,主祭那是男人們的事情。

    對此顧卿表示很滿意。看見兩個小豆丁天不亮就起來背那篇極其長的祭文,而且生怕出現一點紕漏的樣子,顧卿就覺得蛋疼。

    穿成連字都不會寫的老太太什麼的,實在是太美好了啊!

    信國公的男主人李茂,領著李銳、李銘兩個孩子在家廟裡祭祀。想起別人家祭祖後面一排小伙子,他們家一回頭就兩個童子,李茂不由得搖了搖頭。

    老國公父母雙亡,窮苦出身,正經的親戚只有堂伯家一家。

    現在李茂的堂爺爺和堂祖母早就去了,只留下一個兒子還在荊南老家,也是當地數一數二的鄉紳。堂爺爺家教嚴,臨死前囑咐不許兒女上京攀附公府,以免惹來麻煩。他年年送錢過去,也想接了他們一家來京,算作報恩,也是多一門臂膀助力,結果年年都被拒絕。這樣的高風亮節,就連他也欽佩地很。

    現在他只希望李銳和李銘早點開枝散葉,等子孫多了,他們這一支也就總算是站起來了。丁憂後他重回朝堂,才知道人單力薄的壞處。他雖為國公,但在大哥去世之前,並沒有接觸到那個圈子裡去。後來他雖因為世子空缺,父親又去世的原因襲了爵,可是也丁憂回家好幾年。若論朝廷新貴裡地位最顯赫,根基也最脆弱,猶如水中浮萍的,唯有信國公府。

    好在他還年輕,聖上對信國公府依舊信任有加,想要重新站上大楚的舞台,對信國公府來說並不是難事。

    再說小輩,雖然李銳現在給他們養的不明事理,又學識淺薄,但生兒育女這種事和這些都無關。他那侄兒早就訂了親,等他有了兒女,開了府去,作為補償,他會好好栽培他的侄孫們,也好成為銘兒嫡子的左膀右臂。

    銘兒明年虛歲也十歲了,今年出了孝,讓他母親多在貴眷裡走動走動,看看有誰家女兒相貌好性格又穩重聰慧的,趁早訂下來好。等聖上的幾個皇子成年了,怕是好姑娘都留不住了。

    李茂帶著兩個孩子主祭完畢,李銳和李銘出了殿門,回到女眷中間。祭祀完成後,是要敬獻貢品的。李銘和李銳把貢品一件件的遞給邱老太君和方氏,再由她們擺放在月台上,等月台擺滿了,所有人再三叩九拜,這才算禮成。

    祭完祖宗,顧卿覺得自己的膝蓋和腰都不好了。尤其祭的還不是自己的祖宗,顧卿表示很吃虧。可是想一想,這些人都是古人,若是在自己的世界,怎麼也是幾百年前的「先人」,給他們磕磕頭也不算什麼,顧卿這才覺得還算值得。

    祭祖後第二天,又是不得閒,因為這是信國公府上出了孝後,第一次進宮參加「辭舊迎新」的大賀。所以顧卿和國公夫人方婉清早必須一齊穿了誥命夫人的大衣裳,和男人們進宮朝賀。

    顧卿坐在馬車裡,有些好奇的看著身上的衣服。

    她一直以為誥命的服裝就是豪華的漢服,因為她看電視劇裡那些貴婦們穿的命婦官服就和結婚時候的鳳冠霞帔差不多。等早上丫鬟們恭恭敬敬地把大禮服「請」出來時,顧卿才發現這身衣服與其說是裙衫,不如說是女子穿的官服。

    顧卿到這裡已經很久沒有穿過鮮亮衣服了,就為了穿一次這明亮華麗的誥命夫人之服,她也決定今天再辛苦也忍了。

    顧卿在丫頭婆子的伺候下穿上紅地平金繡麒麟鸞鳳紋的圓領底衣,套上蔥綠地的妝花紗鳳紋襴裙,再穿上朱紅色的蟒服官衣,罩上大衫,束上玉帶,最後披上了團花霞帔。

    顧卿覺得穿的如此繁重的自己一定優雅極了,就連一層層穿上衣服的過程也充滿了儀式感。她穿著禮服,邁著方步,美滋滋地照了照銅鏡。


    頭呢?她的腦袋怎麼不見了?

    哦,原來不是不見了,而是被兩肩高聳的團花霞帔襯得小了一截。一身紅紅綠綠的顏色更是顯得她臉色蠟黃,兩眼無神。

    媽蛋!穿成老太太什麼的也太慘了一點吧?這一身擱在現代隨便哪件都是珍貴的文物啊,就是現在聽說也要幾年才能完成一件,結果她一穿,那效果還不如剛剛撐著衣服過來的衣架子!!

    你沒看錯!衣服架子撐著都比她撐著好看!

    興許是她的臉色不太妙,將要隨她一起入宮,曾任女官的花嬤嬤安慰道:「太夫人,你現在沒有上妝,頭面也沒有戴齊,現在就看衣服穿的齊整不齊整未免太早了。還是讓丫頭們服侍你梳頭吧?」

    顧卿已經對自己能「美美的」不抱希望了。這悲劇的人生讓她無力吐槽。

    上完妝後,她戴上裝飾著翡翠和雀鳥的九翟冠,配上翠羽黑紗的抹額,手持著笏板,站在了銅鏡前。

    唔,果然頭面很重要!總算看起來不像沒有腦袋了!

    顧卿和方氏在宮門前和李茂分開,他們要分別從不同的門進宮。

    顧卿根本就沒有注意這座皇宮究竟是什麼樣的。她這一天腦袋都是渾渾噩噩的,其他府裡都是婆婆帶著媳婦,一點點提點該怎麼做。到了顧卿這裡,倒是身邊伺候的花嬤嬤小聲的提醒著邱老太君該怎麼站,怎麼行。

    方氏此次是第一次入宮,丈夫封爵前是五品的官員,她的誥命還是丈夫襲爵以後封的。從前一向是婆婆帶著大嫂入宮。在來之前,她已經詳細的請教過了家人,她母親是二品誥命夫人,她的弟媳婦是四品恭人,都在命婦朝拜的隊伍裡,兩邊互相照應著,總算沒有出大差錯。其實她也是多慮,這麼多人,大家又不是沒有眼色的無知婦人,只會給她們方便,又怎麼會出什麼問題呢?

    太后這幾年身子不大好,已經有很久沒有出來過了,今年依舊是皇后主持大宴會。

    顧卿身體虛弱,入冬後關節也疼,叩拜時差點直不起腰來,腿也一直在晃。方氏一邊心裡暗暗叫苦,一邊去扶。她們站在最前排,一舉一動都有人看在眼裡,這已經算是「失儀」之罪了。

    沒看到晉國公府的老太君都快八十歲了,那腰還挺得直直的,身子搖都沒搖嗎?她這婆婆鄉野出身,規矩是差了點,也不至於磕幾個頭身子都抖啊?還是說老太太一直和皇后不太對付的話是真的?

    「是本宮疏忽。來人啊,給幾位老太君看座。幾位老太君、懷有身孕的和身體有疾的夫人們今天都免了叩拜之禮。」

    「娘娘仁慈!」顧卿也隨大流的喊著。被迫磕頭、被沉重的衣冠壓得透不過氣的顧卿開始後悔入宮了。早上穿了稀奇衣衫的新奇勁兒一過,她開始昏昏欲睡起來。

    早知道就請病不來了!反正往日裡都是這麼做的。

    「李老夫人身體大不如前了。想過去時您老一直是跟著李老國公一起行軍的。」皇后和顏悅色地對已經坐下了的顧卿說道。「有時候出去走走,身子骨自然會健朗起來的。老悶在府裡,反而會悶出病來呢。您老說呢?」

    顧卿不得不又一次站了起來,躬身應和道。「娘娘說的是。」

    萬惡的封建社會!如果注定要穿成老太婆,為什麼不讓她穿成老太后算了!至少不用跪來跪去,也不用拍馬腿。

    「沒事常來宮裡坐坐吧,就算是聖上,也老念叨著您呢。若是實在不耐煩穿這些累贅的東西,大可輕車簡服前來。」皇后的話讓所有命婦都大吃一驚。這樣的恩寵,就算是皇后的娘家晉國公府上都沒有過!

    在場的命婦齊刷刷地向邱老太君看去。被這麼多女人盯著,顧卿覺得有些不自在。皇后說完這段話,像是隨口說的那樣,又去一一問候其他的封君和命婦們去了。

    可皇后的話出口,誰會當她是隨口說出來的?人人都不由得掂量掂量這話後面的份量。

    俗話說,夫妻本是一體,這位皇后又最是穩重不過,這樣的話絕不會是想起來才說的。

    說是「常來宮裡坐坐」,這常來就很值得商榷。這「常來」是一個月一次,半個月一次,還是想來就來呢?

    就算是皇后的娘家,坐在邱太君左手邊的仇老封君,也才每隔半年帶著府裡的命婦進宮見一次娘娘。若分親厚,信國公府一不是皇親,而不是國戚,憑什麼老太君能常常進宮?她並沒有什麼要探望的對象。

    還有那句頗有深意的「聖上老念叨您。」

    再說這「輕車簡服」。乍聽起來只是擔心邱老太君的身體,所以免去了諸多繁縟禮節。可能夠輕車簡服入宮的,大都是被宣召,以「私人」的名義入宮。也就是說,這種入宮並不是後宮定時的朝見,而是敘舊,或是正常的交際。

    就如同李老公爺當年卸了所有公職,但還是經常入宮陪伴先帝一樣。

    這些朝廷的命婦們,迫不及待的想要向自家的男人們傳遞發生在後宮的事情了。更多年輕的命婦,在腦袋裡斟酌著有沒有哪門親戚和信國公府沾親帶故,年節裡去信國公府走動走動,拜訪下信國公府的夫人方氏。

    可惜的是方氏沒有女兒,不然小輩們也可以走動起來呢。

    受到這樣的恩寵,若是別的命婦,怕是早已感激涕零的下拜,要麼愧不敢當,要麼歌功頌德。可是作為一個現代人,顧卿完全不能理解皇后娘娘這段話的含義,只能當成是皇后娘娘的客套。

    就如同你去別人家做客,別人說「下回常來我家玩兒啊,別帶什麼東西了空手來就成!」這樣的話。關係好的,你自然就大大方方常去走動了。可是關係要就一般的,也就只能隨便應付著,並不會放在心上。

    剛穿到古代的顧卿,並沒有獲得「七竅玲瓏心肝」這樣的裝備。

    所以顧卿呆了半天,眨巴眨巴眼睛,像以前經常做的那樣應了聲。

    「哦,好的,一定一定。」

    貴婦們面面相覷。顧卿又一次成功的施放了大範圍的「群體沉默」。

    方氏已經用笏板把自己的臉擋起來了。

    皇后給邱老太君的反應逗樂了。皇家和外面人家沒有任何區別,她從臘月裡開始忙年,忙了這麼多天,還是第一次真正的露出笑容。

    這老太太,還真是可愛。若是自己當年嫁的是信國公府,怕是要快活許多吧?若是李蒙還在世……

    算了,為何這段時間老是想這些有的沒的呢?她真是老了。竟然連這種大不敬的想法都敢生出來了。

    「老太太率直。」皇后輕笑著說:「我這話不是客套。老太太,您要想進宮見見太后,或者看看我這個晚輩,後宮的大門都向您敞開。」皇后從一旁的女官手裡接過一枚腰牌。「這個您收著。出入時給宮門前的侍衛看一下,核對身份無誤就可放行。」

    若說皇后前面那番話讓命婦們生起了各種心思的話,皇后娘娘的主動示好和送上腰牌,那就無疑是在命婦們之中引起了七級地震。

    隨意出入後宮!這等於是送了一條通天之路啊!若是邱老太君家有女孩子,老太太經常帶著入宮,難保未來信國公府裡不會多一個娘娘什麼的出來!

    她家現在是沒有女孩,可是方氏肚皮裡難道不會再爬幾個出來嗎?信國公府今年可是已經脫孝了!

    方氏戰戰兢兢地看著自己的婆婆。她生怕婆婆突然說出一句「這東西我要了幹啥」或者「入宮太麻煩了還是算了吧。」從她一貫的作風以及最近越來越古怪的脾氣來看,說不定真的會這樣做。天知道她多想得到那個牌子的是她!

    還好顧卿不傻,看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著她,就連方氏也是一副熱切的表情,她就大大方方地接過了皇后送上來的小牌子,將它塞到了袖子裡。

    看見邱老太君隨隨便便就接過了木牌,像是揣手絹或者香囊那樣把宮牌揣進袖子裡,很多家教嚴格的婦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

    她應該雙手捧過頭接過木牌,然後跪下謝恩才是!聽說這邱老婦人是出了名的怪人,看起來真的是一點也沒錯!

    方氏已經嚇得「咕咚」一下直接跪在了地上,膝蓋撞擊地磚的聲音讓顧卿聽著都肉疼。

    「家母身子骨不好,膝蓋經常不聽使喚,臣妾方氏替信國公府謝過娘娘的恩典!若家母冒犯了娘娘,臣妾願受責罰。」方氏重重地磕下頭去,深埋不起。

    顧卿這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她考慮是不是也該跪下去給皇后磕個頭?可是一來內心就不願意跪來跪去,二來方氏說了自己膝蓋不聽使喚,她剛說自己膝蓋不聽使喚,她就下跪了,這不是說方氏在騙人嗎?

    方氏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可是信國公府的臉面現在還不能丟掉,至少不能丟在她顧卿手裡,否則那也太對不起死去的邱老太君了。

    呃……她是不是無意間已經把臉丟完了?

    看著尷尬立在那裡的顧卿,深知邱老太君為人的皇后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當年邱老太君對太后,也都是一副平輩論交的樣子。她又彎身扶起了地上的方氏。唔,好像遇見這府上的人,一直都在不停的扶來扶去呢。

    「我剛剛說年高德劭的老太君、患病之人和孕婦都無需多禮,貴府的老太君當然也不在此列。你的孝心我看見了,為婆婆甘冒『失儀』的罪責,理應嘉獎,怎麼能責罰呢?來人啊,賜信國公夫人並蒂如意一對!」

    剛被扶起來的方氏又撲通一下落地,再次叩首謝恩。「膝蓋中箭」的顧卿只得應景地彎了彎腰。

    得,今兒的命婦宴會成她們家和皇后上演「君臣相得」的場子了。

    顧卿看著方氏受寵若驚的從地上爬起來,不禁為張搖光的手段歎服。至少所有命婦都是以各種羨慕的眼神對著她們婆媳倆,而方氏的眼裡全然是對皇后寬厚的慶幸和敬佩。

    原來她們成了皇后刷「好感度」的對象。

    直到宴會結束,她們一行人的車駕在宮門外等李茂出來的那半個時辰裡,都一直不停的有各府女眷前來拜會。期間方氏也收了無數其他人家的帖子,有邀約的,也有要去信國公府上拜會的。

    總之,方氏總算有了自己是「國公夫人」的底氣。

    張搖光自然不是無緣無故對信國公府寬厚的,更不是隨隨便便的送出了「出入平安」的腰牌。

    事實上,這種「出入平安的」腰牌她是沒有的,整個宮裡,只有皇帝和太后有。而她「出入平安」的宮牌,是聖上在大宴前三天給的。

    看樣子陛下是下決心要扶起信國公府了。

    也是,信國公府向來無依無靠,上一代就是靠著一心為君的「孤臣」老國公而一直傲立在京城貴胄之中,這一代李蒙雖死,但李茂也不是那種扶不起的阿斗,陛下只是要一個肯在關鍵時刻站出來之人,這人必須有份量,無黨無群。

    這李茂身後一無勢大的外戚,再過兩年,身為大理寺卿的丈人也要致仕了;二無世族豪紳親戚的牽絆,只能一心為君。

    陛下信的,是像老國公那樣的人。或者說,陛下信的是「孤立無援」的信國公府。京裡像信國公府這樣只依靠聖恩立足的人家是少之又少,更重要的是,軍中到現在還在私底下偷偷祭拜著老國公和李蒙的靈位,李家軍的威勢依舊不減。

    若世族真要有什麼變故……

    這些年世族之爭是越來越激烈了,前朝和後宮都受了影響。她雖出身大族,但父族早亡,母親是現任晉國公喪夫投奔的嫡親妹妹,原就不能算是嫡親的血脈。

    況且他和陛下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他應該早就知道她無意攙和到世族和王權那些鬥爭裡去,她只想一心伺候好他。甚至在她的勸說下,連晉國公府這麼多年來也收斂了許多。

    可是陛下還是不能完全信任她。只要她姓張,只要她出身世族,她就永遠打上了「世家」的烙印。外戚勢力過大,讓她的皇兒年近十歲都沒有封為太子。

    她要重新考慮考慮伴讀的問題了。李銳不行的話,不是還有李銘嗎?

    要說大楚這位皇帝陛下為什麼要給老太君這枚腰牌,除了皇后猜想的那些原因,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他擔心舊友李蒙的兒子會有什麼閃失。

    李蒙是為了他的父皇而死,總不能讓他死後連個繼承香火的人都沒有吧?

    信國公府離開朝堂這麼多年,需要再次證明自己府裡的地位,他觀察了李茂一陣,覺得是可用之人,至少在「謹言慎行」這點上,他和李老國公很像。只是楚睿是一心想要扶起信國公府,他們府裡自己先不能出現什麼問題。而且絕不能出現讓御史彈劾的事情。

    楚睿會讓李老夫人常進宮也是整個原因。一來向群臣顯示了自己對信國公府的重視;二來老太太性子直,什麼話都有話直說,藏不住事,這樣信國公府裡行事不免就會慎重再慎重。三是楚睿從探子那裡得報,說信國公府裡的李銳被老太太接到了身邊親自撫養,他有些懷疑方氏和李茂的手腳不乾淨。

    那孩子原本是天之驕子,嫡嫡親的長孫,現在卻成了尷尬的長孫少爺,一個府裡倒冒出兩個嫡孫來。雖聽說國公夫妻將這孩子視如己出,就連外人也挑不出錯來,可是楚家和李家相交多年,早知道邱老太君是個什麼樣的性子。

    若真是一點問題都沒有,她這樣寡淡的性子是不會伸手干預孫子的教養之事的。

    她大字都不認識幾個,琴棋書畫更是一概不會,能教導什麼呢?

    種菜?養雞?

    所以這其中必有問題。

    作為心思沉重的一國之君,楚睿的心裡最先浮上的是各種後宮傾軋,各種圖謀家業會出現的陰私。方氏雖然出身大理寺卿府,但大楚立國尚沒到十年,這個大理寺卿也是看他家老爺子當年在軍隊裡管著獄訟之事,又忠心耿耿才恩封的。若說見識,真比不上她那出身累世書香門第的大嫂。

    若是她要暗害李蒙之子李銳,邱老太君不會饒過她。現在沒告發出來,恐怕只是犯了一些小錯,惹了老人家不悅。

    但這種事做了一次總會再做第二次的,給老太君腰牌,就是給老太君一個入宮申飭的機會。若方氏不賢,他就讓太后下旨罷了方氏的一品夫人誥命,再賜一個身家清白的平妻給李茂就是了。

    李蒙和他相交於貧賤之時,雖因搖光的事情疏淡了幾年,但終是莫逆。若非他早逝,現在應該已經是他的肱骨之臣。李銳那孩子,現下看來應該是不能繼承國公之位了,但卻不能就因此斷定他不能成才,更不能因為沒了父母的庇佑就任人擺佈。

    李茂若自毀長城,做出這等背信棄義,毫無孝悌之事,不用也罷。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2:34 AM


第30章 一擲千金

    從除夕開始,顧卿也不知道被人磕了多少個頭,光是做金錁子和銀錁子的金銀就不知道用掉了多少兩。

    作為國公府裡地位最高,年紀最大之人,所有的下人們是要先來她院子裡磕頭的。

    除夕那天,一大堆丫鬟婆子,在院子裡站得滿滿的,一排排的進來磕頭,顧卿那一天的臉都笑僵了。穿著新衣,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女人們跪在地上給她磕頭,她起先還有些不自在,後來每被人磕一個頭,她身邊的煙雲就拿起身邊一個藕荷色的小荷包給一個下人,她就把自己COS成財神娘娘或者土地婆婆什麼的。

    等李茂夫妻帶著兩個孩子和浩浩蕩蕩的管事來給她磕頭,顧卿覺得要在她面前放個供桌,點一炷香,她大概都能飛昇了。

    當天管著發「壓祟錢」的煙雲說著肩膀都遞腫了,顧卿聽了後給她發了雙倍的「壓祟錢」。這都讓香雲打趣明年要向老太太要這個發「壓祟錢」的恩典了。

    下人們之所以來的這麼勤快,是因為顧卿這邊今年發的「荷包」特別鼓。

    年前,幾個管著錢庫的管事來問今年的金錁子銀錁子鑄模做成多少兩一個的為好,還有那些一二三等的下人和粗使僕從的銅錢該怎麼串。

    顧卿看過自己的私庫,老公爺給邱老太君留的私房錢差點沒把顧卿給嚇死。田莊和店舖這種有出產的東西老國公都留給了公庫,給老太太私庫裡留的多是金銀珠寶並一些珍奇異寶。其他譬如珍貴藥材、皮毛、兵器、古玩等更是不計其數,為物品造的名冊就有好幾十本。

    庫房裡更有李銳母親當年的嫁妝,因舅家不受留給外甥,也由邱老太君保管著。一座七進七出的庫房裡滿滿噹噹的堆滿了東西,門口的鐵門就有三四寸厚。

    顧卿本就不想在這裡長呆的,自然把銀錢看做糞土。今年是她來的第一個年,問過往年發放的數目後,財大氣粗的顧卿大手一揮,今年全做銀錁子和金錁子,不用什麼銅錢了!統統一兩一個的,按等發放。每一等的下人發幾個,讓方氏去定奪。

    這錢是從老太太私房裡出,老太太大方,想趁過年想樂呵樂呵,方氏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做好人的機會,定的額度非常豐厚。

    回去的路上,管事的喜不自勝,自然被有心的下人看了去。這來問鑄錢發年利的的事情,回去的時候喜笑顏開,肯定是因為今年發的錢特別多!

    鑄模的時候自然少不了用府上的木匠、金銀匠,人多口雜,今年的荷包老太太都定成「至少一兩,不用銅錢」的消息一出去,整個府裡都喜氣洋洋的。要知道老太太,老爺和夫人,三位主子每個人都是要發錢的!

    這麼一算,年底的歲錢可並不比一年的月錢要少。

    所以到磕頭的時候,每個下人都磕的情深意切,拿荷包的時候再一掂重量,那是笑的更加開心了。每個人都笑成一朵花兒似的,對顧卿感恩戴德的樣子,就算顧卿當個散財娘娘的擺設,坐在那裡被人磕頭累的腰都酸了,也不免情緒大好。

    這一個年,闔府上下過的是歡天喜地的。往年孝期,禁歡宴,禁酒席,禁歌舞,年過的都是靜悄悄的。今年放鞭炮,點煙火,總算是好好的去了去霉氣。

    方氏和顧卿忙年忙了幾個月,看見府裡上下歡聲笑語的樣子,也覺得不枉自己的勞累,總算是值了。即使顧卿對方氏不怎麼待見,除夕那一天一家子的團圓飯也吃的是和樂融融。

    正月初一不出門,府裡主子們總算閒了一天。到了正月初二,各方親友前來拜賀的時候,那才更叫忙亂。

    初二一大早,方氏娘家的兄弟帶著妻子孩子來信國公府上賀年。李茂在前頭招呼著方氏的兩個兄弟,方氏的弟妹帶著孩子們先去持雲院的邱老太君那裡磕頭賀歲。

    信國公府的幾位男主人都沒有納妾,親戚算起來就這麼幾家,除了荊南老家的本親,就是兩府姻親。

    年前方氏就接了自己娘家和李銳舅家要來賀年的帖子。

    今年信國公府裡剛出了孝,這位在外任通州布政使的大舅老爺終於要攜全家上門拜年,方氏不知這位舅老爺見了李銳會不會失望,心裡七上八下的。

    更讓她擔心的是李銳一直在邊關任職十來年的小舅舅張致也回了京,聽老爺說是要向兵部裡核對後方錢糧一事,年前沒動身時就向府裡遞了拜帖,並送來了幾十車邊關的野味、山珍和皮毛等年貨。

    張致是張府的焦姨娘所生,和張寧張靜兩兄妹並不是同母兄弟。他從小喜歡舞刀弄槍,成年後入了伍,後來走李老公爺的路子去了梁州邊關,防禦胡人殘兵作亂。他這一呆十年,官也做到了都尉,焦姨娘早死,他就不常回京。

    張致在京中並沒有宅子,回京後住在張寧的府裡。張家的宅邸本來就是故去的張老太爺任官時皇上賞的,他離家前也住在這裡,加之這次是公務,沒有帶家人來,更是灑脫。兄弟兩多年不見,每天喝喝酒敘敘舊,只是比以前少了一個好妹婿,不免有些唏噓。

    這大舅爺張寧和他的夫人孩子,以及小舅爺張致,今日怕是要一起到府的。為著這幾門重要的親戚,方氏也提前做了不少準備。

    如說這方氏的家室,在李茂娶他的時候並不算太好,其父立國後一直是刑部的官員,和李蒙的老丈人「都察院左都御史」比起來,只能算是個還可以的官。

    大楚建國之初百廢待興,人才凋敝,世族雖人才濟濟,寒族可用之人不多,但老皇帝還是讓朝廷裡世族和寒族保持盡量保持占各半的比例,第二年第三年還連續開了恩科取士。

    晉國公張允出自大族,眼看著無數族中優秀的子弟無法出仕,當時找老國公喝了好幾次悶酒。兩人關起門來嘮叨,他醉話裡說那時「是個頭腳齊整的都能當官」,可見當時缺人的情況。方氏父親原本一直在軍中做著考察軍紀的郎官,後來就去了刑部。

    早年李蒙娶的張靜,其父開國時任了從一品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兼太子少師,位高權重,李蒙的正妻是世族之女,未免有站隊之嫌,老二李茂的正妻就不能再往世族裡去找,只能去看寒門官員出身的姑娘。

    方氏還在姑娘時,就頗有賢名。那時候大楚的貴族圈子小,世族有世族的圈子,寒族有寒族的圈子,這方氏一家就在後來發跡的那個圈子裡常來往。當年官太太們互相經常帶著孩子來往,方婉在家是長姐,照顧人習慣了,對待比自己小的孩子,往往是面面俱到,十分周全,手帕交中竟是沒有一個不稱她好的。

    邱老太君並不喜歡交際,但她的故舊大部分都出身寒族,一來二去之後,就注意到了這個姑娘。她的二子李茂性格並不如他的長子李蒙那樣外柔內剛,他的脾氣更像她多一點。

    女人的性格堅忍執著未免有些過於冷硬,但身為男人,就說不上不好了,只是相處久了,未免有些壓抑。

    方氏溫柔小意,又善於以誘導而不是以說教的形式教育弟弟們學好,邱老太君見了她幾次後很喜歡,就準備讓李老國公去提親。

    李老國公也是個妙人。他大兒子的妻子是自己看上的,當然合意的不得了,可是他那二兒子性子說好聽了是沉穩謹慎,說不好就是悶葫蘆一個,而且二兒子長得頗像他,方臉濃眉,長相一般,肚子裡有貨還倒不出來,老國公怕那姑娘嫌棄二兒子,勉強成了夫妻反倒不和美,就打聽到了那姑娘去上香的時候,帶著兒子去「偶遇」。

    邱老太君知道了李老國公的打算後哭笑不得。她這一輩子跟著老國公,見他做了太多像這樣毫無章法的事情,竟已成習慣。這次小兒子娶親,她早料到肯定又要有什麼名堂,彷彿他不這麼做,才真叫奇怪似的。

    小兒子正在對未來另一半好奇的時候,老公爺又是個不靠譜的,邱老太君也不好打擾那對父子的「興趣」,只讓李蒙悄悄的告訴了方家的親人,說是老國公擔心方家姑娘對他兒子不滿意,老國公想讓小兩口先培養感情,正到處找「門路」去「偶遇」呢。

    古時男女大防,現下天下剛剛承平不久,舊日裡丟掉的規矩正一件件的撿起來,年輕男女接觸的機會遠沒有以前多。

    但信國公府一來位高權重,二來頗有「俠」風,三也是最重要的,他家世子結婚幾年,一直只有張氏一個,就是孕中聽說都未分房,說明婆婆是絕對不會管兒子房中事的。老國公也頗有「專情」之名,家風甚好。方氏的父親覺得刻意為兩個年輕人創造相處條件未免有些荒謬,但禁不住方母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最終還是大開了方便之門。

    方家經常製造機會讓這對兒女接觸,自然是比到處「偶遇」來的有效率的多。兩人君子之交了一年,也互相交換過信物,雙方提起對方都是很滿意的樣子。老國公這才一顆心放在了肚子裡,拉出一條長街的聘禮去方家下聘。

    婚後,兩人果然琴瑟和諧,方氏的父親也因這門姻親,從刑部升去了大理寺做少卿。

    當年,以左都御史為長官的都察院,除「職專糾劾百司」之外,還有兩項重要職能,其一為天子耳目,即所謂的言官,在特定時期特定情況下甚至可以風聞奏事;其二為重案會審,即重大案件由三法司會審,三法司就是指刑部、都察院、大理寺。

    李蒙的老丈人張澤,當時還算的上方氏父親的頂頭上司。

    長久以來,管著刑獄之事的職司不免給人帶來不好的印象,尤其是刑部侍郎,給人的感覺更像是「吏」而非官。但掌斷天下奏獄,司著平反冤假錯案的大理寺,卻有著相當高的威望。大理寺相當於現在的最高人民法院,對任官人品經驗都要求很高,方氏的父親調了官署,從「吏」變成了「士」,官雖沒升多高,卻與往日不可同日而語。

    就是現在,方府的老太太也認為自己這輩子,做的最對的一件事就是把女兒嫁到了信國公府。李茂會襲了爵,從此一躍成為國公,自己的女兒也有了一品國公夫人的誥命,這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偏就落到她女兒頭上了!

    尤其是當年的胡攪蠻纏讓老爺鬆口,給小兩口製造機會更是讓她得意了一輩子。整個京城裡像她女婿這樣成婚十年只有正妻一人,從不拈花惹草的,能找到幾個?

    這老太太從此就在府裡擺起來了,兩個兒子的婚事都是她大包大攬,親自相看的。而且從此多了個愛說媒的癖好。但凡哪個人家裡有好姑娘,互相走動的時候她是非要去相看相看的。有些世族人家相當煩這婦人,對她風評也不太好,她卻裝作不知,以點評各家女兒為樂。

    大家看在她的夫君以及女兒女婿的份上,不與她計較,她也就越發以「月下老人」自居,喜歡給各家牽線搭橋。

    若不是這幾年她女兒府裡重孝,她被方老太爺勒令「收斂」,這麼多年過去,還不知道要出多少對「怨偶」。

    方氏的家室還算顯赫,但和當年國公府的大少奶奶,她的大嫂母族比起來,還是要差了不知幾等。他的父親是大理寺卿也就是這幾年的事,而張氏的父親還在從龍之時就深受信任,當年任太子少師,當今聖上也要喊聲「師傅」的。雖然這位左都御史領太子少師的老大人去的早,但就是現在,方氏的幾個弟弟,也沒有一個能像他們家幾個兒子那樣能做到封疆大吏或掌一地兵馬的。

    這也是這麼多年來方氏惴惴不安的原因之一,這李銳的母族實在太強了。若李銳再能幹點,又被母族攛掇著興起了爭爵之心……

    所以她只能把李銳往不知天高地厚裡養,最好變得不堪入目,讓他母族對他徹底失望才好。

    只可惜她教養李銳的時日尚短,李銳也還沒到尋花問柳的年紀,孝期也不能經常出府,連讓外人帶壞都不行。不然弄出個糜爛豪賭的聲名,就算他的舅家再顯赫,為了自己的官聲也不敢多伸手。

    顧卿知道今天李銳的舅舅和舅母們要來賀年,她一大早就讓丫頭婆子們收拾好了李銳,千叮嚀萬囑咐要低調,回頭有時間讓他們相聚,萬不可太出格,讓方氏看出馬腳。等李銳聽得都不耐煩了,她才讓李茂把他帶到了前面去迎客。

    十二歲的小子,現在也可以接待同輩了。就是今年剛八歲的李銘,也在做著同樣的事情。不過,他招呼的是自己外祖家的幾個弟弟。

    當香雲來報,說是方氏的家人來給她拜年時,顧卿不由得有些失望。她以為先來的會是張府之人。但既然來了,當然不能說「啊喲我今天有重要的客人懶得見你們你們磕個頭就走吧」這樣的話,即使她是這麼想的也不行。

    方氏的兩個弟妹一個是圓臉,一個是瓜子臉。圓臉的是大弟的婦人王氏,瓜子臉的是小弟弟的婦人趙氏。兩個人身後都帶了幾個小蘿莉,都長得明眸皓齒,樣子互相有幾分相像。幾個小蘿莉也不怕人,一進門就跪下磕頭,還脆生生地給顧卿說了一籮筐的祝福話,逗得喜歡小孩子的顧卿直樂呵,笑的嘴巴都合不攏。

    方氏的親戚自然不能和府裡的下人一樣,顧卿讓人拿出一盤子的金錁子,有傳統的海棠式、梅花式、荷葉式、葵花式,八寶如意等等造型的,顧卿見過周大福等金店裡的金玩意兒,除了這些好口彩的金錁子以外,還讓府裡管事另造了小動物樣式的。

    一盤子零零散散各種造型的金錁子,每個都有一二兩之間,絕稱不上小。這堆金錁子沉甸甸的端出來,晃得人眼睛都花了。

    在現代從來沒有如此「一擲千金」過的顧卿笑瞇瞇地說:「孩子們來給奶奶磕頭,奶奶自然不能讓你們空手回去。奶奶不知道你們喜歡什麼,自己挑,喜歡哪個拿哪個。」

    饒是方氏的兩個弟妹見慣了富貴人家,也沒見過邱老太君這樣給小孩子發壓歲錢的。外面有傳聞說老公爺把值錢的東西全給了公府的太夫人,怕是真的。

    幾個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金錁子。她們猶豫了半天,又看了看自己的母親,竟是每一個人敢伸手去拿。也不知道拿幾個才好。

    「挑花眼了?來,奶奶先給你挑幾個。」顧卿也是從小時候過來的,撿了幾個小葫蘆和小動物,放在手上讓她們拿。

    趙氏和王氏對著孩子點了點頭,她們才高興的接過顧卿給的小金錁子,然後又在盤子裡挑起喜歡的樣式起來。

    「老太太,不過是一個小孩子,那這麼重的壓歲錢未免有些壓了福氣……」王氏紅著臉說,「常聽說大姑說公府太夫人最是慷慨,可這般慷慨法,還是讓小輩們受寵若驚。」她家婆婆可沒這麼慷慨。她家大姑子實在太好命了!

    「都是些身外之物,圖個高興就好。我們這樣的人家,是不怕福氣多的。」顧卿見幾個女孩子都高高興興地,心裡也輕鬆的很。她又讓人拿出備下的各色禮物交給趙氏和王氏,都是一些整套頭面和貢緞等物,算是厚禮了。

    顧卿今年過年干了無數「新春大派禮」的事,散財老婆婆當多了,看這些金銀珠寶跟遊戲裡的道具似的,送的一點都不心疼。她準備死之前把庫房裡的東西撿一些東西給李銘,其他的全給李銳了。

    趙氏和王氏在這兒坐了好一會兒,幾個小蘿莉還給顧卿送上了一些自己的針線活,這些五六歲的小姑娘親手繡的荷包和手帕都繡的非常工整,比顧卿打發時間繡的十字繡不知道精美到哪裡去,這讓她在心裡為自己紅了紅老臉。

    唔,要不要學點刺繡或者琴棋書畫呢?萬一自己一死又穿回去了,學點手藝以後失業說不定還能靠這些手藝吃飯?想到自己不時會抖抖的右手,顧卿還是默默地在心裡畫了個叉。

    幾個人正在聊著,門口看著二門的老婆子突然跑的飛快的進了院。這老婆子是報喜的,聲音自然特別大。

    「太夫人,銳少爺話的舅太太帶著兩位表小姐來給您請安啦!舅太太帶的禮物太多,二門那丫頭們正幫襯著呢,孫嬤嬤讓我把禮單子拿過來,問太夫人過的禮是直接入庫,還是進了寶房裡先放著?」

    顧卿到了這裡,才知道大戶人家送禮,除非是小物件,不然很少有缺心眼把一堆東西抬到人面前一件件給人看的。大部分是把禮物登記做個單子,先讓單子進府,然後聽收禮的人安排把東西放到各處。

    可是禮物多到丫頭們都要出去幫著處理,那禮物數量該有多少,這份禮又有多厚?等花嬤嬤出去了一趟,跟進來兩個陌生的僕婦。這兩個僕婦手裡拿著禮單和賀函,顯然是知道邱老太君不識字,進來唱自己主人送的禮的。

    但看見邱老太君裡有客,這兩人拿著禮單賀函不知如何是好。她們是來告知邱老太君送的禮是什麼不假,但卻不是來顯擺的。在女客的面前唱自己家送了多少多少禮,回去就該被攆出去了。

    別說兩個張家的僕婦不知道怎麼好,裡面坐著的兩個方府媳婦更是尷尬。她們雖然也備了禮來,但也就比往年年節裡的禮厚一些,單子是絕沒有老太太現在手上的這麼長的。更別說老太太送的整套頭面都是價值不菲的,兩個孩子也拿了七八個金錁子,越顯著她們打著「賀年」的名義占老太太便宜來了。

    花嬤嬤見兩個婦人尷尬,請示過顧卿後出了房門,對著院子裡的婆子一陣訓斥。

    「年節裡不好罰你,不然真想刮你兩個耳光。裡面有客人在,你這般咋咋呼呼成何體統!這筆賬先記下,過完年再收拾你!」花嬤嬤嘴上雖狠,表情卻並不難看,說「過完年再收拾你」的時候,甚至還對地上的婆子眨了眨眼。

    這些婆子都是人精,一看花嬤嬤這作態心裡什麼都清楚了,連忙把胳膊拍的啪啪響,然後罵起自己眼皮子淺見不得好東西,又說府裡寬厚,自己竟忘了規矩等愧疚的話來。

    兩人做戲了一會兒,花嬤嬤傳達了顧卿的話,讓丫頭小廝等人先把離進了寶房,等回頭送完了客再處置。

    這話一說,就算方氏的兩個弟妹臉皮再厚也不能多呆了,連忙說還想去大姑那坐坐,很快地就告了辭。

    這國公府雖然根基淺薄,可比自己府裡不知富貴多少!老太爺跟著老皇帝打天下,收的好東西數也數不清。

    趙氏和王氏看了看自己身邊的女兒,雖年紀尚幼,但也能看的出是個美人胚子。李銘哥兒又從小在他們府裡讀書,近水樓台……

    回去還是和老爺商量商量,以後公府的禮要送重一些,尤其是老太太和大姑這邊的。

    這國公府的嫡孫,他們的內甥李銘,不是還沒定親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2:42 AM


第31章 舅舅威武

    張寧和張致看著李茂身後的外甥,皆板起了臉。他們多年來位高權重,或掌一地總務,或轄著一地的兵馬,渾身的威勢遠不是在信國公府裡養尊處優的李茂可比的。兩位舅老爺這麼一板臉,連屋子裡的氣氛都凝重起來。

    他們已經聽趙氏說過了李茂的情況,饒是如此,卻還是被李銳胖的不成體統的樣子嚇了一跳。他們還不知道,李銳現在這個體型已經是顧卿使勁替他減肥後的樣子了,至少現在看的見眼睛和脖子。若是以前,怕是讓人看一眼都覺得難受。

    張致久在邊關,抗擊前朝散兵游勇,手上是沾過血的。以前他在軍中,全靠老國公的關係照應著,他能晉陞的這麼快,說起來靠的是他的努力,實際上官場之上,陞遷哪有那麼簡單,還是憑著兩府的這層關係。

    所以,信國公府是對他有重恩的。可是即便是這樣,張致還是握緊了拳頭。

    時人對外表雖然沒有前幾朝那麼注重,可是以後想要出仕,這幅樣子是絕對不行的。別說再過兩年伴讀了,這樣子就連太學都上不了!

    這李茂夫妻,是想毀了他們家的外甥啊!

    「去和你兩個舅舅見禮。你祖父去後,這還是你們第一次見面。」李茂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鬍子。就是面聖,都沒有見兩個親家這麼不自在。

    所有人都以為李銳只是磕個頭而已。誰料李銳幾步從信國公身後走出來,跪倒在兩個舅舅的面前,結結實實地磕了三個響頭。

    「外甥李銳,平日裡不懂事,多年來未能給兩位舅舅請安,請兩位舅舅勿怪。」李銳磕了一個頭。

    「外甥未能給外祖母盡孝,外甥自責。」李銳再起,又磕了個頭。

    「外甥久不見兩位舅舅,心中很是想念。一看見兩位舅舅,就想到了我的母親。母親她……」李銳又深深的埋下頭去,若說先前跪下只是做戲,這一提到母親,李銳是真的潸然淚下。

    大舅張寧和母親張靜,五官太像了。他娘去的時候他已經七八歲了,對自己的母親還是有很深的印象的。

    他這麼一說,張寧和張致的喉頭也哽咽起來。張致力氣驚人,一把拉起了跪在地上的李銳,舅甥兩個抱頭痛哭。

    他小時候身子骨不好,母親又早喪,從小是養在嫡母房裡的。他和張寧張靜雖不是同胞兄妹,卻和同胞的差不了多少。

    李茂的神色更尷尬了。這麼多年來,吃穿用度信國公府裡都是盡最好的供給給李銳,和老太太是一個等級。方氏又對他百依百順,溫柔體貼。要說吃苦受罪,那是一點都沒有的。所以他帶著李銳來的時候,沒有一點心虛,因為就算是兩個親家追究李銳太胖的問題,他也有話解釋。可是這幾個一起抱頭痛哭,追憶死去的大嫂,他就只能在一旁乾瞪眼了,連安慰的話都不好說出口。

    大哥去世那年,大嫂半夜落湖,死的不明不白,他當年未請示過父親,就先向宮裡上了折子。此事由後宮先下了「烈婦」的誥命詔書,大肆褒獎了了張氏殉夫的情深意重。雖然人人都知內有蹊蹺,後宮裡這麼做,等於是直接蓋棺定論了,此案再不能翻。

    雖知道皇家這麼做是為了維護皇家的顏面,可誰稀罕那面烈婦招牌?張致和張寧當年處理後事時進府,指著李茂的鼻子就罵,差點沒有動手,還是病中的老國公拖著病軀結結實實地抽了李茂一頓才平息。

    府裡知道此事的老人,現在提到此事,都諱莫如深。

    李茂知道自己魯莽,可是他怕啊。大嫂出事那夜,他在老父身邊侍疾,熬了整整一夜,可是他三更回房換衣,卻發現他的髮妻卻不在房裡!天亮後湖裡發現了大嫂的屍體,事後他對妻子百般逼問,妻子也不承認此事和她有關,但他卻還是擔心,若不提前上舉,日後被人舉出來,全府都跑不掉。於是他先斬後奏,用了「信國公世子」的折子。

    他當時想,若是聖上派人下來調查,查出是他的妻子,那他也認了,嫡子雖小,但他可以多費點心血,親自教導,在長成之前不娶正妻就是。誰料皇家直接將大嫂定成「殉情」,弄得他裡外不是人。

    那幾年裡,他看見妻子就滿腔煩悶,便托了「孝期」的借口碰也不去碰她。這幾年看她持家有功,在對待李銳這點上也合他的心意,兩人感情這才又和緩起來。

    在張氏的事情上,李茂心虛的不是一丁半點。所以侄子和他的舅舅們哭成一團時,為了避免雙方都尷尬,李茂最終避讓了。他告了罪,直接把正廳讓給了他們,自己出去接待方氏家的姻親。

    李茂一走,李銳一聲怒吼,把屋子裡的下人們也趕了個乾淨。

    「好孩子,你的事情你舅母已經和我們說了。難得老夫人深明大義,及時干預,不然再過幾年,你長定了型,就是改也改不過來了。無論是讀書還是習武,十二歲都已經算晚,可是要想學,還是學得的。」張寧拍著外甥的肩膀,這肩膀都快抵得上他的寬度了。

    「是奶奶睿智,外甥一直都沒察覺嬸母他……外甥一直以為嬸母是好的,發自內心的尊敬她,甚至把她當成親娘一般。」李銳難掩語氣中的失落和憤慨。

    「你和你祖母還是太過小心了。」張寧捋鬚暗歎,「你若要上進,這事不必藏著掖著。你是男子,管教之事應有你叔父過問,過去你是年幼,後來你移到擎蒼院,按規矩,你嬸母就不能再和你如往日那般親密,你要怎麼做,她也管不了。」

    「你祖母將你移到北園,是擔心你被方氏暗害,這想法是好的,但你祖母畢竟不是出身大族,對這傾軋之事不甚瞭解。後院婦人若是想要施展各種手段,你和她們見招拆招只會讓事情更糟,只需釜底抽薪,直接抽身事外,讓她們管都管不到才是正理。」

    「求舅舅指外甥一條明路!」李銳納頭便拜。

    「你舅母和祖母想讓你在我家讀書,此事我看不宜。你若真避到府外,這一輩子就立不起來了,府裡的親信心腹,可不是一天半天培養出來的。你和你那堂弟畢竟不同。你常住你祖母那裡,安全是保證了,可是混在女人堆裡,能有什麼出息?」

    張寧在這一點上和李茂驚人的一致。他們都都認為長期混跡於婦人之手,只會讓男人變得越發陰柔寡斷,或偏激驕橫,最後是成不了才的。

    舅舅建議他從北園裡出來,不知為何李銳有些捨不得。這幾個月的時光,竟是比以前幾年都要快活。可再一想,若對奶奶真有孝心,跑得勤快點就行了每日在膝下盡孝就是,只有自己先強起來,奶奶才能放心。這麼一想,他這才回復平靜。

    「年後你就請示過你祖母,搬回擎蒼院去,我會向你府裡舉薦兩個學問淵博,善於教書育人的先生。先生我已經物色好了,一位先生是你舅母說過的那位,一位是我的幕僚,那位幕僚姓杜,是個有才有德之人,昔日你父親對他有恩,你要好好和他相處。」

    「可是,叔父那裡……」

    「我親自送人到你府上,你叔父不會不接,方氏的手也伸不到這裡。」張寧有自傲的本錢。「他若要推三阻四,你就請老太君直接進宮面聖,求聖上賜兩個師父下來。我會從中施為,讓兩位先生能順利到你府上。」

    「你這小子,已經得了當世最大的靠山,卻不自知。你以為老太君為何會得『出入平安』的宮牌?為何早不給晚不給,你一搬到老太君的院子裡就給了?」

    李銳有些受寵若驚。他不過是一個黃口小兒,怎值得……

    是了。是因為父親。父親雖早死,當他的餘蔭依舊照拂的到他。

    李小胖的眼睛一下子通紅了起來。

    「我接到你大舅的來信,立刻點了兩個教頭和我一起進京。這兩個教頭雖出身草莽,武藝卻了得。只是都是刺頭,在軍中混的不是很如意。好在我此番已經和他們說清,要教的是李國公的孫子,他們都很樂意。」

    李碩在軍中地位尊崇,無論是當年求先皇賜宮女給那些老兵為妻,還是上折請求發放眷田讓孤老殘疾士兵還鄉的舉措,都讓這些軍士感恩戴德,遂張致與他們一說,即使是給一個小孩子當差,他們也樂意。

    「這兩人性格粗豪,但不是愚笨之人。你平日裡出手豪闊一些,好酒好菜供著,關鍵的是多發些月錢,就能用他們。」張致說話直接,「你府裡剛出孝,肯定是要採買小廝下人的。你大舅對你安全不放心,我們這幾個月會調教一些下人,趁著府裡添人給你送來。」

    「你府裡挑人,邱老太君肯定是第一個挑,我會讓你舅母說明是哪些人,到時候讓你祖母留下,送你院裡。這些人是送與你的,你儘管用。若不忠心,打死便是。有我們在,還怕沒有人用?」

    張致久在邊關,又是督辦軍紀軍務的官職,一張口,便是殺伐決斷的那套,直唬的李小胖瞪大了眼。他是十一二歲的年紀,這個年紀的孩子最崇拜英雄,他父親又早亡,平日裡光聽得父親的豐功偉績,卻沒見過父親當年的風采。他這小舅直白粗獷的一段話,卻讓李銳對這位小舅有了深深的孺慕之情。

    他三人又聊了半會兒,張寧來之前已經為外甥謀劃過細節,此時一一道來,該如何說,如何應對,如何接納安排那些人等等等等。

    等李銳都複述一遍,確認無誤,張寧張致這才放心。

    李銳出了門,喚來下人打水淨面,他們幾個都曾哭過,這樣出去未免不雅。張寧從荷包裡取出個極小的梳子,對著自己的鬍子梳了梳,直梳的光滑油亮,方才取過熱毛巾敷在臉上輕揉了起來。

    李小胖好奇的看了看張致。

    「看什麼看,你小舅我沒鬍子,身上更沒帶什麼荷包!」張致知道李小胖在想什麼,他那兄長頜下美髯,那是聖上都誇獎過的,可是他卻沒有一根鬍鬚。他在邊關經常好幾天都顧不上洗臉,吃東西也沒有府裡那麼講究,有時候直接拿起盆子就胡嚕,一不注意鬍子就掉進去了,洗起來麻煩,還鬧肚子,所以他索性把鬍子剃了個乾淨,已經好多年沒留過鬍子了。

    下人捧來了銅鏡,張寧對著鏡子整理了半天衣冠,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

    「你叔父恐怕還在接待方府來人,銳兒,你帶舅舅們去你的擎蒼院看看。」

    顧卿那邊,李銳舅母和老太君說的也是差不多的話。

    「……我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但銳兒雙親盡喪,還請老太太多照顧一二。這番不能再拖了,您是府裡的老太君……」

    「你不必說了。」顧卿知道趙氏在擔心什麼,若是真的老太君,恐怕還會掙扎一番,但她是西貝貨,對那對人渣夫妻一點好感都無。

    兄長死了白佔了便宜,搶了人家的東西還想害人家的孩子,這都叫什麼事喲!若不是擔心以後小胖子和小呆子沒法做人,她早就想進宮去告御狀了。

    舅母聽顧卿說「你不必說了」,心裡咯登一下。她丈夫的謀劃都是好的,但前提是府裡地位最高的老太君要配合。不然,無論他們手段再怎麼通天,一個外家想要把手伸進國公府裡去護人都是枉然。他們也曾想過,若老太君想要保全兒子和府裡的名聲,有可能會拒絕他們送人進來,可老太君既然向他們求助,那就肯定是真的沒有可用的人手,誰料……

    「你不必多說。你們想怎麼辦,就直說吧,老身全力配合就是。」顧卿笑道,「李銳是個好孩子,斷不可誤了他。說實話,老身最近身子不濟,也擔心無法看顧他周全,親家願意援手,自是再好不過。方氏居心不良,必有報應,我不必費心護她。」

    趙氏聞言大喜,對著深明大義的老太君行了個大禮。「老太太願意鼎力支持,那就是再好不過了。我們想要如此這般……」

    趙氏將丈夫及小叔子的安排一一說來,顧卿邊聽邊點頭。這些「原住民」的智慧和手段她真是拍馬都趕不上的,至少,趁採買小廝的名義安插進人來,她一沒人手二也不會挑人,是不可能做得比李銳舅舅們還要好。

    這天中午,信國公府為方府及張府在府中擺了宴,張府沒像李茂想像的那樣對著外甥「不學無術」的事情有意見,張府兩位舅老爺對方氏的兩個弟弟也很是客氣,這一頓飯自然吃的賓主盡歡。

    李蒙的兩位姻親都身在要職,張寧連續兩次評級都是「上上」,此番回家一定是要高昇。方氏的兩個弟弟少不得小心奉承,打點關係,張寧和張致心裡冷笑,面上卻不敷衍。

    張寧此番回京,如無差錯,應該進入吏部接任告老的尚書,正是這兩人的上司。他倒不想打壓這二人,只是想把方氏那「捧殺」手段,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全番用到她兩個弟弟身上。方氏那般「捧殺」的手段,也只能對垂髫小兒用用。她想斷了李蒙與他妹妹獨苗的前程,他就壞了她娘家的前程。到時候因果報應,不要怪他心狠。

    李茂有意為兩邊親戚牽線搭橋,李銳的舅家一直到傍晚才走。

    李銳半大小子,居然也給他小舅張致灌的醉醺醺的回來。

    顧卿看著雙眼已經發直的李小胖不由得好笑,連忙叫下人帶他回自己的院子,吩咐丫鬟們為他更衣洗漱,又命廚房去準備醒酒湯藥。

    待到洗澡的時候,李小胖又出了一件糗事。喝醉了的李銳不給人近身,誰脫他衣服都不行,只要別人一碰他,他就一拳頭過去,非說別人害他。

    他那大丫頭蒼舒是從小伺候他的,眼眶上也挨了一拳,嚶嚶嚶地哭著給邱老太君告狀去了。顧卿一聽樂了,這小胖子居然撒酒瘋!連忙帶了幾個健婦,去歸田園居看看究竟。

    歸田園居的浴房裡,披頭散髮的李銳張牙舞爪,唬的丫頭婆子們只敢繞著浴桶走。

    顧卿有備而來,威風八面地對著身後的健婦一身「上!」,那些膀大腰圓的中年婦人們就衝上去架住了李銳,不讓他傷人傷己。

    顧卿露出獰笑。

    『李小胖,在我的院子裡還敢橫?就這酒品喝個毛的酒,以後說不定還會誤事!等醒了,看她不把他訓成孫子中的孫子!』

    顧卿看著胡亂扭著的李銳,親自上去把這混小子扒了個精光。李小胖一身橫肉,皮膚倒是白嫩的很,因為喝醉了酒還有些微紅。他年紀已經不小,幾個伺候的丫頭羞紅了臉轉過身去。

    顧卿倒是自在的很。她以前在兒科醫院上班,見多了各種大孩子小孩子的果體。小XX上長了東西來看的有,因為治蟯蟲對她撅PG的也有,小嫩PG不要看的太多。

    「你們幹什麼!你居然敢脫我衣服?我可是國公府的嫡長孫!我叫我小舅把你們都抓去,都抓去!」

    顧卿無奈地擺擺手,一巴掌拍在他肥嘟嘟的胸口上。「把他丟水裡去,好好刷乾淨。」

    幾個健婦一個使勁,直接把李小胖撂到大桶裡去了。

    所謂健婦,就是讓後院的女主子們把她們當男人使的,每個都一身使不完的力氣。可憐李小胖被她們「伺候」完以後,一身好肉從微紅變成通紅,人也清醒了不少。

    李銳腦袋昏昏的趴在桶沿,莫名其妙地看著就差沒齜牙的祖母。

    「我怎麼在這裡?我酒還沒喝完呢。咦?奶奶你怎麼來我房裡了?」

    「不找你小舅抓我了?」顧卿笑的像是狼外婆。

    李銳腦內電光一閃,突然想到了剛才說的蠢話。「那啥,孫兒喝多了,犯傻呢。您老就把我剛才說的話當個P給放了吧!……呵呵,呵呵……」

    看見李銳一臉緊張,不知怎麼的顧卿逗弄之心大盛,故意板著臉說:「忤逆犯上,該怎麼罰好呢?你說,是想每天繞府跑十圈,還是給你弟弟李銘當馬騎,繞著東園走一遍?」

    「我的好奶奶誒!咱們府上走一圈都要幾個時辰,您老就繞了我吧!」李銳的臉皺成了菊花,「要我給李銘那小子當馬騎,我還不如繞府跑十圈吶!」

    「我看銘兒挺好的,給他騎騎又怎麼了?你是兄長,要愛護弟弟!」李銘那個傲嬌小正太多可愛啊。

    「奶奶,你莫不是移情別戀了吧?好像不是這個詞,那是見異思遷?」李銳擠出個哭臉來,「奶奶,我只有你了奶奶,你別不要我啊!」

    他這話一嚎,一臉調笑的顧卿和原本只是撒潑的李銳均是一怔。一旁的花嬤嬤不知怎麼的,背過身子突然抹起了眼淚。

    顧卿心裡也是長歎了一聲。沒爹沒娘的孩子就是敏感,即使李銳看起來渾渾噩噩的樣子,也有著強烈的危機心理。她有意讓兄弟兩個和睦,經常把李銘招過來讓他們一起玩兒,兩人感情是有了,可是李銳心裡怕是一直擔心她更喜歡李銘一些,真的不管他了。

    在兒科醫院時,也有小朋友喜歡她,不許她對這個好,不喜歡她對那個好,可是基本上都是插著腰氣鼓鼓直接說出來的。像李銳這樣悶在心裡借酒裝瘋才敢吼一嗓子的,說起來還真是讓人心軟。

    「你這混小子,不學無術就算了,還亂用成語。你奶奶我沒看過書,都知道這兩詞不是這麼用的!」顧卿一巴掌拍在李銳腦門上,「不罰你跑圈了,等回頭年過完了,你把這兩個成語的釋義給我寫一百遍,下次再亂用還這麼著!」

    李銳那話出口,三分是酒意,七分確是埋在心裡不敢言語的。今天舅舅們來,說是他混跡在後院裡對自身名聲太差,年後一定要搬出去,他一想要離開慈祥有趣的奶奶,又回到那個孤零零的院子裡去,心裡就說不出的空蕩。他已經習慣了在北園裡種菜、養鴨、習字,每天累了放放紙鳶、挖挖蚯蚓釣釣魚,就連奶奶身邊的婆子們,他都覺得比別處的更溫柔可親些。想到擎蒼院裡還有個劉嬤嬤的侄孫,蒼衣和蒼翠也是前年方氏賜下來的,他心裡就是一陣煩悶。有種無處容身的感覺。

    「起來吧,別著涼了。」現在還是冬天,水很容易涼。顧卿把手在水裡攪了攪,確實已經不太熱了,再一看李小胖一臉委屈的樣子,不知為何心中一氣,啪嗒一巴掌拍在他水中的屁股上。

    『你委屈個毛啊!阿姨我年方二十六就晉身成奶奶,天天帶你這個孫賊都沒委屈成你這個樣子!我還背井離鄉,舉目無親呢!你好歹還有舅舅舅媽護著!』

    「別做這小女兒狀!你都是十二歲的大孩子了!奶奶心裡你自然是第一位的,可是你要再這麼混賬下去,就難保不會排第二排第三了!以後若是搬出去了,每天早晨繞府裡跑一圈,跑到奶奶院子裡來請安,你以為搬出去就不用種菜養鴨了?想得美!」

    「奶奶,你說罰我寫字的!」

    「這不是罰,奶奶這是關心你。看你這身肥肉就有氣!」顧卿揪了下李小胖的肥臉,「你給我快點減肥,怎麼也要能看才行!趁我現在還管的到你,我就得管!」

    「奶奶,求您老別管我成嘛!我不要跑圈啊!」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2:59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1 12:50 PM 編輯

第32章 顧卿買孩子

    兵荒馬亂的過年直忙到正月十五過後,雖國公府還是有絡繹不絕的拜帖,不過那都已經和躲進了持雲院裡的顧卿無關。

    這次忙年,別說方氏差點累的大病一場,就是邱老太君院子裡的人都被抽調了一空。邱老太君帶著兩個孫子居然親自置辦起過年的事兒,這在很多富貴人家裡都是想像不到的。

    所以顧卿擺起了婆婆款兒,把方氏叫到了持雲院來,先是說自己過年累著了,實在沒有精力再帶著李銳下田種地,也沒精力照顧他衣食起居,要方氏派人收拾擎蒼院,把李銳重新移回西園的擎蒼院去。

    「娘,移回去倒是不費事,可是您這麼做,我怕會傷了銳兒的心。」自邱老太君得了宮裡的腰牌,方氏倒是不太樂意李銳住在老太太身邊了。她心裡雖然這樣想,嘴上卻不能這麼說。而且,老太太這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到時候李銳心裡一定不好過,和老太太生分也不是不可能。雖不知為何老太太被銳兒頂撞後突然親近起他來,但兒子每次休沐都被招去持雲院,看來還是自己的兒子更受寵些。也是,比起那個蠢笨如豬的李銳,自己的兒子實在是玉雪可愛,兩廂對比,老太太會喜歡自家的兒子一點也不奇怪。

    「銳兒那裡我已經說過了,你找人來搬就是。府裡上次夫子都請辭了,上次銳兒舅母來的時候我提了一次,你們這幾年都在府裡守孝,外面的事情畢竟不太清楚,能找的高明先生也有限,我托著銳兒的舅家幫他找先生了。」老太太輕描淡寫的話讓方氏心中大驚。

    「娘,這……這怕是不合適,倒顯得我們府裡虧待了銳兒,連個夫子都請不起似的!」方氏陪笑著,「現在老爺也重回朝堂了,回頭再給銳哥兒找個知識淵博的師傅不是難事。」

    淵博的師父?怕就怕找的都是太「淵博」的,只會掉書袋!

    「是府上的臉面重要,還是銳兒的前程重要?」顧卿板起臉。自小胖子和她轉告了他舅父的話,顧卿也想明白了。對付方氏這種人,對她客氣是沒有用的,也不必顧忌她的想法。她是婆婆,以勢壓人就是,就算是無理取鬧,旁人也就只能說說。她還怕人說?她又不是真的邱老太君!

    「話不是這麼說。娘,這銳兒的舅舅……」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就知道他們一家回來要壞事!

    「不要多說了!此事就這麼定了。」顧卿一揮手,「還是你要我親自進宮,求聖上賜兩個好師傅給孩子們?」

    方氏臉色大變,連忙在顧卿腳下給跪下了下來。「娘,你息怒,此事是家事,千萬不能勞動聖上、皇后娘娘給咱家腰牌,那是信任咱們府上審時度勢,一直很守本分,若娘你老是為了一些小事進宮,恩寵倒成了災禍!」

    「那你就派人去把擎蒼院好好拾掇拾掇,若是銳兒舅家送了人來,你和茂兒一定要擺酒好好款待人家,束脩比照以前夫子的兩倍。人就安排在擎蒼院西廂的微霜堂授課居住,那裡是昔年蒙兒招呼好友的地方,正合適。」

    原來老太太早就想好了。

    「……媳婦都聽娘的。」

    方氏縱是有千種不甘萬般不願,老太太這麼斬釘截鐵死了心的要在外面請夫子,她也只能咬著牙應了。

    什麼搬回擎蒼院,她看是外男進後院不方便,老太太特地讓孫子回擎蒼院去讀書的。

    可恨!她四五年的謀劃,竟因老太太的一句話就破滅了!

    還有那銳兒,經過年終一事,府裡倒起了議論,說他頗有大老爺的手段。不過是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做了點芝麻大的小事,提的上什麼手段?無非是監管的時候性格暴烈的點,竟也讓下人們都嚇破了膽!

    好在擎蒼院裡還有她早些年撥過去的人手,劉嬤嬤的侄孫也還在擎蒼院等著隨侍主子。等日後院子裡進了人,再謀劃謀劃也不是難事。

    年後出孝開府,銳兒也可以隨意出去走動了,到時候再配幾個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的小廝伴當,把銳兒勾到那些下作地方去……

    「還有一事,想向婆婆請示。」方氏想了想,此事還是先和老太太通氣了為好,別老太太看擎蒼院人少,又找李銳舅家要人去。

    來了!顧卿不禁感歎李銳大舅的足智多謀,他料定自己說了前番的話,這方氏肯定是要把擎蒼院裡的人給補上的。她一邊心中讚歎,一邊不動聲色的說:「還有何事?」

    「這忙年一過,倒越發顯得我們人手不夠來。年前銳兒那事,老爺一氣之下又攆了他的伴當和小廝們,就留了幾個丫頭,馬上先生再一進府,真是連個幹事兒的都找不到了。」方氏婉言道:「還是上次和婆婆說的事兒,這府裡人手要再進一些了。我們家的家生子少,少不得要找官牙和有信譽的私牙再添一些人。」

    顧卿就在等她這句話!「是我疏忽了,這個年過下來,倒是把你累的不輕。我看你臉都小了一圈。」顧卿的臉上全是痛惜的神色,「花嬤嬤,去把銳兒舅家送來的上等血燕燕窩和那老參拿來,讓我這好兒媳滋補滋補,我還等著她給我添孫子,可不能現在就把身體給虧了。」

    「府裡千頭萬緒都是你挑著,委實也是辛苦了些。」

    方氏心中害怕極了。她就擔心這老太太說出「我給你找兩個姐妹分擔分擔吧」這類的話。

    好在老太太只是瞇了瞇眼,接著安慰道:「這麼多年來你管家管的很好,我都記在心裡。這次進下人的事,你就看著辦吧。只是有一點,挑人時那些近身伺候的,務必讓我先看過,若是不合我眼緣的,過於油滑或木訥的,我是不會要人入府的。我們家裡的家生子少,這些人說不得就是以後家生子的老子娘,還是要慎重。再者,你幫手多了,才有精力去生孩子。」

    「娘不必說,媳婦也是知道的。到時候人進了府,讓娘你先挑。您要覺得不好的,只管讓牙子再領回去就是。」方氏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也開始慶幸自己是嫁給了李茂。府裡老太太雖然沒什麼見識,話也糙的很,但還是一心為著兒女的,也不攬權。即使府上人口凋零至此,除了上次略微嚇唬嚇唬了她,也沒有什麼真的刺激她的事情。也不枉她勞累了這麼多年,伺候老爺婆婆盡心盡力,不敢有一些差錯。想到這裡,方氏忙不迭地連連謝過老太太的「仁厚」,又許諾這幾年一定努力給老太太添幾個孫兒,讓老太太只管享福就好。

    走出持雲院,方氏開始把「造人計劃」提上頭等大事了。她和老爺還年輕,感情也挺好,若平日裡努力些,孩子總是會有的。

    上次是哪個家的太太說城外楊橋山有家送子娘娘廟很靈驗?還有劉嬤嬤上次說的那副方劑,可以考慮讓胡大夫看看,如是有用,就要調理起來了。

    又過了幾日,方氏來回話擎蒼院收拾清了,可以搬了。

    李銳搬走那天,李銘剛好回府休沐。顧卿把兩個孫子都叫在一起,讓他們在一起抓了次鴨子,釣了次魚。

    「銘兒不經常在府裡,每次回來要記得要多在你兄長那裡走動走動。你們這一輩兒就你們二人,奶奶也不想說些什麼『兄友弟恭』的虛話,但老話說的好,『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你二人感情好,日後出去也好相互有個照應。」

    「奶奶放心,孫兒一定和兄長好好相處。」只要他不欺負我,哼。

    「我一定會待弟弟好的。」只要他別老是對著您撒嬌打小報告。

    看見兩個孩子這麼乖巧,顧卿欣慰地笑了。

    李銳搬去擎蒼院的日子和在北園裡沒有什麼區別。大舅的夫子要到二月二以後才會來,所以李銳每天還是到顧卿的北園種菜養鴨。顧卿給他在雕弓樓裡安了個沙袋,每天叫他習完字後再打打沙袋,也算是一種鍛煉。

    二月二那天,李銳的大舅張寧親自帶著兩個先生和兩個武師上了門。

    李茂一看,有一位竟是原翰林院致仕回鄉的翰林,荊南大族出身的「齊明輝」,此人文采了得,但為人也是出了名的散漫;另外一位叫「杜進」的,他也略有印象,彷彿是某一年的三甲。

    這下就是連李茂也不敢怠慢,連忙叫來李銳行拜師禮,規規矩矩的在聖人面前磕了頭,敬了茶。又每人派了一個一等丫頭,兩個二等丫頭伺候著,小廝書僮各兩人,把他們當半個主子對待。

    這可不是什麼寒門請來的「才子」或宿老!李家自己就出身荊南,荊州的大族「李齊江劉」,「李」和「齊」就在南方。李家人多,自家老公爺當年連分支都算不上,拉出去也有好幾百口壯丁。齊家卻是一等一的人才濟濟,只是人口單薄。

    薄待了這位「齊先生」,怕是老家的老人們都要上門來敲他脊樑骨的!

    兩位武師倒看不出有什麼不凡,只是走起路的步態和其他人不太一樣,和老公爺留下來的那幾位家將看起來相似,怕也是上過沙場的。

    李茂把兩位武師安置著和李府那些老家將們住一起,也算是客卿的身份,有丫頭和小廝伺候著。只是這兩個武師好像確實是一身武人的習氣,到了信國公府沒兩天就開始和院子裡的老將們切磋,倒惹得許多小廝和丫頭每天偷偷在角門裡扒著看。

    府裡來了新師傅,李小胖也有好多天沒時間來持雲院找顧卿,顧卿一下子少了個事做,不免冷清的很,每天就帶著丫鬟們琢磨著要弄點東西打發時間,有這些下人們逢迎著,顧卿總算是調整了過來。

    到了二月二十八那天,方氏果真讓牙婆子們把第一批的小姑娘小男孩給帶進了府。

    這時候府裡粗使下人倒是不用再找,缺的倒是聰明伶俐,或者會識字算數的小孩子。這些下人年紀不能太小或太大,太大有了性格,不好管教,太小一時不得用。只有那七八歲到十一二歲間的最好,慢慢調教幾年,就可派上用場。

    方氏找人要求高,所以正月裡就去要了人,挑到二月底人才送來。

    世道越昌平,家生子就越顯得其重要。現在又不似往前十幾年那樣又是兵禍又是天災,到處都是賣兒賣女的。這些年老天有眼,風調雨順,老皇帝和當今聖上都是輕徭薄賦,又在每鄉里都提供種子和農具。戰亂過後,到處都是可以開墾的土地,人卻不夠,只要不懶不病,無論如何都有口飯吃,決計餓不死,賣兒鬻女的人也少了許多。

    官牙裡的人口,大都是犯官家罰沒之人,或是失了雙親自賣自身的,也有家人苛刻被賣掉的。也不知張寧到底多大的本事,竟然能塞了人進去,還一定能讓牙婆子們給領進來。怕是年前得到趙氏的來信,早就開始準備著了。

    顧卿到了這裡,對於被人服侍這點,一點也沒有她想像的那麼難以適從。人類真的是天生就有奴役性,她被人伺候多了,從最早接一杯茶都忍不住想要說聲「謝謝」,到現在毫無心理負擔的就讓別人給她敲敲背什麼的,轉變得極為自然。

    她想得很開,到一個地方得守一個地方的規矩。她又不是穿到小姑娘身上,難不成還要來「姐姐妹妹」那一套?她這具身體年紀大,行動不便,她家又富貴,她付工錢,別人做活兒,她又不虐待苛刻人家,若是哪個婆子丫頭想要回家,她也是肯定同意的,還會再送人家一筆錢。

    所以對於自己現在被伺候的比豬還要懶,她除了有些心虛,倒並不愧疚。

    可是現在一溜排的半大小孩子被拉到她的面前,各個兒都帶著期許的眼神看著她的時候,她就莫名其妙的有了深深的犯罪感。

    買賣人口!奴役童工!

    真的都是半大孩子啊!有的只有小學一年級的樣子,長得也挺可愛,怎麼就捨得給賣了?

    「這頭髮是怎麼回事?」好晃眼!好大的一排燈泡!

    這麼一大群孩子全部頭髮都剃的光光的是鬧怎樣?難道是要送進公府來出家嗎?

    男孩子和女孩站成兩隊,露著頭皮,穿著一樣的衣服。乍一看像是走錯了進了集中營或者勞改隊,再一看都是小孩,表情也並不悲苦或怨懟。

    顧卿翻看了老太太的記憶,卻發現沒有什麼以前挑人的印象。這些事情向來是她的老公兒子做好了,把人調教完了直接送到她院子裡的。香雲等四個丫頭以及孫嬤嬤等人都是這麼來的。就是花嬤嬤也是老國公給的。

    唔,邱老太君真是享福的命。

    「回太夫人話。這些孩子都是好的,只是為了防止他們頭上有虱子或者跳蚤,凡是要入府被挑選的,頭髮都是要剃掉的,也仔細的洗了澡,塗了香膏,保證不會污了主子的眼,熏了主子們的鼻。」

    這回話的牙婆是官牙,也就是在官府裡登記造冊,接受官宦人家挑人委託的牙婆,最是正規不過。這老婆子出入達官貴人的府裡慣了,行事倒是大大方方的,雖做的是賣人的生意,卻讓人不討厭。

    「若府裡要留用,過個幾年,頭髮也就留回來了。」

    「男孩子還好,怎麼把小姑娘的頭也給剃了?」

    「太夫人,只要是進府的,都是要剃的。若是不喜歡,到時候叫她們用頭巾包起來也就是了。這些孩子都在署裡造了冊,也已經檢查過了,都是健健康康,略識過字的好孩子。」牙婆子有些不以為然。這國公府的老太太居然連官牙進出人口要剃髮檢查都不知道,真是不操心的好命。

    本來就是女孩子家頭髮上容易生虱子,男孩子頭髮沒有女孩子濃密,有虱子也好捉的。

    顧卿聽了牙婆子解釋,再聽花嬤嬤說無論是家生子還是外來的,還在調教的時候都是要把頭髮剃掉,細細檢查身體的,於是點了點頭,不再多言。

    雖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穿來的,而且讓自己進了一個老太婆身體裡,但她還是要感謝上天,沒讓她穿到哪個丫頭婆子身上,每天跪來跪去沒有自尊不說,真要生災害病,哪怕是生個虱子,怕是都頭疼的緊。

    一想到自己光著頭,拎個小包袱,可憐巴巴求人家買了自己去伺候,她就打了個哆嗦。

    這麼一想,顧卿就把面容放的更和顏悅色些。邱老太君的長相並不是圓臉慈祥老太太的那種,平時不笑的時候很嚴肅。她現在笑瞇瞇的,那些小孩子們臉上的緊張總算也淡了不少。

    雖然李銳舅舅家送了信,細細的說了這些派過來給李銳得用的孩子有哪些特徵,可是一排衣服一樣的光頭站在顧卿面前讓她找,她還是有點眼暈。更別說邱老太君有點老花了。

    「都近前來,一個個看吧。」

    孩子們一個個走到顧卿面前被相看,顧卿點著人,看看這個的眼睛,看看那個的表情。

    唔,這個小男孩雙耳微微有些招風耳,耳上有痣,應該是舅老爺安排的人。

    「你多大了?叫什麼?」

    「回太夫人,小的叫王大田,今年十一了。」

    顧卿點了點頭,沒錯,就是他。「這個留下吧,看起來機靈。」

    這麼簡單?

    一旁的孩子也好奇地看著王大田,但就差沒看破了眼睛,也沒看出來這個王大田哪裡看起來聰明。難道耳朵上有痣就是聰明?好恨爹娘沒給耳朵上生個痣啊!

    瓜子臉,杏眼,年紀稍大卻沒有耳洞。這丫頭也是。

    「你叫什麼?多大了?有些什麼長處?」

    「回太夫人,奴婢叫春丫,今年十歲。略識得幾個字,家父以前是賬房先生,奴婢會打算盤,也會一些簡單的賬目。」

    喲,李小胖的未來管賬丫頭送來了。就是她了!

    「是個好的。也留下吧。」

    顧卿也不知道這批人裡哪些是方氏安排的耳目,按理說她不可能不插手人進來,再加之旁邊還有錦繡院過來等著消息的劉嬤嬤,所以她挑人的時候就格外謹慎,生怕暴露了親家的安排,惹得方氏生疑。

    從這批孩子裡挑人,顧卿就真的只憑心情,看著眼緣來。除了明顯是信裡提過的那些人,剩下的人挑起來都是天馬行空。

    一旁的牙婆子也是心中嘖嘖稱奇,從未見過哪個府裡主子是這麼挑人的。這邱老太君一不看長相,二不問所長,只讓每個人在她面前給她看幾眼,隨便問兩句就定下了。難不成真有火眼金睛?

    有好幾個丫頭長得一眼看去就是個美人胚子,這都是聽說信國公府裡有兩個十歲左右的嫡孫,牙婆特特留下來帶過來的,長得水靈靈的不說,儀態談吐都是調教過的,老太太卻彷彿眼瞎了一樣直接給跳了過去,看都不看一眼。

    得,這最貴的幾個,怕是賣不掉了。只盼著挑剩下的,回頭國公夫人能看上眼才好。

    牙婆子哪裡知道顧卿在現代看各種小童星看多了,對那種看起來很俊秀的小丫頭倒是沒什麼驚艷,況且也想不到什麼通房丫頭上。而且她下意識的覺得,漂亮的說不定就是方氏安排好了讓她選的,所以她就不怎麼把重心放在她們身上。

    顧卿看人看眼睛,眼神閃爍或者期待心強的,她都不喜歡,看著她害怕的直哆嗦的,她也不想要。她挑的大部分是一些情緒平靜,看起來比較忠厚大方的。有些問過後會畫畫或者針線的,顧卿也留了下來。

    好在李銳的舅舅安排了幾個長得漂亮的丫頭進來,不然等這牙婆子帶著挑剩下的回去,邱老太君怕真是要留下個「老眼昏花」的名聲。饒是這樣,這些牙婆子也決定下次要再來,就只管帶一些長相平庸,但是能幹或有特長的。沒看見連會劈柴的都留下了嗎?

    這信國公府可真省!

    這一挑選就用了一個下午,百來個孩子裡顧卿挑了二十多個,有四個男孩子是給李銳當小廝書僮的,六個丫頭是給李銳當使喚丫頭的。這十個孩子是李銳舅舅安排好的。

    還有十來個孩子,顧卿讓花嬤嬤安排了。剩下的一大票孩子帶著失望的神情,準備給牙婆子帶回去。公府裡挑剩下的,相等的人家也不會挑,只能往在下面的人家裡推送。

    真是可惜了。

    一群光頭孩子像來時那樣安靜的往外走,突然有一個小子脫了隊,在離顧卿幾步的地方「咯登」一下跪了下來,又砰砰砰的磕了十幾個響頭,直把頭磕的鮮血直流。

    顧卿被這磕頭磕的血肉模糊的情形嚇得一驚,差點沒把隱疾給弄發了。

    「還不快扶起來!有話好好說,別磕了,別磕了,小心傷了自己!」

    腦震盪還好,要是有了其他損傷,那可是一輩子的缺憾!

    牙婆子臉色難看,走上去就給了那個小男孩一巴掌,虎著臉把他從地上拉起了就拖著走。

    官牙不比私牙,幾年也要考核一次的。規矩壞了,出了紕漏,這輩子也不必當官牙了!

    「求太夫人開恩收了小的!砍柴也好,倒夜香也行,做什麼都成!小的父親重病,家中還有兩個幼弟,家中等著錢救命,實在是養不了我了。賣到公府裡還能賣上幾十兩,被退回去就只能把自個兒賤賣了!」這年紀稍大的小孩被牙婆子打了一巴掌,依舊梗著脖子繼續喊著,「求太夫人恩德,留下小子!」

    顧卿確實心軟了,而且看到這小孩命這麼慘,有些心疼。只是人家等著錢救命,給了人錢買下來了總感覺有些趁火打劫的意思,顧卿想了想,還是沒有準備留下他,但是卻讓牙婆子放開了他。

    顧卿把那小孩叫上來,掏出帕子給他把頭上擦乾淨。

    「是個好孩子。只是你父親病重,你弟弟年幼,你身為長兄,更要撐起家業才行,怎麼能賣身呢?」顧卿問那婆子,「他賣身賣了多少銀子?」

    「賣了二十兩。說好了賣了好人家,多出來的錢給他一半。他識不少字,還會一些算數,上手就能用,要不,太夫人您……」牙婆子見顧卿有意,也有心幫這孩子一把。這孩子在這批人裡算是上等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沒被挑走。

    顧卿讓花嬤嬤把過年時候發剩下的金銀錁子拿過來,抓了好幾個給他。金錁子一兩一個,現在金銀兌換是一兌十六,這三個金錁子就有四十幾兩了,更別說還有幾個散的銀錁子。

    「這裡大概有五十多兩,也夠用了,拿二十兩贖了自己,然後回家去吧。也不必想著報答,你以後要成了才,多幫幫別人就是了。」顧卿摸摸小男孩的頭。

    小男孩一臉感激,卻無論如何不肯白收這銀子。

    可是無論這孩子如何咬定要賣身報答府裡,不肯白收這便宜,顧卿都不願意收用他。她覺得這孩子談吐不俗,又有責任心,應該可以養成一個能頂門立柱的人。可是要當下人,從他冒冒失失跳出來看,留下來要麼把這倔強性子給磨掉了,要麼就不聽話被打死也不一定。

    那牙婆子帶著這群孩子走的時候,顧卿心裡還有些不是滋味。

    這些孩子說不定各個都可憐,但自己卻不能全留下來。就算全買下了,這天下的人難道她全買得?剛才她不想留的那些企圖心重的孩子,說不定裡面也有這樣不得不賣掉自己的人在?

    今晚她怕是要合不上眼了。

    那個得了金錁子的孩子被人無限羨慕,就連牙婆都誇他好運氣。那個被羨慕的少年卻內心在咆哮不已。

    ——媽蛋!千方百計才混進來,這劇本怎麼完全不按主子設想的演啊啊啊!說好的國公府缺人一定會留用他這樣識文斷字的呢?說好的老太君面冷心善,磕完頭說的可憐點一定會留下他在府裡的呢!

    都是騙人的啊!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1:10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1 12:52 PM 編輯


第33章 兩位先生


  新來的兩個先生都很怪。李小胖深深的覺得自己被大舅給坑了。

    先說齊先生。這位先生在「微霜堂」挑了半天房子,最後每一間都搖頭不滿意。微霜堂雖然不大,但大小房間也有十幾間,早年是他父親接待好友的客房,每一間都裝飾的頗有文人雅士的風範,環境又好。

    這微霜堂屋外就是成片的細竹,夜風呼嘯,可聽見風吹竹林的清響。冬季霜凝結與竹,竹子收縮,有時候還能聽見微語一般的聲音,謂之為「霜語」,是府裡一處得意的景致。

    連這樣的房間他都不滿意,莫非要住主房不成?

    這先生姓齊名耀,字明輝,明輝先生的名聲在士林裡雖然大,可是李小胖卻是一點不知的。但奶奶和叔父都吩咐了不可怠慢先生,叔父更是千叮嚀萬囑咐這「齊明輝」是個名士,學問和人品都是一等一的,一定要好好上進,所以李小胖雖然一肚子火,但是還是僵著臉陪著齊先生逛完了西園。

    最後這先生游到北廊,一指我坐軒,——「就這了!」

    李小胖扭過頭,朝著無人的地方露出了「這師傅是神經病吧一定是神經病吧?」的表情。

    「我坐軒」是半架空在水上的樓閣,外面繞著半圈遊廊。兩面是可以打開的大窗,一面是直接伸到水上的軒台,一面是連接遊廊的入口。「我坐軒」是西園裡風景最好的地方,環境倒是不錯。

    問題是,這「我坐軒」是個觀景的小型軒館,只偶做書房用用,李蒙經常在這裡畫畫或者賞月,並不是做常用的屋子的使用的。更何況這裡一無床,二無洗漱的地方,這先生說這裡「頗有一番意趣」,然後選了它做住處,住倒是可以,您往哪睡啊?

    李銳乾巴巴地說明了這「我坐軒」的特殊地位,企圖能用故去先父的名義讓這位師傅忌諱一二,換個地方。

    結果,這齊先生聽了李銳的話,雙眼一亮,反倒找個軒台一臥,大歎道:「原來是葛生兄的愜意之處,無怪乎一股風流之氣迎面撲來!我與葛生兄雖未相見,但神交已久,此處正是再好不過的住處!沒有床?無妨無妨。且看我以窗代床,以清風明月為被,豈不快哉?」

    快哉你妹啊!哪裡有什麼風流之氣啊!只有水上迎面撲來的水汽好不好?你和我爹都沒有見過,神交已久個妹啊!睡窗台上傳出去他家要被罵死的好嗎?「驚見一先生夜晚凍死窗台」的消息傳出去很好聽嗎?現在是二月裡,二月裡啊!!!

    李小胖已經無力吐槽了。

    「師父,你可以考慮考慮其他地方。誰坐軒雖然敞亮,可是西園裡敞亮的地方還有好幾處。鴛鴦館也不錯,還可以看到水裡的鴛鴦戲水,頗有一番意趣……」李小胖覺得自己的口才在遇見這位先生以後得到了長足的進步。

    「不去。我又不是小姑娘,看甚麼水鴨子!」齊明輝一震大袖,直接在「我坐軒」裡繞了一圈,四處欣賞了起來,待看到李蒙手書的那扇「與誰同坐?清風,明月,我」的屏風,不由得正正衣冠,恭恭敬敬地對著屏風深揖到地

    「世人盛譽葛生兄『良才美士』,愚弟晚生了幾年,未見兄之風采。此書字勢雄逸,如龍跳天門,虎臥鳳闕,當見葛生兄氣魄。見字如見人,愚弟拜服。從此常住此軒,還望葛生兄晚來入夢。我二人小酌一番,與我同坐,共享清風明月,亦是一番佳話。」

    居然邀請自己故去的父親入夢!這個師父真是,真是……

    百感交集的李小胖突然對這個神經病一般的師父生起了好感。

    那齊明輝拜完屏風,立刻貼上去以手撫屏,細細勾勒那些字的筆畫和轉承,李小胖見再勸是無用了,只得默默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轉身出去,吩咐那些調配來伺候齊先生的丫鬟小廝,一是去微霜堂把寢具和其他用品取來,以免齊先生晚上睡窗台真的被凍死。二是去尋府裡工作堂的工匠,看看能不能給軒台加個簾蔓或者其他設置什麼的,擋風遮雨,免得一下雨,被子和枕頭全濕透了。現在還有風,吹出個頭風來也是麻煩。還有諸如洗漱,用飯,值夜,各種問題不勝枚舉。

    『我要收回好感!我這是找個祖宗師父來了!』

    坐在雕弓樓書房裡的顧卿被李小胖的表情逗得樂不可支,這新來教書的夫子確實有趣的很,而且有種魏晉之風。看樣子小胖的舅家知道李小胖弟子薄,找個怪師父來劍走偏鋒,另闢蹊徑來了。

    真是超期待李小胖能被教成什麼樣啊!

    李銳見奶奶被李先生的事情逗得十分開心,心裡也是一陣喜悅。

    自師父來了以後,他不像是西園的主人,倒像是兩個師父的老媽子,事事都要關心,連每天過來的請安都漏了好幾天。本來今日裡來持雲院之前,李銳還擔心奶奶怪罪,結果顧卿開口就問這幾日他有沒有累到,把他感動的淚流滿面,這麼多天被兩位師父折磨的苦水一下子就朝奶奶吐了出來。

    看奶奶高興,李銳接著說起了另外一位先生。

    哎,權當是「綵衣娛親」吧!

    「另一位杜先生……」

    李銳舅家給外甥送進來的幕僚姓杜,叫杜進,字東昇,是開平四年的榜眼。這位師父進了翰林院後的第二年,就因母親去世而丁憂回鄉,守完孝已經年近四十。四十歲入翰林院,再蹉跎打磨幾年就輪到外放,外放完回京,年紀就可告老還鄉了,這杜進不願人生就此蹉跎,遂報病辭官,回了通州老家教書育人。

    李銳的舅舅張寧在通州任職時,愛慕他的才華,將他收為了幕僚,每日東昇先生照教他的書,只是在張寧有事的時候過府出謀劃策,也算賓主盡歡。

    這位東昇先生倒不如明輝先生那麼怪異,他是個長相很普通的四十多歲中年男人,和他的叔叔與大舅一樣頜下留著長鬚,看起來十分穩重。

    張寧當初對李銳說,此人值得信任,「事無不可對他言」。是示意讓自己外甥把他當做謀士或參贊用的。

    這東昇先生一見李銳,就搖頭不已。李銳以為他嫌棄自己的長相和身材,心中還暗暗自卑,結果他卻扶額大歎:「過高啊,過高!」

    「哈?」

    「我觀你的面相,天庭高廣飽滿,鼻正四顧,五嶽朝拱,本是極好的長相,只是你如今名不正言不順,襲不得爵位,這個長相反而不宜。當今聖上乃是英主,決不可能讓公府兩處開花,坐看勢大。你若得意,公府必失意,你若失意,公府卻無損失,所以我只得長歎一聲。你這命相過高,反而不美。」

    李小胖聽得稀里糊塗的,先生是說自己命好?命太好了,所以不好了?

    這都是些什麼亂七八糟的啊!

    「再次,你雙目藏神,眸子黑白分明,此乃殺伐決斷,明辨是非之勢,本是男子極好的命格。可你額中髮際上有道三稜髻,此髻若在女人身上,曰『美人尖』,在男人身上,謂之『風流眼』。閨閣女兒多情,尚可博得夫君歡心,成就一番美事;可殺伐決斷的男人多情,多半英雄難過美人關。」

    「虞姬虞姬奈~若~何~呀啊啊啊啊啊啊啊!」這杜進居然唱起了戲文?!

    這東昇師父神神叨叨的看了一下午李銳的命相,最後得出的結論是「唔,此子可扶,當扶!」,然後就叫他回去了,明日再來。

    原想抓著這謀士談談人生,談談未來的李銳,就帶著一腦子的「天圓地方,五嶽朝拱」什麼的回了自己的房間。

    『我長得這麼英俊瀟灑嗎?』小小少年按捺不住心中的歡喜,命丫頭拿來了剛磨好的銅鏡,喜滋滋地照了起來。

    摔!他的五官都已經和臉上的肉肉們連成了一片,連他自己都看不出五官哪裡凸出來了,請問這五嶽是朝哪裡拱的啊?你是說他的肉頭鼻子嗎?

    圓頭鼻子這也叫鼻正四顧?欺負他不知道方圓嗎?

    這哪裡是找了個謀士回來,整一個算命先生!難道以後他去問策,這先生還要拿個龜甲出來卜一卜,或者告訴他「為師今夜夜觀天象,得知明日……」

    李小胖森森地覺得自己已經沒有了未來。

    顧卿看著李銳那擠成餅狀的臉龐,忍不住一陣大笑,直接俯倒在羅漢床的小几上。額頭寬?是額頭寬啊,你見過哪個胖子額頭窄的?窄了才是悲劇,成栗子了好嗎?

    舉個栗子?噗!

    「原來你那個尖尖叫風流眼啊?噗!我還一直覺得你的額頭像白娘子,原來是風流眼。哈哈哈哈,五嶽朝拱,拱……呃?……」顧卿一僵。

    樂極生悲了。

    「銳兒,你出去一下,奶奶笑得抻了筋,要花嬤嬤給我揉揉……」

    李銳一臉緊張的上前幾步,「奶奶要緊嗎?要不孫兒給你揉揉吧!」

    「別過來!」顧卿一肚子草泥馬奔過。千萬別過來啊!她怕有味兒!「奶奶這是老毛病了,得更衣貼身揉,你在這裡不妥,去外面餵餵魚吧。奶奶沒事,花嬤嬤經驗豐富,等餵完了魚,奶奶就好了,啊?」

    李銳將信將疑的看著花嬤嬤,沒聽說花嬤嬤有這門手藝啊?但祖母要去掉大衣裳按摩,孫子留在這裡確實不合適,所以李銳微微朝花嬤嬤躬了躬身,說了句「有勞花嬤嬤了」,就規規矩矩的退出了雕弓樓的書房,出了房門。

    出了門的李銳迎風流淚。

    奶奶啊!現在是冬天,魚都沉底了,怎麼餵啊?

    上次在我坐軒,這次在雕弓樓,顧卿深深的覺得自己和有水的地方犯沖。

    香雲去持雲院取了全套衣裳,拿了手持香爐和新的羅漢床陳設,帶著幾個丫頭匆匆忙忙回了雕弓樓。老太太還貼著濕衣服呢!能不跑快點嗎?

    待伺候老太君清洗,換過衣裙,熏了熏香,撤了羅漢床上的全套佈置重新換上,李銳已經在外面喝了一個時辰的風了。

    李銳進來,顧卿一看小胖子凍得烏青的小臉,連忙心疼地把他拉到暖盆邊坐下,又往他懷裡塞了個手爐。

    「怎麼不在隔壁屋裡等啊!天冷你就避避風啊!」

    『奶奶,是您讓孫子餵魚的啊!我拿著餌食餵了一個時辰,敢情您老是隨口一說的?』乖孩子李銳石化了。

    顧卿經過剛才的事兒,是不敢再大聲笑了,可李小胖兩位師父才說了一半,就跟一個評書,到了最好的時候來了個「且聽下回分解」,實在心癢難耐,便催著他說:「第二天你去找東昇先生又如何了?還是拉著你看相?」

    李銳做出一副仇大苦深的表情,老氣橫秋皺了皺眉,微歎說:「此事一言難盡,奶奶您聽我細細道來……」

    第二日,李銳起了個早,做完了奶奶規定他每天清晨必做的半個時辰的沙包和跳繩,用完早飯,這才更衣去了東昇先生的房裡。

    等到了微霜堂,兩位先生早已等候多時了,正在對弈。

    李銳對琴棋是一竅不通的,書還算尚可,但畫嘛……和奶奶一起畫過風箏算不算?

    總之,李銳在一旁呆著,看著兩個師父下棋,等得十分無聊。

    這一盤棋下了大約兩三刻鐘才下完,李銳為了表現自己尊師重道,沒敢坐下,活活「被罰站」罰了兩三刻鐘的時間。虧他被自己奶奶調教了這麼久,若是像以前那般體虛,這麼一站肯定是倒下了,不知兩位師父到時候怎麼辦。

    想到這裡,站得已經腿有些發麻的李小胖不禁起了惡作劇的心思。但凡少年,都有些自我中心,總著「天上地下我最大」,這兩個師父明顯知道他來了,卻裝作下棋入神,完全不知的樣子,讓李銳一肚子鬼火。

    他覺得若是自己裝暈,兩位師父一定急的滿頭大汗,滿心內疚。這兩先生端著自己家的飯碗,怎麼也要顧及下府上大人的看法,要是更甚點,說不定還要向他道歉。

    哼,看他們下次還敢也不敢晾著他!

    這麼一想,李銳的身子左右搖了搖,「崩咚」一聲倒了下去。

    呃啊……地磚真硬!失策,該換個軟點的地方倒的!

    ……一炷香時間過去了。

    ……兩柱香時間過去了。

    兩位師父還在下棋。

    若不是來院裡斟茶的童子看到了睡在院中的李銳,還不知道這位少爺要尷尬的躺到什麼時候。院子裡一番兵荒馬亂,拿被子的拿被子,拿手爐的拿手爐,直忙亂了許久,李銳換了一身雲狐皮的大裘,抱著暖爐暖了半天,才算是緩了過來。

    兩個師父倒是沒下棋了,只是笑吟吟地看著他。

    「這第一課,就是要你戒驕戒躁。」

    李小胖鬧了個大紅臉。

    東昇先生捻著鬍鬚說:「苦肉計這種東西,一向只對重視你的人才有用。你尚未弄清我們的性格,就貿然使了『苦肉計』,若我二人真對你有壞心,你現在已經凍出毛病來了。」

    「若童子不來,兩位師父真的要讓我一直躺在那裡嗎?」李銳心有餘悸地看著地下。

    「唔,也許會,也許不會,誰知道呢?」明輝師父模稜兩可的望天。

    ……這也太不負責了。

    「日後你若再想毀傷自身,便想想今日躺在地上的難堪。想要通過傷害自己獲得別人的注意,向來是令仇人快,親人哭。你過去被嬌寵過度,養下了一堆的毛病。所謂『慣子如殺子』,大丈夫行走世上,誰也不能保證日後不經歷委屈,遭受挫折磨難。即使龍座之上的那位,也還有給世家低頭的時候……」

    「明輝兄,慎言!」杜進一驚,這齊明輝又開始狂言了。

    「他是世家子,這種事情遲早是要知道的。信公府再過兩代,未嘗不會是另一個世族,他想要成才,難不成還要閉著眼睛,塞著耳朵自欺欺人嗎?」齊明輝搖著頭道。

    「我要說的是,別人不會如同你的叔父嬸母這樣慣著你,你若習慣了所有人都向你讓步,那別人不讓步時,你該怎麼辦呢?若別人假裝讓步,實際上包藏禍心,等你下套,又該如何?」

    「像今日這樣裝可憐,博取別人的同情?還是搖尾乞憐,低三下四的求人讓開?」

    李銳年紀雖小,卻並不笨。他知道府裡兩位先生已經看出了他現在最大的危險,正在用另外一種方法教導他。於是李銳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弟子禮。「還請師父們教我。」

    杜東昇扶起了弟子,收服了李銳,他心中總算放下了一塊大石。他願意背井離鄉,來信國公府教導一個孩子,除了昔年曾經領受過他父親的大恩,更多的是出於對這個江山社稷的擔憂。

    天下承平才剛剛十年,卻已經略微有了些將亂的景象。

    老皇帝當年和兩位老國公君臣相得,手握兵權的李老國公果斷交出兵權,出身世家的張老國公勸說世族們還耕與民,放出了災年那些歸入豪門求護庇的佃戶回鄉耕種,這大楚才能休養生息,漸漸重建家園。

    可如今世族漸大,李老國公去世,晉老國公也以報病在床三四年,久不上朝,隨時都有可能駕鶴西去。後宮太后與皇后皆出於晉州張氏,後宮大半女子也來自世族,當今皇帝登基十年,卻未立儲君,可見已對世族頗為忌憚。

    大楚根基淺薄,新的人才還未成長起來,注定了朝堂中世族還要再林立若干年,可世族出一個人才容易,寒門出一個人才卻是險阻重重,往往能到達朝堂之上的,十不存一。

    這時,信國公的位置就變得很微妙,李茂是孤臣,李老國公臨死前散盡了李蒙的謀士,讓李茂無才可用的安排,也是讓他只能當孤臣。李茂沒有李蒙的能力,必定壓不住這群謀士,到時候起了別的心思,反而是信國公府的大禍。只有他孤立無援,依靠著當今聖上,他才能繼續站穩。這老國公臨死一步棋,既向新帝表了忠,又讓當今聖上對信國公府不得不用,不得不重用。

    這信國公此時朝向哪邊,很可能就決定了未來十年世家與皇權的走勢。畢竟老國公的舊部皆在軍中,李茂雖不通兵事,可「李家軍」威望依舊。

    這時張寧來信,說起外甥的處境時,滿是對方氏的怨懟和對外甥的惋惜,請他出山,他卻看到了另一種可怕的可能。

    李銳是一面很好的旗幟,也是很好的棋子。若李茂一心為君,有聖上護庇,自然不會輕易被打倒,可若是他們內鬥呢?若世家和皇后扶植李銳,意圖謀劃爵位呢?

    齊明輝大抵也是為了這樣的理由。世族勢大,卻不是每個世族都想和當今聖上爭權,弄得如此尷尬的。若聖上徐徐圖之,世族大約還能再興盛一段時間,未嘗不能找到平衡的出路。可現在聖上春秋鼎盛,年富力強,此時再出事端,激得聖上出手,世族反彈之下,怕是要再起刀兵。

    和當今皇族、信國公同為荊州大族的「齊氏」,正是如今世家的「緩和派」。他們不主張將皇權逼到主弱臣強的地步,齊明輝屈尊來到信國公府教導一總角小兒,怕也並不光是看在張寧的面子上。

    只有李銳自己先能抵抗的住來自爵位的誘惑,才能不被旁人利用。可要有那樣的心胸和眼界,被蠢笨又一肚子其他心思的婦人方氏教養,一定是教養不出來的。

    若有人能走通李茂的路子,能陳清利害,使得這位信國公善待子侄,倒是大楚的大幸,可惜當世有此重量之人能有幾位?

    難不成靠那後院不識字的邱老太太?

    信國公府已危如累卵,又無人可用,可笑李茂昏聵不明,心胸狹窄,如今除了仰仗聖上,竟再無出路,好在他雖然才能平庸,陛下為了能用他,總還要細心教他,用心維護才成。李老國公臨死一步棋,原本可以讓闔府再立個幾十年,可若他泉下有靈,發現他這一心謀劃的幼子竟在暗謀親侄,引火燒身,不知有何感想。

    若李老國公還在,有老國公把舵,李茂一定不會走什麼昏招;若李蒙還在,與未來的新帝君臣攜手,這大楚朝堂也不會是這般模樣。李蒙之子當初會和翰林院掌院之女定親,怕就是老皇帝看著這翰林院裡磋磨著一群寒門報效無路的舉子,給兒子留下的人脈,以期來日另有大用。

    他們這些書生當年受著李蒙和掌院的庇護,原也想著將來一鳴驚人,勤於王事,結果李蒙先死,新皇讓步,他不願繼續蹉跎,這才離開翰林院。

    只可惜昔年那些意氣風發的天之驕子,如今也不知傲骨在否。

    李銳自然是不知道兩位師父這一大堆的故事的。

    他和奶奶說了兩個師父如何教他為人的第一課後,顧卿一臉佩服地點了點頭。

    「唔,你舅舅為你找的師父極好,你要珍惜。能教你學會書本上知識的先生好找,教你經緯之才的先生卻難得。你出身公府,並不需要科舉晉身,這話是對的,但有些東西,必須在讀完書後融會貫通,才能悟得。你這兩位師父願意將一輩子所悟的知識盡授與你,這才是你天大的福氣,至於長相命格什麼的,都是虛妄。」

    李銳口中稱是。

    「那個……」顧卿撓了撓下巴,「不知你那位東昇先生什麼時候有空,問問他能不能撥空給老身看看相?」

    李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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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李小胖砰的一聲暈倒。

    齊明輝:唔,這一步妙!我該如何拆解?

    杜東昇:他一定會這樣防禦,我應這般「暗度陳倉」……

    李銳:地上好冷,這兩個師父好狠的心……我錯了還不成嗎?

    童子:(石破天驚一聲)銳少爺,你怎麼了——

    杜,齊:糟糕!下入神沒注意!

    再一看李銳滿臉羞紅。哦!原來是苦肉計!

    杜,齊(做高士狀):趕緊找補!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1:16 AM


第34章 又做嫁衣

    「師父,我能出去了嗎?我我我我快不行了!」李銳整個身子套在一個大木桶裡,只有頭從洞裡露了出來,一腦門子的汗。

    這是李銳舅父請來的兩位武藝師父在看過李銳的情況後,為他量身定做的「減肥方法」之一。顧卿先開始聽李銳說他們給他蒸原始的「桑拿」,很害怕李銳長期被熏蒸會弄壞皮膚或者脫水,結果等她去看過後,卻發現這兩位師父老道的很,水裡放的都是些讓人皮膚舒緩清涼的藥物不說,每隔一刻鐘還讓李銳喝一點水。

    每天熏的時間也不長,也就幾刻鐘。

    「今天開始時間要延長!馬上你就要開始騎馬射箭了,我們可不是什麼會易筋伐髓的內家高手,只能讓你先把身上那肥肉減一減!」這師父叫王翔,擅長擒拿摔抱的功夫,他琢磨著信國公府估計也不是想練出個沙場猛將來,弄些防身的手段就夠了。

    「我內急!」

    「尿水裡!」

    「大的!」

    「拉水裡!」小兔崽子,熏之前讓上過廁所了,給老子來這一套!

    「師父,我,我,我中午就叫丫頭們收了你們的酒!」

    「哼哼……」王師傅猙獰著表情,「敢停了咱們的好酒,你蔣師父第一個收拾你!你想跑圈跑死嗎?」

    李銳結結實實的打了個哆嗦。

    嗚嗚嗚嗚,武師父比文師父嚇人多了!

    李銳覺得自己像是放在籠屜上蒸的饅頭,快要熟了。前天奶奶來,他還滿心以為奶奶會來救命的,結果奶奶來澡房看了兩回就滿意的回去了,臨走還囑咐兩位師父往水裡放了一些其他東西。

    奶奶啊!他又不是娘們,你讓師父放什麼干花瓣啊!傳出去了臉都沒有了好嗎?

    「阿嚏!」顧卿揉了揉鼻子。

    「太夫人,春寒料峭,您還是帶暖點比較好。」香雲將手中的裘皮斗篷給顧卿披上,「現在銳少爺可指望著您呢。」

    這一陣子天天跟在太夫人和花嬤嬤身邊,夫人打的什麼主意,她也隱約著知道了。一面心疼年幼失去雙親的銳少爺差點被人養殘了,一邊又擔心著太夫人的身體一天天惡化,她們這群丫頭又要落到孤苦無依的地步,作為一個十七八歲的丫頭,香雲心裡盛的事未免重了些。

    旁人不知道,她和煙雲是近身伺候的,自然再清楚不過了。太夫人經常走著好好的兩眼發暈,手抖的頻率也越來越多。前幾天非說一道菜忘了放鹽,她們幾個後來偷偷嘗了,那菜是甜口的,老太太竟沒有吃出味兒來!

    「我這不是著涼,怕是什麼人在念叨我,連耳根子都癢呢。」顧卿笑著披上斗篷,任煙雲丫頭給她頭上戴上昭君套。

    「走,去擎蒼院那邊瞧瞧。」

    「你是公府的公子爺,又不是以後要闖江湖的遊俠兒,用不著從扎馬步做起,你學的也不該是殺人術那套!」

    「咦?不是嗎?」虧他知道自己要學武,還讓那劉嬤嬤的侄孫給他在外面找了許多志怪小說呢,這幾天他腦子裡全是那種「十步殺一人」,或者「取爾首級如探囊取物」之類的場面,結果蔣師傅一來,直接和他說沒那種東西。

    「殺人術是真的要在人堆裡殺出來的!你一個勳貴公子,難不成要當屠夫去?你現在要學的是『御』和『射』!我們涼州那邊的小孩,各個都五歲能上馬,八歲能拉弓,你現在都十二歲了,弓都拉不開!」

    「以前沒人教得。」

    「你屋子裡那把弓我看了,是把好弓,你現在卻使不得。先從這個開始吧。」

    蔣師傅來的時候身後背了一把鐵弓,威風無比,李銳已經盯了許長時間了。

    莫非……

    蔣師傅在李銳期冀的眼神裡遞給他另一把弓。

    「……師父,戲弄弟子很好玩嗎?」

    這明明就是把小孩子的玩具弓好嗎?他四五歲的時候就不玩這個了!

    蔣師傅倒被他這個悲憤的眼神逗笑了。

    「以你現在的體格,拉開普通尺寸的弓,弓梢會被肚子擋住,然後被自己的弓弦傷到。好在我們現在先學正確的拉弓姿勢和弓箭的禮儀,小弓也無妨。君子的『射』和士兵的『射』是不同的,我們先從如何站立,如何行禮,如何拉弓開始學起。」

    李銳失望地「哦」了一聲。

    等顧卿到了李銳的擎蒼院,李銳已經滿臉淚水了。

    倒不是累哭了或者被師父訓哭了,李銳拉弓時老是手滑,弓弦撞到鼻子後出血或鼻酸是常有的事。鼻酸之下難免流淚,這是常人無法控制的,剛學弓箭之人,除非天賦異稟,滿臉涕淚再正常不過了。

    顧卿到了西園,既不讓人通報,也想不打擾師徒兩個授課。西園有個小校場,就在擎蒼院後面不遠處,如今給李銳練武倒是便宜。只是小校場長久不用,收拾起來花了好幾天。現在顧卿來看,各種兵器、草靶等設施倒是像模像樣的全了。只是不知到底是方氏來佈置的,還是李銳自己找人解決的。

    他現在已經在下人中建立了自己的威望,要個什麼東西,便宜的很。

    要說李銳這孩子,雖然身嬌體胖,卻遺傳了李老國公的某些特點——個子高力氣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營養太好,他愣是比同齡的孩子高出一個頭還多。這也是顧卿剛來時覺得李銳不可直視的原因之一。

    若小孩子白白胖胖,清秀可愛,就算胖點也還能接受。可這李銳,既高又胖,好在不黑,不然黑壯胖,料誰看了也要崩潰。

    正因為他力氣比常人要大,練弓箭時發力的技巧更要磋磨。蔣師傅一邊讚歎著李銳是個好苗子,可惜太胖,一邊打定主意回頭要和王師傅參謀參謀,盡快讓他瘦下來才好。

    這王師傅久在兵營調教新兵,什麼憊懶的傢伙沒見過?還不是沒多久都老實起來了?何況這公府小少爺倒不是太嬌氣,吃苦也就嘴上嘮叨嘮叨,沒真的撒潑耍賴不幹了,不然他們肯定撂挑子走人。

    「奶奶!」李銳眼尖的看見顧卿穿戴著厚重的毛皮衣服,站在校場的門口笑吟吟看著他,不由得欣喜的叫了起來,然後又扭頭可憐巴巴地看了蔣師傅一下。

    蔣師傅故意板起臉,但很快就破了功。「咦,也練了一個時辰了?你去歇息歇息吧。」

    「謝蔣師傅!」李銳丟下小弓,邁開步子就朝顧卿衝去。

    「慢點慢點,別撞到牆!」顧卿無語的看著李銳像個小火車頭一樣咚咚咚的跑了過來。自從上午習武,下午學文以來,李銳的精氣神明顯變了很多,人也瘦了一大圈。現在他自己知道克制了,大葷和甜膩的東西不吃,加上運動多,倒真有了點「五嶽朝拱」的雛形,至少,看的出來不醜。呃,就是也看不出來將來帥不帥就是了。

    「奶奶,你怎麼來了?」李銳親熱地貼了過來,一臉的鼻涕眼淚加汗水就往顧卿身邊擠,有些潔癖的顧卿看不過去,拿了帕子給這花貓擦了擦。

    李銳看了眼帕子,不好意思地傻笑了下。

    顧卿從荷包裡拿出兩個物什,遞給了李銳。「給,聽說你今天要射箭,奶奶給你準備了這個。」

    「這是?」李銳看著這個像是戒指一樣的東西。

    「你可以叫它扳指,大戒指,或者隨便怎麼叫。」顧卿聽說李銳要開始學騎馬和射箭以後,就開始讓內外準備起箭袋、騎服、韁繩等物,並親自再三檢查過,才送到西園去。

    其實這些東西,府裡早有準備,老國公以武立府,府裡怎麼可能沒有這些東西?所以方氏早早就送了過去。

    無奈顧卿從知道方氏這個人面善心惡開始,就對她各種防備。剛聽說方氏送了馬具等物過去時,顧卿倒是沒什麼想法。但挨不住多想。

    這裡的夜生活實在無聊,顧卿穿的邱老太君是個老太太,睡眠質量也不大好,晚上通常要睜著眼很晚才能睡著。

    那一天晚上她照常無聊的數羊,突然腦中電光一閃,就想到了過去看過的各種宅斗小說裡用的爛俗的那些情節。什麼「馬鞍下放針驚了馬」啊,什麼「騎服上熏了會讓馬興奮的香」啊,什麼「馬韁繩突然斷掉」啊,擔心的顧卿一晚上連覺都沒睡好,就怕李小胖摔的缺胳膊斷腿。

    第二天一早,她就親自去了趟西園,把方氏給的那些東西都給帶回了持雲院。

    她和花嬤嬤將那些騎具統統檢查了一遍,確實是沒有什麼問題。孫嬤嬤的丈夫是管著府裡車馬的,這馬上應該也沒有什麼問題。

    可顧卿還是不敢給李銳用那些東西,只好讓花嬤嬤開了私庫,把老公爺以前用的那套傢伙取出來。就為這個,李茂還過來勸過老母親,那意思是李銳新學騎馬射箭,用不了這麼好的東西,李老國公的東西都頗有紀念意義,還是繼續收著為好。

    顧卿對此表示出了「恩你說的都對,但這毫無意義」的態度,繼續我行我素。

    東西就是拿來用的!放在那裡生霉嗎?

    老國公的東西取了出來,韁繩馬鞍等物是有了,箭袋衣服針線房裡也在做,可是顧卿卻沒發現「扳指」的蹤跡。

    照理說騎馬射箭,這東西應該是有的。沒看見古裝戲裡,各個阿哥王公手上都帶著這個,射箭的時候一撥弦,姿勢帥呆了嗎?

    待詳細問過了伺候過李蒙的孫嬤嬤,顧卿才發現這個世界居然是沒有「扳指」的。

    這塊土地上的國家以農耕立國,也只有少數幾個地方產馬,大部分還是馱貨的馬。騎馬和馬上戰法都是武將世家或有錢人才能學的東西,所謂「窮學文富學武」就是如此。就算興起刀兵,也多是步卒為主,就是前朝胡人入侵中原,胡騎也大都是重甲騎槍兵,而非她那個時代元清那樣的游騎兵,所以並沒有發展出像「扳指」這樣的東西。

    時人射箭,若是專門的箭手,會在大拇指的指根那繞個布條,大部分人還是不用任何防護的。戒指這種東西通常和女性聯繫起來,誰也沒想過在手指上套這麼個娘娘腔的玩意兒。日以繼夜的練箭,那裡總會磨出厚繭,久了也就不在乎磨不磨破了。

    所以李銳眨巴著眼睛好奇地看著這個扳指的時候,顧卿還是有些自得的。燒玻璃造大炮的事兒姑娘不會做,做個扳指給便宜孫子用總還是沒問題的!她教著李銳如何把這個物什套在大拇指上,怎麼用來抵弦。

    「這個可以防止你磨傷皮膚,也可以防止急速回抽的弓弦傷到手指。」顧卿想到自己那個時代滿世界的清宮戲,男的只要騎馬射箭,大多數都套了這玩意兒。幸虧這些清宮戲,不然她還想不起來要做這個東西。

    「原來前幾天磬雲姐姐來找孫兒量大拇指的尺寸,是為了這個!」李銳稀奇的看著大拇指上的象牙扳指,「這個只有我有嗎?孫兒以前怎麼沒見過?」

    不知道這裡有沒有人聰明到想出這個法子,不過連花嬤嬤和孫嬤嬤都說沒見過,應該是沒有普及開來吧。

    「這是奶奶瞎想的,或許其他人也做出來過,但你這個,府裡怕是獨一份兒的。若你那兩位久在沙場的師父都說沒見過,大約就是真沒有了。」顧卿看著小胖子一臉驕傲的樣子,非常滿意地摸了摸小胖子的頭。哎,都長得一樣高了,怕再過一兩年就要踮腳摸了。

    「奶奶就不打擾你習武了,缺什麼讓你那新來的小書僮跑一趟,奶奶給你準備著。」顧卿此番來就是送扳指,順便看看李小胖這幾天有沒有好好和師父相處,扳指既然已經送出去了,顧卿也就心滿意足的準備走了。

    李銳點了點頭,依依不捨的把顧卿送出了西園,這才回去拿著扳指「獻寶」。

    「蔣師傅你看!我奶奶給我做的大戒指!」李銳撿起地上的小弓,用力嗖地一下拉開,他的指肚因為先前頻繁的拉弓,已經有些淤血,此番帶了扳指,卻絲毫沒有酸脹麻木的感覺。

    蔣師傅要了李銳另外一個鹿角做的扳指,仔細的打量了一遍。

    李銳胖,手指卻不是很粗,所以蔣師傅也沒法帶著這個扳指試一試,但見李銳拉弓再無先前的痛色,又看過了這個扳指的形制,就知道了它的價值。

    「聽聞邱老太君早年跟著李老國公一直常駐軍營,果真與尋常婦道人家不同。她老人家見多識廣,又兼具慈愛之心,方能為你製作出這種射具來。只是用筒形,還是不太能貼合手指,最好能做成坡型,將這側微微傾斜,才能完全發揮作用。」蔣師傅指著扳指一側點了點,「你可和你祖母商討下,多做改良。此物甚好。」

    李銳喜滋滋地摸著手上的扳指,決定以後都不摘下來了。

    這可是奶奶給他一個人做的!就他一個有!

    等小心眼李銘回來也給他看看,氣死他!

    下午上課,李銳依然帶著那個象牙扳指。

    老太太要這個東西很急,家裡的工匠也不知道老太太做這個東西是為了什麼,還以為是主子們想出來的新首飾,所以雖然時間倉促,只用了一兩天做這兩枚扳指,卻依然將內裡打磨的光滑細緻,外面也陰刻了些古樸的花紋,戴在手上,顯得十分別緻。

    李銳帶著這個奇怪的東西上課,自然引起了齊明輝和杜東昇二人的興趣。

    「李銳,你手上這是何物?」明輝先生問道。

    「這是我奶奶做的!」

    兩先生齊齊翻了個白眼。

    「知道你奶奶給你做的,我問你這是做什麼的。」

    邱老太君並不是那種喜歡華麗裝扮的老夫人,兩人第一天入府去請安時,就覺得她是個很樸實的老夫人。李銳手上的那物什,絕不會只是一個戒指那麼簡單。

    「奶奶說,叫它大戒指,扳指,或者什麼都行。這是奶奶做了給我拉弓用的。」李銳一臉「我特殊我驕傲」的表情說道,「用這個扣弦……」他比了個拉弓的姿勢,「弓弦會卡在這裡不容易滑脫,也不會弄傷手指。我今早拉了一早的弓,手指都沒有受傷,蔣先生還說這個是難得之物呢!」

    齊明輝聽了心癢難耐,叫李銳把手上的扳指給脫了下來。

    李銳一臉不高興的把東西遞給了明輝先生,又用眼睛緊緊盯著他的手,就怕這個不要臉的師父吞了他的新寶貝。這師傅是怪人,說不定真做的出來!

    齊耀出自大家,君子六藝自然也是齊備的。他幼年學箭,常常苦不堪言,斷沒有李銳這般輕鬆,下午讀書時還能神色自若。更何況此物造型古樸,有上古之風,也是很好的裝飾品,他不由得多把玩了一會兒。

    杜進卻想到了別的地方。

    自古大凡神射手,幾乎是一個兵營裡精銳中的精銳,這是因為戰亂時一個農夫拿了武器就能上陣殺敵,可弓箭手卻不是能夠速成的。新募的兵士若要勤於習箭,多半手指受傷,耽誤訓練;可若繼續包紮傷口練,傷口往往和包紮的布料等黏在一起,撕開時苦不堪言。每一個好箭手的背後,往往都是血淚凝成的記憶。

    這扳指的出現,倒是可以解決這方面的問題。尤其是初學者,此物能安撫最初習箭時的畏懼心理,也能讓人瞄準時不因疼痛而失了準頭,確實是一項極好的創造。

    杜進和李銳詳細說了這個扳指的各種好處,李銳又說了蔣先生的改良意見,齊耀在一旁不住點頭。一個東西有沒有用,只有行家才說的算。久在沙場的老兵都說有用,那就一定有它的好處。

    「此物若是達官貴人使用,自然是用金銀玉石來做,如此一來,即可昭顯身份,又能體現自己尚武的作風。要是在軍營推廣,木角瓷陶皆可,造價便宜,製作也容易。這世上好東西多了,可是難的是這件好東西雅俗皆可,既能實用,又能裝飾。」

    齊耀笑著說,「你們府上露臉的時候來了,我勸你多找一些府裡的老將軍和老兵士們再研究研究,把這個指套做出最適合使用的樣子,然後讓令叔上個折子,建議在軍中推廣。」

    「這……這樣行嗎?不過是個指套……」

    「不光是個指套。你府裡剛剛脫孝,你叔父丁憂才回朝堂之上,又文不成武不就,即使聖上想提用他,也找不到機會。現在天下承平,你叔父在兵部任職,邊關小打小鬧雙方都習慣了,是沒什麼仗打的。如今這武備之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端看聖上想如何行事。若聖上想用你叔父,這小小的指套也能做出天大的文章來。」

    李銳瞪大了眼睛了。

    「莫瞪眼,這正是瞌睡了送枕頭,你叔父好大的運氣!」

    李銳有些不甘心的看著手中的扳指。「這明明是我奶奶做的……」

    杜進一拍李銳的腦瓜子。

    「此時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只有你叔叔立起來了,你祖母和你們兄弟才有好日子可過。若信國公府此時再不在朝堂之上佔據一方局面,就算是聖上也要放棄你們了。這世上富貴過了三代的豪門少,兩代就敗的勳貴多,便是內鬥太過,人才又不濟的原因。」

    明輝先生接著說道:「再說了,若折子裡寫的是你祖母憐惜你年幼,方作出此物,後由你叔父慧眼識物,呈上此物,豈不是全府上下都與有榮焉?祖慈孫孝,叔父又愛護侄兒,處處關心,不然也不會發現此物。這一下上下嘉獎,你祖母怕也會得到重賜。」

    李銳這才顯出笑臉來。

    「你這小兒,好小的心眼。大丈夫行事,當有捨有得,你捨不得讓你叔父佔便宜,這般行事,未免落了汲汲營營的下乘。我們這第二課,就是……」

    「弟子不是小心眼。」李銳第一次打斷了兩個師父的話。他表情木然地說道,「只是有些人天生運氣就太好,別人用命換來的一切,他坐在家裡就能得到。如今他想要更多的東西,也還有人繼續送到他的面前……」

    杜進和齊耀都聽懂了李銳說的是誰。

    「如今連祖母為孫兒廢的一番心血,明明是不沾染功名利祿之物,卻也要成為他晉身的踏腳石,弟子未免有些,有些……難過罷了。」李銳雖然心裡清楚,他們若要維持這種富貴,作為當家人的叔父定然要站得穩才行。可奶奶折騰出這個東西,卻不是想要讓府裡拿出去邀寵的。若是為了這個,怕是祖母早就做出來了。

    現如今一腔慈愛之意竟成了某種工具,他就是意氣難平!

    兩位先生對視一眼,那「第二課」竟是怎麼也接不下去。

    唯有一聲歎息。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1:23 AM


第35章 邱氏揚名

    四月十八,正是個黃道吉日,沉寂了四五年的信國公府儀門,在時隔幾年後,終於得以重新打開。

    一大早起,公府裡所有的下人就開始忙活了起來,卻絲毫沒人埋怨,均是一番喜氣洋洋的樣子。再一問,原是月初時太夫人弄出來的那個「扳指」,由府裡的國公老爺呈給了當今聖上,聖上命工部和兵部反覆試驗過後,確定大有用處,故而前幾日在朝堂上好好的嘉獎了國公一番,今日一大清早又接了宮裡的恩旨,說是要來封賞府裡的太夫人和府中眾人。

    李茂早就讓一群下人在清水坊入口的地方細細撒了黃土,用腳踩實,又淨水潑街,再三確認皇家的車馬不會揚的車身滿是灰塵後方才滿意。

    方氏帶著內院的管事們準備著接旨用的香爐、香案等物,又把府裡的所有管事叫來囑咐了一遍,府裡這麼多丫頭和婆子和小廝,除了有職在身不得不出的,其他的全都要轄制住,天使來時,不可擅出。

    府裡的大管家李忠站在門口,盯著粗使小廝們把大門和門上的銅釘擦了又擦。

    「小兔崽子們,今天都給我放勤快點!耽誤了府裡太夫人和國公老爺接賞的大事,被攆出去帶累一家大小事小,一條賤命送掉可沒人可惜!」

    埋頭忙活著的下人們心裡暗暗「呸」了一聲這老貨狗仗人勢,手上卻絲毫不敢放鬆,睜大著眼睛繼續幹活。

    顧卿也不知道自己只是為了讓李小胖不會傷手的扳指,為什麼會變成什麼「利國利民」的大事。

    那幾天,祖孫兩個湊在一起,問遍了府裡所有的老兵宿將,這才最後將「扳指」定成了鉤狀的梯形模樣,這種形制最適合大楚現在軍中制式的「短梢弓」。這弓是復合弓的一種,弓力大,鉤狀的內側有利於控弦,梯形的樣子則是為了防止手指被弄傷,也是為了便於放弦。

    要說自己做的東西得到別人的重視,大都數人都會覺得高興,顧卿是俗人,也不例外。但她覺得自己在府裡隨便鼓搗一下的東西居然傳到了宮裡去,未免有些小小的猜疑。

    難道龍座上的那位在國公府裡安插了探子,府裡的一舉一動都逃不出那位的法眼?

    顧卿這才知道兩眼一抹黑的壞處。這府裡今任的國公李茂,也不知是不想勞累到自己的母親,還是壓根就覺得自己的母親沒什麼見識,有些事說了也沒用,這前面後面的事,竟是從來也不會過來知會一聲。若不是顧卿親自叫來問,李茂是很少給老太太說外面的事情的。

    顧卿畢竟是個「假貨」,平日裡沒事,都是越少接觸兒子媳婦越好,下人們就算察覺出顧卿有什麼不對,也只會往「老太君一場大病,性格大變」上靠,就算有疑問也只敢爛在心裡。主子要做什麼,也不會向個下人匯報不是?

    好在現在顧卿籠絡了兩個乖孫子,不時問問各種情況,總算擺脫了這種睜眼瞎的局面。

    李銳倒是一直想和祖母說扳指的事,可是一想到祖母給他做的心愛之物反而要作為李茂的晉身之用,他就不知從何處開口。李茂大約也是覺得搶老太太的功勞不好意思,這事也就沒有提過,這麼一來,顧卿反而成了最後一個知道扳指進了宮之人。

    顧卿叫來了李銳,想問問他可知原委。自從府裡來了兩位「怪」先生,這李銳對內外的事情都能說出個一二三四五來,倒讓顧卿覺得自己在他面前常像個孩子。

    「並不是奸細洩露。此事是齊先生獻計,杜先生擬的折子,將家中的扳指由叔叔呈上去的。」李銳聽到祖母的擔心,連忙解釋。

    咦咦咦?難道那兩個先生是吃裡扒外的貨,明面上幫著李小胖,實際上跑去給李茂那個渣男獻計獻策去了?

    顧卿當時臉上就不好看。「那可是奶奶給你做的東西!」

    李銳自是知道奶奶在想什麼。「奶奶莫動氣,此事是孫兒的不對,拿著奶奶的東西,未和奶奶商議就由得兩位先生去做了……」

    顧卿瞇著眼,看李銳到底是說什麼。

    「兩位先生和孫兒分析過利害。」李銳把兩位先生當初對他說的一番話給邱老太君複述了一遍,然後又說道:「我們府上離朝已久,早已淡出朝堂。這時叔父這位新國公要立足,需有一樁要事引起關注。獻上『扳指』,是為了表明我們府裡雖一直守孝丁憂,卻不忘爺爺『忠君報國』的遺訓。如此一來,既可以重獲君恩,又能讓京裡勳貴世家多個理由重新接近我們信國公府,還彰顯了我們上下慈愛孝悌的名聲,只是奶奶的一番心思,確實……」

    「我並不是怪你們拿我做的東西去邀功,而是此事是大事,我卻被蒙在鼓裡,實在是不甘。難不成奶奶我在你們的眼裡,就是這麼一個小氣肚腸,昏昧無知的婦人不成?」

    李銳驚得一下子跪了下來,「孫兒不敢!」

    顧卿有些難過的扶起了李銳,看見半年前還渾渾噩噩,受了一點小委屈都準備「離家出走」的李銳,此時卻為了不讓她擔心款款而談,分析利弊,顧卿不知為什麼鼻內一酸。

    人人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這富人家的孩子,若無父母,也是會被環境逼著早些長大的。

    顧卿想起了自己生活的那個時代,家中獨子獨女每個都是家中的寶貝,哪裡有過細心謀劃,拿別人送的東西去給長輩討好上司的經歷?這麼一想,顧卿越發覺得這個孩子可憐,竟是沒有一件東西是真正屬於自己的。

    「銳兒乖,這扳指你既然給了你叔父,就算不得奶奶給你做的獨一份兒了。你放心,奶奶回頭會給你做其他禮物,保證這世上只有你有!」

    「奶奶!」李小胖喉頭一哽,「我不要禮物,只想奶奶永遠陪著我!」

    想當年自己在兒科醫院內,絕對算是「小孩子們最喜歡的醫生阿姨」之一。無數蘿莉和小正太拜倒在她的醫生袍下,哭著嚷著以後要娶∕嫁她。結果呢,等過幾天再來個帥氣的醫生或者漂亮可親的阿姨,這些小蘿莉和小正太們又會去抱他們的大腿,宣告全世界最喜歡「他」(她),常弄得她哭笑不得,黯然神傷。

    說好的永遠喜歡呢?說好的長大了要娶她當新娘呢?

    說多了都是淚啊。

    李小胖如今在這偌大的國公府裡毫無依仗,一直以來視若父母的叔叔和嬸母,又因為她的緣故橫插一手,讓李小胖對他們產生了提防和厭惡。而她現在既是李銳的長輩,又是整個國公府裡地位最高之人,小孩子最是敏感,多番因素,終是讓李銳對她產生了極大的依賴。

    這跟聰明的寵物會分辨家中誰才是說話算數的,極力討好一樣。雖然李小胖內心絕對沒有這麼勢利,大約也沒有想的這麼深過,可是人的潛意識是無法控制的,不知不覺間,李銳已經漸漸變成了這樣。

    顧卿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現在他極度迷茫,拿自己當成精神的支柱,倒是有利於他心理的正常成長,可是孩子成長的過程,向來是一個從父母長輩身邊漸漸「剝離」的過程,李銳如今對她過度依賴,待她真的去了的時候,打擊會變得更大,也會更加一蹶不振,這就不是顧卿想要看到的了。

    如今她這具身體已經五十六七,這個年代醫療條件這麼差,隨便一場小病都會因為沒有抗生素而死掉。所謂人生七十古來稀,她是否能好好活到七十而不癱瘓在床還是個問題。

    「又是孩子話,奶奶總有一天是要去的。這世上,即使是你的父母、子女,或放手讓你自立,或你要推他離開懷抱,總有一天也都要離開你,只有你的髮妻會一輩子永遠陪著你。你若真的喜歡奶奶,奶奶在的時候多多盡孝就是了。」

    「呸呸呸,奶奶怎麼能咒自己!」李銳從幼年開始,在短短時間內就經歷了父喪母亡,府裡擎天柱一樣的爺爺也病逝了,小小的內心竟是從此對死亡有了極大的恐懼。

    顧卿想要幫他的,就是讓他能夠正視死亡。

    「這不是詛咒。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規律,理應順其自然。只要能夠問心無愧的回首自己活著時度過的每一天,死亡也沒有什麼可怕的。」顧卿冷靜地說著,「奶奶我並不懂許多大道理,但古人的經典中肯定有許多關於這方面的感悟,你可以和你的兩個師父討論一番。」至於你會不會給你兩個師父忽悠的連門都找不到,那奶奶我就真的不得而知啦!

    一個「扳指」引發的人生感悟似乎還歷歷在目,皇宮裡派出來的天使卻馬上就要進府。

    可憐顧卿一大早梳妝整齊,穿了命婦誥服,領了家中兒子媳婦並兩個孫子盛裝在門口等了一個多時辰,直等的兩眼昏花雙腿發軟,才等來這群姍姍來遲的「天使」。

    天使啊天使,為什麼你不長翅膀快點從天上飛過來,卻要騎著矮腳馬慢慢走呢?

    當顧卿見到那位明顯不是太監的禮官,慢悠悠地跟著儀仗踱到公府的儀門前時,真是氣不打一處來。早上天剛剛亮的時候宮裡來傳的口諭,叫公府準備清早接旨,這都日上三竿,眼見著要中午了,他們才來。

    這群「天使」是掐著點來蹭飯的嗎?

    顧卿為了接賞賜,特地翻過了老太太的記憶,這老太太跟著丈夫兒子接旨接賞接過大小十幾回,也算是經驗豐富,但朝廷特地頒給她的賞賜,除了剛開府時候封國公夫人的誥命以外,這還是第一次。

    顧卿彎著身恭迎禮官,這群禮官人人有須,絕不是宦官。

    這大楚不似她所知道的任何一個朝代,大概是年年征戰,男丁珍貴的緣故,宮裡的太監多半還是前朝那些老人。也有一些是實在過不下去的孩子,或者一生下來就天閹被送到專門的宮司的孩子,每年新進的太監沒有幾個。從小入宮的,數量不多,宦官們往往也得不到重用,只做些跑腿和粗使的差事。

    但凡頒旨、賞賜,來的大部分是宮中太府寺的禮官。專門為皇帝跑腿的這群禮官,官袍大都是靛藍色,只有主管才是紅色。他們頭戴雙翅帽,身佩宮廷出入的金牌,一眼就能辨認。

    顧卿先前還擔心要和電視劇裡似的,接個東西還要向太監下跪,好在這大楚的開國皇帝腦子正常,沒這麼折辱功臣。

    邱老太君作為兩朝的老封君,已故老國公的遺孀,親自出來接旨,即使是「天使」,也不敢受了她的全禮,只微微側著身子避開,以示尊敬。

    一位中年禮官拿出聖旨,開始宣讀:「奉天承運,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亂以武。而信國公府實乃朝廷之砥柱,國家之干城也。父子兩代乃能文武兼全,出力報效詎可泯其績而不嘉之以寵命乎。爾今日信國公太夫人邱氏以一老婦人之身,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視軍中兵士若自家兒孫,以……」

    顧卿聽得兩眼發暈,迷迷糊糊都不知道這個封賞的聖旨到底說的些什麼,只盼的接完聖之後,讓她兩個乖乖孫子給她好好解釋解釋。

    這是她在古代接的第一份聖旨,如果連人家說什麼都不知道,也太吃虧了!

    那禮官依然一絲不苟地念著:「……闔府精於武備,心繫社稷,賜予獎賞理宜然也。茲特授信國公李茂領兵部武備一事,盼卿顯體國之忠,威振夷狄。今邱氏所作之玦,賜名『邱氏射玦』,嘉爾冠榮,永錫天寵……」

    「妾身領旨。」

    等那禮官念完聖旨,顧卿迷迷糊糊的上前躬身雙手接了旨,李茂連忙再伸出雙手從母親手中接了恩旨,奉與早就放置好的香案上,點上一炷香,顧卿帶著全府上下面對聖旨三跪九叩,山呼萬歲,此旨才算接得了。

    那些禮官們平安順利的完成了使命,也均鬆了一口氣。

    為首那宣旨之人笑著和李茂說道:「國公莫以為我們幾個早上偷懶,混到此時才來。實是聖上對府上恩隆,我們走到內宮門口,陛下又將我們招了回去,再將賞賜厚了一倍,待我們走到麗正門,慈明殿又來了懿旨,太后也賞了恩賜下來,我們來回折返,竟錯過了吉時,還請府上勿怪。」

    古人講究吉日吉時,錯過吉時,總是不美。但錯過吉時的原因是因為一樁天大的好事,哪裡會有人缺心眼到責怪的道理,沒看到李茂笑的嘴都合不攏了嗎?

    「不敢怪罪,倒是累的天使辛勞了,國公府上下感激不盡。」

    這些禮官都是天子近臣,頒完聖旨和恩賞還要回宮去覆命的,自是要對他們客客氣氣的。那禮官也不想得罪現在正紅髮紫的信國公李茂,見李茂表情從容,這才點了點頭,又繼續對後面道。

    「信國公一品國夫人邱氏接賞!」

    「妾身在。」

    「邱氏孝敬勤儉,貞靜淑懿,篤生哲嗣,大義可嘉,潛德宜表,御賜『金縷翠鸞榮華加身翟冠』一頂,纓絡垂旒女官冕一頂,蟒袍玉帶兩條,『邱氏射玦』御筆親提匾額一塊,金三千兩,宮緞九匹,內造七色射玦一套……」

    「奉太后懿旨,賜國夫人邱氏……賜嫡孫李銳……賜嫡孫李銘……賜方氏……」

    皇上和太后的賞賜,光是報各種物件的名字就少說用了一刻多鐘,待後面抬著賞賜的禮官用鋪著黃綢的托盤和箱子一件件把賞賜奉上過目的時候,信國公府一家老小少不得又要跪又要拜,又要謝恩又要做出感激涕零的樣子,真是把人累了個半死。

    看李茂和方氏一副打了雞血的樣子,再看李銳和李銘也是與有榮焉,小胸脯小肚子挺得多高,顧卿深深的意識到他們之間的「代溝」恐怕比馬裡亞納海溝還要深。她除了對這古代帝王搞的「面子工程」和「個人崇拜」生出了煩躁以外,半點也沒有生出感動或是驕傲這樣的情緒。

    這一場封賞盛事直浩浩蕩蕩進行到午時過後,才算完全結束。

    若是現代,上級領導派專員下來出差,接待的單位怎麼也是要管吃管住,有的甚至還要安排些「特色節目」。這裡的禮官卻似乎清廉的很,差事辦完,跨馬就要回宮。

    顧卿一直瞪大著眼睛注意著,卻沒看到如電視劇裡那樣「公公這是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或者「欽差一路辛苦了這是一點小意思」這種公然收賄受賄的惡場面。

    那禮官甚至和李茂連肢體接觸都沒有。

    清官啊!顧卿對這些沒有「潛規則」的禮官送上了敬佩的眼神。

    而後府裡又是一陣兵荒馬亂。聖旨和一些封賞得造過冊後送到家廟供上,非祭祀之日開家廟還要重新祝祭一番。小胖和小呆也得了太后的賞賜,小胖得了一把名叫「秋泓」的長劍,小呆是一套名家的文房四寶,兩個孩子都很高興。

    前一陣子過年時的熱鬧尚未散盡,這事一出風頭,府裡又開始熱鬧起來。

    李茂新領了修整軍隊裝備的差事,這差事涉及兵部、戶部、工部三部,有些軍隊的儀仗等物還涉及到禮部,這差事是熟悉六部最好的辦法,比李茂剛入朝時到處應酬有用的多。

    皇帝怕李茂不通庶務,還特地撥了幾個翰林院精通兵事的學士協助他,短時間裡倒沒出什麼紕漏。若無例外,這幾人以後就是李茂的人馬。這李茂水漲船高,幾部裡涉及軍備的屬官們紛紛上門拜訪,李茂每天應接不暇,倒讓想要趕緊「造人」的方氏生出了些不滿來。

    想要拜訪慶賀邱老太君的帖子自是也不少,「夫人外交」古今中外皆有它重要的作用。無奈顧卿是穿來的異類,不但不喜歡應酬,更是連如何應酬都一竅不通,除了接了方氏的娘家女眷和李銳舅母的賀禮,又見了見以外,其他人都用「身體抱恙」擋了。

    晉國公府上也遞了帖子,邱老太君能「抱病」不去,方氏要是也不當一回事那就是狂妄自大了。帖子約定的那條,方氏親自帶著回禮去了晉國公府上道歉,她婆母身體不好,早就不出來應酬了,老晉國公的母親現在還健在,年已八十,輩分還在邱老太君之上,方氏被她留下來見過了晉國公府上諸位女眷,回來時春風滿面。

    信國公府站起來了,從上到下都彷彿重新煥發了當年的光彩。二月裡買進來的下人也在細細調教著,聽說有幾個特別懂事,怕是要不了一年就能被送進後院伺候。方氏只覺這一段時間萬事都順,萬事都好,連晚上睡覺都恨不得大笑三聲再睡才好。

    只是眼見得李銳越來越瘦,她這麼些年辛苦養出的癡肥都漸漸消失了,李銳眉目間已經有了俊秀的影子,方氏有些煩躁。但一想自家相公現在得了聖上重用,再過幾年,上個折子立了她的嫡長子李銘為世子,也就是時間早晚的事,竟覺得一直在心裡視作毒刺的侄兒李銳也變得順眼了起來。

    銘兒最近的功課得了她父親的盛讚,在她娘家府上大大的出臉。而李銳還在擎蒼院裡學著射箭和騎馬,似乎是覺得書現在讀已經晚了,準備走府裡老國公的路子,連四書五經也是跳著去讀的。

    現在學什麼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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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月後,北園,持雲院內。

    五日一休沐的李銳準備在北園窩上一天。

    奶奶送了他一件有意思的東西,他剛剛學會,一有時間就恨不得賴在持雲院裡不出去。

    「決鬥!」

    「殺,殺!」

    「殺!」

    「殺,殺!」顧卿得意的看著可憐的呂布被自己的黃月英給決鬥掉最後一滴血,嘿嘿嘿地笑了起來。

    「奶奶,你明明是黃月英,為什麼抓一手殺!」李銳不甘的看著顧卿得意的表情,氣急敗壞地拍著桌子。殺神呂布給黃月英一手殺突突死了,真是死都不能瞑目啊!

    剛剛兩人都是最後一血,他拿的是呂布,手上只剩一殺一決鬥,原想著祖母手上四張牌不可能全是殺,果斷先出了決鬥,結果顧卿手捏四殺,輕鬆完虐呂布。

    「奶奶運氣好,運氣好……嘿嘿,原想著一手爛牌肯定是要死了,誰知道你不直接砍我,跑來決鬥。」顧卿丟掉手上的黃月英,拍了拍李銳的手,「好了,別垂頭喪氣了,下回不要輕敵就是了。」

    沒錯。他們正在玩「三國殺」。

    顧卿自上次承諾過李銳,會送他一件獨一無二的禮物以後,就在琢磨到底送什麼好。

    她陰謀詭計不行,宅鬥宮鬥更是戰鬥力負五的渣渣,可是說到帶小孩子玩遊戲什麼的,那可以說是箇中翹楚。

    她穿的這個世界條件有限,太前衛的東西又怕驚世駭俗,李銳是大孩子了,再玩什麼水槍滑梯的未免有些幼稚,最好是能寓教於樂的那種東西才好。

    顧卿猶豫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把這套風靡後世的桌上遊戲給做了出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1:31 AM


第36章 驚為天人

    做這個「三國殺」,顧卿不是隨便亂來的。這個世界雖然風土、版圖皆與她的時代不同,但前半段歷史卻是一樣的,只是在顧卿熟悉的晉朝到宋代的這段時間截然不同。前世的晉朝遭遇五胡亂華,後來分崩離析,這邊卻出了個堅忍雄才的英主,先是肅清朝堂,後來又用了幾十年的時間,終將胡人抵禦在國門之外。

    正是因為晉朝以後該有的草原文化沒有融入中原文化,世家風氣又延續了許多年,在往後延續了幾百年後,這裡的風俗和人文和她熟悉的差了很多,在這平行世界的歷史中又出現了好多個拐點,最後竟是連顧卿也看不懂自己到底在什麼地方了。

    但根據顧卿從雕弓樓翻看的史書來推算,這時據晉朝大約有七百年,應該是她所在那個時代南宋初年的樣子,科技和文化也大體和那個時代齊平。

    這裡自然也有《三國誌》。只是《三國演義》這樣的小說還沒有問世,也沒有那麼多膾炙人口的故事,顧卿將後世的「三國殺」複製出來,還是有著風險的。

    「奶奶,為什麼人物就這麼幾張,而且畫面這裡全是空著的?」李銳指著光禿禿的人物卡,上面只寫著「黃月英」三個大字,以及技能、生命值之類重要的東西。

    還能為什麼?因為我不會畫畫啊!

    「這只是為了讓你瞭解玩法而先做出來的樣式,並不是整套牌。武將和文臣的卡奶奶還在做……」

    顧卿(內心):『還在回憶……。』

    「上面的留白是特意留著待你完善的。」

    顧卿(內心):『……奶奶畫不來。』

    顧卿擺出一副「我這麼做自由道理」的樣子來,「你爺爺當年十分推崇蜀志、吳志和魏志三書,經常說與我聽,也常在紙上推演,與我同玩,我這才熟識。只是我畢竟是婦人,這雖是遊戲之作,我卻不能胡來。這些人物的肖像和性格註釋,還待你細細翻書,重新填補才是。」

    『才怪!她能記得基本包的內容,以及人物的技能已經很了不起了好嗎?要她把所有詮釋的文字都寫出來,還要配上圖上了色,她是神仙嗎?

    她又不是美術生!

    「原來是爺爺想的。」李銳恍然大悟道,「那軍中為什麼沒有流傳呢?我也沒見過叔父玩過啊!」

    「你爺爺畢竟是將軍,每天琢磨這個傳出去很好聽嗎……」

    ……顧卿覺得自己快掰不下去了,所謂一個謊言要用一百個謊言來圓,真是一點錯都沒有。

    「你信奶奶不?」

    「當然信!」

    「那你就不要問這些東西如何來,為什麼會有,你爺爺為什麼不教給別人,只管用就好。」顧卿真想給自己擦一把冷汗,這小胖子不「混」了以後,糊弄他是越來越難了。

    「你只需記得,這是你爺爺的心血,扔掉可惜,奶奶憑借記憶把它做了出來,但畢竟有不全面和不完善的地方。」她玩的最多的是基本包,所以對基本包是最熟悉,基本包裡也是一些經典名將,只是像「大喬」、「小喬」、「黃月英」這樣的人物,能不能登上舞台,在這裡能不能算做武將,顧卿畢竟對這邊的制度和風俗不能說瞭解透徹,做的時候她也擔心遭到其他人的詬病,反而給李小胖惹麻煩。

    「這套遊戲,需要你很多年的時間來完善,每當你對一個人物瞭解透徹,你可以在將卡上留白的地方填下形象。也可以在側邊奶奶留白的地方寫下你心中對他的評價。在完善的過程中,你可以和你兩位先生研究這些人物的性格對他們未來命運造成的影響,也可以和你以後的好友知己一起琢磨更多的武將和玩法。」

    顧卿看著一臉興奮和躍躍欲試的李銳。「只有完善終了的『三國殺』,才是完全屬於你的東西。這就是奶奶送給你的獨一無二的禮物。」

    「奶奶……」李銳被顧卿說的熱血澎湃,他的眼神熠熠生輝,他的表情豪情逸致,顧卿這還是第一次看見李銳露出這種屬於「奮鬥者」才會露出的神色。這正是心中存有「目標」,無限憧憬成功後,會露出的神色。

    像李銳這個年紀的小孩,正是逐漸在豎立自己的世界觀和人生觀的時候,不停的激勵和重視有助於正確的人生觀建立,但創造出「難題」讓他們解決,也不失為讓他們學會獨立思考一種方法。

    至於這個年紀的小孩對於新鮮事物以及遊戲、英雄的崇拜,她還是個少女時,從身邊那些同齡男孩子們做出的弱智事情就已經看穿了!

    當她還是個青蔥滴綠的少女時,某年,有個方便麵品牌開始在方便麵裡放一種「水滸卡」,這套卡包含了水滸一百零八將,做的十分精緻,漸漸風靡一時。她班上的男生,從學習最好的好好學生班長大人到最調皮搗蛋的孩子,全部都在收集這種「水滸卡」,每次得到一張套牌裡沒有的卡,甚至會欣喜若狂到在學校走廊裡發足狂奔。

    至於那種「買了方便麵實在吃不下丟掉方便麵留下卡」這種和「買櫝還珠」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傻事,她也不知道看了多少。

    當年她在讀初中,初中早上起的早,有時候賴床沒吃早點,她懶得從四樓的課室跑去一樓的小賣部買早點,就是用買方便麵做早點後,裡面能得到的「水滸卡」來吊著一堆小男孩替她跑腿,加打掃衛生或簽訂其他各種不平等條約的。

    唔,這麼一想,她好像從小就已經表現出怪阿姨的傾向了?

    「那奶奶,這遊戲我能讓銘弟弟和我一起做嗎?」李銳猶豫彆扭了一番,還是說出了口,「他也是爺爺的孫子,理應和孫兒一同完善。而且這東西一個人又玩不了……」

    「奶奶做出這個東西,就是為了讓你找到志同道合之人,一起嬉戲放鬆的。從遊戲過程中,你也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情,是魯莽,是冷靜,還是粗中有細,這都是一門學問。」顧卿微笑著說。「自然是越多人參與到其中越好。沒見奶奶給你還寫了一本詳細的玩法,放進那木匣子裡了嗎?」

    顧卿現在寫字已經沒有什麼問題了,只是字還談不上好看,勉強的算上工整。但不管怎麼說,能夠寫一手繁體字,顧卿表示非常驕傲。

    三國殺這東西真的能看出一個人的潛在性格,當年她有好幾個女性好友,表面看起來乖乖巧巧的樣子,玩起來,用著張飛拿了一手「殺」砍的兩眼通紅眉飛色舞的樣子,她至今一想起來還想大笑。

    也曾被表面看起來平庸無奇的同事,在玩內奸之時謀定後動,左右逢源,最後手刃主公的從容所震撼到過。

    這是一款非常神奇的遊戲,各種勢力的互相試探和猜測,為主公時,對忠臣與內奸的判斷取捨、為內奸時,審視奪度的眼光……它不光光是個遊戲這麼簡單。

    「只是有一點,這東西並不是奶奶做的,而是奶奶從你爺爺那裡學來的。」老國公,實在對不起你啦,死了還讓你頂缸。

    「奶奶這裡還有一個關於三國的故事,你每天晚飯過後,來聽我講。」

    「故事?」

    「是的,那是一個戲說的故事,卻也是有關於這個遊戲,有關於那個時代,也有關於那個時代無數人人生的故事。」顧卿高深莫測地說,「雖是個故事,卻值得聽一聽。」

    於是,第二天的晚上,一頭霧水來聽故事的李銳,帶著滿臉的震驚和不可思議,離開了持雲院那間根本無書的小書房。

    『奶奶根本不需要有書,她的胸中自有一個世界啊!』

    李銳夢遊般回到擎蒼院,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大半個時辰,還是睡不著,索性一躍而起,趁著那個故事的開端還清晰的留在心頭,點起燈火,傳人磨墨。

    權當練字吧!

    李銳拿起一本空冊,也不顧什麼衣冠不整,在蒼衣和蒼舒擔憂驚疑的眼神中,筆走龍蛇地寫下:

    「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周末七國分爭,併入於秦。及秦滅之後,楚、漢分爭,又併入於漢。漢朝自高祖斬白蛇而起義,一統天下,後來光武中興,傳至獻帝,遂分為三國……」

    這一寫,寫了一個多時辰,直寫到「斬黃巾英雄首立功」為止。但他修修整整,至少又多加了一個時辰,直到二更天才全部寫完。

    李銳的記憶力也實在是驚人,只是聽得祖母口述了一遍,竟能寫的八九不離十。寫到二更,還是因為他祖母的口述畢竟要更淺顯一些,他寫做書面,自然不能如此淺顯。加之他祖母在講述完畢第一回後,還將一些祖父當年給她說過的見解說與他聽,這些字是字字珠璣,李銳唯恐自己日久遺忘,用硃筆在第一回的下方批注詮釋。甚至於裡面哪些內容是杜撰,哪些是史實,皆寫一一寫明。

    李銳覺得有一扇新的大門正在向他敞開。

    不是困於後院與婦人爭鬥,不是困於公府與叔父爭勢,不是為了生存汲汲營營。

    那是只屬於男兒的揮斥方遒,是縱橫捭闔,是亂世戰起,是糞土當年萬戶侯!

    顧卿給李銳說「三國」,那是一點也不稀奇。就是在現代,她也經常和一些朋友聊三國聊得眉飛色舞,口若懸河。

    要說顧卿和《三國演義》的淵源,那真是說上三天三夜都說不完。顧卿的爺爺是唱大鼓的,她從小被爺爺帶大,日久天長,對三國演義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說到她對三國的喜愛,更在她有「歷史」這個概念之前。

    那時候從小學到初中,她的成績用「稀爛」形容都不為過,但卻能把一部《三國演義》倒背如流,一點零花錢全買了和三國有關的連環畫和各種貼紙。後來為了印證《三國演義》的真實,又去讀了陳壽的《三國誌》,在自己三國演義的套書上做了許多註釋。

    她小的時候,可不是有度娘的時代,任何資料都得去圖書館查閱,還要去翻各種書攤,她一到放假就往這些地方鑽,每天抱個大本子寫寫畫畫,所有零花錢全用到了這裡,其瘋狂的程度,比後世那些追星的小姑娘還要更甚。

    直到某天,她媽媽一個大耳括子刮了她,哭著問她——「以後你難道想和你爺爺一樣唱大鼓嗎?」,她方才清醒。為了不讓家人擔心,不讓父母以後對爺爺有怨懟,她努力上進,將她那專注力用在了學習讀書上。

    但直到她成年了,工作了,她對「三國」的熱愛依舊不減。和三國有關的遊戲、電影、電視劇從來不放過,也喜歡吐槽一些製作有缺漏的地方,忍得家人看這類電視電影時不勝其煩。每年放暑假必放的老版《三國演義》,她來來回回已經看了十幾遍。至於易中天先生的百家講壇,什麼各種教授寫的有關三國的評論和文章,她只要看到,絕不錯過。

    「三國殺」問世時,她就是最早玩起來,並且帶動身邊所有朋友玩的那批人。

    若說顧卿除了專業是醫、專長是帶小孩、最得意的是什麼,那肯定是她對「三國」的瞭解和喜愛。她那豁達的心態和對歷史一鱗半爪的瞭解,多半來自於此。

    所以,三國殺只是引子,顧卿想要讓小胖接觸的,是那個硝煙瀰漫,黃沙裹血的世界。是天時、地利、人和,是聰明智絕之英,膽力過人之雄。她並不是驚才絕艷的古人,也沒有見微知著的本事,三國研究的再透徹,也終歸是個興趣。可這裡的人都是什麼樣的俊傑?只要她給李銳開了個大門,自會有無數人向他闡述三國裡的道理和謀略。

    至於李銳以後要走什麼樣的路,是和叔父角力,徐徐圖謀爵位,還是入朝堂為官,或者入行伍征戰,就端看他自己內心的選擇。她畢竟不是他真正的祖母,能多陪伴他幾年,救他性命,引他入正道,培養他的趣向,讓他豎立正確的價值觀……

    她已經覺得自己做的已經夠多的了,無需連他的未來都要插手。

    自顧卿開始給李銳講《三國演義》以後,每晚到吃飯的時候,李銳吃飯的姿態都可以用「風捲殘雲」來形容,就跟後世小孩急著去看電視一般。

    這裡晚上沒有什麼消遣,去聽奶奶講故事,就成了李銳一件日常的大事。他白天習武讀書,晚上聽故事記錄,休沐和休息的時候,只要一有閒暇,就給自己那套「三國殺」錄個簽子,寫寫畫畫。他畫畫是早就學過的,後來又丟掉了,現在為了畫那套卡牌,方才撿了回來。

    李銘跟著李銳聽了奶奶講了兩回以後,竟開始天天吵鬧著要回府住。他還是孩子,和母親說的都是真心話,可方氏一聽兒子說回來的原因是要跟著李銳聽老太太「說書」,氣的狠狠地打了李銘一頓手板子。

    老太太那裡能說的,無非就些鄉間野史,風流趣聞,最多是梳頭娘子早上說的一些平民人家裡杜撰猜測的富貴人家景象,這些東西有什麼好聽的?再一聽李銳每天都去聽,更是覺得自己想的沒錯。她那侄兒,從小養在她膝下,平日裡就是說些正史都要犯瞌睡的,能聽進去的,都是些什麼東西?

    李銘拗不過母親,就去找父親。誰說從小乖巧的孩子就一定講理?這孩子的天性要佔了上風,那是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他在母親那吃了虧,這次他找準了策略,再也不敢說真相,為了能勸服父親,小人兒充分發揮「三國」裡謀士們舌戰群儒的精神。小小的孩子,先在紙上寫出了一二三四條來,又打了一番腹稿,才去找自己的父親,開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李銘舉例子,擺事實,先從外祖府上幾個表妹年紀漸大,多有不便開始講起,又說到府裡新找的兩個先生頗有大才,又都是正經科舉出身,通曉世事,和外祖家學裡的先生截然不同……這一頓一直說道自己和兄長年紀相仿,感情卻日漸疏遠,未免不美,自己孝期已過,要開始交際,兄弟二人理應互相幫襯等等等等。

    直說的李茂兩眼放光,面露笑意。

    自己兒子清秀可愛的兒子,一臉大人的正經,身穿著小儒衫,對著自己款款而談,有理有據的樣子,直讓李茂把自己的兒子看成了眼光深遠,邏輯清晰的天賦奇才。若不是世風講究「抱孫不抱兒」,他真想抱著自己的兒子轉個三圈,親上個一百回才好。

    有子如此,何愁家業不興?

    被說服的李茂帶著厚厚的重禮,親自領著李銘去方氏的娘家登門道謝。一是謝謝岳家這麼多來對李銘的教導和關心愛護之情,又把小兒對自己所說的那一套觀點拿出來向外家解釋,並言明是李銘自己所思所想,不得不重視,望岳家理解云云。

    外孫子如此聰慧,女兒女婿又琴瑟和鳴,方氏家中還有什麼不高興的?雖然可惜於孫子孫女無法再與李銘如往日那般培養感情,但一想反正都在京中,信國公府又總共就這麼幾戶親戚,怎麼也不會生疏的,府裡這才安心了下來。

    只是李銘的外祖母放不下李銘,直抱著李銘哭了許久,倒讓李銘生出一些內疚來。一邊是祖母,一邊是外祖母,他這般做,其實已經是分了親疏。

    『外祖母,我會經常來看你的!且讓我先聽完《三國演義》再說!』

    李銘看著哭得傷心的外祖母,心中左右掙扎,還是做了決定。

    奶奶的小書房時間,才真正讓兩兄弟親近起來。兩人為了研究那套「三國殺」,幾乎是同進同出,同吃同住,這讓方氏心中不悅,在李茂面前埋怨了好多回。

    這一日,兩人漸歇,躺在床上閒聊,又說到此事。

    「他們兄弟感情好,倒是府裡的幸事。我看銳兒平日裡總是抱著『三國誌』,又努力習練兵馬刀弓之術,怕是繼承了我父親的志向。」

    「銳兒像公爹?」

    「是啊,我看銳兒日漸長成,漸漸有些像我父親的性格。至於銘兒,性格卻有些像我的大哥。我們自己的孩子,竟一點也不像我們,我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心中還有些自責錯過了他長成的那段時日。日後再養育其他孩子,不能這般輕慢了。」

    「老爺,你說什麼呢,還不是當時怕外人說一家孩子倒請兩個師父讓人生疑,才讓銳兒去的我娘家麼!現在又說錯過了長成……」方氏不悅地掐著丈夫,半調笑半委屈地說著,「當時大廈將傾,一切都顫顫巍巍的,家中又只有我一人操持,老太太凡是不管不問,上上下下那麼多張嘴,我們又摸不清上意……」

    「現在老爺漸漸站穩了身子,若再給銘兒添弟弟妹妹,自然不能那樣養得。」

    「咳咳,我只是感歎,感歎而已。」李茂那兒被掐得又癢又麻,趕緊把方氏的手拿開。

    「現在天下承平,甲兵不用,我這兵部任職做的都不鹹不淡,若銳兒以後入宮伴讀,會些武藝,日後可以留在京裡做個校尉,也是不錯的。但要留在軍中,聖上是不會允的。李家軍名頭太大,我父親早留下遺訓,三代之內除非御命,子孫不許入行伍,也不許帶兵。」

    「兩兄弟一文一武,互相幫襯,也是好事。」

    李茂早已打消了繼續養廢李銳的想法。若是一個小孩子養了四五年還移不掉性情,怕真是天生正直的性子,以後再想養壞也難。何況現在張寧調入京中,時時走動,府裡兩位先生也是耳目,現在胡來,才是給自己招禍。

    齊、杜兩位先生有大才,他經常與兩人相談,獲益良多,就是重回朝堂中心,也是藉著兩人的計策和手段。兩人有意無意間似乎也提點到此事,倒讓他心驚肉跳。

    他這才知道他是把人人都當成傻子,李銳那舅家早已看出了不對,方送得兩文兩武四位師父進府來幫襯外甥,若論傻,他們夫妻兩個才算是箇中翹楚!現在他正受聖上重恩,更不能輕舉妄動,總要做出家風甚嚴的樣子才行。

    方氏心中一驚。老爺這意思是要重新扶起李銳?明明以前是默許她養廢那孩子的!鞭刑那次她起了殺心,就是看李銳快要到十四,怕他進宮找了靠山,以後反來奪弟弟的家業,才趁著孝期剛過,無人注意之時下了黑手。結果現在丈夫先變了卦,叫她日後如何動作?她一切的便宜可是建立在丈夫默許的基礎上的!

    現在自己孩子和李銳同吃同住,她竟是連飲食裡做手腳都不能了。日後銘兒和銳兒要一同出去交際,難不成她給李銳準備的那些專勾人學壞的爛胚子,要帶累到自己兒子不成?

    不成,她得想個辦法讓兩個孩子分開才行!是了,老太太對李銳明顯與銘兒不同,銘兒從小又敏感,她可以從這裡想想辦法!

    話說李銘雖然留在府裡讀書,但他的進度和李銳明顯不同,雖然一同在四位先生門下學習,李銘的經義還是另請的名師教導的,只有一些難點會過來請兩個師父提點,也學些雜藝。

    李銘明顯對騎馬射箭不感興趣,只略微學了點弓馬。他最喜歡的是齊先生教的棋和杜先生鼓的瑟。為了能畫好「三國殺」裡的人物,兩兄弟也一起學了畫,府上還找了專門的畫師教他們畫人。

    只是李銳偏好白描,不耐煩繁複的技巧,只要勾勒出型就行,李銘卻頗喜歡工筆勾染,覺得能夠靜心沉氣,兄弟二人作畫互有特色。最後兩人中李銳負責畫形象,李銘上顏色,也算是相得益彰。

    兩兄弟每天琢磨著「三國演義」裡的東西,又老是問兩個先生關於「三國誌」裡的人和事,求他們詳解,自然引起了兩位先生的好奇。兄弟倆也沒想瞞著兩個師父,行事並不避諱,終於有一天,齊明輝看見了擱在擎蒼院裡那本顧卿口述、李銳記錄的《三國演義》。

    此時顧卿已講到了第三十一回「曹操倉亭破本初,玄德荊州依劉表」,李銳也已記錄到此處。雖首頁上就明晃晃地寫著「此乃家祖早年所得一本野書,真假五五之數,僅作小說之言云云」,但下面註解頗多,許多更是一些不凡的見解,非鄉野之人能夠識得,這讓齊明輝心中鐵定了這就是那位老國公自己所寫,因涉及許多政治和軍權之事,才假托的野書之名。

    這位明輝先生驚為天人之下,丟下那本手抄冊就要去內院拜見「邱老太君」仔細問詢。還是李銘和李銳死死拉住,才沒弄出在京裡鬧出「癡先生明輝擅闖後院,國公府女眷魂飛魄散」這樣的爛事來。

    饒是如此,看了這本手冊,又詳細問了「三國殺」諸般玩法的杜進和齊明輝,還是魂不守舍了好多天。

    老國公由此在兩位先生的心裡,拔高到了幾乎是「武曲星下凡」,專為來匡扶正統的高度。要不,怎麼能解甲歸田的那麼利索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0:52 AM


第37章 「小人」和「老妖」

    西園,擎蒼院內。

    「少爺的月錢和太夫人一樣,一月是二十兩,一年二百四十兩,七年下來一千六百八十兩,加過年過節給的金錁子銀錁子,賞玩的花錠……」新來的丫頭蒼嵐把算盤打的「啪啪啪啪」響,蒼翠原本是興師問罪而來,每聽蒼嵐說一聲,心裡的不安就更重一分……

    蒼嵐心裡一聲冷笑,這院裡少爺這麼多年一直糊塗著,把所有銀子都丟給這丫頭管,竟也不看看每年數目對不對,連個賬目都沒有!只有某年某日領多少銀錢這樣的東西,能管什麼用?

    銀子也有成色好壞,堂堂國公府嫡長孫,和府裡太夫人一樣吃穿用度的主子,居然銀箱裡有許多銀餅不是足銀的,這些銀子顏色裡發著青黑,怕是一兩裡成色不足八成。這麼黑的銀子,就連給下人發月錢下人都不會收的,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換回來的。下這麼黑的手,這麼貪,她們是有把握一直巴著主子房裡不成?

    再說銳少爺這麼多年都沒有怎麼動過銀子,最多取些散碎的銀珠,應該所有銀子都齊整,沒被絞了用過才對,結果小庫房裡所有箱子她都開了,金錁子銀錁子他們不敢動,除了銀子被調包換了成色,還有些把玩的梅花銀錠、招財進寶的金錠等缺了角少了邊的。

    要說這一屋子丫頭小廝婆子人人都不知道此事,她可不信。大丫頭是兩個丫頭住一個廂房,誰耍壞都有另一雙眼睛看著,更別說還有伺候的粗使丫頭們,若說就是管著銀錢的蒼翠一個人幹出來這等背主之事,她不信。

    現在這蒼翠氣勢洶洶地跑到她房裡來鬧,怕是給人當了槍使。跑來出頭為難她一個新來的丫環?也不想想自己做了什麼虧心事才被少爺厭棄!最討厭這種又蠢笨又貪嗇的人,這府裡太太真是什麼人都用,才把這麼內裡藏奸的下人提到一等上!

    「我就不說稱重共少了一百六十多兩銀子,外面三十兩就能讓一個中等人家過上一年了,這一少就少了這麼多,更別說銀子成色……」蒼嵐可不怕得罪人,這群丫頭婆子蹦躂不了多久了。「我一看就心裡荒突突的,我要接了這銀房,以後十張嘴也說不清,只好帶銳少爺自己來看,和他說明銀子成色的事情。可笑你們還覺得銳少爺渾渾噩噩,對銀錢之事一竅不通,他是不通,但我們是用來做什麼的?」

    蒼翠當場軟倒在地。

    「是銳少爺念在你們服侍多年,讓我只把短少的銀子和成色不對要費的火耗記下來,並沒有報到夫人和太夫人那去。不然奴竊主物,還貪了這麼多,在府裡打死都不算出格。就算送到衙門裡去,你們一家子都是要刺字流放。勸你還是好好當差,爭取立功改過,主子仁慈,你們就別再想其他的心思了。」蒼嵐見蒼翠一頭冷汗,面如金紙,冷哼一聲,「姐姐可別這樣,說出去還以為我在裡面打了你。這是銀房,托你的福,我還要登記造冊重新做賬,你避避嫌罷!」

    蒼翠從地上爬了起來,失魂落魄的走了。

    蒼嵐啐了一口,繼續理她的銀箱子。

    娘的!這麼多八成的銀餅子,就算一個月換一塊也要換個兩三年,這少爺是有多蠢笨一點都沒發現?還是和主子爺說的一樣,這擎蒼院裡全是窟窿,從上到下沆瀣一氣,抱成團把這主子當傻子耍?

    只盼溪兒姐姐快點來,好好整治整治這些刁奴。

    要說這丫鬟這麼厲害,是有原因的。她是今年初入府的外面丫頭之一,在僕房裡調教了半年,又細細學了規矩,算是新進下人裡一等一的出類拔萃之人,這才被提早放進主子房裡留用。

    這蒼嵐原名張嵐,是李銳的舅舅張寧回京時從通州帶來的賬房先生之女,她今年已經十四,只是看起來臉嫩人小,虛報了十二歲進的府。

    她倒不是張府的下人,只是早就和府裡另外一個大管事的兒子訂了親,說好過來這邊府裡給表少爺當丫頭,到二十歲要嫁人的時候就回去,那邊府裡只有兩邊家人知道此事,對其他人都封了嘴,說是回了老家伺候生病的奶奶。

    她在這邊府裡拿著二等丫頭的月錢,她家裡在張府也拿著另一份管事娘子的月錢,等她回去,兩邊都允諾少不了嫁妝,到時候風風光光的嫁人,她可和這裡的家生子和沒家可回的賣斷之人不一樣,有什麼不對的,最多回家就是。

    她和其他幾個丫頭小廝都是被張府安排進來的。她識文斷字,在張府裡規矩早就調教好了,所以才出頭的快,其他幾個是倒不是資質差,而是聽主子的話,故意留在僕房,摸清其他孩子的底細,順便結個善緣。再過一個月,他們怎麼都要被放出來送到各主子那裡了。

    這時候蒼翠和其他幾個丫頭到現在還在作死。殊不知等過一個月其他人陸陸續續進來了,到時候太夫人拿這銀錢之事一發作,這擎蒼院裡還能留下幾個「姐姐」!

    哼,也不知道這幾個丫頭準備怎麼「戴罪立功」。

    蒼翠失魂落魄的離了銀房回了屋,在她屋裡早就等著的蒼舒和蒼衣連忙湊了上來,自蒼蓮出疹子被移出西園,換了這個蒼嵐過來以後,她們就一直覺得如鯁在喉。現在蒼翠領了原本是蒼蓮管著的雜物差事,這新來的卻領了最重要的銀房,她們趁著蒼翠一肚子鬼火,慫恿她去鬧上一鬧,最好把那姑娘拿捏了最好。

    她是外來的,在府裡四處無援,今年也才十一二歲,能有什麼見識?到時候態度一軟,口風一鬆,發財生意一起做,不信她不願意。

    「怎麼樣?那小姑娘怎麼說?」

    「完了,全完了……」

    「怎麼了?怎麼了?她發現了嗎?蒼翠?你怎麼了!」蒼衣看出蒼翠不對勁,使勁搖了搖她的肩膀。「急死我了,你倒是說啊!」

    「全完了,全完了,臉上刺字……流放……打死……」蒼翠兩眼瞪得直直的,說著駭人聽聞的話,直把蒼衣和蒼舒嚇得後退了幾步。

    「她怕是嚇到了,也不知道那新來的小丫頭用了什麼手段。」蒼衣一咬牙,上前打了蒼翠一耳光。

    啪!

    「有什麼事大家一起商量!你別這樣嚇人啊!」她們再怎麼油滑,說到底也只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沒經過什麼事,蒼翠被這麼一打,「哇」的哭了出來。

    「……蒼嵐早就和銳少爺說了!銳少爺什麼都知道!」蒼翠號啕著說,「蒼嵐說再逼她就告到夫人和太夫人那裡去,讓衙門裡把我們捆了!」

    這下蒼舒和蒼衣都變了臉色。

    「少爺知道了?那他怎麼不……」蒼舒突然住了嘴,好像主子從北園裡回來以後,就習慣了一個人洗漱穿衣,她貼身伺候的時候都少了。就連用膳,也是銳少爺和銘少爺一起在微霜堂留用的。那裡有外男,她們不方便過去,這麼一說,主子和她早就疏遠了。

    蒼衣也想的是同樣的事。她管著主子的衣箱配飾鞋帽等物,同為近身伺候的丫鬟,可是這一段時間來,主子明顯很少和她說話了,就是吩咐什麼事,也是冷淡的很。

    「怎麼辦?我們去找夫人求情?」她們在擎蒼院裡辦差,但還時時回錦繡院裡拜見夫人,跟夫人回報這一陣子少爺的情況。她們都是從錦繡院裡移出來的,和那邊院子裡的丫頭也交好,又是家生子,父母親戚都在夫人身邊辦差,自是和院裡其他丫頭不一樣。

    「旁的事還好,這番是我們先貪了主子的銀錢,這事捅上去,夫人都饒不了我們,更別說保我們。」蒼舒咬著下唇,「府裡這麼多年戴著孝,都沒開府,也不出門,若不是家中兄弟一點油水都沒法撈,我們何苦要做這種骯髒事情!」

    「做都做了,現在說這些話作甚!快想想怎麼找補。不行先把銀子都還回來,再去少爺那求求情。我們伺候他四五年……」蒼衣是去年才沾這個事,現在收手,倒還不了多少錢。

    蒼翠臉色更白了,「哪裡補得了!開年出孝,我兩個哥哥都娶了妻,銀子早用掉大半了。現在叫他們補……」

    「不補就一家子坐牢!」蒼舒一拍桌子,「這番被捅出去了,要麼補上,要麼一股腦全部捆了送衙門裡去,你就這麼和家裡人說!讓自己姐妹弄這種錢娶媳婦,現在還要你頂缸不成?我這就回家裡要去!」她可不要被攆出去,也不要臉上刺字!她丟不起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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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繡院裡,方氏正在和放課回來的李銘「談心」。

    自己的孩兒回了府裡讀書,接觸的就更多了。方氏事忙,白天要顧著管家,一天見兒子的時間倒沒有幾個嬤嬤下人多。她想著孩子漸大,等十歲的時候也是要移出東園單住的,不由得一片慈母之心發動,天天噓寒問暖起來。

    若是以前,李銘見到母親對自己這般好,早就受寵若驚了。只是自從他讀了「三國演義」,又跟著兩位高明的先生學習做人的道理,心中對以前母親冷落自己捧著兄長的怨懟淡了許多,同樣的,對期許也看淡了許多,母親天天來他房裡問長問短,他也就應著。

    「聽說老太太昨日裡又給銳兒單獨加了一道菜?怎麼你沒得?是惹了奶奶生氣了嗎?」

    李銘的臉色突然古怪起來。

    方氏心中一喜。果然是小孩子,就連一道菜都會吃味!

    李銘是深深的同情自己的兄長的。昨日裡他們在微霜堂裡用的飯,奶奶突然派人送了一個罈子過來,指明是給兄長用的,說是可以「吸掉油脂」。兄長高高興興地盛了一碗出來,卻發現是豆子,再一嘗,差點沒把牙給倒了。

    原來那一罈子都是醋泡的炒過的黃豆,味道奇怪不說,還又酸又難吃,吃那一勺,一中午都吃不了飯了,吃什麼都是那個味兒。他只偷偷的夾了一顆吃了,就被那怪味熏的給吐了出來。聽兄長說奶奶不知道從哪裡得來許多怪方子,都做了給他試用,這一年下來瘦倒是瘦下來了,就是人實在受罪。

    李銘看看自己的小身板,以前還覺得自己沒有哥哥高壯,有些難過,現在一想,自己這身材真是好的不能再好了,知足常樂啊!

    想到這,李銘心有慼慼焉地說:「被加了那道菜,怕是兄長又在哪裡惹了奶奶生氣了。」

    奶奶生起氣來可嚇人了!她從來不打罵他們,可是比打罵他們更難受。

    她把「三國演義」給他們斷了!不說了!請聽下回分解後沒有了!一晚上都睡不著覺好嗎?

    方氏只當是兒子嘴硬,更加和藹地說:「你兄長無父無母,奶奶肯定要多照顧他一些,你是弟弟,要懂得謙讓,不過是一道菜,以後你是要繼承家業的,整個府裡都是你的,現在你讓著他些,乖啊。」

    「我早就習慣了,娘,你不用擔心我心裡難受。你不一直就是這麼做的嗎?」李銘莫名其妙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她一直都是關心哥哥多於他,怎麼現在突然擔心起奶奶不公平的事情來了?「而且奶奶很好,沒有偏心過。」他那還有奶奶專門為他做的「竹蜻蜓」,說是他每天讀書,眼睛都看壞了,沒事去空曠地方玩玩,可以鍛煉鍛煉眼睛。這東西哥哥都沒有呢!可以自己飛上天的玩具,哥哥眼睛都看直了!

    嘿嘿,奶奶說他年紀大了,這個不是大孩子玩的,還是弟弟好,當弟弟好啊!

    看著兒子傻笑,方氏也不知道怎麼就覺得哪裡不對。見兒子說還要做功課,方氏只好納悶地出了屋。

    「劉嬤嬤,你說這老太太怎麼就和變了個人一樣呢?以前從來不管前後的事情的,現在又是找師傅,又是關心起居,還給他們說起書來了!你見過銘兒那些簽子沒有?他每天都寫寫畫畫的,跟著了魔一樣。」方氏心裡說不出的難受。「我自己肚子裡掉下來的肉,養了七八年,沒有一天不操心著……」

    「也不知道老太太哪裡來的迷魂湯。現在銘兒對老太太的感情,倒比和我這親生的娘更深厚些……」

    劉嬤嬤也鬱悶。她的侄孫被夫人送去了擎蒼院,說好了過一段時間就調過來伺候銘少爺的,不知道為什麼像是忘了一般。他那侄孫回去說過好幾次,說是銳少爺天天和幾個先生跳著學東西,竟是沒有那本書是從頭到尾講完的,這樣下去,她那資質聰穎的侄孫就廢掉了!

    現在老太太又插手兩位少爺的功課,還給銳少爺指了兩個書僮過去,說是還有幾個小廝,等過一兩個月調教好了就給他送去院裡,那她那侄孫以後更是湊不上前了。只是她心裡埋怨歸埋怨,臉上總還是不能表現出不滿來。她一直在方氏身邊近身伺候,肚子裡有事,臉上還要笑,時間久了,未免憋氣。

    聽方氏這麼說,劉嬤嬤突然想到其他事情上來。她左右看看無人,小聲說道:「奴婢也覺得,這太夫人自上次被銳少爺氣著以後,突然變得大不一樣了。聽說現在還會寫字書信?這尋常人家請了先生教孩子啟蒙,怎麼也要兩三年才能到自己寫信的地步,這才一年多,目不識丁的太夫人就會寫信了,實在是奇怪。」

    「還有那射玦、銘少爺手裡的卡片……」劉嬤嬤聲音低了下去,「恕奴婢多嘴,這太反常了……」

    方氏原本只是隨口一說,完全沒有多想,被這方嬤嬤煞有其事的一提,倒是嚇了一大跳。

    「你這意思是什麼?老太太以前都是裝糊塗,其實什麼都知道?」

    「不,奴婢是覺得,府裡接二連三的死人,大夫人也死的不清不白的……」劉嬤嬤的眼睛裡閃出異樣的光彩。

    方氏不知為何晃了晃身子,像是沒站穩。

    劉嬤嬤連忙伸手去扶。「……奴婢怕是,府裡有人衝撞了狐媚黃仙之類的東西!」

    「子不語怪力亂神!」方氏一瞪劉嬤嬤,「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就算你是我的陪嫁嬤嬤,在府裡說這樣的話,也逃不了干係!」

    劉嬤嬤心裡不以為然。她伺候方氏這麼久,若她真的覺得她說的荒謬,早就板著臉先走,看都不看她一眼,冷上個幾天了。哪裡還會這樣故作冷靜。

    「夫人你是大家出身,沒見過鄉野裡這些東西的厲害!多少人家就因為無意間傷了這些『大仙』,被報復的滿門橫禍。有些老黃仙上了人身,那就是搶奪人家的富貴,來凡世裡享福來的。奴婢聽說過有老婆子害死了媳婦,最後被人發現,身後突然長了尾巴逃走的事情,也有些狐媚專門害人子嗣!」劉嬤嬤越回想越覺得就是這麼回事,「原來有老國公在,滿身的煞氣,自是不怕小鬼老妖的。可老國公身子開始差了以後,先是大爺去了,然後又是大夫人……銳少爺又莫名其妙的去頂撞老夫人挨了鞭子,老夫人醒了以後,吵著絕食不活了,後來又進食開始醫治銳少爺……」

    「這府邸,老萬歲賜下來之前,聽說那住在裡面的顯貴也是獲罪後滿門抄斬,然後這宅子才被沒入宮中的。這太邪乎了,連續三朝幾代的主人都有血光之災……」

    方氏打了個冷顫,她突然覺得這四面八方都有無數雙眼睛在看著她。

    「再說句不好聽的話,夫人和老爺夫妻和諧這麼多年,府裡府外誰不羨慕?老爺只要在府裡,都是宿在您房裡的,這麼長時間了,您為何還未有孕?」劉嬤嬤看了看方氏的肚子,「怕這府裡盤桓的妖魅是那種要害人子嗣,絕人門戶!」

    劉嬤嬤這話一說,方氏徹底沒法冷靜了。她調理身子的藥一直在吃,那個非常靈驗的送子廟也去拜過,添了重重的香油錢,卻到現在肚子裡也沒有消息。

    若說他們夫妻一直沒有孩子,她也就死了心,最多給丈夫納個妾,把孩子抱到自己底下來養也是一樣的,可是她嫁過來第二年就有了銘兒,明明兩人一點問題都沒有。

    「依嬤嬤之言,該怎麼辦呢?要不和老爺說說,讓老爺找個高明的道士來看一看?」方氏不安地捂著心口,「還是去大慈恩寺請一座菩薩回來?」

    老爺那性格最是要面子,這時候要鬧出自己府上有妖祟的傳聞來,她第一個就要挨板子!

    「這奴婢倒是不好多言。奴婢這番也都只是猜測,無理無據的,要和老爺說,怕被當做婦人的荒唐之言。我看,夫人不如和娘家商量商量,找個靈驗的神婆或者道士進府看看,沒有妖孽作祟當然最好,總能安個心。」

    方氏點了點頭,盤算著什麼時候讓自己母親來一趟。她母親在外面走動多,認識的人也多,應該知道哪裡有靈驗的廟宇。

    此時,正在持雲院裡的顧卿,並不知道方氏盤算著要找人進來「捉妖」了,她正忙著其他的事情。

    十幾天後,是李銳大舅張寧家的嫡長女年滿十五歲的日子。那張大姑娘張媛的笄禮,趙氏邀請了她做「正賓」。

    這女子笄禮的「正賓」,一向是德才兼備、地位顯赫的女長者擔任的。任何人得到別人家女眷的邀請為自己家女孩當「正賓」,基本都不會推辭。因為那是對被邀請者的一種最好的讚譽。除非是真的生了病或者最近家中有白事,不然都會答應。

    顧卿是挺想見識下這古代女子的「成人禮」的。只是她對這個是一竅不通,她翻了老太太的記憶,這邱老太君十五歲那年也就是找隔壁家的婆子往她頭上插了個木釵,是沒有多複雜的。

    所以一個月前趙氏來邀約,她就老實和趙氏說了自己「才德不夠」的擔憂。

    當時趙氏笑著說:「笄禮當天都是自家人,也不準備大辦,儀式並不複雜,到時候叫個娘子過來細細和老夫人說道就是。」

    顧卿這才答應。

    小胖子的舅家為自家胖子做的甚多,顧卿一直想報答這人家一二。她現在是真的把自己代入到養孫子的老奶奶身份裡去了。所以財大氣粗的顧卿直接讓人去張府回話,說是大姑娘笄禮用的頭飾她都包了,到時候挑好了給張府送過去。

    現在顧卿在做的,就是挑好那一笄一釵一冠三樣東西。

    「要不,用這個怎樣?」顧卿面前的桌子上珠光寶氣,幾個丫頭看的眼睛都不眨,就連顧卿都有些被閃得眼暈。

    邱老太君的首飾箱子裡,也不知道有多少老國公當年搜集來的首飾。只是老太太嫌戴的多頭上重,總是撿輕巧的戴,其他的都放在匣子裡分門別類存了起來。現在人家家姑娘及笄,自然不能找些素淨的過去,但是如何才算貴重,又算合適,顧卿也不清楚這個標準。甚至連很多髮飾的材料她都說不上來。所以顧卿只好翻了一大堆出來頭釵髮冠等物出來,放在大桌上和花嬤嬤一起挑選。

    顧卿看著一桌子滿滿噹噹的頭飾,心裡一陣暗爽。

    這些頭面上鑲嵌的可都是真正的珠寶,打造的材料也多是貴重之物,擱到現代,隨便拿哪一個出來都是價值不菲,顧卿一倒就是幾匣子,挑挑揀揀和小商品世界裡買頭飾似的。

    她到這裡這麼久,除了有幾次穿命婦誥服動過幾次首飾箱,平時常用的也就是梳妝台上幾個匣子裡的頭面,今天一翻出來,倒把她查看自己家底的興致全勾起來了。

    「這個好看,樣式也雅致,用這個如何?」顧卿一眼看中了一根蝴蝶採花的,樣式好看,也不俗氣。

    「太夫人……」花嬤嬤歎了口氣。「那是金縷蝶簪,簪子在笄禮上是用不到的,您得用笄才行。」花嬤嬤伸手在桌子上取了一個羊脂白玉做的細長棍子,「我看,這個玉笄就不錯。」

    『唔,通體白透細膩,確實好看。不過……』

    媽蛋!這個難道不是插冠用的插針嗎?

    「唔,花嬤嬤眼光不錯,笄就用這個吧。」顧卿若無其事把那根蝴蝶簪放了下來。

    「笄既然選定了,下面就是釵了。這個怎樣?」

    嘿嘿,這次她總不會搞錯了吧?笄是認不得,可是髮釵這東西,她看遍各大古裝電視劇,她也記得釵子應該是兩根股,一長一短的,再找錯了她就把這根給吃下去!

    「這倒是個好東西,看樣式,像是前朝宮廷裡的形制,外面命婦仿作的。雖是仿作,工藝卻不差,這翠點的也好。」花嬤嬤看著顧卿手上的龍鳳花枝樣式的髮釵,鸞鳳嘴中銜著翠羽,看起來十分華貴。「不過這是根步搖,張家的大姑娘是在及笄,步搖過於嬌媚,得選用點端莊點的樣式才好。」

    『步,步搖?和髮釵難道不一樣嘛?不就是下面帶了個小墜子嗎?』

    顧卿覺得自己的喉嚨已經開始痛了。

    被花嬤嬤否定了兩次,就算顧卿又再好的「興致」,都被敗光了。她泱泱的隨便拿了個珠花把玩,又和花嬤嬤說道:「我出身貧寒,不知道這裡面的講究,花嬤嬤久在宮廷,對這些禮節也都熟悉,這張姑娘的釵子和冠還是嬤嬤你來挑吧。」

    先是拿簪當笄,後來又拿步搖當釵,就連一旁的丫頭都露出有些異樣的眼光,顧卿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就算再沒文化的婦人,從小總要梳頭的,她卻這些最簡單的常識都出錯。事實上,這種尷尬的事過去大半年裡她都弄出過好幾次了,也不知道這些丫頭為什麼一點都沒表現出詫異來。

    邱老太君啊,你以前是做過什麼更丟臉的事,才讓這些丫頭都見怪不怪啊?我要給您老人家點柱香,好好謝謝你的「放浪不羈」才是!

    要說花嬤嬤,其實心裡也是七上八下的,任哪個主子好脾氣,被這麼拂了兩次面子,怕都不會舒服。

    可是若真讓太夫人拿著金簪和步搖去給人家姑娘行「笄禮」,到時候要丟更大的面子。

    太夫人自老公爺走了以後,就常有些迷迷糊糊的,平日裡頭都是隨便梳頭娘子梳的,頭飾也是下人配的。現在雖然比以前精神了許多,可還是不時犯糊塗,記憶也差了許多。

    張家好久沒有走動,還以為老太太是以前那副精神矍鑠的樣子,現在太夫人應了要給張家那大姑娘做『正賓』,她真是為那個要及笄的姑娘捏一把冷汗。

    這可是人家姑娘一輩子一次的大事!

    『壞了!』花嬤嬤突然想到了更嚴重的問題。『太夫人到底知不知道怎麼梳高髻啊?』

    她已經想像到披頭散髮的張家大姑娘跪坐在那裡,手足無措的太夫人抓著梳子半天梳不起髮髻的樣子了。後面是要加「戴冠」的,普通的髮髻可是加不上的!

    花嬤嬤頓時陷入了極度苦逼的狀態裡去。她都已經徹底敗壞了太夫人的心情了,現在又不得不問這種事情。

    ……她得考慮考慮是不是要告老了。再過幾年,怕是壽都折完了。

    花嬤嬤心中長歎了口氣,一陣掙扎後,終是開了口:「太夫人,二禮的時候要梳高髻,雖有贊者幫忙,可是持梳的人還得是您。您早就不梳頭了,就是不知這高髻……」

    她話還沒說完,顧卿已經雙眼圓睜,一副「哎喲我那是什麼東西」的表情。

    張大姑娘誒!你還是在家裡多燒幾柱高香吧!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1:18 A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1-9 01:49 PM 編輯

第38章 中秋月圓

    張大姑娘及笄那天,顧卿非常興奮一大早就去了張府。為了完美的履行「正賓」的職責,也為了不讓張媛的笄禮出錯,李銳和其他丫頭的頭髮也不知道被顧卿梳掉了多少根。

    那為張媛的笄禮所準備的一笄一釵一冠,被送去了張府裡以後,那邊派人來回話,說是及笄禮的三件髮飾太貴重了,對顧卿是千恩萬謝,又說了張大姑娘非常喜歡,改日裡親自登門道謝云云。

    若說送禮的人最高興什麼?那肯定是自己送出去的禮物別人非常喜歡,非常高興,讓你覺得自己的辛苦沒白費了。雖然說這幾樣東西都不是自己挑的,顧卿還是心中一陣熨燙。

    顧卿從小就是這樣,若是重視一件事,就會反覆的確認,絕不會出錯。後來她當了醫生,更是不能馬虎的職業,所以後來花嬤嬤仔細一說這及笄的重要性,她這十來天都在熟悉各種笄禮的事情,也學會了那些複雜的贊詞和梳頭的方式,禮儀。

    笄禮那天,顧卿果然沒有出任何差錯。

    這讓一直提著心的花嬤嬤終於把那顆心放回了肚子裡。

    笄禮過後,顧卿卻低沉了好幾天。

    原因無他,她想家了。

    那張府的張大姑娘張媛長得非常美麗,人如其名,是個閨秀的名媛模樣。當她在父母親人的圍繞中,在親戚好友的祝福裡,含著淚水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禮時,顧卿突然猛一下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和當年剛剛成年的自己。

    顧卿十八歲時,父母也是煞有其事的帶著她出門旅遊了一次,甚至不惜對她班主任撒謊,給她請了三天的病假。她老爸說:「你今天成年了,我帶你看看世界」。老媽說:「你今天成年了,我完成你一項最近的心願。」

    當時她也是這般飽含淚水,滿懷著對未來的憧憬在感動著的。

    如今,她的人生在哪裡?困於後宅之間養孩子,順便宅鬥?大開金手指,惹得四方為自己這糟老太婆折服?然後呢?看著自己一步步僵硬,變成行屍走肉一般的中風患者?

    她不怕死,可她從未想像過,死亡是以這種姿態接近於她。

    張大姑娘的笄禮完成了以後,老太太的情緒明顯不對,她身邊親近的人都看出來了。

    方氏來請安時,老太太甚至還在魂遊太虛。

    方氏心中揣著劉嬤嬤對邱老太君的惡意猜測後,每日來請安時,是怎麼看老太太怎麼覺得難受的,好在顧卿對方氏也沒什麼好態度,所以兩人每次都匆匆刷完這個「婆媳日常」,各幹各的事情。

    可是顧卿真的不理睬她,在她行禮的時候一直出神,晾著她這種情況,她從和李茂成親以來,這還是第一次。

    等老太太回過神來,說自己「抱歉晃了下神」的時候,方氏的腰已經彎的有些發脹了,肚皮也緊繃的疼。但漲的最發疼的,是自己的臉面。是她一直低著頭彎著腰,周圍丫頭不自在扭過頭的那種尷尬。

    她的婆婆最近實在太反常了,要趕緊催催母親,問問那神婆找好了沒有!

    連方氏都察覺出了顧卿的不對勁,李銘和李銳自然也都感覺到了。哥兒倆個把腦袋湊在一起嘀咕了半天,終於推斷出了結論——奶奶怕是看了李銳表姐的及笄禮,想起自己的女兒,他們那早逝的大姑二姑了。

    當年胡軍報復時,他們的大姑二姑都香消玉殞在胡人的鐵蹄下。奶奶自後再無女兒。至於外嫁的小姑姑,府裡所有主子都知道是怎麼回事,雖然感情也很好,但奶奶一直做不到像對待自己女兒那樣對待。

    這次李銳的表姐及笄,老太太去了,看張媛熱熱鬧鬧的行完了及笄,恐怕想起了自己那兩個永遠不能成年的女兒,有些感傷吧。

    若顧卿能看到兩個小孩腦袋瓜子裡的想法,恐怕會笑出聲來。也不知道這兩個孩子的水晶心肝玲瓏竅是怎麼長的,什麼事都愛弄出個一二三四五來,好像世間的每件事不找出個理由來匹配就不合適。

    總而言之,此事的結果就是,兩個孩子跑的更勤了,撒嬌賣萌裝傻的更徹底了。就連兩個先生也給他們放了假,支持他們胡鬧。

    開玩笑!那部《三國演義》還沒講完呢!這些天老太太說著說著就晃神,五天了,三回都沒說完,這讓他們這些等著看《三國演義》的人,突然就驚覺下面沒有了,簡直是慘絕人寰好嗎?

    「奶奶奶奶,我們去捉鴨子吧?」李銘湊在奶奶旁邊,「孫兒看您這幾天都瘦了,肯定是因為沒有吃我們親手抓的鴨子!」

    「咦?奶奶瘦了嗎?」顧卿驚喜的摸著自己的臉。自從她來了這兒,發現老太太飲食太過油膩以後,已經漸漸將日常的餐飲改成葷素搭配了。這大半年下來,她的身體狀況好了許多,皮膚狀態也好了些,現在李小呆告訴她,她還瘦了?

    哦哦哦哦,她簡直是個「減肥達人」,自帶「減肥光環」啊!

    『重點不是瘦了,是鴨子好嗎!』

    一心想要拉邱老太君出去晃晃,換個心情的李銘淚流滿面。他給李銳遞了個眼神。

    哥哥,你上!

    李銳眼珠子一轉,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奶奶,再過幾天就是中秋了。聽先生說,今年中秋御街前後和內城裡,宮裡都安放了宮燈,就連我們府裡也制了不少燈,要不然,中秋那天,我們去街上看看燈?」李銳越想越覺得興奮,他日日在府裡呆著,有好長時間沒有出府玩過了,奶奶又不是未成親的姑娘,奶奶要出去賞燈,應該沒有問題吧?

    「中秋也有花燈嗎?」顧卿想了想,古時候不是只有上元節,也就是正月十五有花燈嗎?去年過年的時候,也不知是這裡哪一種禮儀,需要府裡年紀最大的長輩扎個燈,她還親自紮了一個燈籠給府裡掛出去了呢。

    「也不是年年有。但若宮裡想要與民同樂,就會特地撥款在各處點起燈火,搭起戲台,好好熱鬧熱鬧的。」李銘在他外祖家待的多,外祖父也會和他說起一些往年老皇帝在時的光景,所以知道的倒比李銳多些。「上行下效,無論是公侯官宦,還是平民百姓,就都會跟著一起掛燈籠,放起燈船。」

    哦,拍馬屁!充分貫徹學習當今聖上積極走人民群眾路線的指示!

    「那你喚你父親來趟。」顧卿被說的意動起來。

    李茂今日正在家中休沐。李銘一聽奶奶被哥哥說動了,偷偷的給一個「你好棒」的眼神,在李銳得意的表情裡跑出了持雲院,去喊自己父親去了。

    而從東園裡被李銘拽的往北園裡走的李茂一頭霧水。

    在路上,李銘詳細說了奶奶如何從張大姑娘的及笄禮以後就開始意志低沉,自己和兄長的猜測,以及準備讓奶奶帶著他們兄弟出去一起出去「發散發散」的想法。

    「爹,現在萬事具備,只欠東風了!」自李銘聽了「三國」以來,說話都是這個調調。

    李銘這一說,倒是勾起了李茂那一點內疚來。他生在軍營裡,當時後方已經穩固,小時候沒有吃過苦。他也曾聽自己的大哥說起過那段往事,大哥語氣裡是滿腔寂寥。

    兩位沒見過的姐姐死時都未成年,自然不能給她們過繼養子,繼續香火。也不能成冥婚。母親這番難受,怕也是因為這個。

    罷了,明日就派人回趟老家,叫那邊重新修整下兩位姐姐的墳塋,多賞那看墳家人些銀錢,讓他多上些心。

    誰也想不到,一晃間,自己居然成了那個僅剩的孩子。如今母親的孫兒尚且想到要盡孝,自己難道比小孩子還不如嗎?

    「那父親就做你這個東風。父親保證此事必成。」李茂微微一笑,在半路上就應允了李銘,引得李銘眉開眼笑。

    正在持雲院裡等待李茂前來的顧卿,是不知道現在這個時代女人家出去賞燈合不合適的。兩個小孩子貪玩,也許為了想出去玩,把這事情說的千好萬好,可是若是此地風俗和律法規定了她不能去,她這麼做了,倒是不妥,叫李茂來,也是為了問問這個。

    所以李茂來了持雲院後,總算是徹底打消了顧卿的疑慮。

    大楚立國之初,百業凋敝,老皇帝下令取消了前朝的「宵禁」,就算平常百姓夜晚出來遊玩,也不算出格。只不過逛集市自然是沒有關係,若是趁著夜晚沒有提前通知就私闖他人住宅,也有「凡夜無故入人家內者,杖八十。主家登時殺者無論。」的律法。所以雖然老皇帝恩旨開了宵禁,京城內的治安卻很好,並沒有趁夜出過什麼事。

    更何況當天就算是皇帝和皇后,都要在門樓上出現,接受百姓朝拜,與民同樂的。內城裡的老封君帶著夫人小姐到內城去賞燈,賞玩後四處遊玩一番,那簡直是再正常不過了。

    顧卿早就聽兩個孫兒說過內城的無聊,提出想帶著兩個孫兒去外城的夜市裡轉轉,去看看街景。李茂一點也不驚訝,他們家出身並不高貴,他父親和他母親年輕的時候攜手去城鎮裡街坊上看花燈夜市都是有的,他只當老太太又開始懷念過去的生活了,當下孝子之心大起,立刻大包大攬的支持起來。

    「若您老人家想帶著孫子像普通人那樣去玩一玩,也不是不行。只不過家裡那些家將和府丁護衛要多帶一些,大小丫鬟也要跟著。」李茂想了想,「主要怕街上人多,把大人孩子衝散了。孩兒那天要入宮與聖上一起登樓,婉兒也要在家裡主持祭月,怕是都不能跟著母親,這安全上,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咦?李茂和方氏都不去?那豈不是太好了?

    顧卿心裡大喜。

    兩個孩子也對視一眼,偷偷高興地笑了起來。沒有其他大人,只有奶奶陪著,那豈不是要幹什麼都行?

    顧卿不是笨蛋,小說看多了,也看過不少什麼趕集或者觀燈時被綁架啊,遇見刺客啊之類的橋段,於是立刻點頭應承,說是到時候帶足人手,做好萬全準備。

    她甚至還好心情的留了李茂的飯,一頓飯吃的歡聲笑語,其樂融融。

    只是不知老公孩子都留在了持雲院裡,而自己只有丫鬟婆子圍繞,在桌上獨自吃著飯菜的方氏,現在是何等心情。

    若是一直在巴望著哪個日子,那段時間一定是很難熬的。兩個孩子和顧卿就是如此。在好幾天的翹首盼望下,中秋佳節終於到了。

    雖然中秋節的燈火注定比不了上元節的(冬天在農閒,中秋在農忙),可對於京城的老百姓來說,農閒農忙的影響比京郊以外那些以務農為生的人們要小得多,即使是再窮苦的人家,也豎上一個旗桿,掛燈籠幾個,自取其樂。

    他們信國公府上的花燈自然是不同一般,所懸之燈,高約數丈,更有各種造型各種字樣的,放置在各院的院落裡。只是作為唯一留守府邸的主子,方氏除了要主持祭月,還要防著府裡失火,怕是今晚得不了閒了。

    李茂下午就進了宮,怕要到半夜才能回返。等用過飯,天也黑了,顧卿帶著兩個孩子,駕著她那架國公府一等國夫人的朱漆馬車,後面浩浩蕩蕩的跟著丫頭婆子、家將護衛等人,開始駛離國公府所在的清水坊。

    這第一程,肯定是要前往內城與外城的交界之地的。那裡有一處門樓,平時做鼓樓,年節做燈樓或儀樓使用。一個時辰後,皇帝和皇后會登樓賞燈,信國公府作為官宦人家,自然要先去朝見一番,不然罔顧君恩先去遊玩,被發現了要受彈劾的。

    燈樓的周圍早就被要觀瞻聖顏的百姓圍了個水洩不通。好在燈樓的後面就是御道,四周圍都是宮中的禁衛把守,他們一看國公府的車馬來了,連忙分了一部分人來清理街道,國公府的馬車這才進入了燈樓之下,在靠前的顯眼位置站住了。

    顧卿掀開了車簾一角,眼看著無數像是後世追星的粉絲一般露出各種狂熱表情的百姓,不由得嘖了嘖舌。

    若說當世最大的明星是誰,那一定是御座之上的皇帝了。這種「皇粉」的死忠程度,恐怕也比後世那些星迷可怕的多,也忠心的多。

    眼見著自己府上的車馬明明後來,可宮中禁衛還是給他們的朱漆馬車開了道,甚至驅趕了不少平民,顧卿心裡有些小小的不安。

    當年她還是平頭小老百姓的時候,看見領導路過要封街封車,靜止行人通行,她還偷偷在心裡暗罵過,想不到這還沒有幾年,自己也要做同樣的事情了。

    不光是平民為他們讓道,就算是許多馬車上有各府徽記的達官貴胄人家,在見到朱漆馬車的時候,也紛紛退後避讓,讓她先過。這一下,顧卿品嚐到了「權利」所帶的各種便利之處,可內心也就更加無所適從了。

    「奶奶,怎麼了?」李銳敏感的發現到了顧卿的不安,問出了口。

    「沒什麼,我只是覺得這麼多人為我們的馬車讓道……」顧卿看著外面一輛馬車,上面掛著「劉」字的徽記,那馬車遠遠看見他們來,立刻避讓,馬匹調頭時稍微躁動了一下,倒驚得裡面的女眷發出了幾聲驚呼。「有些過意不去。」

    李銳伸出頭去看了一眼,不以為然地說:「那是吏部尚書劉家的女眷,本來就該給我們家讓道。」

    「咦?你就伸頭看了一眼,怎麼就知道那是劉尚書家的女眷?」

    「本朝規定,三品以上車蓋為皂,一品以上車蓋為朱,三品以上姓『劉』的人家,就吏部尚書劉文興一家。」

    顧卿在心裡暗讚了一聲小胖子厲害,竟連朝堂之上的官員姓名都記住了。兩位先生入府以後,教授李銳的學問倒是其次,教導的最多的,反而是本朝的各種曆法、風俗、禮儀、乃至朝廷官員的品級,在這些位置上的人出身,以後身後的各種龐雜勢力等等。

    可笑方氏和李茂還以為自己孩子把書讀的跟個狀元似得就算成才了,李小呆也被活生生的教歪了。李銘剛從外家回府,去和李銳到明輝先生那上課時,聽見這些世家的各種小道消息,還覺得是浪費他讀書的時間,聽了一半就告罪跑了。

    他不聽,明輝先生也不勉強,反倒是看起來行事簡單粗暴的李銳,聽得是津津有味,統統記在了心裡。

    顧卿聽了李小呆在她面前的嘮叨,挺擔心李小呆以後被教養的不通庶務,只會讀書,還特地找李小呆深聊了一回。結果她發現李小呆是真的不耐煩這些牽扯複雜的關係,只喜歡讀書寫字,看一些先賢的至理名言,就像後世那些學者或者學術型人才。

    至於禮儀規範,天文曆法,人際關係等等,他只想通個皮毛,不失禮於人就行了,無意去深研。

    這是天性,逆轉不了的。就和你明明喜歡語文,非要你去把自己最討厭的政治考到最好一般,心裡自然會有牴觸。顧卿見無法勉強,也就作罷。

    「原來是這樣。」顧卿聽了李銳的解釋,瞭然的點了點頭。「只是,這劉尚書聽起來怎麼這麼耳熟?」顧卿扭頭問車裡的花嬤嬤,「是不是她們府上的女眷給我們遞過帖子?」

    花嬤嬤搖了搖頭。「劉府沒有老太君,女眷的帖子應該是直接到夫人那邊的。」

    「咦……我現在記性也混亂了嗎……」

    「奶奶你肯定是故意的!」李小胖氣急敗壞地紅著臉說:「就是上次那個打了孫兒的劉尚書家啦!那個把我打得像豬頭一樣的劉二狗!」

    噗!原來是他家!難怪要讓車馬。

    托宮中禁衛的福,信國公府的馬車在一處極好的位置停了下來。顧卿四周全是點燃了的各色燈火,內城裡的燈火是最精良的,大多是內造和各府裡提供的精緻樣式,這燈火通明的景象,直映的整個內城猶如琉璃世界一般。

    見信國公府的車馬在燈樓前停下,許多相熟人家的女眷都下了車,來這邊拜見。只因車廂裡還有已經十三歲的李銳,來的多是各府的夫人或封君,也就匆匆寒暄上幾句,就各自回了車,倒讓怕麻煩的顧卿安了安心。

    一陣亂七八糟的應酬過後,顧卿在車廂裡猛聽得鞭子抽地發出的巨大拍響聲,還有各種鐘鼓禮樂的聲音,心中想著大約是聖駕降臨了。再一看李銳和李銘兩個小傢伙嚴肅的臉龐,心中又肯定了幾分。

    李銳提醒他們此時應該出馬車迎駕,於是一家子人全部下了車,跪地迎駕。

    顧卿跪在地上偷偷往四處張望,除了御前拱衛的禁衛有一部分站著,四下裡至少幾千的人頭,居然沒有一個是站著的。更可怕的是周圍鴉雀無聲,剛才那般喧鬧之聲就像是一下子被人掐斷了,只剩禮樂。

    要知道,就連她們學校當年幾千人在操場上開大會,各種大喇叭叫著要肅靜,也做不到這樣的整齊劃一,令行禁止啊。

    顧卿這才驚覺以前看的那些古裝戲裡,有人在宮外衝去聖駕旁行刺都是扯淡,若此時有一個人是站著的,恐怕立刻就被抓走了,更別說去皇帝跟前行刺了。

    怎麼去?跪著爬過去嗎?旁邊的老百姓第一個納悶就把人給抓了邀功了好嗎?

    大約跪了五六分鐘吧,她聽到燈樓上傳出了「平身」的高亢聲音,然後身邊的小胖小呆立刻利索的起身,把她也給攙扶了起來。

    顧卿聽到那中氣十足的聲音,不由地小聲吐槽:「這皇帝身體還真不錯,底氣足!還是個大嗓門!」

    李銳攙著顧卿的手一僵,用更小聲的聲音和顧卿耳語道:「奶奶,那是唱者的聲音,專門給聖上傳話的。」

    顧卿:……

    還好黃桑聽不見。

    皇帝在門樓上駢四儷六的說了一通,燈樓下山呼萬歲,直引得樓上的皇帝也興奮了起來,愣是待了半天還不走。

    楚睿還是新君,登基不到四年,此時國孝剛過不久,百姓正是好不容易解了禁,想要鬆快的時候。楚睿做太子也有好多年,為太子時就以寬厚沉穩聞名,現在登基為帝,國泰民安,百姓對新皇的能力也頗為肯定,自然歡呼之聲不絕於耳。

    若任哪個文人騷客看了此幕,都能寫出一大堆歌功頌德,歡唱盛世的詩賦來,這原本是非常讓人熱血沸騰的場景,可在燈樓下急不可耐的想去玩兒的顧卿卻焦躁極了。

    她就在前排,抬頭往上看,也就看到三樓高的地方站著一排小人,相信後面的人恐怕更是看不到聖上「龍顏」的,也不知道這群人為何如此狂熱。

    無奈皇帝親自出來「與民同樂」,無論是哪家想去坊市裡開心,都得先去皇帝面前走個過場,她也不敢先撤,直等了許長時間,御駕離開,他們才啟程往外城去。

    此時全是內城往外城走的車馬人等,除了一部分看完內城燈火和聖駕就回府的官員家眷,大部分人在中秋燈夜裡出來,都是要到處晃晃的。

    一時間「哎喲誰踩掉了我的鞋」、「你怎麼能推人,他還是個孩子啊!」之類的聲音不絕於耳,把馬車裡聽到那些尖叫聲的顧卿逗得樂不可支。

    呵呵,這個沒有城管沒有交警的時代,就靠著那一群拿著小棍子的京兆府官役想要維持治安?他們自己的鞋都被踩掉了好嗎?

    好在大部分百姓都不會做衝撞朱漆馬車的這種妄行,官宦人家更是客氣,信國公府的馬車一路通行無阻的到了外城。

    外城門外,早有李茂安排好的家人和護衛等候好了,手中拿著明火迎了上來,護在馬車的旁邊,驅趕閒雜人等往外城裡走。

    「奶奶,我們下去晃晃吧?在車裡看有什麼好玩的!」李銳睜大了眼睛看著外城裡來來往往的人群,不停地嘮叨著。

    外城裡最熱鬧的是東市和西市,東市靠近內城,內城的坊裡住的多為皇室貴族和達官顯貴第宅,故東市中「四方珍奇,皆所積集」,也乾淨整齊的多,但商業卻遠沒有西市繁華。

    西市因面對整個大楚進行貿易,甚至多有各地游商千里迢迢而來,那真是雜貨日常,飲食衣物,應有盡有,人人稱之為「金市」。東西市的繁盛,讓出去購物的人,也都說是去「買東西」,而不具體說買何物。

    然而,即便東市裡沒有西市繁華,卻依然萬盞綵燈壘成燈山,花燈焰火,金碧相射,錦繡交輝。李銳再一想等他們到了西市,還不知道有如何熱鬧,就忍不住心旌搖動,神色興奮起來。

    李茂為了讓老母親高興,自然早就安排好了一切,車馬從東市直接跨過中間的前門大道,駛向西市的入口處。到了入口的地方,除了留下一些看守馬車的婆子和僕役,其餘人等,浩浩蕩蕩,陪著邱老太君並兩個少爺一起入西市遊玩。

    顧卿這個西貝貨穿來大楚大半年了,日日待在北園,就去過一次如是庵,還在內城裡,現在看到這一派古代的盛世景象,立刻露出土鱉應有的神色,驚訝的嘴巴都合不攏。

    她還以為只是一堆花燈,一群人舞舞龍就算了,結果西市從入口開始,就有長達數里的戲台綿延不絕,上面有各種唱戲的、雜耍的、舞劍舞刀等藝人的表演,戲台前鑼鼓喧天,曲樂齊鳴,震的顧卿目不暇接。

    看這劍舞的!她在後世看的那些和這個一比簡直就成了渣!那真叫來去如風,英姿勃發,尤其是這舞劍的一男一女,均為青年,長相又俊秀,看的顧卿熱血澎湃,恨不得拍掌大叫三聲才好。再一想古代的各種俠士俠女,武林高人……呃,應該不會賣藝。還是想想就算了。

    老太君在舞劍的檯子前站了身,身後一大票子的護衛丫頭自然也都停了下來。李銳抬頭看了一會兒就沒了興致,他平日裡學的是軍中的那套功夫,這種江湖上的花哨劍術自然和他不是一路,也只有老太太喜歡。

    李銘和其他丫頭倒是看得起勁,一些小丫頭拍手稱好,倒讓後面跟著的家將和親衛們吃味了起來。

    嘁,這些花架子,也就看著好看,在沙場上打起來,真刀真槍的,恐怕劍花還沒抖起來,頭都給砍掉了。早知道這些丫頭們喜歡這些,他們還裝個毛的文雅,以後每天起來就打幾套拳,不愁沒老婆了!

    台下樂,那戲台上舞刀舞劍的也樂啊。這麼一大票明顯是達官貴人的人站在他們台前,等下打賞一定不少。更何況他這台前人聚的多,眾人都有看熱鬧的心理,也就人聚人,直擠的這個檯子觀者人數極為壯觀,他的臉上也有光。這可是京城,不是鄉野那些跑野路子的三腳貓能登台的!

    就連隔壁唱曲兒的小生也都嘖嘖稱奇。今兒入夜起,他就和這一群人被劃在一處戲台上。他們班子就在不遠處,也沒見這幾個舞刀舞劍的多受歡迎,結果這貴人看了一眼,往前一站就不走了,難不成只有貴人能慧眼識珠,這一對男女真是什麼江湖高人不成?

    等散了戲,他就去探訪探訪,若真是江湖高人,他便問問那對男女收不收徒,想他從年少開始,心中就藏著一腔「江湖夢」哩。

    見這檯子前擠的人越來越多,顧卿被氣悶的喘不過氣來,人多味道也重,她連忙要走。見老太君要走,其他人趕緊開路,讓邱老太君和兩個少爺出了人群。她們一走,旁邊原本擁擠的人群看了半天,也沒看到台上舞出個花兒來,也就散了大半。

    只留那台上剛剛還心中大喜的班主臉色一青。

    擦,看起來也是顯貴人家,竟小氣到一個銅子兒都不給!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1:29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1 01:12 PM 編輯

第39章 顧卿教孫

    若說顧卿一個老太太帶了那麼多人出門玩,應該是非常顯眼的,可這是京城,什麼樣的人家都有,西市裡帶家人出來賞燈的富貴人家,很多人的排場遠遠超過顧卿,前擁後簇著,三四十人的也不在話下。

    顧卿帶的是府裡的家將,這都是一個能打十幾個普通家丁的猛士,所以他們身邊圍著十來個家人並算不得扎眼,只是因為是一個老奶奶帶著兩個小孩,會引得別人多看兩眼罷了。

    西市的花燈和東市的截然不同,若說東市裡的燈絕大部分追求「高大上」,那西市裡的燈則就是追求「新奇巧」的居多。顧卿甚至在角落裡看到了一盞像是春宮圖一樣的造型燈,她很怕兩個孩子會問她點什麼,結果兩個孩子只是看了一眼,就扭頭去看什麼龍燈、跑馬燈去了,倒把顧卿虛驚一場。

    還是兩個孩子呢,沒到對女人感興趣的時候,哈哈。

    顧卿在現代的時候就喜歡逛街,到了這裡,一整個西市,相當於她以前居住的那個城市整個市中心那麼大,如此大的市場向她敞開,而她的財富足以買下任何想要的東西,簡直就像做夢一般。

    她在國公府裡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很有錢,可是有錢用不掉也沒處用,錢也就成了個擺設,現在她要出來玩,細心的大丫頭香雲早就把幾塊銀餅給絞成了散碎銀兩,也帶了些金錁子等物,就為了讓老太太買個痛快。

    兩個孩子對木人兒和一些手工好奇,顧卿倒是對一些現代看不見的風物比較感興趣,三人一路走一路買,後面的家人都快拿不下了。

    最可笑的是,在西市某個攤上,居然發現了有賣扳指的,人家倒不說賣扳指,而是說賣「邱君戒」,打的正是邱老太君的招牌。

    圍在顧卿身後的家人自是義憤填膺,假冒府裡的名義在這裡設攤就算了,如此粗糙的扳指,居然也敢說是「信國公府上邱老太君與我家有舊」,還信誓旦旦自己家的扳指是從公府裡學過來的,最正宗云云。

    李銳的脾氣暴烈,當場就要踹攤子,還是顧卿拉走了他。

    噗,這裡對知識產權的保護也不怎麼樣嘛!早知道就叫李茂派個家人用府裡的名義賣扳指了,好歹還能給府裡進點銀子。

    「奶奶,你為什麼不讓我砸他的攤子!他明明就是騙人。」李銳委屈地看著顧卿,他火都到頭上了,又被活生生掐滅了。

    「人家餬口而已。」小孩子是沒見過後世的「貢糕」、「貢梨」、「貢鴨」什麼的,見多了就真的是見怪不怪了。只不過是個宣稱「和邱老太君有舊」的攤主,砸了人家的飯碗,信國公府反而要被其他人臧否沒有容忍之量了。不過就是個玩意兒,做出來就是讓別人用的啊。「我做的這東西要能活些人命,那才叫阿彌陀佛。是誰做的重要嗎?能換飯吃就行。若不是我在信國公府裡,說不定也是要拿這個賣錢填飽肚子的,隨他去吧。」

    「老太太仁慈。」花嬤嬤也見過府外人家生活的艱辛,對老太太讚道。

    「可我們家的扳指明明不是這樣的啊!」李銘傲嬌地哼道,「才沒有這麼醜!」

    光禿禿的粗直筒什麼的,難看極了!

    李銳想了想,摸出了隨身帶著的扳指,顧卿一下子沒拉住他,給他竄到了那個攤子上。這攤主的生意挺好,來買的大部分是想要附庸風雅,或者學過弓馬的男人,這時一個半大孩子擠了進去,倒把別人逗樂了。

    喲,哪個府裡的小少爺,也想買扳指?拉的開弓嗎?摸過箭沒有?

    李銳可不管他們想什麼,板著臉把帶著扳指的大拇指一伸:「我前兒得了這個,和你們家『邱君戒』完全不一樣,你給我看看,是我弄到了假貨,還是你賣的不正宗。」

    李銳手上的扳指,正是御賜的七彩扳指裡的一枚,屬於「青」的那隻翡翠扳指。整個扳指碧綠剔透,清澈如水,原本是成人帶的大小,李銳手大,倒也能勉強套的上。這扳指一看就不是俗物,絕不是攤子上這些雜玉、木石做的扳指可比。

    最重要的是,李銳這枚扳指,是後來經過兵部和工部調整過,做成了坡型的,裡面還有弦槽。這攤主不知在哪裡得知了「扳指」的作用,猜想出樣子來,照葫蘆畫瓢在這裡賣,卻不知道扳指幾經改良,絕不是一個圓筒樣的東西。

    能在西市地界上站住腳的商家,沒有哪個是傻子,一看這小孩手上扳指的成色,如此規格的翡翠非貴胄而不敢輕易佩帶,否則反是招禍,再聽聽這口氣,立刻推斷出大約是國公府的正牌少爺來了。

    雖心裡一陣驚慌,但很快他就冷靜了下來。要是國公府不想他賣,早就叫家丁砸了他的攤子,抓到衙門裡去了。現在只有一個小少爺出來挑事,怕只是這少爺看不過去,想來出出氣的。他本就是西市裡隨便誰伸個腿就能踩死的小人物,出氣就出氣吧。

    這麼一想,這攤主立刻腆著臉說:「喲,這麼精緻的扳指,小人真是一輩子也沒有見過。小人這扳指只是從信國公府裡傳出來,我再仿的,不敢說就是出自國公府裡。老公爺和老封君那可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像我這樣靠買賣餬口的人家,怎麼可能沾的上半點仙氣……」

    「你先前還說和邱老太君有舊!」

    「呵呵,小人是從荊南來的,和邱老太君是一個地方的人,那還不是有舊嗎,哈哈,哈哈……」

    這信國公府裡的孩子,眼神怎麼跟狼似的!

    「你以後再敢說自己和邱老太君有舊,我叫人拔了你的狗牙!邱老太君出身荊南,荊南幾萬戶人家,難不成都和邱老太君有舊不成?你這樣壞人名聲……」

    攤主臉皮一陣發緊,覺得自己的臉紅的都要熟透了,周邊還圍著一些原本要買的客人,以及看熱鬧的遊人,見這攤主這般慫態,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紛紛起哄。

    「哦哦哦哦哦,我說你怎麼和公府攀的上關係還在擺攤,原來是這種關係。要這麼說,我祖母也是出身荊南,我也和公府有關係!」

    「原來連這扳指都不是該有的樣子,還說什麼和公府裡少爺戴的一模一樣的!」

    「老闆,退錢!我剛買了三個!」

    李銳看著這個和自己叔叔差不多大的男人,勾著背,畏縮成一團不敢反嘴的樣子,不知道怎麼心裡湧起了一絲異樣。

    這毯子上的扳指並沒有珍貴的材質,一旁還放著一些木雕木鐲木梳等物,怕這人以前也不是做的扳指的營生。這攤主一邊彎腰駝背的道著歉,一邊從一個罐子裡拿出錢來退給旁邊的人,李銳瞟了眼那個罐子,裡面的銅錢只裝了罐子的三分之一,大約四五十枚,四五十枚錢只夠買幾個雞子加一斤米面,現在還要退人家錢……

    再想到奶奶說「不過餬口」,小胖子已經有些後悔。

    「銳兒,不要再鬧了。」顧卿拍了拍李銳的背,從他身後走了出來,「店家,我這孫兒年輕氣盛,火氣大了點,你見諒。」

    孫孫孫孫孫……兒?

    那這這這這這這這……是……!

    店家已經嚇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話都不會說了。

    「店家這扳指還算正宗,只是這裡應該再陷進去點,這裡要高一些才行。」顧卿隨手拿起一個扳指,細細地說與他聽。「我家孫兒的扳指是家中交好的大人給的,後來經過好幾次改良,外面是不得見的。」

    「老老老老……夫人,小人是豬油懵了心,小人……」

    喲,居然從李小胖的一番話就猜出了他們的身份。顧卿覺得這店主挺聰明的,就是膽子小了點。

    顧卿的臉原本就嚴肅,不笑的時候更是嚇人,攤主已經給她看的兩腿哆嗦了。

    顧卿怕真的嚇到這個人,擺出了後世哄孩子時常擺出的笑容,安慰道:「我看店家的扳指所選的材料都挺堅硬,內面也打磨的極為光滑,想是下了一番功夫,不是粗製濫造,只為了賺錢的黑心人,所以才出聲提點一二。只是和邱老太君有舊的話就不要多說了,人家孀居多年,又在深院,你這般說,傳出去反倒給自己惹禍。」

    那店家噗咚一下就跪了下來,擦著眼淚說:「小人見識淺,又給錢迷了眼,沒想那麼多,老太太提點的是,小人以後再說,叫小人全家腸穿肚爛,不得好死!」

    顧卿嚇了一跳,發這麼重的誓!「店家言重了,無非是提點,心領了就是。我這孫兒魯莽,壞了店家的生意,我這有個扳指,倒真是信國公府裡流出來的,就給店家壓壓驚吧。」顧卿扭頭跟李銳說,「把你後來得的那個鹿角的拿來。」

    「那是……!」

    「拿來吧,下次做什麼事前,三思後行。你就當長個教訓。」

    李小胖心不甘情不願的掏了鹿角的扳指出來,遞給了那個攤主。「吶,拿去。這個比我手上的貴重多了!」這可是奶奶後來做的,李小呆找他要了一個月他都沒給!他手上這個就是材料貴重些,和這個完全不能比!

    那攤主還在那跪著,李小胖彎腰把東西遞過去,攤主受寵若驚的用雙手接過扳指,低頭就要給顧卿磕頭。顧卿要說到這裡最受不了什麼,那就是磕來磕去了,趕忙避開,又叫下人把那攤主扶了起來。

    「攤主你靠手藝吃飯,不偷不搶,工藝又好,就是不打信國公府的這面招牌,也能熬出頭的。就算是信國公府,出身草莽之時也不見得富貴到哪裡去,無非就是奮進罷了。如此佳節,讓攤主你這般誠惶誠恐,反倒是我們的不是。」顧卿看了看四周圍過來看熱鬧的人,跟身邊的家將說,「我們走吧。倒耽誤了人家做生意。」

    等顧卿離開了好一會兒,那店家才從地上爬起來,抱著那個梯形的扳指看的稀奇。他原本就是木匠,後來也喜歡做弓箭,勉強能餬口。只是立國之初時,老皇帝下了令,讓山林中的禽畜也休養生息十年,一年倒有大半年不許打獵,他才想著做點其他東西活口。

    當初這扳指的事兒,皇帝頒了賞賜給信國公府,聲勢浩大,清水坊上幾乎官宦人家人人都知曉,人多口雜之下,外城自然也有許多人知道了。這些茶館裡遊走的說書先生本就是喜歡拿富貴人家裡的事說頭的,且宣傳的大都是富貴之事或者一些有趣的事,並不犯忌諱,如今不像前朝,動不動就以「言」入獄,這些先生們說的更是起勁。

    說起來這攤主也是手藝巧,他是沒見過扳指的,和信國公府有舊更是扯淡,這扳指是他在茶館裡聽說書的先生說來,只是略微說了大概的形狀和功能,就在家裡仿了出來,又拿弓箭試了試,確實好用,這才斗膽出來賣。

    只是時下京城習武的少,京城裡獵戶少,用弓的達官貴人家也不會在西市裡買東西,這麼一個眾人不知的東西,竟不好賣,所以他才假借了「信國公」府那個「邱氏射玦」的名義,改作「邱君戒」來賣。別說,這一假借,果然生意大好。只是他畢竟是胡扯,心中未免發虛,生意一好,就不知為何心裡荒突突的。

    這也是他幸運,遇見的是已經見慣了盜版和山寨貨的顧卿,這扳指本又不是她發明的,對所有權或者是誰做的這種事更是看得淡,不然換成隨便哪個人家看到這幕,這攤主都要給自己招禍。

    這麼多圍觀的人,也不全是傻子,看這老太太架勢,還有那孫兒的激憤,以及那孫兒手上的那不是俗物的扳指,再看這老婆子後面家人肌肉緊繃,腰中鼓囊明顯有武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立刻圍成一團,小心翼翼的討論起了今晚上這事。

    怕是明天一早,各茶社酒樓的說書先生說的段子裡,就要有「邱老太君宅心仁厚,黑心攤主浪子回頭」之類的新書了。

    「嘿,店家,那個鹿角扳指你賣不賣?給你十兩銀子。」有一個武生樣子的青年掏出一枚紋銀,開始遊說。

    「十兩?這鹿角都不只十兩。店家,我出十五兩!」

    「我出二十兩!」

    「我出……」

    「不賣不賣不賣!」攤主胡亂揮舞著胳膊,「這射玦我要供起來,以後留著傳家的!」

    「嘁!」

    「你這老貨,也不知道哪裡走的狗屎運!」

    攤主把扳指珍之又珍的捏在手裡,這才笑著又說:「不過從明日起,本攤位出售仿照這個鹿角製作的新射玦,雖不是我手上這個,但用起來是一樣的。連那位老夫人都誇了我的手藝好,做的光滑細緻,大夥兒可以放心買了用吶!」

    「老闆,我先預定一個!我要也要鹿角的!」

    「我要那小孩手上那種的!」

    「得了吧,張麻子,那小孩手上的一看就不是便宜貨,你要你也要有錢買才行,別癡心妄想了,雜玉的來一個得了。」張麻子的鄰居揶揄道,「我要個木頭的就行,給我家兒子帶著玩,積個福氣。老闆,你今晚上別洗手,就用那少爺摸過的那隻手做!」

    「行行行行行!我以後都不洗手了行嗎!」

    老闆那生意做得熱鬧,這邊公府裡雖然經過了剛才那個小插曲,可是祖孫三人依舊興致不減,顧卿沿路買了一些沒見過的吃食,每樣都嘗一口。花嬤嬤勸了幾次,她都沒理。都老成這樣了,還不及時行樂怎麼成?髒?再髒能髒的過後世地溝油做的各種吃的嗎?她當年不也吃了不少!

    顧卿買的多,好吃就繼續吃,不好吃就塞給李小呆。

    什麼?你說李小胖?人家都叫小胖了,自然是在減肥啊!

    李銘一邊得意洋洋的吃著奶奶給的小食,一邊還不忘刺激李銳:「哥哥,就說你那個鹿角的給了我吧。早給我,今天也就不用給旁人了。」

    「呸,要給了你,今天掏扳指的就該是你了!心疼的也是你!」李銳沒好氣地說。

    李銘一想,也對,前後做了那麼多只扳指,大部分是象牙和犀角的,御賜的不能贈人,其他的太貴重給人惹禍,就那鹿角的正合適。這麼一說,還不如當初不得,不然得到了又失去,怕是比沒得到還難受。

    這麼一想,李小呆萬分的同情起哥哥,一看顧卿正顧著看前面耍猴,連忙把手中的丸子偷偷地遞到李小胖嘴巴,輕聲說:「來,這個可好吃了,哥哥吃一口。」

    李小胖早就被顧卿和李銘二人饞的不行,此時好弟弟把吃的送到嘴邊,哪裡還能忍得住,連忙張開大嘴就要咬……

    「銳兒,銘兒,你們看那邊,圍了好多……咦?你們在幹嗎?」

    兩個孩子背著身子,頭都要湊到一起了。

    「沒……沒幹嗎……」李小呆慌張的一哆嗦。

    「嗷嗚!」

    「怎麼了?」

    李銳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解釋說:「沒什麼,沒什麼!」

    「沒什麼怎麼哭了?」

    「眼睛裡進了沙子,進了沙子……」李銳揉著眼睛,「我讓銘弟弟給我看看。」

    雖然覺得兩個孩子怪怪的,但她也是從小時候過來的,什麼背對著大人竊竊私語,胡亂吐槽什麼的,誰沒幹過啊,也就笑笑放過了。

    「你們看前面,圍著的人好多,還掛著一堆燈籠,那是在幹什麼?」

    李銘看了一會兒,也說不知道。還是旁邊一個家人見得多,伸出頭來說:「太夫人,大約是猜燈謎,能贏到綵頭,所以才有那麼多人。」

    咦?傳說中的燈謎!顧卿眼睛亮了,旁邊家人看見顧卿這般態度還有什麼不知道的,立刻從人堆裡殺出一條血路,護著三位主子往人群的方向走。

    「哥哥,沒事吧?」李銘偷偷的丟掉了丸子,那紮著丸子的簽子上面都紅了。

    「戳到嘴巴裡面了,不礙事,就是好痛!」不是好痛,是好好好痛啊!那竹籤削那麼尖,是要拿來謀財害命的嗎?這府外的廚子就是沒見識!看他們府裡,就沒有什麼東西是尖頭的,就怕傷到主子!

    還好是戳到上面,戳進喉嚨,李銘就要背上「謀殺親兄」的罪名了好嗎!

    李銳齜牙咧嘴,怕是好一陣子不能吃什麼東西了,李銘也是心驚膽戰,生怕被發現。

    但顧卿卻沒多在意兩個孩子,光看燈去了。

    若說這猜燈謎,在後世裡也是有弄過的。各大商場有時候中秋或者元宵搞活動,也會扯出一兩條繩子,掛上幾個燈籠和簽子,送點紙巾啊油啊之類的東西來吸引人氣。

    顧卿以前也去參加過幾次,但是看著一堆人低著頭在燈籠下面用手機百度答案,頓時覺得天雷陣陣,也就懶得再去參加類似的活動。

    她雖然不是什麼智商超群的人物,但是猜謎這種東西老少咸宜,玩遊戲這種東西,就講究個重在參與,公平公正。你一個人傻傻的在那裡猜,身邊所有人在度娘,完全是比哪個手機的搜索速度快,根本就失了那個味兒。

    這燈謎攤子是幾個書生弄的,看樣子家中應該有些底氣,因為顧卿看有好幾個燈籠做的絲毫不亞於自己府上的,配色好看,設計精美,上面還有不少書畫,一看就不是那種大路貨。

    有一個蓮花式樣的燈,也不知道是怎麼做的,一點上蠟燭就張開,熄滅就合上,吸引了許多人氣。那個燈旁專門有個小孩在旁邊點點滅滅,蓮花燈上的紅簽也一直掛著,沒有人答出來。

    此外,還有琉璃燈,八寶宮燈等四五個稀奇又華麗的燈籠,瑞氣千條,惹得許多頭戴紗籠的女人圍著,或讓男伴想辦法解謎,或自己在那裡冥思苦想,倒是又吸引了不少公子少爺的圍了過來。

    顧卿愛湊熱鬧,帶著兩個孩子進了這個用布幔隔開的燈謎場地,各條桌案,頭頂上懸著的,腳下放著的,到處都是燈。

    「請問,這燈謎怎麼猜,什麼綵頭?」有一個書生前來招呼,顧卿就問起了這人。等湊近了顧卿一看,喲!好相貌!

    這書生大概年約十七八歲,看起來儒雅俊秀。好吧,原諒她用詞貧瘠,只能想出這個詞兒來。

    「老夫人,外圈的二十個銅錢猜一次,內圈的五十個銅錢猜一次。」齊邵笑著給這位老太太解釋,看她的衣裳和後面跟著的家人,喊聲「老夫人」應該不為過,「若是猜對,燈拿去,銅錢我們收走。若是沒猜對,銅錢我們收走,您可以再猜一次,若還猜不對,就要再付錢了。」

    這小伙子長得俊,一笑起來臉上還有兩個酒窩,看起來和善極了。難怪有這麼多姑娘家圍進來猜燈謎。

    他旁邊還有幾個低頭在寫簽子或在燈籠上作詩作畫的書生,一個個都長得挺端正的,俗話說燈下看美人,這燈下看書生,也是別有一番滋味啊。(¯﹃¯)

    顧卿滿心裡突然全是「俏丫頭會書生」之類的戲碼,滿心蕩漾,可是再一抬頭,那招呼人的書生一開口,顧卿的心頓時拔涼拔涼的。

    老!夫!人!

    啊啊啊啊啊啊!穿到現在,總算看到幾個年輕齊整的男人,但是自己卻是個老太婆!老太婆啊!

    人生最殘忍的事情,莫過於你是個老人身蘿莉心的怪阿姨,可是面前卻有一排清秀可人的書生,你想搭訕兩句,可是人家卻喊你老!夫!人!

    老!夫!人!

    戀愛都不給人家談了好嗎?想要勾搭都不行了好嗎!

    她要去死!

    雖然心中在滴血,顧卿還是強忍著淚意(究竟淚什麼呢),從荷包裡拿出了一兩銀子。

    此時一兩銀子等於一貫錢,一貫一千文,這一兩碎銀,就算是猜內圈的好燈,也能猜個二十次了。

    「內圈的猜十次,外圈的猜二十五次。」就當帶著小孩子們玩吧。除了內圈幾個燈有意思,外面的燈只能粗看,靠近了就覺得粗糙。

    不過想這種辦法賺錢,這些書生也是風雅,成本不高,能猜燈謎的都是識字的,和識文斷字的打起交道來也不會像賣其他東西那麼麻煩。

    齊邵從簽台上拿了十枚紫色的花箋,二十五枚青色的花箋遞給顧卿。

    「老夫人居然還會算學,一般老人家來,都是一次一次買,很少有像您這樣一次買這麼多的。」一般能買這麼多的,都是對自己有自信,或是旁邊帶著女伴來充大頭的,這老太太就帶著兩個孫子,又能一口換算出猜多少次,難不成是哪個學士家的女眷不成?

    顧卿笑著自謙:「老身識字都還是大半年前才學會的,略會算個賬,也談不上會算學。」

    我的娘誒!這世界裡連這麼基本的數學都不會嗎?一千塊分成五十和二十的兩份這不是最基本的代數嗎?

    齊邵意外的愣了愣。大半年前才會識字?那以前怎麼算賬的?

    再一想自己外祖父家的老夫人也是不識字,但是依舊管了許多年的賬,這才有些瞭然的點了點頭。管家多了,有些帳也就自然會算了。

    顧卿還不知道自己被這清秀書生給歸到了「文盲老太太」一類,一手牽一個孫子,帶著他們去猜燈謎。

    她覺得憑自己的聰明,和在現代那麼多年的經驗,蒙總算也要蒙對幾個吧?她可是一手簽子,可以猜許多回呢!

    結果,她剛看上一個走馬燈,就被這燈上的謎條給雷的外焦裡嫩。

    「身自端方,體自堅硬。雖不能言,有言必應,猜一物。」

    顧卿表示不好意思,她想歪了。那啥,應該不是那個,這有這麼多女人,這一群書生寫這個,肯定會被砸了場子的。

    「奶奶,是硯台。」李銘看了一眼,拿走了顧卿手上一張青色花箋,「硯台端方,用以寫字,可不就是『有言必應』嗎?這位先生,我們要拿燈!」

    齊邵幾步走了過來,拿走了李銘手上的簽子,又聽了他的答案。

    「小公子說的不錯,正是硯台。喏,你的燈。」他伸手從他們頭頂上的繩子上取下那盞走馬燈,「給你。」

    李小呆興奮的把走馬燈拎給奶奶,惹得顧卿喜笑顏開。

    雖然自己還沒八歲小孩聰明,不過人家聰明也是為了替她掙東西,想想也很滿足啦!

    祖孫三個猜謎猜的興起,有一半倒是李銘猜出來的。李銳心思並無李銘細膩,但有急才,也猜對了不少。此外,花嬤嬤,丫頭等人,顧卿也給了不少簽子,讓她們一起樂呵樂呵,到最後幾乎人人手上都有燈籠,只有顧卿的燈籠全是孩子們給的。

    嗚嗚嗚嗚,不是她笨,可是這些燈謎寫的太深奧,自己猜不出啊!

    為了挽回面子,顧卿只要看見有意思的燈,就瞟上兩眼謎條,總算找出一個自己答得出來的燈謎了!感謝三國演義!

    「玄德請二人進莊。備座?」顧卿自己都沒什麼自信的問那書生。

    「呵呵,老夫人說的不錯,正是備座。這盞桃園結義的燈,老夫人拿好。」齊邵伸手取下燈,遞給了顧卿。

    嗚嗚嗚,他的個子好高!手好長!他對我笑!

    嗚嗚嗚,又是老夫人!

    「奶奶,這個燈給我吧!我拿這個琉璃燈跟您換!」看見一堆姑娘圍著這個琉璃燈,李銘覺得自己奶奶肯定也喜歡,廢了三張簽才猜到,結果一看奶奶手上捧著桃園結義的燈,他的臉上笑的和花兒一樣,急忙把燈送過來「邀寵」。

    兩兄弟天天聽「三國」,聽的有點走火入魔了,見到三國題材的東西都不肯放過。

    這世界雖然也有三國誌,也流傳了不少關於三國的傳說,但畢竟還是沒有後世那麼的深廣,有些內容傳的也實在無稽,所以兩個孩子搜集了半天,也沒搜集到什麼東西。

    「奶奶,給我,我要!我拿這個給你!」李銳捧著一盞船燈過來,這船燈做的栩栩如生,船頭撐桿的船夫,釣者都有做出來。甚至,船上還有文人騷客的小模子,拿起船艙部分點起蠟燭,燭火會把船艙裡那些小模子的人影印在窗上,設計的極為巧妙。

    顧卿挺喜歡那盞琉璃燈的,可是也喜歡小船燈,看著兩個孩子眼巴巴地盯著自己手中畫著桃園結義的便宜貨,顧卿心裡直犯難。

    我了個去,這給誰啊?給誰都要打起來的好吧?這一家兩個孩子只有一樣東西的人家簡直沒法活兒了!逼著兄弟吵架啊!

    「給我吧,奶奶!」

    「我是哥哥,孔融讓梨你沒學過嗎?」

    「我是弟弟,你得讓我才是!」

    「都給我別吵了!」顧卿原本還在為難,一聽到兄弟倆個為了個燈居然爭起來了,一肚子鬼火。「劉關張三人雖非親生兄弟,卻意氣相投,同心協力,最終禍福同享,共建了蜀漢的基業。你二人是親兄弟,卻不知謙讓,只顧著自己的得失,實在讓奶奶心寒!」

    顧卿瞪著兩個孩子。「奶奶說這『三國』,是想讓你們知道其中的真意,學習諸般做人的道理,可笑你們只知道盲目喜歡那些故事和人物,反倒將本末倒置了。這燈籠要了有何用?毀了罷。」顧卿將「桃園結義」的燈籠往地上使勁一擲!

    燈籠傾斜,不一會兒火焰就撩了燈罩,將它燒了個乾乾淨淨。

    兩個孩子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齊邵暗叫可惜。這盞「桃園結義」的燈,是前幾天他的堂叔齊耀去他家府上串門,特意為他畫的燈面,早上也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差錯,他那小童把這盞燈也帶了出來,和其他府裡做的燈混在一起。因燈面素淨,也沒用什麼珍貴的材料,竟被丟在了外圈的燈裡。

    寫謎題和貼謎條的都是他在國子監的學友,自己只管招呼和收錢等雜事,剛才一見自己的燈籠也被掛在上面,還想等人少些趕緊拿下來,結果這老夫人答對了題,他只得拿下了燈。

    心裡還在懊惱呢,轉眼間,這老夫人就把燈毀了。

    這燈畫的不錯,顧卿雖然可惜了那盞好燈,卻不後悔。燈籠易得,兄弟的感情是經不起一點摩擦的。大人們都說小孩子不懂事,那都是屁話,小時候不把性格掰正了,以後有的是影響一生的時候!小孩子若是從小嬌慣,也常常造成後來價值觀的扭曲,只有因小見大,孩子們才知道其中的嚴重性。

    現在可以為了個燈爭成這樣,以後呢?要是其他東西,豈不是要打破頭?

    顧卿板著臉訓著孫子,後面的下人和家將們誰都不敢吱聲替兩個少爺求情。這老太太以前火上來,是連老國公都敢指著鼻子罵的,現在的國公爺三十歲的時候,還被老夫人拿玉盞砸破過頭,這時候她要教育孩子,誰敢出頭?

    自求多福吧,少爺們吶!

    還好,沒過多久,總算有個倒霉蛋救了兩孩子的場。

    「你們這是仗勢欺人!」

    「我就是仗勢欺人怎了地了!你這荷花燈就是再貴,十兩銀子也賣得了!小爺我猜不出燈謎,我買不行嗎?你們這說是猜燈謎,其實不就是賣燈?別給臉不要臉,銀子我放這兒了,你賣也是賣,不賣也給我賣!」

    電視劇裡常見的「紈褲子弟欺行霸市」的場景,居然在顧卿面前上演了,顧卿板起臉來訓孫子,倒比這個男人嗓門小的多。

    那男人一聲大喝,口水噴了開關燈上機關的童子一臉,顧卿看那孩子被噴的臉都不敢抬,倒是把一肚子怒火遷移了對象。

    喲霍,自己祖孫幾個,乃堂堂國公府的家人,都老老實實的猜燈謎,這一票子年輕男女都是些什麼貨,居然敢在京城腳下說自己「就是仗勢欺人」?

    想到這兒,顧卿也不知哪裡來的脾氣,冷笑一聲:「銳兒,銘兒,去給他瞧瞧,什麼叫仗勢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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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劇場:

    「戳到嘴巴裡面了,不礙事,就是好痛!」不是好痛,是好好好痛啊!那竹籤削那麼尖,是要拿來謀財害命的嗎?這府外的廚子就是沒見識!看他們府裡,就沒有什麼東西是尖頭的,就怕傷到主子!

    (曾一穿來到處找利器自盡的)顧卿打了個哆嗦。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1:38 A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1-9 01:53 PM 編輯

第40章 仗勢欺人

    若論大楚的爵位和品級,最高的就是晉國公府和信國公府,沒有其他。

    老皇帝當年堅持不立親王,兩個弟弟都是郡王,卻立了一文一武兩位大功臣為國公,一下子位居兩位郡王之上,其隆恩可見一斑。

    在這京城地界上,敢大吼一聲「我就是仗勢欺人」的,除非是皇親國戚,否則就是兩個國公府的家人,也不敢這麼大膽。

    再說這李銳和李銘兩個小傢伙因為爭一個燈,被奶奶訓的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不就是一個燈嘛!也不知是哪裡鬼迷了心竅,非要得到不可。

    嗷嗷嗷,肯定是月亮惹的禍!

    所以當顧卿冷冰冰地說道:「去給他瞧瞧,什麼叫仗勢欺人」時,兩個一心想要「將功補過」的孩子跑得賊快,點了五六個家將就衝到內圈的帳子裡去了。

    顧卿見兩個孩子興奮地帶著家將竄走了,不由得搖了搖頭。地上的燈籠還在燃燒著,轉眼間就只剩了一些焦黑的竹篾。

    「真可惜,這『桃園結義』的畫面畫的極好。這位小哥,請問一聲,這個燈籠是在哪裡買的?我想讓家人去給我孫子再買兩個。」

    「若是買的,小生送老夫人兩個也無妨。」齊邵抱歉地說,「可惜這是我的叔叔隨性所畫,世上僅有一隻。他在別人家當先生,怕是沒有什麼空暇來做這門生意。」

    「啊,那就不勉強了,這也是天意。」顧卿有些失望。

    教育孩子講究打一個巴掌給一個甜棗,她剛才訓的兩個孩子臉色蒼白,還準備再買兩個燈籠,日後等他們兄友弟恭的時候給他們作為獎賞,結果是人家叔叔畫著玩的,還是算了吧。

    「老夫人雖未用什麼大道理,卻能教的兩個孫子明理慎言,老夫人的手段小生歎服。能以一燈籠而言大事,足見老夫人的心胸和見識。小生齊邵,乃是國子監祭酒齊煜之子。敢問老夫人是哪個府上的長輩?」

    喲,大學生哇,大學校長的兒子!古代版高富帥!

    手段?什麼手段?叫兩個孫子去「仗勢欺人」的手段嗎?

    看不出來,這書生蔫壞啊!

    顧卿雖然被左一個「老夫人」右一個「老夫人」雷得不輕,但有人誇獎,還是喜滋滋的。

    「老身的兒子乃是信國公李茂。老身夫君已逝,家中孫子年幼頑皮,不得不嚴加管教。你是祭酒之子,肯定家學淵博,老婦人一點微末手段,倒教你貽笑大方了。」

    信國公的母親?信國公府,那不是……堂叔待的地方嗎?

    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了。

    「國公夫人自謙了。其實……老夫人可不必懊悔燈籠無處可買。小生那位畫燈籠的叔叔齊耀,就在貴府教導兩位小公子,老夫人可以讓堂叔再給您畫兩個,相信家叔必不敢拒。」齊邵笑的露出了小虎牙,再配上那一對酒窩,直把顧卿的心都給萌化了。

    十七八歲青蔥滴綠的少年啊,你勾起了怪阿姨一腔熱血為哪般!

    咦?齊耀?這名字好熟啊。那不是明輝先生的名字嗎?

    「哦哦哦,你是明輝先生的子侄?那我們兩家算是故交了!」顧卿幸福地瞇起眼,「你也是個好孩子,以後經常來信國公府玩兒啊!我那兩個孫兒也沒什麼府外的朋友,有你這樣的年長同輩,應該能得不少長進。」

    這少年家裡肯定不窮,這麼年輕的少年,居然帶著一堆學生來西市弄什麼「燈謎」,要麼就是「社會實踐」,要麼就是為了想賺點零花,無論是哪一個,這個少年都是一個不一般的孩子。

    人說「荊南齊氏」代代人才輩出,真是一點也沒錯啊。

    最主要的事,這麼漂亮的少年,如果可以每天在自己面前晃晃養養眼,顧卿覺得自己都有活下去的勇氣和信心了!

    另一邊,那個鬧事男人的聲音已經到了幾乎咆哮的地步,齊邵擔心的看了一眼,轉頭對顧卿說:「老夫人的孫兒年紀尚小,家人又不多,要不我們還是跟過去看看?」

    顧卿擺了擺手。「我這兩個孫兒,最是主意多,膽子又大。以前都是在窩裡橫,今兒且放他們出去經經世事。若是吃了虧,就當長個經驗,讓他們知道一山還有一山高的道理。」顧卿一點也不擔心兩個孩子,「不過,我是覺得吃不得虧的。」

    能讓信國公府在面子上吃虧的,怕要上面那位來了才成。

    若沒有「仗勢欺人」的勢,還去欺個毛的人啊。

    「我們就在這裡看著吧。若要動手,我這些家將們也不是吃素的。」

    那直面蠻橫男人的書生一點也沒有顯露出怯色。

    「就算兄台執意要『仗勢欺人』,我也只能受著。小生和朋友們在此設下『燈謎局』,本就不是為了人人都能買到花燈的,兄台若是要買燈,這東西二市什麼樣式沒有?兄台還是把錢收回去吧。」國子監監生陳修把十兩紋銀推到那男人的手邊。

    「你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今兒這燈,我是要定了!」

    那男人身邊的女眷拉了下他的袖子,似乎是覺得很丟臉的樣子,可這男人好像氣過頭了,完全不理,直接把燈搶到了手裡,嚇得那執燈的童子一聲尖叫。

    李銳和李銘走進內圈的時候,正好看見這一幕。

    「把燈給放下!不告則取即為偷,你是要偷東西嗎?」李銘一聲清喝。

    「弟弟,你這就說錯了。他拿了東西就要跑,明顯是搶嘛!」李銳故意大聲地和弟弟一唱一和。「居然有人帶著家眷出來搶劫的!」

    陳修見終於有人來阻止,心中一喜。可再一看,只是兩個孩子,失望之情無以言表。他只是國子監的監生,而非蒙蔭入學的蔭生,家境貧寒,雖堅持心中傲氣將紋銀推回,但心中依舊是惴惴不安。他敢這麼做,原本有大半的原因,是因為這燈謎聚集了許多的遊人,他料定這男子不敢太過囂張的緣故。誰料這人真是個混人,無論怎麼說,他非要把這盞荷花燈給那身邊的女子,而且這男人身後的家丁也是對他怒目而視,怕是只要主人一聲號令,就要來咬人。他只盼著同學齊邵快點過來解圍,踮起腳尖一看,卻瞧見他和一位老夫人聊起了天。

    『齊邵啊齊邵,若是個美貌女子讓你無暇他顧,我也認了,可只是一位老夫人而已,卻棄友不顧,未免也太過分了吧!』

    可憐他這一身傲骨是維持住了,恐怕等下就要被敲個粉碎。

    真是長歌當哭,長歌當哭哇啊啊啊啊!

    「黃口小兒,也學大人多管閒事?走遠點!」楚應元搶得花燈,扯著身邊的妹妹就要走。

    李銳一個眼色,帶著家將堵住了他的路。

    李銘顛著小方步,昂著頭慢慢地走到了哥哥的身邊。

    「過我而不假道,鄙我也。」李銘搖著腦袋,笑著說,「汝甚愚,亦知吾等心意,余欣喜也。」

    「你你你,你說什麼鬼話!」

    「我弟弟的意思是,你要從我們的地方過去,那就是瞧不起我們!你這麼笨的人,居然也能猜到我們想幹什麼,讓我們少費了一番口舌,真是高興!」李銳讓家將一字排開。

    「你們兩個小孩,居然……看我不替你們家大人教訓教訓你!」楚應元露出一個猙獰的表情,「就這麼點人也學什麼路見不平?都給我……」

    「哥哥,我們還是走吧。不過是兩個小孩子,也太難看了。」男人身後身穿紗籠的女子聲音輕柔,語氣滿是無奈。她抓著兄長的袖子,「都是我不好,說要那燈。你把燈還人家吧。」

    「憑什麼還他?這江山都是靠拳頭打下來的,胡人作亂的時候都在哪兒?現在這些有學問的倒是冒出來放屁了!更何況我也不是沒給他們銀子!這些文人就是矯情,又要得財,又要清名。天底下的人倒似都低人一等,隨他們的規矩走了,我就是不服!」楚應元把袖子從妹妹的手中抽了出來。「不讓我們出去,我們就打出去便是,上!」

    道是要打架,燈謎場裡原本要猜謎的遊人大都嚇得落荒而逃,一些女眷反而膽子大些,還能躲到小角落裡,指著那幾個家將和兩個孩子就竊竊私語。

    見到姑娘們的目光聚集了過來,信國公府的家將當場將腰身撐直了起來,胸膛也像城牆般堅實地挺起。他們開始用凶暴的眼神悄悄地狠狠盯著那男人。

    哎喲啊喂,真為那些家丁捏把汗啊。

    「能讓我把話說兩次的豬腦,是非常少見的。」李銘也是信國公府裡嬌生慣養的公子,「果然是蠢笨如豬!我再說一次,把燈放下,把你的臭錢拿走!」

    「你還和他廢話說什麼。」李銳性子簡單粗暴,「除了那位女眷,我不想看到有他們的家人站著!諸位叔叔,他能不能充做我家大人,就看你們的了。」

    「銳少爺放心。」某個家將獰笑著捏了一下手指頭,看著衝過來的府丁。「一個都跑不掉。」

    居然敢說「替兩個少爺家的大人教訓他」?也不怕口氣太大閃了腰!

    一場單方面的毆打上演了。李銳和李銘雖然只點了四五個家將上來,但這些家將都是年紀三十多歲的壯漢,又久在行伍,絕不是那些家丁可比得的,他們甚至連只聽得那些家丁胡亂叫喚,哎喲哎喲之聲不停,不到半晌,已經倒了一群。

    楚應元看情況不對,護著妹妹往後退,卻被李銳一把拉了出來,一拳搗在了他臉上。

    李銳個子原本就比一般孩童要高,這大半年來,他每天都在鍛煉身體,武師傅進屋後,更是勤練弓馬,拉弓最需臂力,日久之下,倒開發出他一項天賦來。

    ——他的力氣比一般成人要大得多。

    聽說老國公開得了三百斤的弓,用得了八石的弩,軍中向來以他為偶像。想來李銳的一身力氣,怕是遺傳自這裡。

    李銳這勢大力沉的一拳搗在楚應元的鼻子上,活似開了染料鋪子,紅的青的什麼都有,直疼的他彎下腰去。

    李銘人小靈活,見哥哥大展拳腳,連忙鑽過來從那男人的手裡拿走了那盞荷花燈,小心的護在懷裡。就是為了這個打架的,可不能打壞啦!這是贓物!

    李銳捏緊了拳頭,雙目赤紅。他恨極了這人說「替你家大人教訓你」。

    他自幼父母雙亡,哪裡來的大人?就算是叔叔和嬸嬸,也從未說過「替你爹你娘教訓你」這樣的話。李銳舉手欲要再揍,這楚應元也不是面瓜,抬手就和李銳打了起來。

    李銳打的興起,四周家將卻是膽戰心驚。若著小主子有個萬一,回去是要吃鞭子的!公府那鞭子,抽一頓是真要人命!

    這下家將們手上的動作更狠了,也再不存心留手,把人掀翻了就往少主子那去。

    顧卿遠遠的看著李銳和那男人扭打,不由得蹙緊了眉頭。和李銳打架的男人應該成年了,看他頭上戴著成人的冠,卻和一個十三歲的小孩親自打的起勁,好不知羞恥。

    她為人護短,自然忽略了是她那十三歲的便宜孫子先招呼人臉的。好在李銳手上功夫也不弱,乃是家將們和他小舅找來的行伍高手悉心傳授的實戰功夫,他的力氣又大,楚應元徹底撕破臉面和他扭打,竟是一點便宜也沒佔到。

    李銳越打越興起,面紅耳赤之下,直接把敵手給舉了起來。

    「嘿啊啊啊啊!」

    李銳將楚應元像破麻袋一般往遠處使勁一擲……

    「呃啊!」

    李銳這兔起雀落的一下,驚得是四周鴉雀無聲。就連李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居然有這麼大的力氣,愣愣的看著手掌。

    往日裡拉弓射箭,可從來沒超過五石過!

    見楚應元倒地,李銳疾走幾步,欲再揍個幾拳,誰知那僅剩的幾個家丁護衛著的女眷,卻發足一奔,撲倒了那男人的身上,大叫著說道:「是我要的那盞燈,一切都因我而起!別打我哥哥!」

    她頭上戴著紗罩,這麼奔過來,紗罩居然沒掉,只能說那罩籠的繫帶繫得確實是緊。只是李銳一時不查,倒給那紗罩邊沿給劃了下眼珠子。

    李銳齜著牙揉了揉眼睛,女人就是煩!他伸出手去,準備把這小姑娘拉走,再好好教訓這男人一番,卻猛聽得身後邱老太君一聲大吼:「李銳,你要敢動手打女人,回家就給我跪家廟領鞭子去!」

    這一聲石破天驚,直嚇得李銳渾身一寒戰,原本已經伸出去的手趕緊縮了回來。

    「奶奶,我沒要打她,我就想拉開!」

    不帶這樣誣陷人的!這叫他以後怎麼做人嘛!搞得他真是伸手不是,縮手也不是,連旁人看他的眼神都不對了!

    明明他們是來仗勢欺人,啊不,行俠仗義的!

    楚四娘趴在哥哥的身上,害怕極了。這小孩明明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紀,力氣卻是這般大。若她不擋在他哥哥身上,怕真是要被打出個好歹來。

    楚應元卻恨不得真暈過去。他覺得自己的臉都給丟完了,以多欺少之下,十幾二十個壯漢連那兩小孩帶的四五個人手都打不過。自己想要教訓教訓這兩個小孩子,卻是罵也罵不過那小的,打也打不過那個大的,他被李銳錘得是鼻血橫流,滿身青紫,又被大庭廣眾之下活生生丟了出去,後來再被妹妹這麼一撲,真是想死的心都有,只想挖個坑把自己埋了,不要再出來最好。

    「你這娘子,快讓開!不然……不然我不客氣!」李銳急的都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了。

    「就不讓!你要敢打我,你奶奶要罰你的!」

    「……!」李銳氣的咬牙。這都叫什麼事嘛!

    「誰在西市鬧事?都讓開讓開,誰鬧的事!」一陣腳步聲傳來,手持著戒棒的紅衣官吏出現在燈場之外。

    就如同電視劇裡常說的,警察永遠是來的最慢的。此時這些人一來,顧卿不知道為什麼「噗嗤」一下就笑場了。

    這些京兆府裡的官差先前大都在內城,聖駕降臨,他們要防著百姓踩踏。剛回到西市辦差,就來了兩個書生,檢舉有人鬧事。待問清楚他們都是國子監的學生,今夜在西市劃了一片區域做猜燈謎之用,這一個小隊立刻提起戒棒就走。

    國子監祭酒齊家的少爺今日在這裡擺攤玩兒,上峰可是提前打過招呼要警醒些的。

    等這一隊十個小吏到了燈場。好嘛,十幾個漢子倒在地上,一看就是練家子下的狠手,一個小娘子趴在一個公子哥身上,那公子哥面目埋地,似乎已經昏厥。

    再一看,那公子哥對面站的是一個高壯的少年,雙手捏拳,手上還有鮮血,滿臉戾氣,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貨。

    就是他啦!

    「兄弟們,把那惹是生非的給綁了!」吏頭一指李銳,「上!」

    於是一群穿著紅衣的小吏拿繩子的拿繩子,拿棍子的拿棍子,立刻圍了上去。

    楚四娘看來了人,連忙大喜道:「快抓了這歹人,我是項城王之女,我哥哥被這歹人帶著家人打傷了!」她原本也覺得哥哥做得太過,不過一個花燈,不值當這些,更何況還要和小孩子爭鬥。可這男孩渾似個混世魔王下凡,打起人來這般可怕,倒讓她心裡又驚又恨。再一想不知哥哥現在傷得如何,更是鼻中一酸,趴在哥哥身上就嚶嚶哼哼起來。

    剛剛被召回京的項城王?眾人都是一驚。這位王爺和皇帝同輩,乃是皇帝的堂兄,一直在桂南就藩,最近才被皇帝召回京來,怕是要留在京裡任職。不說他是郡王之子,就衝著他姓楚,此事也不能善了。

    小吏們得了令,立刻開始上前抓李銳,那些家將哪裡是吃素的,立刻圍成一個圓,排出軍中防禦的圓陣,將孫少爺圍在了中間。

    李銘看著哥哥和官吏僵持了起來,抱著花燈就往奶奶那邊跑。

    顧卿看著倉惶跑來的李小呆,一陣頭疼。她從穿越過來開始,一路順遂,想著自己是國公府的太夫人,京城裡行走的除了皇族,怎麼都要賣個面子,誰知道第一次硬碰硬,就碰到了這麼個大頭。

    這兩孩子,叫他們去「仗勢欺人」,那就抖身份的威風啊,結果也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錯,居然變成靠打架取勝了。

    話說她每晚說的是「三國演義」吧?別是她新得了老年癡呆,講串了講到水滸上去了,不然這小胖怎麼打起架來跟那梁山好漢似的!

    齊邵歎了口氣。如今世族和後戚勢大,當今聖上也不得不把久居偏僻之地的皇親給調回來平衡了。眼見著朝堂越來越亂,他都快沒有了出仕的念頭。

    一邊是正在重用的信國公府李茂的親侄,一邊是準備委以重任平衡朝堂的郡王之子,這一場糊塗官司,就算是聖上來判,怕也不知道怎麼判才好。

    老夫人雖然地位崇高,畢竟是婦道人家,讓兩個孫兒管這事也是好心。罷了,這事因他設立的「燈謎局」而起,還是他出頭出面比較好。

    「此事乃是誤會,誤會!」齊邵擠出招牌和善笑容,踱步到吏頭身邊,「這小公子也是為了自保,他家府上久在行伍,出手未免失了點分寸……」

    楚四娘身下的楚應元一聲悶哼,裝作從昏迷中醒來,慢慢坐起了身子。後背都濕了,再不「醒」,自己妹妹要哭成淚人了。

    「你們來得正好!」楚應元又羞又惱地站起身。「還不把這些人抓起來!這是出手失了『點』分寸嗎?你看看我臉!居然敢毆打皇親!」

    「兄台此言差矣,他們出手時,並不知道你們是皇親。俗話說,不知者無罪,怎麼能後安罪名呢?再說了,是你們先搶蓮花燈在先,這兩個小童看不過,和你理論,你便讓家人動手,我與幾位同年親眼所見,絕不是你所說……」

    「他們替你出頭,你當然替他們說話!」楚應元沒好氣的說,這小子忒陰,他搶蓮花燈和打架的時候都沒出頭,現在倒是出頭了!

    「敢問閣下可是國子監祭酒的……」小吏為難的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小生正是齊邵。」

    齊邵為了讓幾個貧寒學子能夠賺到下半年回家的路費,所以才想了這個主意,為了顧及諸位同學的自尊,才誆了這群寒門子弟一起來幫他做燈做謎,說好收入均分,也是一樁美談。幾個同年意動,於是一起在這中秋佳節擺起了攤子。他知道西市不比東市,人多事雜,還特意請了家中的長輩去京兆府打了招呼,想不到千算萬算,還是出了差錯。

    他立意是好的,當然希望也有個好的結果。只是如今騎虎難下,生意也受到影響,陳修更是結下了恩怨,怕是心中難安。一場好事,只希望別變成壞事才好。

    「齊公子,你們都是國子監的監生,未來的儲相,行事一定不會魯莽。可是你看,這小孩確實打了人,而且家人也傷了這麼多人……」嘖嘖嘖,這麼多人躺在地上,說是「失了分寸」,真的有些無稽。

    若這樣真的算失了分寸,那他下次辦差能不能打人家一頓,然後說「手滑」啊?

    楚應元斜著眼睛看著李銳,全京城都知道他父親這番上京是要重用的,他們闔府熬了十幾年,總算是從南方偏僻蠻荒之地得以回京,眼見就要揚眉吐氣,現在就看著京兆府的官差們有沒有眼色了。

    李銳見楚應元得意洋洋的樣子,對他翻了個白眼。

    敗軍之將,何以言勇!

    「幾位不知,這位小公子乃是信國公府上的嫡少爺,他府上家人……老國公何以建府,眾位也知曉,說是『失了分寸』,真不是托詞。只是現在天下承平已久,早已不是當年那些敵手,這群家將一時手快,傷重了些,也是難免。」齊邵索性亮清李銳的身份,不在和稀泥了。

    一個失勢多年,陡然翻身的王爺面子更重,還是簡在帝心,聖恩日隆的信國公府更受重視,就看著京兆府怎麼做了。

    這吏頭一聽李銳的身份,惱得恨不得沒有跑那麼快才好。原本想著齊家的公子,幫一忙怎麼也能討個人情或賞頭什麼的,結果卻惹了這等破事。

    時人說京城四品多如狗,勳貴滿地走,祖上不積德才在京兆府裡任官,這話是一點也沒錯。他們管著西市的還好,東市的那些兄弟,常年一不小心就給上峰頂了缸,丟官是小,挨板子也常有的。

    這次隨便兩個半大小子打架,居然也扯出項城王和信國公府來了。

    若論門第,自然是一品的國公府更高,可是項城王也是郡王之位,貴為皇親……

    ……媽的,真想撂挑子不幹了!

    楚應元聽得李銳的身份,頓時一驚。他敢說出「仗勢欺人」的話來,自然是因為身後有著父親做靠山。可他父王生性最是謹小慎微,現在又是聖上安撫皇親的重要關頭,能給什麼位子就看這幾個月的活動了,若他爹知道他和信國公府裡的家人打起來,說不定是真的要綁著他上信國公府上問罪的。

    李銳見楚應元臉色有些變,對不遠處擔心地看著自己的李銘擠了擠眼睛。李銘急的一跺腳,自己這兄長怎麼這時候都不著急!

    李銳嘿嘿嘿嘿地笑了一聲,他不著急是有指望的,沒見奶奶還沒出面嗎?

    果不其然,鬧成這樣,場面完全僵住了,顧卿見所有人都盯著那可憐的吏頭,不由得好笑地搖了搖頭。

    這場「拼爹拼爺爺」的戰鬥,再爭下去怕是變得更加無稽。她上前幾步,帶著其餘的家人走了過去。

    原本小吏們都圍著李銳,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那項城王的子女也是一副他們敢讓開就不得善了的樣子,如今這老太太帶著另一波家人走了過來,這些小吏心中均是一鬆。

    不管這是哪一邊的長輩,此事都要分個明白出來了。

    顧卿步履緩慢,看起來也不是什麼身份貴重的老婦人,但身後的圍著的眾多丫頭婆子卻顯示她不同一般的身份。這些小吏們在京城腳下當差,一雙眼睛最利,看這老婦人徑往人堆中走來,紛紛讓開一條路。

    護衛著李銳的家將見太夫人走了過來,紛紛彎腰行禮,口中稱聲「太夫人」,把圓陣給讓出個口子來。李銳看著奶奶一路走開,路過之人無不避讓,頓時覺得奶奶威風極了,得意地瞟了臉色更加難看的楚應元一眼,走到了顧卿身後。

    齊邵見這位老國公夫人終於還是出了頭,不由得歎了口氣。原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結果兩邊都年輕氣盛,竟是不能。只盼得這老夫人能消彌這場爭鬥,別讓此事扯進朝堂,讓「保皇派」關係變僵才好。想到這,齊邵朗聲介紹道:「這位是信國公府的太夫人,邱老太君。」

    「拜見邱老太君!」

    「請老太君安!」

    一品國公夫人已經是女子最高的誥命,和宰相同品。邱老太君的兒子亦是國公,她昔年早已從國公夫人升為了國公太夫人,按理說,已經超品。當今聖上曾立了恩旨,讓她可以面聖不跪,隨時出入後宮,這樣一位地位高絕的老封君,就算是身為世子的楚應元和縣主的楚四娘,都不能不彎腰請一聲「邱老太君安。」

    明眼人都知道邱老太君一出面,事情怕已經是到此為止了。就連楚應元,都在偷偷盤算著該怎麼服軟收場。

    誰料,這邱老太君咳了咳,卻對那京兆府的吏頭說:「我這孫兒和這項城王的世子都有罪過,你把他們一起抓起來吧。」

    !!!

    聽說過這邱老太君性格古怪,為人孤僻,卻不知道還有失心瘋的毛病!

    顧卿這「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說話方式,是跟三國演義裡的諸多謀士學的。君請看,那些謀士動不動就來一句「主公大事不妙啊!」、「主公你就要大禍臨頭了」之類的話引起別人的注意,然後陳情利害,這是多麼好用的一種手段啊!

    顧卿見自己輕飄飄一句話就引得所有人都瞪大了眼,心中極為滿意,接著說道:「老身帶著兩個孫兒來賞燈,正猜著燈謎,卻聽到某個小輩一聲『我就是仗勢欺人』的言語,說完就要去搶那頭等的蓮花燈。老身脾氣暴躁,一聽火冒三丈,我堂堂信國公府尚且乖乖買簽猜謎,居然還有人能越過我國公府『仗勢欺人』去。」

    顧卿這話說得楚應元的臉紅一陣白一陣。

    「老身慚愧,自我府上蒙受君恩,從草莽躋身勳貴,老身也日益自滿,竟看不得自己奉公守法,別人仗勢欺人的事情了。老身年老體弱,一遇爭吵就頭暈目眩,於是便讓兩個孫子去看看什麼情況,若是有人『仗勢欺人』,便也『仗勢欺人』回去。」

    顧卿這話一說,在旁之人紛紛輕笑出聲。

    這老婦人性格詼諧,倒是個有趣之人。

    「若說仗勢,普天之下,能仗的強勢,無非也就是君王之恩罷了,只是沒想到,老身明明是讓兩個孫兒仗著『信國公府』的勢,去壓人家一壓,並沒有動手的意思,可老身的兩個孫子卻不願也跟這搶燈之人一般行徑,結果一方想勸,一方不聽勸,反而打了起來。」顧卿摸了摸下巴。「呃,老身也沒想到自己這總角之年的大孫兒居然能傷了成人。不過即使老身不懂律法,尚且知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道理,既然我這大孫兒傷人,各位差爺你們就把他抓去好了。老身也想長長見識,看看一個十三歲的小兒暴打弱冠男兒能定下什麼罪名。」

    顧卿嘴巴甚毒,直說的旁人紛紛議論。

    楚四娘看著周圍人揶揄的眼光,羞得躲在了楚應元的背後。這楚應元哪怕再是蠻橫,也被這番話弄得說不出話來。

    「只是,這位項城王的王子搶奪財物在先,仗勢行兇在後,虧得老身這些家人是故去夫君親帶的家將,若是尋常府丁,怕是剛才躺在地上的會是我們祖孫三人了。所以老身才說,這項城王的公子也有罪過,理應一併抓回京兆府的衙門。」顧卿看著敢怒不敢言的楚應元,非常不要臉地接著說道:「只是老身讓兩個孫兒出頭,就是要教他們如何去『仗勢欺人』,這番沒成,自然要想法子善始善終才是。等各位京兆府的差爺把老身這孫兒抓進牢裡,老身就帶著宮牌進宮哭去。老身本就是一介無知婦人,若說要『仗勢欺人』,不妨就仗仗那個最大的『勢』,給某些人開開眼界。」

    齊邵心中憋笑。這是威脅吧?好「不講理」的威脅!

    好生痛快!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1:59 A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1-9 01:54 PM 編輯

第41章 老太君威武

    顧卿倚老賣老,仗勢欺人的一番話,說得項城王的子女無言以對。

    對於這種比他們還不講理,後台比他們還要硬的婦人,他們又是小輩,還能說什麼?楚應元覺得自己這二十年來的臉都在這一天被丟得精光了。

    楚四娘更是覺得難過,她一個姑娘家,報了自己的身份求助,結果被人家老太太不鹹不淡的頂了回來,直接就把他們定義為「仗勢欺人還沒欺成的京城土包子」。她不比哥哥,她還沒定親呢!

    顧卿話已經放了出去,楚應元也不得不退讓。齊邵做了個中人,還是把那盞荷花燈給了楚四娘,也沒有收錢,權當饋贈,給小姑娘壓驚。項城王府上還站著的家丁攙扶起地上躺倒的同伴們,灰溜溜的跟著自己的主子走了。

    這一場風波這才算平息。

    事了後,燈謎場的書生們齊齊來向顧卿道謝,看著一排學子站在自己的面前躬身,顧卿的心中流下了幸福的淚水。

    她再也不用埋怨老天爺坑她了,好歹她曾讓一群帥哥為她折過腰啦!只是……

    「項城王剛入京,這位世子怕是一時半會找不到你們麻煩,但日後各位有可能都會身處朝堂,怕老婦人今天把事情惹大,反倒成了各位將來的麻煩。應該是老夫人向你們致歉才是。」顧卿福了福身。她見多了小人得志,落井下石之事,不由得有些擔心。

    「太夫人寬厚,今日之事,無論能不能善了,矛盾都已經結下,大不了日後在慢慢開解就是。我等日後就算為官,也是勤於王事,忠於聖上,按太夫人的說法,這天下最大的勢,無非就是聖上了,實在不成,我們到時候也去『仗勢欺人』去……」

    書生們齊齊笑了起來。

    齊邵又笑著說道,「倒是打擾了老夫人遊玩的興致。」

    西市的人頗多,猜燈謎的更是不少,即使剛才打架時有許多人跑了,但也有膽子大的過來圍觀。這一來,整個西市的人都知道了信國公府的邱老太君帶著兩個孫子出來賞燈,順便懲治了一位「仗勢欺人」的宗室之事。

    沒過一會兒人圍得越來越多,眼看著就要走不出去了。他們祖孫三個西市之逛了一半,確實是有些可惜。

    不過,顧卿既然已經見識過了古代的中秋節,也賞過了燈,還擺了一次「老太君」的威風,她表示對這趟出府之旅還是很滿意的。

    臨分別前,顧卿執著齊邵的手,反覆嘮叨地讓他一定要常去府中玩,他叔父任課的微霜堂為他敞開。這讓李銳和李銘都非常吃味,更是讓國子監的眾學生表現出各種羨慕嫉妒恨來。

    顧卿看著國子監的學生們一臉羨慕的表情,大手一揮,表示家中讀書的微霜堂隨時歡迎各位國子監學子的拜訪,家中兩個孫子也很憧憬國子監的生活云云,直說的這些學子兩眼放光,連看著李銘和李銳的表情,都散發著慈愛的光芒。

    信國公府的「微霜堂」,原本是信國公世子李蒙招待各種名士大儒,翰林好友的地方。老國公李碩當年從龍四處征討,除了得到了大量的金銀財物,還搜集了許多珍貴的孤本和名人字畫,微霜堂裡就收藏著不少,專供府裡家人和府中的朋友們閱覽。

    顧卿邀請他們去「微霜堂」,齊邵驚喜不已。自從信國公府繼而連三的有人去世,「微霜堂」的藏庫已經很久沒有人再去過,如今邱老太君應承了可以讓學子們去,對於這些家中並無太多藏書的寒門學子來說,無疑是雪中送炭,稱得上是半師之恩了。

    顧卿見這群學子差點喜極而泣的樣子,覺得自己到了古代一定是獲得了極高的「魅力」加成。不然怎麼她邀請別人到她家常玩,他們都是一副恨不得「肝腦塗地」的表情呢?就連那個小帥哥齊邵,都是那種感動不已的樣子嘛!於是心滿意足的顧卿終於帶著兩個孫子打道回府。

    她出來一番十分疲累,回房沒多久就睡了,擎蒼院裡兩個小孩卻是激動的一晚上都睡不著。李銘得意與今晚自己的口才了得,有謀士之風,不停的向哥哥吹噓自己,李銳一邊敷衍地聽著,一邊站在房間裡比劃,他覺得自己那一記「黑虎掏心」用的極好,明日可以和師父再切磋一番。

    西園裡燈火通明到四更天,兩個孩子才睡下。好在這幾日都是休沐,也不怕要早起。

    顧卿和兩個孫子玩的痛快,卻不知道「信國公府」的聲望,居然漸漸在百姓和士林中達到了一個極高的地步。

    先是仿造那「邱氏射玦」的老闆被說書先生請去,好酒好菜的伺候了一番。第二天,京城裡各大酒樓和茶館,甚至青樓中,都紛紛流傳了那段「中秋燈節義釋攤主」的故事。

    這有關那木匠生計是如何困難,如何不得不做扳指維生,如何假冒信國公府名義兜售,如何被國公府嫡孫少爺們戳破,以及最後那「邱老太君」不但沒有追究,還勉勵安慰了一番攤主,並贈送真正的「射玦」的故事,一下子廣為流傳。

    這故事原本噱頭就多,而妙在此事太過具體,無需再添油加醋,反倒顯得更為真實。眾多說書先生只是照實把當時的情況一一說來,再加重了木匠因「休養山林」的政策而無法以制弓為生,以及邱老太君闡述自己府上也是貧寒出身這段,直激的那些聽書的百姓熱血澎湃,彷彿已經感受到了信國公府如何從貧寒起身,最終一步步走向大楚朝堂最頂端的那段奮鬥故事。無論古今中外,勵志的戲碼總是受歡迎的,邱老太君這一番話,也算是正和時宜。

    至於青樓裡傳頌此事,只是因為邱老太君是個女人。

    現在民風雖開放,但一介女流能做到人人稱頌,那是極少的事情。再聯想到邱老太君如此慷慨仁厚,又有一番俠義心腸,能讓老國公幾十年來對她不離不棄,夫妻鸞鳳和鳴,絕不是沒有道理的。如說古代青樓的女子,雖是身處風塵,但也有許多自詡才貌雙全,德藝雙馨的,這些姑娘紛紛把邱老太君當做自己的偶像,恨不得能覓上一個老信國公那樣的男人,哪怕陪著吃苦受罪也心甘情願。

    若說邱老太君和西市攤販的故事只是在平民百姓之中產生的影響,那邱老太君逼退「項城王世子」和向國子監學生開放「微霜堂」一事,無疑在朝堂和士林中引起了一次地震。

    世家大族不比平民百姓,只會對痛快之事拍手稱好,這些人中不乏足智多謀,連旁人放個屁都要想想是不是對方在諷刺自己的貨。邱老太君此番恨恨地拂了宗親的面子,讓這些人不得不做深想。

    這項城王多年形同遺忘,如今突然被調入回京,明眼人都看得出是要來做什麼的。

    可此時邱老太君直接不顧宗親的臉面,呵斥項城王子弟「仗勢欺人,罔顧君恩」,信國公府的兩位嫡孫對項城王的世子大打出手(注,還打輸了),極少在外面路面的邱老太君,甚至親自出面,罵退了想要以勢壓人,試圖以身份逼迫差吏帶走孫子的楚應元。

    信國公府這般高調,從老國公起,就從未有過。

    這不禁讓世族聯想到,是不是身為「孤臣」一派的勳貴們,也不希望宗親進京再立一派,攪和的朝堂水更深,所以才如此故意為之。

    這猜想越猜越像,這些世族的族長大都身居高位,「世族派」一直對以李茂為首的「孤臣派」那是虎視眈眈,各種摩擦、暗地裡使絆子下套那是層出不窮,可那幾日裡,這些世族的高官對著李茂一派那叫一個和顏悅色,甚至還屢有示好,真是讓李茂百思不得其解,晚上回家連覺都睡不安,生怕有什麼陰謀。

    其實楚應元只是性子莽直,個性粗暴,在接人待物上蠻橫了一點,這些特點在權貴官宦之家的子嗣裡是非常常見的,沒看到就連李銳也被劉尚書家的兒子揍過嗎?

    京兆府的差役常見那些公子哥們一言不合,拉出幾十個家人打群架,都已經看慣了。

    他倒霉就倒霉在先惹的是齊邵的場子,後又踢了信國公府的鐵板,就被活活安上了各種不好的名聲。

    這齊邵在各大世家中的口碑極好,其父又是清流,在世族和寒門中人緣都極佳,儼然已經是世族裡這一代青年俊彥的代表。齊邵想盡辦法欲要成就好事,結果差點攤子都被這楚應元砸了,能有什麼好氣?

    齊邵回去就將帶著眾書生將此事完完全全的寫了下來,他是國子監太學生中的「掌議」,相當於學生會的會長,可以直接走另外的渠道「條呈面聖」。這一下,楚應元算是徹底在皇帝那裡留了案底。

    只可惜那楚四娘,項城王此番會帶著女兒和妻子入京,本就是為了她。他這女兒已經到了成婚的適齡,可他的居地在南方窮困之地,實在沒有什麼像樣的人家,這次借上京的機會,也是為了女兒相看人家的。結果此事一鬧,這幾年這縣主怕是要耽擱了。

    此是過後不久,當今聖上連下兩道諭旨,一道是開放山林,允許每年的秋冬獵戶進山打獵,春夏休獵以養生機。二是項城王雖然回了京,也任了職,但是卻領的是「太常寺卿」的職位。

    這職位看起來清貴,掌管著宗室祭司、醫卜禮儀等事宜,但是大楚的宗室沒地位,封地又荒蠻是公認的。所謂醫卜禮儀,也都是閒差。

    這位置一直是給宗室宿老養老用的,項城郡王進了太常寺,如果沒有意外,這輩子再無進入朝廷中樞的可能。項城王教子不嚴,其世子尚未得勢就如此囂張,敢說出「仗勢欺人」的話來,也確實讓皇帝惱怒不已,蠢到這種地步,實在讓皇帝質疑項城王用人的能力。

    若說這兩道鈞旨沒有受到邱老太君的影響,那是誰也不信的。就連信國公李茂也被皇帝嘉獎「忠心體國,親民愛民」,那幾日裡,他走路都帶風,只覺得看什麼都好,對方氏也特別溫柔體貼。闔府上下,無不歡喜。

    而開放「微霜堂」一事所造成的影響,那就不只是震動朝堂了。這一舉措,至少讓未來兩代朝臣裡,都跟信國公有了牽連。

    顧卿願意開放「微霜堂」,就連國子監的祭酒,齊邵的父親齊煜都激動萬分。

    當年他還只是一位翰林,是沒有資格進入「微霜堂」和眾多大儒談書論道的,聽聞堂弟棄「微霜堂」不住,反而去了一個什麼水榭睡窗台,早就被他罵得狗血淋頭,直稱暴殄天物。齊耀連上門看望兩個侄兒,都只敢繞著堂兄走。

    現如今兒子和國子監中的太學生均可以去「微霜堂」抄閱典籍,瞻仰李蒙當年和當世諸多大儒論道的手稿,這使得有些不願入國子監為官的名士們,都紛紛投了名帖,居然願意屈尊在國子監中做個蔭生或者博士,就為了能獲得國子監的名牌去「微霜堂」看書。

    這「微霜堂」一事,當時顧卿只是隨口一說,只因齊邵的叔叔平日裡都在微霜堂上課,所以她才說讓齊邵隨時去微霜堂玩兒,順便看望叔叔嘛。後來讓學子們都去微霜堂玩兒,一是她被眾多青蔥滴綠的少年們迷了心竅,二是也沒意識到「微霜堂」究竟有何重要。

    這只能怪邱老太君的原身原本就是不讀詩書的婦人,對於丈夫搜刮了一堆書放在微霜堂,她是完全無感的。這府上哪裡沒有書?微霜堂不過是書特別多而已。

    而她對兒子老是帶著一幫不著邊際的怪朋友在微霜堂一住好幾天,不是喝醉了酒吟詩,就是靜坐幾天瞎耍嘴皮子,還說是「談玄」,那真是有著一肚子意見的。

    所以顧卿繼承了邱老太君的記憶之後,對「微霜堂」的概念就是——「佈置得」非常文雅,裡面有好多書的客房,專供讀書多的客人使用」的居所。

    等她回了府,李銘問自己的奶奶為什麼要把府裡微霜堂的「書苑」對外開放,顧卿才意識到好像有什麼出現了偏差。待知道這「微霜堂」的意義後,顧卿總算是知道了為什麼那些學子們都是一副激動萬分的表情了。

    媽蛋,原來不是因為可以隨時見到她而欣喜若狂啊!

    顧卿不是笨蛋,知道若敞開來讓國子監的太學生來借書,那信國公府裡肯定要亂了套,怕是方氏第一個就要哭訴幾天,讓她頭疼。

    所以,她第二天給國子監裡送了一封書函,言明只有微霜堂裡的「書苑」才對外開放,微霜堂其他地方因為有客房,還有孫子在上課,所以太學生們不可擅闖。太學生們每個月遇雙日可以憑國子監的憑證從南邊的邊門入府,「書苑」裡的書不得外借,但可以抄錄,信國公府提供筆墨紙硯。

    這一規定不但合理,而且解決了許多寒門子弟買不起筆墨紙硯的問題。信國公府的筆墨紙硯都不是爛大街的貨,家中在文房的產地都設有專門的作坊,專門供應府裡的主子。

    這些太學生有許多是監生,乃是各地府州選中的最優之人,保送入學的。寒門讀書向來勤奮,所以監生中大半都是寒門子弟,雖國子監提供食宿和一點點生活費,但要再想多買紙筆,就是奢求。

    所以這些寒門學子一是為了抄書,二是趁抄書好好練字,有的一到無課就來,倒把信國公府的「書苑」當成另一個家一般。

    李茂一直對哥哥能凝聚大量文人雅士的本事欽佩不已,此時他什麼都沒做,卻得到了一樣的效果,雖只是學生,還是心中暗喜,不但敞開來供應紙墨等物,遇見家境實在貧寒的,還不著痕跡的資助一番,更是命人在書市中買了不少並非孤本的書籍,另放一室,供人借閱。

    他這舉動確實是為了圖名,可他做的實在不顯山不露水,誰也說不出他沽名釣譽的話來。

    府裡年輕人多了,也有生氣起來。有一次顧卿去「書苑」看熱鬧,看見一寒門學子裹著薄衣,只帶著兩個饅頭,坐在那裡抄了半天書,心中實在難受。所以等她回了北園,特意從自己的私庫裡撥銀,囑咐小廚房隨時在「書苑」裡備好點心與粥品,冬天要有炭盆,夏季要有解暑的酸梅汁等物,不得輕忽。

    只是看書時不得吃喝,以免污穢了書籍。天黑後炭盆要有專門之人熄滅,以防走火。

    這顧卿準備讓人準備的粥,大部分是雞絲粥或者五穀粥,點心也是有甜有鹹,內中有餡,非常壓餓。食房裡有熱水,隔水一溫就能吃,甚是方便。

    這一善舉,使得許多寒門學子對邱老太君感激不盡。朝堂為監生所發的生活費,他們中有許多是省著寄給了家裡的,國子監的吃食又不能帶出來,所以才拿一些饅頭胡餅之類果腹,便宜又方便。只是他們畢竟是成年的男子,每日吃這些東西,日子久了,走路都有些飄忽。

    他們雖為寒門,自尊心卻比世族子弟更重。顧卿叫人做的點心,不分寒門世族,誰來了都可以吃得。因點心做的精緻,世族出身的學生也經常拿著吃,更有齊邵這樣帶頭吃吃喝喝的,於是時間久了,倒沒有人再關心誰是頓頓都在這裡蹭飯,誰是存心占信國公府便宜這樣的事情了。

    這些國子監的太學生裡有許多是幽默風趣之人,微霜堂人一雜,有時候笑聲、朗誦聲以及拍案叫絕聲常會打擾兩個孩子讀書。李銘喜歡和小孩子玩,因他是弟弟,就特別喜歡那種「帶頭大哥」的感覺,對於讀書的地方擠進好多「大人」非常無奈,這樣的日子過了沒多久,他就跑回東園去讀書了,只是功課上有問題的時候才來「微霜堂」請教。

    李銳現在十三四歲,正是喜歡和大孩子玩的時候,這些太學生裡有十幾歲的神童,也有二三十歲的老學生,李銳表示和他們打交道非常快活,每次一放課,就去找他們請教,或者攀談,他的兩位師父也對此支持的很。

    久而久之,李銳和這些人混熟了,原本稀爛的功課竟大有長進,而李銳的那套「三國殺」,也成了這些國子監學生們的新寵,現在除了抄書聲、誦讀聲,偶爾也能聽到「殺一下!」的聲音從「書苑」小院裡傳來了。

    玩過了幾次,有些太學生放下心中的拘謹,會對牌中不太熟悉的人物好奇,詢問李銳那是何人,如「黃月英」這樣的,竟是半點不知。

    此時顧卿的「三國演義」已講到尾聲,還有二十幾回就要講完,李銳每日記錄不免自得,又兼是「祖父遺作」,心中早將那本《三國演義》當做寶物,有人要問,連忙拿出去「獻寶」。

    這《三國演義》,是連李銳兩位先生都「驚為天人」的,更何況這些太學生!

    於是李銳手裡的《三國演義》成了國子監的新寵,因是手抄的孤本,李銳從不外接,就連給人家看也是看著,所以不少世家子弟甚至捧著各色稀奇古怪的玩意兒求著要抄錄。

    世族尚且如此瘋狂,更不要說那些寒門學子了,一時間,李老國公曾著成一本神作的傳聞不脛而走,就連李茂都問了兩個孩子是怎麼回事,拿了那本《三國演義》日夜觀摩。

    看完那本《三國演義》之後,李茂只有一個想法。

    他想問問自己的母親,他是不是父母當年隨便在哪裡撿來的,不然為何和父親與兄長的資質差的這般多。

    《三國演義》的影響漸漸散了出去,邱老太君的聲望也越來越高,高到了有些書生特意會在府外,對著隔著兩道牆的北園深揖到地的地步。

    李老國公的兩個孫子,也被傳的神乎其神。說書先生得不到《三國演義》的正本,就開始按照想像加工。李老國公被說成了神仙下凡,匡扶正室,事成要得道回天的。李蒙也是文曲星下凡,托生到邱老太君肚子裡,就為了協助下凡的李老國公成事。各種傳聞沸沸揚揚,當然還不忘傳個老皇帝是紫薇星托生注定成帝云云,直說的有人得了病都去摸摸信國公府們錢的獅子,想要沾沾仙氣。

    李銳和李銘更是被傳的無稽,據說書先生所言,兩個孫子都得了兩位神仙的真傳,一個力大無窮,將來必是將帥之才,另一個足智多謀,有名士風流,絕對是名臣良相。可笑兩個孩子一個才十三歲,一個才八九歲,年紀這麼小就被寄托了這樣的厚望,連顧卿都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太高調,反而害了兩個小孩。

    好在李銘和李銳都是厚臉皮,被如此誇獎,居然覺得人家說的沒錯。因常聽三國,真把自己當初那樣的傑出俊才,就連顧卿這般不要臉的姑娘,都甘拜下風。

    「三國殺」原本只是為了讓李銳交際而復錄出來的桌上遊戲,因為國子監的太學生們而風靡一時。「三國殺」製作出來並不麻煩,李銳又叫原本做的那些人又按他和弟弟後填的樣式重新畫了一些,專門給太學生們玩。有些世族學生把抄好《三國演義》和借來的「三國殺」卡牌帶回了家,結果連這些大人都知道了,也著了迷。

    現在就連散朝了,都會有許多人邀請李茂來上一局。李茂在其他事情上只能說平平,可是玩起「三國殺」來,有如神助,完全像是換了一個人。

    顧卿覺得這些大人們可能會喜歡玩些更複雜的樣式,便教了李茂「國戰」和「亂戰」的玩法,別說,這種明顯更複雜,更需要權衡局面的玩法受到了官員的歡迎,成了官宦們常玩的模式。

    坊間有上次「邱氏射玦」的故事在前,誰也沒有臉面敢再拿國公府裡的東西做出來賣錢,大部分學士和學生珍惜羽毛,也不願附錄出來給別人。一時間,「三國殺」的卡牌倒成了稀罕之物,做的好幾套被借來借去,都快玩爛了。

    李茂在得到顧卿的同意後,專門撥了一房,開始做各種金箔蒙面、銀箔蒙面和木竹牙等質地的「三國殺」卡牌,放入紫檀木的匣子裡,打上信國公府的徽記,用作信國公府饋贈親朋好友的稀罕物件。

    李銳和李銘也得了不少樟木盒子裝的「簡裝版」,到處拿出去送人。「三國殺」卡牌上未完成的人物圖和錦囊牌,曾得到國子監太學生們的幫助和潤色,而變得更為豐滿,且有了各種版本的形象。所以李銳手上新得的卡牌套盒,大部分都送了這些太學生。

    這些太學生得了饋贈,或為卡牌人物題詩,或用各種詩賦盛讚信國公府的種種善行,或以「信國公府得到神靈啟示要創作《三國演義》,李老國公夢入東漢」之類的題材做了書畫,回贈給信國公府。

    學子尚且知道投桃報李,那些得了李茂「套牌」匣子的大臣們更是紛紛效仿,也不回贈金銀等俗物,多是手書一封或親筆提的書畫,這些人裡有些是重臣,有些是文壇巨儒,不拘世族寒門,勳貴武將,只要得了「三國殺」的,人人都有表示。

    「微霜堂」的存稿自李蒙去後,又增添了許多,也算是意外之喜。

    現在,顧卿的院子裡經常有人投書進來,還有某些官宦人家的女眷拗不過夫君或兒子的意思,不得不上門求見邱老太君的。這一切概因那本《三國演義》,顧卿還沒說完。

    剛說到「孔明揮淚斬馬謖」,結果下面沒有了……真是活活把所有人急成了太監。

    現在無論是達官貴族還是平民百姓,都眼巴巴的等著顧卿把最後十幾回給說完。

    此時剛剛入冬,馬上就要忙年,今年又是信國公府最昌盛的時候,顧卿偏偏在入冬大寒的時候生了場病。

    這一病上下皆驚,明明只是一場風寒,宮裡竟賜了三個御醫來看。各家送過來的名醫名方,珍稀藥材,那更是絡繹不絕,顧卿心知自己只是普通感冒,只不過年紀大了,抵抗力差,看起來嚇人一些,竟勞動這麼多人來,內心裡倒是不安的很。

    持雲院裡,三位御醫進了屋,開始給顧卿看診。

    等他們會了診,不由得鬆了口氣,安慰信國公府的眾國公、夫人、公子們道:「幾位放心,老夫人只是受了寒,風寒束表,喝上幾帖方劑,好好調養就好。這段時間不能吃得太油膩,也不能勞神。」

    顧卿聽到御醫的診斷和自己的推斷一樣,心裡才放下了心。明年開春過後李銳就要十四歲了,春節一過就要入宮伴讀,她這時候要是有事,又是全府丁憂三年。

    人家府裡好不容易出了孝,她要再有事,那不是坑爹坑祖宗坑全府嗎。

    「真是勞煩御醫了。請替老身拜謝君恩,老身感激涕零。咳,咳咳。」顧卿最近一說話就嗓子癢,咳得尿崩了幾回,床墊每日都換好幾次,平日裡除了花嬤嬤和香雲,真是誰都不想見,煩得很。

    「老夫人不用客氣。我三人特意自薦而來,就是希望能夠見老太君一面,還望老太君能夠早日痊癒。」

    黃御醫乃是醫中國手,專治太后和皇帝的,原以為他是皇帝賜下來的,想不到確是自薦而來,真是出人意料。

    李茂和方氏都露出了驚奇的表情。他們府裡已經讓太醫院都重視了嗎?老國公可沒有寫什麼醫術方子啊!

    「只因我那兒子帶回的『三國演義』,現在還剩半截,不怕老太君笑話,我只盼著老太君您能早日安好,早日講完才是。」黃御醫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鬍子,「那個……」

    幾個御醫對視一眼,最後還是由黃御醫開了口:「邱老太君,你可知那華佗的『青囊書』,最後傳到了哪裡?」

    「啥?咳咳咳……」顧卿快把肺給咳出來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2:26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1-9 01:56 PM 編輯

第42章 方氏事洩

    「最近這信國公府大為風光啊。」晉國公張諾伸手落下一子,「你看,會不會李茂背後有什麼高人?」

    「我倒不覺得。」江道奇漫不經心的堵住了黑子最後一氣,「最近信國公的事,完全無跡可尋,若真是設計好的,那人恐怕有掐指會算的本事。說到底就是有人願意捧他們,順水推舟了一把罷了。況且,就算李茂背後有什麼高人,也不會推邱老太君出去成事。」

    那位老太君性格直率,況且年事已高。像是中秋燈會那件事,若楚應元真是個蠻橫愚蠢之人,連老太君一起衝撞,怕是要惹出更大的禍事來。李茂不是笨蛋,冒著再丁憂三年的危險讓自己母親出頭?

    天大的笑話。

    張諾的黑子生機已全部斷絕,雖敗局已定,他卻一點也沒有懊惱的神色。「只是太過偶然,反倒讓人生疑。無論是中秋拂了楚應元的面子導致項城王失勢,還是後來弄出的種種事端,怎麼看都像是信國公府在佈局。李茂才能平庸,老國公臨走時又散去了幕僚和謀士,你看,會不會是……」晉國公用手指了指天上。

    「就算是,目前也沒有什麼好的應對之法,只能見招拆招。張兄還是太小心謹慎了。」

    「我是不得不小心謹慎啊。」張諾搖了搖頭,「我父親如今不理事,也不准我在朝堂上太過強勢,可我們晉國公府本來就是世族之首,若不適當的表現出態度,怕是那些背後的盟友先把我們咬死。做個國公做的如此戰戰兢兢,真是沒什麼滋味。有時候倒是羨慕李茂那廝。」

    「若論運氣,這位信國公確實是我見過最好的一位。他恐怕都沒有想到,他的母親已經無意間幫他清理掉了未來的最大敵人。」江道奇把棋盤上的棋子一粒粒的放進棋盒裡。

    「李茂漸漸在朝堂上站穩腳跟,勳貴一派沉寂多年,終於找到了脊樑骨,上面那位已經被我們弄得步履維艱,現在用了李茂,可又怕以後這派也尾大不掉,才匆忙想出讓宗族進京,再立一派的破招。他還以為勳貴派會樂意添一助手合力對抗我們,他再從中斡旋,以作平衡……」

    張諾聽了江道奇的話,歎了口氣。若是可以,誰不想做賢臣,非要鬥來斗去?自古權無二主,這天下才打下來多少年,那位就想鳥盡弓藏了。

    先皇雖然也忌憚世族和外戚的勢力,可也還沒有這麼急!

    「如今邱老太君打了項城王府的臉,上頭那位怕是想的比我們還多,他以為我們和勳貴派都反感此舉,擔心引起更大的反彈,這才又連忙給了項城王一個閒職,以作安撫。只是可憐了項城王,高高興興而來,現在想要回封地都回不去了。在窮鄉僻壤當家作主,不比在天子腳下任什麼榮養的閒差要好?」江道奇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張兄辛苦了。以我之見,你日後和那李茂,還是維持面子上的和睦比較好,你對李茂越和氣,那位就對李茂就越疑心。這李茂不是李老國公,更不是李蒙,他陡升高位,本來就戰戰兢兢,又想做出一番成績來證明自己,那位只要一生疑心,就等於給他潑了冷水,怕是君臣就要離心。」

    「你是說,讓那位和勳貴們……?」

    「勳貴無非就是還沒立起來的世族罷了。我們這些人家,也不是一開始就是大族的。現在那位要和勳貴聯手,無非就是我們的勢太大,成了他們共同敵視的目標,我們若退讓,那位就反倒要疑心那些『忠老』們了。」江道奇笑著道:「若老信國公和李蒙還在,我們這些人怕是要再被壓上十幾年。可現在不是李茂嗎?」

    「說的也是。」張諾一想到現在這位信國公,便露出了不屑地神色。

    「說到老國公,張兄可看了那本『三國演義』?」

    「看了,雖然其中杜撰不少,但依然可以感覺到老國公的經天緯地之氣。此外,書中各種兵法韜略,陰謀陽謀,刀光劍影,有許多三國誌裡都沒有記載,怕是老國公自己的經歷或見識。這一本『三國』,寫得簡直駭人聽聞。」

    江道奇像是打了雞血一般地說道:「你看那邱老太君一字不識,僅憑記憶所述,肯定頗有遺漏不實之處,即便如此,此書依舊波瀾壯闊,氣勢恢宏,真不知若是李老國公親自來寫,究竟又會如何……」

    「你到我府上賣書來了?」

    「不不不,我只是惋惜,李老國公在世時,我竟沒有去拜見過!我天天坐在家中,自以為自己足智多謀,和李老國公一比,簡直是自慚形穢,自慚形穢啊!」

    張允搖了搖頭,他也同樣為兩位早逝的英才惋惜。可若不是他們早逝,現在朝堂恐怕又是另外一番局面了。

    「我父還在軍中之時,就曾看出李碩並非凡人,難得是心中有大丘壑,卻還沒有什麼野心。他願意親自教導李蒙,結下善緣,也是因為想要和李府更近一步。只可惜先皇看出文武兩派齊心日後必有大禍,這才讓那位橫刀奪愛,搶先娶了我那堂妹。不然我兩家互為姻親,現在哪裡還需要這般爭鬥!」

    「我觀李老國公一生,似是動了無數次卸甲歸田的念頭,若是李蒙娶了那位娘娘,怕是先皇早就允了他歸鄉了。先皇伸手攔下此事,就是為了以後一直重用李老國公。信國公府深受兩代隆恩,真是讓人羨慕啊……」江道奇歎道。

    江道奇乃是當世另一大族「吳州江氏」的家主,今年四十有餘,他們家世居江南,財帛驚人,楚悅造反時,提供了無數錢糧,也算是極大的功臣。他的堂姐嫁入了晉國公府,正是張諾的髮妻,為了避嫌,大楚立國后,江道奇沒入朝堂,而是常年在國子監執教,是一位通曉百家的鴻儒。

    他雖未入朝堂,但作為補償,他族中子弟紛紛出仕後,都在各部佔據了一席之地。如今,江氏儼然是張氏的忠實盟友,江道奇想要在這場君臣博弈裡抽身事外,幾乎是不能了。

    「每次在張兄這裡一坐,回去就要煩惱半天啊。你上次托我辦的事辦砸了,我共準備了一十七人,共計九人被挑進信國公府中待選,最後沒有一個能進去。也不知那邱老太君究竟是如何選人的,那些孩子明明無論長相還是資質都是上上之選,我甚至給他們編造了催人淚下的身世準備以情動人,就這樣,竟一個都沒有能進府的。」

    「什麼?」張諾意外道,「一個都沒有?」

    江道奇見這位「不怒自威」的晉國公也會驚訝,不由得輕笑道:「嗯,一個都沒有。我看這信國公府,若真有高人,怕就是那位邱老太君了。唔,觀她最近行事,說不定真有可能。」

    「江兄休要說笑!」

    「我說真的。罷了,知道你一向瞧不起婦人。今日在你府上坐了許久,回去後我夫人又要嘮叨了。對了,你有沒有收到李茂送的『三國殺』?」

    張諾皺了皺眉。

    江道奇就是喜歡看張諾變臉,這般說也都是故意。見張諾皺眉,江道奇暢快地大笑,「你肯定收了,晉國公要沒有收,你後面那群小心眼也沒人敢伸手要了。來來來,把你那套給我,我久不入朝堂,那李茂小兒竟把我忘了……」

    「我也就一套!」

    「你就說不慎遺失,再來一套就是。我一國子監博士去要,怕是連門都進不去……」

    「讓你子侄兒們去要!」

    「要了,沒要到……」

    「你不是要走嗎?快滾!」

###########################

    北園,持雲院裡。

    李茂又一次被母親的枕頭給砸了出去。

    自從顧卿病了,李茂不知是動了哪根「孝子」的筋,每天上朝前都要來持雲院裡問候下顧卿身體好了沒有,起了沒有,昨天吃了什麼,有沒有其他不適。到下了朝,更是呆在持雲院不走,親自端茶遞水,噓寒問暖不說,就連顧卿在屋子裡走走,都要搶著去攙扶,讓顧卿煩不勝煩。

    這李茂論年紀,都已經可以做她的爸爸了,這麼一個四十好幾的大叔(注,還不是美大叔),一天到晚湊在她身邊,左一聲「娘」,右一聲「娘」,真的能把人逼瘋,弄的她一聽到李茂喊娘,她就想罵「娘」。

    而且,她是感冒了,不是摔斷了胳膊和腿好嗎?下個地就來攙,她變成個老太太已經夠搓火的了,這李茂還來天天刷存在感,讓她知道自己是多麼的年老體弱!

    為此,顧卿是各種苦口婆心,從朝堂需要你著手,直說到你得看看你孩子的功課不是吧?你媳婦一天到晚管家,辛苦半天也想看到你是吧?她愣是嘴巴都說乾了勸著他回去,他就是死皮賴臉不走。

    後來還是她火了,隨手抄起一個什麼東西砸了過去,才把他給趕出去了。

    要說這李茂,也是個怪人,好好說話吧,他就是不聽,可是她一板起臉,直接上手摔東西打人,他倒是一臉心悅誠服地從了。

    這讓顧卿不禁壞心眼的想,這李茂是不是有輕微的虐待狂傾向,所以才這麼順著毛摸不行,打著倒走的。

    還是說,李茂會方氏這般惡毒的婦人夫妻和諧至今,也是因為那方氏有什麼了不起的手段,讓李茂滿足了?

    哎,她最近真是太寂寞了,老是胡思亂想。

    話說回來,就連李茂和方氏都知道刷下存在感,天天跑來清安問好,自家兩個便宜孫子小呆和小胖每天早上就來一下,然後就沒影子了。

    兩屁小孩到底在忙什麼啊!

    話說李銳,還真是忙。

    李銳從進入秋天開始,就被他叔叔委託,開始幫著府裡做一些雜事。

    各府過年,每年幾乎都是從秋天就開始準備的。各地莊子裡收成了作物,要在秋收後開始清點,是賣掉一部分換錢,還是處理好送到京裡,都需要主子根據府裡的情況來定。還有秋天開始的各種祭祀等等等等,更是麻煩事一堆。

    好在今年信國公府裡添了許多下人,去年又有經驗,李銳除了更瘦了些,倒沒露出去年那般疲態來。現在李銳絕對稱不上癡肥了,只能說是個結實的胖子。想來再過一陣子,身材會更苗條一些吧。

    除了有時候要陪著叔叔見莊子上來人以外,李銳的交際也很忙。

    秋收的時候國子監也會放假,讓學子回家「收種」,這是國子監的傳統,用以顯示朝廷對「農耕」的重視。但有一大半左右的國子監太學生是不用回家種田或收割的,這段時間就成了他們的「秋假」,也稱「秋收假」。

    這些閒下來的太學大多是勳貴或世族家的「蔭生」,趁著休假,就開始各種郊遊、宴會,或是各家府裡亂竄。

    李銳和李銘因為祖母開放「微霜堂」的事,和這些學子們已經混得很熟了,有些交情特別好的來請,在得到祖母和李茂的同意後,李銳也會應邀出府去參加一些集會。

    這一來二去,李銳和李銘相交的好友裡既有勳貴子弟、世族子弟,也有寒門出身,或破敗的官宦之後等等,有時候李銳也會邀請一些好友來家裡玩。

    李銳一個人住在西園,場地大,又在府中的西邊,不怕衝撞到後院的女眷,漸漸的,李銳的擎蒼院竟成了古代版「沙龍」一樣的存在,就連住在「誰座軒」的齊耀,沒事也過來一起消散消散。

    秋蚊子甚毒,這位明輝先生為了風雅住在水榭之上,夏天開始,身上就被咬的體無完膚,到了秋天更是叫苦不迭,偏四面有窗,上了窗紗還是有蚊子,又不能熏蚊煙,怕熏黃了屏風和字畫,所以,這明輝先生一有機會,就往府中其他地方跑。

    這些來拜訪李銳的同輩,在第一次進李銳的園子時,均被這信國公府的大手筆嚇了一跳。

    西園就李銳一個主子,整個西園佔地有許多人家半府那麼大,其中亭台樓閣具備,還有操場和各種李蒙留下來的稀奇居所,都屬於李銳。西園裡伙房、藥房、浴房更各色居室齊備不說,還有工坊、操場,甚至有可以遊湖的畫舫。無論來的客人想要在哪裡玩耍,地方都足夠了。

    而擎蒼院裡陳設的眾多物件,大部分是珍貴的古董,許多至少是三朝前的精美器物,就像平日裡的用具那樣被李銳隨便取用,像這般奢華,讓許多學子真是嘖嘖稱奇。

    有些識貨的,善意提醒李銳,這個是「哪朝哪位名匠的名器」,那個是「哪位大家晚年的大成之作」之類,要小心保存。

    對此,李銳總是露出一副「哦,我長知識了」的表情,然後反問道:「做出來不就是用的嗎?我嬸母向來讓我在庫房裡隨意挑東西用的,我祖母房裡的用器也大都是這樣的。我祖父當年說了,既然是東西,擺在那收著也是浪費,不如拿出來用,省得還要再浪費銀子買些差的,倒放著好的不用……」

    此話不知驚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李銘知道他這兄長性子有些像是祖父祖母,頗為古怪。於是也會幫著兄長解釋補充,說這些東西都有登記造冊,下人也很警醒,很少有缺失或損壞的。有些明顯是用來欣賞的,府裡也不會拿出來當用器使用云云。

    這才讓生出「暴殄天物」心理的學生們平衡一點。

    有些寒門或破落出身的子弟,雖然看了這些,也會生出「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想法,但信國公府每年都有施粥贈藥,造橋修路也從不落人之後,而且人家雖然是草莽出身,但畢竟現在貴為國公之尊,在吃穿用度上追求的精緻一些,也不為過。

    這些好友進出公府多了,自然也能看出來李銳的西園明顯要比府裡其他地方要更講究,裡外伺候的下人也比尋常人家該有的配置多出好多。看來信國公夫妻對這滄海遺珠的侄兒真的是照顧有加的很,紛紛引起眾人的稱讚。

    對此,李銘自然是驕傲不已。自家父母寬仁,祖母慈愛,自己和兄長又是兄友弟恭,感情甚篤,每次別人一誇,不知道笑的多甜了。

    李銳心中苦,面上卻不能顯現出來。別人一誇,他反倒要笑著應和別人,說是嬸母和叔父從小如何如何對他好,幾乎到百依百順的地步。他年幼無知,做下了許多錯事,又不愛讀書,叔父和嬸母也不嫌棄,反而還會安慰他,讓他童年過的非常順遂。只是他年紀漸大,還如小時候那般頑皮,他祖母嚴厲,見他皮,竟把他關進北園裡,種了大半年的田,還要親自養鴨,吃了大半年的苦等等。

    這些世家子弟裡,大多家中後院複雜,這些人裡有嫡子,也有庶子,待看到信國公府人口這麼單純,而且府中待李銳這嫡長孫簡直像是眼珠子一樣捧在手裡,李銘也並不反感或嫉妒兄長,反而和李銳如親兄弟一般,真是羨慕到連看見自家的大門都嫌棄的地步。

    回到府裡,也動不動就拿這件事出來說嘴。

    就連李銳對祖母管教的敬畏和無奈,他們也能一併感同身受了。看他們家中的父母,不是也恨不得動不動就拿棍子嗎?

    後院的婦人,對這種事情最是敏感,有些在後宅裡爭鬥了半生,一聽就知道是怎麼回事,再一聽自家孩子的嘮叨埋怨,聽煩了,倒冷笑著罵起自己的兒子起來:「你若父母雙亡,叔叔繼承了家業,怕是你那叔叔對你會比李銳還要好。別說不讀書了,就是要娶幾個妓子回來,怕都是允得!你若是想要過那樣的日子,我和你父親說說,趁早抹脖子,讓你那叔叔繼承家業,讓你做眼珠子吧!」

    嘁,還以為那方氏真是個賢良淑德的,弄半天也是個面子貨。自家孩子居然還在她們面前誇她,殊不知一聽就讓她們看不起。

    她們後院那般複雜,都有辦法把庶子養廢了,她一手遮天,又有夫婿支持,居然還是這般蠢的手段。若真要想養壞了李銳,就應該索性鐵了心,等那李銳一成了人,就拚命給他塞女人,養壞了性情,直接把身子掏空了最好。如此一來,李銳名聲沒了,大伯也有了後,他妻房多,庶子多,不倚著叔叔過日子,以後連飯都沒得吃。

    當斷不斷,現在李銳都快十三四歲了,她居然鬆了手,讓那強勢的婆婆伸手把孫子給調教好了,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白瞎了那麼多好東西。若是成了,她們也還要讚歎一句好手段,好狠的心腸,偏偏一點效果沒有,還把自己架到不下的地方,這方氏這麼多年,也算是白扭捏作態了!

    這些婦人推斷出信國公府裡的陰私,心中不由得對這方氏起了輕視之心。再一想婦人家如此淺薄的手段,竟然自家聰慧的孩子都看不出,恐怕日後也容易被妻妾蒙蔽,索性把信國公府裡的事按照她們的推測,一一給自己的孩子講清,並且讓他們做出各種分析來。

    這世間的男人,大多看不起後院的婦人,許多的心全放在朝堂之上,關心的也不是後院管家的事情,對於子女,除非是嫡子,不然也很少親自教養的。

    可後院的陰私,向來都是細水長流,慢慢為之,許多不顯山不露水,日子一久,卻已經得了手。這國公夫人謀劃此事至少用了四五年,當年信國公府全府有孝,不能內外交互,外人又無法插手,她在手裡一手遮天,這般用心行事,卻依然還是沒有成功,若不是她太蠢,就是她府裡還另有人護庇著那李蒙之子。

    按兒子所說,恐怕那厲害的,就是現在名聲顯赫的邱老太君了。

    也是,方氏現在還能算信國公府後院當家作主之人。

    女子向來以夫為貴,以子為貴,等混到邱老太君這個份上,丈夫和兒子都是國公,方氏就是想對自己的侄兒使出陰謀詭計,諸般手段,她那婆婆要插手,就真是一點都沒有辦法了。

    要那老太君是個渾噩的,一點都沒有察覺也好。可是邱老太君既能做出「射玦」,又會「仗勢欺人」的手段,難道會是個蠢的嗎?李茂是兒子,李蒙就不是了?老太太會顧及兒子的面子,難道還會顧及媳婦的?媳婦本就是外人啊。

    所謂一山還有一山高,這方氏還未謀劃,就已經立於必敗之地了。

    這些學子都是天之驕子,就算是寒門子弟,為了讓孩子出頭,大部分也都是專心在家讀書,不理俗務,更別說這些世族勳貴子弟了。待聽得母親這麼一說,頓時渾如夢醒,替李銳驚得是一身冷汗。

    他們心中有事,再見李銳,不免神色有變,偶爾也露出憐憫之色來。

    可憐這孩子年少天真,還真以為自己的叔叔嬸嬸是好的,若不是祖母庇護,還不知道會長成怎樣。有些好心的,多次想向他揭穿方氏的鬼蜮想法,但又幾次欲言又止,一是怕傷了李銳的心,造成他心性大變,反倒不美;二是擔心若不是這般,他們這樣做未免有挑唆之嫌。

    這些人裡的父輩很多和李銳的叔叔朝堂上並不對付,若真落下什麼口舌,真是跳進黃河也說不清了,他們身後有著家族,雖然和李銳私交不錯,也要再三考慮一番。

    在交往中慢慢把方氏的嘴臉抖出去,李銳這樣做,原本就是有意為之。他雖然面上裝出一副完全不知道叔叔嬸嬸做的是什麼事的樣子,可心裡卻比誰都清楚。待看到這些相交之人對他府裡「感情甚篤」的態度有些轉變,自然就知道肯定有明眼人也看出其中的不對了。

    這般作態算計好友,將方氏的名聲徹底傳揚出去,實在是有些有心算無心,拿朋友當槍使的意思。但李銳自覺一對朋友真誠無欺,二這也是事實不算謠言,最重要的是,他這般做,也是自保之舉。

    他馬上就要成年,方氏萬一想插手他房裡的事,那才叫防不勝防,到時候給丫頭爬上了床,就算是打死了,他名聲也壞了。不如索性讓方氏知道這世上不只她一個明白人,投鼠忌器才好。

    他這嬸嬸最要名聲,卻被名聲所累,做事束手束腳,日後要想要慢慢挾制她,只能從這上面想法子著手。

    李銳謀劃得是一點不錯。

    這方婉一無非常顯赫的家世,二無傑出的才貌,就靠著府中大伯和大嫂都出了事,才撿了國公夫人的誥命。若真是一腔慈愛將侄子辛苦調教成才就罷了,那些達官貴族家的主母們也算服氣,可是現在猛然窺得一鱗半爪,真相就已經足以讓她們為那個孩子歎息了。

    但凡婦人,總愛比較,這婦人又惡毒又蠢笨,居然也能佔據高位,她們心中不免有些不平衡。有些德行比較好的,頓時覺得這「國公夫人」立身不正,在那個位子上刺眼的緊。

    壞事總是傳的要比好事快的,漸漸的,這些世族大家、勳貴人家的女眷之中,對方氏的風評是越來越差。

    可憐方氏自入孝期,極少在後院主母的圈子中走動,她在外邊的名聲被傳得如此難聽,竟連個報信的手帕交都沒有。

    旁人也不是傻的,就算對此有懷疑,或者心中鄙夷,也不會在方氏或方氏的親眷當面講出來。可歎方氏還以為自己依舊是那個風光霽月的「國公夫人」,每次出門交際,依然端著那副端莊賢淑的架子,也不知道人家在心裡冷笑了多少聲。

    方氏還不知道現在有無數雙眼睛盯著她的後院,她現在被要過年的事情忙的焦頭爛額。李銳現在年紀漸大,羽翼也在豐滿,她是一天都不能放心。

    原想著找個神婆去去霉氣,老太太病了,府裡現在人也越來越雜,她竟是找不到好機會把人領進來。

    正想著如何才能如願,李茂卻在某一日氣沖沖地進了屋子。

    「你知不知道,今天有同僚『善意』地提醒我,叫我勸你收收手!」

    「什麼收手?」方氏心裡一驚。難道是她在外面尋找僧俗道人的事情被發現了?

    「你我『捧殺』李銳之事,現在已經傳得到處都是了!」

    這一句話,真是石破天驚,如晴天霹靂一般!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2:4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1 01:48 PM 編輯

第43章 有人下毒?

    「老爺,你,你說什麼?」方氏拍著胸口,幸虧丈夫已經讓所有下人都出去了,不然聽到這番話,豈不是連在府裡都不能做人了。

    「誰知道是怎麼回事!」李茂頹然地坐下,「似乎是一夜間就傳的沸沸揚揚,我大哥的一位故交好友特意將我約到一處雅捨,說了此事,勸我為了以後信國公的興盛,不要做出這等自毀城牆的事情來。我心中大驚,只能一口咬定沒有此事……」他猶豫一會兒,還是問道:「是不是你得意忘形,向娘家說了此事?」

    「我的老爺啊!這是什麼好事嗎?我敢和娘家說?」方氏一肚子委屈,當初做這缺德事,明明丈夫也是讚許的啊!現在出了事,倒懷疑她的不是了?「是不是你應酬時喝多了酒,走漏了嘴?」

    「我們家兄弟兩個都是我爹親自養出來的酒量!我大哥能喝四五大碗,我只比我大哥多不比他少,能灌到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你覺得可能嗎?」

    「可是……」

    「此事不要多言了!我也是太得意忘形了。中秋節的事一出,我們府裡立刻被頂在了風口浪尖上,雖然好名聲得了,民心也得了,可是卻和宗室結了仇。『微霜堂』和『三國演義』的影響誰也不知道這般大,現在怕是已經四面樹敵。」

    「我們府上一向低調,陡然高調,又得了這般好名聲,自然就會有人生事。你只需記住,就算我們做過,也要做出沒有做過的樣子來,一口咬定是誹謗,也不要在銳兒面前做出任何不一樣來!」

    李茂覺得自己胸口有些氣血翻騰。從出孝開始,一切過的太順遂,現在就連世族都對他笑臉相迎,讓他虛榮心大起,忘了防備。這些傢伙各個都是笑裡藏刀的老狐狸,怎麼能就這麼麻痺大意呢?

    「最近你也不要出去應酬了,那些拜帖也看著親疏再接。還有,從現在開始,我們一點錯都不能出,你懂嗎?」

    「……知道了。可是真的要讓李銳以後就這麼出人頭地?他現在認識的太學生這般多……」方氏實在不甘心,她用了四五年的時間,一點點的取得李銳的信任,把他養得這般糟糕,絕不是為了成現在這副樣子的。

    「無知!無畏!」李茂已經有點歇斯底里了。「你當人人都是瞎子?我好不容易站穩了,一失足就萬劫不復,現在不比以前,到處都是等著落井下石的人!就算沒髒水都要潑一把,別說我們自己本來就立身不正了!」

    「你這麼多年沒把李銳養廢,難道現在他懂事了,能任你隨便擺佈?別說他年後就要開始在宮裡行走,就算他不去,你能做什麼?你別忘了他兩個舅舅都不是吃素的!」

    張寧回了京,就連他現在都要和張寧刻意親近,處好關係。

    吏部尚書啊!現在的勳貴子弟大部分得的是散職和爵位,等著正經差事等的眼睛都紅了!他難道就憑著自己是位國公爺,就能讓這群人心服口服?他們都等著他帶頭和世族爭鬥的時候,從中撈好處呢!

    「好了,好了,是我的不對,老爺消消氣,我以後就真把他當好侄子,好侄兒行不行?」方氏看見丈夫露出這樣可怕的表情來,心中也是害怕。還好在沒人發現她曾暗害過李銳……不然,現在她的丈夫肯定就不會是只吼兩嗓子的事情了。想到這兒,她連忙委屈道:「我現在就是想要伸手也伸不到啊,老太太看的那麼嚴,我上次送去的騎具都被丟了出來。你說,是不是老太太看出來了?」

    李茂無力地掩住眼睛。「我怕是,全天下都看出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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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擎蒼院裡。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的李銳,一到那個點就自然睜開了眼。

    喝過了祖母囑咐僕房裡準備的蜂蜜水,李銳開口吩咐:「給我準備常……」

    「呃……」李銳感覺自己的嗓子裡火燒火燎的,聲音也突然不對了。他嚥了一口口水,只感覺火燒火燎一般的疼痛。

    李銳摀住自己的喉嚨,做出了非常痛苦的表情。

    蒼溪和蒼嵐非常擔心地湊上前。「少爺,怎麼了?要不要去找胡大夫看看?」

    李銳用防備的眼神看著兩個丫頭,直把她們看的噤了聲。

    李銳的心裡掀起了驚濤駭浪。這段時日裡因嗓子只有點癢,所以他並沒怎麼在意。可是今早起來,開口就痛。聲音也特別奇怪。他自認這段時間並無勞累,也沒有傷風感冒的情況,身體更是壯的可以打倒一兩個壯漢,絕對不是生病了的原因。

    難道嬸母發現他下的絆子,索性破罐子破摔,要害他性命了?

    不不不,現在他不比從前,府裡府外無數雙眼睛盯著,除非她的嬸母失心瘋,否則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那就是下了毒,要毒啞他?這倒是有肯能。他再成才,不會說話也是枉然。他這擎蒼院裡耳目眾多,下個毒也是很容易的。

    只是從舅舅家安排的蒼溪蒼嵐來了以後,他的近身伺候就已經換成這兩個丫頭了……

    這兩個丫頭是誰被買通了?還是她們也是被蒙蔽的,一點也不知情?

    毒究竟下在哪兒?是蜂蜜中,還是水裡?要不然就是玉盞上?他嗓子不適已經有四五天了,也許不是出在蜂蜜水裡。可能是慢性的毒藥,到現在才發作?

    「少……少爺,你別這麼看我們哩,怪嚇人的。」蒼嵐哆哆嗦嗦說道。

    李銳的兩位武師父久經沙場,行伍之中學會了一個本事,那就是「殺氣」。

    兩位武師父教會了李銳如何鍛煉眼神和表情,在震懾敵人這一點上,眼神有時候起到很關鍵的作用。後來,他府裡的家將因為中秋節的事情,對他刮目相看,有時候也會過來和他們切磋,也將自己的各項絕學對李銳傾囊相授。

    時間久了,他那股氣勢竟是漸漸養了出來。

    李銳這種「殺氣」還不能做到收放自如,有時候一下子收不回來,那表情是挺嚇人的。

    李銳自從上次受了鞭傷以後,已經徹底不相信府裡的胡大夫。聽了兩個丫頭的建議,他不動聲色的起床穿衣,洗漱,連飯都沒吃,就往持雲院去了。

    如果嬸嬸不是想要他的命,那他就來得及自救。奶奶有入宮的牌子,不行就找個太醫把事情鬧大,徹底把嬸嬸那嘴臉給撕破了!

    持雲院裡,顧卿正吃著廚房裡新做的水晶蝦餃,突然就聽見二門外的婆子在門口報信。

    「銳少爺匆匆地往持雲院來了。」

    這麼一大清早來,可真稀奇。唔,這麼一想,歸田園居的那些鴨子們已經肥到走不動路了,是不是那天該叫小呆和小胖來把它們給抓了?那麼肥,拿果木給烤了,做成烤鴨吃應該味道不錯吧?

    她正想著鴨子的各種吃法,轉眼間李銳已經一打簾子進了屋。

    顧卿剛站起身,李銳就一把撲到了她的身前跪了下來。他帶著嘶啞哽咽的聲音說道:「奶奶救我!」

    !!!

    一屋子人皆是驚訝不已。顧卿按捺住心中的震驚,連忙讓下人們全部下去,只留花嬤嬤、孫嬤嬤和香雲在房裡。

    其他下人帶著各種驚疑不定的表情躬身退下,香雲站在簾子邊,把住門口,顧卿這才去攙渾身都在顫抖的李銳。

    「別哭,有什麼事和奶奶說……咦?」

    李銳的臉上並沒有淚。他肩膀的顫抖,是因為他雙手捏拳,用力到幾乎咬牙切齒的地步。

    「孫兒沒哭。」李銳抬起頭,站了起身。他的眼睛裡,痛苦、無奈、不甘和憤怒的情緒不斷的交織著,不過是一個十三四的小孩,眼神裡卻有這般複雜的感情。

    這樣的李銳,不得不讓顧卿動容。「究竟怎麼了?你先冷靜下來再和我說話。」顧卿一邊安撫李銳,一邊順著李銳的背。他現在已經比她高了,她想要如以往那樣摸到李銳的頭,就得抬手,因為手會酸,她漸漸改成了順他的背。

    所有小動物被撫摸背部都會很高興,也會放鬆下來的。

    李銳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眼睛裡閃閃地像是燃燒了什麼東西。他露出他的牙齒輕輕一笑,那整齊地牙齒好似會咬人一般的碰了一下,終於發出聲來。

    「我被人下了啞藥。」他嘶啞著喉嚨說,「說話就疼。」

    顧卿吃了一驚,連忙拉著他走到窗邊亮處。

    「孫嬤嬤,執兩盞燈來。花嬤嬤,再去拿我的宮牌和帖子,到太醫院裡請位太醫。」

    太醫不同於御醫,凡是在太醫院任職的,都是太醫。但是只有其中最頂尖的,專門為皇家看病的那些才能叫做御醫。顧卿是國夫人,按她的級別能請第二等的「醫目」,是僅次於御醫的高明大夫,比起家裡那位胡大夫,不知道要靠譜到哪裡。

    「香雲,叫下人準備牛乳或羊乳。再拿些溫開水來。」古代的毒藥大多都是重金屬的成分,如果大量吞服牛奶或羊奶,可以緩解中毒反應,防止人體蛋白質遭到重金屬破壞。要水是為了催吐後補充水分。

    孫嬤嬤高舉著燈,顧卿拿起一根細勺,用勺柄將李銳的舌根壓下,仔細查看。

    這個,倒像是?

    「……花嬤嬤,不必去請太醫了。算了,還是請一個吧,確認下也好。」顧卿好笑地看著李銳的喉嚨,著實鬆了一口氣。李銳的喉部確實有充血和不太嚴重的水腫,分泌物也多,可是,卻不像是什麼藥物導致的。再聯繫到他的年齡……

    「你昨晚熬夜了?還是睡得很晚?」顧卿像是前世幫小朋友看病那般詢問道。

    李銳點了點頭。昨夜看了一會兒書,到二更才睡。

    「現在說話嗓子就疼,呼吸困難?」

    李銳再點頭。

    下人已經把羊乳和溫水端了上來,顧卿讓李銳喝掉了那碗羊乳,又喝了幾杯水,直把李銳喝了個水飽,才對著一臉迷惑的李銳笑道:「如果奶奶猜得不錯,你應該不是中毒。」

    「不是中毒?」

    「嗯,不過奶奶也不能確定。還是等太醫來了再說吧。」

    北園裡因為李銳突然來訪,一下子要羊乳,一下子溫水,邱老太君還去請了太醫。再聯想到銳少爺撲進院時的那句「奶奶救我!」,下人們都開始胡亂猜測起來。

    好在顧卿並沒有表現出驚慌失措的樣子,守著門口調度眾人的香雲看起來也不像是心中有事,這才壓住了眾人的恐懼。

    大約過了半個多時辰,太醫院的太醫快馬進了府,直接進了持雲院。

    錦繡院裡得到消息的方氏又驚又怕,連外面的大衫都不套了,直接就帶著丫頭婆子往持雲院而去。李茂一早就去上朝了,她現在連個商議的人都沒有。

    開玩笑,外面剛剛有了對他們夫妻不利的傳聞,現在李銳又在弄什麼麼蛾子?如今哪怕他掉了一根頭髮,全天下都會以為是她幹的!

    她貴為堂堂國公夫人,難道以後就永遠縮在公府裡不出去不成?李銳不但不能有事,現在還要比以前更好才行,否則她一輩子也別想抬著頭走路了!

    「太夫人猜的不錯,府上大公子確實是開始長成了,他馬上要長喉結,這時發生變化是正常的。這種情況可能維持半年,也有可能一兩年,依人而定。」太醫有些好笑,這樣的情況,一般都會有家中的大人告知,弄到請太醫的地步,只能說這家裡的大人也太糊塗了。

    「大公子在聲音完全變成之前,不可勞累,不可大聲,要多喝水,否則以後聲音有可能破掉,也有可以尖細如童,那就麻煩了。潤嗓子的藥我也不必開了,上次黃御醫給太夫人開的潤肺的丸子也對症,用那個就可以了。」

    方氏在一旁聽完了太醫的話,這才鬆了一口長氣。轉而心中極怒。

    不過是成人了而已,難不成以後長了喉結,喉結變大,都要請個太醫來看看?

    真是大題小做!

    話說李銳搞了這麼個烏龍,也是又羞又氣,等太醫走了後,就狼狽的跑回了擎蒼院。

    顧卿本還想讓他帶著弟弟把那些已經養成「老鴨」的鴨子給抓幾隻的,結果無奈李銳跑得太快,也就只好作罷。

    哎,真是可惜,還想著鴨湯對嗓子其實也有好處呢。

    等會還是看看小呆有沒有空吧。孫子大了就不願意和奶奶玩兒了,人生可真是寂寞如雪啊。

    李銳關於聲音的煩惱持續了好長時間,直接讓他的性格都改變了。他的聲音原本就算不上清亮,可是卻也沒有如今這般難聽。聲音嘶啞也就算了,他話說多了,還會出現嗓子難受,呼吸難忍的情況。

    每次一聽到自己活似鴨子被捏了嗓子叫的聲音,李銳就懷疑起是不是自己抓的鴨子太多,遭了報應。最近甚至開始提點弟弟,叫弟弟不要老是聽奶奶的去捉鴨子。

    為了自己的形象,他不得不開始「惜字如金」起來。

    偏他結交的朋友裡,大部分都是十七八歲的少年,像齊邵這樣性格詼諧的,或者喜歡做惡作劇的也有。他們早已變完了聲,看見李銳正在經歷他們曾經有過的慘痛歷史,心中紛紛覺得有趣,便老是逗弄他多說話。

    「今兒嗓子好點了沒有?貴府太夫人昨晚說了三國沒有?」

    「有。」

    「說的是哪一回?」

    「一百零三回。」

    「昨晚說的什麼內容,你和我說說唄?」

    「……不。」

    「那你抄的書呢?借我抄抄?」

    「借走了。」

    「誰借的啊,居然敢在小爺我前面!看我不……」

    「我叔父。」

    「呵呵,呵呵,當我沒說,當我沒說。」

    「李銳,今天嗓子好點了沒?」

    「嗯。」

    「上次那怒打楚應元的事兒究竟是怎麼回事?外面現在開始傳是因為楚應元夜晚天黑眼睛花了,調戲了你的祖母,結果你怒打輕浮子?我們覺得這實在無稽,你給我們說說唄。」

    「缺德。」

    「咦,你怎麼罵人呢?」

    「背後說人,缺德。」

    「……那到底是為什麼打架,就為一盞燈?」

    「嗯。」

    奮武將軍家的公子賊兮兮地把頭湊了過來,極小聲地說:「那項城王家的縣主長得好不好看?聽說你連她一塊兒打了?」

    「滾!!!」李銳終於忍不住一聲大吼。

    像這種事遇見的多了,李銳被逗急了,就只好躲進府裡不再出門,謊稱年底事忙,要幫著處理家事,這才逃過他們的魔掌。

    結果,他那群朋友不再逗他了,可是他的奶奶卻屢屢讓他破功。

    「銳兒啊,你出去和那些好友們郊遊聚會,有沒有見到什麼漂亮的姑娘啊?」顧卿的咳嗽已經好了大半,只是一到天冷嗓子就癢,所以祖孫兩個一起吃著黃御醫開的潤嗓的藥丸。

    這麼想,他們祖孫兩也算是另一種形勢的「病友」了吧。

    「沒。」

    「怎麼會呢?一個姑娘都沒見過?」

    「嗯。」

    閨秀又不是大白菜,到哪兒都能見到嗎?

    「就沒有什麼女扮男裝的小丫頭和你們一起玩?」顧卿好奇的眨了眨眼,電視劇和小說裡都是這麼演的啊。

    「看不出。」都說了是女扮男裝,他為什麼要看得出來啊!他又不能扒人家的衣服!

    「可以看耳洞啊!」

    「不看。」誰會沒事看著好友的耳朵啊!又不是得了譩症!

    「我說孫兒啊,你能不能不要這麼言簡意賅啊?奶奶我都快幾個月沒怎麼好好和你說過話了,好不容易等到我嗓子不疼了,你特不出門玩了,怎麼現在話都不跟奶奶說了?」

    「嗓子疼。」

    『我看是臉疼吧?』顧卿心裡偷樂,李銳剛剛發現自己嗓子變壞的時候,驚慌失措地衝到她院裡說自己中毒了的樣子,她還記得清清楚楚呢。

    他怎麼說來的?

    「奶奶救命!」

    噗!

    就沒個婆子嬤嬤跟他說說變聲期的事情嗎?沒爹沒娘的孩子真可憐啊。說不定李銘都知道。要不是怕太過驚世駭俗,真想給他普及下青春期那方面的教育啊。

    還是回頭和李茂說說,讓李茂注意下這個方面吧。變聲了,也就快變身了。

    「明年開春就要進宮了,害怕嗎?」顧卿一直覺得宮廷這種地方就是毀人的地方,而且還不知道李銳會去給哪位皇子做伴讀。現在皇帝就四位皇子,生母都是世家大族出身,似乎給哪位當伴讀都不好。

    怎麼就不能漏出一個宮女生的孩子呢?電視劇裡都不是這麼演的嗎?什麼性格堅韌相貌出眾的宮女忍辱負重,最終產下皇子,一步登天什麼的……

    怎麼能都是妃子生的呢?

    「不怕。」李銳搖了搖頭。他現在交的朋友裡有些就是國戚,他已經大致打聽過了,除了皇后生的大皇子和賢妃生的二皇子在十歲左右,三皇子和四皇子還小,根本就沒到找伴讀的時候。

    皇后出身晉陽張氏,賢妃出身荊南劉氏,兩位都與他家有舊,不會刻意為難他的。

    「你不怕,我倒是擔心的緊。原本還想囑咐你謹言慎行,現在怕是不要了。」顧卿笑著打趣,「你現在肯多跟奶奶說句話,奶奶都要歡喜半天。」

    李銳:……

    他還是回小操場練練拳吧。

    說道李茂開年入宮,確實是信國公府的大事。

    不光信國公府和其他世家功勳的人都瞪大著眼睛,想知道李銳最後給誰伴讀,就連當今的聖上,大楚的皇帝楚睿,都在犯愁該怎麼辦。

    他原本是想把李銳留給大皇兒楚昕的。他那大皇兒已經十歲了,目前沒有表現出任何非常出眾的地方,只是性格非常溫和,應該是不會和李銳起什麼矛盾的。再加上只是李銳一個遺子,以後也不能繼承信國公府,將他給大皇兒伴讀,他的出身可以能安撫皇后身後的後戚,卻不會給楚昕帶來什麼實際的助力。

    他如今年富力強,還能再等幾年,等後宮平衡,前朝安定,他想再看看幾個孩子裡誰才是更合適的儲位人選。

    原本這一切想得都很妥當,皇后對此也是樂見其成。可最近半年信國公府的風頭真的太盛了,盛到不得不讓他再三考慮的地步。

    原本大皇兒就既是嫡,又是長,雖然並沒有天賦異稟,可是已經佔了「正統」的名分。若皇后娘家不是晉陽張氏,他早就已經把他立為太子了。

    即使他壓了許久,每年還是有不少折子請求早日立儲的。無論是勳貴、孤臣還是世族,都把眼睛盯著他的幾個兒子,未立儲君,總是不妥。

    如今信國公府聲勢雖盛,好在都是在邱老太君身上。雖然這麼多年來,外面都傳聞邱老太君目不識丁,見識淺薄,可他和李家相交幾十年,深知李老國公夫妻的人品心胸。而從李碩和李蒙父子對邱氏的敬愛之情上,就可以看出這位邱老太君絕非尋常婦人。可再不尋常,最近這番變化也太讓人出乎意料了。

    「那邱氏射玦」沒有讓他吃驚,畢竟李老國公一輩子都身在行伍,她作為將軍的妻子,一直想辦法減輕丈夫和兒孫拉弓射箭時的不適也是常理。

    可那《三國演義》,就不得不讓重視起來了。此書應該確是李老國公的得意之作,不然邱氏一個不識字的婦人也不會倒背如流。此書他也看了,雖然還沒錄完老太君就病了,但就如今的內容來看,他還是非常滿意的。

    因為這是一本宣揚「正統」的書。

    《三國演義》中對於「蜀漢」的眾多褒譽,以及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曹操的貶低,從中可見一斑。而江東眾多世族傾軋,孫權在其中各種平衡之舉,也讓他這位一登基就面臨各方勢力逼迫的皇帝產生了共鳴。

    他父親和各方勢力都交好,當年又有李國公手握重兵壓制眾世族,自然是可以將這些世族放在不同的位置上,慢慢分化,徐徐圖之。誰知他父親出巡時遇見刺殺,李蒙中毒而亡,老國公悲拗之下一病不起,他父親早年身上就有痰症,老國公一病,他壓力劇增,竟是沒過兩年也去了。

    事情發展的太快了。他父皇先前埋好的那麼多線,留下來的那麼多後手,竟是一下子全盤亂掉。這一亂,也讓他徹底感受到自己的根基有多淺薄,未來有多艱難。

    和這些幾百年傳承的大族相比,他楚氏一族就如暴發戶一般可笑。

    若不是他們當年第一個反,第一個打下荊南,又是眾望所歸,站住了跟腳,還不知道這天下將會姓什麼。

    楚睿看著手邊的「邱氏扳指」。

    他願意用李茂,是因為他性格平和,才能平庸,又想做出一番不弱於父親與兄長的成績來,這樣的人如果沒有什麼仰仗的勢力,又不想寂寂無名,就只能緊緊站在他的身後,做他手裡的一把劍,一桿槍。

    這樣的信國公既好控制,又造不成什麼威脅,若真的世族勢大,無法挽回,扔出去做棄子也能挽回局面。

    可他錯估了那些勳貴們想要手握實權的欲望。就李茂這麼一個庸人,竟然也能被他們高高拱起,再加上清流和中立派在朝堂上的影響,現在勳貴一派,竟然也有和世族派分庭抗禮之勢。他原本想著等到可以對抗的地步,怎麼也要個一兩年的。

    而後《三國演義》從上而下大受追捧,李老國公也被軍中奉為「武神」,有些士兵甚至偷偷畫了畫像供奉,更是把信國公府的聲望增添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若說這裡面沒有好事之人和勳貴派的推波助瀾,那他是一點都不信。

    可他又能制止什麼?李老國公生前可是從未洩露過一分一毫,連軍權都大方交了的。現在他難道還要和一個死人計較關於聲望的問題嗎?

    和《三國演義》比起來,微霜堂造成的影響反倒是微不足道了。只是一群學子,就算信國公府籠絡去了,關心太好的,他冷淡著不用就是了。

    學子又算了什麼,原本翰林院裡的翰林們都是父皇為他和李蒙背著的潛相,現在朝廷眾派林立,不少翰林都快熬成白頭了,位置卻一直沒空缺出來。若李茂真的能幫他平衡朝堂,就算結交學子,培養勢力,對他也是有利無害。

    現在的信國公府,還是太弱了。

    可惜那吏部由外任擢升的張寧原是世族一派,現在卻左右搖擺,還不知道是要忠於哪邊。

    他原想著信國公府和他有姻親關係,總要傾斜一二,結果他不偏不倚,既不得罪世族,也不得罪勳貴,仗著和勳貴一脈交好,又出身世族,竟然也混的風生水起。

    他明明身為皇帝,做事卻束手束腳,處處要考慮各方的勢力。就連他數次提出想要重新丈量土地,核算天下佃戶和隱戶的數量,重新分配農田,都屢次不成。

    這些私戶賣身給世族,不用交稅,不用服役,隱沒戶籍,已成大患。

    李老國公曾對他父皇說過「民心易得,民心易失,民心……易騙。」只要一點點風吹草動,就能讓民心改變。

    楚睿如此一想,頓時對信國公府的氣消了大半。這些世族僅僅是為了自己利益,就可以置社稷王法於不顧,現在百廢待興,處處都需要用錢,土地荒蕪,無人可種,他又要輕徭薄役,休養生息……

    再這樣下去,這些國之蛀蟲的危害更大於在明面上高調示人的信國公府。李茂不過是圖名,這些人卻是圖利、圖權、圖江山!

    罷了,與其想著如何削弱《三國演義》和「微霜堂」在國公府裡的影響,還不如想想該怎麼做,能讓這兩樣變得對他有利。

    不如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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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國公府,擎蒼院裡。

    正讀著兵書《六韜》的李銳,突然得到下人來報,說是叔父李茂請他去一趟前院的「集賢雅敘」。

    那裡是叔父處理公務的地方,閒雜人等不得擅闖,門口也有眾多家將守衛。

    好生生的,叫他去那裡作甚?

    等到了「集賢雅敘」,他那叔父對著他欲言又止,好幾次想要張口,又踱著步子歎起了氣,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無論叔父是不是有縱容方氏的嫌疑,總是他的長輩。李銳恭恭敬敬地等著李茂的訓誡,態度上不敢有一些怠慢。

    李銳年幼失怙,而後又失恃,一夜之間天塌地陷,他恨不得就這麼跟著父母一起去了。此時祖父原本就生著病,父母噩耗一傳,更是病入膏肓,無力回天。祖母日夜服侍,寸步不離,不到一年,活活熬成了骨瘦如柴的婦人,明明才剛剛到花甲之年,看著卻猶如六旬老人一般,將養了這麼多年,身子骨還是不怎麼好。

    那時祖父祖母顧不到他,下人和親人故舊看他也全是憐憫的眼神,只有這兩位長輩無微不至,體貼入微地照顧著他,甚至親自教養,抱到膝下,視作親生,這才慢慢撫平了他內心的傷痛。雖然後來知道了他們這麼做是想養廢了他,才對他諸多縱容溺愛,可他那麼多年來,是真的過得十分快樂。

    也正是如此,當祖母說出真相時,他才會那麼痛不欲生,甚至性情大變。成長的代價這麼慘烈,他也不知道究竟是該渾渾噩噩,快活一生好,還是像現在這般對著叔父面帶「孺慕之情」,心中卻平靜似水比較好。

    書桌後,李茂也是百感交集的看著自己的侄兒。

    他還記得自己第一次抱著還是小小嬰孩時的侄兒時,自己是多麼的誠惶誠恐,連輕輕呼口氣,都怕把他的脖子折了。

    他曾想像過大哥會生一堆兒子,自己也是,信國公府從他們這代起必定興盛,也好打打那些笑話他們家人口凋敝,後繼無人之人的臉。

    他聰明不如大哥,武勇不如父親,可是他的孩子卻未必。

    他與大哥一母同胞,大嫂持家有道,他的妻子又溫柔識大體,府中必能和睦,等日後子孫成才,他也能對得起列祖列宗。

    可一恍神間,信國公府裡只剩下他一人獨撐門業,大哥僅留一子,他成婚十年,也未再有一個子嗣。

    信國公府依舊如當年那些人笑話的一般後繼無人。

    他身為繼承人的長兄天資卓絕,他是嫡次子,雖資質平平,倒沒有什麼。可現在頂門柱的兄長一倒,他的平庸反倒成了一種罪孽。

    他是為什麼想要養廢侄兒的呢?是自卑?是擔心?是心中這麼多年來那股暗藏於心,對兄長的那股怨懟?他自己也說不清了。

    自從去年開始,李銳就在以讓人驚訝的速度長高,隨著他習武射箭,控制飲食,再加上抽個子等種種原因,他也在迅速的消瘦著。

    待能看清五官時,李茂甚至連看自己侄兒的臉都會膽顫心驚。

    李銳的面容,幾乎他的兄長十四五歲時一模一樣。就連那皺起眉頭時的神態,偶爾側臉思考時的一個眼神,都恍如李蒙附身。

    他與兄長相差五歲,小時候兄長與他看不出有任何差異,無非也就是老成一點的少年罷了。兄長長得像祖母,自己長得像父親,雖然兄長比他俊美許多,但男兒原本就不靠臉掙前程。他兄長是長子,又經歷戰亂,比他穩重可靠,人人都視作理所當然。

    可自從兄長被軍師領走,跟著眾多世家子弟一起學習以後,他就開始耀眼到讓他自慚形穢的地步。

    是多少歲呢?好像也和李銳現在一般年紀吧。

    似乎他這侄兒李銳,和他的兄長一樣,注定了十幾歲前一定會被埋沒,十三四歲開始就要開始嶄露頭角。

    若說只是長相相似,讓他心虛不敢直視李銳之顏,那李銳漸漸長高的個子,以及那般可怕的力氣,更是讓他分外焦心。

    身高體壯,天生力氣驚人,這是他父親的特質。

    這兩點天賦,既沒有傳給他兄長,也沒有傳給他。他那早亡的小弟弟,更是瘦弱嬌小,絕對沒有遺傳半分。

    有時候看著李銳的背影,他的心裡都會揪心般的疼痛。那簡直就是小一號的父親。

    不知母親是不是早就在李銳的身上看到了父親和兄長的影子,才會這般喜愛他。如果他真的長成,入了宮,看見了這般長相的李銳,又有誰不會喜愛他呢?

    那是李蒙的臉啊。

    這簡直就像是老天的詛咒,他做錯的事情,現在要用這般殘忍的方式來提醒他。他的侄兒長相酷似早逝的兄長,身材力氣神態卻都和他的父親神似……

    看見李銳,就像是同時接受著父親和兄長的訓斥一般,讓他內心備受煎熬。

    這種感覺,他甚至對髮妻和母親都從未說過。

    而現在……這樣的他,這樣的他……

    居然莫名其妙的答應了老太太要教授侄兒那方面的知識?告訴他成人後應有的變化?

    他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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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李銳練殺氣。

    李銳:我瞪,我瞪,我瞪!

    眾鴨子(悠閒地走開):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1:27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1-9 01:58 PM 編輯

第44章 李銘搬家

    顧卿承認自己這麼做,是有著惡作劇的心理的。所以當她慎重其事的要求李茂親自教侄子這種事的時候,李茂那副答應後渾似夢遊的表情,真的是讓她十分滿意。

    這「集賢雅敘」裡,且不管李茂和李銳內心有多複雜,對人生有多不勝唏噓,可是總不能一直站著吧?

    所以當這一對叔侄兩大眼瞪小眼後,還是李茂先開了口。

    「咳,那個,最近你讀書很勤勉,弓馬上也很用功,幾位師父都誇了。」李茂明明對著勳舊故交也能談笑風生,但是對著這個侄兒就是說不出的不自在。「我很欣慰。」

    「先生的謬讚。我的功課還不比上弟弟。」

    「看見你漸漸成才,我很高興。」李茂從書案上拿起一封信。「有些話,你祖母叫我和你說,可是,咳咳,總之,你回去一看便知。看完燒掉,不要讓別人看見。」

    李銳的小心肝撲通撲通地跳。

    會是什麼?叔父會給他什麼書信?父親的遺書?爺爺的叮囑?

    李茂覺得自己都快被母親逼瘋了。以前母親就很奇怪,但也沒有這麼奇怪的。居然叫他來教侄兒這個?找兩個專門管此事的嬤嬤去不就行了嗎!

    「你右手邊書架上有一本紅面的書,你也帶回去。」

    李銳依言拿起,是一本畫本。外面封面倒是簡單,只有書名,他看了一眼。

    《*黃帝傳》?

    叔叔也看志怪小說嗎?

    李茂見李銳拿了這兩物,總算覺得擔子清了一半。他原本就事多,叫侄子來這裡,還有其他事情要提。

    「你過完年就要入宮,我看聖上大半會讓給你大皇子伴讀,若是大皇子,你務必小心謹慎,不要表現得太過親密。」李茂想了想,擔心李銳不能瞭解朝堂上的一些干係,索性直接講明。「大皇子身後站著晉國公府和吳州江氏,這兩支都是數百年的大族,聖上都甚為忌憚。江氏的族長雖然沒有出仕,但他家中子弟管著戶部錢糧,不可小覷,你此番進宮,代表的是信國公府的立場,我們府上向來只忠於御座上那位,你在宮中不要站隊,知道嗎?」

    「若是二皇子呢?」

    「二皇子的母親賢妃並不得寵,只是因為身後站著通州和遼州的大族才被封了個『賢』的份位。但這位二皇子聽說生來聰穎,若是讓你給他伴讀,你就表現的愚笨一些,不要搶了他的風頭就是了。」李茂加重語氣,慎重地說道:「只是有一點,無論你跟了誰,都切記要忠於聖上。無論是大皇子還是二皇子,就算是潛龍,得位也要十幾年後,我們信國公府從來不攙和立儲之事,我父親如此,你父親如此,我也是如此。你須牢記。」

    「侄兒牢記。」李銳知道這是大事,連忙點頭應承。

    「我年底事忙,怕是不能常常和你這樣長談,你嬸母一個人打理家事也很辛苦,你祖母又大病初癒,過年的事情,你就多幫襯你嬸嬸。」李茂這番做,也是用心良苦。

    李茂也不能確定李銳是不是聽到了外面的風聲,有沒有懷疑兩人曾經想要教壞他的事情。但他們畢竟是他的叔叔嬸嬸,這麼多年來,一沒有害他性命,二沒有打罵虐待與他,旁人要說閒話到他耳裡,他也可以辯駁那是臆測之言。只有現在加倍的對侄兒好,如同往日一般,才能打消李銳對此的疑惑,免得他心中出現怨懟之情。

    李銳心中雖然不恥方氏所作所為,但畢竟現在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叔父吩咐了,他也就「嗯」了一聲回應。

    李茂對兩個孩子向來寬和,和李銳聊了一下老太太最近的情況,又聊了一會兒外面的時事後,就放了李銳回院。他還有許多頭疼的公務要做呢,現在日子過得比當年讀書時還苦。

    話說李銳回了擎蒼院,直奔內房,隨便往書桌前一坐,就撕開了書信。

    他原本以為這是父親或者祖父的信函,可是一打開就看見了叔父熟悉的字跡,心中就知大概不是他想的那些事。

    再細細一讀,這叔父這封信居然是淳淳教誨他一些男子成年出現的諸般變化。

    諸如晨起時一柱擎天,出現喉結,夜晚X滿自溢,實在難受時如何紓解等等等等,雖文筆含蓄,但也算說的清楚,不會讓他產生疑惑。後面又用非常嚴厲的口氣囑咐了自己這位侄兒,說是他已經訂了親,萬不可以去那些煙花柳巷之地壞了名聲,惹得岳家惱怒云云。

    直看得李銳變成了個大紅臉。

    ……叔父也太詭異了!

    如果要和他說這個,直接找個旁人來說就是了。結果寫封信做什麼?難道他成年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嗎?

    待再一翻開那本紅皮的志怪小說,直驚得李銳瞪大眼睛「咻」地就把書給合上了。

    那啥啥啥,那女的赤果著趴在樹上,那男的在後面幹啥?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春宮圖冊?

    李銳像是拿著燙手山芋一般將它丟了出去,驚魂未定之下一想。

    ——不行啊,就這樣隨便亂丟著,回頭丫頭下人們收撿的時候要是發現了,那真是臉全都給丟光了。

    於是李銳又起身去撿,四處找地方藏。最後把這書卷了,塞在一個大肚子的畫筒裡,這才心安。

    叔父寫給他的信,他細細看了兩遍,一點點記下。想要聽從叔父的話把信燒掉,卻不知為什麼總是下不了手。最終還是將它整整齊齊的疊好,塞回信封內,放入了書匣裡。

    李銳的煩惱已經開始了,李銘小朋友最近也很煩惱。

    他的哥哥李銳,現在漸漸和他有些生遠了。他站在自己哥哥旁邊,頓時覺得自己就是個長不大的小豆丁。

    原本哥哥只比他高一個頭,可現在他像是雨後春筍一般使勁拔高,而自己從並肩變成只能到他的胸口。

    每次他和哥哥說話,都要抬著頭,好生不爽。

    再來就是哥哥有了那些國子監的新朋友以後,就不帶他玩了。

    喜新厭舊,哼!

    前幾天哥哥回了府,莫名其妙的跑來和他反覆叮囑,說不要再替奶奶抓鴨子了,不然以後嗓子就會變成他那樣。欺負他年紀小不懂事嗎?他的嗓子明明就是因為他壞脾氣老是吼才造成的!

    還說不准抓鴨子。哥哥肯定是害怕他天天出去玩,不去見奶奶,以後奶奶更喜歡他一點!

    他不但要抓,還要抓多多的!

    「夠了,夠了,銘兒,這麼多夠吃了……」娘啊,怎麼好言說都不聽呢?一個兩個都是倔孩子!!顧卿看著追鴨子追的眼睛都紅了的李銘,無奈地放大了嗓門。

    「呆子!抓個兩三隻就夠了,你要抓多了,咱們府上這幾天都是吃鴨子,廚房會頭疼的!」

    顧卿也不知道李銘到底發什麼瘋,大清早不上課跑來說要幫她抓鴨子。雖然她原本就想讓兩個孫子把後院那些越來越多的鴨子處理掉一些,但是她一看李小呆這追著鴨子跑的彷彿和鴨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樣子,就知道這孩子心理有事。

    只是可憐了那些鴨子,已經養得太肥了,遠不如半年李銳以前天天在這裡住的時候那麼身手矯捷。若是以前,兩個孩子撲上一個時辰,最多也就抓到兩隻,有時候還要被鴨子扇巴掌。現在小呆在這裡還不到兩刻鐘,都已經抓了好幾隻了。

    小呆聽到顧卿的叫嚷,只能不甘地把抓到的鴨子丟給下人,回到了顧卿身邊。

    顧卿看著有些失落的李銘。「心情好些了?」

    「嗯。好些了。」李銘把頭低了下去,胡亂踢著田埂間的雜草。

    「為什麼不高興呢?和奶奶說說。」顧卿摸著李銘的頭。

    小呆還沒到把頭髮扎兩個小辮的年紀,頭髮又長又軟,全披在肩後,摸起來很是舒服。李銳現在長大了,一是摸不到,二是也不給她摸了。哎,人生寂寞如雪啊。

    李銘咬了咬嘴唇,嗯哪了半天,最後還是不好意思地說道:「因為哥哥最近都不怎麼帶我玩了。」

    顧卿突然有化身為狼,使勁咬李小呆小朋友幾口的衝動。

    啊哈哈哈這種「哥哥有了新朋友,新朋友都去死」和「哥哥有了新朋友,哥哥你不要理新朋友好不好」的幼稚想法,不是從小學至高中許多孩子都面臨的陰暗情結嗎?

    她當年到了高中,都還有一個女性好友曾挽著她的手和她埋怨過「你最近和某某某逛街了為什麼不喊我我很不高興」這樣的話呢!

    小呆居然會覺得失落,絕對是已經把李銳放在心裡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了!

    對於這種情況,顧卿以前用的法子是把自己的兩邊朋友都納入一個圈子裡來,然後都變成好朋友。

    人一多,不寂寞,也就不會產生那種想法了。

    所以顧卿拉著李銘的手走到草廬裡,笑瞇瞇地問他:「你不喜歡你哥哥的新朋友嗎?他們沒有喊你一起出去玩?」

    「有。」李銘大力地點了一下頭。「可是我還有很多功課要念,不能和哥哥一樣沒事就出去玩兒。」

    顧卿若有所思的「哦」了一聲。原來問題不來自李銳那邊。

    李銘也很委屈。他的功課是由他娘親自盯著的,每天不做完不給睡覺。他們讀書的「微霜堂」現在人多口雜,東昇師父和明輝師父經常還幫著國子監的學生答疑解惑,他每天功課讀不完,覺得還不如回東園讓父親和母親找的先生教來的快。可是他一回東園,娘就開始嚴厲的管教起他的功課來了。

    有一天他想和哥哥出去玩,他娘還打了他三記手板,罵道:「你和你哥哥不同,你以後是要繼承家業的,他以後由你父親求個蒙蔭,一輩子就吃穿不愁,讀多讀少沒什麼區別。可是你從小日日勤讀經論,是要為家裡頂梁立柱的,你難道要和你哥哥一般胡鬧,把學問給荒廢掉嗎?」

    李銘很想反駁娘親,因為明輝先生曾對他們兄弟說過,真正的學問不在書裡,他們這樣的人家,最重要的也不是死讀書。可是他不敢說。

    他娘從小對他嚴厲,生怕他有一刻放鬆的時候,漸漸的,他連跟娘親撒嬌都不敢了,反倒是父親還會偶爾給他買些外面的新鮮玩意兒,有時候聊聊天。

    娘見了他,只會問「功課做了嗎」、「最近學的什麼?」、「你哥哥最近學了什麼?」這樣的話,讓他很難過。

    顧卿是信國公府裡地位最高,年紀最大的長輩。李銘說這些,一是排解心裡的難受,二也不乏一絲告狀的意味。他年紀還小,但是已經能覺察到自己的娘親教育他的方式有些問題。可是他是兒子,又不可忤逆父母,所以這種事情,就只能和奶奶嘮叨嘮叨,期望著奶奶想辦法幫他解決了。

    嗯。奶奶可厲害了,一定能解決的!

    顧卿一聽到小呆的埋怨,就知道了是怎麼回事。

    那方氏,怕是看到自己從小放縱李銳後的結果,生怕自己的孩子也會因為放縱而變的無知無畏,所以更加嚴厲的教導,事事都要管,事事都要讓孩子向大人匯報,有些「矯枉過正」了。

    只是如此一來,小時候還好,小孩對母親依戀的天性會漸漸佔上風,讓孩子對母親又愛又怕,可一旦孩子長成,有了逆反心理,再這般做,恐怕會感情日漸淡薄,最後走到母子離心的地步。

    說起來,這信國公府的第三代心性真是不錯。一般來說,被長輩刻意溺愛嬌寵,養出來的孩子應該是無法無天,自我中心才對,但是李銳天性純良,又心性堅毅,一旦決定改過,便能下狠心將以前的缺點給改得乾乾淨淨。

    而李銘性子溫和,天資聰慧,自己也善於思考。若其他孩子,被方氏從小如此嚴厲的管教,按照常理,要麼懦弱沒有主見,要麼性格偏激易怒易躁,可顧卿發現小呆除了有時候真的很「呆」,還有些傲嬌以外,並未在性格上有明顯的缺陷。

    若方氏真是個好母親,好嬸嬸,顧卿倒不介意在中間斡旋,想辦法讓方氏意識到自己在做的事,正在把自己的孩子推得更遠。但這方氏性格毒辣,又極其愚蠢,顧卿懶得攪和「她」的教子方法,而是把李茂給叫了過來,用了個最簡單的辦法。

    李茂進持雲院的時候,心中有些忐忑不安的。

    上次母親叫他來持雲院,是讓他教導侄子關於那方面,這次再叫他來……

    不會又是什麼奇怪的事吧?

    結果老太太居然是叫他來,讓他把李銘從東園裡移出去。

    「銘兒雖然才九歲,但從小在外祖父家讀書,性格獨立,也不讓人操心。我看他天天在東園裡讀書,先生、書僮、小廝都在東園裡走動,很是不妥。雖然你們住的錦繡院在後面,可是萬一哪天哪個無意間衝撞了女眷,傳出去倒是笑話。」

    顧卿看著若有所思的李茂,又說道:「你媳婦原本就要管家,現在還要關係銘兒的衣食起居和功課,怕是更沒有心力給我添兩個孫子了。銘兒已經九歲,銳兒也是十歲時搬到西園的,你斟酌下,看是把李銘搬去西園和銘兒一起住好,還是收拾收拾南園,讓他住南園。」

    李茂心裡自然是想讓李銘住西園的。西園是為李蒙這個繼承人準備的,無論是景致,還是佈局,都是四園裡最好的。西園有「微霜堂」可以讀書,又有小操場可以騎馬。南邊更是裡面設了工坊、甚至連練弓箭的靶場都有。想了想,李茂回了母親:「是兒子思慮不周,一直沒注意到銘兒的不方便。等過幾天,我就讓銘兒一起搬到西園去。一來兄弟兩個感情好,住在一起也有個照應,二是微霜堂裡有兩位先生教導,對銘兒的功課也有好處。再來,南園多年不住人,收拾起來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等李銳大了,要娶親時,再讓銘兒搬去南園也不遲。」

    顧卿原本就只是想讓李銘移出來,不要老受方氏的影響,至於能一起住西園最好,若是不能,住在南園,西園過去也方便。聽到李茂這樣安排,她點了點頭,表示了支持。

    「還有一點,我看你媳婦管教孩子的方式很有問題。一天到晚轄著他讀書,不讓他交際,也不許他出去玩,我覺得很不好。」顧卿歎了口氣,「她要再這麼教下去,我怕銘兒要被教成一個書獃子。我們又不需要銘兒以後考狀元,每天頭懸樑錐刺股的苦讀,卻把那麼多該交際的人拒之門外……」

    「……娘的意思是?」李茂其實並不覺得自己妻子的管教方式有什麼不好。李銘在外祖家自在慣了,回來是應該收收心。不過老太太的話也沒錯,書要讀沒錯,可是像他們這樣的人家,和其他顯貴門第交往也是必須的。

    「銘兒功課上的事,以後你親自過問,不要老讓方氏管了。若你盯不了,我和兩位先生去說,讓他們多照看著些。但是銘兒以後要出府交際,只要和你們報備一聲,你們知道孩子們的行蹤就好,不可以刻意攔著。你那媳婦要不願意,讓她自己來和我說,不要為難孩子。」

    「只是,銘兒還小……」

    「銘兒雖小,卻不是那種失了分寸的人。何況還有銳兒和其他家人一起出門照顧著,斷不會讓他吃虧到哪裡去。就算吃虧了,也算是得個經驗,是人總有要吃虧的一天,現在學會了應對,對將來未必不是好事。」

    見顧卿一口咬死了,李茂也不敢再勸,只得答應。

    待李茂回了東園,把老太太的決定同方氏一說,方氏當場就哭了出來。

    「那是我肚子裡掉下來的肉,我從那麼小養大,從未有一天敢輕忽,怎麼現在說移走就移走,都不和我商量一聲呢?」方氏雙眼通紅,「我教養的有哪裡不對嗎?誰看了我家銘兒不誇聲好孩子?」

    李茂從小就依從父母兄長慣了,母親說是,他想想也沒有什麼問題,所以就應了。

    何況他當年也是八九歲的時候就搬去和兄長一起住了,兄長娶妻後才自己獨住一院,兒子現在和侄子也是如此,倒是勾起了他不少回憶,對妻子的傷心有些不以為然。

    但舔犢情深,李茂也不能說妻子就是錯的,所以安慰她:「無非就是從東園到西園,又不是搬走。以前銘兒在岳父家住著,也沒見你這麼心焦。老太太說的沒錯,現在府裡人多,銘兒的書僮小廝也漸漸大了,還放在東園不合適。以後銘兒的功課有我親自過問,絕不會荒疏的。」

    方氏心中更苦了。

    李茂天不亮就要去上朝,每天忙到日落後才回來,哪裡還有時間看著孩子功課?這小孩再怎麼勤奮,也是大人盯出來的,三天一放鬆,肯定就只顧玩去了。

    尤其李銳那裡名堂多,老太太也由著他性子,一下子是「三國殺」,一下子那群國子監的學生又在西園的水池裡弄什麼「曲水流觴」之類的遊戲,好好的一群書生,瘋起來各個不成體統,一想到兒子也要在一起廝混,方氏哭的更大聲了。

    李茂安慰了半天,卻見方氏越哭越厲害,心中的憐惜漸去,只剩一肚子悶氣。

    他如今在外面也是一言九鼎的「國公大人」,處處都有人小心逢迎著,倒養的官威越來越大。他自認對妻子溫柔體貼,也從不學同僚那般踏足那些煙花柳巷之地,可是回到家中,倒老是聽她的埋怨。

    他原本愛她溫柔小意的性子,這幾年來,溫柔小意是沒了,絮絮叨叨倒是變得特別多。

    見方氏抽泣了半響還不收歇,李茂肚子裡的悶氣一下子爆了出來。他不耐煩地站起身,丟下一句「過幾天我叫人來搬」,就邁步出了臥房的門。

    這一下,方氏倒是抬起了頭,卻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丈夫摔了門簾子走了出去。她想要去追,可是一屋子丫頭婆子,她又放不下面子。方氏看見下人頭都不敢抬的樣子,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熱,越發悲從中來,覺得自己也不知是衝撞了哪路神明,一下子孩子要離開他,丈夫也給她甩臉,在外面名聲又被傳得那般難聽,真是裡外都不是人了。

    劉嬤嬤見方氏哭得快要暈過去了,連忙吩咐兩個婆子去院門外查探查探,又勸說方氏道:「既然太夫人和老爺都已經決定了的事,夫人何不高高興興地答應呢,反正都無法更改了。奴婢知道夫人捨不得銘少爺,但早搬晚搬都是要搬的,銘少爺本來就是小爺,不是姑娘,怎麼能一直呆在您身邊?若真覺得後院寂寞,等日後再生個姑娘,不就可以日日將她捧在手裡,陪伴左右了嗎?」

    「還姑娘!老爺都不在房裡呆了!」

    「我的夫人啊,該服軟時就服軟啊。就算是平頭百姓家裡,也沒有妻子一直哭不讓丈夫說話的事兒啊!更何況老爺坐了一天班,本來就累,你也要體貼下國公老爺才是。」

    劉嬤嬤覺得方氏最近幾年成了「國公夫人」,氣勁兒越發大了。今天這事,就算她看了都覺得是主子無理取鬧,一點都不能說是老爺的不是。

    堂堂國公府的嫡孫,怎麼能當姑娘一般養,圈著不給出去呢?

    沒過一會兒,劉嬤嬤吩咐出去的婆子回來稟報,說是老爺宿在前面的書房裡了,方氏這才鬆了一口氣。

    老爺那書房有許多家將盯著,閒雜人等不得靠近,也不用丫頭婆子。倒是不用擔心那些心野的丫頭做出什麼噁心人的事兒來。

    劉嬤嬤安慰了方氏半天,又提到年底事忙,夫人要養好身子才能好好理事等等勸說的話,這才讓方氏漸漸回復了常態。

    只是方氏心中難過,一夜無眠,委實難以度日。

    就宿在前院的李銘,可不知道自己的爹娘為了自己搬家的事還鬧了一場。

    父親身邊的小廝過來傳話時,李銘正準備上床休息,聞言在床上翻了三個跟頭,高興的連睡著了都在笑。

    就知道和奶奶說煩心事一定沒錯!奶奶比那廟裡的菩薩還管用,有求必應!

    第二天一早,李銘就爬了起來,開始盤點自己哪些東西要帶走,哪些東西不必帶。

    他的「三國殺」、抄了一半的「三國演義」,還有許多上次燈節買的小玩意兒,那是一定要帶的。還有這個……那個……

    這一整,足足整出幾大箱來。

    幫著整理的丫頭們也高興得很,這錦繡院規矩大,自然是沒有在西園裡好的。而且有些大丫頭年紀也大了,身量長開了,不免被劉嬤嬤和方氏盯得緊,生怕她們懷著爬了老爺床的心,衣服不准穿得艷麗,也不許塗脂抹粉,連像樣點的首飾都不能戴。

    她們一個個都是愛美的年紀,看見別的院裡穿得花枝招展的,自己卻只能穿些素淡老成的顏色,不免胸中意氣難平。

    尤其是持雲院裡的「四雲」,同為一等丫頭,拿著一樣的分例,可太夫人大方,動不動就賞了持雲院裡的一眾丫頭首飾和鮮艷的布料下來,她們穿戴的倒比外面一般的官太太還富貴些。想來以後出嫁,嫁妝也不會少了她們什麼好東西。

    再一比自己,簡直悲從中來。

    夫人也不想想,老爺就算再好色,也不可能碰兒子身邊的人啊!更何況老爺向來沒有沾花惹草的名聲。有這個閒功夫,不如把心思放在老爺身上,只要夫妻恩愛,還怕什麼妖精勾了魂去?

    就連她們這些奴婢都知道的事,怎麼夫人就不明白呢?

    西園裡,李銳他得到消息的時候,兩位先生正在和他上課。

    待聽到信國公的嫡子搬出了東園,齊耀不由地笑道:「府上的老太太是個會教養孩子的。我們看著你那弟弟做事有些畏手畏腳,又總是顧及親娘的想法,我與東昇兄還擔心過個幾年,他會被養成優柔寡斷的性情。太夫人這一下快刀斬亂麻,直接釜底抽薪,讓他脫離過分約束的環境,倒是好事。」

    「只是開過年我就要進宮伴讀,到時候西園就他一人……」李銳向著兩個師父躬了躬身,「還望兩位師父多多費心,教導我這弟弟。」

    他還在變聲期,一張口就難受,能為了弟弟說這麼多話來,可見真是對這弟弟關愛有加。

    更可貴的是他這堂弟的母親對他一直不安好心,可他依舊能夠善意對待,兄弟倆都心地純善,這才是信國公府最大的福氣。

    兩位先生都對這兩個孩子滿意得很,齊耀生性詼諧,存心逗弄弟子,笑著擺了擺手,「那可不行,你給我們一份束脩,怎麼要教兩個學生?信國公府如此摳門,不成,不成。」

    李銳也知道明輝先生是開玩笑,他這先生家中有良田千畝,哪裡還指望著他府裡的束脩過日子的道理!這話要是東昇先生說還差不多。

    李銳可不怕他打趣。

    「再加一倍。」李銳盤算著自己私庫裡也攢了不少錢了,就算自己這裡再出一份銀錢,也還是出的起的。

    「甚好,甚好。東昇兄,你看我隨口一說,又給我兩添了許多進項,是不是該去我那『誰坐軒』,對月當歌一番?」

    「不去,你那地方到了冬天四處漏風。我怕冷,還是在微霜堂的客房裡抱著暖爐過冬吧。」

    「你這廝,真煞風景。」

    李銳見兩位先生的意思,是應下了照顧李銘的事,這才安心繼續做他自己的功課來。

    他讀書與旁人不同,很少是一本又一本接著讀的。通常是兩位先生說一個課題,然後就這課題引出諸般書中的道理,或正或反,仔細講給他聽,然後讓他做個功課,分析到底哪個是對的,為什麼對,寫出個一二三四五來。

    這方法生動有趣,又能同時瞭解百家之言,甚至許多聖人和聖人之間,對待同一個問題都有不同,這更讓他瞭解到這世上的事不能只看一面,也不能妄下結論的道理。

    就算連身處的位置不一樣,對待各種情況都不相同,也不能就隨便的斷言誰對誰錯。

    他原本就不笨,只是基本功差了點,兩位先生另闢蹊徑,倒讓他博覽群書。平日裡和那些國子監的監生們聊起學問來,絲毫看不出是個才剛剛努力進學一兩年的人。

    等他功課寫完,交予兩位先生,就從「微霜堂」回去,開始吩咐所有下人們動作起來。

    擎蒼院是他住的地方,弟弟過來,自然不能和他擠在一個院子裡。擎蒼院隔壁的「雲中小築」銘弟一直很喜歡,那是一座三層的小樓,住起來寬敞,各種傢俱擺設也都齊全。

    那原本是他父親沒去之前,準備留給他的地方,後來父親去了,他搬回西園時,觸景生情,最終還是住了父母曾住的擎蒼院,雲中小築就空了下來。

    現在給弟弟住,也算相宜。

    只是弟弟也要過來,原本西園裡那幾個丫頭下人不能再留了,年底事忙,僕房裡調教著的那些下人也都被放了出來聽差,舅舅為他準備的丫頭小廝奴僕都由祖母分到了他院子裡。

    原本他四個大丫頭,一個生了疹子,移出去給蒼嵐頂了,蒼翠拿不出銀子填補,自己摔斷了腿,求著他回了家。現在還剩蒼衣和蒼舒三人,雖然貪墨的銀子都填補上了,可她們身後的家人都和錦繡院千絲萬縷,實在是不敢放心用……

    明天還是和奶奶說一聲,直接拿這個由頭把她們兩個全部攆出去吧。他也不耐煩慢慢收服她們的心,不過是一個奴才,不值當。看在服侍他這麼多年的份上,也不拿去送官了,直接叫他們家人領走吧。

    對於信國公府的下人們來說,這一年變化極大。

    先是信國公府重登朝堂,下人們出去走路都有了風。又因邱老太君大出了幾回風頭,全家上下都有封賞,這年也好過了。

    而後嫡孫李銘搬出東園,去西園裡和嫡長孫李銳一起住。自此兩個嫡少爺開始真正獨當一面,成了少主子。

    又沒多久,蒼衣蒼舒兩個丫頭被他們家裡人給領走了,連年都沒給過。聽說是犯了什麼事,太夫人叫了她們的家人來,一起訓斥了一頓,直接就把全家都攆到莊子上去了。

    蒼舒蒼衣一走,擎蒼院裡伺候李銳的四個一等丫鬟全部換了個遍,現在頂上來的是蒼溪、蒼嵐、蒼梓和蒼墨四個丫頭。

    前兩個是府裡僕房裡調教後放出來的,後兩個是太夫人親自挑選,送去西園的。

    李銳自覺身邊清淨了不少,他新換的丫頭婆子小廝書僮更是好用,舅舅挑的人本來就是好的,等調教完了給放到他身邊,兩廂一對比,他這才覺得過去嬸嬸給他的人不是蠢貨就是偷奸耍滑之人,其中居心,不言而喻,氣的牙都癢。

    這一日,李銳和李銘又照例到持雲院裡聽說書。

    此時《三國演義》已到了尾聲,就差兩三回就要完結了,李銳和李銘原本都期待著結局,可如今真的要完結了,心中又十分不捨,恨不得這三國天下再延續個幾百年,永遠也說不完才好。

    顧卿並不知這兩個孩子心中想法,只覺得快完成一件事了,心裡也安慰許多。她正說著「鄧士載偷度陰平,諸葛瞻戰死綿竹」,忽然聽到有婆子報李茂來了。

    顧卿停了說書,和兩個孩子納悶地看著門口。

    這時已經用過了晚飯,李茂大多在書房裡處理白天的公務。他幕僚不多,心腹更少,處理起事情來,那叫一個小心謹慎,通常等公事處理完了,天色也都極晚了,一般很少這個點到「持雲院」來。

    她正納悶著,就見著李茂一身朝服進了屋。看他打扮,似是連東園都沒回,一回府裡就徑直往持雲院來了。

    這李茂手中拿著一封書信,喜形於色,顯然是有什麼好事。

    「老太太,荊南老家來了人。這是上月報的信,因路上下了雪,到今日裡才來。說是堂伯家的堂侄兒要參加明年開春的科考,提前上京備考來了,托我們府裡照顧一二。」李茂笑著說:「算算時間,就算路上下了雪,再過個十來天也就到了。」

    父親被封了國公以後,堂伯一家就聽從堂祖父的遺訓回了荊南老家,安心的做了一個鄉紳,平日裡照顧荊南老家那邊的祠堂和祭田,也幫著國公府照看著老家的田莊。

    李碩、李蒙和李茂都曾去信去人,請堂伯送族中子侄來京裡上進,可是都被那邊拒了。

    父親從小喪父喪母,是由堂祖父和堂祖母養大,後來又親自操持父親的婚事,替父親娶了母親。當年父親跟著先皇造反,家中遭到報復,堂祖父全家只有兩個堂伯護著他母親和兄長逃了出來。

    他父親在時,曾歎過這輩子怎麼還也還不清那邊的恩情。

    至於他,出生的時候還在打仗,小時候父親見得少,倒是和兩個堂伯關係親厚些,爬到他們脖子上當馬騎也是有的。

    他的大堂伯在父親去後的第三年也去了,小堂伯還在老家,還是不願意挪動,幾次來信,都說覺得當個田舍翁沒有什麼不好的。現在日子比以前過得好的多了,又不用坐班坐堂,說不得比他們家還快活些。

    堂伯豁達,他這小輩也只有高興。

    這次上京的正是大堂伯家的孫子,他的堂侄兒李鈞。不過這李鈞卻不是嫡子,而是他那堂弟的偏房所生。這庶子從小聰明,又比嫡子年長,在家中未免尷尬,一心發奮讀書,想要離了在家府裡出去尋個出路。

    他那堂弟性子懦弱,但對孩子卻很庇護,一直支持著庶子讀書,倒真讀了出來。

    前幾年來信,說是已經過了鄉試,卻正好碰到堂伯去世,這孩子就在家守了三年孝才繼續出來考,如今正是要來參加明年的春闈的。

    顧卿被一大堆堂伯父堂伯母堂兄弟堂侄子搞得頭暈腦脹,唯一知道的就是她有一個堂孫明年要參加考試,準備這個年在這裡過了。

    咦,又要來個孫子?她這是命裡帶「孫」,子子孫孫無窮匱啊!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1:58 PM



第45章 番外李蒙的一生

    我姓李,名蒙。我這一輩正是草木輩,我娘生我的時候,正是日出前,有蒙氣傳光,我爹便給我起名李蒙。

    我爹大部分時候都在軍營裡,他自幼當兵,混到二十多歲才到了「校尉」,據他說,這輩子恐怕是不能再升了,除非有大戰。可是有大戰的話,風險又太大,他現在有妻有子,叫他還像以前那樣為胡人賣命,他不幹。

    我記事很早,大約三四歲的事情,我也都記得。我有兩個姐姐,長得不怎麼好看,小姐姐臉盤是方的,還很黑,和我爹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我娘從兩個姐姐生下來就用一個小陶罐子在攢錢,我曾問過娘,那個罐子裡的錢是準備做什麼的。

    我娘歎了一口氣:「蒙兒,你別怨娘心偏。你長得這麼好看,以後肯定是不愁娶不到媳婦的,可是你兩個姐姐,大妮兒個子太高,皮膚也黑,小妮兒臉型和你爹活脫脫一個模子出來的,怕以後都不好找婆家。娘現在開始給她們攢嫁妝,等到了十四五歲,實在要找不到婆家,就給你兩個姐姐招贅算了。」

    我看著我娘這麼憂心,忍不住好笑。她們是我爹的女兒,我的姐姐,還愁嫁不出去?

    說到我爹,他算是鄉里的一個傳說。我爹父母早亡,是堂爺爺把我爹養大,後來我爹頂了我堂伯的位子去當兵,居然在兵營裡混得風生水起,還和我們荊南的大戶楚家有了關係。

    我們家的屋子是鄉裡最大的,大家都說我爹很有錢。其實我爹所有錢都交到了家裡給了我娘,其實有錢的是我娘才對。

    我娘很勤快,但因為不停的懷孕,我爹就請了兩個婆子在家中幹活。在我們鄉裡,像我們這樣的人家,是沒有招丫頭婆子的習慣的,會被人笑話當家的女人懶惰,可是我爹不但請了,還一請就是兩個。

    我爹一天到晚在軍營裡,別人勸不了我爹,就勸我娘要勤儉點。我娘是個古怪脾氣,別人說的話,她愛聽的就聽聽,不愛聽的,就當人家放屁。所以鄉里三姑六婆無數人說我娘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我娘關起門來照過她的日子。

    後來有一年,我爹四個月都沒有回家,全家都很不安。

    軍營裡兩個月一休沐,一休沐就是四天,每次休沐,我爹都回回家,從來沒有例外過。我爹要是出去做什麼,從來不會瞞著家裡,沒回來,肯定是出了什麼事。

    我娘每天都到村門口去看看,我和兩個姐姐在家裡等。

    我大姐姐問我:「爹是不是打仗死了?和隔壁阿牛家的爹一樣?」

    我小姐姐敲了一下我大姐姐的手,不高興地說:「爹能和隔壁阿牛他爹一樣嘛?他爹除了打女人,什麼都不會,我們爹壯得可以打倒一頭牛!」

    我聽了小姐姐的話,稍微鬆了口氣。是啊,我爹力氣那麼大,本事又高,最重要的是,他身後還有我們,是一定不會讓自己出事的。

    果不其然,又過了半個月,爹終於回來了,只是瘦了不少。娘問他怎麼回事,他說自己出去很遠的地方清剿暴民,遇見的暴民居然是一堆餓得易子而食的苦人,實在沒辦法下手,就辭官回來了。

    我娘覺得我爹做的對,但是又發愁一家五口吃飯的問題。現在是災年,乾旱了好久,我家能有點吃食,全靠我爹在軍營裡的軍餉和楚伯伯分的一點油水。現在我爹回來了,家裡田地又沒出產,該怎麼辦呢。

    這時我已經五六歲了,識得不少字,正在讀「詩經」。我爹在家,正好教我的兩個姐姐和我讀書寫字。別人家閨女都不會寫字,可是我兩個姐姐字都寫得很好,我爹從來不看別人家到底怎麼做,他只做他想做的事。他覺得習字好,我們全家就習字。

    除了我娘。我娘總覺得讀了那麼多書用不上,她也不出去拋頭露面。所以只學會了寫自己的名字,就不寫了。我爹也並不勉強。

    我爹教給我的第一個道理,就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但是,「己所欲者,也勿施於人」。這世上的人萬萬千,並不是你喜歡的,別人就喜歡。所以即使是你覺得好的,也別一定就讓別人也覺得好,你自己覺得好就行了。

    這個道理我記了一輩子,後來我結交了許多好友,我們能成朋友,也是我因為牢記著爹的這個道理。

    爹在家住了一個多月,我們看著糧食從一兩銀子一石變成五兩銀子一石。前幾年的時候,糧食只要五十文就可以買到一石的。現在是胡人的朝廷,胡人的官員去年收稅收去了我們所有的糧食,今年田裡顆粒無收,只能在外面買糧食。

    隔壁家的阿牛已經被他爹娘賣了,他還有兩個弟弟,已經瘦的得了肺病,他爹娘說養不活他了,不如把他賣到別人家去,好歹還能活一個。後來有個人騎著驢子的人把他買了去,再也沒有見到。

    我娘的小陶罐一天天的輕了起來。等陶罐已經快要見底的時候,楚伯伯來了。

    後來,我爹跟著楚伯伯走了,楚伯伯給了我家一大筆錢,就算糧食五兩一旦,也足夠吃上一年的。我爹說等在外面闖的好了,就把我們接走。一有了錢,就會托同鄉捎回來,叫我們不要擔心沒飯吃的問題。

    我知道我爹是擔心我們家也淪落到隔壁阿牛家那樣,所以才冒著殺頭的危險,跟著楚伯伯走了。

    娘的小陶罐又有了錢,可是娘再也不笑了。

    中原四處揭竿而起,每天都有不少人去投軍,我爹作為去的最早的一批,還得了許多鄉裡人的羨慕。誰都知道去的越早的人越受信任,荊南已經有一大半是楚家的了,聽說楚伯伯每攻陷一個城市就開倉放糧,廣募兵丁,現在荊南餓死的人家極少,每家每戶都有幾個人去當兵,軍餉送回家,總還能買到一點糧食。

    此時我已經讀完了「詩經」,開始讀「論語」。我爹托人送回來兩次銀錢,都是用大包袱皮兜著的,我娘的陶罐根本裝不下。娘又開始發愁,因為不知道這錢到底放在哪裡。後來想了想,放到了廚房的煙道裡。

    家裡雖然有錢了,可是我娘還是像以前沒錢那樣的過日子。此時糧價托楚家收復了荊南的福,已經穩定在三兩一石左右,但即使是這樣,糧價還是很貴。我娘每次買的糧食都很少,而且都是買一大部分粗糧,一小部分細麵。

    我知道娘在想什麼,我們一家子老弱婦孺,舅舅還生著病,這個時候突然有錢,怕是要給家裡招禍。娘養了三隻雞,生的雞蛋給了多病的舅舅補身體,我們和外婆吃的是糧食和蔬菜,剩下來的那些,我娘就拿來果腹。

    總之,過得沒有以前好。這世道,有銀子也不能花,真讓人氣悶。

    我爹漸漸在外面闖出了名頭,有人說我家要發達了,還有人說我爹在外面已經娶了小的,不要我們了,我娘還是和以前那個樣子,關起門過自己的日子,反正是不讓別人看笑話。

    但到了夜裡,我還是能聽到娘哽咽的聲音。我是幼子,到現在還沒有和娘分房睡,正因為如此,娘的一些小動靜是瞞不過我的。

    我不知道如何開解娘,因為我爹確實很久沒有消息了。我爹和楚伯伯他們打去了隔壁的晉州,楚嬸嬸娘家也是晉州的大族,打晉州比其他地方要容易些。

    那個月我家被人偷了兩隻雞,晚上還有人偷偷丟了火把進來。我娘嚇壞了,還是我大堂伯一家看不過去,叫我們全部住到了他家,這才算安了心。

    銀子我娘還是放在那煙道裡,只帶了那個小陶罐。

    到了第二年夏天,聽說晉州攻下了,荊南和晉州一平,大後方就算穩定了。我爹給家裡寄了信,說是等秋天過了,就接我們去晉陽。

    我娘高興了好多天,還破天荒的扯了布,開始給我們做新衣服。我爹現在也是將軍了,如果我們還穿著麻衣,怕是給我爹丟臉。

    衣服還沒做完,胡人的騎兵進了村。

    他們是征西域回來的一支部隊,回到中原後發現後方已經被漢人收復了,又聽說是我爹和楚伯伯領的荊南精兵造的反,便繞了小道,跑來鄉裡報復。

    胡人不準備留活口,一進村就屠城。村子裡的男丁都投奔了楚伯伯和我爹的軍隊,沒有什麼抵抗的力量。

    胡人在村子裡到處姦淫擄掠,大堂伯一家帶著我們到處躲藏,房子就那麼大,屋裡屋外藏遍了,才把人全藏了起來。

    我和我娘被我大堂伯丟到了他家的井裡,這井因為乾旱枯涸了好久,往兩邊藏一藏,上面的人是看不到裡面有人的。那一夜我們躲在井裡,聽著外面尖叫聲、哭喊聲、大笑聲,刺耳極了。我覺得我全身都在顫抖,我娘叫我堵住耳朵,自己卻睜著大大的眼睛聽著。

    我知道她在努力聽,她怕裡面有姐姐和堂伯一家的聲音。

    這場殺戮進行了一天,直到半夜,馬蹄聲才漸漸聽不見了,我們在井裡熬了一夜,直到天亮才確定終於安全。

    正午,我堂伯將我們救了上來,臉色卻很難看。我兩個姐姐和舅舅被胡兵搜了出來,我舅舅當場身死,被剁成了肉泥,我兩個姐姐撞牆自殺。

    大堂伯的妻子和孩子也全部被抓了出來,沒有一個人留了全屍。小堂伯一家因為躲在地窖裡,倒是逃過了一劫。

    我娘當場就暈了過去,我外祖母一直以我舅舅為支柱,我舅舅一死,也趁別人不注意的時候尋了短見。

    我家一家五口,加上外祖母和舅舅,一共七口人,瞬間只剩下了三個。

    村裡不能再呆了,誰也不知道胡人會不會再來。倖存下來的人以我大堂伯為首,準備去晉陽投奔我爹。

    投奔之前要把親人們都下葬。我的兩個姐姐因為沒有成年,按理是不能埋進祖墳裡的,但是我娘堅持,我堂伯父也只好在最偏遠的地方立了一個墳塋。

    我娘埋了那個裝滿銀錢的小陶罐。

    臨走前,我用木條把家裡的門封了起來。

    我的未來從此在外面,所以我要到外面去。但是我所珍惜的過去則是在這裡,所以我希望我死前能夠回來。沒有過去就不會有未來,我想把這房間一直封到那時候。

    我爹曾說過,無論外面如何,只要家還在,我們終歸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我們想要一直守著家,可天不遂人願,我們還是得離開。

    把自己的過去釘起來,就代表要投身到險惡的未來裡面去。

    以前我是最小的孩子,從今天起,我是長子。

    胡人屠村後的第四天,我們向著晉陽的跋涉開始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2:18 PM


第46章 堂孫進府

    臘月二十那天,信國公府的堂少爺上了京。城門口已經有家人天天在等,一看到和信中描述一樣的少年,立刻就請他上了馬車,接到了信國公府裡去。

    這個堂少爺家裡好歹也算富紳,居然是只帶了一個書僮,騎著兩隻毛驢上的京。

    這些接人的信國公府家人,雖然不會沒規矩到狗眼看人低,但也難免有些輕視。

    李鈞見堂叔府上居然還專門派人在城門邊日日等著,不免有些受寵若驚。他從小頗受冷遇,很少有人專門為他做什麼,就算是他父親其實很疼他,也只敢偷偷摸摸對他好。堂叔貴為一國國公,卻對他一個庶侄這般禮遇,真是讓他不知說什麼才好。

    只是不知道堂叔府上其他家人可好相處。他那人人稱頌的大堂叔已經去了,府上現在似乎人口簡單的很,他原本是不用擔心受怕成這個樣子的……

    可是他聽他父親的話,離家投奔信國公府時,她嫡母對於他的嘲諷,一直縈繞在他的心頭,不肯散去。

    「你以為你去信國公府就能得到好前程?他家從來就沒有過庶子!從來沒有過!信國公府的老太太是個厲害的,她和我可不一樣,她的丈夫一輩子都沒有讓孩子從別的女人肚皮裡鑽出來的,你去了也不會得到什麼好眼色的。你還是抱好你那位信國公的堂叔大腿吧!」

    嫡母這番話也許是好意,也許單純是嘲諷,也許是嘲諷帶著提點,但李鈞已經自動把邱老太君代入了「頑固狠毒嫉妒心重」的老太太的印象裡,就怕自己會得不到她喜歡,最後被趕出府去。

    在這個新孫子沒來之前,顧卿承認對他抱有許多幻想。諸如紅樓夢裡「黛玉進府」這樣驚艷登場的場景在她閒著無聊的時候不停的在腦中回放。

    又來了一個孫子,而且已經十九歲了,因為守孝沒有娶妻,也沒有定親,正是好採摘,阿不,正是青春年少的時候……

    對於這個和她年紀相配的人統統都已經結婚了,甚至孩子都能打醬油的時代的怨念,已經快讓她沮喪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就算她是原身穿,都已經二十六歲了,她實在想不到自己還能有什麼好歸宿。續絃?老頭?

    更何況現在她這五十多歲的身體,還是誥命之身,就算來了個漂亮的堂孫,除了看看,她還能幹什麼?

    怕就是勾搭,人家也是「老夫人你好,老夫人再見」……

    這真是個悲劇的人生。

    這叫做李鈞的堂孫進府後首先沐浴更衣,等換了一身乾淨的棉襖,這才去持雲院拜見邱老太君。

    當這位李鈞給她跪下來磕頭,嘴裡說著「堂孫李鈞拜見堂祖母」的時候,顧卿不禁歎息了一聲。

    這李鈞絕對是李家的孩子,完全繼承了李家基因裡「其貌不揚」這種特點。而且他母系的基因絕對不夠強大,完全沒有對他起到什麼好的改變。

    國字臉,濃眉,大眼,厚嘴唇,身材倒是挺魁梧,可穿的卻是一身藍色儒衫式樣的棉襖。

    這樣的長相,這樣的身材,說是進京趕考的,恐怕都會被人當成參加「武舉」的吧?

    顧卿翻看過老太太的記憶,發現李家真的從上到下真沒幾個漂亮的,就算俊秀美貌的,基本都是女方那邊改良了老李家的基因了。

    就像李蒙,他的五官肖似老國公的母親,一下子就成了老李家數代裡唯一拿的出手的帥哥;小呆李銘,長得和他娘很像,所以才稱得上清秀可愛;李銳……已經初具俊榮,怕是再瘦一點,也是擱現代會讓女生為他打架的主兒。

    好吧,她承認自己是『外貌協會』的會員,而且還是資深的,所以在看到李鈞的時候,才會忍不住歎息一聲。

    李鈞洗去風塵,換過衣服,連拿些點心裹腹都沒有,就趕緊來了持雲院,生怕他這位堂祖母認為他不恭敬。

    他端端正正地下拜,規規矩矩的磕頭,自認沒有一絲失禮的地方,可是起身的時候,兩人眼神相交,他的堂祖母還是對著他一聲歎息。

    他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可值得歎息的地方。是他庶子的身份?還是他的衣著打扮太寒酸?

    李鈞半點都沒往長相上去想。他一直覺得相貌這東西,只要長的端正不嚇人就行了。何況他還覺得自己長得挺有男性氣概的。

    顧卿讓李鈞在她下首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微笑著說:「你和你曾祖父長得很像。就是身材要比他魁梧些。」

    「堂祖母說的是,家人常這麼說。」李鈞鬆了一口氣,原來邱老太君歎息的是這個。

    「你也不必老喊我堂祖母了,沒得喊生分了,直接喊我奶奶就好。我府上曾受你家大恩,如果是你祖父來了,你叔叔都還要給他行禮磕頭的。我們府上親戚不多,你們在荊南老家又不願上京,現在你來了可算好了,我們兩家總算不會斷了聯繫。」

    顧卿的話一下子就讓李鈞心目中「頑固狠毒嫉妒心重」的老太太形象徹底煙消雲散。

    至少,這位堂祖母笑得非常真誠,不像是不喜歡他的樣子。

    「煙雲,去『微霜堂』一趟,看銳兒和銘兒下課了沒,叫他們下了課直接來持雲院用午飯,家裡堂兄來了,叫他們都過來拜見。」顧卿吩咐完了,對著李鈞溫聲說:「我這兩個孫兒,大的叫李銳,今年過完年十四,小的叫李銘,過完年九歲。他們年紀比你小,也許和你玩不到一塊兒去,你若是覺得好相處,就和他們多處處,若是覺得他們打擾了你功課,或實在不耐煩應付小孩子,也不必勉強,你只管照顧你自己的感受就好。」

    「不敢不敢……」李鈞被顧卿太過「真誠」的話嚇得站起身來,「堂孫會和兩位堂弟好好相處的。」

    顧卿看這李鈞聽了她的肺腑之言嚇成這個樣子,也不敢再多說什麼了,免得他想多了,抱著行李趁夜跑了。

    看起來是個粗獷的書生,怎麼性格這麼敏感?

    其實顧卿說的都是實話。她自己曾經就有過關於考試前寄住在親戚家裡被嚇跑的慘痛經歷。

    那還是有一年,她去X市考試,她媽非要她借住在某個親戚家裡。她家那個親戚人很好,夫妻兩個還特地給她的臥房換了全套的新寢具,被子被太陽曬的軟綿綿,還帶著獨有的陽光味道,讓她在那裡的第一天就睡得極好。

    可是沒有兩天,她就乖乖的搬到酒店裡去住了,任那親戚和她媽磨破嘴皮勸她都沒用。

    因為那親戚家的小孩子實在太熊了。每天纏著她問東問西,老是要她帶他出去玩,要她買東西給他吃,亂翻她東西就算了,進門還不敲門,幾次換衣服差點走光。

    這些都算了,他還老是拿她考試的書和卷子亂看,把她所有的書籤全部弄亂。

    可憐她是去X市考試的,提前幾天去本來是想以最好的精神狀態積極備考,結果給這小孩子磨得差點沒有精神衰弱。

    要知道,她可是個非常非常喜歡小孩的人啊!都被鬱悶壞了。

    顧卿不知道十九歲的人是怎麼看待十來歲的孩子的。反正她二十歲左右的時候還並沒有以後那樣對孩子有耐心。所以若是他覺得不耐煩應酬,其實大可不必勉強。

    顧卿是想到什麼說什麼,一旁陪侍的花嬤嬤聽了卻想對天翻個白眼。

    這麼一個在家中處處受嫡母刁難的庶子,孤身一人千里迢迢上京趕考,本來就是抱著投奔信國公府的念頭的,你讓他不耐煩交際小孩就不做,他又怎麼可能做的到?

    那是他的同輩兄弟,和同輩兄弟要是都處不好,你叫信國公大人怎麼看待他?

    寄人籬下,受人恩惠,難道還要擺架子嗎?

    顧卿受了李鈞的禮,自然也給李鈞備了見面禮。

    她送的是一套文房四寶。這套文房四寶是收在邱老太君私庫裡的,絕非凡品,只是顧卿不識貨,不太清楚來歷,只是看著這盒子和其他的文房四寶都不一樣,看起來非常雅致,才選出了它來。她想著自己反正也不怎麼看書寫字,就算是再好的東西,只要接受的人能用的上,那也不算是浪費東西。

    李鈞接過了這一套上面烙著「素心堂」燙印的大匣子,又一次吃了一驚。「堂……奶奶,這也太貴重了……」

    他雖然並沒有生在官宦人家,可是也知道這「素心堂」是兩朝前一位大儒隱居之處的書房名字。這位大儒喜歡收集好的筆墨紙硯,然後按照它們的紋路、性質分門別類,他收集的文房四寶都用料考究,工藝精美,而且都是一些現今已經得不到的硯石或老磨,一直受文人雅士、達官貴人的追捧。

    這個匣子上既烙印了「素心堂」的燙印,又用刻章印了「龍尾」,想來是和「龍」有關係的文房四寶。這樣的東西,叫他怎麼敢當做一般的文房四寶去用?

    「東西就是給人用的。你到了我府裡就知道了,我們家沒那麼多講究。」顧卿見身材魁梧的李鈞抱著大木匣子絲毫不吃力的樣子,不由地笑著說,「你要覺得太珍貴,不要帶出去用就是了。」

    李鈞辭了幾次,見老夫人執意要給,只好紅著臉收下了。

    這麼貴重的禮,實在是讓他受寵若驚啊!

    李銘和李銳聽到堂兄到了的消息,和兩位先生告了罪就往持雲院跑。

    李銘兩天前就已經搬到了西園,現在正住在「雲中小築」,現在又來了個堂兄,如果猜的不錯,應該也是要到西園裡住的。南園幾年沒有收拾,雖然勉強可以住人,但是畢竟不大禮貌。

    這下子西園有這麼多人,真是好生熱鬧。

    待他們到了持雲院,見了那位堂兄,均覺得他的氣質很是親切。

    李銳是覺得這堂兄身材和氣質都和他爺爺很像,而李銘覺得這堂兄長得有些像他爹。

    總之,就是很樸實就是啦。

    李鈞和兩位堂弟見過了禮,雖然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都一副笑吟吟看著他的樣子,但從他們的笑容裡很明顯能感受到那種善意。這讓這位在家裡被自己親弟欺負的很慘的庶長子有些熱淚盈眶的衝動。他強忍著鼻酸,從袖袋裡掏出兩枚玉哨。

    「上京時,父親和母親叫我帶了不少禮物,只是大雪封路,東西還在後面。這是我準備給兩位弟弟的小禮物,東西簡陋,還望兩位弟弟不要嫌棄才好。」

    這玉哨做的倒是精巧,玉質也很溫潤,顯然不是俗物。兩個玉哨一個是猴子形狀的,一個是金魚樣式的,不但長得可愛,口彩也好。

    這兩個哨子是他中了鄉試時,他爹偷偷給的。他家爺爺以前跟著老國公一起打仗時,也曾得過不少好東西,這兩枚玉哨就是其中之一。這兩個玉哨後來給了他爹,他爹又把兩枚都給了他,沒有給他弟弟。

    這一猴一魚兩枚玉哨他一直視若珍寶,均被摩挲的光滑無比,哨口和哨腔更是時時清理,絕不是只能看的玩物。這哨子吹起來十分清脆響亮,應該是打獵時所用的,只是他偷偷得了這兩件東西,為了怕人發現,只在試那哨腔的時候吹過一次。

    現在可以放心吹了,不過卻要送人了。

    李鈞在家中時,被嫡母處處防備,身上並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家中讓他帶上京的東西,也並不能代表他的心意。他見這兩個弟弟都長得十分好看,性格看起來也很好,心中很是歡喜。想了想,索性一咬牙,拿這兩枚玉哨當做了禮物。

    李銳和李銘並不知道這兩枚玉哨有這麼多故事,他們見的好東西太多了。這玉哨也只有「精巧」這一點讓他們覺得新鮮。不過這是堂兄所贈,即使李鈞給的是兩枚竹哨,他們也會歡歡喜喜接下,更別說是並不失禮的玩具了。

    李銳讓李銘先挑,李銘拿了那個金魚的,李銳便收了猴子的。

    兩人一齊向堂兄李鈞道了謝。

    這禮物一送,幾個小輩再聊上幾句,也就熟悉起來了。

    顧卿見三個孩子看起來一見如故的樣子,也就鬆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兄弟間感情好,總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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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園裡。

    邱老太君留了新來的堂孫在持雲院用飯,方氏自然也接到了消息。

    李茂早上要上朝,中午都是在兵部衙門裡用膳的,每日要到晚上才回來。今日家裡來了親戚,李茂向部裡告了假,和方氏通了氣,說是處理完公事就盡早回來。

    現在老太太中午留了那李鈞的飯,晚上的家宴到變得沒那麼正式了。

    方氏想了想,若是一直等到晚上才去見那堂侄,未免顯得她架子太大,所以吩咐了下人婆子,一起就往老太太院裡去。

    她親自來了持雲院見這堂侄,自然不會空手,她又做慣了這些客套間的事情,話語間更是十分親熱。

    李鈞和這位堂嬸見了禮,又接了禮物,頗有些不好意思。

    這一早上,光在收禮了。

    李鈞見這位堂嬸看起來和善的很,而且說話非常溫柔可親,氣質也很嫻雅,和他家中的嫡母和親母截然不同,再想到這位堂嬸每年年節送去荊南老家的禮物,從來都不會忘了他的,心中也是默默感激,自然表現的無比恭敬。

    方氏無論如何歹毒心腸,可是在這接人待物上還是非常妥帖的,這一點上,即使是顧卿想給她找茬,也找不出什麼錯來。她見這新堂孫果然表現出非常感動的樣子,只好想著回頭把這方氏的「名聲」想法子漏給他一二,免得被人賣了還要數錢。

    無論是面相還是談吐,這位堂孫都不像是有一肚子花花腸子的人。

    到了午飯的時候,下人們早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著主子們上桌吃飯。

    李鈞看著這國公府裡吃飯與他家並無什麼不同,這才把一顆心塞進了肚子裡。

    他出門前,曾聽他爹說過,公侯府上吃飯穿衣都和平常人家不同,吃飯前有各種講究,吃飯的時候,不同的菜連用的筷子和勺子都不一樣,老太太和各位主子更是有下人伺候著,連手都不用伸,只要張嘴就行了。

    他來時還琢磨著,那公府上的大人們不是和那些不能自己吃飯的奶娃娃一樣?成年人吃個飯還要別人喂,難道不覺得臉紅嗎?

    反正他要是好手好腳的,別人餵他吃飯,他肯定是吞不下去的。

    他都已經做好了餓肚子的準備了。

    可現在一看,這持雲院廳裡的飯桌也是圓桌,並沒有什麼稀奇的地方,上來的菜雖然精緻了些,可也就是尋常人家能見到的雞鴨魚肉等物,並沒有看到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等他看到方氏並沒有站在一旁伺候堂祖母,而是直接找了下首一個位子坐下,李鈞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露出了驚奇的表情來。他眼睛原本就大,這樣一瞪,樣子看起來有點傻氣。

    「怎麼了?可是飯菜不合你意?」顧卿納悶地看了一下桌子。那啥,就算是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眼睛也沒他瞪得這麼大吧?這眼神還有點……不可思議?

    沒什麼奇怪的菜啊?她到了古代很怕吃野味和一些叫不上來的東西,生怕有什麼傳染病和寄生蟲。這裡不講究高溫消毒,野物又都不是飼養的,她不太放心,所以一直都是吃些尋常人家的瓜果蔬菜,雞鴨魚肉。

    難道這堂孫想著國公府富貴,會給他吃些不一樣的,結果失望了?

    失望了也不是這種見鬼了的表情啊。

    「不是,不是。」李鈞連忙起來擺手,他好好的一個黑臉書生,倒給憋成了紅臉書生的樣子。「只是孫兒在家中時,母親和姨娘從來不是坐著吃飯的,都是伺候完祖母才能用飯,孫兒在荊南的堂叔家時,見到的也是那般,所以看見堂嬸直接坐了下來,有點吃驚。」他傻傻地笑了一下,「我來時還怕國公府規矩大,看來奶奶府上倒是比一般人家還隨和些呢。」

    方氏此時正被身旁的丫頭伺候著在水盆裡洗手,他這話一說,所有人都齊齊地看著方氏,倒讓方氏坐立不安起來。

    這位荊南來的堂侄是在諷刺她嗎?看起來是個憨厚的人,想不到也這般刁鑽古怪!

    看老太太和善,就急著踩她抱老太太的大腿了?難怪一直不受嫡母待見!

    方氏心中暗恨,卻不能表現出來,只得帶著委屈地表情看了一眼顧卿。

    李銘摸著頭,莫名其妙地說:「什麼站著伺候吃飯?那不是下人做的事嗎?我們在祖母院裡,都是自己吃飯的。」

    方氏看著兒子的眼神溫柔地都要滴出水來了。

    就是!她嫁進來這麼多年,就算是她大嫂還在的時候,也沒有站著伺候婆婆吃完飯才吃的規矩!鄉間的婆婆越發架子大,而且都是些沒有道理的架子。像他們這種鐘鳴鼎食之家,丫頭婆子各個都恨不得爭著伺候主子,哪裡還需要媳婦親自動手伺候公婆用膳的道理!

    李鈞見方氏臉色不太對,覺得自己大概是又說錯話了。

    他在家時,就經常得罪嫡母,惹得父親各種為難。後來他對著嫡母時,就漸漸不怎麼開口了,結果又被說成是「蔑視嫡母」,態度不敬,還被族老罰過跪祠堂。

    可就算這樣,他也沒學會怎麼八面玲瓏,口甜舌滑,他到信國公府裡來,父親還擔心他這一說話就噎死人的糟糕情況給他惹禍。

    可是他也實在是在家中過不下去了。就算再壞,熬上幾個月,等他考完了點了官出去,也就算熬出來了。

    見紅臉的李鈞這般尷尬的樣子,顧卿看不過去,打了個岔:「我們家向來沒有這個規矩的。吃飯也是自己吃自己的,看上什麼夾什麼。」

    兩個孩子使勁點頭。

    剛來持雲院陪奶奶吃飯的時候,他們還有些不習慣自己夾菜,久了也就習慣了。而且自從奶奶叫人做了個圓盤在飯桌上以後,要吃什麼只要讓下人轉下圓盤就行了,甚至都不必起身。他們也挺喜歡這種在持雲院裡自己吃飯的感覺,只有在外面交際的時候,兩個孩子才會再擺出那副國公府嫡孫的做派來。

    顧卿見那孩子尷尬的樣子緩了點,接著說道:「我們都是草莽出身的人家,再往上數個兩代,我家恐怕還沒你家當年富貴,現在是過了好日子了,吃穿用度上講究一點沒什麼,但不必去學人家的驕奢之氣。你且放寬心,你叔叔嬸嬸和兩個弟弟都不是嬌貴人,也不是小心眼的,你就當這裡是自己家就好。」顧卿見李鈞一臉感動,又對他笑了笑。「這就對了,我就喜歡大方孩子。都是一家人,我說的可不是客氣話。」

    李鈞是個耿直的性格,也不怎麼會說話,可是卻很少看錯人。

    一場尷尬,讓他看出兩個弟弟和堂祖母都是直率和善之人。堂嬸雖然也很和氣,可是大概因為出身富貴,又慣做主母,所以聽不得不好聽的話。

    他在心裡默默提醒自己,下次面對這位嬸母要小心說話,再加倍恭敬幾分才行。

    他跟著兩個堂弟學,在盆子裡洗了手,又任由下人用毛巾把手指搓熱,倒沒有出現任何失禮的地方。

    只是他一路舟車勞累,早上為了趕路又只是胡亂吃了些東西,現在不免腹中唱起了空城計,看著一桌子菜,聞著飯菜的香氣,肚子「咕咕咕」的叫了許多聲。

    好嘛,黑臉書生又變成紅臉書生了。

    顧卿覺得這李鈞實在是可愛,趕緊一馬當先的拿起牙箸,先夾了一塊八寶鴨子放進了嘴裡。老太太都動了筷子,李銘、李銳當然也就跟著吃了起來。

    他們都是正在長身子的年紀,上了一早上的課,現在也都餓了。

    方氏很少和兒子在持雲院吃飯,一般都是在錦繡院裡一起吃。現在看見兒子在持雲院裡吃起飯來風捲殘雲的樣子,差點沒暈厥過去。

    這這這這這這……這還是她從小悉心教導禮儀的那個兒子嗎?就連李銳吃起來也比他「斯文」的多!

    李銳正在減肥,所以吃飯時刻意避免自己吃那些大葷的菜,只能一邊嚥著口水一邊專揀那些蔬菜和豆腐夾。他剛夾起一塊翡翠豆腐,卻見碗裡突然多了一大塊扣肉。

    方氏一臉和藹地說道:「你現在正是長身子的時候,課又重,怎麼能只吃些小菜呢?多吃點肉食,才有力氣拉弓騎馬啊。」

    顧卿簡直都有拍桌子起來給她一巴掌的衝動。

    這方氏怎麼回事?她還以為這方氏至少得有點羞恥心吧?外面傳成那個樣子,李銳對她也大不如從前,她難道還以為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做了什麼?

    見過蠢的,可是蠢的這般天經地義,這般理所當然的,她顧卿倒真是羨慕得很!

    李銘見哥哥一臉為難的樣子,伸出筷子從哥哥碗裡夾走了那塊五花肉,一口吃掉。

    「娘,你別給哥哥夾菜啦,奶奶不准哥哥吃太多油膩的。哥哥以前那般胖,怎麼上的了馬啊,好不容易才瘦到能騎馬,現在再吃胖了,這麼長時間的弓馬就白練了。」

    聽見是老太太吩咐的,方氏看了眼顧卿,惴惴不安地笑了笑。「我就是看這孩子食量大不如前,擔心他吃少了熬壞了身子。既然是娘吩咐的,那還是聽娘的吧。」

    李鈞在一旁見著他們「家庭和睦」的樣子,不由地羨慕地說:「你們感情真好。我家吃飯的時候都不准說話的。說是食不言寢不語,嘴巴裡噴東西出來是失禮……」

    這下子,連顧卿夾著菜的筷子都一僵。

    不但語了,還從哥哥碗裡夾菜的李銘更是小臉都垮下來了。

    嗚嗚嗚嗚,居然被人說成不懂禮節了!這個哥哥好討厭!

    李鈞一看氣氛又壞了,真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巴掌。他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開始悶頭扒自己碗裡的飯,再不敢多言。

    顧卿看李鈞一直悶頭塞飯,連菜都不夾,不由得歎了口氣,把桌子上她覺得好吃的菜一樣夾了一些放在食碟裡,遞了過去。

    「光吃飯怎麼行,多吃點菜。」

    李鈞接過食碟,三下五除二的就把飯菜都吃乾淨了。

    啊,國公府的菜真好吃啊。連米都和旁人家的味道不一樣,特別香。

    李鈞滿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

    咕咕咕。

    顧卿看著吃完了一碗飯肚子還在叫的李鈞,連忙叫下人再盛一碗飯來。

    「沒吃飽吧?我們府裡的碗是小了點,我有時候也要吃好幾碗才能吃飽……」

    李銘和李銳抬起頭,用眼神譴責著顧卿。

    李銘小嘴撅著,心裡不爽。

    奶奶騙人!奶奶平時就吃一碗!家中能吃兩三碗還不飽的只有李銳!可是奶奶你都不准哥哥添第三碗的!

    顧卿見兩個小孩看著他,偷偷對兩個孩子眨了眨眼。

    李銳拍了李銘手一下,繼續低下頭吃飯,也讓下人再盛了一碗上來。

    有這好機會,不沾點這堂兄的光吃飽,那就是傻子!

    李鈞一見堂祖母和堂弟真的是吃不夠再添的,也就安心的繼續吃了起來。

    這富貴人家真是奇怪,既然吃不飽,何不把碗做的大一點?讓下人不停的添飯,那不是麻煩嗎?還是小姐和女眷們都胃口小,為了照顧她們,索性都做小碗,大家吃多少按自己的需求來?

    李鈞看了一眼方氏,點了點頭。

    唔,他這嬸母只吃了小半碗,胃口這麼小,怕真是如此了。

    李銳李銘兩兄弟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這堂兄吃了七碗飯,才露出「啊我終於吃飽了」的表情放下了碗。

    顧卿看著李鈞的大個子,再看看他魁梧的身材,瞭然地點了點頭。

    李鈞的父親在信中寫這庶子因為性格木訥方正,不怎麼受嫡母待見。她看這不待見的原因,怕不是木訥,是嫌他飯吃的太多吧!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2:21 PM

第47章 番外李蒙的白(中)

    從荊南通往晉陽的過程中,我知道了父親為什麼這麼多年不能回家。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這原本只是書本裡的句子,現在卻以一種殘忍的方式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父親在本質上是一個比我還感性的人,恐怕是楚伯伯和他許諾了什麼「國泰民安」的豪言壯語,才會讓父親一直在外替他征戰吧。

    我們帶著糧食和錢,一路上遇見了無數次不懷好意的襲擊。好在我們是全鄉一起投奔父親,人數眾多,除了傷了幾個人,倒沒有太大的損失。

    餓極了的人什麼都吃,我見過了許多難以言喻的慘痛,戰爭會拿走我們的一切東西,金錢,家人,生命,還有尊嚴。

    我想,如果我有能力,也會想辦法結束這個亂世吧。無論是誰輸誰贏,死去的人都已經足夠多了,多到無法讓人承受的地步。

    我們到了晉陽,見到了爹。

    爹看見我們時候的樣子,我一輩子也忘不掉。那是一種內心出現了巨大空洞,然後強忍著表現出無所謂的表情。

    娘從始至終都表現的很平靜,那種平靜更讓人動容。爹一向害怕娘不說話面無表情的樣子,如今娘連嘴角都沒動一下,爹很快就知道娘是生氣了。

    我們都得到了妥善的安置,爹承諾以後去哪裡都會帶上我們,除非死,不然什麼都不能把我們分開。

    但我們心裡的創傷,終究是怎麼也填補不起來了。

    爹有很多朋友,有一個自稱是「軍師」的很英俊的叔叔經常到我們家來玩。楚伯伯也經常帶著楚睿過來。楚睿是楚伯伯的大兒子,比我大一歲,性格非常冷淡,也不怎麼愛說話。但是楚伯伯很喜歡他,走到哪裡都帶著他。

    到了爹這兒,我依然沒有放下功課,現在我已經在自己看「大學」了。爹的那個叫張允的軍師伯伯看見了我在書上的註解,眼睛裡放光的問我:「這些註解是誰寫的?」

    「我寫的。我沒有先生,有時候看見疑惑的話,就會寫下來,然後去尋找答案。這些註解都是我尋找到的答案。」

    軍師伯伯的眼睛亮的更可怕了。

    「我叫張允,是晉陽張氏的族長,我想收你為徒,你可願意?」

    我早就想找個先生了,這些書我雖然過目不忘,可是有些道理太深奧,光憑我一個人冥思苦想,也不知道對不對。

    爹現在太忙,要訓練新兵,要帶兵出戰,沒什麼時間和我仔細講。

    但這位叔叔看起來是個很厲害的人,我到底能不能拜他為師,還得問問我的父母。

    「此事我得徵求我父親和母親的意見。」

    「我親自去說。你只管準備來給我磕頭就是了。」軍師伯伯大笑著走了。

    第二天,我果然被父親領著去磕了頭。

    聽說正式拜師是一件非常嚴肅的事,就連皇帝誅九族,其中也有一族是師族。師父的作用和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我給師父和師母磕了頭,奉上了束脩,又聽完了師父和師母的訓話,就算是正式入得他的門下。

    我爹繼續帶他的兵,我跟著先生讀書,我娘照顧我們的起居,有時候也幫著治治傷病,縫縫補補什麼的。

    其實以娘將軍夫人的身份,原本是不用這麼做的,可是娘就是閒不下來。軍營裡實在寂寞,除了娘又沒有什麼女眷,爹的那些親兵見了娘只會低下頭退出五米遠,我娘不自己找點事做,恐怕要悶死。

    整個晉州全部拿下以後,我們終於不用住軍營了,楚伯伯送了我們家一座大宅,隔壁就是我先生家,我上課更是方便了。

    這一座宅子我們住了很久,直住到我的二弟和小弟弟出生,也住到師父的侄女一家前來投奔。

    我第一次見她,是在師父家的院裡。

    我爹出征時帶回了許多前朝的孤本,他本身非常喜歡讀書,對書本的喜愛更高於金銀珠寶。我從中選了幾本,準備送給師父。

    我在前面繞了一圈,沒有找到師父,逕直就往後院而去。不在前面,肯定就是在師母那。

    然後我就看到了她。

    這個蹲在地上挑選著紅葉的女孩,是我這麼多年來見過的最美麗的女孩。當然,我平日裡不怎麼出門,以前也一直住在軍營裡,也沒見過多少女孩就是了。

    她叫張搖光。搖光,破軍星也。誰會給自己的女兒起殺伐氣這麼重的名字?後來我才知道,她的「搖光」和天上的星星一點關係都沒有,取的是「光芒閃動」之意。

    她雖然在亂世中遭遇家破人亡,卻沒有絲毫倉惶之意,眼神裡帶著堅毅,很像我的母親。也許正是那種堅毅又聰慧的氣質吸引了我,讓我非常喜歡和她談天說地。

    我們都曾經歷了戰亂,也都曾直面過親人離去的可怕場景,我們都是在親人走後,才開始覺醒,有段時間,我以為我找到了世界上另一個我。

    她有著非同一般的野心,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但我覺得她的野心和我的抱負並不衝突。

    總有一天,我要長出巨大的羽翼,翱翔於九天之上。而她的每一根羽毛都在閃閃發亮,就如她的名字一樣,注定不會永遠沉寂。

    我也有著非同一般的野心。那些在災荒之年還橫徵暴斂,把我們當做豬狗一般的胡人,總有一天,我要把他們全部趕回漠西去。

    我爹想要等天下太平後卸甲歸田,而我想等天下太平後進入新的朝廷,重新讓中原大地恢復生機。

    那些十室九空,那些易子而食,我想在我的有生之年,讓它們結束。

    楚睿突然也開始頻繁的出現在先生府裡。先生雖然是他的舅舅,但正因為如此,他反倒不經常到先生府裡來。楚睿雖然是長子,也很受楚伯伯喜愛,但他畢竟還有兩個弟弟,公然拉攏父親的心腹和親信,總歸不好。

    我敏感地嗅到了一絲不對勁,尤其是某一次我碰見了楚睿和張搖光在交談時。楚睿臉上那種滿懷笑意的表情,讓我知道了他要做什麼。

    那是一種志在必得的氣勢。

    我這人從小想的比較多,也不太容易被情緒控制。若是其他男人,此時大概會被妒火沖昏頭腦,上去質問或者傷心欲絕地離開,但是我卻站在樹後,冷靜地看完了他們的交談。

    他們在聊通州的戰事。張搖光原本正是住在通州。楚睿提出了他想要對通州進行的一些方略,搖光不停的補充,告訴他通州的風土和人情決定了哪些可以做,哪些不可以做。

    她的眼神裡閃爍的,正是我曾經不止一次窺見過的野心。

    楚睿並不是一個會對別人一見鍾情之人,更不會在明知自己和搖光十分親密的情況下做出「橫刀奪愛」這樣的事情。他是一個謀定而後動,從不做沒有把握之事的人。

    那麼,為什麼楚睿會這樣做呢?他在給張搖光一種暗示,一種可以輕易實現她野心的誘惑。這並不是他能做主的誘惑。

    那麼,是楚伯伯?

    是了,父親在軍中威望極大,先生本是晉陽張氏的族長,家中也和無數大族聯姻,他們掌握了楚伯伯軍中的後勤、軍略等等各方面的要害。

    是他太天真了,父親和楚伯伯即使私交再好,楚伯伯也不可能安心看見一個手握重兵的軍中統帥和文臣之首順利聯姻。楚伯伯如果要生了疑心,所造成的可怕後果,可能讓現在所有人努力的一切都煙消雲散。

    為了不刺激到任何人,楚睿只能這麼做。

    許多念頭只是一瞬,等我想明白時,搖光和楚睿甚至還在那裡討論是該走水路,還是從蟒山背面繞過去的問題。

    我默默地轉身離開了。

    這是個無解的結,我找不到兩全的法子。

    第二個月,傳來了張搖光和楚睿定親的消息。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2:31 PM


第48章 天災人禍

    李鈞作為第一個上京來投奔的荊南老家來人,得到了信國公李茂的熱烈歡迎。

    自己這個一直不怎麼受到矚目的次子,現在也開始成為了能讓人倚靠的對象,李茂表示內心裡某一塊地方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如果說李碩是老李家這麼多年來唯一拿的出手的英傑,李蒙是老李家這麼多年來唯一拿得出手的帥哥的話,那李茂和他的兩個堂伯一樣,代表了老李家的正常水平。可無論水平如何,出身好就是出身好,他投對了胎,最終還是繼承了偌大的信國公府。

    李茂的兩個堂伯家,自從富裕了以後,也開始努力讓家中孩子讀書習字,可是就像李茂和李蒙明明小時候都是由他爹啟蒙,也都是極好的先生教導,但李茂就是沒有表現出什麼特別讓人驚艷的地方一樣,老李家兩代除了這個庶子,竟是沒看出還有哪個是讀書的材料。

    念了許多年,也就是識字的水平。

    所以李茂對這個過了鄉試的侄兒非常好奇,下午匆匆辦完公事,立刻就回了府。

    李茂歸府,方氏就讓下人在東園的飲宴廳擺下了晚宴,正式接待這個侄子。由於李鈞並不是嫡子,所以家宴的級別沒有很高,但即使是這樣,李鈞還是感動不已。

    待李鈞和李茂見了面,李鈞問了安,行了禮,收了禮物,入了席,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晚宴的人還是那些人,可是宴已經不是那個宴了。

    信國公府的家宴和老太太那裡的常宴是不一樣,李鈞看著幾十個丫頭僕人在宴廳裡伺候,緊張地話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爹說沒錯!真的是有好多下人專門夾菜!真的是只要張嘴就行了!真的是喝湯的和喝羹的勺子都不一樣!真的是一桌子菜吃不完好浪費!

    真的是吃不飽!

    李鈞表示很憂傷。

    「現在正是年底,南園要整出來還得到明年,只能委屈你先住在西園了。你兩個弟弟都住在西園,那地方寬敞的很,你們一起住,正好可以熟悉熟悉。西園南邊的『微霜堂』裡有許多典籍,你可以隨意取閱。」李茂帶著點得意說:「最近我將家中『微霜堂』裡的存書又擴了幾倍,現在市面上能買到的書,『書苑』五室裡都收集齊了,你可不必再去買書。」

    李鈞聽了,興奮萬分,連忙謝過李茂。

    李茂又和方氏說道:「你再給李鈞安排四個丫頭,兩個小廝,粗使丫頭和婆子各兩個。」李茂比照的是公府裡庶子該有的配置。只是信國公府沒有庶子,兩個少爺都是四個大丫頭,四個二等丫頭,四個小廝,粗使丫頭和婆子各六個的,用上這樣的規格,這還是第一次。

    李茂最近因為李銘搬家的事,和方氏有些小彆扭,對方氏亦是冷淡了許多。方氏正想找個台階滾下來,聽到這話,馬上笑著應承:「老爺放心,都安排好了。西園裡也收拾出來一間小院,離微霜堂和擎蒼院有些遠,但正因為離著正院遠,非常安靜,正適合讀書。」

    「夫人做事一向妥當。」心情正好的李茂誇獎了方氏一句。

    方氏笑瞇瞇地,表情慈愛地看這李鈞。「侄兒難得來,自然是要照顧好。」

    這原本是賓主盡歡的氛圍,結果李鈞憋了半天,冒了一句:「那個……」

    顧卿和兩個孩子立刻關切地看著李鈞。李鈞說話都能噎死人的本事他們已經領教過了,不知這次又要說些什麼。

    「叔父,嬸母,能不能只安排小廝伺候侄兒?侄兒從小就不習慣丫頭近身伺候,如果是要伺候洗漱之類,侄兒自己來就可以了,不需要特別安排丫頭的。」李鈞紅著臉,對著叔叔嬸嬸揖了下去:「侄兒不懂事,先行賠罪。」

    「你都已經十九歲了,往日在家裡的時候,難道沒有丫頭伺候嗎?」李茂奇怪地看著李鈞,「梳洗熨燙這些事,小廝笨手笨腳的,怎麼做的好?」

    「還請叔父嬸母成全。」李鈞長揖著不肯起身。「並非侄兒不識抬舉,而是只要一有年輕姑娘碰到侄兒,侄兒就會渾身起怪疹,有時候還會口吃,呼吸困難,我在家中時候,向來是小廝伺候的。侄兒明年就要春闈,此時實在不能生病……」

    李茂和方氏都露出了將信將疑的表情,李銘跟李銳覺得有些好笑,偷偷扭過了頭。

    顧卿以前是位醫生,曾見到過這種情況,所以開口替李鈞做了主:「別再揖了,看著你背說話很有意思嗎?你既然有這個怪毛病,那就全換了小廝就是了。」

    「只是你已經成年,以後總是要娶妻的,總不能一直不讓姑娘近身吧?依我看,等春闈過了,你得趕緊把這個毛病給治好才行。」

    李鈞直起身,面對顧卿表情無奈地說:「堂祖母,侄孫家裡也給孫兒找過不少名醫,什麼方子都吃過了,但就是不見好。孫兒……覺得這病是治不好了。若是注定孤老終身,孫兒也認了。」

    『不就是情緒性過敏嗎?』顧卿看著表情無奈的李鈞,他不過表現的厲害一些罷了。還有人緊張到休克的呢!

    等找到他「恐女」的源頭,慢慢通過暗示和開導的方式,還是可以讓這種過敏症狀逐漸好轉的。說是不治之症,也太過了一點。

    「你這病症,我舊時也曾見過。若你信過奶奶,奶奶以後可以試一試,看看能不能把你調理好。」顧卿對著李鈞說道:「就是……過程不太愉快,你得忍耐。」

    李鈞聽自己的病還有的治,哪裡還會考慮治的法子舒不舒服這樣的小問題!

    他這毛病從七歲得上,到現在已經過了十二年了,還是半點不見好轉。若不是祖父去世,他爹堅持讓他守孝三年不說人家,他這毛病怕早就要傳為笑柄。

    「只要有的治,但憑奶奶做主!」

    顧卿點了點頭。唔,小伙子有覺悟,她也要慎重對待才好。她得好好回憶回憶,上次那小朋友的恐狗症,她那同事是怎麼治好的。好像是天天帶小孩去狗場,從小狗開始接觸起?

    哎喲,難道她要去找一群小姑娘給他適應?

    呃……她不該動這惻隱之心的。

    用完了家宴,顧卿回了持雲院,李鈞也和李銘、李銳一起回到了西園。

    下午時,兩個孩子已經帶著李鈞逛過了西園和北園,所以李鈞也大致知道了兩園的情況。他本來就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別說信國公府裡給他的安排的住處十分妥當,就算真把他丟到牛棚裡,只要有頂淋不著雨,有光能看書,他都甘之如飴。

    方氏給李鈞安排的是獨門獨院的居捨,他長途跋涉了許久,早已經困頓的不行,匆匆洗漱後倒床就臥。

    只是他這一天見了許多人,又見了許多事,他這個從未離過家的「鄉下人」難免心中激動,雖然身體上累的不行,精神卻極其亢奮。

    他躺在鬆軟溫暖的大床上,想著自己以後會得個功名,哪怕是個芝麻大的小官,可以離開家裡出去獨立,也是好的,當然,如果能把親母也接出去,那就最好了。只是怕母親不願意離家……

    他想到慈善的堂祖母,和藹可親的叔父,以及兩個優秀的堂弟,他們都是好人,並沒有如同嫡母那樣鄙薄自己,自己以後一定要想辦法報答……

    他想到堂祖母的話,自己的病也許有得治,也可以娶妻生子,一家團圓。他一定像大堂叔和二堂叔那樣,從一而終,只娶一個妻子,不讓他這樣的尷尬局面再出現……

    他想了很多很多,但最後還是緊緊閉上了雙眼。

    『即使你正在享受優待,也永遠不要忘記你的身份。』他捏緊了拳頭,勸服自己。『因為這個世界不會忘記。』

    他將心裡的無限遐想統統壓了下去,一直煎熬到夜深,才漸漸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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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園,擎蒼院裡。

    「哥哥,為什麼大堂兄是庶長子?不是正妻沒有娶進門之前,不許有孩子的嗎?」李銘雖然年紀很小,可是對各種世俗人情並不陌生。他生於公府,規矩是從小就刻到骨子裡的。

    「我也不知。聽說這個大堂兄是大堂伯的小妾所生,這小妾是大堂伯從小近身伺候的丫頭,後來又做了通房。怕是大堂伯極喜歡她,所以孩子才留下來了吧。」

    李銳和李銘一樣,既是嫡子,又是獨子,也不能理解為什麼會在嫡妻生子之前生出別的男孩來。

    「大堂兄口這麼拙,我都替他著急,怕以後要是為官,得罪人還不自知。」李銘像是個大人那樣歎了口氣,「難怪他家嫡母不喜歡他,要不是我心胸豁達,我也不喜歡他。」

    「哪有你這樣自吹自擂的!」李銳敲了弟弟一個栗子。「那是兄長,我們不可在背後說他的不是。我看他的心是好的,只是缺乏與人正常的交往。不是說他那嫡母不待見他嗎?那就不可能好好教導他了。」李銳想到了自己,沒有母親,嬸母不也是不肯好好教導他嗎?

    李鈞是動不動就被打罵,自己是壓根就不知道「被管教」是怎麼回事。自己好歹還是錦衣玉食,千依百順的教養長大,那李鈞看起來不像是被妥善照顧的樣子,外衣雖然鮮亮,可是露出來的領子卻有些泛黃,顯是舊衣。貼身衣物最能看出照顧的人體不體貼,由小見大,這李鈞在家中的日子過得恐怕不太好。

    「他要不是庶長子就好了。不過,話說回來,他要是嫡長子,在家中一定很快活,恐怕也不會來京裡投奔我們了。」李銘說完後,若有所思地頓了一會兒。

    「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嗎?」

    「身份不能說明什麼,重要的是心性和立身的根本。」李銳摸著弟弟的頭。「像我們家這樣的人家是極少的,大部分顯貴人家的後院都極其複雜。就像我外祖父家,不也還有一個不是外祖母生的小舅嗎?可是他也成了才,而且和我大舅感情很好,也很疼愛我。嫡母的態度有時候就能決定所有家中所有子嗣的生死和未來。所以說大丈夫娶妻最要慎重,就是如此。」

    「我們平日裡往來的那些太學生,有不少也是家中的庶子。因家裡嫡母已經表明了態度不會給他們蒙蔭,他們只得刻苦讀書,想要憑自己的雙手掙個前程。願意上進,而不是好吃懶做,賴著不起的人,都值得尊敬。」

    李銘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唯一有立場批評大堂兄身份的,只有他的嫡母,因為他的存在對她的地位和尊嚴都造成了傷害。但即使是這樣,有罪的也不是大堂兄,因為人不能選擇自己從誰的肚子裡出來。」

    李銳也挺可惜李鈞的,可是身份立場決定了他對這位大堂兄也只能親近,卻不能太過親近,不然以後大堂伯家的嫡子就更難自處了。那樣只會給這位大堂兄找麻煩。

    「吾日三省吾身。弟弟,你要在心中牢記,我們有時候隨便一下,就會造成無法挽回的惡果,有時候甚至是幾代人的悲劇。凡是三思而後行,一定要慎重慎重再慎重才是啊。」李銳的聲音嘶啞,喉嚨瘙癢,說完這番話後,呼吸又開始急促起來。他連忙從隨身的荷包裡取出一枚潤嗓藥丸吞下,又喝了些溫水,這才舒服許多。

    「哥哥……」

    「嗯?」

    「你每天就是在思考這些東西,所以活活把自己的腦袋想瘦了嗎?」李銘淘氣地揪了揪哥哥的辮子,「奶奶說我老是擺出『少年老成』的樣子,真應該讓奶奶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這才叫『少年老成』呢。」

    李銳的臉不自然地抽了一下。

    『小笨蛋,對著自己奶奶,當然要表現的越年幼可愛,越招人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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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園的偏院裡,李鈞已經起了身。

    他已經習慣了早起,即使昨日非常勞累,睡得也晚,可還是天剛剛亮就自然醒來了。

    他起了床,想要拿起自己的衣服穿上,卻發現床尾的衣格上已經放了一件新的錦緞厚棉袍和一件毛皮裘衣。顯然是信國公府裡擔心李鈞的衣服不夠御寒,派人送了過來的。

    李鈞再一看樣式,像是叔父李茂的衣裳,怕是新作的沒那麼快,先拿了叔父的新衣送過來讓他用著。

    李鈞下了床,自己穿了衣。外面的人聽見內臥有動靜,連忙敲了敲門,進了房裡。

    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孩,一個捧著水盆,一個拿著毛巾面脂等物進了屋。

    「堂少爺已經起了?下次堂少爺醒了只要喊一聲就行,我們就在屋外的角房裡候著。」捧著水盆的叫小六,性格活潑,他笑吟吟地說:「堂少爺的書僮還在隔壁屋睡著,我叫小虎去叫醒他?」

    「不用了,他也辛苦,讓他再睡睡吧。」李鈞用青鹽揩了齒,又洗了臉,坐在銅鏡前自己把頭梳好了,這才扭頭問道:「這錦衣和裘服是哪位長輩早上送來的?」

    「是老爺昨晚派人送來的,只是堂少爺睡下了,就沒叫人叫醒您,早上我給放在床邊的。夫人派人吩咐過了,針線房的下人早上稍晚點會過來給少爺量體裁衣,今年冬天這麼冷,少爺只穿著一件棉襖,怕是會著涼。」

    李鈞搖了搖頭,「我從小不怕冷,一件裌襖就能過冬。倒是今年大雪,京裡居然……」他的話頭突然一頓。李鈞轉頭問兩個小廝,「堂叔一般什麼時候下朝?」

    現在天已經亮了,堂叔已經早朝去了吧。

    「今日老爺應該是休沐吧?」小六問小虎,「我們老爺五天一休沐,上次老爺休沐的時候好像是小葉回家那天?」

    拿著毛巾的小虎點了點頭。

    小六心裡算了一會兒,「嗯,沒錯,今天老爺休沐,應該是在府裡。」

    「那你二人陪我去給堂祖母與叔父請個安。」李鈞推開門,「我這人不大記路,你們上前帶路吧。」

    「堂少爺,你難道不先用飯嗎?」

    「不用了,我怕耽擱正事。」李鈞一邊說著一邊往外走。

    小六和小虎對視一眼,小六搖了搖頭,莫名其妙地聳了聳肩。

    「少爺!你還是穿個狐裘吧!外面可冷了!」兩人見這堂少爺明明叫他們帶路,自己卻走得老遠了,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

    小六拿起床尾的裘衣就往外奔。

    這少爺,可真是個急性子!

    李鈞腳步如飛,隨意朝後擺了擺手。

    「不用了,我穿那個反倒熱。」

    李鈞在兩個小廝的指引下先去持雲院請了安。顧卿此時剛剛起床不久,早飯還沒有端上,見李鈞過來請安,連忙招呼他一起吃早飯。

    嗚嗚嗚,自從兩個小傢伙忙起來以後,早上都只剩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吃飯了。

    顧卿盛情邀請,李鈞作為晚輩,當然不能推辭。

    只是他心中有事,吃飯的時候未免神思恍惚,和昨日吃的香甜的樣子截然不同。

    「怎麼了?是不是我強人所難了?」顧卿看見李鈞的樣子,覺得他現在的表現和那些小朋友們急著要出去玩的表情很像。「你是不是有什麼事?」

    「咦,奶奶看出來了嗎?」李鈞不好意思地摸摸腦袋。「我想早點去找叔父,所以有些食不下嚥。」

    「什麼事能讓你食不下嚥?被下人刁難了?還是受了什麼委屈?」

    顧卿話一問完,李鈞連忙猛搖著頭。

    她心裡納悶,追問道:「那是怎麼了?」

    「其實也是孫兒的猜測,但是孫兒就是沒有辦法安心。」李鈞放下了碗筷,「孫兒上京之時,途中突逢通州、汾州兩地降下大雪,和孫兒一起上京的車馬全部陷入雪中,雪天路滑,馬匹也不能疾奔,沒法子,孫兒只好棄車乘驢,和書僮二人先行上京。」

    「下了這麼大雪?可這段時間除了覺得冷一點,京裡並沒有要下雪啊。」顧卿大部分時間呆在屋子裡,屋子裡有地龍,又有炭盆,倒真感覺不到冷熱。

    「奶奶,那是因為京城在南邊。」李鈞面色嚴肅,「孫兒從荊南剛到通州之時,雪深才數尺,可到了汾州時,汾州的雪已至四五尺,禽鳥凍死無數。再一算,從孫兒遭遇大雪,到孫兒離開汾州,下了足有五天。」

    「過了汾州,往南再行一點,雪是小了,到了京城範圍,更是沒見雪天。可是這邊天氣卻一點也沒比晉州時暖和,理應一樣下雪才對。我從進入京畿地界開始,這麼多天一直都是陰天,這京城上空的雲都是黑中帶紅……」

    李鈞見顧卿聽得認真,說的也就更流暢了。

    「孫兒在老家時,也曾經歷過這種情況,等周邊的地方不下雪了,天氣也漸漸回暖的時候,突然就下了冰雹。雹災之害,更大於雪災,牲畜死傷無數,行人也常常受傷。」

    「孫兒想,往年在家時,莊上的人為了能安心過個好年,就算出了什麼事,也報喜不報憂,一切等瞞到過完年再說。孫兒怕這當官的也一樣,若是年底報喜不報憂,官員瞞住雪災,怕不知要凍死多少人家……」

    李鈞說到這裡時,顧卿已經站起身來了。

    「二來孫兒擔心京城周邊會下冰雹,若屋頂沒有加固,怕是要傷到人命。孫兒反應慢,昨日裡還沒想到這麼多,可是早上小廝伺候我穿衣,我才發覺在京城和汾州感覺到的寒冷相差無幾,一下子就聯繫了起來。孫兒一想到這天災人禍,不由得心驚肉跳,就想去拜見叔父,所以剛才食不知味……」

    「那你還愣著幹什麼!」顧卿急道,「這才是大事,吃飯請安什麼的等你和你叔父商量完正事再說!」

    就古代這些官兒的尿性,真的可能做出知情不報的事情來的!

    再過兩天就二十三了,這個時候誰會觸霉頭啊!若不是李鈞上京來了信函,她都不知道外面還下了這麼大的雪!

    「此事也只是孫兒一時臆測,孫兒畢竟不是欽天監的官員,只能憑經驗往壞處想。再說現在天下太平,百姓衣食有著,不比以前,雪災時也不會凍死那麼多人。奶奶你可別急壞了身子……」李鈞見堂祖母一臉焦急,心中有些不安。老人家就愛操心,若是一時急上了頭,倒是他的不孝。「孫兒這就去找叔父!」

    「我覺得你的猜測挺像是那麼回事。快走快走,沒有最好,要是有,你耽擱一下子,就是好多條人命啊!」

    李鈞被顧卿說的心裡也發慌,被顧卿一說一趕,連忙拔腿就走。

    李鈞風風火火的往東園裡奔,去求見叔父。

    還在三門外,就已經有腿快的門子去主房稟報了。

    李茂難得休沐,起的晚了點,這時候剛剛準備用飯。方氏已經吃過,但丈夫用飯,她也在旁邊陪著,再進一點。

    門子來報,道是李鈞求見,李茂夫妻都詫異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這麼早,李鈞就來問安了?」李茂笑著說,「倒是個懂規矩的孩子。」

    方氏放下碗,歎了口氣。「就是來的太早,老爺你還沒有用完飯呢。」

    「沒事,我去前面一趟。要是他還沒有吃,你就讓下人把飯擺到前面去。」

    李鈞已經十九歲了,到後院來拜見叔父,必然要碰到諸多女眷,他還是到前面去見他比較合適。

    「我看老爺你是難得見老家親戚上門,好的讓我都嫉妒了。」方氏笑罵了一句,伺候丈夫換下屋裡穿的衣裳,換上常服,又吩咐廚房把粥食和小菜再做一份,隨時準備擺到前面去。

    此時李鈞已經在小廳裡等得非常心焦了,見到李茂出來,急忙迎上前去。

    李茂面露微笑:「都是自家人,日日請安問好就不必了,我平日裡上朝早,你白日裡也碰不到我,以後就改成晚上吧。」

    「叔父,侄兒不是來請安的!」李鈞話一出口,李茂一呆。

    李鈞拍了拍嘴,語無倫次地說:「不不不,侄兒不是專門來請安的。不對,侄兒是來請安的,但是還有其他事……」

    李茂如今也是官威日盛,見李鈞急的話都說不好的樣子,皺了皺眉,打斷了李鈞的話。

    「慢慢說,什麼請安不請安,還有其他事?」他在堂廳的主座上坐了下來,又示意侄兒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

    「你先靜下來,把要說的話想上一遍,想好了再與我說。毛毛躁躁,像什麼樣子!」

    李茂這一聲訓斥,倒真是有效,李鈞立刻就冷靜了下來。他先前並沒有這麼著急,一切都還只是他的猜測,是與不是,他也無從分辨,本來就準備和李茂稟報過後,再等著叔父處理的。

    只是在持雲院裡,顧卿像是攆雞一樣催著他走,又表現出極為關切的樣子,帶的他也急躁了起來。此時李茂從容不迫,李鈞受他感染,漸漸就定了定心神。他沉吟了一會兒,在腹中打好腹稿,這才開了口。

    「叔父,通州、汾州大雪,雪深四五尺,侄兒一路上卻沒有見得一個賑災的官員,心中委實難安。此外,京城內外陰雲密佈,黑中帶紅,侄兒怕有雹災……」

    「什麼?雪深四五尺?」李茂失態地站起身,「不是說兩尺嗎?」

    李鈞聽得李茂的言語,立刻就明白了自己猜的沒錯。

    有人瞞報雪災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2:53 PM

第49章 因勢利導

    按《大楚律》,瞞報災情,情節嚴重的,主官罷免官職,充沒家產,屬官降兩級調用。情節並不嚴重的,大多是罰俸三年,官降一級。

    朝廷明文規定了知情不報的後果,可是這究竟什麼才算是「情節嚴重」,什麼是「情節不嚴重」,這就無非是上官定奪的事情了。

    好在老天長眼,這幾年都沒有什麼大災大難,因此事丟官的,還沒有幾個。

    前朝時,中原大旱,胡人橫徵暴斂,致使民亂,荊南民眾揭竿而起,這才成就了大楚的基業。大旱持續了三四年,直到大楚建立後的第二年才結束。而後這十年,風調雨順,沒有什麼災情,就連黃河都沒有決過堤,越發讓人相信大「楚」才是天定的正統,有蒼天護庇。

    十年了,這最大的災也不過是某個小縣地動,壓塌了一些房子。朝廷連派專人賑災都不用,當地開倉放糧,再以修補房屋代替徭役,就能解決自行解決災情。

    歌功頌德的人多了,就連楚睿也覺得自己真是天命所歸,每年祭天祭地,都越發虔誠。

    馬上就要過年,各地恨不得報上個「瑞雪兆豐年」才好,此時發生雪災,怕是兩地的百姓連年都過不好了。

    李茂聽得堂侄的話,再算算受災的時間,心中暗罵了一聲,即刻就進了書房,匆匆寫了一折,揣著就走。

    「你和我去趟『微霜堂』。」李茂心中也滿是焦急,若真有瞞報,那就不止是凍死牛羊的事情了!通州人口不少,位置重要;汾州有不少馬場,大楚產馬的地方本就不多,這些馬場裡的多是各地遴選出的優異馬種,在汾州水草豐美的地方放牧的,此時大雪……他可是管著兵部的,這戰馬也算是武備的一種!

    李鈞滿心以為叔父得到消息,應該是立即進宮才對,誰知道李茂揣著折子,帶著他繞過遊廊,穿過幾道門,去了西園。

    繞一圈,又回來了。

    「微霜堂」裡,杜進和齊耀正在看著兩個孩子的功課,最近天冷,天亮的也晚,他們便把兩個孩子上午上課的時間改的晚了一些。

    「李銳最近的功課寫的越發有深意,真不敢想像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寫出來的話。可惜他進學的時候晚了點,要是我們二人早一點進府,說不定大楚第一個十四歲的狀元……」

    「先生!先生!」

    齊耀皺起眉頭,這書僮好生吵鬧,就算是國子監的學生,進「微霜堂」也不敢如此大呼小叫。看樣子最近一段時間他管的太鬆,倒讓他這書僮越發沒規矩了。

    「先生!國公老爺來了!還帶著李府的堂少爺!」書僮跑得飛快,剛剛聲音還在老遠的地方,瞬間就已經近在耳畔了。

    「這位信國公,不會真把我們當成那種私塾先生了吧?先是李銳,後又來了李銘,再後來無數國子監學生也來討教,現在可好,連個堂侄都要帶過來見見,說不定又是要我們照拂一二的。」齊耀笑著搖頭,「不成,不成,我可不想累死。我得找個地方躲躲。」

    昨日李銳和李銘都因這侄少爺告了假,他自然是知道什麼人進了府。

    他和杜進原本就不是為了謀生而選擇教導李銳的,這雜務一多,難免不悅。

    杜進笑著齊耀的憊懶:「你那書僮那麼大聲的叫『先生』,怕是整個西園都聽見了。此時明輝兄想裝不在,也得要信國公相信才行。那位李鈞是進京趕考的,學問應該不差,我們提點一二,替他看看題卷就是,哪裡要我們費多少神,明輝兄你也太誇張了。」

    「自是不能和東昇兄比,東昇兄原本就做慣了先生,我在家連自己子侄都不耐煩教,若不是看李銳資質不錯,李銘也天生聰慧,怕是早就萌生了去意。」齊耀把暖爐往懷裡再塞了塞,「哎,這位國公一來,我的手爐就要放下來囉。」

    抱著手爐和別人說話,除非是非常熟悉的朋友,不然是很失禮的。這大冷天,不能抱著暖爐,可真是遺憾。

    說話間,李茂的身影已經出現在院門前。齊耀和杜進站起身,走出堂屋去迎接信國公。

    只見信國公李茂身後跟著一個黑皮方臉的魁梧書生,長得濃眉大眼,倒是精神。只是那書生穿著一身靛藍色的錦緞棉袍,倒越發顯得黑了。

    齊耀看著可樂,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李茂見兩位先生出門迎接,趕緊連聲道:「兩位先生無須多禮,外面天冷,我們進屋說話。」說完就繼續往裡走。

    齊耀和杜進一看,這李茂看起來挺急,似乎不是來介紹侄子的?兩人心中疑惑,腳下卻不停,跟著李茂,也不緊不慢地進了屋。

    李茂進了李銳和李銘上課的屋子,從懷中掏出折子,遞給杜進。

    「先生是通州人士,應該比較瞭解通州的情況。我這堂侄在年前進京,遇見通州、汾州大雪成災,疑惑京中無人知曉,遂問詢與我……」

    杜進聽到「下雪」,心裡就咯登一聲響。

    杜進年少的時候,通州也曾下過大雪,那場雪凍死了不少人。而後牛棚壓倒,牛羊被壓死,這時都是一家有牛十家租借,那麼多耕牛被凍死或壓死,導致第二年春種之時無牛可用,只好用人耕種。

    人力不足之時,有壯丁的人家還好,壯丁少的人家只有看著田地荒廢,或多花費些錢糧請人來種,第二年過的極苦。

    待他看過帖子,臉色越來越陰沉,齊耀不知帖子裡寫的是什麼,不免露出好奇的神色。

    李茂到「微霜堂」來,正是因為這位杜進先生原是通州人士。

    通州靠北,位在要衝之地,一直是京城連接北面和西面的重要州府。而汾州地廣人稀,若是受災,反倒沒有通州的情況危急。可是汾州有馬,又產鐵,若是出現大規模的傷亡,他管著朝廷的武備,日子也不會好過。

    杜進看完帖子,把帖子遞給了齊耀,對李茂正色說道:「通州府原本管著全州上下總務的,正是貴府的姻親,現任吏部尚書的張寧張大人。」

    李茂點頭,「這事我自然知道。」

    「只是張大人考核為上上,提調回京以後,接任張大人的,乃是通州原右參政的袁班。此人熬了十餘年,方才升任通州主官,掌得一地之權,怕是擔心年底報災,倒丟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官位,便想等上一等,看看雪災情況如何。只是後來雪越下越大,道路被封,他不想瞞報,也只能瞞了。畢竟這雪災說大可大,說小可小,倒是沒有地動或者蝗災來的嚴重。」

    杜進在通州時正任的是張寧的幕僚,自是對張寧的屬官都十分熟悉。

    「此人性格剛愎,才幹雖有,卻聽不得人勸,又喜愛結交世族。若瞞報,倒真是像他會做出的事。」

    「通州記錄在冊的有六萬三千戶,口二十萬有餘,若是算上隱戶,怕是更多。」杜進說道:「若貴府侄少爺所言無誤,那災情一定很嚴重。因為通州不比其他地方,乃是北方通往京城的要道,如今竟沒有人知曉,肯定是道路受阻,禽鳥不飛,訊息不通的緣故。」

    「依兩位先生之見,我該如何做呢?」李茂誠懇求教。

    「如今,國公大人最好及早上報,同時再派人先去通州、汾州等地查探一番,弄清受災的程度和範圍。此事必須趁早,真要拖到除夕以後,不知有多少人家家破人亡,再也無法過年了。」

    「小生有一事不知,不知幾位先生可否解答?」李鈞一臉迷茫,心中有惑,不由得問出口來。照理說他的叔父向他人問策,他最好是不要插嘴的,可是他心中藏不住事,有話就說,倒將所有人注意吸引到身上來。

    此事正是李鈞發現並報與李茂的,杜進和李茂自然是隨他提問。

    「我上京時,也見過不少京中為官的世族家人運送年貨上京,那應該是北方莊子裡出產的毛皮山珍等野物,照理說,若路中受阻,京中應該有不少人家得知大雪之事,為何竟沒有一人通報?」

    「這……」杜進看了一眼齊耀,「齊兄……」

    「你不必避諱我,我家雖是荊南大族,可是我家的莊子都在南面,年貨和孝敬兩個月前就已經入了京,自是不知。」齊耀把折子放在桌上,收起一貫的嬉笑表情。

    「你這書生心善,我便答你的疑惑。」

    「這其一,受災的多是貧苦百姓,達官貴族、世族大家的府邸乃是磚石土木築成,不易被雪壓壞,就算死了一些牲畜,也算不上傷筋動骨;」

    「這其二,世族庇護的隱戶眾多,這原本只是先皇安撫世族的做法,卻已經成了大楚最大的危機。這些隱戶平日裡將田地歸於世族中有爵位功名之人的名下,躲避田稅,在豐收之年自是有許多好處,可一旦受災,朝廷必要徹查受災人口,按戶賑災,這些隱戶雖也受災,卻不在平民的戶籍之中,當然得不到救濟。」

    「世族只管收租收稅,自然是不會管救濟的事情的,這些隱戶若心中不平,難免生事。大族還好,為了產生事端,怕是會拿出錢糧來安撫,可是一些小的世族為了化解矛盾,恐怕巴不得統統都不要賑災為好……」

    齊耀見李鈞臉色鐵青,心中歎了句年輕氣盛,繼續說道:「這就是其三了,通州世族林立,卻都算不得大族,平日裡誰也不服誰。這世上的事,通常都是聲音一多,反而什麼都做不成的。」

    「那新上任的州官在通州熬了那麼多年,和許多世家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反倒不敢輕舉妄動,這一耽擱,延誤了上報的時機,局面變得更加厲害,索性當成道路受阻,無法上報,說不定反而能逃過丟官的一劫……」

    「說到底,無非就是『利益』二字罷了。」李茂收起折子。他正了正衣冠,向齊耀慎重說道:「此事,還望先生相助。」

    齊耀挑了挑眉,「我一介白衣,有什麼可襄助的地方?」

    「先生的兄長乃是國子監祭酒,侄兒又是國子監掌議。國子監學生眾多,必有留在京中沒有歸家之人。這其中若有通州或汾州的,家鄉受災,一定是極為擔心。此時通、汾兩州想要瞞著災情,但紙包不住火,一定有漏出去的地方,我想要先生做的,就是讓火燒的更旺些。」李茂拱了拱手,「自古士林掌握著輿論的喉舌,若民情激憤,朝廷就不得不做出表示。賑災之事刻不容緩,可要是再派人查看,現在河流結冰,大雪封路,必定耗時漫長,若再在朝堂上扯皮,一來二去,還不知道要拖多久。」

    李鈞聽得叔父的話,驚訝地合不攏嘴。

    這就是所謂的「因勢利導」嗎?這這這這這……這些大人們的腦子究竟都是怎麼長的?

    「一到天災之時,隱戶之事就會暴露出來。聖上擔心隱戶的問題已久,此事正是發動的最好時機。只是我一人畢竟力量薄弱,思慮不周,還望兩位先生教我。」李茂雖然才能平庸,卻不會因為自己不聰明而故作聰明。

    這幾個月來,他也漸漸想明白了,他是信國公,有些事不需要親力親為,他只要做好皇帝手中的劍,劍指何處,他便指向何處就是。如何蕩平憂患,自然有許多其他志同道合之人一起去做。

    就算沒有志同道合之人,當今聖上是他最大的依仗,心甘情願為陛下排憂解難之人難道還找不到嗎?

    世族雖勢大,可他們吃得太飽了,卻讓別人餓著,天長日久,自然有許多人不滿。

    齊耀聽到李茂的話,心中也是暗暗吃驚。

    這位新任的信國公李茂,在昔日李蒙叱吒年輕一輩之時,只是他身後各方面都表現平平的一個普通少年,既沒有驚人的才能,也沒有過人的志向,甚至連英俊的相貌都沒有,任何人說到他,只能做出一個「樸實」的評價。

    李蒙任中書侍郎,隨侍君王左右的時候,李茂身上甚至連個官職都沒有。

    結果這大半年來,信國公府雖然風頭正盛,卻都和這李茂一點關係都沒有。射玦和中秋夜的事是邱老太君的手筆,三國演義和「三國殺」是已故的李碩所作,反倒更襯托了李茂「虎父犬子」的形象。

    可他雖然沒有什麼做的十分精彩的地方,但這一年來,錯處卻也是一點都沒有。他在政事上也很謹慎,絲毫沒有落下任何可以給世族派抓到把柄的地方。

    如今他只是略略提到隱戶,這位信國公就馬上想到了其中的厲害關係,而且已經在考慮如何借此事擴大影響,讓聖上找到處理隱戶的名義了。

    他甚至還考慮到如何將局勢變的更加急迫,讓這些世族們連拖延的時間都沒有。

    此人也許在學問和人情事故上真的表現平平,可是在把握局勢上和體察上意上,卻不見得比那些老狐狸差多少。他明明知道自己出身大族,卻依然敢於向他問策,透露自己想做的事,甚至還向他求助,該說他膽大呢,還是自信?這是李茂隱藏在「庸人」面具之下的才能碼?

    此番他進信國公府,還真是進對了。

    見齊耀並不說話,李茂也不心急,只站在一旁等待。

    過得半響,齊耀這才輕輕點了點頭。「信國公只管上奏吧。此事我會和家兄商議。」

    李茂得到了齊耀的答覆,大喜過望,向齊耀拱了拱身,大讚道:「先生高德,李茂替這麼多受災的百姓先行謝過。我這就進宮去。」

    皇宮內,皇帝楚睿聽到本應在家休沐的李茂求見,奇怪地問了問少監。

    「可問了是因何事求見?」

    「說是有折子上奏,因今日沒有上朝,所以只得在宮門外求見。」

    楚睿知道李茂為人,並不是冒進之人,此番入宮,怕真有什麼急事,連忙召見。

    等李茂進了書房,遞上折子,楚睿還在考慮是什麼事。待他看完折子,心中大怒,他本是隱忍自持之人,見到李茂折中所言,依然還是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這袁班,怎麼敢,怎麼敢!!!」楚睿咬牙切齒地道:「五天了,受災五天,朕竟然沒有得到一點消息!該殺!」

    「陛下,此時不應該追究什麼人的責任,而是應該考慮賑災的問題。」李銳來之前已經正如他教訓他那侄兒一般,詳細思考過該如何去說,所以從容不迫道:「陛下一直憂心隱戶的問題,此事倒是一個動作的好時機。」

    「哦,此話怎講?」

    李銳不緊不慢地把兩位先生的分析複述給皇帝聽,其中還夾雜著不少他自己的見解。

    「……雪災之事,半是天災,半是人禍。官員不敢上報,自然是怕丟官,世族不敢上報,卻是為了那些隱戶。陛下不如先擱下懲治那些隱瞞不報之官的罪責,先極力賑災,那些隱戶受雪災影響,損失極重,自然有人會鋌而走險。到時候借此發作,便可以把隱戶一事徹底徹查。」

    「隱戶之所以難辦,無非是那些百姓不願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可是一旦賑災的錢糧動人,他們自己就會先跳出來表露身份。到時候陛下只要下旨,願意回復原戶籍的一概既往不咎,且會發放良田,與其耕種,自然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敢站出來。」

    李茂沒有說準備讓齊耀挑動輿論的事情,但只是說到隱戶一事,就已經足夠讓楚睿動容了。

    「好,好好,信國公一心為公,朕甚是歡喜。信國公有大才,是朕先前輕忽了!」楚睿大喜之下,對李茂連連誇讚。

    「臣不敢居功,此時乃是臣府上兩位先生的分析,臣只是集思廣益,略加整理而已。此外,臣的堂侄進京途中依然不忘觀察民情,也值得誇獎。」李茂知道自己的本事,就算他說這全是他想出來的,也沒有人信,索性把身後輔佐提議之人全部推出來,大家一起得功,也算是他的報答。「此外,臣的堂侄還擔心一事。最近天象不好,臣的堂侄在荊南老家時,也曾見過這樣怪異的天象,而後不久就有了雹災。臣擔心京中出現雹災,此事應該找天文博士細細詢問才是。京中若有天災,怕有損君威。」

    「原來茂公的家裡還藏著諸葛先生。此事若能完美實施,人人當賞!」這一場雪災,卻因為可以解決楚睿多年盤桓在心頭的癥結,而讓他覺得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了。

    「此事關聯甚廣,還需細細籌劃才是。唔,這雹災也是問題……」

    楚睿連發幾道諭旨,宣了欽天監、戶部尚書和曾任通州布政使的張寧一起來紫宸宮的書房問政。

    欽天監的官員最先趕來。他們最近日觀天象,心中早有疑惑,這時聞得皇帝宣召,監正立刻點了天文博士和五官靈台郎一起覲見。

    楚睿見監正早有所備,心中猜測李茂堂侄的猜測恐怕不假,再一仔細詢問,監正的回答果然佐證了答案。

    「陛下,我們此次前來正是要稟報此事。北面雲層厚重,黑中帶紅,且無風無雨,不像是下雪,到像是要下冰雹的天象。而且看這烏雲壓城的態勢,冰雹恐怕還不小。」監正若心中沒有成竹,是不會貿然稟報的。災事不怕報大,若是到時候災小,那就是聖上恩德感天,若是災大,也怪不著欽天監,他們畢竟是人,不是神。

    楚睿一聽真有冰雹,立刻讓書記官記下,準備明日上朝時向百官問策。

    此時欽天監的一位五官郎突然跪下,道是有奏要報。那監正心中不悅,正想替他開口,皇帝卻開了口:「你且說來。」

    「啟稟陛下,這京城裡恐有雹災,但更大的天災怕是在入夏之時。」這位五官郎是道士出身,因為長於天象變化,佔定吉凶,被特點到欽天監裡來的。

    「此話怎講?難道你真的能掐會算不成?」楚睿雖然相信天文曆法,天時天象,卻不相信占卜鬼神之事,此時聽到這五官郎有危言聳聽之嫌,心中先生了不滿。

    「並非臣能掐會算。而是臣觀天象,北方似有雪災,如今京城又有冰雹,這是洪澇之象。我大楚建國以來,風調雨順,這自然是天命所歸,上蒼眷顧,但大凡大旱之後不久,必有洪災,此乃天地間『此消彼長』的道理。陰陽平衡,水土共濟,大旱過後這麼多年都沒有洪災,實屬奇跡,可如今天象異常,怕是這洪水明年就要來了。」

    五官郎心中也十分害怕,他在前幾年時就擔心有大的洪災,日日檢測著各地的水情以及天象的變化,可是這麼多年過去,天象並無異常,各地的水位到了夏季雖有增長,卻遠沒到洪澇的地步。

    現如今,他日夜觀察天象,料定北方有大雪,尤其關外的牧民,恐怕更是無法過冬,心中甚是擔心。山中積雪融化,必會造成水位上漲,再加上春日多雨,這一來,夏季怕是要頻發水災了。

    他把心中擔憂一一說來,又繼續說道:「若關外大雪,那些蠻人沒有了來年生存的希望,就會冒死在邊關劫掠。這又是一處危險。自古天象變化,和人像也息息相關。臣一想到這些險象環生的場景,不免夙夜憂歎。只是臣官小言微,這一切又只是臣的推斷……」

    「如今陛下召見,臣只好冒著『欺君罔上』、『妖言惑眾』的罪名,冒死上奏。」

    他的話一說完,那欽天監的監正和其他屬官博士嚇得連忙下跪。這五官靈台郎只是一個小小的七品官員,自然是沒有面聖的機會的,可他身為欽天監監正,一個五官靈台郎都能發現的情況,他卻沒有發現,甚至要到皇帝來詢問才稟報「雹災」之事,怎能叫他不惶恐?

    這穿著道袍的靈台郎年紀不大,只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卻口齒清晰,心懷寬廣,倒是引起了楚睿的興趣。他踱到這靈台郎的面前,正色問道:「你說,北方有大雪,關外下的更大?」

    靈台郎又將頭叩地,不敢直視聖言,但口中卻說著肯定的答覆:「是,聖上。夜空無星,塵煙直上,北方雲中帶青,應有大雪。」

    楚睿看了李茂一眼。李茂也笑著捻了撚鬚。

    「你這靈台郎,倒有本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3:30 PM

第50章 汾州事變

    今年冬天,注定所有人都無法好好過年。

    先是大朝會時,來自欽天監監正的一封上奏引起了軒然大波。

    這位監正上朝時向皇帝稟奏「北方有大雪,京中可能將有雹災」的推斷,被朝堂上一干朝臣紛紛痛斥。痛斥之人覺得此事無憑無據,各地又沒有雪災的奏報,這只能算是個人臆斷,不該在朝會上當做正事上奏。

    欽天監原本並不是顯要的官衙,只負責勘測天文地理,修正曆法,以及卜算天氣等事務。欽天監根據天象推斷出天氣,在確定晴朗的時日,皇帝才會進行祭祀、狩獵、出征等一系列活動。

    而地動、大雨、乾旱這種災情的示警,大部分都不是來自與欽天監的預判,而是由各地的欽天監外派屬官觀察氣候和動植物的情況,若出現異象,再送入京城的欽天監,然後再行監測。

    這位欽天監的監正足不出戶,只在京裡夜觀天象,就掐指算出北方已經在下大雪,京中要有雹災?那還祭祀天地幹嘛?先把欽天監的監正供起來拜就行了。

    但監正卻繼續進奏,說此預測並非他所做出,而是來自於負責觀察星象天文的五官靈台郎張玄。此話一出,痛斥之人倒少了一半。

    這些朝臣中有不少人也信奉道教,對於龍虎山的道士張玄,自是並不陌生。

    張玄雖然只是一個小小的七品官,卻大有來頭。他出身大族,其先祖正是東漢時的太史令,製作出「地動儀」、「渾天儀」、「指南車」的張衡。

    張玄家學淵源,從小學習天文和歷算。後來他家的舊交,龍虎山崇道觀的道首玄妙道人去他家做客,對他大為欣賞,在徵得張府的同意後,將他帶入龍虎山出家為道。張玄十歲時得受「授菉」,成為正一派正統,開始系統學習天文、曆法、風水、陰陽之學。

    龍虎山乃是「正一派」的宗壇,正一派講究修身養性,鼓勵弟子積極入世,度己利人,所以門下弟子均可娶妻生子。正一派在達官貴人中也很受追捧,有許多文人雅士爭相入教,學習各種養生之術。

    由於並不好煉丹,正一派的名聲極好,先皇起義時,也曾派有道兵下山援助,負責測算天氣,勘定水源,其中一些善於醫術的更是成為了「軍醫」,救治了不少兵丁的性命。

    這張玄在二十四歲時,因成功預測出一次地動而名動天下,被點召入京,進入了欽天監。他和欽天監裡從「吏」或者「算」出身的官員不同,一進去難免頗受排擠,得不到重用。

    可他在朝中的官職雖小,在「正一派」裡卻有四品的道位神職,所以對此不以為然,也並不和他們爭名奪利。再者,他進京為官也只是為了躲避家中的逼婚,並不是為了官位,自然對著看的也輕,反倒更加受人尊重。

    他擅於風水堪輿,在京城名頭甚大,有時候某個官員倒霉時,還會去欽天監請他看一看府裡的風水。他每每過府指點幾下,這些官員果然很快就去了霉頭,更是對他信服。

    也有人想要開府立宅,請他勘測風水的,皆有收穫。

    若是顧卿來看,也只能說他是個名副其實的「神棍」。

    本朝的皇帝楚睿並不關心這些神鬼玄學之說,所以對這身為五官靈台郎的張玄一無所知。後來這張玄在紫宸宮的書房裡對他「冒死直諫」,遂讓楚睿這個官員產生了興趣。等他仔細查問過他的來歷出身,才知道這人原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這正因為他的上奏比李茂「聽聞堂侄所述」更有說服力,所以楚睿在心腹大臣們商議過後,決定不再由李茂上奏,免得讓世族敏感,本來能成的事情再生波折。張玄原本就是關心天下蒼生,對派系鬥爭不感興趣,皇帝叫他上奏,他就順著皇帝的意思,和監正一起挑明了「北方大雪」的災情。

    若說欽天監的奏疏只是讓朝堂上某些官員將信將疑的話,那國子監太學生們後來的聯名上奏,就坐實了通州、汾州兩地官員「瞞報災情」的罪名。

    這件事的起因,是一位國子監的學生趕回家過年,卻發現道路冰封,雪沒至大腿處,無法再往北前行一步,只好折返回程,滯留京中,不免埋怨,其他原本留在京中過年的通、汾二州學子得知情況,不免擔心家鄉,便到處打探,通州和汾州遭遇大雪的傳言好像就在那一夜之間突然傳遍京中。

    從北方折返的學子有感於途中貧民無衣御寒、無屋遮蔽,凍死街邊的慘狀,便起了陳情的想法,聯合其他通州、汾州的學子,一起在宮門外上奏。

    國子監太學生聯名在宮門外為民請命,這在大楚立國十餘年來還是第一次。這群學子書生浩浩蕩蕩地從國子監街穿過中門大街,直至東市進入內城,再到宮門外,一路上引起無數官員和百姓的側目,在京城引起了極大的震動。

    這些太學生在宮門外高聲請願,要求朝廷賑濟災民,懲治瞞災不報的惡官,倒是讓許多百姓拍手稱快,只是很多本該管轄這些事情的官員對此事都不甚瞭解,不免有些打臉。

    此事造成的影響很大,皇帝也不得不出面下諭,言明會派出御史探明災情,就地賑災,絕不延誤,這才讓太學生們散去。

    皇帝接見了聯名上奏的學子,並且回應了這些國子監太學生們的陳情,也讓這些國子監的學子們感激涕零,恨不得立刻「肝腦塗地」,以謝君恩才好。士林也對御座之上的楚睿大為讚譽,寫了不少歌功頌德的詩賦。

    本朝言論比前幾朝自由的多,現在這些國子監的太學生們以白身「上書陳情」,真的引起了皇帝的重視,甚至取得了成功,不得不說,這讓一些沒有進入朝廷的文人學士們看到了另外一種言路。

    一切都按照楚睿和李茂等人的設想在一步步的推進著。臘月裡,學子與清晨聯名上奏,皇帝大發雷霆,當日中午下了諭旨,立刻派遣御史帶著一支禁軍出京,查明災情。

    第二天上朝後,楚睿就雪災一事進行問政,世族派和保皇派又在扯皮不已,對「怎麼懲治官員」和「如何賑災」你來我往的爭論,唇槍舌劍,頗有擺開拉鋸戰的架勢。

    這一切,皆應驗了李茂和楚睿的預想。

    好在他們留有後手。

    最後「中立派」的吏部尚書張寧上奏,建議讓受災當地的官員配合京中派出的御史,先在當地賑災,若表現好,戴罪立功,若賑災不力,兩罪並罰。如此一來,既能解決燃眉之急,又能讓這些受災地區的地方官不至於繼續拖延。

    京中在對那些提出彈劾的官員反彈如此之大,皆因這些地方官和京中高官都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皇帝願意先按下懲治罪責的事,以賑災為優先,給了世族的高官們「皇帝又一次向他們妥協」的信號,加之重災不賑確實有虧德行,便沒有再阻礙此事。

    政令一旦通達,做起事來就極快。

    京中通往通州和汾州的各段驛道裡,馬上撥出近千人去灑土撒鹽,清掃積雪,讓受災的百姓可以南下避災,又在沿路設置粥棚,發放寒衣,派出兵士看管物資,防止發生哄搶。

    京中達官貴族、富商名人也都捐出錢糧,加設粥廠,協助賑災。

    年底發生雪災,自然是大大的觸霉頭,對過年也造成了影響,但也正因為是在年底,各地賦稅都已經上繳國庫,國庫豐盈,戶部尚書做起事來也有底氣。

    戶部尚書自然是想在這次賑災中大大露臉,每日裡宿在部中。工部要負責清理道路,架樑架橋,還要防止雹災,負責督促京城內外加固屋頂和房屋等等,戶部和工部每日忙的旰食宵衣,恨不得手腳並用才好。

    臘月二十三,正是祭灶之時,忽有汾州的密使入京,這密使沒有從驛道走,一路行來頗有凶險,進京後不久就直接進入了宮中。

    有官員密報,說是當地馬場裡負責養馬的馬曹在焚燒馬屍。這位派出密使的官員叫做劉鵬,乃是汾州的參議,探查情況時被牧場的牧丞以「地方插手軍務」的罪名扣押。另一位參議帶著牧場地方的鄉兵與管著廄牧事宜的馬曹、兵丁已經對峙了幾天。

    等楚睿看到奏報,真是連吃了那些管馬兵吏們的心都有。

    根據張玄的推測,北方關外各部落的牧民今年冬天應該也遭受了雪災,而且比關內的雪下的更大。

    這些部落之人以牛羊為生,逐水草而居,若牛羊大範圍凍死,在饑荒之下只能鋌而走險,劫掠邊關。他們上馬是強兵,下馬是牧民,而大楚的重兵大都佈置在西邊的邊關,防禦前朝胡人的反撲,北面邊關大部分都是鄉兵,只有少數精兵,來年還要重新部署軍隊。

    汾州的這些戰馬關係到開春後可能發生的戰局,楚睿甚至已經決定讓兵部裡管著「駕司」的主管帶人親自去汾州查驗戰馬損失的情況。

    此時傳來馬曹焚燒馬屍的情形,讓生性謹慎的楚睿不得不深思汾州的牧場已經到了何種可怕的地步。

    汾州受災,怕也不是當地官員瞞下不報,而是根本送不出去!

    「宣李茂!」

    皇帝宣召李茂時,李茂正帶著家中兩個孩子在祭灶。

    因祭灶女人必須避讓,所以作為家中唯一成年男丁的李茂,不得不告假回家。

    最近六部因為賑災的事情非常繁忙,他已經好幾天宿在部裡,兩個孩子見李茂眼睛下深深的黑圈,也不敢聒噪,乖乖地跟著李茂一起祭祀灶神。

    灶上設著灶神主位,主位前陳列著鼎俎,擺著豬頭魚鮮等祭品和稻草扎的草馬。李茂帶著兩個孩子祭拜過灶神後,把舊的灶神畫像揭下,讓李銘用灶糖把灶神的嘴巴封上,然後將畫像和草馬一起投入火盆燒掉。

    等正月初四,他們還要迎回灶神,又會是一番忙亂。

    在這段期間,沒有灶神監管,也不怕灶神打小報告,所以他們可以盡情飲宴,及時行樂,就算聚眾玩骰子也不算是出格。

    過了二十三,才算是徹底開始進入年裡了。

    李茂今日告假半天,部裡和皇帝都知道情況。祭灶乃是大事,這時候宮中快馬來人宣李茂,住在清水坊中的幾位朝臣都在紛紛猜測是出了什麼事。

    李茂接到皇帝宣召的諭令,馬上回自己房裡換上官服,即刻入宮,都沒有給正在後廳裡處理年事的方氏打個招呼就離了府。

    兩個孩子剛剛祭完灶神,見李茂被召走,一個奔去東園找娘親,一個急忙趕往西園找兩位先生。

    府裡有事,家中除了李茂,就只有兩個先生能夠商量一二了。

    話說李茂騎著快馬往宮城裡趕,一路上就在想到底是通州出了事,還是汾州出了事。

    汾州要出事,必定是出在馬場上,而通州要出事,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這政事無小事,兩州都關係到無數百姓,李茂內心裡希望兩個州都不要出事,可是皇帝召的這麼急,讓他不得不做著最壞的打算。

    待他進了宮,見到了聖上,禮才行了一半,楚睿果然沉聲說道:「李卿,剛剛有加蓋了汾州參議之印的密折上奏。汾州的馬場出事了。」

    李茂是國公爵,行禮時本可不必下跪,但楚睿這一句話讓他彎腰變成下跪,雙膝著地,直接俯下身去。

    「臣有罪。」

    李茂是兵部侍郎之一,管著武選、地圖、車馬、甲械之政。現任的兵部尚書乃是李碩的老部下,對李茂頗有照顧。這位尚書已經年老,實務大都是李茂和另外一位侍郎在做,想來用不了幾年就要告老還鄉了,到時候若無差錯,李茂應該會晉陞為兵部尚書。

    汾州的馬場乃是兵部「駕司」直屬,已經建立了有八年了,此前從未出過錯。汾州的馬車專門為軍中、驛站和皇家提供良駿,各地從貿易或其他渠道得到的良種,也都會送往汾州的馬場進行繁育。

    李茂作為兵部的執事官員,汾州馬場出事,他也要為此負責。

    「現在不是說罪不罪的時候。你看這封密折。」楚睿扶起李茂,將密折遞與他手。

    李茂謝過皇帝,打開密折立刻就讀了起來,越讀越是心驚。

    原來汾州大雪,在剛剛下起來的時候,汾州就有地方官已經上報了上司,要求派出使者。汾州布政使同意了左右參政的上書,派出使者從驛站出發,進京上奏。

    而後汾州大雪越下越大,京中卻沒有來人,作為主官的布政使也不著急,左參議劉鵬不免心中生疑,就暗地裡派人去查看,後發現那使者滯留在某個驛站中,並沒有上京。

    理由是驛站馬匹凍傷,無馬可用,他自己的乘馬馬蹄凍壞,自己也得了風寒,病在驛站中。只是不知為何那驛站裡竟無人回報也無人照顧,導致那使者差點因為風寒而病死驛站中。

    汾州產馬,汾州驛道的每個驛站中都有至少五匹馬負責換乘。即使是凍傷,也不可以一匹馬都沒有。這位叫劉鵬的參議老成持重,並沒有輕舉妄動,而是繼續慢慢調查。

    而後大雪,馬場又有人來報。兵部在汾州直轄的馬場裡因為天寒突發了疫病,駿馬紛紛病倒,為了防止健康的馬也受到傳染,牧丞要求焚燒馬屍,就地掩埋。

    汾州軍政是分開的,這馬場之事並不歸布政使司管轄,上報此事,也只是做個報備。可是聯繫到驛站裡也無馬可用,劉鵬心中實在忐忑不安,連夜動身,將騾子和驢子的腳上裹著稻草,冒著大雪趕往汾州北面牧場所在的靈原縣。

    他到了靈原縣,先是找到了當地的縣令詳細的問清了馬場的情況,在得知確實從臘月十八日開始就有焚燒馬屍的情況,趕緊找了一位善於治療牲畜的郎中偷偷去查看堆在馬場之外等待焚化的馬屍,確認都是凍死,並無疫病後,他的心中極為震驚。

    劉鵬乃是經歷過戰亂的老臣,深知戰馬的重要性。他擔心馬場裡發生了大事,有人要利用戰馬凍死的事,私藏戰馬作亂,一邊派出密使進京,一邊擺出身份,親自與馬場所在的主官交涉,卻被禁止進入馬場,甚至被看守馬場的蠻橫兵丁給扣押了起來。

    劉鵬是左參議,那縣官不敢有失,帶著鄉兵與馬場的兵吏對峙,要求釋放劉鵬,但地方官員不准過問兵馬軍營之事乃是先皇定下的規矩,鄉兵也不敢強入馬場,雙方陷入僵局。

    這一場大雪,牽扯出隱戶、世族、馬場、軍政、驛路等諸多情況,實在出人意料。以前風調雨順之時,沒有災荒,還不能顯現出這些危機,此時天災一起,人禍蜂擁而至。

    「依臣看,汾州馬場之事頗有可疑。若不是馬場官員私藏戰馬,就是這些戰馬中有什麼貓膩。連驛站的驛馬都不足,可見情況實在嚴重。」李茂知道此事他是避不過去了,索性自請出巡。「臣自請前往汾州,望陛下准許!」

    他是信國公,又是兵部的主官之一,位高權重,馬場裡的人敢對汾州的地方官蠻橫無理,那是因為有先皇定下的規矩。此時李茂出巡,乃是上官,又是國之重臣,當地官員必須全力配合,李碩在軍中頗有威望,作為李碩的嫡子,李茂更是合適的人選。

    楚睿此時正等著李茂這句話,聽到後立刻大喜道:「信國公忠心耿耿,朕甚是欣慰。李卿這次前往汾州,諸事複雜,或有凶險,朕需要細細斟酌其他隨從之人,李卿先回府準備,待人馬齊備,你等速速趕往汾州!」

    「臣領旨。」李茂跪下接旨,不由地在心中暗歎一聲。

    這一出巡,不知何時才能歸家,年底大小祭祀,竟是無人主祭了。

    實在不行,不如讓李銳主祭吧。他今年已經十四,漸漸也懂事成人,擱在鄉野間,也要頂門立戶了。以後他不在府中,家中男丁以他為首,他總是要扛起事來的。

    只是汾州現在酷寒,他從小沒吃過苦受過凍,恐怕這次要掉一層皮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3:36 PM


第51章 賢妻良母


    北園,持雲院。

    呆在暖烘烘的屋子裡哪兒都不想去的顧卿,正在教幾個丫頭織毛衣。

    對,你沒看錯,就是織毛衣。

    自古到今,權貴人家的生活都是很安逸的。即使在這個沒有馬桶、沒有空調的時代,夏天熱不到她,冬天也冷不到她。

    至於如廁,只要去廁房方便即可,自會有人處理。她這臥房連著的廁房,比她在現代上過的豪華廁所還要乾淨。地上鋪著光滑的地磚,裡面還放著許多種著香花芳草的盆子,她第一次上廁所的時候,就為此吃了一驚。

    她已經年老絕經,連月X帶這種傳說中的神物都是用不著,就算有什麼不方便的,也不會比現代時下鄉看病更艱難。

    如今顧卿過上了這樣的生活,她只想說一句——請來這樣來的再猛烈一些吧!

    可這世界上有些事情是能通過金錢和權勢改變的,有些卻不能。比如說衣著打扮,比如說一些觀念。顧卿並不是妄人,沒想過以自己的身軀去撼動整個歷史的車輪,但是在力所能及的地方,她還是想改變一二的。

    比如說,織毛衣;再比如,羽絨棉襖。

    這想要織毛衣的想法,顧卿是早就有了。到了這裡以後,她裡外都是長衣長裙,穿起來不方便不說,天一冷,裡三層外三層更是麻煩。

    到了冬天,他們這些主子蓋的都是蠶絲被,裡面填充的全是蠶絲。外穿的衣服大都是貂裘和狐裘,裌衣棉襖有蠶絲的,也有填充棉花的。因棉花洗過幾次就不保暖了,棉布也容易褪色,主子們的棉襖多是穿過一冬就不用,第二年再換新衣。

    窮人家裡為了一件棉衣能多穿幾年,通常都是不洗的。太髒了就拆了面子換面。可就是這樣,棉花吸潮,也會越來越硬,越來越不保暖。

    她聽下人們說,有些窮人買不起棉襖,過冬時穿葛衣麻服的都有,她都無法想像麻衣怎麼過冬。她只有夏天穿麻衣,穿過麻衣的人都知道,那麻布都是洞,夏天用來透氣還好,這冬天……

    好在冬天不需要耕種,能不出門就不出門,點個火盆取暖,凍死的倒不是很多。

    顧卿無聊的時候也曾看過自己的衣房,見到裡面有那麼多穿了幾次就不穿的衣服,可惜的要命,可是她用的布料都是好東西,有些甚至是貢緞,不可以胡亂賜給下人,所以她每次送人衣服之前,都要問過花嬤嬤,確認無礙的,才賜給丫頭和婆子們。

    邱老太君原本就不吝嗇,顧卿更是大方,現在凡是被分到北園去的下人,沒有一個不是歡天喜地,喜笑顏開的。

    顧卿到了古代很少出門,在室內還好,地下有燒熱了的地龍,屋子裡擺著炭盆,倒不冷。但是李銳每天卻還要勤習弓馬,穿不得厚棉襖或大裘,只能穿著厚裌衣,今年冬天大寒,她看著李銳在寒風中一次次的拉著弓,有些心疼。所以她就想嘗試看看,能不能織出羊絨衫來。

    在去年春天的時候,她就想過此事,還吩咐了方氏去給她找些羊絨、兔絨等物,想辦法紡成細線。

    她以前看過動物世界,知道羊、兔子等動物,每到春夏之交都會脫毛,動物們需要脫去細密的絨毛過夏;到秋天,又重新長出過冬。她想讓方氏在莊子上找一些人,專門幫她紡織這種絨線,然後送到府裡來。

    她想的簡單,結果到了夏天,莊子上的人來報,說是羊絨太短,紡不成線。這時顧卿才想起來,中國好像是不產綿羊的,山羊的絨毛纖維太短,以這裡的生產技術,怕真的紡不成線。於是她便讓莊子上的人摻入其他東西試試,實在不行,只好作罷。

    也不知道莊子上的人是如何實驗的,總之,在秋天時,各種絨線就被送到了顧卿的院子裡來。除了羊絨摻羊毛、羊絨摻細紗的線,還有羊絨摻兔絨,摻狐絨的。甚至單獨的兔絨線、狐絨線都有,只是這兩種數量不多,織不成幾件衣服。

    顧卿見莊子上的人果然把線給鼓搗出來了,連忙派人去重重賞了。

    方氏雖然覺得老太太這是瞎折騰,可這是府裡的老太君,要做什麼都聽著做著,也不好多言,只是把那莊子上的人叫上來細細吩咐了,紡線可以,不可把過冬的羊身上的羊毛也剪了,若是冬日裡凍死了羊,他們就得自己賠。

    這些莊戶被顧卿重賞,原本都已經準備回去再剪羊毛紡了,再來討賞了,被方氏這麼一敲打,連忙都清醒了過來。若是冬天不冷還好,慢慢伺候著這群羊祖宗也能熬過冬,可要是天寒,真的會死許多羊,這才作罷。

    也虧他們收起了貪念,不然今年天氣大寒,他們一點賞錢還不夠賠羊錢的。到時候進府不是討賞,是討打了。

    不過,到了年底,莊子裡要向府裡進狐皮、兔皮和其他動物皮毛的時候,他們長了個心眼,留下了不少絨來,後來又統統混紡,製成一種花麻色的細絨線來,給送進了府裡。

    顧卿原本只是想嘗試嘗試,結果真的被人鼓搗了出來,心中自然是大受鼓舞,一天到晚琢磨著她在現代的東西有多少能複製過來用,又不驚世駭俗的。

    歸田園居裡鴨子多,顧卿有一日看到鴨子,突然想起了鴨絨被和羽絨服,就打起了鴨絨和鵝絨的主意。

    鴨子身上味道重,古人是不用鴨子身上的毛羽的,像是紅樓們裡那樣用孔雀羽毛摻金線紡成進線做衣服的倒是有不少。顧卿來自現代,知道鴨絨和鵝絨也是好物,便吩咐去下人們去弄些拔下來的鴨毛,將絨取下後洗乾淨曬乾,留做備用。

    話說顧卿得到了莊子上送來的各色絨線後,便叫府裡工坊裡的人做了一些粗細不等的竹針來。她要求這種針光滑耐用,兩頭不會刺傷人,那些府裡的匠人自然就選些上好的竹子,細細打磨,做的光滑無比,這才送進持雲院裡。

    顧卿織毛衣的技術是在大學時跟著同寢室的室友學的,那姑娘立志要成為一個賢妻良母,舉凡編織、烹飪、做布娃娃,什麼都會,簡直讓顧卿恨不得把她給娶回家去。

    大學時空餘時間多,顧卿和其他幾個室友便跟了這個室友學習編織,先學的是織圍巾,顧卿給全家所有人都織了圍巾以後還不過癮,又沒有人送了,便開始學織帽子織手套。

    再後來,就學織毛衣。

    毛衣遠沒有織圍巾那麼容易,她學了很久才學會怎麼拼袖子接領子,後來織了幾件後累的手指抽筋,還是覺得買的毛衣好看又方便,於是就漸漸荒廢了這門手藝。

    此時再拿起竹針和絨線,顧卿頓時覺得十分親切,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四個女孩子住同一間臥室嘻嘻哈哈,戳著竹針,織著毛衣的時候。

    如今不知那位「賢妻良母」可有得償所願。反正她是賢妻也當了良母也當了,現在連便宜孫子都有兩個了,還有好幾個堂孫。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

    邱老太君要了許多絨線,大夥兒都在想著她是要紡成什麼布。但是邱老太君要的都是細絨線,絨線易斷,這麼細,織機一拉扯肯定斷裂,不可能成布。若是粗絨線,那做出來就是厚布,難不成是要做地毯?

    等邱老太君拿起兩根竹針,帶著線團不停的交錯編織以後,一條長長的絨布就被她織了出來。一干丫頭婆子看的眼睛都瞪圓了,直呼神奇。

    顧卿一開始拿的是圍巾練手,她織毛衣只會上下針和平針,圍巾卻會很多花樣,什麼「單元寶雙元寶」、「情人節魚骨針」等針法都爛熟於心。

    只是羊絨圍巾畢竟沒有毛皮暖和避風,她本意也不是來做圍巾的,所以當她漸漸熟悉了針法以後,馬上就開始把李銘的身高和尺寸要來,就開始先拿他的衣服練手,織起貼身的套頭衫來。

    至於選李銘,當然是因為他個子最小,打起來最不費功夫啦!

    顧卿現在附身的這位邱老太君,已經有一些老花了,時不時頭暈目眩的毛病手抖也讓她打一會兒就要歇歇,原本是想給李銘打長袖套頭貿易的,到最後,只做成了一件馬甲背心就沒下文了。

    她手底下這麼多丫頭婆子,還有針線房的那麼多下人,幹什麼要自己織啊?教會別人怎麼織就行了啊!

    針線房的下人年底事多,顧卿也不好意思讓她們再多做活,眼睛會受不了。所以她先教了手下「四雲」和幾個二等丫鬟怎麼織針,怎麼成衣。

    古時候的技法和手藝有許多都是不傳的,閨閣之中有些小姐想要學會繡娘的獨門技法,也都還要正式拜師才能習得。府裡太夫人在教的明明就是什麼獨傳的本事,卻沒有藏私,幾個丫頭都非常感恩,自然學的加倍努力。

    她們都是很聰明的姑娘,在拆拆織織,拆拆織織裡,很快就學會了毛衣的織法。她們一學會,顧卿就輕鬆多了。除了李銳那件顧卿是在自己織的,李銘已經成了的那件背心,府裡其他主子的毛衣都是她們在織。

    於是就有了顧卿歪在房裡的羅漢床上織毛衣,身邊幾個大丫頭小丫頭也低著頭在織的情形。針線房裡各個主子的尺寸都有,倒不用再量,容易略有彈性,做的貼身一點就好。

    細羊絨線織的羊絨衣可以穿在中衣之外,棉襖之內,既輕薄又保暖。顧卿身上已經穿了一件狐絨的,香雲正在給她織羊絨褲。

    府裡其他主子的也都織好了,只是顧卿沒讓下人把羊絨線染色,基本都是本白的,做出來式樣有些單調,幾個丫頭便在羊絨衣上想些花樣,用些漂亮的扣子,又用粗一點的絲線繡了一些花樣。

    顧卿看著榻上已經制好的幾件衣服,不由得心中大為得意。

    啊哈哈哈,勞動人民的想像力是無窮的!勞動人民最光榮哇!

    至於那些鴨絨,收集的並不多。顧卿讓人做了兩件棉襖,裡面沒有填棉花,而是填了那些鴨絨。這裡又沒有防水布,所以這「羽絨服」外面的布料選的是細密粗厚的呢料,裡襯則是用輕薄的羽線縐,防止漏絨。

    李銳那件是黑地灑金的,李銘那件是大紅的,顧卿讓下人拍打後發現沒有鑽出白絨來,拎著也不厚重,信心大滿,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極其了不起的事情。

    其實無論是蠶絲,還是好的皮子,信國公府都不缺。他們的莊子上甚至養著許多狐狸和?子等動物,就是為了給公府裡用的。顧卿這麼折騰,實在也是在國公府裡呆的太無聊的緣故。

    身為信國公府最高級別的女主人,她並不缺吃穿,可她就是想弄出點自己熟悉的東西來,證明自己真的有用,真的存在過。

    現如今她身上穿著狐絨的絨線衣,褲子裡貼身套著溫暖細軟的羊絨褲,手中端著棒針,再看著一屋子丫頭都低著頭織毛衣的情景,不知道怎麼的鼻子一酸,眼睛也熱了起來。

    顧卿正感春悲秋著,李茂帶著三個孩子進了屋。

    「咦,你們怎麼一起來了。」顧卿收起心中的傷感,放下了衣服。

    丫頭們看見李茂和幾個孫少爺進來了,連忙放下手中的毛衣,退到老夫人身後去。

    李鈞、李銳和李銘都給顧卿行了禮,顧卿笑嘻嘻地受了。她聽說李茂一大早被宣召進宮,還以為今天又回不來了呢。

    「娘,我明日要去汾州辦差,怕是年節都趕不回來了。」李茂自中秋燈節的事情以後,也開始慢慢和顧卿聊一些朝中的事情。「汾州受了雪災,陛下怕那邊馬場有失,派我出去巡查。」

    哦,懂的懂的,要去出差。就是年都不讓人過就出差,怕是這雪下的真的很大。

    「我不在府裡,府中只有媳婦一人管家,怕是有不周全的地方。我走後,家中還是盡量不要張揚,除了一些家中的親戚舊交,其他人的拜訪最好是回了。年底家廟需要人主祭,還有其他的交際往來,我準備讓銳兒來做主。娘也多看顧提點著。」

    「咦?哥哥?」

    「我?」李銳來之前並不知道叔叔的打算。他是和李銘在來持雲院的路上碰到了李茂,才三人一起進的園子。

    李茂這麼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也是進入朝堂之後,才知道人丁單薄的壞處。

    他突然乍得國公之位時也不過是二十多歲,他不比兄長,一直就被視為繼承人悉心教導,也不沒有兄長聰明。那時他身上沒有官職,父親去了,家中重孝,他一天到晚都閒在家裡,除了養兒子和侄子,一點旁的事情都沒有。

    哥哥剛去的那段時日裡,他是真的把李銳當做自己的兒子在養的,他夜裡做噩夢,他每夜都起身去看個幾次,唯恐他被魘著。他是男人,陽火旺盛,每次他一走到床邊,李銳就會安睡。

    可一閒下來就容易胡思亂想,患得患失。再加上妻子時不時在耳邊吹枕頭風,漸漸地,他看這侄兒,就真的哪裡都不對勁起來。

    大哥身死,他必須要開始頂門立戶,要開始走上仕途,承受各種複雜的局勢和凶險。他要拼盡全力去為全府上下拚個前程。可若辛苦勞累的是他,承受風險的是他,憑什麼最後要給他人做嫁衣?

    他也是他爹的兒子!

    所以,他默認了方氏「捧殺」的舉動。

    後來,他進入朝廷,眼界漸漸開闊,身邊儘是家國大事,這些後院裡的勾心鬥角,竟也漸漸看不進眼裡了。他並沒有大哥過目不忘的本事,也不像父親那樣心中有大智慧,能夠立足在朝堂之上,無非就是多學,多聽,多努力而已。

    最開始時,他每天忙得連睡覺都睡不到兩個時辰,身邊又毫無幫手,明明應該是最親近的兩個親戚,也都指望不上。

    妻子的娘家也是功勳出身,岳父身為大理寺卿,自然是要避嫌,不能在朝堂上對他偏頗;銳兒的舅家,這算是府裡最正經的姻親了,卻大約知道了他的「捧殺」之事,而在朝廷上對他袖手旁觀,隱隱還有排擠方氏弟弟的動作。

    他和方氏自以為聰明的手段,在那些真正的「聰明人」眼裡,都是笑話。怕是他娘都早已知曉,所以才不動聲色的把銳兒移進持雲院,然後又操持先生和新進下人的事情。

    他娘以前是最不耐煩管家的。

    老太太現在一反常態,開始高調,不但默出「三國演義」,做出「射玦」、「三國殺」等物,恐怕都是憂心他會暗害這個侄兒,才開始慢慢為信國府造勢,即想讓他和李銳立起來,也是想讓更多的人注意到他大哥的這個遺子吧。

    他在不知不覺間,似乎改變了許多東西,也錯過了許多東西,更是丟失了許多東西。

    如今他已經知道自己走進了一個怎麼樣的誤區,自然是不準備再一錯到底了。

    這次讓李銳主祭,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但凡家中能做主祭的,不是家主,就是嫡長子或有德的長輩,他這般做,就是要重振李銳的身份和地位。

    外界既然傳他要謀劃侄子,他就不妨打打這些人的臉。

    他這信國公如今做的有滋有味,可真正讓他有得意的,並不是他如今位高權重,而是他已經漸漸有了底氣。人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如今他已經漸漸找到了自己的價值,也明白自己究竟能做到何種地步。

    就算他不再是信國公,他覺得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皇帝需要他,勳貴需要他。若他不是信國公了,第一個不甘的反倒是他們。若他漸漸沒用,那也是他不爭氣,怪不得別人。

    他會好好培養兒子,也會好好培養侄子。

    人說三十而立,他剛剛三十有一,現在重新再來,也不算晚。

    「娘,今後我的差事只怕是越來越多。欽天監預測來年關外可能會有饑荒,怕是要再興刀兵。我身為兵部主官,肯定不能常常在府裡了。以後我不在府裡,還望娘多多照顧兩個孩子。尤其是銳兒,他今年十四了,馬上就要入宮伴讀,宮廷複雜,花嬤嬤在宮內呆了十幾年,銳兒多多聆聽她的教誨,對他大有好處。」

    李茂又看向李鈞。「我這堂侄,為人勤奮,又心地仁善,只是有些口拙,怕是會得罪人。方氏是內眷,只能請娘多多提點……」

    「等等等等!」顧卿越聽越不對勁,直接打斷了李茂的話。「我聽你這個語氣,怎麼和托孤一樣?你不是去汾州辦差嗎?巡查災情而已,難不成還要打仗?」

    李茂見老太太表情緊張,連忙搖頭,「不不不,只是這是兒子第一次離京辦差,又不知何時能歸,所以一時絮叨……」

    顧卿鬆了一口氣。

    李茂再怎麼不好,也是信國公府裡唯一一個男丁,他要再出什麼事,這一家子老的老小的小,捏也給人捏死了。

    她笑著說道:「你放心,你兒子媳婦我都給你看顧著。如果我看顧不到,還有銳兒的舅舅家和銘兒的外祖父家可以照拂。你就只管照顧好自己,好好出去好好回來就行。」

    顧卿想了想,覺得自己說的沒有什麼不對的地方。雖然她這是第一次同時上任「婆婆」、「媽媽」和「奶奶」三重職務,但以前她還小的時候,他爸爸出差,她奶奶也是這麼說的。

    說到李茂要去汾州,顧卿突然想起自己織的毛衣來,她讓下人把織好的那幾件狐絨混紡的套頭上衣和一條羊絨的褲子拿給了李茂。

    「你要去汾州,那裡天冷,你除了穿上裘衣,裡面也得穿的厚實點。這是娘讓人用羊絨和狐絨紡的線製成的衣服,最是輕便暖和不過,你貼身穿在裡面,可以防寒。」顧卿指著衣裳上頭的分指羽絨手套,「你和李銳都要騎馬,手在外面怕是冷的很,這幾雙麂皮的絨手套你也帶著在路上用。」

    顧卿歎了口氣,「你是國公,怎麼也不會凍到你的。只是希望兩州的百姓都有衣服可穿。要不然,你把我這些舊衣服都帶走分掉算了?」顧卿用期冀的眼神看著李茂。

    「娘,我此次去的是汾州巡查馬務,不管賑災。若您真想要行善,回頭路通了,自然有災民來京城避難,到那時,你叫家人多開設些粥廠,多贈些冬衣就是了。娘做的絨衣,兒子一定貼身穿著……」李茂捧著老太太給的冬衣,胸中一陣熱意湧動,竟然無法再言。他走到顧卿身前跪下,磕頭謝過母親。「娘多保重。孩兒明日便去了。」

    顧卿被李茂這麼一跪,倒嚇得倒退了三步。

    我的娘啊!

    啊,不對!我不是你娘啊!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3:4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1 02:20 PM 編輯

第52章 一朵爛桃花

    臘月二十四那天,李茂一早就帶著幾十個人馬出京的消息傳遍了京城。有說是出去督辦賑災不力的官員的,有說是去監察驛道的,還有些人根據他的官職,想著是不是汾州戰馬凍死太多,他去巡查的。

    總之,李茂走後,許多官員的女眷都遞了帖子進府,說是年節前過禮,走動走動。

    李茂走之前曾對著顧卿反覆叮囑,對方氏也是說了無數回,兩人自然什麼人的帖子都不敢應。更何況,她們也不知道李茂出去做什麼了,若是人來了,真這麼解釋了,說了她們也不信,反倒會認為她們敷衍,所以索性除了家中親戚,誰來都一律推了。

    因朝廷派人專門清掃、整修冰封的道路,通往通州和汾州的路徑也就很快打開。

    臘月二十六那天,李鈞家裡那些裝著禮物的車隊到了,車子浩浩蕩蕩來了二十多輛,倒讓清靜許久的清水坊熱鬧了一番。

    車子裡裝的大多是荊南地方的一些特產,還有些稀罕野物。只可惜顧卿不是原主,喜歡這些的李碩和李蒙已死,李茂也不是生在荊南的,方氏更別說了。

    所以公府裡兩個主子看了禮物單子,倒沒有像李家僕人預料中那樣露出欣喜的樣子來。

    「這風羊風鹿我還能明白,這湯羊是什麼?」顧卿指指禮物單子,她現在可以看得懂絕大數繁體字了,自她認字開始,各種單子和帖子她就開始自己看,有時候看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聽完別人解釋,也覺得挺有趣。

    「湯羊就是把宰殺清理過的羊放在戶外凍住,然後整只放起來。要吃的時候開水褪毛,並不扒皮,皮肉一起燉,味道更加鮮美。」煙雲的娘在廚房裡當差,對這些比較瞭解。「要不然,老太太晚上嘗嘗這湯羊?」

    「呃,還是不要了。」顧卿聽到不扒皮就覺得沒有胃口了。

    一直翹首盼望家中車隊到京的李鈞,見禮物順利進了府,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他雖然是家中的庶子,但他家並不是毫無規矩,真的把子嗣丟出去自生自滅的人家。他的嫡母聽說他要上京,除了熱嘲冷諷了好幾天外,並沒有阻攔;他爹在今年的節禮之外還另外加了一份厚厚的禮單,他的嫡母也沒有說什麼。恐怕真的是一聽說他要走,恨不得趕緊送錢送人讓他滾吧。

    李鈞家的老僕李老五覺得自己這一趟走的也實在太不容易了,他壓著一車子吃穿用度上京,沿路卻看著許多挨餓受凍的人,卻不能把車子上的東西拿下來救濟,心裡實在是難受的緊。若這些都是他家的出產還好,偏又是送到京中國公府裡的,一點差錯都不能出。

    李老五事無鉅細地說了自己和李鈞分開後一路上的情況。他幾乎是看著李鈞長大的,待李鈞也和旁人不同,絮絮叨叨說了許久,才跟著門口的少爺一起去給老太太磕頭,又在東園外遙遙地給國公夫人磕了幾個頭。

    他送完年貨和禮物,原本是應該回鄉覆命的。只是這一趟遭遇大雪,來的路程極長,現在再趕回去,怕是年都要在路上過了,只好留在信國公府裡過完年,才能折返。

    因為李老五是管事,又是堂伯家的老人,方氏便沒有把他和其他壓車的下人一樣安排在邊院的僕房裡,而是讓他去西園李鈞住的小院,整了一間小屋出來。

    李老五跟著大少爺一路走來,看見這國公府的亭台樓閣,驚訝的嘴都合不攏。

    「大少爺,這京裡人的大人家,都是這麼住的嗎?幾個人住幾百間屋子?」李家在荊南也算是富紳,家中良田無數,佃戶幾百戶,可是住的屋子也就這西園的幾分之一大。

    「也不都是這樣,只有晉國公府和信國公府是這個規格。這座信國公府是皇帝御賜的,所以特別寬敞。」李鈞笑著說,「幾個人住上百間屋子?我反正是沒看見,堂祖母就住在你剛才磕頭的那個院子裡,也不過就十幾間。」

    「不過就十幾間?大少爺,我發現你上了京,連說話都不一樣了。」李老五嘖嘖地說,「有那些官老爺的架勢了。」

    「我?官老爺?我日後能混個功名,每月有些祿米,就很高興了。」李鈞搖頭自嘲,「所謂『居移氣,養移體』,你大概是看我在公府裡呆了幾天,就覺得我不一樣了吧。」

    「不管怎麼說,大少爺這次來京真是來對了。老太君人那麼慈善,現在看公府裡的幾位主子都對您很好。大少爺,你……你總算是熬出來了。」

    「是啊。」李鈞看著遠處的天空,雲層中黑中帶紅。「總算是熬出來了。」

    雲層黑中帶紅,欽天監又預測這個冬天可能會有雹災,且已經張榜公告,在貧戶區和攤販流動的區域也勒令屋頂一定要進行加固,所以家家戶戶都開始整修起房子來,木材和石材的價格也翻了一番。

    今年的京裡,各處倒不像是在過年,而像是舉城在建房子似的。

    信國公府的房子在去年出孝的時候已經全部修葺過一次,所以倒不用大動。只是一些亭台樓閣、還有歸田園居裡原本是為了風雅而建的廬舍,都需要加固。

    一時間,府裡的工匠們在管家娘子和管事們的帶領下,帶著工具和材料四處修整。

    北園裡住著女眷,東園裡現在國公老爺也不在,所以他們到了某處,某處的女眷和丫頭就要退避。今兒正要修到歸田園居,顧卿索性帶著大小丫頭和婆子們出了北園,到西園的操場去看李銳習武。

    嘿嘿,健壯的漢子和勇武的少年在一起搏擊什麼的,也是一道風景啊。

    李銳自從開始拔高個子,就迅速的消瘦了下來,原本癡肥的身材,也因為運動和節食漸漸變成了結實的肌肉。

    若說前幾個月時,他只能說是一個結實的胖子的話,入冬以後,任誰看了他,也只會覺得他是稍微有些胖的健壯少年。

    若這樣的身材配上像是李鈞那樣的臉,自然又會是一個典型的李家人,可是李銳卻完美的繼承了他父親的五官和他爺爺的劍眉,他的長相將清朗和剛毅兩種特質糅合在了一起。看起來說不出的舒服。

    只是因為他的臉上還有些胖肉,長相還看不明顯,等他身量完全展開,臉上的「嬰兒肥」也全部減去以後,怕是會成為那種可以讓顧卿拉出去遊街的帥哥。

    此時李銳正穿著一件單薄的裌衣和蔣師傅在比拳,兩人你來我往,拳風陣陣,李銳雖然遠沒有蔣師傅經驗老道,但他力氣大,和蔣師傅對陣也絲毫不怯。

    顧卿是外行,看不出他們打的拳有什麼好壞,可也覺得這拳招十分乾脆利落,而且招招都對著要害,絕不是什麼花架子的套路。

    李銳被蔣師傅掃到在地,正準備一個「鯉魚打挺」,卻發現顧卿帶著一群丫頭婆子笑嘻嘻地站在院子口,連忙從地上爬了起來,笑著喊了聲「奶奶」。

    教李銳拳法的蔣先生年已三十,卻還是個老光棍,平日裡和老家將們住在一起,並不亂走動,授課時才來西園。他以前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美貌的姑娘,再看著顧卿帶了這麼多丫頭婆子過來,連忙回想剛才自己出的拳威不威風,眼神夠不夠犀利。

    哎,今天太冷,所以還穿了一件單衣。早知道有這麼多小娘子要過來,他就不穿了。若是他露出自己健壯的胸肌和雄渾的體魄,說不得勾的幾個小娘子春心大動,然後……嘿嘿,嘿嘿嘿嘿。

    說不得自己這「老光棍」的帽子就可以摘掉了。

    顧卿見著這位教拳的武師父對著自己露出了「Y蕩」的笑容,頓時寒毛直立,雞皮疙瘩亂跑,摸著自己的臉半天說不出話來。就她這個蠟黃的皮膚,滿是皺紋的臉,也能惹得這個漢子露出這種表情?究竟是他一天到晚呆在府裡被關的太「飢渴」,還是她實在魅力驚人,讓人都能無視年紀的溝渠?難怪雖然只見過他兩三次,可他見她都是一副喜笑顏開,一臉討好的樣子。不成不成,戀上她可是條不歸路,她不能坑這位大叔。

    「奶奶,你怎麼了?」李銳奇怪地看著突然出神的奶奶。

    「嗯?」什麼?顧卿一抬眼,看見李銳的頭頂上白氣蒸騰,那都是因為出汗太多而形成的霧氣。她眼見李銳一身大汗,卻一點要擦乾的意思都沒有,連忙不高興地道:「這個大冷天,你怎麼能一身汗站在風頭上?趕緊擦乾!擎雷,趕緊把你手上的裘衣給你主子拿過來!」

    顧卿一邊指揮著身後的丫頭給李銳遞帕子擦汗,一邊讓李銳新來的伴當把手中捧著的裘衣和棉襖送過來。

    大丫頭香雲和煙雲聽見老太太的吩咐,連忙抽出懷裡的帕子,去給李銳擦頭臉和脖子。磬雲和嘉雲從擎雷和擎霜手裡拿過棉襖和裘衣,開始給李銳穿了起來。

    老太太身邊的丫頭一直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姑娘,無論是相貌、身材還是性格都是一等一的。再加上顧卿性格大方,又喜歡看漂亮小姑娘圍著她轉,經常賜衣服賜首飾下去,她身邊的四個一等的丫頭,穿著打扮,姿態做派,倒和許多大家閨秀一般。

    事實上,四個大丫頭和小家的閨秀也差不了什麼,她們除了做些老太太身邊的事情,其他粗活是從來不做的,四個大丫頭也都有粗使丫頭伺候。能成為一等丫頭,原本就是公府裡人人羨慕的事情,更何況是分到了邱老太君身邊!

    蔣師傅看著一群漂亮丫頭圍著這個才剛剛開始長毛的小屁孩忙活,面無表情地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他生在北方,並不怕寒,雖然天冷,習武時也只穿一身單衣。此時單衣已經被汗浸濕,貼在了胸前皮膚上。

    別說,這北方一吹,還真有點冷。

    他羨慕地看了李銳一眼李銳,又看了一眼邱老太君。

    哎,別說身邊無紅袖添香,就連慈祥的祖母都沒有啊。

    老太君,他身上也有汗,他也冷,能不能讓後面幾個小丫頭也給他擦擦啊!

    顧卿原本就注意著這個健碩的漢子,見他看了一眼李銳,又用「幽怨」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差點沒被驚得退個幾步。

    不,不不不會吧?他難道想要她這個糟老太婆給他擦汗?

    太重口了,她接受不了啊!

    顧卿鼓足勇氣,用苦口婆心的語氣勸道:「蔣師傅,你雖然現在年輕,身體也好,可是還是要注意保暖。頭上和身上的汗都不擦,萬一吹出個頭風來就不好了。」

    說不定李小胖就是跟他這個師傅學的,所以也沒有打完拳後就擦汗的習慣。這可不好,水蒸發會帶走熱量,真的容易感冒啊。

    「袁婆,拿條帕子給蔣師傅擦一擦。」

    嗚嗚嗚嗚,蔣師傅,不要說老身不仗義。這袁婆子今年才四十,寡居了二十年,也沒有孩子,你要是喜歡老的,她可比我美貌年輕多了……

    蔣經義一臉呆滯地看著那個半老徐娘的婆子扭著身子湊過來,拿著一條帕子往他身上貼,嚇得一個激靈,趕忙退後幾步。他用袖子胡亂擦了頭臉,又拿過一旁長凳上的厚外衣套上,慌得左右衽都弄反了。

    「不敢勞煩嬤嬤,我一個人慣了,自己來,啊,別過來!我自己來!」他發誓那婆子的帕子是朝著他胸上來的!他是想被小娘子摸,可不是老婆子!……就算不是年輕貌美的小丫頭,也不能給他一個婆子啊!

    蔣經義悲憤欲絕地看了顧卿一眼。

    !!!

    他他他他他,他表情更幽怨了!

    看樣子他看不上袁婆子!

    怎麼辦?

    「蔣師傅今年也有三十了吧?」顧卿擺出最最最像老太太的慈愛表情。

    「稟太夫人,晚輩三十有二。」蔣經義雙手一抱拳,兩眼亮晶晶。咦?是要給他做媒嗎?聽說這些後院的老太太最喜歡做媒了!

    「三十二,那只比老身的兒子大一歲。」蔣師傅你看,你和我『兒子』一樣大誒!趕快醒醒吧!夕陽紅是要沉塘的!

    「我那小孫子都八歲了,蔣師傅為何還沒有成家啊?」心理有問題趕緊要解決啊漢子!

    『果然有戲!問到成家,肯定是要做媒!』

    蔣經義恨不得嗷嗷嗷對天狂吼三聲。他得好好想想,究竟該怎麼回答,一不小心答錯了,說不定娘子就沒了!「晚輩自幼家貧,家中兒子又多,養不活我,便把晚輩過繼給了一個不能生孩子的老兵做嗣子。家父走後,晚輩頂了家父的職進了軍營,又被調到邊關苦寒之地戍邊。邊關女子少,且都是膀大腰圓的健婦,晚輩又比較挑剔,那個……」蔣經義不好意思地笑笑,「加之家中又無長輩操持,幾年下來,倒把婚事蹉跎了。」

    老夫人,我不要膀大腰圓的!我很挑的!

    求「長輩」做主操持啊!

    顧卿一聽,得,還是個「挑剔」的,寧缺毋濫。

    這是個人嗜好問題,若為人固執,就很難扭過來了。又不是什麼重要之人,既然這麼麻煩,她下次還是少來幾次小操場吧。

    哎,三十二歲的光棍,可別在府裡憋出問題來。

    「難怪三位先生都放假回家了,蔣師傅還留在府裡教著老身的孫子,蔣師傅真是太辛苦了。」大過年沒家可回,留下來日日督促她的孫子練武強身,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敬業精神啊!「你一把年紀,沒有個女人在家裡操持,確實也……」顧卿開始思考。

    蔣經義心中大喜!

    啊啊啊啊!終於要賜小丫頭了嗎?聽說這些大戶人家一高興就會把身邊的丫頭配給好人家!他身家殷實,嫁過來又不用服侍公婆,在老家有田又有房,選他準沒錯!他就是看著京城裡姑娘多,說不定能討上媳婦,才跟著張大人進京的!幸福來得太快,他有點措手不及啊。

    「這樣吧,京裡官媒和私媒都不少。等開過年,老身給主,給蔣師傅你放個長假。你在各方媒婆裡打聽打聽,再在京中相看相看,可有什麼合適的人家要嫁女兒的。若是相上的,咱們府裡給你做個大媒,媒婆和成親的花費,咱們府上就替你出了。」

    「蔣師傅,你看這樣可好?」

    要老的、還是要纖細的,他自己選,她給他出錢,這樣已經夠意思了吧?

    蔣經義一呆。咦?不是要賜丫頭?說好的丫頭呢?

    「蔣師傅,你還不謝謝奶奶。」李銳推了推已經受寵若驚到呆住的師傅,「來年快給徒兒找個師娘!春天一過天就又要熱了,徒兒可不想老聞您身上的酸味!」

    夏天的時候他都快要暈過去了好嗎?他自己幾天不洗衣服就算了,明明給他配了婆子,他還不樂意別人幫他洗,也不知道是哪裡傳來的酸臭味!

    王師傅和兩位先生就沒有!

    蔣經義被弟子一推,才從巨大的失落中回過了神。

    雖然娶不到府裡漂亮懂事又能幹的小丫頭,能得了府裡的媒,再去找媳婦,想來也容易的多。有信國公府這面招牌,那些京娘子應該不會看不起他了。

    只是他怕是要在府裡當好多年的教頭,若娶的是府中的家生子,他就可以和新娶的媳婦朝夕相處,若是在外面娶的人,外人不得輕易進府,他還得在外面買個宅子,只能晚上回去相聚。

    罷了,媳婦總算是有了著落,還想什麼其他的!

    想到這,蔣師傅恭恭敬敬地給顧卿行禮,謝過邱老太君的大恩。只是心中難免有些惆悵,神色中還是帶了出來。

    顧卿看見他的惆悵,有些呆不住了,覺得自己拒絕了一朵「爛桃花」,有些過意不去,便借口說已經看過孫子了,不打擾他授藝,要去其他地方逛逛。

    蔣經義是粗人,又面淺,實在是不好意思說出「太夫人你有沒有適齡又嫁不掉的丫頭趕緊給我來一個」這樣的話。所以他只能黯然神傷的看著顧卿帶著大小丫頭們前擁後簇的走了。

    待邱老太君走的沒影……

    「你剛才說什麼?師傅夏天身上有酸味?嗯?」蔣經義一聲獰笑,「來來來,剛才給小丫頭們擦的舒服吧?衣服脫下來,今天再加練一個時辰。師傅我親自給你擦汗,保準你不會凍著!」

    「師傅,那個師傅……徒兒就是隨口一說,隨口……您那是英雄氣概,不是酸臭!」李銳見著蔣師傅已經拉開了衣服,連忙拔腿就跑。「師傅,徒兒今天還有功課,徒兒先走一步!」

    「你給我哪裡跑!」蔣師傅對著李銳一個摔抱。

    「兩位先生都回家過年了,你有個蛋的功課!脫!」

    「奶奶救命!奶奶救命啊!」

    「就你那公鴨的嗓子,還是別叫了!」

    顧卿出了西園,又不想老是呆在屋子裡憋悶,便帶著一堆小丫頭們在北園的雕弓樓歇息,順便看看老國公留下的書。

    老國公的註解一向很逗,而且還有在書上塗鴉的愛好。大概是因為妻子不識字,他也就放心的吐槽,所以顧卿一向都是把這些書當笑話看的。

    顧卿在書櫃裡拿了一本《漢書》,隨手一翻,正好翻到了「司馬相如列傳」這篇。她文言文知識不是很深厚,只能看出個大概,但是司馬相如是何人,她還是知道的。他與卓文君「當壚賣酒」的故事,成了幾千年來的愛情佳話。只可惜司馬相如發達後還是起了納妾的心思,好好一段佳話倒變了味道。

    顧卿直接翻到最後,想看看李老國公到底是怎麼評價這個人的。結果老國公只寫了一段話,倒把顧卿逗笑了。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吾妻之言,甚有道理,引以為鑒,切記切記。」

    噗!原來老太太和老國公也討論過這個人。李老國公還把妻子的評價用古文給修飾了一遍。

    真看不出,李老國公還是個忠犬男!

    花嬤嬤見顧卿一個人捧著書笑的甚是開懷,心中倒是各種感慨。

    老太太一輩子不讀書,也不願識字,到老了,卻反而勤學苦讀起來。雕弓樓裡的書卷都是當年老國公所留,老太太怕是想到了當年的什麼甜情蜜意,才會如此開心。

    只是,若當年老太太就曾讀書習字,和老國公一起看書作畫,豈不是更美?如今老國公已去,獨留老太太一人,就算有偌大家業,兒孫繞膝,怕心中還是遺憾吧。

    花嬤嬤看著邱老太君又拿起一書,邊笑邊擦眼淚,忍不住一聲歎息。

    老太太好歹還曾和老國公琴瑟和鳴,夫妻恩愛過一場。她這一輩子,卻連個知冷知暖的人都沒有,留下遺憾的該是她才對。她又有什麼立場去替太夫人惋惜呢?

    「花嬤嬤!」

    「在。」感春悲秋的花嬤嬤趕緊回神。

    顧卿擦掉笑出來的眼淚,紅著臉說:「替我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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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李銳:明明給他配了婆子,他還不樂意別人幫他洗,也不知道是哪裡傳來的酸臭味!王師傅和兩位先生就沒有!

    王師傅:我有家眷,不住在府裡。

    杜先生:(撫鬚微笑)我有紅袖。

    齊先生:我有書僮。

    眾人:……咦?

    齊先生:(頓悟)別想歪!我家夫人是醋缸!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4:09 PM


第53章 請君入棋

    李茂走時,說是年節的家祭讓李銳主祭,並不是虛言。

    除夕前一天,又是一年一度的祭祖。

    李銳穿著黑色的祭袍,帶著弟弟進了家廟。他在主堂中祭拜祖宗,焚燒祝詞,負責祝禱,一樁一件,絲毫不錯。

    他這麼多年來,年年跟著叔父家祭,看也看會了。只不過今年的祝詞是他寫的,念祝詞也變成了他而已。

    李銳身材頎長,雖然年僅十四歲,可在背面看起來,已經恍若成人。尤其他年紀太輕,為了怕別人覺得他不夠莊重,顧卿特意將他穿的祭服選了黑色,黑衣金紋,寬袍大袖,小小的男孩,倒真有了點家主的威嚴。

    只是一到宣讀祭辭時,那變聲期的嘶啞嗓音還是出賣了他的年齡。

    饒是如此,跟在一旁的李銘仰著頭,看著不停祝、祭、斟酒、敬拜,神情異常肅穆的哥哥,心中還是非常羨慕。

    有時候差上四歲,真的大為不同。若是他,就算讓他套上祭服,親自主祭,旁人也只會覺得好笑吧?

    同樣羨慕的,還有在家廟外,站在一群女眷家人前面的李鈞。

    嫡子乃是宗子,可以祭祀家廟,也可以摔盆守靈。而沒有爵位的庶子,只能祭墓,不能祭廟,平日裡這些場合,他連捧祭品的資格都沒有。

    更別說換上祭服,親自主祭了。

    顧卿帶著「吾家有子初長成」的心態,看著李銳誦讀著駢四儷六的祭文,領著弟弟在家廟之中祭拜先人。

    李銳和李銘祭完宗祖和五代先人之後出了廟堂,李鈞捧起供品,一個個遞給顧卿、方氏和兩位宗子,然後信國公府眾位主子一起將供品擺上了月台。

    顧卿焚香三炷,然後叩拜。

    家丁下人都跟在府裡主子的後面三跪九叩,這些人都是家生子。李鈞站在家生子之前,女眷之後,他的曾祖父和李銳的曾祖父是兄弟,也有同一個先祖,所以得以在家廟外祭祀。但他畢竟一不是宗主直系,二不是嫡子身份,所站的位置,難免尷尬。

    李銳主祭,奠定了他在信國公府中主子裡的地位。

    李茂之下,就是李銳,然後才是李銘。方氏是後院女眷,管不到前頭。李茂要傳達的,也正是這個信息。

    此時方氏正在向家廟裡的祖宗影像叩拜,李銳在她前方捧鼎,遠遠看去,倒像是她在叩拜她這侄兒一般。

    一想到正是丈夫的決定讓她如此難堪,方氏恨地腸子都要斷了。

    如今老爺漸漸和她離心,倒把這個侄子當成兒子一般在養。這李銳既占嫡又佔長,若連丈夫都依著他,那爵位還能不能襲給銘兒還是個問題。

    以後兒子就只能依靠她了。若李銳真要搶奪他兒子的爵位……

    她,她……

    她頹然地以頭叩地。

    丈夫如果不和她同心,除非她和他同歸於盡,順便再帶累自己的嫡子,不然她一後院婦人,真不能拿前院的男丁怎麼辦。

    她連他的婚事都做不了主!

    她是嬸母,又不是嫡母。理論上,李銳成年後,她的媳婦甚至都不用向她行規矩。她在道義上必須將李銳培養成人,可是在禮法上,李銳一旦成家立業,如果不和她親近,或者不孝順與她,只用一句「內外有別」就能解釋。

    他是外男,她是內眷,兩人又無任何血緣關係,就算是姨娘也還要避嫌,更何況只是嬸母!

    方氏突然感受到了整個世界對她的惡意。

    自家祭過後,李銳明顯感到了下人對他態度的不同。

    進出都有人迎奉不說,就連外院的管事,也都托了人送了年禮到他院子裡來。

    他以前覺得自己是信國公府的嫡少爺,下人們見到他請安問好就已經是做到了本分,裡裡外外吩咐下去,馬上就有人辦事,那就是威風。

    可是現在他連話都不用說,下人們就把他要辦的事給辦好了,走在路上也有下人特地繞過來給他請安。他前後一比,才知道原來那些就真的只是「規矩」,和真正的「尊敬」還差的很遠。

    只可惜這「尊敬」是叔叔給的,並不他自己掙來的,正如鏡花水月,轉眼就有可能成為泡影。

    連家人尚且如此捧高踩低,更何況外面?

    如今只有他自己先強起來,才能真正的安身立命。

    祭祀祖廟後的第二天,正是除夕。男人們要入宮朝拜皇帝,有誥命的夫人都要進宮朝賀皇后。太后身體不好,已經多年沒有參加內命婦的朝會。

    李茂不在京中,信國公內外以顧卿為首,她一大清早就換好了朝服,登上了自己的那輛朱漆馬車,帶著方氏一起進了宮。

    因為顧卿去年已經參加過一次,今年又特地為朝會準備了許久,倒是一步差錯都沒有出。

    只是方氏的名聲在誥命、官眷的圈子裡已經壞了,也就沒有去年那樣許多命婦特意過來打招呼,只是面子上過得去而已。

    等進了內苑,她們倒是對著傳說中一力庇護著遺孫,又弄出「射玦」的邱老太君十分熱情。這讓一直呆在持雲院裡,什麼都不知道的顧卿莫名其妙。

    被李銳暗地裡陰了一把的方氏,在眾人的冷遇中勉力讓自己不要失態。她畢竟是一品的國夫人,比她封位低的,心裡再怎麼鄙夷,見了她也要給她行禮。

    這種強裝的鎮定,到最後還是破碎了。因為皇后單獨留下了邱老太君商談,卻讓她先退下去。

    她明明才是信國公府內院主事之人!她那婆婆已經十幾年沒管過事了!現任信國公是她的丈夫,唯一的孩子也是她的兒子!可她內心再怎麼不甘,皇后不悅的眼神一掃過來,她也只能俯身遵旨。皇后的眼神像是一把利刃,直抵著她的要害,讓她乖乖的後退到門口,方敢轉身出門。

    大殿內,張搖光不屑地看了一眼方氏。

    在她心中,她所承認的信國公夫人只有兩位,一個是面前的邱老太君,另一個就是李蒙的夫人張靜。

    邱老太君不說,這麼多年和李老國公相濡以沫,李老國公對她不離不棄,處處敬重,就算是她,心中也羨艷不已。

    而張靜出身大家,容貌品性絲毫不遜色與她,且才華橫溢,精通雜學。當年軍中傳出那管著軍中文書的點校郎乃是女扮男裝的消息時,她真是瞠目結舌。

    一個女兒家竟有如此大膽,能做到這等地步,她真是羨慕不已。

    當時她已和聖上定親,倒是不方便去軍營見張靜。後來無意間見過一次,只覺得這張靜容貌清麗,身材纖長,顧盼間神采飛揚,絕非一般女子。

    李將軍班師回朝,替自己的大兒子去張庭燕的府上提親,此事才算平息。許多人還笑話李蒙,說他娶了一個膽大妄為,毫無三綱五常之念的女人。她卻覺得,若李蒙娶了任何女人,她心中都會難受,可娶了張靜,她是心服口服,一點悵然都沒有。

    像張靜那樣試圖用女子之身站立於朝堂之上這樣的事情,她是無論如何都不敢做出來的。

    後來李茂上奏,說是張靜在湖中落水,她是半點都不信。別說殉夫,若說她拿著刀去把那刺客千刀萬剮了,她才覺得那是張靜能幹出來的事。此事本應該徹查,可先皇和聖上的意思是公府已是多事之秋,不可再生漣漪,若牽連太廣,信國公府上要出大禍。

    所以此事只能等待李蒙的遺子長成後,再慢慢調查。好在當年口供與證人都在,此事若真要查起來,倒也不是無跡可尋。

    如今宮內宮外傳遍了李茂的夫人刻意「捧殺」親侄的傳聞,更是讓她覺得和這女人站在一個屋簷下都顯骯髒。她雖也玩弄手段,卻從來不殘害孩子。

    她就說,李蒙與張靜之子,為何是那般模樣。真是……

    一想起那小胖子連自己起身都不行的樣子,她就忍不住想要杖責那方氏的衝動。

    這幾年信國公府重孝,方氏從未入過宮,她與她又沒有什麼接觸,竟不知道這位明明也是書香世家出身的女子,竟然能愚蠢到這種地步!

    罷了,邱老太君都已經壓住了方氏,她還擔心什麼。

    如今她要籌謀的,另有他事。

    顧卿和皇后單獨呆在空蕩蕩的殿中,看著周圍一個宮女太監都沒有,心中七上八下。

    憑她多年來看遍電視劇的經驗,若是皇帝∕皇后∕太后∕妃子將某人留下來,單獨有要事商議,那肯定不是什麼好事。

    最起碼,不是好辦的事。

    就以她那-5的宮斗宅斗經驗,以及連渣滓都沒有的政治覺悟……

    她還是好好在後院養孩子吧。

    顧卿看著頭戴九龍四鳳冠,身穿明黃交領翟衣的張搖光靜靜地站在那裡沉思,突然感覺這個女人和上次在「如是庵」裡見到的完全不同。

    若那時候她覺得這個女人比邱老太君記憶中的「搖光姑娘」要成熟上太多的話,那這個穿著皇后朝服的「搖光姑娘」,已經被模糊了年齡。彷彿她天生就該是這個姿態,這個相貌,這個打扮。

    即使是根本不生長在封建社會裡的顧卿,也能感覺到那種母儀天下的那種威嚴,以及那種身為女主人的自信。

    剛剛跟著一大堆女人一起朝拜的時候還感覺不出來,可如今就剩她們二人,在這空曠的大殿中獨處時,她立刻就能感覺到那迫人的壓力。

    好吧,顧卿承認她是嫉妒加羨慕了。人家一三十歲婦女穿著皇后袍服站在那裡也能讓她產生「啊這個是古代的皇后人好漂亮啊衣服好漂亮啊我是不是該叩拜叩拜」的心理,可她穿著一身國夫人的誥命禮服,卻活像穿錯了衣服的婦人,完全沒那個氣質。她有時候甚至能感受到,就連方氏也隱隱有瞧不起她的意思。

    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

    「老夫人為何如此看本宮?」張搖光摸了摸自己的臉,「可是本宮臉上留有髒污?」

    「呵呵,不是,不是,臣婦見到皇后如此威嚴,看得呆了。」顧卿微笑著躬身,「臣婦自慚形穢。」

    張搖光上次被顧卿那句「搖光姑娘……的長輩」打擊的不輕,聽到顧卿誇獎她有皇后的威嚴,而且明顯口吻比上次的恭敬得多,心中倒是十分熨帖。

    「老夫人自謙了,連聖上都誇您『貞靜淑懿』呢。」皇后輕輕一笑。「老夫人爽直,我也不繞彎子,這次本宮留您單獨說話,還是為了上次和您提過的事情。」

    「皇后是指……」顧卿瞇了瞇眼。不是看她家小胖子太胖,已經嫌棄了嗎?小胖子還說她連禮物都換了,肯定是不喜歡他呢。現在看她家要起來了,又要他了?這皇后也太勢利了吧!

    「臣婦不知皇后為何要如此在意臣婦的大孫子。李銳以後並不能襲爵,最多蒙蔭得個虛職。他從小不學無術,也沒什麼才德……」顧卿為了打消皇后的念頭,就差沒說「皇后涼涼啊我家孫子是個豬頭你以前也看過了啊」這樣的話了。

    「邱老太君,本宮實話跟你說吧,聖上是不可能讓信國公府兩個孩子都出息的。」張搖光知道顧卿不懂政治,索性把話挑開了將,「未免勳貴勢力做大,變成另外一支門閥,皇帝對待勳貴的態度想來是提起一支,再打壓一支。」

    「聖上心中想要提的那個人選,怕不是李銳。」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聖上要眷顧誰,信國公府也只能受著。」顧卿覺得這些人每天算計來算計去,爭來爭去,真是沒意思的很。皇帝如果想要扶哪個,難道她和皇后聊聊天,就能換掉不成……

    再說了,手心手背都是肉,李銘是邱老太君的孫子,李銳也是邱老太君的孫子,這皇后是哪來的自信覺得自己就一定偏向李銳啊?呃,雖然她確實有些偏心李銳……

    「若聖上能改變主意,把兩個孩子都提起來呢?」張搖光表情嚴肅,絲毫不像是在說笑話。「以李銳目前的情況,肯定是不能繼承爵位的,若他繼承了爵位,本宮的兒子就不可能被封為太子,聖上並不想外戚勢力再過龐大。」

    「娘娘,我不知道你的意思。你難道不想……」顧卿眨了眨眼睛。這皇后到底是在說什麼啊,她完全聽不懂。

    「本宮自然想讓自己的孩子成為太子,但不是現在。」張搖光的眼睛裡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本宮與其他婦人不同,並不在意娘家到底得了多少權勢。本宮想要的,是四海昇平,政通人和。若能給兒子留下一個乾淨的朝堂,哪怕世族衰敗,本宮也在所不惜。」

    顧卿不知道為什麼,不由自主的吞了一口口水。

    張搖光立在殿中,沉聲說道:「世族生存之道,在於平衡,而非爭奪皇權。自魏晉開始,世族林立,但依舊有南北大族結成同盟,平衡朝堂與世族之間的關係。前朝胡人東進,無數大族被屠戮,剩下的世族群龍無首,互相吞併,漸漸已經失去了世族生存的本意。我的伯父,老晉國公早就憂心現在的局勢,認為世族已如脫韁的野馬,將自己漸漸逼近了死地。無奈身為當世大族,我張氏早已進入局中無法自拔。」

    「如今世族林立,派系繁多,朝堂上政令不通,互相推諉,朝野下隱戶為患,不知何時這些隱戶就會變成兵丁;後宮裡被世族女子把持,本宮幾次想要改革,都被太后按下。此話老夫人可能不信,本宮幾次想要保住聖上的子嗣,都沒有如願。太后傾向世族,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顧卿已經想捂著耳朵跑了。知道的太多,死的快啊。

    「若李銳成了吾兒的伴讀,傾向本宮的世族閥門必定會扶植李銳圖謀爵位,以此將吾兒推向儲位。若此時李銳順水推舟,便可打入世族內部,成為聖上平衡朝堂的重要人選。而為了讓外界相信李銳真的站在世族一邊,聖上必定會造成信國公府內部不合的假象,扶起李銘,與李銳角力。」

    「此事若能好好謀劃,兩個孩子都會得到前程。」

    然後就可以卸磨殺驢了?還不是風險全部李銳背了,好處信國公府和皇帝得了?

    若是被發現了,李銳第一個要被世族給咬死。這簡直就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玩的一手好陰謀。可她好不容易養成了的小少年,怎麼能就給這些封建剝削階級當成棋子玩沒了!

    顧卿在心裡畫了個大叉。「皇后娘娘說得很透徹,可是臣婦不過一後院婦人,怎能和皇后娘娘商議這些軍國大事?內宮不可參政,皇后娘娘還是慎言為好。」顧卿板著臉,實在是想掉頭就走。

    「此事正是聖上的意思。」張搖光神采奕奕地說:「本宮雖貴為皇后,卻沒有左右朝廷和信國公府如何行事的能力。若不是聖上授意本宮留下老夫人,本宮又怎敢在深宮之中妄議朝政。」

    「聖上與本宮,欲與世族下一盤棋。晉國公府、信國公府甚至吾兒,都將是這盤棋中的棋子。這江山是否還能繼續延續百年,就全憑夫人一念之間!」張搖光拿出皇帝的手書,遞與邱老太君。「本宮知道老太君並不識字,老夫人可將此信拿回家中,交予李銳或李茂,一望便知。只是有一點,此事若要謀劃,至少要圖謀十年,牽連甚廣,決不可讓其他人得知。」

    顧卿不肯接過信函。「若這是聖上的意思,臣婦就更不明白了。要是聖上想要銳兒做娘娘之子的伴讀,只要一紙御令就是,若聖上真想要下棋,信國公闔府上下榮辱皆與聖上一人,只管下令便是,何必要讓臣婦知道這麼多內中關節,甚至勞動娘娘如此勸說?」

    「若此事由皇上牽頭,必會引起其他人的懷疑。現在所有人都在盯著皇帝會把李銳賜給誰。老夫人,本宮是在前不久才知道,此計原是李老國公、先皇和李蒙當年的謀劃。而當年先皇屬意的人選並非李銳,而是我的二堂兄,現任的晉國公之弟。」

    「只是後來刺客刺駕,形式急劇變化,刺客之事更是涉及到本宮的娘家,李蒙身死,我那二弟變成廢人,聖上不得不再度隱忍數年,也不再信任晉國公府。李茂才能平庸,究竟能不能托付大用,也還要再做觀察。」

    顧卿覺得自己和他們的畫風截然不同,一定是走錯了。怎麼晉國公府也給攪和進去了?她覺得自己的腦子都不夠用了,只能傻乎乎地聽著。

    「聖上也不是想連根拔起世族的實力,而是世族若能因此再度恢復平衡,給大楚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也算是兩方得益。本宮既嫁入皇家,自然要為丈夫與孩子謀劃,而此番謀劃,本宮與聖上希望貴府能夠心甘情願,本宮與聖上亦不會辜負信國公府的忠心。」

    「若真能成事,李府一門雙公,指日可待。」

    顧卿咬了咬唇。「我是婦人,不懂這些。此事我必須回府問過我兒和孫子的意見。只是,若我們想要配合,皇上又不願先牽頭,又該如何做呢?」

    「年後李銳與其他勳貴世家子弟入宮,皇帝會給諸位皇子選定伴讀人選。」張搖光的眼睛越發的亮了,「若貴府同意,讓李銳無論如何,自己咬定要跟吾兒就是。」

    「聖上的意思,是想讓李銳自己選擇本宮的兒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4:18 PM


第54章 顧卿離魂

    顧卿揣著據說是「聖上手書」的信函,坐進了朱漆馬車裡,吩咐回府。

    一路上她都在想,這皇后說的話裡幾分是真,幾分是假。還是說皇后和皇帝已經達成了某種一致,就算皇后想要用這個來謀私,皇帝也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信國公祖上肯定欠了楚家八輩子的錢,所以才會從李老國公到李銳,從上到下都被用的乾乾淨淨,不但用了,還要讓人家感恩戴德,做出一副心甘情願的樣子來。

    一門雙公?紅樓夢裡賈家是什麼下場,中國人都知道。

    可此番這皇帝用的是陽謀而不是陰謀。他索性攤開了告訴信國公府,「朕觀察你們已經很久了,決定就這麼做,你們還是心甘情願的答應吧,答應了我就給你們家一門雙公」。

    要不這麼做,信國公府恐怕再也無法立足。

    說實話,這有些無恥。

    信國公一府上下的榮寵皆繫與皇帝一人,此話是不假,但這只限於李茂一人。

    在老國公的時代,李老國公手握重兵,朝堂上故交部下無數,其中還不乏世族。若說這「信國公」的爵位是老皇帝對他的嘉獎,不如說是對他上交兵權的補償。所以不存在什麼隆恩不隆恩,人家給你拼了一輩子拚命,你給人家爵位,銀貨兩訖。何況人家也不稀罕,上交兵權的時候就要告老來著。

    到了李蒙這一代,李蒙本身就是大楚後期的謀士,當年又兼任著楚睿的「太子太師」,明眼人都看的出這就是先皇為楚睿準備的「儲相」。他的妻子出身大族,本身對世族態度也挺曖昧,所以朝堂上雙方都認可他的地位。

    若說這信國公府到了他這一代還是「榮寵」繫與皇帝一身,顧卿不信。這李蒙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楚睿登基後的左膀右臂也不為過。

    到了李茂這裡,才真的是「榮寵繫與皇帝一身」了。

    這就像某個班裡原來有個非常能幹聰明又帥氣的班長,所有小集體都信服他,這時候班長掛了,換了個新班長,雖然是原來那個班長的弟弟,可大家都對他將信將疑。

    在他沒做出什麼大事來之前,他也只能抱緊班主任的腿。

    皇后方才說「李蒙」之死牽扯到世族,甚至晉國公府也有嫌疑,賣隊友賣的如此乾脆,讓顧卿更加不敢信任與她。

    連娘家都賣得乾淨,何況是她那便宜的大孫子!

    先皇當年是「溫和派」,對舊臣與世族又那麼優待,沒有理由世族會去刺殺他。更何況楚睿那時已經以「太子」之身輔佐朝政三四年了,先皇一死,換上手段更激進、年紀更輕更能隱忍的楚睿,又有什麼好處?

    這皇后絕對是覺得邱老太君沒什麼見識,所以才說出這番話來。想以李蒙的死來刺激她,逼得她同仇敵愾,全府一起對抗世族。可她沒想到這邱老太君真的不是對政治一無所知之人,二還真和李蒙沒什麼感情。

    所以饒是張搖光說的口乾舌燥,顧卿半點也沒動搖,甚至還有些害怕。丟下了幾句模稜兩可的話就跑了。

    她並不是李銳和李銘的親奶奶。兩個孩子想要如何做,總該尊重別人的做法。人人都說稚子無知,可她從實習起就在兒童醫院,看過不少身患絕症的孩子如何變得成熟自強,連大人都自歎不如。

    從某種意義上,這信國公府也患上了某種「絕症」,不得不做出改變了。

    顧卿拿出懷裡的信看了,現在除了府裡的一些親近之人,沒有人知道她其實識字。

    皇帝在信中的話和皇后所說的話差不多,除了說了世族現在的危害,還有各種隱藏的危機,儼然把信國公府當做可以臨危受命的心腹的那種語氣。

    皇帝甚至還說了想要李銳與世族達成某種交易,甚至可以支持培養李銳的勢力,只要他成年得勢後,在世族想要謀反或者作出其他侵害國家利益的時候反戈一擊就行了,若世族沒有反意,也不想謀劃儲位,就讓他呆在那個平衡點的位置上也無所謂。

    總之,絕沒有皇后說的那樣危言聳聽,儼然要去衝鋒陷陣一般。

    那皇后說的那般嚇人,甚至連兄弟兩成年後要互相對立,肅清朝堂之類的話都給說出來了……

    是她一貫就喜歡把後果擺在人的面前讓人自己去選,還是她在嚇唬信國公府,讓他們對皇帝產生懷疑,不敢應承或陰奉陽違?還是皇帝怕那封信洩露出去,不得不寫的含蓄溫和,盡量不會刺激到世族的神經?亦或者以上都有?

    顧卿把信塞進褻衣和中衣之間,貼身放好。此事得等李茂回來再商議,她想多了也是無益,不如閉上眼睛靜靜養神。

    作為一名兒科醫生而不是政治達人,顧卿表示很頭疼。她想的太多,五心煩躁,加之車子一直在顛簸、她起了個大早又跪又拜,還站在那大殿裡呆了一個多時辰,已經累得不行,居然漸漸地靠在車廂上睡著了。

    「奶奶,奶奶,醒醒。」

    「奶奶,你別嚇唬我,嗚嗚嗚嗚……」

    「娘?娘?娘!」

    好像有人喊她?唔,應該不是喊她。她才二十六歲,老公都不知道在哪裡,當娘還早著呢,奶奶……奶奶一定是喊別人吧。顧卿覺得自己飄在半空中,迷迷糊糊的,根本醒不過來。

    「老太太這是怎麼了!快叫兩個健婦來,把老太太背回院子!」方氏急的要命。現在後院女眷就她一人,她和老太太早上好生生的一起出去了,回來時卻是她一駕馬車回來的,早就引起別人側目了,這下老太太的車子停在正門外半天沒有拉走,回頭還不知道要傳出什麼消息來呢!

    「奶奶這到底是睡著了還是暈過去了?」李銳看著眼皮子一直在抖動的顧卿,「先別慌著抬,喊胡大夫來!」

    「這裡哪是瞧病的地方!」方氏身上誥命的內衫還沒有脫,只在外面換了一身銀鼠皮的長褂,裹著斗篷。「外面這般冷……」

    「奶奶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怎麼能隨意搬動?胡大夫就在家中,等他診過再來商議怎麼處置!」李銳現在年紀已大,加之變聲期的原因,說話之前向來慎重考慮,話絕不說二遍。他眼神之中帶有厲色,話又有道理,即使是方氏也只能閉嘴。

    「不是有丫頭婆子跟著的嗎?為什麼老太太一個人在馬車裡!這是過年不能見紅,年過完了,都給我乖乖去領罰!」

    「回稟夫人,不是我們玩忽職守,而是太夫人從宮裡出來就不讓我們近身。我們都是坐後面的馬車回來的,並不知道……」

    「還敢狡辯!不能在老太太車廂外的車轅上坐嗎?不能近身,不知道隨時等著伺候?」方氏這已經是遷怒了。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是以溫婉的形象示人,這一發怒,嚇得伺候老太太的幾個丫頭只能噤聲。

    丫頭們委屈的緊,老太太不給近身,她們幾個未出嫁的女子,難道要拋頭露面和車伕坐在一塊兒?現在又這般的冷,她們可沒有裘衣可穿……

    李銳呆在車廂裡,冷眼看著方氏在門口耍威風。要不是花嬤嬤今天咳嗽,不能伴著老太太一起去,哪裡會有這些事!就知道嬸母是靠不住的!

    奶奶究竟是在皇后那裡經受了什麼,怎麼一回來就暈厥過去了?

    李銳想起在「如是庵」見到的那位娘娘,心中開始對她無比討厭起來了。

    顧卿迷迷糊糊間,似乎看到了許多人。有她在醫院裡的同事,也有她經常去探望的那個得了白血病的孩子。那個得了白血病的孩子現在已經成功的移植了骨髓,可以在地上走了,她遠遠地站在那裡,微笑著看著他走出了醫院的大門。

    那才是她該呆的地方。救人、治人、讓剛剛開始的幼小生命能夠延續下去。

    而不是陷在這裡,陷在這裡……

    咦?她陷在了哪裡?

    她感覺到有一根針扎進了她的人中,又有許多針紮在她的指尖。

    不要扎它!針灸沒用的,她是……

    她是得了什麼毛病來著?

    好疼啊。不是說針灸不疼的嗎?為什麼她這麼疼?

    一定是個庸醫!

    胡大夫在給車廂內的邱老太君施針,李鈞、李銘和李銳三人緊張地在一旁等候。

    剛剛他查驗過老太太的脈相後,隱隱懷疑邱老太君得的可能是中風的毛病。

    但因為邱老太君既沒有口眼歪斜,也沒有出現眼底赤紅的情況,中風常見的抽搐也沒有,一時倒不能確診。只是他用著叫醒昏厥者的法子施著針,折騰了半天,邱老太君除了眼皮翻動了幾下,並沒有任何要清醒的跡象。這裡是門外,今年冬天又特別冷,寒風呼嘯的所有人都在打哆嗦,這胡大夫卻滿頭大汗,連拿針的手都不穩了。

    李銳的眼神裡像是有刀子一般盯著胡大夫的手。「你行不行?不行就不要在府裡受供奉了!」

    「銳少爺,太夫人這是憂思過度,加之天寒氣滯……」李銳的神情,讓早已被冷汗濡濕全身的胡大夫只覺冰冷刺骨。

    「什麼病!」李銳實在不耐煩聽一堆辯證的話。

    「恐是中風。」

    什麼?!李銳吃了一驚,皺起眉頭。「祖母平日並無不妥之處。」他一點也無法接受祖母可能中風的事實。他的祖父就是中風引起氣血逆亂而死,最後一年躺在床上完全不能動彈。

    明明是蓋世的英雄,最後只能困頓於病床之上,那樣憋屈的死去。

    李銘一下子哭得更凶了。就連李鈞的手也不禁抖了一下。

    「哥哥,爺爺那時不也是中風嗎!奶奶會和爺爺一樣嗎?我不要奶奶有事!嗚嗚嗚……為什麼過年不能找太醫,我要進宮找太醫!嗚嗚嗚……爹……」

    「若是前期,自然是極難發覺。現在就從脈象上看,並不能作準。要想確認,還得等太夫人醒來仔細問詢。只是現在太夫人突然昏仆,若是不醒,小毛病也會變大問題了……」胡大夫用袖子擦著汗,「在下只能盡力施為。」

    「現在能不能搬動進院?」

    「若是中風,多有腦脈痺阻的情況,最好在醒來前不要搬動。銳少爺這一點做得極對。只是天寒,門口風又大,不如讓馬車駛進院子,在院子裡治比較好。最好再讓馬車中暖和起來,以免太夫人著涼。若是夏天,還要除去太夫人的大衣裳,可現在不好搬動,天氣又冷,還是謹慎小心為好。」

    胡大夫的話一說,李銳和方氏立刻指揮著馬車往邊門裡走,正門馬車是進不去的。邊門卻可以走馬車和轎子。馬車走的極慢,李銘和方氏在馬車裡扶著老太太,四周墊著墊子,不讓老太太受到一點顛簸。

    「你們幾個去取被子,你和你,去多拿幾個暖爐、手爐來,隨意在哪個院子裡拿,去最近的地方。用布幔把將車四周障起來擋風,門房把炭盆移過來。」李銳邊吩咐邊讓人備馬,帶來門口。「上次是哪個去請的白御醫?」

    白御醫就是那個告老的御醫,給他醫治過鞭傷的。過年不能進宮請太醫,只能去找那位御醫了。只是今天是過年,他還不一定坐館。

    方氏連忙接口道:「是琦嬤嬤家的男人,在門房裡聽差的。」

    李銳叫人去門房,點了那門子,好在門房裡所有聽差之人都會騎馬。李銳放心不下,親自騎馬出門,讓那門差在前面帶路,兩人一起去請御醫。

    布幔這種東西府裡倒是有不少,是為了女眷出門踏青可以用來遮蔽的。年底庫房剛剛清理過,送過來的倒是快。眾人將朱漆馬車四周圍得密不透風,胡大夫擔心車廂裡氣悶,讓老太太更加氣滯不通,便讓下人們把車窗門都打開。

    清水坊裡還住著幾戶人家,那些門房看見信國公正門前的動靜,立刻飛速回府去報。今天是百官進朝朝賀的時候,女眷也都剛剛從宮中回來。李茂出了京,方氏帶著一堆下人在門口,那出事的就一定是邱老太君了。

    住在這個坊內的人家只有幾家,都是當年被賜宅的勳貴老臣,這些人家裡當家之人原本想過來詢問,看需不需要幫忙,再一看主持大局的是一女眷,只好又讓後院女主人出來,再去問個究竟。

    方氏雖然急得焦頭爛額,但老爺臨走時吩咐一定要低調、不要四處結交,加之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也就婉言相拒了。

    李銳騎著馬在內城裡策馬狂奔,幸好今天是三十,這裡又是內城,街上走動的人不多,不然也不知道要撞到多少人。那門子不敢騎得像李銳那麼快,只好在後面喊叫著指路,兩人兩騎很快就到了東市,找到了那白御醫開的醫館。

    已經到了年底,醫館裡依然有兩個藥童看店,生病又不看年節,這白御醫也算是宅心仁厚。白御醫本就是京城人士,也沒有回鄉,李銳問清白老住的地方,連忙又跨上馬去了白御醫家。

    他拿的是信國公府的帖子,又是嫡長孫親自來請,白御醫也不矯情,背著藥箱,喊了兩個醫徒就走。只是白御醫畢竟年紀大了,騎馬未免強人所難,只能套了馬車過去,倒讓李銳恨不得身插雙翼,替那白御醫馬車前的馬兒拉車才好。

    李銳去年到今年的變化極大,身形、樣貌和聲音都和以前判若兩人,李銳剛剛上門來請的時候,白御醫還以為遇見了騙子。他曾經給那位嫡長孫診治過,明明就是一個非常肥胖的小孩子!

    可李銳拿的是信國公府的名帖,身後又跟著上次來請他的信國公府家人,白御醫只能滿肚子驚歎上地了馬車。

    在馬車裡,他還不停問車窗外的李銳是以何種方式瘦了如此之多的。要知道這世上瘦子變胖容易,胖子變瘦極難,很多人苦於肥胖而無法削減體重,這李銳才一年多的時間就已經瘦到可以見人,必定是有什麼秘方。

    可憐李銳心裡五內俱焚,這車裡的白御醫還要東問西問,李銳只得暗自忍耐,吐出一句話來。

    「此事全仗祖母的手段。」

    那白御醫聽了這話,對這位信國公府久負盛名的邱老太君倒起了好奇之心,也盼望著這馬車能夠再快一點了。

    此時顧卿一點都不想醒來。自她穿越到這個老太太身上以來,一直睡眠不好,像是睡得這樣舒服,卻是從來沒有過的。

    她暈得輕鬆,周圍的人卻嚇得不行。老國公死於中風,醫治老國公的那位家醫辭職回鄉,這胡大夫是後來進的府。他對中風也頗有研究,可也從來沒有遇見過這種明明並不嚴重,卻就是不醒的情況。

    方氏一直在旁邊侍候,聽到胡大夫的話,不知為何就想到了劉嬤嬤說的那番理論來。

    這府裡出的事一樁接一樁,邱老太君的性格也與原來大不相同,可是她那婆婆原本就不怎麼交際,知道她本性的更少,說出去了,也沒人會信她。

    前一陣子,她托家中去找靈驗的神婆,又不敢說是疑心老太太,只好往「府中陰氣太盛會影響到她的子嗣」上說。她娘信以為真,四方打聽,終於找到了一個可靠的婆子。

    那婆子用「擅長替婦人調理身體」的名義進了府,她私下考驗了一番,果然可以請神靈上身,甚至不用張嘴,身體裡也能傳出聲音來,遂心服口服,一直用豐厚的待遇養在府裡。

    一定是皇宮裡龍氣太盛,這纏著老太太的妖孽定是在皇宮裡呆得久了,被皇上和皇后娘娘的龍氣給刺激的出了什麼紕漏!此時正是妖孽最虛弱的時候,神婆一做驅趕,說不定立刻就能讓老太太醒過來。

    再說了,就算是他們這種達官顯貴之家,遇見家中有人生病,蹊蹺不好的,請人驅邪的也大有人在,她這麼做也不算胡來。

    最主要的是,管家的是她,等老太太恢復正常,大家只有誇她的。現在正是好時機,老爺不在家,李銳也出去尋那白御醫去了,短時間內不會回來……

    一想到沒人可以阻攔她,她心裡不知道觸了哪根筋,就一直繞著這個念頭丟不開,索性下定決心去做,也顧不得以後有什麼後果了,連忙派人去請「柳嬤嬤」。

    「銘兒,到娘身邊來。你在那裡一直哭,倒擾了胡大夫醫治。」方氏向李銘招招手,示意他下車。

    誰料李銘完全沒有她想的那麼聽話,而是擦擦眼淚,搖著頭說:「我不哭了。我要在這裡陪著奶奶。」

    「過來!」方氏冷下臉,「不要讓娘再說第三次!」

    小孩子陽火低,要是驅邪時被衝撞了,她還真不知道去哪裡哭呢!

    李銘見她娘柳眉倒豎,委委屈屈地下了車。他自小被娘管教慣了,還是很怕他娘生氣。方氏把他支走,要他去持雲院裡找丫頭拿各種老太太常用的物件,李銘雖然滿心不樂意,可哥哥走了,也只有他能指揮那些下人,也就去了。

    沒過一會兒,那柳嬤嬤帶著「傢伙」過來了。

    「堂嬸,此事不妥,當今聖上不喜巫神占卜之行,曾經三令五申鄉間不可迷信鬼神,鄉間尚且如此,堂嬸如今這樣做,若是被御史知道了,怕是要被彈劾的!如今叔父不在家,嬸母還是謹慎為好……」李鈞都不知道為何突然會冒出個巫婆來,但他生性魯直,覺得此事大事不妙,就一直攔著那巫婆不讓她接近馬車。他家中嫡母雖然也很蠻橫無知,卻從來不信這些東西。他這嬸母明明也是大戶人家出身,怎麼會相信如此無稽之談!

    方氏見李銳走了,她那兒子也被她支開了,卻又冒出個強頭來,氣的那叫一個銀牙亂咬。她是女眷,又不能對李鈞動手,只好指揮起幾個家人。

    「你們還愣著幹什麼?『請』堂少爺讓開!老太太這麼久還沒有醒,一定是進了邪,快讓柳女給老太太看看!」方氏管著府裡已經有七八年,雖然平日裡以寬厚示人,但依舊是一副主母的做派,阿諛的人也多。此時只是要拉開一位新來的堂少爺,自然有許多曲意逢迎的下人們上去拉扯那李鈞。

    只是李鈞身材魁梧,又是成年男子,下人們也不敢用力,拉扯間難免難看,再加上李鈞一臉正氣,下人們心中未免有些心虛,一時倒是僵持住了。

    胡大夫一直在給老太太搓熱手心,通經活絡,眼看著來了一個巫婆,心裡一聲慘叫。

    這巫婆之流,行事向來難測,若真要是出了什麼紕漏,到底算是他醫治不利,還是巫婆裝神弄鬼害的人,那真是說都說不清楚。他做這家醫這麼多年,一直滋潤,這一年來卻連續見到兩次凶險,現在怕是連性命都保不住了!他一邊盡力施為,指望老太太快點清醒,一邊看著車外,恨不得那李鈞也能像李老國公那樣力大無窮,把那些下人甩出去才好。

    老太太院子裡的「四雲」也護在車前,不過她們心中對方氏的話也是將信將疑。

    老太太怎麼施針都不醒,看起來確實蹊蹺,也許讓些靈驗的高人看看,說不定能找到問題的癥結。只是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婆子實在無法讓人信任。若真是什麼高德大僧,得道的真人,說不定李鈞和她們也不會如此忌憚。

    她們全靠著老太太才能過上好日子,真要是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四雲也準備豁出去了。

    話說李銳去請御醫,跟在馬車後心急如焚,實在等不及白御醫那馬車的速度,告罪了一聲就往家裡狂奔。

    他騎馬回了府,也不下馬,直接駕馬入了後院。等到了後院的門前,卻見老太太的馬車前站著一個穿著一身紅衣的中年女人,臉上抹著鮮血,腳下踩著火盆,怒地一聲大喝:「什麼人!居然敢在信國公府裡造次!」

    他跟著兩位武師學的是沙場上的本事,每天都在練習「殺氣」,氣運丹田沉聲厲喝之下,那叫一個石破天驚。

    那女人轉過頭來,看向門口,只見雙眼白翳,臉上有血,看起來甚是嚇人。

    「銳弟來的正好!快攔住那要扶乩的神婆!」李鈞大喜,也不掙扎了,隨便下人怎麼將他拉扯,嘴裡卻是不停:「巫乩之事太過荒誕,快勸勸嬸母,嬸母要給堂祖母驅邪!」

    李銳「噌」地一聲下了馬,手持著馬鞭,猶如凶神惡煞一般對著那神婆步步逼近。

    那叫做「柳女」的中年神婆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嚇人的少年,但她走南闖北,見過不信她的人也不知道多少,一點也不慌亂,甚至還能做出高傲的姿態,運起「腹語」,也不張口,用著怪異的聲音說道:「吾乃九天玄女座下……」

    她這不張口就能發聲,且聲音截然不同的情況,實在是讓其他人瞠目結舌。

    難不成真是有本事的神人?

    方氏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來。

    這可不是什麼假貨,而是她娘特意打聽過的。這神婆來自南方,曾經驅過無數鬼神,可以請好幾位神明上身。若是狀態好的時候,還能請來送子娘娘,最是靈驗……

    「裝神弄鬼!」李銳冷哼一聲提起馬鞭,兜臉兜臉地給了柳女一記!

    這馬鞭向來是又短又硬,這一記既快且重,直劈得那神婆的臉從中間直接裂開一道大口子,血流不止。

    只聽得神婆大叫一聲,摀住了頭臉。李銳伸出一腳,踹中那神婆的腰際,將她遠遠地踢了出去。

    府裡除了當年的李老國公,從李蒙到李茂都是文人,只會幾套五禽戲這樣健身的拳法,府裡許多都是這些年才進的新人,哪裡見過這般暴力的舉止!

    李銳提起馬鞭,指著神婆,眼睛卻瞟向方氏。「奶奶剛從宮中回來,她年老體弱,今日裡又勞累一天,累出病來是正常的。到底是哪個搞來這麼個傢伙?豬油懵了心不成?」

    方氏氣急,正要辯解,李銳空甩一鞭,不讓任何人說話。

    「嬸嬸!」李銳的眼神像是要隨時要擇人而噬一般。他低著沙啞的嗓音,臉色鐵青地說道:「請謹言慎行!若宮中有邪,邪是何物,誰身上帶邪?」

    「這是拖著全府上下都不要命了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4:25 PM

第55章 爭鋒相對

    李銳話一出口,全院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神婆在地上痛苦的扭動著,那一鞭子斜著劈了她半張臉,她從右邊眼珠子到左邊下巴都給鞭子抽中了,右眼球更是劇烈的疼痛。

    李銳自進入青春期開始,氣性越來越大,已經和小時候完全不同,方氏雖然覺得李銳已經和過去大不相同,卻沒想到他的變化如此大。畢竟從李銳移出錦繡院開始,他們接觸的就沒有以前那麼多了。

    「鬆開大堂兄,以下犯上,你們是想斷掌嗎?」李銳聲音依舊沉穩如常,然而在其他人聽來,卻莫名血腥。

    抓著李鈞的下人們原本就不安,再一聽李銳威脅的話,立刻放了手。

    本朝律法,以僕犯主者,重則斷掌,輕則黥面,這些下人又不是吃了雄心豹子膽,被李銳這般一說,哪裡還敢再抓著李鈞。

    李銳看著地上翻滾著的柳神婆,用鞭梢一指這女人。「把她捆了,嘴裡給她塞上東西,再上點藥,丟到刑房裡去。此人妖言惑眾,學得『腹語』之術就出來招搖撞騙,以前還不知道害過多少人,待我問明白了,就扭送去官府。把那些火盆雞血等物都給我全部清理掉!」他又掃視了眼院中眾人。

    「大不敬是十惡不赦之罪,你們都是家生子,若此事洩了出去,是要一概連坐的。今天這婆子的事,所有的人都給我把嘴封起來,若是外面有一點風聲,別怪小爺不客氣!」

    「我可不耐煩一個個查是誰說的,有任何不對的,你們一個都別想跑。」

    幾個孔武有力的家人把那神婆拖走了,火盆雞血扶乩之物也被清了個乾淨。李銳四下張望,沒發現李銘,就知道嬸母是怕嚇到幼弟,把他給支走了。

    弟弟不在也好,省得看見他和嬸母對峙,心裡留下齷齪。

    嬸母怕是沒料到他那大堂兄居然膽大到忤逆長輩,這才沒有給那神婆得逞。

    也幸好是沒有得逞,不然那婆子雞血一潑,再說幾句邪魅的話,老太太明明是從宮中出來的,她那意思就等於皇宮裡有鬼祟,全家上下都要為她吃干係。

    那時候,就算奶奶出了什麼事,也不敢對外面說明情形了。

    只是今天是大年三十,他去請個大夫都這麼艱難,不知道嬸母是從哪裡找來的這個「神婆」,看樣子還不是在府裡一天兩天。更何況現在形勢這般複雜,若是有壞心的想拉叔叔下馬,暗害了奶奶,叔父就要再丁憂三年,他也不可能再進宮了。為防止這婆子是什麼人派來的,他得空的時候還要去審一審。只是他從未做過這些……說不得還要去找他舅舅。

    李銳邊想邊覺得難受,心裡五味雜陳。

    以前他過的渾渾噩噩,只覺得方氏就是這世上除了母親以外最溫柔、最嫻淑、最通情達理的婦人,那時候他住在錦繡院裡,看著自己的嬸母管家也是有條不紊,總覺得她沒有一處不好的。

    可這六、七年過去,他這嬸母從未出府交際過,國公夫人的架子倒是越擺越大,見識卻不見得長了多少。他那叔父還知道在外拚鬥,為府裡掙個前程,可她倒好,只知道想她那些小心思,使勁扯府裡的後腿。

    他是晚輩,不可多言,可是若一直放任下去……

    親母德行有虧,銘弟一生的前程都要被葬送。就連他那叔父,遲早都會因「治家不嚴」而遭到彈劾。

    他必須要和叔父談談。

    過去的事情他可以暫時忍下來,那是因為奶奶伸了手,他畢竟沒有真的被怎麼樣。可若嬸母的膽子越養越大,還不知道會幹出什麼事情來。

    他們這樣的人家,一絲一毫的差錯都不能出。

    想到這,李銳把鞭子丟給後面的伴當擎雷,隻身走到方氏面前。

    方氏被嚇得呆住了。

    他他他他他,莫非是要對她動手?

    外面都傳那信國公府的長孫少爺曾經打過項城王家的縣主。說不定他橫起來連嬸母也敢動手。

    方氏驚懼地盯著已經比她高出一截的李銳,又求助地看著周圍的下人。

    那些下人哪裡知道方氏在驚懼什麼,見兩個主子眼見要對峙起來,各個都把頭低的越低越好,恨不得不要再抬起來最好。

    話說方氏會這般著急,也是有原因的。

    她從年前就帶進府了一個神婆,卻一直找不到機會帶她到老太太院子裡去看看。

    先是老太太入冬得了一場風寒,李茂天天都在邱老太君身邊侍疾,後來到又到了年底,方氏累的分身乏術,進出的管家娘子和下人太多,人多口雜,一來實在是顧不到那上面去,二來也沒有理由帶著陌生人往邱老太君的院子裡去,心中只如那小貓撓心一般。

    她心中有事,卻不能聲張。

    這就像玩三國殺,手中摸著一手好牌,卻一直被人樂不思蜀,怎麼也用不掉一般。

    今天老太太昏迷,丈夫不在家,李銳又出去請白老御醫,這整府裡就她一個主子能頂事,方氏看著這苦盼良久的時機,不知怎麼的鬼迷心竅,就一定想要叫那神婆來看看,看看老太太是不是真的被狐仙黃仙之流纏上了。

    那叫「柳女」的神婆一來,果然說老太太的馬車裡有黑氣。她心中大喜,覺得找到了府裡這麼多年來不太平的原因,急著就叫柳女驅邪。

    方氏只顧著想皇宮裡一定龍氣強盛,能壓制住一切邪祟,卻忘了若是老太太從皇宮出來要是生病還好,還能對外說是勞累過度;可是要是一出來就驅邪,那豈不是說皇帝和皇后就是那個邪祟?

    到時候就不是全府上下不太平這種事了。

    李銳低頭看著面前的嬸母,抬起手……

    方氏瞪大了眼睛。

    ……微微揖了一揖。

    周圍眾人都鬆了口氣。

    「嬸母平日裡管家,又是年底,忙累到精力不濟,實在是讓侄兒愧疚萬分。」李銳表情平淡地說,「如今奶奶病倒,嬸母還是下去休息一番,保重身體為好。這裡有侄兒和大堂兄在,還有這麼多丫頭婆子,想是不會出什麼亂子。」

    『……要有亂子也是你。』他腹誹。

    「若有什麼要事,侄兒再讓下人去喚嬸嬸。」

    李鈞倒吸了一口冷氣。堂弟的意思是讓堂嬸不要添亂了?他膽子也太大了!這是忤逆尊長啊!

    方氏的臉色又青又紅,她抬起手,指著李銳的鼻子,不敢置信地說:「你六歲時我就把你抱進錦繡院,十二歲方才移出來,我待你視若親生,你現在大了,竟要我……」

    李銳心中冷笑,低下頭去。「嬸母言重。只是家中現在沒有大人,嬸母總要多多保重才是。您一早進宮,到現在粒米未進,若是您也累倒,叫我們全府上下該如何是好?」

    「請嬸母以身體為重!」李銳長揖到地。

    「好,好!等你叔父回來,我倒要讓他聽聽,他這好侄兒是逞威風逼迫嬸母的!」方氏被李銳逼迫,一院子世仆下人都在看著,頓時覺得面皮一陣陣發緊。她一拂袖,恨聲道:「文繡,娟繡,扶我回錦繡院!」

    待方氏走遠,李銳這才走到李鈞的身前,也給這位堂兄行了禮。

    「剛才之事,多虧大堂兄警醒。弟弟先行謝過兄長。」

    「都是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我只是覺得府裡找神婆不太對……」李鈞擔心地看著這個年方十四歲的堂弟,「只是,堂嬸雖然也有不對的地方,可畢竟是長輩,你這麼做,總歸是不好。等堂祖母好了,還是去給堂嬸道個歉吧。」

    李銳搖了搖頭。「事關全府上下安危,決不可縱容。便是叔叔在此,我也是這麼建議。嬸母要是老是想些歪門邪道的法子給奶奶治病,我只能不讓嬸母靠近奶奶了。若以後叔父怪罪,我一力承擔便是。」

    李鈞歎了口氣。他前幾天還對公府全家和睦羨慕不已,看來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啊。

    顧卿在暈厥中,似乎聽到了有人在叫什麼,聲音嘶啞中帶著戾氣,聽起來非常可怕。她皺了皺眉,覺得那聲音吵了她睡覺,十分可惡。

    沒過一會兒,顧卿又聽到了女人的喝聲,這倒不是可怕,而是刺耳了,她真想有哪個人趕緊把她耳朵捂起來才好。

    「老太太皺眉了!」香雲興奮地嚷嚷了起來。她一直在車廂裡伺候,見顧卿除了昏睡,終於又有了其他表情,怎能不欣喜?

    李銳聽到香雲的話,一掃臉上的冷意,連忙掀開布幔,進了車廂。

    顧卿果然是在皺著眉,而且一副非常厭煩的樣子。

    另一邊,白御醫坐著他府上的馬車,被門子引到了國公府的邊門,直接駛進了院子。他的兩個醫徒捧著藥箱,先跳下了車。

    信國公府的下人們見白御醫終於來了,連忙湧過去幾人扶著白御醫下車。

    這位老先生急趕慢趕,坐在馬車裡都要被顛散了,可這些扶著他的下人倒不像是扶他,而是挾著他往邱老太君的馬車那邊跑似的,不由得心中有氣。

    可待看到一看到馬車四周圍起來的一圈布幔,他就頓時覺得不妙。

    這是已經病到不能移動的地步了?

    這般凶險,怎麼不進宮去找太醫,跑去喊他來?

    是了,年底不得有喪氣的事情,就算是宮裡的嬪妃,這個時候生了病也只能熬著,熬過初四再去請人看病。信國公府自然也知道這個門道,所以才去請自己。

    白御醫快步進了布幔中,只見國公府裡只有邱老太君能用的那輛朱漆馬車,靜靜地立在布幔之中。駕車的四匹馬都已經蒙了眼睛,塞了耳朵,唯恐突然狂亂,反倒讓馬車裡的老太君病情更加危急。

    白御醫上了車,翻了翻顧卿的眼皮,又仔細號了脈,便問一旁的胡大夫。

    「貴府太夫人以前可有手麻,口乾,目眩之症?」

    胡大夫一臉羞愧地說:「我不知。」他雖然是家醫,但給管事看病的時候倒比給主子們的還要多。信國公府裡可以直接找宮裡的太醫診治病情,除非是急症,不然一般都是找太醫看的。

    而且邱老太君自去年起,連他去請平安脈嫌麻煩,也不給他請了。現在白老先生問老太君的徵象,他真的是一無所知。

    「太夫人有時候走著走著會停一會兒,怕是偶爾會頭暈。」煙雲一直和香雲在老太太身邊近身伺候,比府裡所有人都要瞭解老太太的情況。「還有幾次用飯的時候,嘗不出味道來。」

    白老御醫歎了口氣。果然是如此。「這是卒中,就是中風之症。看情況貴府的老太君也是剛得上不久,病症還算輕微。以後好好調養,不要操勞、不要多思、不要動怒、禁油膩辛辣的食物,病情一時倒不會惡化。」

    「那為什麼我奶奶一直不醒?」李銳指著一旁放著的銀針。「胡大夫已經施過針了,但還是沒有醒過來。」

    「咦?照理說不會如此。」白御醫看了一眼胡大夫,上次他和他一起辯證過醫理,他覺得這胡大夫水平還是不錯的,怎麼會施針無效呢?他想了想,從藥箱裡拿出炮製過的杜衡碎末,抖了一點點放在顧卿的鼻子下面,讓香雲用嘴給邱老太君吹進了鼻子裡去。

    顧卿的臉整個扭曲了起來。

    李銳和香雲大喜過望,都用期望的眼神看著邱老太君。

    顧卿睡得好好的,只覺得一團極辣的東西進了她的鼻子,而且一直往鼻腔和整個呼吸道裡瀰漫。

    她是學醫的,所以知道肯定是某種有揮發性氣體的物質進了她的鼻子。

    媽蛋!給姑娘知道了是哪個往她鼻子裡放怪東西,醒了一定抓起來撓癢癢撓到死!

    連個覺都不給人睡了!知道她有多久沒睡過整覺了嘛!

    「為何還是不醒?要不然,放多點?」李銳看向白老御醫的藥箱。

    「不可,杜衡是味猛藥,太夫人身體弱,不能用多。」白御醫行醫四十多年,自是什麼情況都見過,見邱老太君對杜衡有所反應,卻一直沒有清醒,就知道肯定是這邱老太君不願意醒來,而非昏迷的無法清醒。

    一般只有輕生之人會這樣,不知這堂堂公府的老封君,為何也會這般心如死灰。

    「如果用藥施針都無法讓太夫人醒過來,那就只有讓太夫人最在意之人在耳邊大聲喊叫了。此症已非藥石針灸可以醫治。」白老御醫對李銳說道:「我曾救過一個上吊自殺的婦人,亦是這般不願清醒,還是她那婆婆把她的幼子打哭了,放在她身邊,才令她清醒的。」

    這便是心病還需心藥醫。人即使昏迷,也是還有知覺的,人說三魂七魄,有時候只是暫時離魂,若能即使讓魂魄歸體,就能好轉。

    若顧卿還醒著,肯定要斥責這番理論。人有潛意識和表意識之分,就連睡眠也分很多層,所謂「離魂」,不過就是意識形態不一樣而已。

    「剛才太夫人是聽到銳少爺罵那婆子才皺眉的。要不,銳少爺你再喊喊試試?」香雲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建議道。「喊得嚴重些。」

    李銳心中並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奶奶最在意之人。在他印象裡,覺得奶奶應該最在乎的是爺爺或者他爹,至少從小到大,爺爺和奶奶的感情都十分好,他爹每次去北園,奶奶也都是喜笑顏開。可此時他也只能試試。

    李銳使足力氣,帶著忐忑不安的心理,在邱老太君的耳邊喊道:「奶奶,你要是再不醒,我也不活啦!」

    顧卿的耳邊突然響起了炸雷一般的聲音,驚得她手指都微微顫動了起來。

    誰在喊?誰不活了?

    是李小胖?

    那可不行!要不是看他可憐,她早就想辦法尋死了。如今她甘心當個糟老太婆,一身的毛病,還在後院裡等著接下來各種可怕的宮鬥宅鬥,都是為了他。他怎麼能不活了?!

    「你那是找打……」顧卿極力睜開沉重的眼皮,咬牙切齒地呢喃著,「你要尋死尋活,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李銳胸中有一團酸澀突然炸開,這股陌生的酸楚感向著他的五臟六腑、身體四肢蔓延開去。他被這股莫名的酸澀所觸動,一下子趴倒在顧卿膝下,緊抓著顧卿的衣服,全身顫抖著痛哭。

    他的這陣痙攣立刻傳到一直僵在那裡,靠在車廂上的顧卿身上。讓顧卿的心裡也酸澀了起來。

    只有這個時候,才會讓人覺得,就算李銳經歷的再多,表現的再成熟,也不過就是一個十四歲的孩子而已。

    還是個父母雙亡,孤苦無依的孩子。

    顧卿顫抖著已經麻木的身子,低頭看向李銳。「誰都不准有事。」

    李銳拚命的點頭。

    顧卿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力氣慢慢的恢復。「死的人已經太多了。我們都要好好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4:3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1 02:51 PM 編輯

第56章 夜半私語

    邱老太君從皇宮裡一出來就病倒的消息只在清水坊內幾個人家裡流傳,饒是如此,也引得眾人紛紛議論。

    一般來說,即使不是從宮裡出來,而是在自己家病倒的,因為是在年節裡,誰家都是報喜不報憂,有病也當做沒病,絕不會這麼大張旗鼓。

    可這邱老太君一出皇宮就直接暈倒在門前,連搬動都不成,想來不是什麼小毛病。再一聽公府里長孫少爺騎著馬從內城直奔東市,帶回了告老的白御醫,有人都在想這倒霉的李茂是不是又要丁憂三年了。

    先前他兄長去世,他才二十出頭,正是可以大展宏圖之時,因為侄子要守孝三年,他繼承又是兄弟的位置,原本守一年孝便行的,也跟著守孝了三年。眼見著孝還沒出,李老國公又因卒中去了,這孝上加孝,又是三年。這麼多年一過去,李茂已經三十歲了。

    新皇登基之時,正是要用人的時候,那時他沒在朝堂上佔得一席之地,現在朝堂局勢已經趨於穩定,卻跑出來個信國公,李茂的日子有多艱難,由此可見。

    別看他現在把這兵部的官兒當的風生水起,邱老太君又為信國公府賺得偌大聲望,可這時候邱老太君要一死,又是從皇宮中出來去世的,就算這李茂比李蒙還要能幹,皇帝心中也會留個疙瘩。李茂更是不用說,親母朝賀完了一病不起,誰知道中間發生了什麼?

    這李茂,既是個運氣好到極點之人,也是個天生的倒霉蛋兒啊。

    仁明宮,皇帝派了太監來宣,說是聖上要駕臨坤元殿。

    皇后帶著大皇子,在殿門前迎接聖駕,宮女、太監和女官都低著頭,臉上卻掩不住喜色。

    年三十的時候聖上很少來後宮,因為實在是太忙了。三十那天,楚睿一早起,就要接受百官朝賀、主持大朝宴,晚上又是和後宮眾主位在一起用的家宴,不光這樣,初一還有各種祭祀,起得也極早。

    倒是大年初一時,聖駕是一定會來皇后所在的坤元殿的,此時天地交泰,萬物革新,若是皇后在這天懷上的龍子,那就是「元子」,地位十分尊崇。

    皇后看著自己的丈夫的身影慢慢出現,便帶著一眾女官宮女太監跪迎聖駕。

    其實兩人剛剛在後宮的大宴中還在一起,只不過中途皇帝離開,直到宴畢再也沒出現。皇后知道肯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絆住了皇帝,便履行著「一國之母」的職責,繼續主持著宴會,直到宴會結束才回東宮。

    只不過皇帝不在,眾多嬪妃都吃的沒什麼滋味就是了。

    現在皇帝來了坤元殿,她自然是十分驚喜。

    楚睿扶起自己的皇后,攜著她的手往裡走。帝后如此和諧,眾人也都喜笑顏開。

    大皇子身上的禮服還沒脫去,他作為眾位皇子之首,從今天午夜就開始起床準備,一直忙到此時月已中天,都沒有休息過。他還是孩子,比不得成人,原本該是休息的點又出來迎駕,不免滿臉倦意,眼圈紅澀。

    楚睿心疼兒子,把大皇子叫到身前,拍拍他的肩膀:「我與你母親也要歇下了,你今日忙碌了一天,去好好休息吧。」

    大皇子楚承一聽父皇要宿在坤元殿,連忙謝過父親的憐惜,帶著他殿裡的人屁顛地跑了。

    難道留在這裡當大鴨梨嗎?

    夜深人靜後,帝后就寢,所有的女官和太監都在寢宮外候著,沒有入內。皇帝的睡眠很淺,有這個規矩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所以此時的寢殿內只剩帝后二人。

    寢殿門口由皇后的心腹女官鶯娘和皇帝身邊的侍禮太監黃申春守著,其他一干宮女都在偏殿和殿外待著,只待帝后一喚,就要伺候。

    寢殿裡溫暖如春,楚睿穿著單薄的衣服,趴臥在寢殿內的一張長榻上。

    張搖光坐在塌邊,給他梳頭。

    楚睿疲倦的時候喜歡讓別人幫他梳頭,也不必用手按摩,慢慢梳通即可。所以皇后寢殿的妝台裡有各種材質,各種質地的梳子,後宮裡能讓皇帝放心為他梳頭的,也不過就兩三位而已,除了還是當太子時就跟著的近身侍候之人,就只有皇后了。

    楚睿疲憊地閉著眼睛,感受著梳子劃過頭皮的舒適感覺。皇后給他梳頭的力道還是那樣的合適,她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樣的力度,所以永遠都用那種力道來給他梳頭。

    他真想看看,若是他說他一點也不舒服,她會是什麼表情。

    她就從來不知道問問他,今天是不是要輕一點,或是重一點嗎?

    「皇后都與邱老太君在殿裡說了什麼?」楚睿側著頭,狀似無意地問了一聲。

    張搖光聽著皇帝文化,手卻連一絲停頓都沒有。她一手按著楚睿的頭皮輕輕撫摸,一手拿著梳子從他的頭頂篦到發尾,輕輕地說:「我把聖上的意思都告訴她了。我讓她告訴李銳,無論聖上要把他分給哪位皇子做侍讀,都要請求做大皇兒的侍讀。」

    「你又自作主張?」楚睿歎了口氣。「皇后,治大國如烹小鮮,不可操之過急。」

    「李茂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若是到選侍的日子都沒有回來呢?皇上想讓信國公府上自己選擇怎麼做,可事實上,信國公府本來就沒有選擇,何必多此一舉?」張搖光說著自己的疑問。「邱老太君和其他官宦出身的世婦不一樣,我若不把話跟邱老太君講明白了,怎麼能讓她知道其中的厲害關係。不把好處和利害說的清清楚楚,怕是信國公府不會答應的。那聖上您豈不是還要再忍幾年?」張搖光歎息著說,「您多忍一個時辰,他們都會再進一步。」

    「搖光。」楚睿朗聲喚起了皇后的名字。

    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直呼皇后的姓名了,所以張搖光愣了片刻後,才微不可聞的「嗯」了一聲。

    「搖光,邱老太君一出皇宮就病了,病得連自家的大門都進不了。」

    張搖光拿著梳子的手,終於沒有再動。

    「今天過年,信國公府不敢請太醫,找的是先皇的御醫白先澤。朕派人去問過了白先澤,他說邱老太君原本就有中風的徵兆,此番入宮受了勞累,又憂思鬱結,昏厥後幾番施救都不能清醒。」楚睿凝視著張搖光的眼睛,帶著一絲譴責的語氣說道,「白先澤說,邱老太君怕是有了輕生之意。」

    張搖光震驚地捏緊了手中的梳子。

    楚睿翻過身,閉上了眼睛。「搖光,統御天下,並不是這樣的。」他將右手的手臂遮擋在眼前,疲憊地說:「朕雖想要信國公府的鼎力相助,但並不是想逼迫他們。我楚家欠李氏一門三代良多,朕願手書親自交給信國公府,留下這麼個把柄,就是想告訴他們,他們有此物在手,朕必會信守諾言。」

    「聖上,你信任他們,可是並不是每個人都如老國公那樣忠心的。若他們不願意,陰奉陽違呢?」張搖光反問皇帝,「若他們不想相助,又為了自保,徹底倒向世族一派呢?」

    「若朕鳥盡弓藏呢?若局勢不利,朕將信國公府跑出去當棄子呢?」楚睿對張搖光也問道。「他們難道不會這麼想嗎?君王與臣子之間的相處,本來就有許多猜疑和試探,僅憑三綱五常,確實無法讓人忠於王事。這不過是一場雙方共同商議的賭博罷了。」

    「他們有朕的手書,自然是知情人。若他們不應,朕選了其他與世族平衡之人,信國公府不但不會洩密,反倒會相助。正因為他們知情,他們也擔心事洩後朕會第一個懷疑追究他們,他們會更謹慎。」楚睿不想再看自己的皇后,連這屋內的燈火都覺得刺眼,「信國公府雖然是最合適的人選,可是從道義上來說,逼迫孤兒寡母,是我們不義。」

    「聖上乃是四海之主,百官理應……」

    「搖光!」楚睿厲聲打斷了皇后的話。「你是不是以為朕漸漸冷落於你,是因為你身後的後戚力量太強大,所以你才急忙自剪羽翼,又自動請纓,助朕清理前朝和後宮?」

    張搖光和楚睿做了十幾年夫妻,自認是這世上最瞭解楚睿之人。正因為如此,她不想說假話,因為他的丈夫此時此刻不想聽假話。她咬了咬唇。「聖上,難道不是嗎?」

    楚睿放下了擋在眼前的胳膊,坐起了身。「那我告訴你。不是。我冷落你,是因為你讓我感到『不仁』……」

    楚睿沒有用「朕」,而是以當年兩人剛剛初識那樣的方式說話。

    張搖光聽見楚睿換了稱呼,也沒有再坐在塌邊,而是跪坐在長榻下的踏板上。

    一如她當年坐在張府後院的庭廊上,聽著庭院裡的楚睿陳述抱負之時。

    「先皇賜李碩『信』的封號,世人都認為這是我父皇對李老國公信任有加的證明,而對李氏一門羨艷不已。」楚睿的眼神裡有著某些溫暖的東西,「只有我知道,這『信』字,不是父皇彰顯自己對李氏的信任,而是請李氏一門『信』他。」

    「搖光,這世上的人,並不是每個人都是為了爭權奪利,貪慕高位而活在世上的。至少李老國公和李蒙不是。他們跟隨我楚氏四處征戰,是因為更大的抱負,也是為了我父親當年的相識相救之恩,並非為了以後能博個萬戶侯。」

    「對於李老國公來說,四方靖平,他就可以告老還鄉,過他想要過的日子。而李蒙也不是因為權位,才會留在朝堂上。」

    張搖光心中卻不信。她生於世族大家,見慣了爾虞我詐,若說有人會為了心中的理想而奮鬥,她當然相信,可若在這過程中得到了太多權利和名望,還能如當初那般拋棄的那麼瀟灑,她卻不那麼認為。可她沒有反駁,而只是靜靜地聽著。

    「這世上,可以用錢權籠絡之人,反倒是皇帝最容易用的臣子。並非為了名利權勢,又不在乎性命的人,即使是一國之尊,也不能拿他如何。李老國公願意一力相助父皇,李蒙願意為我奔走謀劃,和我們是皇帝無關。」

    「若那御座上坐的是其他皇帝,李老國公和李蒙,就不會是這般態度了。」

    「要名的,以名驅使;要利的,以利相誘;要地位的,封個高位便是;可若是為了情義的,便不可以君臣博弈之道視之。」

    「我也是與老國公和李蒙的相處之中悟得的這個道理。」

    「當年,你一意建立『如是庵』,我便覺得你對得失有些太過看重,對名聲也有執念。雖然你那時候剛剛當上皇后,不好和我母后攬權,但你至少應該表明態度,替那些髮妻撐腰,而不是弄出一處收容所一般的處所。」

    「這麼多年來,你雖一如既往地站在我的身後,甚至願意為我犧牲家族與親情,我心中雖感激,但也在恐懼。」

    「搖光,你我夫妻一場,我不願和你漸行漸遠,才和你直言以對……」楚睿心中一聲長歎,今日一番話,總算是說出來了。「你為了我的江山社稷,你的野心抱負,願意將自己、自己的娘家、甚至自己的孩子,都當做棋子,為我雙手獻上,讓我任意施為……」

    「……可即使這樣能讓我不必再隱忍十年乃至二十年的時間,卻依然讓我如鯁在喉,寒心不已。」

    「你對邱老太君說那番話,卻不考慮她作為一個母親、一個祖母的感受。即使我許諾了一門雙公,也保證了兩個孩子的前程,可此事風險極大,沒有十年二十年不能成事,邱老太君並不是喜好名利之人,你用前程相誘,她看到的卻是危險,怎能不心驚膽戰?」

    「我讓你將那封信轉交給邱老太君,卻沒有讓你畫蛇添足。你以為我是為了成事,可以不擇手段之人,即使發現你在做的事情,也會為了大局而妥協,是不是?」楚睿彎下腰去,看著踏板上坐著的妻子,露出近乎是殘忍的微笑。「張搖光,我若是不擇手段之人,當年就不會蓄意接近你,讓你心甘情願地嫁給我,而是找刺客殺了你。你以為我楚睿的髮妻之位,是用來犧牲的嗎?」

    「原來你竟這般看我……」張搖光臉色發白地看著楚睿。「我已讓你失望至此嗎?」

    楚睿直起身,將手伸向踏板上坐著的妻子。「不,是我卑鄙。既想妻子傾向自己這方,又不願意她親手捧上要犧牲的東西。」

    張搖光將手與丈夫相握,藉著楚睿的力氣站起身。

    「世族與大皇兒之事,我會耐心謀劃,必會給你和皇兒一個交代。我當初將這些謀劃告訴你,並不是逼你做出決斷,而是出於夫妻間的信任,告訴你我不得不對你身後勢力出手的原因。」

    「我也不是非要剷除世族不可,只是世族勢大,不得不防。你性格剛強,又喜歡多想,容易走入誤區——以後這些事情,你就不要再插手了。你保護好承兒,平衡後宮便是。你要謹記,這家國天下,是我的戰場,不是你的。」

    「那位邱老太君,是胸中大有丘壑之人,為人又仁善,你可多與她往來,學習她的為人處世之道。」楚睿看著一臉迷茫的妻子,搖了搖頭。

    這朝堂上絕大數達官顯貴都看不起邱老太君這位出身鄉野的村婦。在他們眼裡,像皇后這樣世家出身,或是方氏那樣書香門第的女子,才值得尊敬。就算尊敬邱老太君的人,也不過覺得她嫁了個好丈夫,生了個好兒子而已。

    他微微頓了頓,向張搖光問道:「李老國公明明著得《三國演義》,為何在他春秋鼎盛之時不宣揚,在他位極人臣時不宣揚,只是做成玩物消遣?為何等李老國公過身了,李蒙早逝,李茂又立身不穩的時候,邱老太君拿出這本奇書來?」

    「為何她在信國公府最強勢的時候從不出門交際,又從未與人口舌相爭,可在中秋之夜,卻敢逼迫項城王的子女?」

    「搖光,女人的剛強,是在身後無人可依時,為了庇護自己和自己在意之人,才不得不剛強起來的。你建『如是庵』,雖也是慈悲心腸,卻不是剛強。你犧牲一切,換來我的托付信任,也不是剛強。」

    「我已經讓你如此自危嗎?」

    張搖光以手捂面,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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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國公府裡

    大年三十這晚,信國公府裡原定的家宴,不得不放在飲宴廳以外的地方。

    顧卿正在持雲院裡,和三個男孩子一起吃飯。

    今年的除夕,李茂不在府內,方氏在「休息」,邱老太君又勞累過度一病不起,注定這個年要過的冷冷清清。

    一天下來,就連各院裡往來的下人們都不敢大笑,更別說如去年一般聚在一起玩玩骰子喝喝酒什麼的了。

    李銘、李銳和李鈞是在持雲院吃的年飯,顧卿身子虛弱,還不能下床,三個孩子就讓人把桌子搬到老太太房裡,移到床邊,一起陪著老太君吃年夜飯。

    這在一般的鐘鳴鼎食之家看來,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禮不可廢,許多人就算是病得要死了,該講究的禮儀還是要講究的,但在信國公府裡,主子發了話,卻無人敢再置喙。

    李銘甚至捧著碗爬上了顧卿的床沿,去餵奶奶吃喜歡的菜餚。

    『哼,小馬屁精!』已經十四歲,實在不適合幹這個的李銳,只能悶著頭吃飯,不甘心地瞟了李銘一眼。

    李鈞倒是挺喜歡這樣的氣氛,雖然覺得這年夜飯吃的不倫不類,卻比他這麼多年來吃的每一頓飯都有滋味。

    唔,堂祖母甚至吩咐人專門給他準備了大碗。

    「今年守夜,奶奶我是肯定守不動了。你們三個守吧。」顧卿高興地吃了一口金沙銀卷,「等會你們出去,跟下人們都說一聲,該玩兒的玩兒,該笑的笑,大過年的,裡裡外外這麼安靜,搞得我好像已經……」

    「奶奶!現在是過年!」李銳趕緊打斷顧卿的話頭。「我和弟弟等會兒就吩咐下去。」

    李銘聽到哥哥的話,立刻爬下床,跑出去吩咐了。

    奶奶想要熱鬧,外面怎麼能安靜呢?

    顧卿不好意思地一笑,她忘了這裡過年規矩多,什麼壞了,死了,不好了之類倒霉的話統統不能說。她是主子還好,下人們說了要扇嘴打板子的。

    這萬惡的封建社會!

    「奶奶『童言無忌』,童言無忌還不行嘛!」顧卿訕笑著對越發像是大人的李銳討饒。

    已經跑回來的李銘向顧卿邀功,顧卿也笑嘻嘻地誇他。

    「我們家銘兒也大了,越發懂事了。奶奶真是越看越歡喜啊。」

    李銘高興地咧嘴大笑,然後又表情驚恐地捂上了嘴。

    顧卿和李銳、李鈞一看,忍不住扭過頭去竊笑。

    李銘最近也陷入了成長的煩惱,不過他的煩惱和他兄長不一樣。

    李銳是步入了青春期,開始變聲、長喉結,出現各種難以啟齒的變化,而他是開始乳牙一顆接一顆的掉。

    事實上,他七歲的時候牙齒就已經開始鬆動掉落了,卻沒像今年入冬這樣掉的如此頻繁。

    這不,他中午被母親支去持雲院拿東西,跑的太急,摔了一跤,兩顆門牙原本就是鬆動的,這下好,徹底掉了。

    這也是為什麼李銳和方氏針鋒相對了那麼久,連白御醫都看好了顧卿,李銘還沒有出現在前院的原因。

    李銘門牙摔掉了,流了一身的血,持雲院的下人們更是嚇得要死。四雲都去了前院照顧昏迷的太夫人,花嬤嬤咳嗽的厲害,二十七就自請去莊子裡修養了,持雲院可以說是群龍無首,現在這小祖宗在他們院子裡摔了一跤,這是持雲院要流年不利的節奏啊。

    還好是今年的最後一天,要是明天出這麼多事,真是一年日子都不好過了!

    顧卿是坐在馬車裡暈過去的,眾人又不敢搬動她,醒來後手腳和臀部麻了半天,用了好久才恢復過來。

    李銳親自把顧卿背回了持雲院,這時李銘臉色不好的進了北園,李銳還以為是他知道了自己對嬸母不敬的事情,對他產生了意見,一心想著怎麼和他開解。

    結果無論顧卿和李銳怎麼逗他說話,他都不肯張嘴。

    後來還是顧卿裝作被李銘傷的心疼,李銘才委委屈屈地開了口:「奶奶,哥哥,我牙……我牙沒了!」

    他一張口,兩人便看見李銘小嘴裡兩個缺了牙的門洞,說話還在漏著風……

    顧卿一下子沒忍住,大笑了起來,差點沒又尿崩。李銳也是實在忍不住,也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他今天這一天先是到處奔波請大夫,又教訓了來歷不明的神婆,後來喚醒顧卿時又哭的稀里嘩啦,說實話,心裡並不是很輕鬆,神經一直緊繃著,半天都沒有調整過來。

    可是他這弟弟一張嘴,哭喪著臉說自己牙沒了的時候,他忍不住那股幸災樂禍的樂意,還是笑了出來。

    這一笑,心裡頓時輕鬆多了。

    叫你不快點長大,替我分擔一點!該!

    「嫩們還笑我!哦不要梨嫩們鳥!」李銘控訴的眼神實在太可樂,那漏風的牙齒裡還有不少口水沫子隨著他不悅的聲音噴了出來,一旁的李銳抹了抹臉,一臉的哭笑不得。

    顧卿笑倒在扶著他的李銳身上,非常歡喜地看著那兩個小黑洞。

    噗!

    哦!誰來救救她!她現在可不能大喜大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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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於是,一個公鴨嗓,一個說話漏風,難兄難弟抱頭痛哭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4:52 PM


第57章 張寧來訪

    李銳和李銘把顧卿逗得歡笑連連,只是這具老太太的身子畢竟年紀大了,加之顧卿這一天過得實在太「驚喜」了點,和他們說話間就慢慢在床上睡了過去。李銳看著四雲把老太太的的被子蓋好,招呼堂兄和弟弟一起出去。

    李鈞和李銘跟著李銳出了院子,三個小輩兒披著斗篷,站在屋簷下,一陣犯愁。

    往年的年夜晚,都是掌燈入席,直吃到深夜。現在天色還沒多晚,他們就已經吃完飯了。

    「我們怎麼辦?」李銘看著空蕩蕩的院子。往年都是全家一起在老太太屋裡守歲的,守歲的時候玩些遊戲,找會說書的下人說說書,實在熬不住了他就睡了,讓爹守。

    今年他爹不在,他娘不在,奶奶又早早就歇下了,該去哪裡守歲?

    「要不,我們回西園去玩三國殺吧?」李銘口齒不清地說道:「再不然就玩投壺?」

    「山國撒是什麼?」李鈞抓了抓腦袋,「京城裡流行的什麼玩法嗎?」

    「嗯,京城裡流行的玩法。」李銳立刻不給面子的笑了起來。

    聽到哥哥又笑話他,李小呆不幹了,急得直跳腳,李銳拉著李銘的袖子就往外走。

    「好了好了,奶奶已經睡了,這裡不是吵鬧的地方,我們去西園商量商量,今天一夜都做什麼。」李銳邊走邊無奈地搖頭,這一天過得也太刺激了。

    幾位少爺往外走,下人們拿著風燈在後面跟著,待走到院子門口,李銳身邊的伴當擎雷突然快步出現在北園的門口,對著李銳招手。

    「我過去看看。」李銳扭頭和兄弟們說道:「你們先回雲中小築等我。」

    「我們家人太少啦,去年過年我和哥哥都被拉來幫忙了,累得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來才好。今年祖母病了,父親出去辦差,我娘又不知怎麼的累倒了,倒讓哥哥四處應付。」李銘擔心的看著哥哥往擎雷那走去,小小年紀,居然也學著大人的樣子低著頭歎了口氣。「我要是能快點長大就好了。」

    今天是一年的最後一天,府裡燈火通明,通宵達旦,屋外也掛著許多燈籠,照的四處亮堂堂的。李鈞不怕冷,披著斗篷倒嫌氣悶,所以將整個胳膊從毛皮裡子的大斗篷中伸了出來,抬手拍了拍李銘的肩膀。

    「人總是會長大的。你現在該做的是勤讀詩書,多多積攢些經世濟國的本事。不然就算長大了,也幫不上什麼忙的。」

    「大堂兄。」

    「嗯?」

    「你說話還是這般傷人心,你是說我現在這個樣子,幫不上什麼忙嗎?」

    「咦?我沒這個意思啊。」李鈞瞪大了眼睛,急的腦袋上冒煙。「我只是覺得你現在要多學些東西,以後肯定會……哎喲,我不是說你現在沒學什麼東西……」

    李銘偷偷吐了吐舌頭。他哥哥欺負他,他欺負他堂哥,他的心理總算平衡了。

    話說另一邊,李銳裹著斗篷,快步走到擎雷跟前。

    「什麼事?」今年冬天的夜晚尤其冷,他一張口,白煙就從嘴裡噴了出來。李銳看見白霧,想到李小呆一說話就滿天飛舞的唾沫星子,微微笑了笑。

    擎雷、擎電、擎霜、擎風四人是李蒙的伴當之子,李蒙去後,四個伴當都在府裡留用,回復了以前的姓名,當了各種管事。他們原名不叫這個,到了李銳的身邊,才改成了他們父親原來在李蒙身邊的名字。

    李茂原本不準備讓侄兒在家中找伴當,可自他改變注意,想要扶起侄子以後,還是找了那四位老家人。

    這些老家人從祖輩開始就跟著李老國公打江山,算是家將世僕一類,和那些家生子不同。他們都習得武藝,也會識字算賬,在外面又見多識廣,人脈眾多,算是一門好的助力。

    像這樣的伴當,李茂也有,不過當年他不是繼承人,只有三個,有一個成了府裡的大管家,另一個在外面經營府裡的鋪面,只有一個還跟在他左右。

    這擎雷頭腦聰明,習文斷字,弓馬又嫻熟,隱隱是四位伴當之首。只是他已經十六歲了,來往後院多有不便,平日裡李銳裡來持雲院,帶丫頭比帶他們要多。

    這小子名為「擎雷」,說話做事也爽利,當即回復:「少爺,舅老爺來了。」

    李銳皺了皺眉,「哪位舅老爺?」

    現在國公府的當家人是他叔父,正經的舅老爺是方氏府上那幾個。他們平時也跑的歡,不過好像最近在朝堂上混得不太好,天天被李銘的外祖父勒令在家裡修身養性。

    這些都是「耳報神」齊邵帶給他的消息。

    擎雷一家曾受李蒙大恩,只認李蒙一個主子,所說的舅老爺,當然是張家裡的那兩位老爺。擎雷在心裡撇了撇嘴,若是夫人家的舅老爺來,哪裡會是他過來通報,一定是銘少爺身邊的小書僮過來報銘少爺了。

    「是主子的舅舅,張寧張大人。張大人帶著家人過來探望,門上的門子不敢怠慢,已經請他去了前廳……」

    「我知道了。」李銳點了點頭。「我這就去前廳。」

    怕是舅舅聽到什麼風吹草動,過來看看情況了。

    張寧雖然不經常登信國公府的門,但是一直注意著信國公府的動向。他不恥李茂夫妻的為人,但因為信國公府現在的依靠是李茂,所以面子上和他不鹹不淡,但在朝堂上有時候還會暗暗地幫李茂一把。

    不過從去年他回京城開始,李茂對李銳的態度開始大不一樣,信國公府也開始受到世族勳貴、士林和民間的注意,這也讓李茂不可能再明目張膽地圖謀他的侄子,總算讓他的心裡稍稍安慰了一點。

    娘家有人和娘家沒人總是不一樣的,她妹妹雖然不在了,他們兄弟兩個卻還沒死。

    這李茂還算聰明,沒有自毀城牆到牆倒眾人推的地步。

    信國公府能這麼快在朝堂上獲得一席之地,也讓張寧稍稍改變了下對李茂的看法。聰明又有野心的人,總是比愚蠢還有這天大野心的人看起來稍微好那麼一點。

    今冬通州、汾州大雪,各地官員卻瞞而不報的消息,也是李茂奏上,而非外界傳聞,由張玄掐算出來的,當他被召到紫宸殿的書房裡商議此事時,倒是對李茂刮目相看。

    有這樣的魄力,敢在年底頂著那麼多世族的壓力在聖上面前戳破此事,可見在「膽氣」這一項上,他確實是李家之人。

    至於設計讓欽天監裡那位久負盛名的靈台郎張玄上奏此事,而他僅僅躲在後面推波助瀾,既促成賑濟災民之事,也免掉了朝堂上互相扯皮的時間,更是沒有給信國公府豎立一大批敵人,不得不說,也稱得上是「足智多謀」。

    究竟是環境歷練人,還是李碩的血脈就真的就有這般的神奇,每個後代都有過人之處?

    一想到他那十二歲才開始進學習武,卻讓他那幕僚杜進來信誇獎不已的外甥,張寧不得不佩服他妹妹當年會看人。

    就是命都不太好。

    據說當年李蒙投屍入城,有道士說他這樣做會有違天和,輕則折損壽命,重則連累三代不得善終,說不定真是如此。

    只是可憐了他那妹妹。

    張寧此番前來,正是為了老太太回了府就病倒的事情。他給外甥送來的那麼多下人裡,有一些也有渠道能給他送信。他這麼做,倒不是為了監視信國公府,而是擔心李茂夫妻狡詐,自己的外甥有個萬一,遂在他們進府之前,就已經吩咐過,若是一有異樣,就叫他們立刻去回報。

    今日裡邱老太君昏迷,李銳打了方氏院裡一個嬤嬤的消息一出,李銳貼身伺候的大丫頭蒼嵐就派了個小子出來,去了他的府上。

    他在家裡,連年夜飯都沒吃完,就離席出了門。

    李茂不在家,邱老太君又病倒,這方氏要真想做什麼,他那外甥難免吃虧。

    李銳從北園匆匆往前廳去,過了一刻鐘,才走到前廳。

    「外甥請舅舅安。」李銳給張寧見禮。

    張寧趕緊攙起外甥,左右看了看,捻著他那「美鬚」得意地大笑。「好,好,幾個月不見,你越發清俊了。看你長得越來越像你父親,想來等你再大些,也如你父親一般一表人才!」

    「舅舅謬讚。」李銳不自在地咧了咧嘴,謝過了舅舅的誇獎。

    自他瘦下來後,已經不止一個人說他長得像他父親了。他也照過鏡子,覺得自己和父親的長相並不是十分相像,想來都是別人客套的話。總不能說「你越長越醜」了吧。若他瘦下來了別人還覺得他難看,他真的要想想自己是不是那麼討人厭了。

    在他的印象中,父親是那種姿質風流,胸藏韜略之人,在家中常年一襲淡色長衫,素履皂絛,渾身上下是說不出的俊逸之氣。

    而自己除了五官和爹長得有些相像,臉型卻像娘,還長得一雙爺爺的濃眉,完全沒有他爹的秀美風姿。

    「不知舅舅晚上到此是……」李銳看著舅舅,「家中現在沒有大人,倒讓舅舅看笑話了。」

    他舅舅一個二品大員,上信國公府裡走親戚,來招呼的卻是他一個白身的童子,雖然是他的親舅舅,在外人看來,也算是失禮於人了。

    「我上門來又不是看你們這些虛禮的。」張寧聽著李銳有些粗啞的聲音,覺得好笑,明明就是個小孩的年紀,在他面前還學著那些大人的繁枝縟節。「我聽到風聲,說是邱老太君從宮裡出來就病倒了,你還打了方氏的嬤嬤,怎麼回事?」

    「舅舅都知道了?」李銳一愣,然後反應了過來。他身邊四個一等丫頭四個小廝都是舅舅找來的,大約是哪個覺得今天情況不對,去舅舅府上報了消息吧。「舅舅不來,外甥也是要找舅舅商量。此事說來話長……」

    李銳並不知道顧卿到了皇宮被皇后留下所為何事,顧卿內襟裡藏著皇帝的手書也沒有讓李銳看到,所以李銳只當顧卿進了宮不停叩拜太過操勞,又加之早有中風的跡象,突然發病而已。他心中對祖母為何不願醒來也有疑惑,只是此事是旁枝末節,自然不用和他舅舅去說,他只是大略的說到祖母突然中風發作,以致暈倒,他去請告老的御醫,嬸母卻不知從哪裡弄出一個精通「腹語術」的神婆來,要給祖母驅邪云云。

    張寧自然不是方氏那種蠢婦,一聽到方氏說要「驅邪」那段,就緊張了起來。「那神婆有沒有亂說什麼?」

    「沒有,那神婆不敢說祖母身上有邪,只是說馬車中有黑氣。她想潑馬車公雞之血,卻被我的大堂兄攔下,一直拖到我回來。」李銳一臉不甘地說道:「後面的事舅舅也知道了。我回來一見,怒不可遏,揮鞭抽了那個婆子,又叫人把她捆了帶去刑房裡。這神婆在府裡呆了絕不是一天兩天,也不知道我那嬸母留著這人到底是為了什麼。」

    自春秋戰國時起,巫蠱之術就盛行,神巫之事更是屢屢多見。到了漢武帝時期,「巫蠱之亂」導致長安城中死傷過萬,太子含冤自縊,皇后衛子夫自殺,前前後後有將近四十萬人受到牽連,一時人人自危。

    這是這場動亂,才讓原本巫風盛行的世情慢慢轉變,巫女神祝也漸漸行蹤隱秘起來。

    但這並不代表巫祝符咒的蹤影就消失了。

    顧卿給兩個孩子說「三國」的時候,開篇就說到黃巾軍,其首領張角,就是一個非常會裝神弄鬼的「天師」。顧卿曾和他們解釋過「太平經」是什麼玩意兒,也解釋了所謂神明上身,是一門叫做「腹語術」的技能。

    至於符水治病,也大多是心理暗示,或者把某些草藥汁液浸入符中曬乾,再浸泡在水中以作「符水」,這幾千年來,這些騙術都一直流行,就是因為不停的有人相信。

    後世揭穿這些騙術的節目不要太多,所以顧卿一說歡了,拉扯出諸多例如「斬鬼見血」、「炸鬼手」之類的騙術,直說的兩個小孩神采奕奕,把顧卿當成那種「慧眼如炬」的神人。

    尤其是「斬鬼見血」,顧卿說的最為詳細。符紙都是薑黃紙,噴上鹼水就會變紅,或者劍上有鹼液,斬落在符紙上,符紙上碰到鹼水,就會留下血痕,像這樣的騙術,算是「神騙」裡爛大街的招數了,可這個時候的人還大部分都不知道。

    李銘和李銳在聽顧卿說了這麼多騙術之前,對這些和尚道士巫婆還有帶著許多敬畏之心的,可等聽完奶奶的「科學大揭秘」,那真是一點神秘感都沒有了,只剩下厭惡。

    所以今天那巫婆腹中說話,府裡其他下人都驚駭萬分,只有李銳對這種奶奶曾經說過的伎倆實在不耐,這都是把他們當傻子耍呢!這才一鞭子抽了過去。

    話說回來,若不是顧卿曾經和李銳、李銘說過這些鬼魅伎倆,他們怕也是和其他人一樣將信將疑。

    這些騙子,都是趁旁人對親人「關心則亂」,才會屢屢得手。對李銳來說,這般可惡之人,抽一鞭子都是輕的。

    「沒有留下什麼話柄就好。那巫婆現在在何處?」張寧看著外甥,「方氏招這婦人進府,絕不是『以備不時之需』這樣的原因。最好還是審問一番才好。」

    「正是要請教舅舅。外甥年輕,沒經過這種事……」

    張寧以為外甥要讓他來審訊那神婆,結果李銳卻捏了捏拳頭,「外甥要親自審那神婆,還請舅舅在旁指點。」

    張寧看著一臉肅然地外甥,輕輕地點了點頭。「那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那神婆「柳女」被關在信國公府的刑房裡,這處刑房相當於小型的牢獄,並不是府裡建的,而是先皇賜下這宅邸之時,就設在了僕房裡。想來原本這個宅邸的主家也不是什麼寬厚的人家。

    信國公府的這處刑房,最多只關過偷了主人東西的下人,裡面的刑具更是很少動用,李銳找了個下人帶路,和舅舅一起進了刑房,可到了這間傳說中的「刑房」,連那些刑具到底是做什麼用的都不知道。

    李銳正在傷腦筋,張寧卻笑著說:「你那嬸母身後又沒有什麼勢力,平日裡又不能出府,能讓人為她做事,無非就是用錢罷了。這樣的人審問起來最是簡單,哪裡用的到刑具?」

    這些小孩子大概是聽多了大人們說官老爺們如何嚴刑逼供,都當每個人都是那種忠傑烈士,或是身負冤屈之人了。若刑訊是如此困難的事,那刑部早就沒人願意呆了。

    張寧在外甥見那神婆之前,便教了外甥如何說話,如何威脅,如何以利相逼,讓李銳再去依法施為。

    那神婆先是不願意說,一口咬死就是進府幫方氏參謀「子嗣」之事的,說是府上陰氣太盛,她這都一年多了,一直懷不上孩子,聽說她神力驚人,要請送子娘娘上身。

    張寧見這神婆如此偏袒方氏,便覺得其中另有隱情,讓李銳叫刑房的下人用刑。

    待指甲拔到第五個,那神婆果然招了。

    「我原本擅長的就不是送子,而是巫咒之術。這府裡的夫人請大理寺卿府裡的老夫人將我請來,又花重金請我入府,叫我作咒害人。」那神婆臉上本就有傷,現在又被活活拔了五個指甲,連神智都不清楚了。話聲也越說越小。

    那刑房的下人聽到這種陰私之事,嚇得恨不得摀住耳朵。無奈銳少爺的舅舅張大人叫他對那女人潑一盆冷水,只能一邊哆嗦著,一邊潑了一盆水去。

    此時天冷,那女人被冷水一激,果然又神智清醒了起來。

    「方氏叫你所咒何人?」張寧臉色也不太好。

    那方氏總不能讓人咒自己的丈夫孩子,不是老太太就是李銳。再聯繫到老太太今日莫名昏厥……

    「我也不知!我只負責下咒!!」那叫「柳女」的神婆大聲喊叫,「我收了她七百兩金子,為她作一場法而已!我不知道是誰!」

    「一派胡言,不知道是誰,怎麼能咒人!再拔!」

    「髮為血之餘,我是楚巫一派,只要生辰八字和頭髮就行了!作法的假人傀儡被我放在了屋內神龕裡的神像之中,我日夜在府裡做法,要做滿七七四十九天,那人才能被咒死,現在才二十多天……」這叫做柳女的神婆右手鮮血淋漓,聽得要再拔,忙慌得什麼都招了:「我作法要咒那人是戊辰年七月十九日辰時生的,八字是戊辰、庚申、丁巳、甲辰……」

    她每說一字,李銳就頭暈目眩一分,待她說完八字,李銳扶住牆,渾身被冷汗濕透,竟有些站不住。

    「夠了!不必再說了!」張寧大聲喝住那神婆要接著說的話。「給她手上上藥止血,再給她換過衣服,餵點吃的。」

    柳女的眼神裡露出希望來。

    「我們不是那無故殺人的人家,冤有頭債有主,你既然都供了,我們自然不會私下要你性命。只是你想用巫蠱之術害人卻不假,等此事查完,我們會將你送進官府。你自作自受,好自為之。」說完又吩咐左右,吃完東西立刻就把她嘴堵上,再捆起來,以防她再想用什麼其他法子害人,又或者尋了短見。

    這人若真是楚巫一派,那確實不是什麼神騙,怕是為了讓他人信服,才學了「腹語」的法子。

    張寧見外甥一臉頹然,對他的肩膀使勁一拍!

    「你再害怕,事情也都發生了,你堂堂男兒,怎麼能做這等怯懦之態!」張寧見李銳神情呆滯,接著喝道:「巫蠱神鬼之事不是小事,你這生辰八字只有家裡人知道,現在洩到神巫手裡,還不知道要惹出什麼大禍!那神婆手上的假偶一刻都留不得!要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了……多少人栽在這上面!」

    李銳一點也不信就憑一個人偶,一條八字就可以殺人。他全身無力不是因為害怕,而是不敢置信方氏竟然恨他如此之深,居然冒著這般的風險,在自己院子裡下咒害他!

    她難道連最後一點臉面都不要了嗎?若是此事被戳穿,她可想過李銘怎麼自處,如何見人?他那叔叔圖謀親侄,難道有什麼好處嗎?

    李銳一口悶氣憋在胸腔內,吐也吐不出,吞又吞不下去,只得拿起牆上的鞭子,胡亂抽了一通,轉身就往外走。

    張寧見外甥連脖子上的動脈都在怦怦跳動著,連忙要去拉,結果李銳悶頭只管走,他力氣極大,張寧竟拉不住他。

    「你要去幹什麼!方氏是你嬸母,在生氣也不能作出……」

    李銳轉過頭。在黑暗之中,只看得到他那雙燃燒著熊熊怒火的眼睛。

    「我不想對嬸母做什麼。」李銳用岩石般硬邦邦地語氣說道,「我只是想去嬸母院裡,當著她的面取出那個假偶。」

    「我想看看她究竟還要作甚麼法!」

    李銘和李鈞還在「雲中小築」裡邊守夜邊等他,倒是省了他讓弟弟難堪。

    張寧聞言,便不再拉他。此事總要撕破,這方氏再這麼蹦躂,他們府上也要被牽連。

    只是晚上夜闖嬸母院落,說起來實在是難聽至極,而且有構陷的嫌疑。

    張寧看著侄子,長吁了一口氣。「你現在去不妥,我和你去持雲院,請老太太做主。」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5:1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1 03:11 PM 編輯

第58章 送子娘娘

    顧卿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感覺到有人叫她。

    她第一反應是——媽蛋,我又中風暈厥了?

    然後她就察覺到了不對。因為這聲音明顯沒有那麼驚慌失措,就是喊醒一個熟睡的人應該有的那種語氣。

    顧卿睜開了眼。「什麼事?」她揉了揉眼睛,因為睡一半被弄醒,她的眼睛非常難受。好在她沒有傳說中的起床氣,只是有一些睏倦而已。

    香雲這丫頭非常有分寸,不是有什麼急事,是不會來找她的。

    「太夫人,銳少爺和張府舅老爺來了。銳少爺陪著舅老爺在花廳等著,銳少爺……看起來有些……。」香雲頓了下,終是沒有把「不太好」給說出去。現在還在過年中,這些話都不應該講。

    顧卿一下子就清醒了。什麼叫看起來有些……

    欲言又止什麼的最煩人了!

    她坐起身,「給我穿衣。」

    這信國公府裡,每一個院子都和普通人家都是一樣的,有臥房、有浴房、有廳、有庭院、有下人房和角房。只不過每個園子裡的主次分佈不同,格局也不大一樣罷了。

    持雲院的廳有兩個,一個是全封起來的小廳,專門接待客人的,還有一個,是半敞開的花廳,大部分是家裡人用。

    這個大冷天,又是晚上,李小胖帶著客人跑到花廳裡去做什麼?

    李銳覺得自己現在需要的是冷靜,他在房間裡越等就越覺得焦躁,所以才和舅舅告罪了一聲,帶著舅舅來了花廳。

    張寧知道這時候他需要的是放鬆,便沒有多言,只是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時是冬天,花廳外已經沒有了花,但花廳的四周依舊佈置了無數琉璃燈盞,將那些葉子和花壇照的流光溢彩,宛如神仙府邸。

    李銳看著這花廳一隅,心裡是說不出的諷刺。

    這國公府這般富貴,一旦得到它,又有誰能輕易放手呢。

    「銳兒!」顧卿頭戴昭君套,身穿花狐裘,內著狐絨毛衣,手裡揣著暖爐,被丫頭婆子簇擁著,從花廳的另一頭過來。

    夜晚地面結冰,雖然到處都細細撒過了細土,可要是沒注意,老太太摔了一跤,那可不是開玩笑的。拿著風燈的下人們把燈舉的底些,香雲和煙雲在一旁警醒著,隨時能伸出手去救,唯恐老太太有個閃失。

    那就不是「過節」,是「過劫」了。

    聽見奶奶的叫喚,李銳覺得自己的內心奇異的得到了平靜。

    是了,嬸母雖然想要下咒害他,可是那也恰恰證明了嬸母已經沒有辦法把手伸到他身邊來了。若不是沒辦法下其他的殺手,這「用咒殺人」的無稽法子,她是不會用出來的。

    而嬸母沒有辦法對他再下手,是因為現在府裡地位最高的男主人和女主人,都在護著他。就連她的兒子,他的堂弟李銘,都站在他的身邊。只是一個嬸母而已,他有什麼可怕的呢。

    「張大人。」顧卿對這個「美髯」的帥大叔很有好感,對他微微頷了頷首。她那便宜兒子長得太普通了啦!

    「問太夫人安。」張寧對顧卿行了個晚輩禮。「晚輩深夜來訪,實在是有失禮數。不過此番前來,確實有要事。」張寧知道此事不撕破了,方氏會一直不依不饒下去,遂也不避開下人,直接躬身道:「請老太太做主,有人想害我外甥。」

    所有人的眼睛都齊刷刷的往李銳身上望去。

    「你怎麼了?」顧卿看著李銳,一陣心驚。是她的信被人看了,還是事情已經洩露了出去,現在有人先來除了李銳這顆「棋子」了?「有刺客?還是下了毒?」

    「有人得了李銳的八字,用了巫蠱。」張寧臉色鐵青地道,「正是早上的神婆,叫做柳女的那個。」

    「五穀?哦……明白了,是巫蠱。」顧卿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因為這個詞兒離她的世界實在太遙遠了。

    但是漢武帝時期的那場巫蠱之亂實在太有名了,有名到後世無數人都知道了「巫蠱」大約是什麼玩意兒,中學課本裡也有提到過,所以她稍微還有些瞭解的。

    「你是說,有人拿個小人用針戳戳,打打小人頭,就想殺了銳兒?」顧卿不可思議地說:「是誰這麼蠢?」

    老太太,巫蠱不是戳小人好嘛。

    聽著老太太好似渾然不在意的口氣,眾人都無力去腹誹了。

    「太夫人,正是有人在用壓勝之術害人。這巫蠱的危害不在於是不是能殺人,而是貼上誰的生辰八字,就可以構陷誰。誰都知道要想以咒術殺人,不可能那麼容易,可是萬一成功了呢?萬一對人有影響呢?誰都不會冒這個險。」張寧給邱老太君分析著利害。「而且一個人只要用過巫蠱,這之前之後出現的不好的事,所有人都會認為就是那個人用咒術害的人,這才是巫蠱的可怕之處。」

    「本朝對巫蠱厭勝之術雖然沒有過去那麼嚴苛,但是按《大楚律》,若是發現已經害了人的,灌滾油剝皮;沒有成功但情節惡劣的,指使者腰斬,下蠱者負石沉淵。」

    如果此事告到了官府,無論怎麼判,信國公府都算是名聲掃地了。所以張寧剛才說要把柳女送去官府,柳女才會露出了「逃過一劫」的笑容。因為若是被送去官府,信國公府是絕對是不會用「巫蠱」這樣的名義的,最多是刺謀主家之類,杖三十流配千里。

    顧卿沒想到這個荒誕無稽的迷信行為居然定的刑罰這麼重。還是說這個世界和她以前呆的現代不一樣,這些巫婆都是「專業」的,真的能害人?一想到這個,顧卿不得不慎重起來。

    「你要我做什麼?」他們連夜來這裡,絕對不會光是來「告狀」這樣的。

    「剛剛那神婆已經招了,她把那害人的假偶放在了她住的屋子,正在屋內的神龕之中。晚輩是外男,不能進錦繡院,李銳年已十四,夜間闖入錦繡院內,與信國公府的名聲有礙;還請老太太做主,帶人去那錦繡院,把假偶找出來。」張寧又對著顧卿長揖:「只是方氏害我外甥,此事決不能善了,太夫人,信國公不在府裡,還望太夫人你能主持大局,嚴懲那主使之人!」

    「……我知道了。」顧卿點了點頭。她知道張寧說的是哪個。方氏找來的神婆,方氏屋子裡的假偶,又供了主謀,不是方氏還能是誰?「來人,備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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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園裡,燈火通明。

    方氏雖然不能去老太太府裡守歲,但作為一府的主母,自然是不能早早就歇下的。此時她正和劉嬤嬤漫不經心地下著雙陸,討論著柳女的問題。

    「李銳年紀越大,心越發野了。劉嬤嬤早上看見他那眼神了沒有?活像會吃人似得。」方氏有些後怕的拍了拍胸口。

    所謂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有些人一旦橫起來連命都不要了,賠在這種人身上,真是不值當。只盼他多對那府外那些硬石頭橫一橫,摔的粉身碎骨才好。

    劉嬤嬤比方氏還害怕。這神婆道尼之事是她牽的頭,找來這神婆也是她來回方府多次才敲定的人選,更是以她的名義力薦進的府。若真追究下來,夫人最多是個「識人不清」,可她作為牽線搭橋之人,怕是要晚節不保,給攆出去了。

    「依奴婢看,此事既然已經這樣了,夫人不如暫時忍下,等老爺回府,再做商議。夫人心急子嗣之事,找了個神婆回來做做法驅驅邪,這也不算不上什麼大不了的事。這京城裡的達官貴人不還常去找那位靈台郎看風水嗎?怎麼找欽天監就使得,找神婆不不行了。」劉嬤嬤一番話,是說給方氏聽,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正是如此,還是等老爺回來,看李銳還能如何蠻橫!」方氏暗恨地說:「我看那李銳就是得了什麼迷魂藥,給從上到下都餵了,現在才敢這麼耍威風。就連銘兒都直說他好,真是氣死我也!」

    「夫人,夫人,老太太的轎子來了!還帶了許多健婦和丫頭婆子!」守著門的婆子跑了過來,「二門的閂到底下不下?」

    這個守門的婆子也是方氏陪嫁過來的,她看老太太除了丫頭下人,還帶了銳少爺和幾個健婦,嚇的要死,本來應該下門閂迎接邱老太君的,卻什麼都不敢做,連忙叫那些下人不要隨便動,飛速跑過來給夫人報信。

    方氏一個內眷,到了深夜就要把錦繡院的院門門閂插起來的。除非府裡遭了強人,不然賊人輕易闖不進來。

    別說東園前面裡那麼多家將家丁和下人,就算是這錦繡院內,也有許多搏擊之術不亞於男人的健婦。

    這些婦人是老國公為了邱老太君母子的安全而訓練出來的。

    原本軍營裡就有健婦營,負責軍隊裡的後勤差事和粗活,沒男人可用的時候,也要上場打仗,拿的是和男人一樣的軍餉。

    後來大楚立國,健婦營解散,這些健婦大部分成了女家將一類的世僕,專門保護女眷的安全,以及訓練新的女武士,在京城的達官貴人家很受歡迎。但是像李老國公這樣專門給每個女眷都留了一群的,倒是很少見。

    「老太太這個點不應該睡下了麼?早上才昏厥的。」方氏疑惑地站起身,丟下雙陸的棋子,「難不成園子裡進賊了,老太太在抓賊?」

    「今天東園裡沒有任何異動啊。再說了夫人,今天是年三十,咱們府上又是國公府,哪個蟊賊會傻到來內城的信國公府裡偷東西啊!」

    嫌死的不夠快嗎?

    「那夫人,二門的門閂究竟還下不下?」

    「那是我們府裡的老太君,你是吃了豹子膽了敢把太夫人關在門外?」方氏柳眉緊蹙,「我出去看看。讓趙嬸子她們出來,若是有什麼事,記得出手。事了了,重重有賞。」

    別是老太太又被李銳那小子吹了什麼風,找她麻煩來了。要不然就是今天她想作法驅掉老太君身上的妖邪,那妖邪知道了,晚上回復了元氣,過來報復了。不管是哪一種,她也不是吃素的!

    話說顧卿帶著一堆丫頭婆子等人到了東園,一路上都通行無阻,到了錦繡院的二門外時,才被攔住了。

    那管著二門的兩個婆子嚇得直抖,可是一口咬定有另一個婆子去和夫人報去了,沒回來之前,不敢開門。

    這倒把顧卿給氣笑了。

    「這是我自己的府上,還有我進不去的門?你們是把我當賊了,還是當盜了?」顧卿受不得風,只把轎門開了一點,她對著外面的健婦說道:「娘子們聽著,這些刁奴不把門開開,你們就撞開,後面守著的人直接打一頓捆了扔出去。今天是年三十,關門閉戶,連自家人都不能進去,難不成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成?」

    這話說的極重,堵著門不開的婆子們把那跑走的婆子祖宗八輩都給罵了一遍,要不是看她是夫人的心腹,怕吃了掛落,誰會擋著老太太啊。那可是氣上來連老國公都打的主兒!

    李銳冷著臉看著顧卿叫門,擔心嬸母是想要毀滅證物,直接對著門後說道:「奶奶仁慈,至多把你們打一頓。可你們家的兒子孫子,就等著小爺的手段吧。」

    這些看門的都是老家人,不然也不敢放在這麼重要的位置上。說到兒孫的前程安危,才是她們最關心的事。

    李銳這話一說,馬上就有一個婆子軟倒在地,另一個一咬牙,開始搖動門閂。

    這二門的門閂極重,平日裡都是拿搖臂搖上的,這婆子一個人弄,竟是半天都沒有把門閂吊上去。

    「林婆子,你不怕夫人追究?」

    「我怕個屁!」林婆子往地上啐了一口,「這府裡要變天了,小心被天給壓死!」

    林婆子死了心要開門閂,那另外一個婆子從地上爬了起來,幫著一起搖。

    過了片刻,先是門閂嘎啦兩聲聲響,而後門軸一轉,吱呀一聲門給打開了。

    兩個婆子把門敞大開,恭恭敬敬地跪在門邊,不敢說一句話。

    顧卿也不耐煩在這兩個婆子身上多費口舌,指揮著眾人就繼續往院子裡走。

    院子裡,得了門婆子來報的方氏也帶著丫頭和健婦們往外迎顧卿,走到一半的時候就看到了來勢洶洶的顧卿等人,倒吸了一口氣。

    這架勢不像是抓賊的,倒像是「抓奸」的!

    「娘,你身子不好,怎麼不在持雲院裡歇著,大半夜跑到媳婦園子裡來了!」方氏擺出一副委屈地表情:「別又病了,倒說是媳婦的不是!」

    『不帶這樣噁心人的!』顧卿真是被這方氏的臉皮給征服了。無奈她也沒做過什麼婆婆,更是擺不出婆婆的款兒,只好想了想,憋出了一句瓊瑤劇裡惡婆婆常用的台詞。「我要有病,也是給你氣出來的毛病!」話一說完,她自己囧倒,乾脆連廢話都不說了。「你那請來的神婆住哪兒?」

    「那神婆不是給你們帶到刑房去了嗎?怎麼,跑了?」方氏心中一喜,難道老太太深夜裡帶著人出來是抓那跑掉的婆子的?阿彌陀佛,趕緊跑遠遠的,千萬不要被抓住了!

    「跑倒沒跑,不過倒是有一樁事情要解決。」顧卿看著方氏身後一個小丫頭臉熟,想起來是張寧送進來的丫頭之一,因擅長擺弄花草,後來被方氏要去了房裡。「你,那神婆住哪兒,給我帶路。」

    這丫頭本來就是張寧派來伺候外甥的,結果陰錯陽差進了錦繡院,心裡卻一直想去長孫少爺身邊,一看到顧卿還認得她,連忙喜出望外地走出了方氏的身後,就在前面引路。

    顧卿也不下轎子,就叫所有人跟著那丫頭。

    「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就知道外面找的丫頭下人靠不住!」方氏一咬牙,「走,我們也跟著去看看,看能不能抓出個活人來!」

    「嬸母。」李銳現在又不怎麼相信那巫蠱是方氏下的了,這表情太鎮靜了,他這嬸母沒有這般的城府。「侄兒勸你還是不要跟著去比較好。」不跟著去的話,好歹還能保住顏面。

    李銳越是這麼說,方氏越是覺得其中有詐,她瞟了眼侄子,「你的人倫綱常都不知道是不是吃到狗肚子裡去了,早上逼迫嬸母,晚上闖進嬸母住的院子。我真後悔小時候對你那麼好,早知道就……」

    早知道就什麼,她終是沒有說出來。大概是覺得現在逞這些口舌之利半點用都沒有,瞪了他這侄子一眼,扭頭就走。

    李銳心中一片蒼涼。就算知道嬸母對他的全都是虛情假意,可是由她口中直接說了出來,他還是覺得一陣難受。畢竟她也那麼溫柔慈愛的養過他五六年。

    這個國公夫人的位子,就真的能讓人喪心病狂到這種地步?

    那丫頭帶著一干人穿過持雲院的南邊,直接往靠近西邊的地方去。繞過兩個亭廊後,一處偏僻的小院出現在她們面前。

    小院的院門緊閉,那丫頭敲了敲門,立刻有一個粗使丫頭開了門,待看到浩浩蕩蕩來了這麼多人,她嚇得連忙跪了下去,頭都不敢抬。

    今天是年三十,凡是有燈的地方全部都要點起來,這座小院也不例外。這粗使丫頭是專門為這神婆洗涮灑掃的,因伺候的好,那神婆還說等出府的時候求了夫人收她為徒,她在老家有良田百畝,全是靠「神術」賺來的。她一聽十分心動,已經私下裡喊了她師父。

    聽說早上這裡面住的神姑被銳少爺給綁走了,她一天心都揪著,就怕她犯了什麼事,把自己也當成同謀抓起來。早知道就一口咬死自己是府裡賣斷了身契的下人,不應承她就好了。

    顧卿見到了地方,這才下了轎子。她走進院子,四面看了一眼,回頭冷冷地說:「你待這神婆倒是好,這院子比李鈞的院子還要寬敞些。」

    若不是她做的是見不得人的事情,怕是派過來伺候的也不只這一個灑掃的粗使丫頭。

    方氏沒敢吱聲。那神婆當時說要偏僻點的院子,她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她就把這處偏院給了她。這偏院的配置是給府裡的姨娘造的,只不過她家老爺沒有姨娘,就一直空著。

    整理出來,自然是比李鈞那客院要舒服的多。

    李銳跟在顧卿身後,一間間的找那有神龕的房間。主臥裡乾乾淨淨,沒見到什麼神龕,倒是在西面的小屋裡發現了一個神龕,裡面供著一個送子娘娘。

    神龕下放著三個蒲團,擺的卻不整齊,像是有誰跪在蒲團上打過架似得。

    見顧卿要伸手去拿那送子娘娘,方氏急了,連忙讓屋外自己的人去擋。

    結果那些婆子健婦還沒動,老太太帶來的人就直接把她們掀翻在地了。顧卿身邊跟著的都是什麼人?方氏身邊的僕婦都是後訓練的,哪裡是她們的對手!

    方氏看著顧卿冷著臉往神龕去,心裡急了。

    她往家裡說要找神婆的時候,用的是「為了子嗣」的借口,家裡找的自然是擅長求子的神婆,只是她問過後,這神婆驅邪也很厲害,可以讓九天玄女座下的十四主星上身,這才有種「啊我撿到寶了居然是多面手」這樣的感覺,甚至還給她專門配了院子。

    這神龕就是那柳女為了給她求子而設的,裡面有她去送子娘娘的廟裡求來的神靈,每日做法,待供奉滿七七四十九天,就會請到天上的星宿下凡托胎進入她腹中。

    現在才二十多天,她自然是不准任何人把她的「福子」給攪黃了。

    「娘要幹什麼?這是送子娘娘,娘這般不恭敬,是會遭神譴的!」方氏張開雙臂,擋在老太君的身前。

    顧卿看著這一貫表現出知書達理一面的方氏,居然像是個鄉野無知婦人一般說著這般可笑的話,不由地吐了個槽。「你讓開吧。我這把年紀了送子娘娘還老眷顧著,那才是遭了神譴呢。」

    老太君話一說完,屋外許多下人沒忍住,「噗嗤噗嗤」聲不絕。

    李銳一扶額,忍不住閉上了眼睛。

    奶奶的「童言無忌」又開始了。人說老人老了以後和孩子一樣,所以說「老小孩」、「老小孩」,真是一點都不假。

    方氏聽了顧卿的話,表情一呆。

    老太太在說什麼葷話?

    說不定真是狐仙附了身了!

    顧卿見方氏表情呆傻,可憐地拍了拍她的胳膊,和後面的健婦說:「把你們夫人拉到一邊去。要想給我添孫子,不拜我兒子,拜這送子娘娘,真是癡傻呆絕,我都不好罵了。」

    老太太話一說,立刻有兩個婦人把方氏像是包圍一般夾住,轄著就往旁邊走。

    方氏又氣又怒又驚,忍不住叫嚷了起來:「你們做什麼!管家的是我,當家人是老爺,你們是不想在府中呆了嗎?」

    那兩個婦人扭頭看顧卿。

    顧卿輕飄飄地擺了擺手,「沒事,你們拉開吧。今天之後這府裡管家的還是不是她,就得我說了算了。」

    顧卿這話一說,四下皆驚。方氏更是倒吸了一口涼氣,差點沒厥過去。

    這這這這是要休妻?還是老太太要取回管家的權利?

    她不就找了個神婆進來,供了個神像,驅了個邪嗎?驅邪的事兒還沒有成。

    這老太太身上的祟物要報復,要把她滅了?

    方氏的眼睛裡射出仇恨地眼神來。李銳看不過去,叫兩個丫頭擋在方氏面前,不要讓奶奶看到方氏的表情,免得又生氣發火,犯了病。

    顧卿其實已經看到方氏的表情了,只不過她無所謂的很。若是眼睛能殺人,那後世還發展槍炮幹嘛,全都練眼神去了,經濟又環保。

    被瞪兩下,又不會少塊肉。

    顧卿伸手從神龕上拿起那尊送子娘娘,輕輕晃了晃。

    果然是中空的,裡面有東西。

    「把門關起來。」顧卿又讓所有的下人和丫頭們出去,屋裡只留方氏、李銳和自己。

    「娘,你要幹什麼?」方氏驚恐地瞪大眼睛。

    他們不會要在這裡害了她吧!

    有許多人家的主母就是無緣無故「暴斃」的!

    顧卿看了看神像,上下無縫,也不像是有機關的樣子。天天拿出來做法,怎麼也得有個放進去的地方。她注意力放在神像身上,聽到方氏的話,心不在焉地說:「這是為你好。我要開了門,那才叫『幹什麼』呢。」

    方氏咬著牙,捏住了拳頭,她身上沒有什麼防身的東西,若老太太和李銳真要害她,她就和老太太拼了,看誰先能饒過誰。

    顧卿掃了一眼方氏,就知道方氏在想什麼。被群毆的時候抓住一個打到死嘛。

    只是她身邊還跟著便宜孫子,李銳現在等閒幾個壯漢不能近身,方氏就是想要害她,也要看看小胖願不願意讓她動手了。更何況方氏那慫樣,看起來也不像是個能成事的人。

    她看了下送子娘娘,不在身上,那……她轉過神像,把底部朝上。

    果然,底部沒有胎底,像是後世的存錢罐那樣敞著口,只是用一個木頭底子封上的。她從頭上拔下一根釵子,從底子邊一撬,那送子娘娘的裙子就敞開了。

    顧卿倒過來一敲,從裡面滑出來個一個小偶人。

    這小偶人頭髮、眼睛、眉毛、五官身軀俱全,一看就知道不是那種電視劇上常見的粗製濫造之物。

    小偶人做的精細,樣子也很可愛,可是身上卻貼了兩道符紙,用銀針紮在偶人的前心和後心裡。前面貼的是出生時辰,後面是八字。符紙上明顯是鮮血,已經呈現血液該有的褐紅色,整個小人偶上都是孔洞,也不知道到是什麼個咒人法子。

    方氏見從送子娘娘裡出來這麼個東西,哪裡還能不知,連忙大叫:「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

    顧卿也想點點頭。她覺得這方氏這麼蠢,怕是真不是她做的。

    她要有這個心機手段,藏得這般密不透風而且還能面不改色的喊冤,李小胖早就死的連渣滓都不剩了。

    問題是,現在就算不是方氏做的,也沒有人任何人能證明了。

    巫婆她找回來的,巫婆院子她分的,送子娘娘她請的,人家巫婆也供了是她做的。最主要的是,生辰八字這種東西,非家裡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生辰八字這種東西是可以分析一個人未來運勢的命盤,有些人會拿它害人,所以生辰八字一般都不會給外人知道。生辰八字裡最重要的是時辰,孩子一生下來,大人就會把生辰八字給寫在紙上放進盒子裡鎖起來,這就是「命書」。

    從此以後,不再提孩子生下來的時辰。無論是窮人家還是皇家,都是如此。

    只有在成婚之前,會把雙方裝著八字的盒子拿去合一合。

    所以說,就算是神婆構陷,若沒有自家人告知李銳的八字,那神婆除非真能通神,不然去哪兒都找不到李銳的八字。

    李銳父母已亡,而顧卿,你問他李茂的八字她都不知道,別說李銳的了。李茂在外公差,而方氏手裡,則有著兩個孩子的「命書」匣子。

    顧卿一臉憐憫地看著方氏,手裡拿著那個小偶人。

    李銳一臉麻木,看著那個貼著自己生辰八字,全身小洞的假偶。

    方氏的眼睛越長越大,氣也越穿越粗,最後淒厲地尖叫了起來:「我沒有!你這妖孽想要害我!」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5:26 PM


第59章 顧卿的決定

    李銳被方氏的尖叫嚇了一跳,差點沒捂上耳朵。

    她在現代聽過別人吵架,一般人逼急了都是說「你狗X的」、「你娘X」什麼的,她聽到方氏大叫「你這妖孽!」,不知道為什麼瞬間出戲,啼笑皆非地看著方氏。

    「妖孽?你說的是老身嗎?」顧卿把「老身」兩個字咬的重了些。

    「難道不是嗎?」方氏哆嗦著看著顧卿。「你突然識文斷字,突然插手李銳的事,突然做出來射玦,突然背什麼《三國演義》,那個就連老爺都沒聽過……」

    方氏話已出口,索性全部兜開來講。他們這般用巫蠱之事構陷她,左右不過是個死。

    「你哪怕不是妖孽,是個神仙,我也要把你給驅走!」

    對她說的這些事,顧卿半點心虛都沒有。別說她不是妖孽,就算是妖孽,她如此護著信國公府,就算是李老國公再世,也不會拿她怎麼樣。

    「我還沒聽說三十歲就進入更年期的。」顧卿歎了口氣,「方婉,你這是病,得治。」

    「你到現在還不知道我轉變是為了什麼。你覺得其他人要一直依著你,順著你,才不是妖孽,不是態度大變。」

    「可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就變的人。」

    「你意欲捧殺銳兒,這事我以前不知道,後來知道了,自然不會不管。你覺得你是信國公府的夫人,可以為所欲為,卻不想想你這夫人之位是如何得來的。兩條人命啊!你背著這樣的債得來的一品誥命,難道不該感恩,然後更加向善嗎?」

    「你覺得我插手養育李銳的事是妖孽行為,那我問你,你圖謀你的侄兒之時,竟一點愧疚都沒有嗎?」顧卿看著方氏難看地臉色,接著喝道:「你說我突然插手銳兒的事?那我再問你,你在擎蒼院的金瘡藥裡混上同色的銅屑是為了什麼?但凡破口,一旦染上穢物,極易感染,如果是入土銅器上的銅屑,更是沒辦法救了!」

    這裡是沒有抗生素缺乏醫療器械的古代,一旦得了破傷風,李銳還有命嗎?

    「若不是我發現及時,李銳一條命都沒了!」

    「你當世人都是傻子,你最聰明是不是!你覺得李銳要是死了,所有人都只能感慨是意外,是李蒙一家子命不好,小孩子站不住是正常的,是也不是?」

    「我問你,李銳為什麼會高燒?如果有人彈劾李茂鞭死侄子,你以為你們這個國公的爵位還保得住?」

    方氏已經只能張大了口哈氣了。

    顧卿一肚子火,她自己在現代的大好日子沒得過,跑到這世界來撿一爛攤子。這信國公府沒倒,都虧她穿過來了,不然老太太被孫子頂撞死,侄子被叔叔鞭死,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皇帝還能忍得住,那也真是把全世界都當傻子。她若不插手,這世上哪裡還有「信國公府」這麼個玩意兒!

    「奶奶,不用再說了。」李銳怕顧卿氣急了引發中風,忙拉了拉顧卿的袖角。「有些人,你說再多,也聽不進去的。他們只聽得見自己想聽的東西。」

    這世上,人笨點不怕,沒有見識也不怕,怕就又蠢又自以為是。

    「現在問題是,該怎麼處置這些東西。」李銳看了看顧卿手中的人偶。那上面插著自己的生辰八字,心口釘著銀針,他看到了,卻連一點憤怒和恐懼都沒有。又看了一眼憤慨的方氏,「還有嬸母。奶奶,叔父現在不在家,該怎麼辦?」

    顧卿在心中斟酌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麼懲治這婦人。她在現代時最多和人拌拌嘴,哪裡見過這樣的人,經歷過這樣的事!

    這裡可不是未來的那個法治社會。就算是法治社會,那些貪官污吏不也經常是逃出生天嗎?她把她送官?那明顯不成。可讓她殺了方氏,或者把她找個什麼地方關押起來,又和她的價值觀違背。

    其實從穿過來開始,顧卿就一直覺得自己不是他們家的婆婆、媽媽、奶奶,只不過是搶了人家的身子。這大概是因為她穿過來的是一個老太婆,從來沒有過的兒子、孫子的緣故。他們每次喚她,就會更加清楚地提醒她一次,自己不是本人的事實。

    如果對人家好,還算是補償,可要是用這個身份來作威作福,她實在是做不到。

    她也不想為了這個破人髒了手!

    偏李茂不在,現在又是過年,年節裡親戚都要走動,攤上這麼個事兒,真是想破腦袋都想不到。這個是小呆的嫡母,身上又有國夫人的誥命,年節裡還有好幾場大朝會要進宮,可若「報病」,但凡三品以上在京的誥命生病有孕,太醫院都要過來請脈的。

    這下就連「被生病」都不行。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拿這方氏怎麼辦,顧卿一咬牙。

    媽蛋!反正皇帝皇后要用他們府上,這破事讓那自說自話的夫妻倆煩去。宮裡那位才是宅鬥宮鬥的高手,等明兒一早,她就帶著東西拿著宮牌進宮去!她心裡有了主意,人也就從容地多了。

    「方氏,你是銘兒的嫡母,我是看在銘兒的面子上,才把下人婆子都清出去,跟你說個明白。這巫蠱之事,是你做的也好,不是你做的也好,都少不了你的關係。若不是你立身不正,讓那個巫婆進了府,也就沒有這麼多事。」

    顧卿的話讓方氏燃起了希望。

    老太太的意思是,瞞著不追究她了?她就知道,現在府裡還需要她管家,她的孩子年紀又那麼小,老太太怎麼可能要懲治她,果然是雷聲大雨點小。等老爺回來了,保準連雨聲都沒有了!

    「只是……」顧卿的話讓方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所犯的事情,實在是駭人聽聞。樁樁件件,讓人心寒。明日一早,老身會進宮去見皇后,我雖是你的婆婆,但你是誥命之身,此事該如何處置,還要看皇后娘娘如何發落。」內命婦名義上都是皇后管理,「一國之母」可不是嘴裡喊喊的。

    為什麼張靜自殺,「烈婦」的封賞和匾額等都是從後宮裡出的,正是如此。

    方氏心中原以為這次會是「私了」,結果顧卿這話一說,她簡直就是「膽喪心驚」。

    皇后娘娘不知為什麼一直不喜歡她,看她望向自己的眼神就知道。

    這事要抖進宮裡,若賜她三尺白綾還好,要不是想殺了她,那她肯定落得比死還要可怕的下場。

    宮闈是什麼樣的地方,這皇后娘娘可不是自己婆婆那般好講話的人。

    她的身子晃了晃,一下子軟倒在地。

    顧卿把紮著李銳生辰八字的小娃娃塞進袖子裡。這個是證物,還要留著的。

    這都叫什麼事嘛!八字咒人要有用,還弄什麼刺客刺駕,找十來個巫婆一起詛咒,楚氏一家子都沒了!

    她心中雖覺得實在無稽,可是這裡的人信它,她也沒有法子。再一看李銳,小伙子兩眼赤紅,怕是心中又憤怒又難過,只好像往常那樣順了順他的背。

    「別難過,也別生氣,你還有奶奶呢。」

    李銳咬了咬唇,突然走到軟到在地的方氏面前,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頭。

    「嬸母,你雖對我虛心假意,可我這六七年卻是真心實意地愛戴你。你養育我長大,讓我無憂無慮,渾渾噩噩的過了這麼多年,我心中感激。這三個頭,是我還你當年的恩情。」

    「銘弟弟對我很好,你一直想要害我,他卻半點也不知。想來你也知道這件事並不好。此事我不會告訴銘弟,從此以後,我也依然會視他如親弟。但從今天起,我便不再當你是我的嬸母了。」

    「你說奶奶是妖孽,我覺得你才是不知道哪裡跑來的妖孽。」李銳望著方氏又紅又白地臉,像是看穿她的身體對著其他東西在說話那樣地說道:「妖孽啊,你把我那溫柔可親賢良淑德的嬸母給害了。」

    這個名為「貪心不足」的妖孽,活生生地吞噬了嬸母的一切優點,讓她成為了一個惡毒愚蠢的婦人。

    顧卿等李銳磕完頭,站起身,這才轉身打開了門。她打開門一看,外面一堆驚疑不定地下人們都在看著自己。想來是剛才方氏那淒厲的一聲,讓這些下人們心中一片茫然吧。

    顧卿望了望天。因為這段時間都在天陰的原因,雲層很厚,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月亮和星星了。她到了這裡,最滿意的就是在晴朗的夜晚一抬頭,就能看見璀璨的星河,雖然現代沒有古代的自然環境好,能看到那麼多星星,可無論是過去和未來,這些星星都是一樣的。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覺得來到古代也不是那麼倒霉。可現在,她真有點想家了。

    「方氏剛剛在屋裡突發惡疾,我心中實在心憂。她得了惡疾,怕是會傳染,今夜就不要挪動了,就讓她在這個院子裡歇吧。」顧卿睜著眼睛說著瞎話。

    「武娘子們今晚看守好這個院落,閒雜人等一律不得靠近。」顧卿看著那群健婦,接著又說,「今夜要辛苦你們一夜,裡面的人一個都不准出去,外面的人也不准進來。明日過後,賞你們三倍的月錢。」

    健婦們一聽是要軟禁裡面的方氏,心中雖有些不安,但還是應承了下來。她們原本就和兵丁沒有兩樣,服從已經是天性。

    顧卿看著這些更加害怕的下人們,盡力露出一個安撫地笑容來。「你們都放寬心,我明日一早就拿著牌子進宮親自去請太醫,若沒什麼事,你們明天就可以出來了。若真是惡疾,治好就是。」

    無論明天皇后怎麼處置方氏,這些下人都不會有性命之憂,她封鎖院落,只不過擔心人多口雜,把這事傳了出去。尤其是李小呆,他母親這樣,她真是一點都不想讓他知道。

    這外面呆著的人,大部分人都是持雲院的僕人,其中還包括她的心腹丫頭香雲和煙雲。帶她們來,原本是怕方氏抵抗,好有個幫手,誰料方氏院裡的都不願拚命,一拉就拉開了,她倒錯誤的估計了方氏這方的戰鬥力。

    她讓下人們都在門外守候,就是怕聽到什麼不該聽的東西,結果方氏那一嗓子,實在是有些麻煩。

    香雲知道一點情況,連忙表態,會在這裡好好待著,也會看顧著其他的下人。煙雲雖然有些害怕,但她一直服侍顧卿,知道顧卿不是那種會滅口的殘暴主子,更何況也沒聽到什麼了不得的東西,便也點了點頭。

    只是有一些方氏身邊的丫頭,年紀不大,又經不得事,當初就哭哭啼啼了起來。

    顧卿被她們哭的心情也不好了,只好板著臉快步上了轎子,不再去聽那些嗚咽之聲。

    今天是過年啊!這方氏造的孽!

    顧卿坐進了轎子裡,把袖子中的假偶拿了出來。她把銀針和寫著生辰八字的符紙拔下,又把那小娃娃頭上的頭髮給揪了下來,放在一方帕子裡包好。這雖然是明日要給皇后看的證物,可是這人偶一身被戳出來的洞,心口上又紮著針,實在是覺得太刺眼了。

    「太夫人,現在去哪兒?」抬轎子的婆子也害怕的很,這一夜先是來勢洶洶,又是打又是鬧的,回來時卻沒有多少人。

    那麼多婆子健婦丫頭一起來的錦繡院,現在就剩四五個人一起出來了。除了太夫人和銳少爺,剩下的都是管家娘子,下人倒是一個不見。

    「去方氏的院子裡。」顧卿淡淡地說。

    去把那劉嬤嬤給捆了。

    每個耳根子軟的笨蛋身邊都有一個豬隊友。這劉嬤嬤蹦躂的太厲害了,該殺豬了。

    顧卿從偏院裡出來,乘著轎子去了錦繡院裡。她把所有丫頭下人全部叫到院子裡來,說了方氏身子突然不舒服,不能挪動,今夜就在偏院裡宿下的事情。又喚方氏的幾個心腹丫鬟速去偏院伺候。

    四繡是看著老太太帶了一大堆人來的,現在人都沒了,想來這「不舒服」不是一點點的「不舒服」,自然是不願意去。

    可是李銳身後還帶著三個管家娘子。這三個管家娘子可不是什麼一般的婆子,要是攆人出去發賣,或者是升等降等、核算獎懲發放俸祿,都是她們負責的,所以四繡心裡再怎麼不甘願,也只好去了。

    至於去了什麼時候才能出來。就看怎麼處置方氏了。

    四繡一走,顧卿就命錦繡院裡其他的下人把劉嬤嬤叫了出來。

    這劉嬤嬤倒也聰明,知道大約是神婆的事情不好,一見到顧卿就叩頭連說自己被神婆騙了,才做下力薦她入府的事情。

    顧卿今天一夜就折騰這些事了,困得眼睛都睜不開,無論那劉嬤嬤怎麼哭訴,還是叫下人把她捆了,也丟到刑房裡去。

    等顧卿乾淨利落的把後院全部處理完了,回到持雲院,都已經二更天了。

    至於李銳,這一晚更是過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

    老太太出了偏院就去處理錦繡院的事情,李銳卻沒有再跟,而是拎著小燈,獨自一人回西園去。

    在那裡,李銘和李鈞還等著他,他若不回去,兩人肯定要為他擔心。尤其是李銘,說不定還要多想。

    李銳提著燈,從寬敞的園子穿過。

    呼呼嗚嗚嗚!吹過他頭頂的冬風,踩踏摧折著園子裡那些凋零的枯枝。偶有樹枝被風掃動的「嘩啦」聲,聽起來也愈發的淒涼。

    雖然四處都有燈,可李銳依然感受到了那種無邊無際的、向他壓來的黑暗。

    他向四周望去,更遠的地方,黑漆漆的景色像一張大口,隨時準備著吞噬一切的東西。

    李銳突然後悔了。他不該拒絕那些下人們想要陪他回西園的好意的。

    夜晚、且是單獨一人的環境裡,總是會讓人胡思亂想。李銳心緒混亂,簡直是像夢遊一般往西園裡走著。最後一截路,他甚至是跑著回來的。

    看守著西園入口的下人們看見李銳提著風燈,一個人跑得氣喘吁吁回來,都十分吃驚,一個個湧上來接燈的接燈,找暖爐的找暖爐,這才讓李銳的恍惚稍微清醒了點。

    等李銳走進「雲中小築」的時候,裡面處處燈火,老遠的地方就聽到了裡面傳來的歡聲笑語。雲中小築二樓的小廳裡,吆喝聲,叫好聲,還有李銘那牙齒漏著風地「撒一下!」的聲音,讓李銳彷彿頓時從險惡的地獄裡回到了溫暖的人間。他咳嗽了一聲。

    「哥哥!你回來了!你去了好久!」李銘立刻驚喜的丟下牌,散步兩步地衝到了門口。

    「銳弟。」李鈞也站起身,衝著門口的李銳微笑。

    「啊。我回來了。」李銳笑著抱住了像是彈弓一樣彈過來的弟弟。

    照射進眼睛裡的亮光,吹拂著臉龐的暖風,真是讓人感覺溫暖。

    李銳回來之前,他們正在玩「三國殺」。

    李銘和李鈞自是不知道東園北園的那些風波,他們要守歲,當然要找些玩意兒來熬夜。李銘好不容易教會了李鈞「三國殺」,李鈞剛剛學會也正新鮮,便叫了好幾個書僮小廝一起來玩八人局。

    他們玩了一局又一局,直到李銳都已經從陌生玩到可以當著內奸的身份手刃主公的時候,李銳也沒有回來。

    現在李銳終於回來了,兩人自然是把提起來的心放進了胸腔。

    「哥哥,你剛才去哪兒了!」李銘嘴巴撅的高高的。

    「我舅舅來了,擔心奶奶的身體,多聊了一會兒。」李銳撒了個謊。事實上,老太太帶人去東園的時候,他舅舅就已經離開了。

    兩個孩子瞭然地點了點頭。

    『唔,哥哥∕弟弟的舅舅一定很擔心哥哥,才聊了這麼久。』

    他們讓李銳陪他們玩三國殺,李銳心裡正好也堵得慌,根本不可能睡著覺,就和他們一起守歲。只是李銳心裡有事,對著李銘的笑臉還是心裡又愧疚又難受,根本就沒有按原本的水平發揮,倒是讓李銘殺了許多次。

    李銘見哥哥被自己各種打臉,得意極了,恨不得記下「XX年除夕,滅哥哥趙雲一次,張飛一次,諸葛亮一次」等等這樣的話。

    以前他很少贏的。哥哥一定是睏了,所以才魂不守舍的!所以說,年紀大的人就是精神差啊!

    三人和雲中小築裡其他人一直玩到了天亮,這才各自回房沉沉睡下。

    而此時,顧卿正站在她的那輛朱漆馬車邊,帶著柳女的口供和害人的假偶,佩著宮牌,準備入宮。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5:42 PM

第60章 影帝太醫

    顧卿到了這個世界,想的很明白,那就是福可以享,苦也可以吃,氣堅決不受。她既然穿成了老太君,得了這麼個身子,雖然有種種壞處,可是也有一點好,就是若不願意受氣的話,也沒有多少人可以給她氣受。

    她穿來之初,心裡的口頭禪都是「讓我死了吧∕大不了就是死」這樣的話,可見她有多麼不甘,生活質量有多差。

    可自從她和兩個孫子混熟了,又見到一家子破爛事,那死意也變成了「死之前至少要讓兩個孩子好好的」,還有「反正都是死,至少要死得有價值」這樣的想法。

    府裡出了方氏這麼個奇葩,她實在想不出什麼懲治她。一個懲治不好,李銘和李銳就要離心,她努力了那麼久,就差沒有變身成幼兒園老太婆了,除了去找皇后,她還不知道能找誰。

    最起碼,皇后和皇帝想要用他們府上,是絕對不會讓他們府上在能用之前倒掉的。

    而兄弟一旦真的離心,李銳就會徹底倒到世族那邊去,好好的無間道就會變成送人頭了。

    顧卿想的很明白,所以才一大早就進宮去。她甚至把皇后娘娘那番「下次來,輕車簡從」的話當成真的,就算她是客套,她也把它當成真的了。她本來也不耐煩穿那身大命婦的衣服,就穿的比家中整齊點,裹著一身大毛斗篷就進了宮。

    皇后接到女官來報,說顧卿求見的時候,嚇了一大跳。

    她以為這位邱老太君興師問罪來了。這種事別人是做不出來,她卻是做得出來的。可是再一想,老太君就是要問罪,也不會初一進來,她說的都是實情,只是略微有些嚴重,就算和皇帝手書的不符,她也不應該知道。

    更何況這位老夫人昨天還病過,抱病來宮裡,一定是府裡發生了什麼事情。

    一時間,她的腦子裡全是後宮常見的那些事情。

    饒是如此,邱老太君讓她屏退左右,拿出那個娃娃的時候,她還是嚇得倒退了一步。

    居然是巫蠱!

    若說世間女子爭鬥的最激烈的地方,那一定是後宮。後宮爭鬥之可怕,已經到了無法想像的地步。可即使是後宮女子,有一樣東西也是絕對不敢碰的。

    那就是巫蠱。

    若民間玩弄巫蠱害人不過是沉塘扒皮的話,那宮中一旦發現這個,往往都是族誅的下場。

    「你說,這是方氏找來的神婆所做?」皇后連碰那個娃娃都不敢,她只是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接著問,「上面是誰的生辰八字?」

    顧卿的臉上出現了悲慼之色。「是臣婦的大孫兒。」

    皇后瞭然的點了點頭。

    顧卿把那神婆的口供遞給皇后,然後便不再言語了。

    皇后看完口供,越來越心驚。楚巫的行蹤極為詭秘,她也只是幼年時,曾聽奶嬤嬤當做床頭故事聽過一二。這方氏的娘家為了找到楚巫,還真是不遺餘力。

    明明女兒已經是國公夫人了,他們圖謀信國公府的子嗣,就不怕信國公府報復嗎?

    「老夫人想怎麼處置?」老夫人這次前來,不會讓她下旨來休了她吧?她是不會下這個旨的。

    巫蠱之事不可明說,李茂又不在家中,她若下了這個旨,就有逼迫命婦之嫌。身為一國之母,要開了干預朝臣後院的先例,以後就會有無數的人來求她再開二例、三例、四例。她不能給其他人留下這個把柄。

    「正是找皇后娘娘商議,臣婦也不知道該如何辦。臣婦既不想傷了兩個孫兒們之間的感情,又想能夠妥善處置此事,所以才進宮求援。」顧卿輕飄飄的把皮球踢了回來,又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張搖光。「臣婦見識少,膽子又小。還是請皇后娘娘拿個主意吧!」

    娘娘,快給個辦法吧。

    皇后看著邱老太君那像是看著救世主一般的表情,突然開始相信皇帝的話了。這位老太君,真的是宅心仁厚,心思單純,連後宅陰私都不知道怎麼處置的婦人。

    是老國公和李蒙保護的太好,這位老太君才能五十多歲,還保留著未嫁女才有的純真吧。想到這裡,皇后對邱老太君的語氣也柔和起來了。

    「老夫人,你要想讓兩個孫子間不傷和氣,那就更不能什麼事都瞞著你的小孫子。他今年十歲,應該瞭解是非了,許多事要及早講明白,才不會傷感情。」

    「很多人以為瞞著世上那些不好的事情,不讓孩子知道,才是保護他,殊不知等日久天長以後,再撕開這道傷疤,只會更疼。」

    皇后有些羨慕信國公府裡教育孩子的方式,但他們現在已經不是白身之時,像他們這樣的人家,把事情藏起來,以後只會讓有心之人利用,到時候添油加醋一說,事情就會朝不可預料的方向發展。尤其這方氏這般做,已經決定了她下場不會太好。母親不太好的下場,大了後兄長又漸漸出色,還能像現在這般感情,絕不是那麼容易的事。

    顧卿聽了皇后的話,不敢置信地說:「娘娘的意思,是要臣婦把方氏做的一切都告訴銘兒,讓他知曉?」

    「正是如此。」皇后點了點頭。「其實這才是對方氏最好的懲罰。」她頓了頓,「……母子離心。」

    就如她的大皇兒,當她發現世族開始對她的兒子下手,潛移默化地灌輸某些東西之時,她就狠下心撕開了那層痂皮。她與他說了世族的危害,這些人的盤算,以及她在兩者之間選擇丈夫和兒子的決心。

    她教他如何裝溫和,裝耳根子軟,在世族中虛與委蛇,在勳貴裡左右逢源。

    這世道就是如此,你不一早驚醒,你就會被人當做傻子玩弄。

    皇后和邱老太君說話一向明快,她直言了隱瞞後的各種壞處,甚至把未來可能發生的事都分析給邱老太君聽。

    顧卿聽完後若有所思。她在想,若真的對李銘揭露了方氏的真面目,李小呆這個愛鑽牛角尖的小傢伙會不會做出什麼傻事。若真要說,又要以何種方法去說。這真是件悲傷的事情。

    「若說懲治方氏,反倒是最簡單的。後院婦人的地位與影響力都繫於兒子和丈夫之身,若男人們不再信任敬愛她們,她們就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只能佔在那個位子上,過著煎熬一般的日子。」皇后抿了抿唇。「這也是我建如是庵的原因。好歹在庵堂裡,還有人說說話,如果要願意,也可以出門走走。可要真被關在後院之中,青燈古佛,不過是哭熬歲月罷了。」

    達官顯貴的下堂妻還可以進「如是庵」,後宮裡的女子一旦失勢……

    「老夫人,你若真不知該如何處置方氏,我便讓一個太醫跟你回去。」

    「你要想等信國公回來再處置方氏,我就讓太醫『報孕』。這一胎凶險,為了讓方氏養胎,必須靜養休息。管家的差事老夫人拿回去,受些累,多找些下人幫著,也就是了。」

    就信國公府那簡單的人口,也沒什麼事情要管,無非就是發發月錢,收收租子。

    「到時候是小產凶險,還是小產後虧了身子,要移到莊子上去靜養,就看你們的選擇如何。」

    「若老夫人不想等兒子回來處置,我就讓太醫『報病』。」

    「方氏得了會傳染的烈病,必須盡快隔離。是要送進莊子裡靜養,還是在家中靜養,就看老太太你的想法了。到時候是暴斃而亡,還是拖上幾年才死,端看信國公府的決定。」皇后說起這些話來,一點不忍之意都沒有。

    這方氏再留著,只是個禍害。若是她,她就讓她「病死」了。

    這這這這……這是傳說中的「送到莊子上各種死」嗎?

    顧卿張大了嘴。她也知道這些法子,以前各種小說裡都見過。可是她來找皇后,就是以為皇后娘娘能給她什麼更好、更兩全的法子。結果她一說,又是這些東西。甚至連「太醫」都給她預備好了,真是又貼心又妥當,顯然不是一拍腦門想出來的。還是說一招鮮,吃遍天?

    顧卿想了想,躬身請求道:「臣婦想好了,請太醫『報孕』吧。」

    殺人,暴斃什麼的,她做不出來。這方氏殺人未遂,而且兩次都非常好運,不能大白於天下,實在讓她心中憋悶不已。可李銘需要嫡母的份位,李銳本性良善,現在看起來有些冷傲,但其實心腸很軟,若是方氏因他而死,這孩子怕是要背一輩子的包袱。

    『報孕』,然後讓李茂來選擇,才是最好的做法。一個女人,尤其是方氏這樣的女人,失去了身份地位之後,又和丈夫兒子離心,才是比死還要可怕的懲罰。

    「老夫人寬厚。」皇后無所謂地點了點頭。

    無論如何選擇,方氏這下半輩子都廢了。

    「那我這就宣太醫來坤元殿,陪老太君回府。」

    大約一個時辰後,顧卿帶著那位吳太醫從坤元殿走了出來。這位吳太醫應該是皇后的人,對皇后極為尊敬,聽到皇后的吩咐,也沒有任何疑問,非常乾脆的就起身準備跟顧卿去信國公府。

    顧卿再一次認識到了一個人若是擁有權力,究竟可以做多少事情。

    在後宮中,有一個心腹是太醫,應該能起很多作用吧?這太醫皇后一點都不在乎讓她知道,說不定這只是放在明面上的心腹,暗地裡能動用的肯定更多。

    坐上那個位子,過這樣的日子,真的比鄉野村婦更快活嗎?

    顧卿看著偌大的皇宮,慶幸自己只是穿成一個老太君。

    顧卿帶著太醫回了府,在一堆下人婆子的翹首盼望中進了偏院。

    方氏到底得了什麼「惡疾」,可能間接影響到他們將來的前程,方氏的那些下人們更是害怕,老太太可能還會顧及一下自己的親信,他們這些人可不一定能看見主子眼裡!

    方氏見顧卿帶著太醫前來,居然諷刺地一笑:「娘還真是做戲做全套,連太醫都請來了。」

    顧卿懶得理她,她也就打打嘴炮了。這方氏明顯已經是破罐子破摔,好日子都不想過了。

    好好的一個漂亮婦人,也不知道讓她多羨慕,至少這幅皮囊看起來既溫柔又大方,可她人怎麼就能內心這麼陰暗這麼偏執呢?

    吳太醫像是沒聽見方氏的話一般,方氏身邊的四繡也低著頭裝作什麼都聽不見。

    吳太醫走到方氏面前,拱了拱手,「夫人請伸右手。」

    「我若不伸呢?」方氏瞟了那太醫一眼,她就仗著他不能拿她怎麼樣。

    吳太醫心裡冷笑一聲,這是拿他個五品的醫官抖她一品夫人的架子?宮裡裡哪個嬪妃總管的,也不敢對太醫如此狂妄。他大概知道這位太夫人和皇后娘娘為什麼要她「生病」了。想到這兒,吳太醫點了點頭,淡淡地說:「我知道了,夫人是得了會傳染的烈性病。夫人心慈,不忍心讓我們這些太醫也染上,故不願讓我們號脈。我先謝過夫人。」

    吳太醫這話一說,方氏面如死灰。她再怎麼無知,也知道「烈病」是什麼意思。那代表她可能會死。就算不死,也有可能要離開這個府邸,以後再也回不來了。方氏滿心不甘地伸出了右手。

    吳太醫拿一塊帕子蓋住方氏的右手手腕,然後搭指診脈。也不知是什麼脈那麼難診,吳太醫閉著眼睛摸了半天,還讓方氏換了左手的脈,再診了一遍,這才有了些眉目的樣子。

    『裝模作樣!』方氏看著吳太醫那像模像樣的表情,不由地心中腹誹。

    『這太醫人才啊!』顧卿看著吳太醫的表情,在心裡給他點了個贊。

    這情形任是什麼人見了,都覺得他真的是在認真診脈。

    大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吳太醫收回了手,歎了一口氣。

    方氏已經對自己能活不報什麼希望了。

    若想要說是小病,需要靜養,何必要號這麼久?

    「夫人並不是得了什麼『惡疾』。」吳太醫按照皇后吩咐的說道,「而是有了身孕。」

    有許多丫頭婆子在身邊,顧卿不得不做出「啊,原來如此」這種恍然大悟的表情。

    方氏冷笑了一聲。

    裝,讓你們再裝。她葵水上個月才來,雖然只有兩三天,但是確實是見了紅。現在說她有身孕,無非就是想奪她管家的權,把她軟禁起來罷了。不過既然沒有殺了她,她就還有再起的機會。老爺和她這麼多年夫妻情分,等銘兒大了也要操持婚事。他們報她「有孕」,看來就是皇后不想殺她。

    上面那位不想殺她,這老太太再乾著急也沒用。

    「只是夫人你這陣子操勞過度,已隱隱有滑胎的跡象。加上情緒大起大落,這腹中胎兒不大好。為了你腹中的孩子,夫人還是靜養比較好。」吳太醫憐憫地看了一眼方氏。他說的話都是真的,她腹中孩子已有兩個多月。這婦人大概是年底事多,又沒休息好,所以胎息極弱,也有滑胎之象。只不過她年輕,平時又養尊處優,這般弱的胎息居然也帶住了。不過再這麼輕忽下去,這孩子能不能保住還是個問題。

    方氏身邊的四繡也是又驚又疑地互相望了一眼。上個月方氏的葵水是她們伺候的,那時候正在忙莊子上的賬目,方氏每天都算到深夜,又來了葵水,腹痛了一夜。

    這太醫為何要說謊?

    難不成夫人真的做了什麼不可告人之事,要被奪了管家的權利?

    顧卿聽了吳太醫的話,在內心裡給他豎了個大拇指。若不是她早早就知道真相,還真以為方氏懷了身孕。

    方纔她看著這太醫微微蹙起的眉,那側頭不停診脈的懷疑姿態,還有那略有吃驚的驚訝表情,顧卿心裡不由的讚歎:——「這貨要在現代,絕壁是影帝!」

    這吳太醫演技這般棒,想來是皇后娘娘身邊常去忽悠人的慣犯,每天苦對著銅鏡練表情的那種。這等奇人,也就皇后娘娘這種人能夠發掘了。

    這太醫如此敬業,顧卿也不準備掉鏈子。她擺出一副驚喜的表情,握著方氏的手說道:「這麼多年,我總算又盼到一個孫輩了!你放心,你胎氣不穩不能勞累,我這老婆子只好出山給你管著家。你就只管養安心胎就好。」說完又望向四繡,「好好伺候你們家夫人,閒雜人等就不要進錦繡院了。這段時間也不准任何人用任何事來煩你們主子,等胎坐穩了再說。一切以孩子為重!」

    四繡聽見老太太這番話,將信將疑的心變成了徹底不信。

    果然是太夫人要收了夫人的權,進宮找皇后娘娘撐的腰。

    四繡眼裡都是苦澀。她們現在已經十六七歲了,正是可以配人定親的年紀,攤上這麼件事兒,好年華都要蹉跎,等夫人失了勢,她們也沒有什麼好人家可以配了。

    可心中萬般無奈,也只能福下身去,口中稱「是」。

    顧卿和吳太醫做完了戲,便一刻也不想在偏院裡多呆。

    她走出門外,對著一院子昨晚被看在這裡的下人笑道:「皇后娘娘仁愛,派了宮裡的太醫來診,你們夫人不是得了惡疾,而是有了身孕。只是胎象不穩,所以屢有不對,情緒也不太好。這是喜事,昨天在這兒伺候夫人的下人們一律賞銀五兩,算是我給你們壓壓驚。」

    五兩已經是一個一等丫頭兩個月的分例,這裡面許多下人並不是一等的下人,所以聽到老太太一賞就是五兩,各個都喜出望外,覺得昨晚雖然擔驚受怕,但也值了。就當是替府裡守了歲了!

    「昨日裡我身體不適,夫人也受了累,倒讓你們沒有過好年。等會去前廳,大夥兒都來拿『壓歲錢』。雖然來得晚了點,總比沒有好。」顧卿心裡挺過意不去的,因為主子不好,一府裡這個年都過的亂七八糟的。今年的金錁子銀錁子早就打好,但是都沒有發出去。她反正窮的就剩錢了,不如發發錢,讓下人安安心。順便也昭示下從今天起,管家的事她也接手了。

    想到這個,她就一腦殼包。去年年底她幫著方氏理過一些事情,那賬本上一大堆壹貳三肆伍簡直能把人逼昏過去。她又不是在銀行工作的,以前每天看的都是阿拉伯數字,現在來一堆繁體字,什麼玖佰捌這樣的數字,她還要在心裡換成阿拉伯數字,都快瘋了。

    下人們可不管邱老太君到底在煩惱什麼,原以為今年歲錢泡湯了,結果邱老太君說等會兒就發,而且看這意思,發的還不少,各個都喜出望外。

    那些個老婆子臉上都笑出了朵菊花來。

    顧卿見大家高興,心裡也輕鬆了點。果然施比受更讓人滿足。

    她吩咐了幾個武娘子「陪著」方氏回錦繡院,從今天起錦繡院只許出不許進,又讓院子裡的下人們都去其他院裡傳話,告知等會她在前廳發歲錢的消息。

    等全部吩咐完了,顧卿才不好意思地對身邊的吳太醫笑了笑,送吳太醫出府。

    吳太醫等這麼久,不是想看顧卿如何管家的。他見四周下人都沒注意的,對顧卿悄悄道:「邱老太君,借一步說話。」

    顧卿一頭霧水的跟著吳太醫走到一邊,卻聽吳太醫說:「老太君,剛才我的診斷之言,並非是托詞。貴府的國公夫人,真的是懷孕了。而且已經懷了兩個月,胎息很弱。」

    顧卿張大了嘴。啥?不是騙人的,不是演技好?她給他點了那麼多讚,給了那麼多好評,概因他本色出演?

    「說實話,我原本不想和老太君說出事實真相的。你我都知道皇后娘娘派我來是做什麼。她有了身孕,這孩子不一定能留得住,將來位置也尷尬。」

    「可是我雖見慣了陰私,像這般巧的,還是第一次見。若不是我來診脈,這方氏怕真的不知道肚子裡有孩子,這孩子也保不住了。」

    「信國公府一向行善積德,人丁卻如此單薄,此事只能說是上天注定,要讓這孩子留下性命的。可是現在這情況,就算我給她開了安胎的藥劑,怕她也不敢吃。這孩子能不能活,還看老夫人你的意思了。」吳太醫歎了口氣。他越在宮裡呆的久,就越相信命和報應這件事。

    那方氏看起來不像是什麼好婦,可孩子總是無辜的。只盼信國公府看在人丁單薄之上,能保住這個孩子吧。

    顧卿一聽吳太醫這話,就知道他想要表達什麼。他擔心皇后和自己不想要這個孩子,他一番話,怕是要給自己惹事。顧卿沉吟了一會兒,跟吳太醫說道:「吳太醫,勞您覆命的時候,將這情況說與皇后娘娘聽,再傳一句老身的意思,『我想留下這個孩子』。」

    邱老太君此話一說,吳太醫也舒了口氣。「我一定替老夫人把話帶到。」

    「這方氏脈象有多差,還請太醫你給老身說一說。那保胎的藥方子,也請您開來。」顧卿心裡煩悶,又沒有人可以商量,「至於這藥,我會法子讓我媳婦吃下。」

    「我觀國公夫人的胎相,像是已經滑過一次,卻勉強保住了。也是她身體很好,這孩子也強健的緣故。只是年底事忙,她連續操勞,看起來也沒有好好吃飯,加之徹夜憂思,又驚又怒,心神耗費極大,這孩子的胎息也就越來越弱。」

    「如果現在靜養,安神定氣,在膳食上多多補充,也能養回來。」吳太醫苦笑一聲,「只是現在這種情況,讓她不要多思多想,怕是沒什麼可能了。」

    聽見吳太醫的話,顧卿點了點頭。最大的問題是方氏會擔心的日夜煎熬,倒耽誤了孩子。這其中的利害關係,她讓那方氏知道,為了她肚子裡的孩子,也不能逼迫的她太緊。只是此事如此之巧,倒讓她滿心後怕。

    若昨日方氏的孩子有個萬一,她就是殺害這小孩的劊子手之一,這一輩子都要不安。

    顧卿一邊請了吳太醫去偏廳寫方子,一邊派人去府裡的藥房抓藥。

    事情進展到這種地步,顧卿已經沒法控制了,她決定要讓兩個孫子知道。

    那方氏能不能成功喝藥,還得落在李銘身上。

    而此時,熬了一夜守歲的李銘正在西園雲中小築裡呼呼大睡,同樣守歲的李鈞也在小院裡睡得人事不知。

    李銳卻只睡了不到三個時辰就醒了過來。他心裡有事,睡不安穩,準備去持雲院一趟,看看奶奶有沒有從宮中回來。

    他正在用著飯,擎雷和擎霜卻帶來一人進來。再定睛一看,正是那刑房裡看守神婆和劉嬤嬤的家人。他神色驚慌,一看到李銳就噗通一下跪了下去,重重地磕了個響頭。

    「銳少爺,小的昨晚內急,出去方便了一下,等小的回去,那劉嬤嬤和神婆都死了!」

    這一句驚得李銳丟下了筷子,站起身來,一臉的錯愕。「你說什麼?」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5:54 PM

第61章 週而復始

    吳太醫出了信國公府,長歎了一口氣。他是不知道這信國公夫人犯了什麼事,要讓邱老太君親自進宮求皇后出手,可這方氏一懷孕,然後原本非常簡單的情況變得複雜起來了。

    為母則剛,他見過了太多做了母親以後,為了孩子而玉石同焚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邱老太君讓他轉告皇后「留下孩子」的時候,他還是鬆了口氣。

    他只做了他該做的,該怎麼決定,那是老太君和皇后該考慮的事。

    若他此番不說,以後這婦人出了什麼事,一屍兩命,怕他就要被皇后娘娘丟出來,向信國公府抵罪了。

    吳太醫回了宮,見了皇后,將方氏的情況與皇后說明,又說了邱老太君的意思。

    皇后聽了,有些納悶地說:「你說,邱老太君要孩子?」

    這方氏,果斷不能讓她善終,這個時候生孩子,這孩子生下來也是累贅,要了做什麼?李茂以後若是要停妻再娶,或是納了其他妾室,這孩子豈不是比現在的李銳還要尷尬?

    就算邱老太君一心想要留下這個孩子,親自撫養他,又能護幾年呢?總不能護一輩子吧。

    吳太醫跪在地上回話,「是。事情太巧了,巧得都讓臣以為是故意的。但臣看信國公府人的表情,像是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懷了孕。老太君大概是覺得信國公府人丁太單薄了,所以想要保下這個孩子。」

    皇后估計著也是這個原因,方氏若是仗著自己肚子裡有孩子才行巫蠱之事,老太太把她關在偏院裡的時候她就該讓讓出來了。不過邱老太君這麼做一點也不奇怪。一個家族裡人丁淡薄到一定程度,連有個庶子都能當寶貝,更別說還是正兒八經的從兒媳婦肚子裡爬出來的。

    皇后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這些都是小事,不妨礙大局。

    這世上不是還有件事叫「留子去母」嗎。

    顧卿自覺做了一件正確的事,總算放下了心裡的包袱。

    她是專門救孩子的醫生,不是古代精通各種宅鬥,視人命為草芥的貴族之女。方氏犯了不該犯的錯,是要接受懲罰,可是那肚子裡的孩子畢竟是李銳和李銘的弟弟,她一不是孩子的親生奶奶,自己也不過是鳩佔鵲巢;二也不能代替孩子的父母做決定,更沒有權利要求除了他。

    原本是想要方氏以「小產」的名義消失在人前的,現下卻不能那麼快發作了。

    只是這方氏又懷了身孕,怕是想要藉著肚子裡的孩子作怪,為了防止再生事端,錦繡院還是隔離開來,讓方氏離群索居比較好。

    等她生完孩子,就依皇后所說,將她遠遠地打發到莊子上去,或者說傷了根本,就關在偏院裡一輩子不要出來,這樣李銘的前程既不用耽誤,也不用讓李銳心裡背什麼包袱。

    殺人未遂判個終身監禁的無期徒刑,就算是現代,也不算輕了。

    顧卿心思簡單,並沒有想太多。在她看來,一個家庭能夠和睦當然最好,若不能和睦,他們就不要和那個老搗亂的人一起玩兒就是了。現在搗亂的人在皇后那留了案底,兩個孩子也都好好的,她繼續做她的老太君,除了以後要管家,真是沒有什麼不滿意的。

    她心中舒爽,便吩咐四雲把那些打好的金錁子銀錁子,以及本來準備好要發給下人的荷包都送去前廳。

    她這一年一度的「散財婆婆」,又要來也!

    這廂裡,顧卿準備帶著一堆下人去高高興興的發銀子,李銳的心中卻如墜冰窟一般。

    他跟著刑房的下人一起來了刑房,進了小牢房,果然看見那劉嬤嬤和神婆死在了一起。

    刑房小,本來就只按男女分開,這二人都是女人,便被管著刑房的下人關在了一起。也不知道是哪裡出了差錯,原本兩個人都是被捆著的,這劉嬤嬤居然鬆開了繩索,活活掐死了那神婆,然後自己也碰壁死了。她死的這般堅決,實在讓人覺得蹊蹺。

    那下人說自己內急就出去了一刻鐘,回來就是這樣了。府裡的私刑原本就不常用,下人犯了錯最多抽一頓鞭子,要不然就直接扭去送官。這刑房以前都是關著犯了事要去送官的家人,刑房的下人管理的也很粗疏。

    誰料就這麼一大意,就出事了。

    這一出事,讓李銳彷彿吃了個大蒼蠅。他覺得自己的府裡像是有著無數的大窟窿,什麼人都可以把手伸進來。

    劉嬤嬤是嬸母身邊的心腹,嫁入府裡的時候,方府為女兒挑選的陪嫁嬤嬤,在府裡呆了十幾年,就連他的身邊,都有一個她的侄孫在做書僮,她在府裡的影響可見一般。

    此人對嬸母忠心耿耿,人又謹慎,能力才幹都不弱,以前他在錦繡院裡時,見了她也還尊稱聲「劉嬤嬤」。雖然巫蠱之事都是她在推波助瀾,甚至神婆也是她帶進府的,但罪不至死,如今她掐死神婆,又撞壁而亡,很難不讓人想到是受了嬸母的指使。

    無論這事情是不是嬸母幹的,這神婆一死,都已經坐定了事實了。

    他從錦繡院回來,對嬸母要用壓勝之術害他的事情產生了懷疑。嬸母那般樣子,不像是會一步步算計,刻意得了他的頭髮和八字來害他的樣子。

    他本想第二天再細細問過,看看這背後是不是另有主使之人,可現在神婆和劉嬤嬤都死了,除了那口供和紮著生辰八字的人偶,竟已是死無對證。

    這形式一下子逆轉直下,讓李銳也感到頭痛起來。

    此事若不是嬸母幹的,那就是有人居心叵測,聽說嬸母在找神婆,將這神婆安排進了府裡。怕是無論有沒有給奶奶驅邪的事情,這巫蠱之事都是要揭發出來的。

    事情牽扯到巫蠱,要麼是最後攀咬到嬸母身上,讓他對嬸母和叔父產生猜忌;要麼是沒有掩蓋住,有人檢舉揭發,或者就是安排此事之人揭發,全府上下都要受責罰;無論這事他們有沒有被發現,他們府裡都會因此而元氣大傷。這一石二鳥之計,實在是太過惡毒。

    現在就不知道這劉嬤嬤到底是別人的死士,還是這神婆說了什麼把劉嬤嬤嚇成這般樣子。無論是怎麼回事,這後面的勢力都不小,而且心眼毒辣,一定要讓他們信國公府不好過。

    一想到不知道在何處,有毒蛇一般的勢力在一直盯著國公府,想要一個個把他們拉下水,李銳就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看著牆壁上的鮮血,和眼睛舌頭都伸出來了的神婆,轉身離了刑房。

    「給我備馬,我要出府。」

    他要去找舅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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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園裡。

    三十那晚李銘和兩個哥哥熬了一夜守歲,直到天亮才睡下,小孩子不比大人,經不住熬,所以李銳早就出了府,李鈞也被顧卿叫去發銀子去了,只有李銘在雲中小築裡一覺睡到了晌午時分才醒過來。

    等他一醒來,肚子裡咕咕咕咕直叫。他早上只喝了一碗雞絲粥就睡了,這一覺睡到了中午的飯點,自然是餓的不行。等他爬起來,丫頭和小廝們連忙進來服侍,飯菜廚房上都已經準備好了,就等李銘一醒就起來吃。

    待李銘吃飽了飯,換了一套從裡到外全紅的新衣裳,蹬上他最喜歡的小朝靴,踢踢踏踏的跑到擎蒼院去,卻撲了個空。

    咦?哥哥不在嗎?一定是去哪兒玩又不帶他!

    李銘撅著小嘴,不高興地去偏院找李鈞。

    唔,昨天玩的不過癮,他去找堂兄再「殺一下」!

    「什麼?大堂兄也不在嗎?」李銘簡直都要哭出來了。

    「我們家少爺去前面幫太夫人發賞錢去了。」李老五帶著滿臉笑容看著這個信國公府的小少爺。

    喲,長得真俊,比他們家嫡少爺還俊!要哭的樣子也很可愛!

    說起來,那長孫少爺長得也很俊,就是有些胖,而且也沒什麼表情,看起來不如這小少爺有趣哩。這大戶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哇!

    「原來是去發賞錢了。」李銘點了點頭。往日裡都是大年三十和初一各發一次賞錢,他奶奶和他爹娘一邊發一次的。今年爹爹不在,奶奶發的多,所以男僕那邊叫大堂兄去發了吧。

    嗚嗚嗚,哥哥去哪兒了呢,連發錢都不在家裡!

    「這位老人家,以前沒見過你,你是和大堂兄一起來的嗎?」李銘好奇地看著這位一臉褶子的老爺爺,住在大堂兄的院子裡,應該是荊南老家那邊的人。

    「是哇,我……老奴是荊南老家那邊的二管家,負責壓著年節的賀禮來京城的。大雪封了路回不去了,就留在京城過年了。」李老五笑瞇瞇地回答李銘的話。他家也有個小孫子,今年已經七歲了,他看所有的小孩子都有趣。

    李銘被他笑瞇瞇地看得不自在,決定還是去前面找祖母和大堂兄去。他剛準備走,看見老人家那張滿臉風霜的臉,還有微微馱著的背,再想著他為府裡送年禮,連回家過年都不行了,便把自己佩著的大荷包扯了下來,給李老五遞了個過去。

    「老人家給府裡送禮回不了家,我們府裡讓你受累了。這個留給你家小輩頑吧。」李銘嘻嘻地笑著,轉身就跑了。

    「好漂亮的荷包。這麼漂亮的荷包不留著給婆娘,給小孩子玩,兩天就扯掉了哩。」李老五莫名其妙地看著手上精緻的荷包,這種東西肯定是要留著給家裡的老婆子啦。

    留給小孫子,老婆子臉又要陰幾天,說他偏兒媳婦什麼的。就是……

    「怎麼這麼沉?」

    李老五扯開荷包的口,一看裡面的東西,嚇得趕緊捏緊了那荷包的開口處。

    裡面躺著小筆,小如意和幾個小梅花、小元寶造型的金錁子,看起來有五六個,每一個都有一兩多重。此時一兩金十兩銀,這幾個小金錁子,加一起頂他家五年的嚼用了。

    這小娃娃,怎麼出手這麼隨便喲!

    李老五深深地為這敗家小子歎了口氣。

    李銘撒著丫子往前院跑,果然一路上見了不少往前院走的下人。

    這些下人一個個都喜笑顏開,滿面紅光的,見了他,各個行禮行的特別快,還有人擔心他一個人跑會摔到,要抱他或背他去前院的。

    開玩笑,今年一過,他虛歲都十歲了!哪裡還要人抱來抱去!

    李銘擺擺手,謝過他們的好意,接著往前跑。

    只是可憐了他的幾個小廝,追的上氣不接下氣,就怕摔了那個小祖宗。

    李銘像陣小旋風一般衝進了前院,老遠就看見左邊廳堂外站著一大堆男僕,右邊廳堂外站著一大堆女僕,都排著隊,四個四個一進去,給奶奶磕頭。

    從廳裡出來的下人們手中都抓著東西,笑的嘴巴都合不攏。

    這些下人辛苦一年,就是為了年底有個好收益,攢個嫁妝或準備娶個媳婦。

    前面的男僕不容易見到後面的丫頭,趁過年的時候多瞟幾眼丫頭們,相準了喜歡的,等辦好了差事向主子求的也是有的。

    丫頭們也差不多。

    這導致廳堂外沒成婚的下人等的一點都不急,紛紛讓想要快點拿錢快點走的到前面去。有些丫頭看著那些俊俏的小子又不好意思說,便悄悄記下了相貌,準備回頭再打聽。

    李銘見這些平時穿得就很講究的丫頭們近日裡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忍不住納悶地多看了兩眼,一一受了下人們的禮,這才快步走進廳內。

    廳堂裡,顧卿發錢發得合不攏嘴,李鈞卻發得卻有些神情恍惚,都是靠孫嬤嬤和大丫頭香雲支撐著,替他分銀子,遞到他手上。

    李鈞長這麼大,沒見過這麼多銀子。金錁子銀錁子堆成幾個大盤子放在桌上,按照不同的等級給的都不同,但至少也有兩個銀錁子。

    他家過年時發的都是銅錢,就算是他,過年也只有幾貫錢做壓歲錢。結果今兒一大清早,堂祖母就把他叫來幫忙,先抓了一大把金錁子給他,叫他拿去玩……

    他,他他他他,他快嚇死了好嗎!

    雖然做的很像是玩物,可是看這金錁子的成色,都是成色很足的赤金,一個頂上十幾兩銀子,這一把金錁子……

    他覺得他娶媳婦的錢有著落了。

    堂叔不在家,大堂弟早上跟堂祖母打了招呼,去了他舅舅家。李銘還在睡覺,堂祖母不忍心叫醒他,就拉了他這個壯丁來給男僕發銀子。

    他不知道下人的等級,全靠香雲姑娘和孫嬤嬤把銀子分好,讓他遞下去。

    原本都很好,問題就出在香雲姑娘給銀子的時候,不小心碰了他的手指。

    然後他就覺得渾身開始癢了。根據他的經驗,自己的大腿和手臂應該是開始起疹子了。

    他原本被這麼多銀子震撼到,發錢就發的有些魂不守舍,這下子意識到身後站得是個妙齡女子,就更是神魂不守了,只想趕緊讓這個丫頭走遠點。

    他這一注意,頓時就覺得站在他身後的香雲身上很香,就連耳朵都燙了起來。

    可是此女是堂祖母的貼身丫頭,現在他又在幫府裡的忙,無緣無故叫人家走開,有這麼多人在廳裡,實在太落人家姑娘面子。所以他只能忍著全身的瘙癢,繼續強裝著鎮定發著錢。

    李銘一溜煙跑進屋子,先衝到祖母面前跪下,給顧卿磕了個頭,然後才直起身子,笑嘻嘻地說了一大溜的吉祥話。他話一說完,連忙伸出手去:「奶奶新年好!」

    顧卿被李銘逗得合不攏嘴,轉手從裝著金錁子的那盤子裡抓了一把,遞給李銘:「你這小子,嘴巴漏風還能把吉祥話說的這麼溜,看樣子想著奶奶的壓歲錢想了不少時候了。昨天早上才給了你幾個玩,你那個紫色的荷包呢?」

    李銘漫不經心的說了聲「送人了」,然後接過那六七個金錁子,塞進袖袋裡。

    「正好,你哥哥去舅舅家了,你去幫你堂兄發一個。」顧卿指了指右邊下首位置坐著的李鈞。

    李銘呃笑嘻嘻地湊到李鈞身邊:「大堂兄新年好!」然後伸出手來找李鈞要銀子。

    這倒把李鈞鬧了個大紅臉,他不知道公府裡同輩也要發壓歲錢,所以身上沒準備什麼銀錢,便要去摸身上顧卿剛剛給的金錁子。

    李銘見李鈞當了真,連忙抓住李鈞的手。

    「大堂兄別當真,弟弟和你玩笑呢。咦?」李銘抓著李鈞的手腕一看,「大堂兄,你手腕上怎麼全是紅包?」

    他這一嚷嚷,一屋子下人都看了過來。顧卿趕快站起身,走過去看看李鈞的情況。

    李鈞不好意思的從李銘手中抽回胳膊,羞蘞地說:「老毛病了,不礙事的。」

    他這麼一說,顧卿突然想起了他的「隱疾」,再一看他身後的香雲,哪裡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她看了一下,確實是蕁麻疹一類的疹子,不是什麼大問題,忍不住捂嘴笑了一下,把香雲叫了過來。她見著李鈞那感恩戴德的表情,心裡樂不可支。

    噗!趕緊把香雲拉走,不然等下連臉上都有疹子,真是全府都知道這「恐女症」了。

    「正好,你大堂兄不舒服,你替他發。鈞兒,你人不舒服,去後面休息一下吧。」顧卿指了指後院,「等會兒再來替你堂弟。」

    李鈞見老太太明白了,連忙高興地行了禮,出了院子。他這一身包,總算可以好好抓抓了。

    李銘掃了一圈屋子裡,沒見到他娘,苦著一張小臉問奶奶:「我娘還沒好嗎?」

    顧卿心裡一悶,卻還要裝著正常的樣子來。「你娘還沒好,你也別去吵她休息。今夜裡你別回雲中小築去,到奶奶院子裡來。奶奶有個故事,要講給你聽。」

    「咦?難道是三國後續?」李小呆興奮地說:「哥哥也去聽嗎?」

    顧卿頓了頓,還是搖了搖頭。「不,奶奶就講給你一個人聽。」

    這麼悲傷的故事,就不要再對李銳複述一遍了。

    且別說李銘內心多麼興奮,多麼期待,顧卿內心又有多麼煎熬,多麼上下不定,這一祖一孫心裡各有心事,卻還是按住心裡的各種情感,給下人們發完了銀子。

    顧卿發完了銀子,借口自己起了早,要回屋休息。其實卻是沒辦法面對李小呆那麼興奮的表情。

    她準備回持雲院裡盤算盤算,想想該怎麼和李小呆說方氏這件事。

    真是太苦逼了。這方氏造的孽喲!

    李銘見顧卿回了持雲院,下人們也散了個乾淨,頓覺無聊,跑後面去找李鈞玩了。

    這其中李鈞如何脫衣撓癢被李銘撞見,李小呆怎麼可憐堂兄給他撓癢,李鈞如何被李小呆撓的體無完膚,也就略過不提。

    這一夜,注定無數人不能好好安眠。

    第一個不能好好睡覺的,就是錦繡院的方氏。

    話說偏院裡,方氏被幾個健婦「保護」著回了錦繡院。院子裡的下人僕婦們原本都很高興,她們已經接到了方氏「懷孕」的消息,想著府裡人口這麼少,夫人總算又要添丁了,各個都喜氣洋洋的。

    只有四繡知道方氏上個月葵水才來過,如此這般撒謊,一定不是什麼好事情,所以臉色非常難看,對今日可以多領不少銀子也高興不起來。

    那些健婦一入錦繡院,就把了錦繡院的兩道門。原本在門上的婆子和丫頭們,全部被趕進了院子裡,門上的門閂也放了下來。

    錦繡院自己有廚房,至多接收點食材,從今天起,她們就要謹遵老夫人的吩咐,「保護」方氏安胎了。

    這一下,就算錦繡院的下人再怎麼遲鈍,也察覺出味兒不對了。

    方氏從偏院裡出來起,就已經整個人失去了精氣神。

    要讓一個女人死,怎麼死最容易?

    當然就是「難產而亡」了。

    她娘家雖然人口也很單純,但她小時候經常去姨媽家,她有一個庶表哥,就是一生下來母親就難產去了的。那姨娘在家裡還算比較得寵的,死的都無聲無息,更別說她此番犯的事涉及到巫蠱,她以前暗害李銳的事情老太太也知道了……

    她想賭老爺會為了她求情,可這兩件事都算是老爺最忌諱的事情,她的丈夫會不會還像以前那樣護著她,她自己心裡也沒有底。

    這一夜她又驚又怕,只要一合眼,就看見無數婆子下人拿著東西要悶死她。她甚至還夢到了自己的靈堂,她的兒子李銘在下面跪著,嚎啕大哭。她婆婆假仁假義地說著「我的好兒媳,怎麼就難產死了呢!」他的丈夫面上傷心,一轉身又娶了一個年輕美貌的妻子,那女人對李銘不好,又打又罵,還給他娶了個又醜又凶悍的妻子。

    方氏一夜裡驚醒無數次,頭臉和身上都是虛汗,簡直像死過了無數回。

    四繡拿著汗巾和乾淨的衣服要來給她換,她一下子看那毛巾像是白綾,一下子看那汗巾像是悶人死的凶器,驚叫著不要四繡靠近。

    四繡苦口婆心地勸了許久,方氏只顧大叫呵斥她們走開,她們再忠心,被方氏嚇了一天兩夜也累的不行了,堅持了一會兒,見方氏像是那種魘著了的人,微微有些?症,也不敢再勸,聽著方氏的話退了下去。

    只餘方氏瞪大了眼睛,盯著床頭上瓜蔓綿延的帳子,在床上一直坐到了天亮。

    而此時此刻,顧卿抱著泣不成聲的李銘,不知該如何開解。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6:08 PM


第62章 一夜無眠

    持雲院的臥房裡,顧卿抱著泣不成聲的李銘,不知道該如何開解。

    這般年紀,知道了這樣的事情,也許讓他哭出來,才是最好的開解方法吧。

    李銘趴在顧卿的膝蓋上,對奶奶所說的事卻一點兒反駁的想法都沒有。他母親前後對哥哥態度轉變如此之大,他早就有點奇怪,現在奶奶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他從小想破腦袋也想不通的事情,一下子就明朗了起來。

    他從小就羨慕哥哥,他的爹娘對他極其嚴格,甚至到了嚴苛的地步,可是他們對哥哥卻非常疼愛,疼愛到讓人嫉妒的地步。

    一件事,往往哥哥可以做,他就不可以做。他做錯了事就要挨手板,哥哥做錯了事,娘卻會說是別人不對。小時候,還發生過他做錯了事,結果說是哥哥做的,這事就不追究了的事情。

    他嫉妒自己的堂兄嫉妒了四五年,為了讓爹娘看到他,他努力讀書,努力學習禮儀,成為一個人人都稱讚的孩子,可他無論怎麼努力,爹娘也還是會對哥哥比對自己好,而且總覺得自己做出的努力都是理所當然的。

    他是父母的嫡長子,原本可以不這麼上進的。他也可以像哥哥過的那樣快活,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不做什麼就不做什麼。

    有一段時間,他覺得自己肯定是撿來的,或者像家裡那位嫁出去的姑姑一樣,是其他人托孤的孩子。也許哥哥才是真正的李家人,而他不是。

    可是他小心查證,種種事實證明了這絕對不是事實。他院子裡有不少從他生下來之前就服侍的老人,每個都對他生下來的情況很清楚,外祖父和外祖母也疼他疼的就像眼睛珠子。

    那只有一個解釋,他太討人厭了,討人厭到父母都情願喜歡侄子,也不看嫡子的地步。

    所以他願意住進外祖父家,和表弟表妹相處,舅舅舅媽都對他很好,外祖父更是對他疼愛有加,他漸漸地都不願意回家了。

    而現在,奶奶告訴他,他小時候那麼多的不平衡,不痛快,都是因為爹娘要「捧殺」哥哥,把他慣成一個不學無術,無法無天的胖子。

    他父母從小對他嚴厲,是害怕他也跟著哥哥學歪了!!

    他無法接受!他怎麼能接受!

    這麼多年來,他吃穿用度不如哥哥,爹娘對哥哥的關心也讓他心中難免傷心,可他依然只是嫉妒,卻不從來沒有怨恨過誰,就是因為爹娘這樣做雖然對自己很殘忍,可是卻對得起爺爺奶奶,對得起死去的大伯大嬸,更對的起從小父母雙亡的哥哥。

    他的父母雖然對他不好,卻是值得讓人尊敬的好人。

    他哥哥雖然看不上他,覺得他是奶孩子,但卻對他很好。有時候他淘氣做錯了事,哥哥也會替他背黑鍋。

    有這些就足夠了。

    他總會長大,長大到父母都發現他已經如此優秀的地步。長大到他的爹娘和兄長都可以依靠他。他兄長不愛讀書,也不思上進,他以後可以讓他不開府出去,也可以養著他。

    他們家就他們兩個兄弟,他不照顧他,他照顧誰?

    可現在,即使他長大了,又該如何面對父母,如何面對兄長?

    她娘……她娘原不是這樣的人啊!

    顧卿抱著李小呆,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若不是她聽從了皇后娘娘的建議,將一切攤開來給李銘看,她是準備瞞著這個孩子一輩子的。現在他這般傷心,已經讓她內疚極了。

    當初她用講故事的方式給李銳揭開事實真相,是想救他,讓他成才,讓他警醒起來。那時候她只有成就感,只有一種「啊啊哈哈哈你看看你要是沒有我該怎麼辦」這樣的得意之情。李銳不是李銘,他渾渾噩噩,一下子驚醒,雖然也有傷心,卻更多的是頓悟後,看天地如此遼闊的心境。

    而如今,她又一次用講故事的方式揭開了事實真相,卻沒有半點得意,只有一種親手將李小呆推到了險惡的大人世界去的負罪感。他確實遲早要直面這一幕的,可她總想這個時刻來的晚一點。再晚一點。

    無論是方氏要「捧殺」李銳,還是方氏在李銳的金瘡藥裡混入銅屑,甚至連方氏把她當做妖邪,找回來一個神婆驅邪,以及後來在神婆的房間裡發現了紮著李銳生辰八字的假偶,樁樁件件,別說是李銘了,怕是李茂來聽了,相信也只有對著她痛哭流涕的份。

    若李銘在過去父母的偏心裡徹底對父母失望也還好,問題是李家的第三代不知道為什麼長得這麼正,李銳刻意教壞多年沒學壞,李銘被這般區別對待,居然還是對父母滿腔孺慕尊敬,對兄長友愛關心。

    顧卿沒有經歷過這些,所以沒有任何資格假惺惺地讓李銘不要哭。她只能提供她那廉價的安慰和同情,不能替李銘去悲傷憤怒。

    「子不言母之過。你娘做了錯事,可我們每次都及時發現,才沒讓你娘的手上沾滿鮮血。你娘還沒有殺過人,這也是萬幸。」顧卿摸著李銘的小腦袋。「和你說這件事,就是讓你知道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人犯錯不可怕,如你父親,若說這『捧殺』的事情他沒有參與,那肯定是騙人的……」

    李銘羞愧的把頭埋了下去。

    顧卿覺得自己腿上一熱,全是李銘的眼淚,不由得摸了摸他的頭。

    「是你爺爺奶奶沒有教育好你爹,沒有讓他瞭解做人的道理。」顧卿嘴裡的爺爺奶奶指的是李老國公和邱老太君。李茂的心性有如此大的問題,如此自卑如此自私,一定是李老國公和邱老太君當年沒有早點發現,及時糾正的原因。

    李蒙太優秀了,讓他們都覺得李茂只要本性不壞,在哥哥的照拂下,未來總不會過得太差。卻沒有想到過他上有光環加身的哥哥,下有病弱家裡人人關愛的弟弟,夾在中間的他,會有什麼樣的心理。

    人都不是一下子能變壞的,李茂的問題,作為父母,要負起很大的責任。

    「但你父親後來及時收手了。我不知道他是在哪裡得到了警醒,可這世上只要有人想要悔改,想要補償,總比一條道走到黑好。你娘便是如此。銘兒,奶奶從來沒有見過像你娘這樣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卻自己將好日子作成這樣的人。」

    「這就像有些人先是為了一件事吵架,吵到後來,已經記不得自己吵什麼了,只知道要吵贏,要壓倒別人。對於你娘這樣的性格,勸是沒有用的,罵也是沒有用的。她甚至不覺得自己錯了。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遠離所有人,既不傷害別人,也不傷害自己。」

    「奶奶,你要讓爹將娘休了嗎?」李小呆一臉鼻涕眼淚地抬起頭,驚慌失措的問顧卿。

    顧卿搖了搖頭。「我既不代表官府,也不是皇帝,我不想審判任何人。我不是受害人,也沒有資格說要拿你母親怎樣。你哥哥想要原諒你娘,可你娘卻一直都想害你哥哥。奶奶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切只有爹回來再說。奶奶並不是逼你大義滅親,我們家也沒有那麼狠的手段。你不必擔心那麼多事情,只需做好你自己就行。」

    「可是……我覺得自己已經沒有辦法面對兄長了。」他還曾經嫉妒過哥哥,還嘲笑哥哥以前那麼胖,他有什麼資格啊!

    「李銘,你要記住一件事。你心地仁善,孝順父母長輩,對兄長恭敬友愛,你一點錯都沒有。你對的起任何人。」顧卿要讓李銘明白這個事實,只有明白這個,他以後才能好好的生活。「你母親並不是真的一心為了你才這麼做的,她是為了自己的野心和佔有慾。她將你、你父親和公府都當成了她的東西,不允許別人染指,也不允許自己的東西有絲毫改變。」

    「所以當你爹和你都不站在她的身邊時,她才會有深深的背叛感,以至於獨自鋌而走險。可是作為不知情的你,本身是沒有錯的,並沒有人問過你,你要不要這麼做。」

    「你曾想過讓你兄長消失嗎?」

    李銘遲疑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呃……」這下顧卿傻眼了。心靈雞湯灌一半,罐子打翻了。「什麼時候?」

    「同一件事哥哥做就被稱讚,我做挨罵的時候。」李銘抹了抹眼淚,帶著一臉委屈地說。

    顧卿又忍不住在心裡暗罵了一聲方氏。她從來就沒有這樣討厭過一個人。一碗水端不平就算了,你倒是做得不要太明顯啊,這真是自我中心到了一定的境界,真把所有人都當佈景板了。

    「那不算。可是這種遷怒也是不好的。你要偏激慣了,容易變成你母親那樣的人。」顧卿趕緊跳過這一段。「你只要做到自己問心無愧就行了。你是你,你娘是你娘,你不是任何人。這話很難說服人,因為人並不是只有一個身份的,我們每個人都是由不同的身份組成的。」

    「但你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誰,在做什麼,剝去所有的身份,你到底想要什麼。」

    「這一點,你兄長就很好。要論心裡難受,他比你要難受的多。可是他對你依然很好,對你爹也很尊敬。對你娘只能說漠視,也談不上仇恨。」

    「你看看你兄長怎麼對你,你就知道該如何去做了。」

    李銘的眼淚還是不停地往下掉,可是那種悲傷的神情已經淡了許多。

    顧卿見李銘還能聽得進她說的話,心裡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他這個年紀,是剛剛在建立價值觀和世界觀的時候,父親和男性長輩對塑造這一切起的作用很大,而母親則是漸漸在剝離他的生活重心。若此時能讓他豎立正確的價值觀,他就很難長成一個歪的人,反之亦然。

    等李茂回家了,她要和李茂好好談談關於兩個孩子的問題。無論李茂以前做錯過什麼,他都必須知道他做錯的事,究竟造成了多大的危害。

    李銘趴在顧卿的膝蓋上,絮絮叨叨地和奶奶說著自己的擔心和憂慮,還有那些後悔和害怕,顧卿聽著他各種古怪的問題,一點點的勸導他。

    不管怎麼說,李銘願意和她說出心理的事,總是一個好的現象。

    兩人這一說,就說到了深夜。顧卿感覺自己坐的膝蓋和屁股都已經麻木了,李銘也是又困又累,顧卿便讓他宿在持雲院裡,就在她臥房的外間睡。

    無奈李銘今夜情緒波動太大,一邊是慈愛的奶奶,一邊是自己的親母,李銘相信奶奶說說的話,也被奶奶聞言安慰了一夜,可是自己的母親就算做錯了事,總歸還是他母親,小傢伙的心裡像是有刀子在一陣亂割,怎麼也無法睡過去。

    顧卿晚上起來了幾次,發現李銘也沒睡著,便乾脆讓李銘去她床上和她一起睡。

    她按摩著李銘的頭皮,隨意撿了一段三國來說,在她的輕聲細語裡,李銘終是慢慢地睡去了。

    顧卿放下已經有些酸痛的手,盯著小呆的睡顏,在黑暗中深深歎了一口氣。

    至於一早出門的李銳,在舅舅家呆到深夜才回來。

    倒不是他和舅舅聊到這麼晚,而是白天都在舅舅家裡做了其他的事情,到晚上才和舅舅商議到正事。

    他的舅母對他太熱情,他一登門,就被舅母抓住各種噓寒問暖,問了一大堆問題。她舅母生自將門,生性嫉惡如仇,自從知道他的嬸嬸不是個好的,生怕他在府裡被嬸母「吃了」,言辭之中頗有打抱不平之意,而且幾次三番提到了讓他學習她的劍術防身,倒讓張寧哭笑不得地打了好多次的岔。

    趙倩學的是一門叫做「越女劍」的劍法,並不是岳丈家的軍中技擊之術。若是李銳真學了,以後懂劍的人看見了,怕是要把他這個外甥笑話死。

    李銳過年來了張府,他的表姐表弟等人自然要出來相見。

    大表姐張媛及笄之後就定了人家,正是吳中江氏的族長之子。這位江家的族長並沒有出仕,表姐定的那位嫡子也不是家中長子。那位未來的表姐夫家裡雖然清貴,卻不顯赫。只是這個族長的姻親卻是晉國公府,這一聯姻,舅家倒是和兩邊國公府裡都有了關係。

    因為表姐已經訂了親,所以出來略微見了見就回了後院,倒是幾個表弟湧上來,拉他胳膊的拉他胳膊,拉他腿的拉他腿,非要他陪他們玩。

    他在家裡帶慣了弟弟,但是他的弟弟李銘卻沒有這麼稚嫩。尤其是才三歲的小表弟,長得胖嘟嘟的,說話還咬手指,最是可愛。

    他喜歡那小表弟,將他丟到空中拋了幾次,直逗得他又叫又笑,「哥哥哥哥」叫個不停,最後還是舅母表示她的心臟實在受不了了,李銳才不好意思的放下他來。

    其他小朋友們等了半天,本以為也會被這個高壯的大表哥往天上丟一丟,結果娘親一冷下臉,紛紛表現出了他們對遠離這項危險運動的覺悟。

    倒讓李銳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張寧知道李銳這陣子壓力太大,他年紀小,整日裡多思,怕是對心神有損耗,便有意讓幾個孩子圍著李銳撒嬌賣好,讓他放鬆放鬆。

    事情既已發生,再多說無益,找出解決的辦法固然重要,更多的是要讓自己擁有一顆平常心,方不會被別人牽著走,自亂了陣腳。

    話說李銳帶著滿腔的恐懼與憤怒之意來到舅舅家,原是想與舅舅商議那神婆與劉嬤嬤自殺之事,可是張寧笑著說不慌正事,他難得來張府一趟,還是和表自家弟弟妹妹多接觸接觸才好。

    於是幾個弟弟妹妹一圍繞,他那些話倒是說不出來了。

    舅母並不知道信國公府裡發生的事,見李銳愣了一下也就不堅持,還以為沒有什麼大事。張寧以為外甥是來和他說清早邱老太君入宮後如何處置方氏的,此事已經塵埃落地,他也只能一旁指點,並無意深入。

    李銳在張府裡用過了午飯,又陪著弟弟妹妹們玩了一下午,直玩的都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麼的了,舅舅才把他叫去了書房。

    因為白天裡已經散過了心,李銳說起此事的時候比較平靜。張寧一聽並不是邱老太君回府後的事情,事實上李銳出門之時,邱老太君還沒有從宮裡回來,而外甥說的另有其事,心中不免有些吃驚。

    他聽著外甥說起刑房裡的事情,漸漸陷入了深思。他的想法和外甥差不多,只是有些疑問心中有惑。

    張寧撫著鬍鬚,心中有些欣喜。這孩子總算是歷練出來了。

    「依你之言,你覺得劉嬤嬤是那幕後之人的棋子?」張寧輕輕敲著書桌的桌面,「若劉嬤嬤真是早有壞心,一直就放在你嬸母身邊的,那你嬸母喪心病狂至此也就說的過去了。任是她有一副好心腸,也經不起有人日夜攛掇。何況你那嬸嬸也不是個有見識有決斷的。」

    張寧想了想,又說:「若劉嬤嬤是步棋,只怕你那府裡有問題的人更多。捆的好好的繩子為什麼鬆開了?是捆的人故意沒捆住,還是那刑房的下人偷偷鬆掉的?劉嬤嬤已經藏了這麼多年,那神婆既然已經什麼都招了,為什麼還要把她掐死?」

    「這其中太多疑團,無法解釋清楚。而你嬸母被你奶奶關了起來,對你們滿心怨懟,肯定是不會說出劉嬤嬤的來歷的。這劉嬤嬤在你府裡這麼多年,你們卻沒有覺得她有一絲不妥當,可以說極為謹慎,這麼好的一顆棋子,此時發難,實在匪夷所思。」

    「劉嬤嬤還有個侄孫,應該是留給我弟弟用的,但兩年前不知道為何來了我的身邊。我無意間聽見他們的對話,便對那個書僮不喜,一直晾在那裡,沒有重用過。」李銳想了想,「他們大概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那孩子是她的侄孫。」

    「但凡作為死士的探子,是不會把自己在意之人送進死地的。」張寧搖了搖頭,「此事變得更加奇怪了。那神婆死之前可有留下什麼線索?」

    李銳臉色不好。「外甥並沒有仔細檢查。」事實上,他看到那兩個人死狀可怖的樣子,根本就沒有勇氣去翻看屍體。他幾乎是看到兩個死者的第一時間就備馬出府了。

    「糊塗!」張寧的聲音稍微重了點。「這兩人死的如此蹊蹺,你應該多多查驗一番才是。那劉嬤嬤指甲中有沒有皮膚,那神婆脖子上的淤青大小和劉嬤嬤的手掌形狀可相似,到底是勒死還是掐死;你說劉嬤嬤是碰壁而亡,那她表情是平靜,還是驚恐……」

    張寧每說一分,李銳的臉色就更白一點。「外甥……外甥不是仵作……看到那兩人的屍體就已經慌了神……」李銳實在沒臉接著說下去。他聽了刑房下人的回報,已經先入為主的當那兩個人是那般死的了。

    「罷了,你也是孩子。怎能要求太多,是我要求太高了。」張寧見到李銳的表情,哪裡還有不知道他也害怕的。是他對李銳的期待太高,以為他經歷了那麼多事,應該已經長成了,卻不想邱老太君將他保護得太好,氣度和膽量有了,可是手段卻還差點。對待死亡這件事,也不能像他們這些大人那樣視作尋常。

    事已至此,再多說也無益。張寧看著一臉懊惱的侄子,想了想,說道:「劉嬤嬤既已死,此事要查,就只能去找你嬸母的娘家。你嬸母日日坐在家中,這神婆既然是你嬸母娘家找到的,自然和方家離不了干係。是誰推薦的這個神婆,是誰牽的線搭的橋,是誰讓你嬸母娘家找到了這個人,又是在哪裡找到的,總會有蛛絲馬跡落下。」

    「只是對方如此環環緊扣,計謀又陰險毒辣,應該是對信國公府恨之入骨之人,這樣的人並不多,李老國公當年沒有和誰結過仇怨,你爹那些也都是戰場上的計謀,直接結仇的幾乎是沒有。但我和你父你爺爺比較不是朝夕相處,其中有些干係,也許並不瞭解。你可以回去問問你奶奶,家中可有什麼棘手的仇人……」

    「那方氏的兩個弟弟,已經被我耍弄得服服帖帖,回頭我去嚇嚇他們,讓他們去查清楚方氏這神婆是從哪裡來的。你就從你府裡的仇人之中慢慢抽絲剝繭,看看能不能找到元兇。」

    「敵暗我明,這很不容易。你以後出門不要孤身一人,家人多帶些。你祖母身邊也該多差些人保護。那神婆說是只想驅邪,若是當時沒有驅邪,而是趁機刺殺老太君呢?你那堂哥攔得很及時,你真該多謝謝他。」

    李銳聽了舅舅的分析,心裡也是一陣後怕。當時他去請御醫,家中就嬸母和兩個兄弟,若發生了什麼事,確實是措手不及。

    這幕後之人看起來不像是要圖謀什麼,倒是想把全府上下毀得乾乾淨淨。這樣的手段反而最乾脆最厲害,而且讓人防不勝防。一想到這個,他都有些坐不住了。

    李銳和舅舅商議了一夜,連晚飯都是在書房吃的,兩人分析了半天,也只能是分析。張寧見李銳兩眼都有些紅,知道他已經好兩天沒好好睡過覺了,連忙趕他回家休息。

    他家中有待嫁的女兒,倒是連留外甥宿在這裡都不合適了。

    今夜方氏無法好好入眠,李銘和李銳兩兄弟也是如此,顧卿一直照顧著李銘,倒睡得比兩個孩子還差些。

    可是他們再難受,不過是心裡難受,比不得李鈞淒慘。

    他早上發錢,無意間碰到了香雲丫頭的手,以至於隱疾突發,全身癢得實在不行。多虧了顧卿看出了情況,讓他到後面去休息。

    名義上是休息,其實就是讓他找個沒人的地方撓撓癢,免得當眾出醜。

    他問過公府的家人,找了一間不常用的屋子,這才鬆開棉襖,好好地抓了抓。他這毛病雖然來的又快又烈,可是若不去管它,那些紅疹最多一天兩天的也就慢慢消了。

    他正撓著身上的紅疹,誰料門被突然推開,他那小堂弟笑嘻嘻地進來了。

    後來,他這堂弟出於好意,幫他撓身後的紅疹,他心中十分感激。可是李銘的手也太重了點,等他撓完,整個後背都火辣辣的疼。他身上不好,還要做出沒事的樣子,省的李銘擔心內疚。

    他那小堂弟自覺做了一件好事,心滿意足的走了,只留他齜牙咧嘴地回了西園。

    這下是不癢了,變成又癢又疼!

    這一晚上,他一躺下背後就火辣辣的疼,趴著吧,他又實在是睡不著。翻來覆去了許多回,終於爬起來喚人,讓老僕幫他看看背後如何。

    結果李老五掌燈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

    背後不像是抓痕,倒像是鞭子抽過的一般。有些地方還紅腫了起來,往外滲著東西。

    這位小少爺莫非指甲有毒?

    李老五捂著自己胸口的荷包,頓時覺得胸前也癢了起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6:15 PM


第63章 黑雲壓城

    無論信國公府中有多少人徹夜不眠,日子總還是要過的。

    自顧卿和李銘說明了事實的真相以後,李銘雖然傷心難過,也經常走神,卻沒有像顧卿擔心的那樣和李銳疏遠。只是,李銘偶爾會用那種「哥哥我對不起你我全家對不起你」的表情注視著李銳,倒是讓李銳不自在極了。

    李鈞背後有傷,卻不願意麻煩到府中的大人,所以每天夜裡都要齜牙咧嘴一番才能睡著。好在他年輕,傷口好得快,沒多久終於結了痂,只是背後卻留下了幾道像是女人指甲抓過一般的痕跡。

    李鈞對此毫不在意,大丈夫身上有幾條疤痕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實在不值一哂。他連眉頭都沒有皺過,可李老五卻覺得不太好,這疤痕看起來太過曖昧。

    ……他怕李鈞以後的媳婦兒會誤會。

    李老五提了幾次,也勸說孫少爺找點除疤的藥膏抹抹,結果弄了半天李鈞也沒明白究竟會誤會什麼。

    李老五一個老男人,不好意思和這個從小看到大的孩子說這些閨房之事,見李鈞對女人的事情真的是「七竅通了六竅」,也就懶得再提了。

    錦繡院裡,方氏每晚都做噩夢,只有白天才能安眠。李銘聽了祖母的話,去勸母親好好吃藥,可去了幾次,他娘都在休息,吩咐了無事不要打擾,他只能帶著遺憾而回。

    不知怎麼的,沒見到母親,他反倒有些如釋重負的感覺。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娘親,他還沒有想好,現在不用去面對,對他只是解脫。

    只是,對於母親肚子裡的孩子,李銘還是非常期待的。家中人丁稀少,他和哥哥經常羨慕別人家弟弟妹妹拉出去一大排,自己家卻連過年壓歲的金錁子都發不完。

    若母親把這個孩子生下來,爹一定會高興吧。說不定……

    李銘不抱什麼希望的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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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雲院裡。

    李銳告訴了顧卿那神婆和劉嬤嬤都已經死了的事情,但他不想多說細節,怕嚇到了祖母,所以只是略微提了提,沒有詳細說兩個人的死狀。

    昨日他聽了舅舅的話,一回府就先去了刑房。

    他忍住內心的恐懼仔細檢查了屍體,發現那神婆確實是被劉嬤嬤掐死的,因為劉嬤嬤的指甲裡有皮屑,柳女的脖子上也有指甲和手指的痕跡。

    但是劉嬤嬤的表情也確實非常異常。那神情很是驚恐,不像是碰壁而亡之人會有的那種決絕神態,倒像是發現了什麼極可怕的事情那樣的表情。

    若用一個簡單的說法,那就是「活似見了鬼」。

    對此,顧卿自然是很吃驚。

    好好的兩個人就這麼沒了,而且還是劉嬤嬤掐死的神婆,怎麼想怎麼可疑。

    人是她要綁的,也是她讓人關起來等李茂回來再處置的,她實在想不到有誰能神機妙算到她準備怎麼做都能猜到,安排這個劉嬤嬤進刑房殺人滅口。而且,滅的什麼口?這不是欲蓋彌彰嗎?

    這一套看起來很像是懸疑類小說裡常出現的情節。而她在現代最不耐煩看的就是各種懸疑小說,看過最複雜的也就是名偵探柯南那個級別。

    顧卿覺得自己的腦袋對於推理這種事情也不怎麼靈光,也不想費腦筋思索什麼,所以直接問了李銳他舅舅家是怎麼說的。

    李銳便把張寧的分析告訴了顧卿,順便提出了心裡的疑問。

    「奶奶,咱們家有什麼仇人嗎?」李銳抱著一絲希望問著顧卿,若說對他爺爺和爹的過去最瞭解的,一定是他的祖母了。

    『我怎麼知道!』顧卿的心在滴血。『我又不是正版的邱老太君!』

    顧卿使勁翻看老太太的記憶,卻大吃了一驚。她發現真要說是和信國公府裡有仇的,不要太多……

    「你爺爺殺的胡將不計其數,還杖斃過違抗軍令的兵士,建國之初,曾帶兵鎮壓過先皇的兄弟,那位靖江王的謀反……」顧卿使勁回想。

    「你爹當年用『絕戶計』,拋了許多屍體進城,那些屍體都是得了瘟疫死的人,最後城中除了抵抗的胡人,也有不少百姓得了瘟疫,後來有沒有治好的……」

    「……還有你娘。當年管著軍中文書的時候,曾經揭露過貪污軍餉,空拿人頭的好幾位將領,聽說這些將領下場也都很慘……」

    顧卿越說越沒有了脾氣。這一家子到底是幹什麼的啊!老國公不是帶兵打仗的嗎?李蒙不是軍師文臣嗎?怎麼這張靜以前還男扮女裝在先皇身邊做過文書官啊!

    這麼扒指一算,他家好像到處都結過仇(⊙o⊙)哇!

    她覺得自己的腦子都不夠用了。

    這一家子似乎把言情小說裡常有的男主角和各種套路都配齊了。怎麼看都覺得邱老太君是全家最普通最正常的一個人。至少沒結仇。

    李銳也是聽得頭疼不已。

    「啊,這麼一說,還真是……」李銳搖了搖頭。「奶奶,就沒有什麼特別記憶猶新的事嗎?有沒有恨到想要咱們全府上下雞犬不留的那種人?」

    「你還真敢講。我剛才說的,無論是哪一個,都想讓我們全府上下不好過吧。」顧卿覺得自己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還雞犬不留,嚇人吶!

    「我回頭再仔細想想。有想起來什麼,再和你說。」等回頭躺床上無聊,仔細翻翻老太太的記憶找找看吧。

    一時讓她想,她哪裡想的起來,又不是原裝進口的。

    李銳只好無奈的點點頭。好在現在是冬天,刑房裡的屍體還能擺一擺。他倒是想找個仵作驗驗屍,可是這件事太過麻煩,方家又是大理寺卿,驗屍什麼的很難不讓他們知道。他和舅舅還想細細探查劉嬤嬤身後的那條線。

    「要不然,我再進宮去找皇后娘娘?」顧卿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的說著。「讓聖上給你想辦法得了?」反正事情都已經到這樣了,要不然還是找外援吧。顧卿徹底把皇后和皇帝當成任務NPC一樣的人物了。一旦任務卡住了,就想去試試看能不能讓情節繼續。只是不知道皇帝和皇后要知道顧卿是這樣將他們不當「外人」的,會有什麼表情。

    「奶奶幾次三番入宮,怕是有些不妥。」初一剛去過,現在又去。有心人就更會拿這個當文章了。

    「此事少不得還要麻煩舅舅。可惜兩位先生十五過後才會回來,不然也好有個商量之人。」李銳還是非常信任兩位師父的,此事若兩位先生在此,應該會給些更好的建議吧。

    「是啊,花嬤嬤去了京郊養病,我心也甚憂啊……」顧卿真想跟李銳握握手。她實在是太理解李銳的心情了。自從她少了花嬤嬤,感覺自己就像連路都不會走了。尤其從她開始宣佈要管家那天起,那些開始源源不斷地進出持雲院的管家娘子和各房的主管們,每天報著這個月要添多少進項要多多少開支之類……

    她真想死。

    這沒有滋味的年過到了大年初四,冰雹終於來了。

    下冰雹那天,京城裡陰了七八天的黑雲終於散了一些,甚至還有了些陽光,氣溫也突然有些回暖。

    下人們紛紛都在拜拜,都說是灶王爺今天回凡間,有天兵開道,誅邪退散。

    不管怎麼說,陰沉了許多天的黑雲不再壓著京城的天了,總是好事。

    初四一早要迎灶神,李銳帶著李銘在灶上祭祀,將灶神像重新貼起來,李鈞幫著提了灶神兩邊桃符上的詩句。

    他們一家老小從今天開始,不能再盡情宴飲了。

    呃,說到宴飲,信國公府今年過的,算是最「節制」的一個年。往年就算是守孝,也沒有這樣主子不在家,夫人養胎不出,老夫人身體不適的。

    而顧卿此時正在持雲院的前廳裡聽管家娘子匯報每日的日常。

    馬上要換春衣了,那娘子像是說是順口溜一般說著要用多少布,裁多少衣,針線房裡病了幾個針線娘子,進了幾個針線娘子云云,直聽的她暈乎乎的。

    顧卿忍不住在心裡做著劇烈的思想鬥爭,到底自己是說不舒服好呢,還是內急出去一會兒好呢?

    就在她已經坐立不安的時候,外面的天色突然黑了起來。

    剛剛還有日光,卻一下子天昏地暗。猛烈的狂風不知道從哪兒吹過來的,刮得窗子登登登作響。

    外面的下人也被嚇到了,奔走著在喊「要下雨了!要下雨了!」,然後開始檢查著持雲院裡各處的窗戶,四處都是指揮關門關窗的聲音。

    顧卿心裡大叫了一聲「不好」。

    她是知道欽天監預測了京中可能有雹災的消息的。這時候也不忙說這些針頭線腦的事情了,她連忙叫管事娘子先出去傳令,讓所有下人丫頭趕緊全部到有屋頂的地方去,關好門窗,尤其不要站在樹下。

    冰雹之時通常還帶著雷電,劈死人不是好玩的。

########################

    欽天監裡。

    張玄看著突然變化的天氣,拔起腿就往外走。

    幾個和他同為靈台郎的欽天監官員,見著他疾奔的背影,酸溜溜地議論起來。

    「看見沒,真下冰雹了。」一個年約三十多歲的靈台郎說道,「張玄這下子可以放心了。」

    「此話怎講?」

    「他先前預測地震,許多人都說是湊巧。後來推測北方大雪,又被斥為無稽之談,可沒過幾日,果然有學子鬧事,揭發出通州和汾州大雪災情被瞞報。這張玄果然受老天眷顧,讓人不得不服。」

    「後來他預測京中有冰雹,整個工部都在修繕皇城內外的房屋,聽說外城和內城的人家無論貧賤富貴,也都在加固屋頂。這麼大的局面,若沒有下冰雹,我真怕他收不了場。」這靈台郎嘴裡說著擔心的話,可是口氣卻渾然不像是擔心的樣子。反倒像是等著張玄「收不了場」似的。

    另一位靈台郎接腔:「是啊,今早天晴,我看他在不停觀測天象,想著他心裡肯定難受,這天晴就不會有雹了,他此番預測不准,名聲有損……」

    「我說你們原來一個個都老是盯著張玄。至於嗎?」有個靈台郎剛來不久,還不知道張玄的名頭,不由地搖頭歎氣。

    「你不懂,這雹災來的這般及時,這一場冰雹又要成就張『天師』的名聲。他日夜觀察星象天文就好,就可憐我們這些芝麻官,每天做著比他更多的事情……」

    「若你們不想當,我可以上折吏部,讓你們還鄉。」欽天監的相室外,突然傳來了威嚴地男聲。

    這些正在說閒話的靈台郎一聽是監正的聲音,嚇得立刻噤聲,不敢再多說一句。

    「你們身為欽天監的官員,掌觀察天象,推算節氣,制定曆法,原應勤於本職才是。若為了名望就期盼著有災情,我這欽天監,容不下這樣的屬官。」

    「張玄預測了冰雹,使得京城內外可以將受災的危害減到最小,哪怕是無用之功,也利在社稷。你們不思協助,反倒熱嘲冷諷,實在讓人齒冷!」

    監正的訓斥已經非常重了。欽天監的官員不比其他,不可以外調任官,一旦不在欽天監,其他官也當不了,只能回鄉當個風水先生。

    那個最先提起話頭的靈台郎羞愧地低下頭去,其他的靈台郎更是大氣都不敢出。

    「張玄呢?」欽天監的監正來這屬官的屋子是為了找張玄商議冰雹之事的。此時果真有雹災,怕等一下皇帝就要宣他們奏對了。

    「天一黑,張玄就出去了。」

    「什麼?你們知道要下雹還要他一個人出去?」監正看著外面狂風大作的天氣,臉色變得鐵青。

    冰雹若是下得大了,將人腦袋砸出個窟窿也有的。張玄此番出去,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這幾天經常出去,到內城和外城到處閒晃,他有手有腳,我們難道還要攔著……」他的聲音在監正越來越嚴厲的眼神裡漸漸小了下去。

    本來就是嘛!監正自上次張玄上折,就一直偏心著他!

    那監正剛想再斥責幾句,突然聽得一聲悶雷之響,倒像是天地炸開了一般,直驚得屋裡眾人都站了起來。

    狂風夾雜著雷電撕開了雲層,頃刻之間,天上就掉下了無數的冰雹。小的如銅錢般大小,大的卻有雞蛋那般大。監正只是從屋子裡奔到廊下的時間,地面已經全白了,幾乎像是下雪一樣的情形。

    「監正,監正!宮裡來人了!陛下宣您和張玄紫宸殿議政!」廊下另一側衝出來一個小官,手裡拿著雨傘斗笠等物,疾步奔了過來。

    欽天監就在宮城內,去紫宸殿倒是不遠。只是這天氣,穿過半個宮城……

    監正袁朗拿過雨傘和斗笠,第一次覺得當個欽天監的官員居然也會這麼凶險。張玄不在,少不得他親自入宮,陳明利害了。

    袁朗戴起斗笠,打起傘,在一群靈台郎同情的眼神中,沿著廊道,一步一步地往欽天監外走去。

    而與此同時,沿著屋簷往京兆府奔走的張玄伸手摀住了額頭。

    剛剛有一塊冰雹被狂風挾著從他額頭擦過,削掉了他一塊皮肉去。

    可是他不能停。雹災不比雪災,百姓必須有可以避讓的地方,否則非死則傷。醫館也須得在過年期間就開業,壓塌的房屋也要壯丁移開……

    他相信這些監正都會向皇帝陛下陳明,可是有一點,等政令下達,往往已經死傷無數了。

    他也是在各地遊歷過才任的京官,自是知道百姓若遇見災情,會有多麼無助。

    今日一早,天氣突然回暖,張玄就知道有些不妙。

    若沒有下過雨雪,冬日裡的陰天不會無緣無故走的這麼快。可如今在新年裡,又是迎灶神的日子,他去了工部和戶部警告,卻沒有人願意相信。初四有許多衙門還沒有坐班,朝臣裡也有不少官員在家祭灶,他心裡惶恐不安,根本就沒有辦法坐住。

    乍一起風,他就拔腿往外跑,要去京兆府報災。

    他已經斟酌過了,京城裡只有京兆府年節也不許休沐,京兆府裡差役眾多,又負責管理京畿事宜,只要說通了京兆府尹,京城大把貧苦人家就能得到救援。

    他只盼得這冰雹下的晚一點,再晚一點。

    他必須得做點什麼。

    西市裡,因為初六才開市,所以街上的攤販並沒有平日裡那麼多。

    可是初五是各店家迎接五路財神、「趕五窮」的時候,有許多店家初四就在店舖裡忙活,整理內務,準備香火等等,所以要說整條街上都沒有人煙,那也是不可能的。

    冰雹來的時候,香燭店的老闆汪大正忙的連頭都抬不起。

    別的店可以正月初六開業,只有他們這行是過年過節都要開業的。剛聽見外面嘩啦啦的風聲時,汪大還以為是下了雨。可隨後一擁而入的許多客人告訴了他,這絕不是雨。

    下雨不會下的人頭破血流的。

    「果然下雹了!」一個剛買了香燭和馬幛的客人驚魂未定地說,「好傢伙,得有雞蛋那麼大吧?不知道西城那些人家怎麼樣了……」

    「西城那些棚子,怕是要倒不少,就是希望別出人命。」

    「不是年前就張榜到處告示了嘛。我家屋子就是那幾天修了頂的。怎麼也要找點木頭加固下頂啊。西城人家房子就算再破,屋頂總有吧?」

    「難說,你看這狂風,有頂也給掀了……」

    香燭店的汪大走到門口,見地上已經起了厚厚的一層白。那些都是冰渣。街上已經瞬間沒有人了,原本人就不多的西市,人群全部都躲在了屋簷的下面。有幾個位置不太好的,就拿東西護住頭面,其他也顧不得了。

    汪大的香燭鋪子不大,但是擠進十幾個人還是可以的,汪大一邊招呼兩邊的行人進他店裡躲避,一邊趕緊叫店裡夥計快準備熱水。

    這冰渣子貼在人脖子裡,能凍出病來!

    西城裡大部分都是貧戶所住的區域,有許多是在西市討生活的,也有外地來的流戶藏在這裡的。

    冰雹來的時候,首先掀翻的是西城眾多房屋的屋頂。這些房子大部分是茅草搭建屋頂,然後用木條固定的。也有許多是棚屋。西城不比東城,用磚石瓦木建造的房屋很少,這些街坊平日裡最擔心的是火災,每個街坊入口都有兩個大缸,裡面盛滿了水,防止起火。

    所以說有雹災的時候,這些人只是將屋頂弄的更結實點。可原本就不是很穩固的屋頂,再結實又能結實到哪裡去呢?

    由於冰雹這種天氣很不常見,京城裡許多人家都不知道這東西是什麼樣的。還有些人樂觀的估計冰雹就是下的大一點的雪子。見識過冰雹的人自然之道它的厲害,可京城不比北方,天氣要暖和的多,他們估計這冰雹也不會太大,反倒安慰周圍的人放寬心。

    所以等雞蛋那麼大的冰雹因為重力加速度的原因落在地上的時候,災禍就發生了。

    即使就是雪點子,夾著雨傾下的時候依然打得人臉生疼,更別說小如綠豆,大如雞卵的堅硬冰雹了。

    一時間,西城無數貧戶的屋頂被砸出了一個個窟窿,有些老人來不及移動的,直接就被砸到在地。

    明明是大過年,還在迎著灶神,可是灶神沒有迎到,先迎到了冰雹。這些被冰雹襲擊到措手不及的人們,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只能哆嗦著往頭頂上隨便搭個什麼東西,就往快要倒掉的屋子外面跑。

    房頂被掀翻,冰雹砸塌了房子,緊接著狂風暴雨一齊而來。寒冬中的雨雪將暴露在屋外的人們欺凌的體無完膚。他們衣衫濕盡,只能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尋找著在雹災裡還尚存著的房屋躲避。

    天空中電閃雷鳴,雨雪交加,冰雹帶來的天災人禍還在不停的延續著……

    一位父親抱著被冰雹砸傷了腿的女兒,從快要塌掉的房子裡衝了出來。他剛暗自慶幸,一扭身回顧,自己的妻子卻沒有跑出來。

    男人瞪大了眼睛,將女兒放在鄰居家的房簷下,又回身到倒掉的房子邊去挖。

    在身邊一圈,儘是狼藉,房屋倒塌無數,到處都是叫喊聲和屋子被風吹拂搖晃而發出的聲音。冰雹砸傷了不少人,大聲叫著救命的也有不少。

    然而,即使在這嘈雜的環境裡,男人依然能聽到倒掉的屋內妻子那害怕的尖叫聲。他一邊挖著,一邊咒罵著老天爺。女孩無力的躺在地上,祈禱著娘親無事,父親能夠平安的救回母親。

    男人的頭臉被無數綠豆般大小的冰雹砸著,只覺得面部千瘡百孔,已經渾然失去了知覺,可是他只能低著頭繼續挖著,他已經家破,決不可再人亡了。

    猛然間,他的身後一陣巨響,緊接著是女兒一聲沒有叫出來的嗚咽。男人不敢置信地回過頭,那鄰居的房梁也塌了。

    前面是被壓在自己房梁下的妻子,後面是腿部受傷被房梁砸中的女兒,男人一聲嚎叫,對著天空放聲哭罵。

    「賊老天!你怎麼不連我也一起埋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6:19 PM


第64章 如何救災

    張玄天色一變就出去報警,只是京兆府在外城,欽天監在宮城裡,宮城內不得騎馬,張玄是用跑的跑到了內城。他找了內城一處官宦人家,用欽天監的牌子朝門房借了馬,然後騎馬往外城狂奔的。

    誰料張玄騎馬剛過東市,冰雹就劈頭蓋臉的砸了下來,動物對天氣最為敏感,那馬狂躁不已,他竟駕馭不得,只得下馬找了一處安全的地方,把馬拴在那處,繼續往城中前進。

    京兆府正在外城的正中位置。

    他沿著屋簷前進,沒有屋簷的地方,就抄起半路上撿來的一塊板子頂著頭狂奔。他雖是道士,卻沒有如其他師兄那樣學習什麼武藝,更不會什麼輕身功夫,沒有一會兒,便被砸得渾身透濕,身形狼狽。

    待他跑到京兆府的時候,門口的差役見到他披頭散髮的直衝京兆府的大門,差點沒用哨棒把他趕出去。

    好在他今日當值,還穿著欽天監的官服,身上也有靈台郎的牌子,這才進得了京兆府。

    京兆府裡,府尹並不在府,只有兩個少尹在。由於天氣突變,司功、司倉、司戶等屬官急匆匆來去,他們年前就接到通報可能有雹,早已做好準備,只等上官一聲令下,就要率著所轄部門應對救援。

    正因他們憂心天氣,很快就注意到了渾身濕透,明顯是從外面來的張玄。待問得他正是此次預報天氣的那位張道士,連忙詢問諸如冰雹會下多久,這種大小的冰雹會帶來的危害等等問題。

    張玄正是要來說明雹災危害的,他們所行方向一致,張玄便一邊回應著京兆府屬官們的回答,一邊往少尹所在的堂班裡走。

    那兩個少尹也在擔心京畿區域受災的情況,哪裡能在屋子裡坐得住,已經站在屋簷下開始商議如何上奏請求救災的問題,此時看到嘩啦啦七八個官員向他們走來,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其中一位少尹露出喜色:「各位來的正好,我們二人正要召集各位商議雹災之事。咦……這位是?」

    張玄上前躬了躬身。他是個七品小官,這兩位少尹品級比他高,都是他的上官。「我是欽天監五官靈台郎張玄,原本是來示警的。誰料半途中冰雹就落了下來,這示警倒晚了一步……」

    兩位少尹都聽過他的名頭,便點點頭示意他再說。

    張玄直起身,接著說道:「冰雹過後通常還有大雨,雨中夾雪,最是傷人。冰雹砸壞屋頂,屋內之人便會受凍,傷寒也會流行開來,此時正在年中,醫館紛紛歇業,還望京兆府派人通知京城內各大醫館藥館提早開業,救治傷者……」

    「我這幾日一直在城中到處奔走,東城與內城房屋堅固,雖然冰雹來勢洶洶,但對東城與內城的人家造不成太大危害。只是西城房屋結構不牢,多有棚戶,狂風夾雜冰雹,怕是多有房屋受損,若躲避不及,房屋倒塌,畜死人傷,還有可能被倒塌的房子埋住……」

    他說的正是京兆府裡司戶正在擔心的事情。他掌管京城內外戶籍,自是瞭解西城的情況。西城裡有不少流民,清查丁戶時便跑,待風聲過後再回來,是以居無定所,此次受災,怕是這些人最先倒霉。

    張玄見司戶向少尹匯報,已經在張榜之時就提前和西城的幾個大戶打過了招呼,若有雹災,開門收人,心中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只是開門收人容易,可這麼多人吃喝拉撒卻是個問題。流民容易生亂,一旦他們衣食無著,反倒會鋌而走險。這些大戶即使再想行善,也要為自家的安全考慮。

    張玄只是欽天監一個負責天文星象的小官,只能在天氣和危害程度上給予建議,卻不能真的決定什麼事情。眼見著幾位官員商議的激烈,不由得心急如焚道:「可否先把這些事情按下,先讓差吏們去西城看看情況?還有找大夫先開館救人之事……」

    兩位少尹面面相覷,一旁的差吏聽著也緊張不已。

    現在這冰雹下的這般大,又夾雜雷電,老天可不長眼睛,出去說不定是要死人的。他們做這小吏,不過是為了混碗飯吃,若是冰雹過後出去救援,他們自然是沒有二話,可是現在下著雹,又有雷雨,他們可憐了別人,要有個萬一,誰來可憐他們的妻兒?

    「依郎官看,這冰雹還要下多久?」司功見上官神情為難,便借口道:「若是下的時間不長,可等雹災結束後再行救援。我們此前沒有經歷過這等災情,差吏們沒有經驗,現在出去,怕是起不到作用,還要多送幾條人命。」

    張玄聽這話的意思,是不準備這時派差吏出去,而是等雹災過後再來安排災民安置的問題,臉上露出了難過的表情。「這雹災少則半個時辰,多則一個時辰,冰雹過後的暴雨和狂風則會綿延許久。此時不對災民妥善安置,只怕風寒都會要了人命啊!」

    「可是……」

    「按他說的去做!各班皂隸和差役都給我去各城巡查。司戶派人去醫館尋大夫,帶去西城先救人。」京兆府尹和張玄一般披頭散髮,渾身濕透的走了進來。「我從內城趕來,尚且有無數行人被砸成重傷,更何況西城!」

    「大人,外面有雹,救援不易,況且先前有過佈置……」

    「先前沒有預料這冰雹會這般大。」京兆府尹脫去濕衣,「讓差吏們自己小心,路遇傷者,直接送往最近的人家先安置。此次若是救災有功,本官上奏請賞,人人得益。可若救災不力,京城裡出了什麼岔子,大家別指望聖上能網開一面……」

    京兆府尹如此一說,張玄大喜過望,納頭便拜。他來這裡,本就是擔心各部互相推諉,救援不力,京兆府裡差吏眾多,又熟悉京城內外事務,最適合救援。先前他在某縣預測到地動時,已經見識過了官員討論不休互相推諉後拖延災情的後果。好在這京兆府的府尹是個一心為民的,又有決斷,真是京城百姓之福!

    話說京兆府的差吏按各部人頭受上官指揮,紛紛出去探查災情,顧卿在家裡看著外面的天氣,心裡也是擔憂不已。

    北方大雪,無數人受災,先前道路不通,又遇年關,皇帝下令清掃出道路,又派出官員在當地直接開倉賑災,這才讓京城裡沒有湧入大量災民。

    可是如今狂風夾雜冰雹,頃刻後又下了暴雨,這其中的危害,竟半點也不比雪災小。

    她想等冰雹過後派家人帶著衣物糧食出去救人,又怕和許多小說裡寫的那樣,皇帝忌諱權貴施恩與民,倒給國公府惹來禍端。

    她有心找個人問問,可身邊都是丫頭婆子,這種事怕是也問不出個什麼所以然,正在想著是不是索性放寬心等著皇帝去處理,李銳幾個披著一身蓑笠,從遊廊另一側繞來了持雲院。

    顧卿在屋子裡聽到李銳幾個在屋外說話的聲音時,還以為自己多了個幻聽的毛病。

    這麼大風,又有雹,他們幾個不在擎蒼院呆著,好好的來這裡做什麼?

    「孫兒們剛剛迎完灶神,擔心祖母,在屋裡實在是坐不住,便過來看看。」李銳見持雲院裡安然有序,鬆了口氣。

    李銘沒見過冰雹,覺得新鮮,就站在門口往外張望,下人們擔心的要命,那身子擋著小主子,生怕他被冰雹砸傷。

    李鈞在家鄉經歷過一次冰雹,知道這冰雹過後的危害,所以面有憂色,進了屋子後行過禮就在一旁立著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們園子裡前一陣才加固過,幾個主子的院子更是檢查再檢查,若我們的屋子都被砸壞了,那其他人家就更別過了。」顧卿聽著屋頂上傳來的「啪嗒啪嗒」的撞擊聲,心裡的不安更重了。「你們來的時候,地上可滑?」

    「我是從遊廊上穿過來的,地上是有不少冰雹落下的霜結,滑不滑倒是不知。料想人走在上面,應該有所不便吧。」李銳兄弟幾個沒有從室外穿過,而是沿著前院連接後院的遊廊過來的,他們身邊又有許多下人護衛著,並沒有受一點罪。除了覺得這冰雹下的好大,風也太過暴烈了些,倒沒有其他的感想。

    「這冰雹下的這麼兇猛,又伴有狂風,我覺得有許多人家的房子要倒。」顧卿歎了口氣,「若是地滑,除了被冰雹砸傷的人以外,估計還要有不少人摔傷。」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天災這種事,不是人力可以阻止的。」李銳見顧卿欲言又止,奇怪地問道:「奶奶是想和孫兒們吩咐什麼嗎?」

    顧卿看了眼李銳,終於還是把心中想法問出口。「這過年期間受的災,怕是有許多人家年都過不好。這又是狂風又是冰雹的,窮苦人家沒地方躲避,一夜過去,我怕有人要被凍死……」顧卿心裡擔憂,語氣也不免沉重。「我想做點什麼,又不知道能做什麼,可不可以做。」

    「奶奶是想施衣贈藥嗎?」李銳一聽就知道顧卿想要做什麼。「這是好事,有何不可做的?」

    顧卿和李銳這話一說,李鈞也不出神了,連忙點頭道:「此事大善!可做!可做!」

    「不知以前可有先例?若我府上出頭在城中設個粥棚,再搭幾間屋子收容災民可會讓上面忌諱?還有施衣贈藥,府裡有那麼多棉衣和藥嗎?」顧卿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她一拍腦門想出來做善事容易,可這一件件事都要人去做,怎麼做她也沒有經驗。

    就說這管家,她都管的亂七八糟,恨不得花嬤嬤趕緊回來。孫嬤嬤一個人頂幾個人用,她身邊連四雲都快成跑腿的了。真要賑災,還不知道有多少她想不到的事情。

    「此事不算忌諱,聖上曾下過旨,提倡民間在災時『互助』,有些做得好的,還會得到表彰。只要我們府裡不要做的太逾越,善事絕不會變成壞事。」

    「說到設粥廠,設粥廠容易,府裡本就有不少存糧。只是在哪裡設,設多久,怎麼發放,派哪些家將去維護粥廠的秩序,防止災民哄搶,這都是問題。」

    「還有就是施衣。我們府裡並沒有這麼多冬衣,臨時去買,現在連衣鋪都沒有開市,就是想買也沒地方買。」李銳見祖母是認真的,也就一條條的分析給祖母聽。

    這些事聖上不出一天,也都會下旨去做的。所以不光是府裡會思考這些問題,就連聖上真要賑災,也要考慮這些事情。

    顧卿在現代時也見過地震、洪水等災難,那時候都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各地物資源源不斷送往災區。她也只是捐錢捐物,從來沒有組織過救援,現在一聽李銳提出來的問題,腦袋都發脹。她覺得邱老太君有錢,用錢可以解決許多事情,卻沒想到這古代衣服成衣能買的都極少,大部分都是做的。想要施衣,哪裡有這麼多衣可買?粥棚開了容易,可是開了以後到底要有多少人在那裡管著熬粥、分粥、維護秩序等事,家中存糧可能維持?

    「若是冬衣的話,可以讓家中下人先拿不要的出來,到時候府裡補貼一點就是了。」李銘異想天開道,「我的幾個丫頭前幾天還說棉衣舊了,扔了可惜,穿起來又丟人……」

    「若是如此,粥廠的事情我可以去聯繫那些國子監的朋友,他們家裡也有許多家人,不行大夥兒聯手去做,奶奶也就不用擔心府裡風頭太過的問題。」李銳見奶奶一臉愁容,實在不願她勞神,連忙把事大包大攬了下來。

    「只是贈藥我覺得可以不必了,我們家也沒有那麼多藥。若是受傷的人太多,聖上會下令醫館盡快開市的,我們可以資助一些醫館義診,若真遇見沒有錢買藥的,就免了他們藥錢就是。」

    顧卿聽著孩子們各抒己見,頓時覺得真要想做善事,就算再麻煩,也沒有那麼難。她心中自豪不已,她為了幾個孩子留在古代,也曾考慮過值不值得的事情。可見李銳、李銘和李鈞三人都心地善良,又願意行善積德,就憑這一點,她賴活著就有價值。她雖穿成深宅老婦人,能做的事情極少,可是她有這幾個孩子,卻也可以做許多想做的事。

    想到這兒,顧卿決定不再顧前顧後,去做一件許多穿越的前輩都做過的一件事,那就是:——救災。

    「這件善事,祖母想做。只是京城裡到底需不需要我們賑災,又該如何去救,祖母身在內宅,實在不知。這件事,祖母決定就委託你們幾個去做。」

    「你們年紀雖小,可是畢竟佔著信國公府的便宜。你們要做什麼,祖母要錢給錢,要人給人,你們只需放手去做。」

    顧卿越想越覺得此事有許多好處,既鍛煉了孩子,又能行善,也讓她不用事事都參與進去。李銳既然說要聯合其他人家,肯定就要奔走,這事風險和利益都會分攤,倒是讓公府少了許多麻煩。

    「只是有一點,你們在做什麼之前,都給我分好工,要做什麼,也都各自提來,我們就在這裡細細討論。最好別有什麼紕漏。這事也是個鍛煉你們的機會,若做好了,對你們都大為有益。」顧卿看著幾個孩子奇怪的臉色,歪了歪頭。「怎麼了?」

    「我們做?」李銳和李銘瞪大了眼睛。

    「對。你們做。」顧卿點了點頭。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6:2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1 03:42 PM 編輯

第65章 「劫富濟貧」

    顧卿打定主要讓三個孩子去做此事,便讓三個孩子商議能幹什麼。

    李銳和李銘從小養在府裡,四肢不勤五穀不分,除了李銘說可以讓下人捐出不要的棉襖,李銳說可以設粥廠、聯繫國子監的太學生們幫忙,其他再有建樹的,竟也說不出太多來。

    倒是李鈞從小長在鄉野,知道許多事情。

    「京城受災,官府必定會開倉放糧,也會貸米貸衣。只是雹災不比饑荒,許多人家房子毀了,柴火濕了,有米也無用。」李鈞想了想,又說道:「如今設粥廠自然是比散米好,只是這粥廠,一定是要設在受災最嚴重的地方。」

    顧卿點了點頭。京城裡的老百姓過的都比一般鄉下務農的要好。但是任何一個城市有富人居住的地方,就會有窮人居住的地方。她也是想著窮人居住的地方受災肯定更嚴重,心中揪心那些受災的人能不能也有屋頂可以遮蔽風寒雨雪。

    「那就是在西城和南城了。」李銳比李鈞和李銘要熟悉京城,「西城大部分是窮苦人家,南城有許多手藝人,都不是富戶。」

    「雹災雖來的突然,但比其他災荒要來得快,走得也快。饑荒之年,聽說還有許多人餓死在去粥廠的路上,我們設這粥廠,只是為了在官府之前調劑其間,真正起到作用的,還是官府其後的散發米麵,賑貸錢糧等。所以我們可以多設粥廠,以便於饑民打粥,但卻不必持續太長時間。一旦官府賑濟下來,便可不做。」李鈞又說到:「至於流民安置問題,等粥廠撤出,或晚上收廠,粥棚自然就可以給流民居住。」

    「施衣也是如此。今年通州汾州大雪,朝廷要求賑災,一定余有不少冬衣。只是這事情如果上下牽扯,衣服肯定是發得很慢,我們施衣就是為了能讓這些百姓能少受一些凍。一旦朝廷發的冬衣下來,百姓就可以安然過冬。」李鈞一提到救災,兩眼放光。「只是這些事都要盡快去做。堂祖母說要分工,我看確實該如此。一來省事省力,二來又可以按各人擅長的去做。堂祖母從中調配,事情也做的容易些。」

    「那我等冰雹稍小,便去西城看看究竟,再聯繫其他好友,今晚一同商議粥廠的事情。」李銳見堂兄說的有理,便自告奮勇接了府外的事情。

    「那我召集管事娘子,向家中下人徵集冬衣。」顧卿想了想,「只是這衣服該如何補貼……」叫人家白拿衣服,就算她是主子,怕也是不會幹的。就算幹了,心裡也會怨懟。

    「按新舊程度分甲乙丙三檔補貼,寫了簽子回頭一起領錢就是。奶奶別管料子好壞了,好料子都是我們賞的,他們既然願意拿出來的,就肯定是最不樂意穿的那件,有錢補償本就得了便宜,若不願意拿,也不勉強。最多叫管家出去想辦法再籌措一點冬衣。」李銳不比顧卿,他是正兒八經的少爺,向來只有命令下面人做什麼,沒有求誰做事的。若給自然就好,不給拉倒,沒必要讓每個人都高興。

    「這事我來吧。」李銘興奮地說,「我來徵衣服好不好?」

    顧卿正愁著呢,李銘要做這事,自然是高興的答應了。

    李鈞負責召集家中匠人,商議這粥棚怎麼設,熬粥的灶台怎麼搭,需要哪些材料,用什麼方法可以最快搭建。若李銳在外確定了確實需要賑濟,他們就動作。

    顧卿則要核查家中米糧數量。他們家主子用的都是好米,熬粥施粥未免太浪費,若拿出去,一石能換十幾石,不如直接拿錢去買普通的米。京城中米價並不貴,若家中下人用的米數量不夠,最好是再去買些米來。她還要和管事的商議若要熬粥,可以熬多少天,每天熬多少等等。

    李銳和李銘原本興趣不大,只是奶奶想做善事,他們也就願意行這個善,但是在商議過程中,不知怎麼的幾個人都熱血沸騰了起來,渾然是在做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一般。

    只是正如顧卿所說,還不知道外面的情況有沒有糟到需要他們賑濟的地步,一切都得等李銳出去看看情況後回來才知。

    等冰雹一停,雨雪一小,李銳就穿上厚厚的裘衣,帶上蓑衣斗笠,蹬上雨靴,叫上幾個家人前往西城。

    冰雹過後又突然開始下暴雨,地上路滑,李銳便沒有騎馬,而是坐了府中的馬車,一路往西城去。

    一路上,李銳見到路上的狼藉之態,越看越是心驚。內城裡有好幾處人家的匾額都被砸出了坑來,地上也有許多被狂風捲到內城的旌旗和各種破損的牌匾。

    他穿過東市,見許多店家都在探查自己的店舖。許多牌匾都沒有了,有幾個人沒被冰雹砸到,倒是被風吹下來的匾額砸的頭破血流。有些房子的瓦片多有破損,屋頂像是被狗啃過似的,想要初六開業絕不可能。那些店家看著自家的店舖,各個都愁成了苦瓜臉,忍不住的長吁短歎。

    東市尚且如此,那西市……

    李銳到了西市,發現情況果真如同他所想的。上次燈節來的那些攤子,早就不知被狂風捲去了哪兒,屋頂的情況只比更東市更糟糕。有些是開綢緞莊的,屋頂被冰雹砸出了許多窟窿,雨水進了店,布匹全部被浸泡,一點也不能用了。店家把一匹匹的布丟到門口,坐在布上如喪考妣。

    初四半夜店家都是要迎五路財神的,這店裡被損成這樣,財神來不了,倒是霉星趕也趕不走。舉凡做米的做面的做布的店裡進了冰雹和水,這生意就做不成了。

    西市裡一片哭聲,叫聲,李銳聽著難受,便關上窗門,讓下人們快點往西城去。

    「天……天啊……」

    李銳聽得外面的馬車伕突然一聲驚呼,連忙打開了馬車的門。

    西城裡,房子倒了大半,就算沒有倒的,也是被砸的不成樣子。東市西市還只是房屋破損,那城西所留的房子只剩三成。

    城西原本有許多流浪的野狗野貓,如今路邊死了一片,大部分都是被冰雹砸死的。野狗野貓的屍體自然不如人的屍體倒在那裡驚悚,可是數量多了,未免也讓人有些頭皮發麻。

    李銳帶著下人下了車,地上到處都是泥水坑,他剛一下車,就濺了一身的水。下人想要給他擦擦,他無所謂的擺了擺手,繼續往西城裡走去。

    因為狂風和冰雹的原因,西城一片狼藉,馬車已經進不去了。

    西城裡到處都是在倒掉的房子裡扒弄的百姓。他們有的人家當在房子裡,有的親人在房子裡,其悲聲呼號之響,實在是讓聞者流淚。

    路邊有幾個人被困在屋裡,李銳讓幾個下人去幫忙,能救一個是一個,自己卻在西城倒塌的房子裡穿梭,慢慢查看著受災的情況如何。

    除了那些在挖房子的人,其他的人都去哪裡了?西城這麼大,除了這些人,難道其他人都被埋了嗎?

    若真是那樣,這場雹災也未免太可怕了!

    李銳心裡一片冰涼。若人都死了……

    好在事情並非李銳所想像的那般,終是有一陣高喊聲和不耐煩的命令聲吸引了他的注意。右手邊一間在西城已經算是大宅的房子裡傳來了各種聲響,偶爾還聽得到斥罵的聲音。

    原來人都進了大宅躲避了。

    李銳鬆了口氣。

    「差爺,不是我們不願行善積德,不想收留這些人。可是我們也是普通人家,下冰雹時收容房子倒塌的人避災自是可以,可是現在雨雪都已經小了,他們還擠在我家屋子裡,而且越擠越多,我們也沒辦法承受啊!」這間大宅的主人家姓吳,是西市裡少有的財主,身上也有功名。

    正是因為他家房子大,所以京兆府特意派人來與他相商,希望他遇見雹災的時候,能夠開門收人。他出於好心,接了上命,原想得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結果沒想請神容易送神難,他開了門讓他們進來,等冰雹過了想要讓他們出去,卻是不能了。

    他家還有妻妾家小,為了安全,他讓他們都躲在後面不許出來。自己帶著家丁在前面和災民盤旋。

    這些災民房子被毀,全身濕透,有的家中還有老小,好不容易找到一處避風的地方躲避,現在又要被人趕走,又氣又悲之下,差點和這吳財主家裡人動手。

    好在負責巡視城西的京兆府差役巡到這邊,見到這處負責收容災民的大宅裡叫聲喧天,連忙過來看看究竟。

    見是災民吵鬧,這些差役連忙出面調停,這才免了一場吳員外家的一場災禍。

    「吳員外,他們不過是避避風,你家這般大,就讓他們躲躲又如何。」這些差役受到上官的命令,要求遇見傷者,就地找房屋狀況還好的人家收容,等醫館開了組織人手去救治。可是卻沒說這些不是傷者的災民在雹災過後該怎麼辦。

    「差爺,若是收容一些老弱病孺還好,這一群壯漢,都聚在我家裡,我也害怕啊。」吳員外悄悄地和差役抱怨,又往他手裡塞了幾兩銀子。「求差爺行行好,把這些人安排走。西城那麼多人家,總不能都往我家裡塞人吧。」

    若是平時,這吏頭也就把錢收了,與他行個方便,可是此時關於災民安置也沒有個確切的法子,再把這群人趕到外面去,怕是要激起民怨,他們也要跟著倒霉。

    相比起來,讓這吳員外受點委屈,倒是損失最小的辦法。

    大不了到時候請衙門裡上官送他個匾額嘉獎就是。這吏頭這麼想著,連忙把錢推了回去。

    「吳員外宅心仁厚,我們幾個心中十分佩服,錢是不敢收的。只是這些災民也實在可憐,吳員外就做做好事,把他們都收留了。我們的司戶大人正在帶人清點受災戶數,不日就要賑濟,您今兒大德,西城人家都會感恩的。」

    「若是擔心安全問題,我就留下幾個兄弟給你看家護院。李四趙大,你們留在吳員外家,幫著看守院子,別讓人叨擾了吳員外的家眷!」

    吳員外見這些差役真的把他們家當善堂了,心中一陣叫苦。可是違抗上命他又不敢,只能委委屈屈的看著這些災民對著那些差役感恩戴德的拜謝,倒是對他橫眉怒目,像是要打他一頓一般。

    呸!謝差爺不如謝他!是他收留了他們,給了他們乾淨衣服,又叫下人熬薑湯給他們驅寒,等冰雹過了,倒成了他是惡人,那些剛才不知道在哪兒的差役是好人了!

    這馬上就要到晚食的時候了,他家這飯到底做不做?

    若是這一群災民餓著肚子,他家卻起了炊煙,這飯怕是也吃不得了。可是他家收容了幾百號人,要是每個人都給口飯吃,他家糧食還不夠吃兩天的……

    京兆府這是坑他們這些富戶啊!

    這吏頭看見吳員外都快要哭出來了,連忙帶著剩下的兄弟們悄悄跑了。

    李銳見幾位京兆府的差吏從那大宅裡出來,連忙上前幾步。「差爺慢走!小子有事相問!」

    那京兆府的差吏還要去其他地方巡查,猛聽得背後有人喊,回頭一看。

    喲,好一位富貴公子!

    他在天子腳下之地做一個九品的小官兒,自然是練得一雙火眼金睛。這京城裡的人一站在他面前,他就能看出誰是行商的,誰是務農的,誰是達官家的,誰是世族子弟。

    眼前這位頭上戴著雪帽,腳下踩著不透水的沙棠皮靴,身上穿著一身狐皮大裘,從上到下一般顏色,一根雜毛都沒有,怕是狐腋之皮,一見就是位高貴人家出身的少爺。

    他不知這個少年是誰家的公子,也不敢怠慢,連忙客氣地問:「小公子是何人?喚我何事?」

    「小子是信國公府上的,敢問差爺一聲,這西城現在災情如何?為何其他災民都不見了蹤影?」李銳心想自己到處去走動,不如直接問京兆府裡的差役來得快。他們幹的就是這個,一定更瞭解情況。

    『信國公府問這個幹嗎?』這差役心裡直犯疑惑。

    「西城十二戶大戶,收容了一千多人。另有房屋被毀的災民聚在南側火正廟裡。受災的戶數現在還在統計,但我估算全城受災的怎麼也有幾千人。受傷的大部分都是被冰雹或墜物砸傷的,也有被房子壓住的貧戶。」吏頭想著信國公府知道災情也許對這些災民有好處,便好心又補充道:「還有未入戶籍的流民,這些怕是也有不少。」

    李銳心裡一算,幾千人也不算太多,他家要勉力接濟幾天,也接濟得。

    只是這些大戶都已經收容了不少人,他家還需不需要出來設粥廠?若別人家就想得些功勞,結果被他們給半路搶了……

    他們原本就是為了救助可憐之人,若人人都有去處,也就沒必要操這個心了。

    「不瞞差爺,家裡祖母擔心城西百姓受災,衣食無著,讓小子前來查看,看看有沒有棒的上的地方。小子看著西城雖然受災嚴重,卻井然有序,也有大戶收容災民,便鬆了口氣。」李銳見差役突然兩眼放光,心中突了一下,又接著說道:「若是如此,小子便回府……」

    「小公子,你來的正是時候啊!」差役一把抓住李銳的胳膊,就差沒有整個人貼上來了。

    他們京兆府裡正愁著這些難民怎麼辦,上面的米糧還沒有下來,這眼看天都要黑了,這些全身濕透的苦人還不知道怎麼熬過這一夜。

    現在天上送下來個冤大頭,怎麼也得要抓住啊!

    信國公府家人,祖母……那不是燈節那天折騰的他那同僚一晚上沒睡著的邱老太君嘛!

    那可是一等的勳貴人家!

    「小公子不知,這些大戶也都是普通人家,只是稍稍富裕一點。如今收容了這麼多災民,已經難以負荷,若貴府願意收容……」

    「咦?小子沒說要收容啊。」李銳被這差役的話嚇了一跳。

    內外不得混居是先皇的諭令,外城百姓沒有官爵不得入住內城,他們府上就是想要收容,也得看御史們願不願意饒過他家。何況他又不是信國公府當家之人,該怎麼做,還得他奶奶決定。他說什麼,哪裡做的了數哇!李銳慌得連忙擺手。

    「小子只是聽家中祖母的話,來看看需不需要施粥贈衣……」

    『小子誒!就等著你這句呢!』

    這些差役都是人精,哪裡真的是要這些達官貴人家收容災民,這小公子雹災剛過就來城西,自然是想要做好事,又擔心官府已有準備,不願搶功。他故意誤會李銳想要收容災民,等的就是這李銳自己說要做善事的話。

    現在大戶和災民之間各種摩擦,民怨都沸騰了,實在不是他們這些小官能控制的住的。當初他向上峰提議讓大戶收容災民,上面的大人們斟酌半天也覺得合適,這才下了函要求大戶們協助。

    只是所有人也沒想到雹災過後,這些災民賴在人家家裡不走的情況。

    此時抓到這小公子,就跟瞌睡有人送枕頭似的。

    「小公子家的祖母真是菩薩心腸,功德無量!小的先替城西這麼多百姓謝過信國公府的大恩大德!這些災民得了衣食,過了這關,小公子的祖母一定功德加身,長命百歲!」那吏頭好話像不要錢一樣冒出來,只看得後面幾個屬下的差吏一臉鬱悶。

    丟人吶!

    最可憐的是李銳,他雖然天資聰穎,又有一身過人的力氣,接人待物也找不出任何錯來,可是卻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物。

    這差吏把李銳是又捧又勸,忽悠的他一陣頭暈,等李銳的幾個家人救完路邊幾個人回來,看著孫少爺被一個差吏拉著一臉茫然,連忙上來看顧。

    這差吏此時已經把李銳忽悠的差不多,突然見一群膀大腰圓的家人趕了過來,連忙拉住李銳的手就往西城北面的另一處大宅走。

    「小公子,我們京兆府的司功和司戶都在前面李大戶家,小公子不如到前面見見我們的上官。小公子若要做好事,少不得要兩位大人的協助……」

    李銳莫名其妙地被那吏頭拉著走了一大段路,他身後的家人看見少爺沒有掙扎的意思,便只跟著保護,也不敢插手。

    西城許多房屋未倒的人家,都在幫著街坊鄰居清理廢墟,眼看著那吏頭拉著一個身著富貴的公子哥往城北李大戶家走,紛紛側目。

    「這王油子又在忽悠人啦。這次不知是忽悠哪家的公子。」其中一人認識這常混城西的吏頭,不由地暗笑,「怕是又要剝一層皮下來。」

    「王油子是誰?」

    「諾,就是那前面紅衣的吏頭。這王油子原本是西城一無賴,後來不知怎麼的想要上進,托人進了京兆府當了一皂隸。因熟悉西城,後來很快當了這片的吏頭,專管西城地界上的潑皮無賴。他為人油滑,心眼卻不壞,這次雹災,受災之人可以進大戶家暫時躲避,就是之前他向上官提的建議,也是他帶人去這些大戶家談妥的……」

    就是那談的方式……

    還是不提也罷。

    「聽起來倒不像是什麼壞人,你怎麼說要扒層皮下來……」

    「你有所不知,這王油子小時候想做一遊俠兒,專門劫富濟貧。他本事不濟,遊俠兒當不了,劫富濟貧卻有癮。他當年是個無賴,城西許多窮苦人家卻感念他義氣,喊他聲『王大俠』。雖是奉承,他也沾沾自得,每日裡以大俠自居。他人緣好,吃的開,那京兆府裡對他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是京兆府裡一個怪人……」

    「喲,那小少爺看起來挺富,那狐皮大裘,嘖嘖嘖嘖……」

    「也不知怎會有這般貴人來西城。希望是好事吧。」

    話說李銳原本就是想來西城看看有沒有府裡可以接濟的地方,這差役和他一路上說著城西諸般人家的困難,以及許多人受災的情況,渾然把他當成了上天派下來救苦救難的使者一般。

    李銳再怎麼早熟,也只是十四年的少年,心中一腔熱血,又帶著善意而來,被這吏頭說的恨不得馬上回府放糧才好。

    他歷練不夠,沉穩不足,這王油子見自己把這少爺哄得差不多了,心中也是一陣激動。

    待李銳跟著他走到那李大戶門口,還沒進門,就聽得吏頭大叫著:「兩位大人,小的王思柳,帶著信國公府的長孫少爺來啦!」

    李銳聽這吏頭一叫嚷,倒有些反應過來。心中也有些不喜。他本就是來城西看看情況,雖被這吏頭說動,想要回家勸奶奶早日施粥贈衣,卻沒想弄得天下皆知。尤其是施粥,他是準備聯合其他學子一起做的。

    說老實話,他不太相信這些吏胥。他擔心若有這些人參與進去,一斗米都要少個三成,行善可以,可誰也不願意被人當冤大頭。

    王油子一直看著李銳的表情,見這公子有些不悅,連忙輕打了自己一個巴掌,訕笑著說:「是小的心裡高興,一時失態了。這不是見父老鄉親馬上衣食有著,心裡高興……」

    京兆府的司戶和司功兩位屬官聽到信國公府來人,連忙整整衣冠出去迎接。

    李大戶家也擠滿了災民,聽聞有貴人來了西城,心中都不免升起了一絲期待。

    兩位京兆府的大人也說了,宮裡的皇帝老爺還在和朝臣商議賑災的方案。災肯定是要賑濟的,就是要幫他們搭屋子收容,再散米施粥,怕是還要兩天。

    可是他們身上衣衫單薄,腹中又空空,連口熱水都要找別人討。許多人身上帶傷,全靠苦熬,若再等兩天,不知道還熬不熬的住。

    「我是京兆府的司戶秦越。」這司戶年約四十,長相極為和善,未語先笑,倒讓李銳先升起了好感。

    「我是京兆府的司功譚思齊。」這位大人大概覺得一個小孩子而已,雖是信國公府來人,也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兩位大人,這位信國公府的少爺特意來城西看看有沒有需要賑濟的……」王油子上前一步,背對著李銳對兩位上司擠了擠眼,「都說信國公府一府上下『親民愛民』,連聖上都下了牌匾的,今日一看,果真不假!」

    司功司戶一聽這李銳的來意,大喜過望,態度立刻熱情了許多。

    他們雖是官身,有時候做事反倒有許多條規。就拿這賑濟災民來說,京兆府明明有建設粥廠的權利,上面卻對這粥到底是「厘戶法」、「分賑法」還是「號牌法」爭論不休。他們府尹急的入朝求其他大人相助,卻陷到快要天黑也沒從宮裡出來。

    眼見著這信國公府此時願意援手,怎能讓他們不喜出望外?這二人連忙就把現在所需的棉被棉衣糧食數量一一說來。

    李銳一臉錯愕。

    等等等等!是不是哪裡錯了!

    他明明是來看看需不需要賑濟,然後回家和祖母商量,不是來幫京兆府籌集物資的啊!

    那不是戶部該幹的事嗎?

    ……

    奶奶,救命!他被人架在火上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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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走走走,游游游,不學無術我不發愁,逢人不說真心話,老虎嘴裡我卡點油!

    李小胖:奶奶救命!有壞人!

    顧卿:我道行都還沒人家高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7:5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1 03:46 PM 編輯

第66章 仗義執言

    李銳即使再遲鈍,也知道這個吏頭給他下了個套子。更何況他並不遲鈍。

    做善事可以,被人當冤大頭……

    信國公府還沒有誰做過冤大頭。聖上下令也許可以。可這幾個人就想架起他……

    李銳聽著司戶和司功不停地說著哪裡需要錢哪裡需要糧,忍不住開口:「請聽小子一言!」

    「此事不妥!」

    咦?這第二聲是誰發出來的?

    李銳向著聲音傳出來的地方看去,只見門旁一個雙手抱臂、倚牆而立的綠衣官員放下了胳膊,施施然從門側走了出來。

    綠衣?七品?

    這等長相,披著這一身蛤蟆綠的皮,實在是可惜了。

    譚司功和秦司戶兩位屬官被打斷了話,不悅地看著走出來的綠衣官員。

    「張大人,我們是看在你好意過來向京兆府警示,才在清點災民的時候帶你一起檢查受災情況的。你並不是京兆府的官員,怎麼能插手京兆府的事呢?」

    「正因我不是京兆府的官員,我才更得開口。我實在看不得你們這樣逼迫一個小孩子。」張玄站到了李銳身前,看了他一眼。不過是個總角的孩子。

    在此之前,眾人紛紛出來迎接信國公來人的時候,他卻懶得上前迎奉,只在門邊看著他們。他對做官其實無所謂的很,若不是欽天監裡的書他還沒有看完,又需要在京裡躲避家裡逼婚的人,他早就辭官了。

    「籌備物資、提供米糧、搭建棚戶,這些是京兆府的職責。若是信國公府插手此事,要錢給錢,要糧給糧,先一步把聖上該做的事情做了,是,你們京兆府就此解決了一場麻煩,讓民怨不至於沸騰,可信國公府以後該如何自處呢?」張玄一陣見血地戳破了司功和司戶的想法。「你們是想陷害信國公府嗎?」

    王油子聽到此言,偷偷地退後了幾步。

    「張玄!你不要危言聳聽!」司功惱羞成怒地一指身後。「那你說,今晚這麼多災民怎麼辦?等著聖上下令開倉開戶……」

    誰不知道聖上下什麼詔令那些世族都要扯上半天後腿!

    「那是你們的職責,不是他的。」張玄冷漠地說道,「他還是個孩子。他同意了,難道家中的大人就會同意嗎?他的家人如不同意,這不是讓他和他的家人產生矛盾嗎。」

    「老子雲,『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長久』。現在這位小公子願意替家人出來看看災情,也有行善的想法,就已經做到了他該做的,剩下的,你們不應該再強求。」

    「你這道士真是瘋癲!這是信國公府的長孫,眾所周知……」司功最後還是沒說眾所周知什麼。「他若願意,邱老太君一定會同意的!」

    「你這還是在脅迫。只不過先前是以『行善』的名義在脅迫,其後是在以『親情』的名義在脅迫。京兆府若真是一直這般行事,我真不知道為何到現在還沒有出亂子。」張玄是道士,講究「因勢利導」、「無為而治」,最討厭這種人。他見這兩位屬官為達目的真是什麼人都想利用,原先對他們的那些好感全都褪的乾乾淨淨。

    雖然這清俊的道士一口一個「他還是個孩子」,讓人有些不爽,但李銳對這仗義執言的綠衣官員仍然心存感激。尤其這位還是個綠衣,敢為他一個沒有官職的白身小子頂撞兩位身著朱袍的上官,這份仗義之情,他心中牢記。他記住了他叫「張玄」。他決定以後差家人細細打探他的住處,必定要登門道謝。

    「兩位大人,即使這位大人不出口,小子也是不能答應的。」李銳躬了躬身,向兩位京兆府官員說道:「我奉家中祖母之命出來打探情況,原就是為了來看看有沒有需要幫助之人。如今災民無衣無食,無半片之瓦遮身,就算兩位大人不開口,我也會回家力勸祖母賑濟。我來西城原本就是為了此事。」

    「但正如張大人所言,我們信國公府並不是京兆府,就算施粥贈衣,也只是在官府之前調劑其間,並沒有想攬了所有事。我們不像朝廷能舉全國之力,我家一無官倉二無賦稅,能力也有限,能接濟一時,接濟不了一世,這些人的將來,還是得落在朝廷的決策上。」李銳越說頭腦越清醒。他知道那司功所說的『眾所周知』,是指他的祖母在燈節上的事。

    『邱老太君為了她幾個孫子可以直接打項城王的臉』,他們大概是這麼想的,覺得自己回去一哭二鬧三上吊,祖母就會乖乖拿錢出來。

    這些人打的如意算盤。可他不是只會哭的小娃娃,他祖母也不是一聽他苦惱就會從了的普通婦人。

    「小子在家中人微言輕,叔父又出了京。這種大事實在是不能做主。此事還需回家和祖母商議。」李銳見譚司功難看的表情,又安撫了一句:「家中想要救人,自然對此事早有準備,小子回家後,會讓管家先送一批米面和冬衣過來救急。」

    只是幾千人受災,他家下人就是一人捐十件衣服,也沒辦法讓所有人都穿上冬衣。米也是如此,熬粥果腹可以,可是這麼多張嘴,怕也只能餓不死人。他得趕快去找人幫忙一起做這事。

    「小公子一顆赤子之心,願意積善成德,這就足夠了。」張玄笑著看著李銳,又看著兩位屬官。「秦大人,譚大人,你們還是繼續商議如何在前方空地搭建木棚的事吧。說不定小公子的米糧來了,馬上就可以就近施粥了。」

    「你這張玄!真是……」司戶搖了搖頭,倒沒有什麼不悅的神色,也沒說出什麼難聽的話來。

    這位姓秦的司戶臉上依舊是那種寬和的表情,他微微對李銳拱了拱手。

    「李大公子,我們一直會在這戶人家歇腳,清點西城的災民人數,若公子接濟中有需要幫忙的,儘管知會京兆府一聲,京兆府上下必定盡心協助。」

    李銳笑著點了點頭。「小子不會客氣的。」

    「王油子!」

    「誒!大人,小的在!」那吏頭屁顛屁顛的跑了上來。

    「這是西城巡查治安的吏頭王思柳,是此地的地頭蛇,人送外號王油子……」

    『明明是王大俠!』王油子心中憤憤。

    「若李大公子沒有找到我們,有事吩咐他即可。」

    李銳看了一眼這個瘦小精幹的吏頭。看不出,倒是有個文雅的名字。

    「那就叨擾京兆府了。」李銳拱拱手。

    「不敢說叨擾,都是為了百姓。哎,但凡受災,苦的都是這些貧苦人家和老弱婦孺。」司戶看著身□□院裡擠成一堆的災民。「請小公子不要怪罪我們先前的莽撞,萬事以這些百姓為念。」

    李銳靜靜地立在那裡,又看了一眼大宅裡的情形。

    在寒風中,這些衣衫襤褸擠在一起瑟瑟發抖。令人不安的躁動聲中有著嬰兒的哭聲,還有努力想要安撫嬰兒哭泣的母親聲音。

    『我還得送一點炭和羊乳過來。』李銳心想。

    「那小子先行辭過!」李銳一一辭別司功、司戶、張玄和王思柳,轉身帶著家人往西城入口的馬車方向歸去。

    李銳穿過已成廢墟的街道,看向街道的另一頭。那裡可以看到那些一直在挖著自家房子的人們,向著這些大戶家走過來的身影。

    他們之中有許多都是在失魂落魄的走著,兩手空空。顯然是沒有挖到他們想要挖的。

    無論是東西,還是人。

    這種對未來的絕望,讓人覺得連空氣都稀薄了起來。

    李銳露出脖子被勒住的表情,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他只能發足狂奔。

    李銳帶著家人用跑的極快地出了偌大的西城,卻沒有馬上回家。

    他在車上手書了一封,寫明了一路的所行所感,以及希望祖母提供的幫助,讓家人務必速速帶回家去。

    然後他讓馬車在東城國子監祭酒的齊府停下,獨自去找齊邵。

    他之前來齊府做過幾次客。府主人齊煜的弟弟齊耀在信國公府任教,他們家的大公子齊邵和他又是好友,是以門子全都認得他。

    見這風雨交加的天氣,這位信國公府的長孫公子突然前來,他們都不敢怠慢,立刻有人恭恭敬敬地把他請進了廳堂,又有家人火速奔去找大公子齊邵。

    齊邵此時正在府裡和幾個弟弟妹妹在賦詩。今日裡下了冰雹,天地內一片蒼茫,而後又狂風大作,正是作詩的好題材。忽聞李銳到訪,他連忙讓弟弟妹妹們散了,去前廳會李銳。

    「李銳,這種天氣到訪,有何事?難不成是被早上的北風給刮過來的?」齊邵笑嘻嘻地出來見他,見李銳腳蹬雨靴,褲子上還有一大灘水漬,忍不住笑話了一句。

    「正是被北風刮過來的。」李銳也不喝茶了,起身拉著齊邵就要出去。

    「咦咦咦咦咦?李銳你做什麼!」

    「和我去個地方,看一些東西。」

    「那也得讓我披上裘衣,換一身外出的衣服啊……」齊邵是世族出身,猶重禮儀。讓他穿著常服披頭散髮的出去,他可不幹。

    無奈李銳力氣大,齊邵拉了幾次也沒拉動,李銳一看著齊邵只著了一身棉衫,出去確實會冷,就把身上的狐裘脫下來往他身上一按。他個子高,加之狐裘本身就是大裳,披在齊邵身上竟一點也不嫌小。

    「這樣就不冷了。跟我走吧,馬車在外面等著。」

    「罷罷罷,你這般急,定是有什麼要緊事。我就隨你走一趟。」齊邵指著李銳嬉笑道:「這件狐裘我就收下了,你可別捨不得。」這是要討他一件狐裘穿穿的語氣。

    「若此事你能助我。不,能助他們。我的裘衣隨你拿。」李銳一拉齊邵的手。

    「走。」話說李銳拉著齊邵出了齊府,蹬上了馬車,讓馬車速速駛向西城。

    齊邵一聽是西城,心中就升起了疑惑。那是貧戶所住的地方,像信國公府這樣的人家,應該是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在那邊的。他要讓他看什麼?

    此時正是冬日,天晚的早,雖剛過寅時,可天色已經漸黑。中午落的雹,到這個時候,地上全是水,夜色一降,越發寒冷。到了更晚的時候,地上怕是都要結冰。

    李銳心裡越發焦急,不停的催車伕快一點。

    「安全為重。」齊邵不由得開口相勸。馬車裡點著炭盆,他又披著裡外是毛的狐裘,倒不是很冷,只是李銳一身棉衣,看起來讓他這個披著衣服的大人不安。

    「要不,你還是穿上裘衣吧。」齊邵準備脫衣。

    「不用,我這不是棉襖,是羽絨衣。」李銳拍了拍身上的棉衣,又把前襟扒開一點,給他看裡面細膩平滑的絨衣。「裡面穿了一件貂絨衣和一件狐絨衣。」

    「咦?羽絨衣我還能理解。這貂絨如何做成的布?」齊邵伸出手去,摸了摸他身上那件麻灰色的貂絨衣。觸手細軟柔滑,捏了捏也很厚實。這般密,應該是很暖和。

    「這是我祖母取狐絨貂絨做線,用絨線織就的。」李銳得意的把前襟繫起來。「這個比裌襖還要暖和。我穿著這個,再加上用鴨絨和鵝絨填充的羽絨衣,其實本不用穿狐裘的。」穿了直冒汗。「只是家人總是覺得我穿的少,出門時丫頭硬給我塞上的。」

    齊邵捏了捏李銳的棉衣,果然手感與棉襖完全不同。「令祖母是奇人。」齊邵佩服道,「能用絨毛織成衣服,那豈不是天上織女才有的手段?還有這鴨絨和鵝絨,都是尋常人丟掉的東西,卻能替代棉花作為保暖之物,這簡直是……」

    聽說邱老太君和李老國公都是貧寒出身,他們白身加官,即使發達了也不忘本。平日裡如此節儉,更難得所作之物都頗為精奇,以前那射玦如此,現在的絨衣和絨服也是如此。可惜他是外男,不然一定去日日聽從邱老太君的教誨。

    兩人討論著絨衣和絨服,馬車終於駛到了西城。

    齊邵跟著李銳下了馬車,抬頭一看西城無數傾倒的房子,以及在廢墟裡點著火取暖的百姓,難以置信地張開了口。他此行之前正在作詩,剛寫了幾句描述冰雹初下的場景的,怎麼都覺得浮誇至極,便擱筆不再繼續提。如今看著這般慘狀,不知怎地他鼻中一酸,喃喃出聲……

    「……片席為廬蔽霜雪,嚴寒更有風難遮。

    道逢老叟吞聲哭,窮老病足行不速。

    口不能言唯指屋,孫兒倒臥無生息。」

    李銳聽到齊邵的詩,心中一陣難受,他上前幾步,躬身長揖。

    「信國公府願為這群百姓略盡綿薄之力,還請齊兄助我!」

    話說李銳帶著齊邵去西城,家中那位僕人也借了齊府一匹快馬,直奔內城。

    他一回府裡,就直奔後院,托門口的婆子將李銳寫的信送進去。

    顧卿一看信函,頓時心驚。

    這冰雹在現代只不過會壓塌幾處鄉下的房子,砸傷砸死一些牲畜,最多不過破壞掉一些莊稼,到了這裡,居然讓西城七成的房子不能再住,壓死砸傷之人更是不計其數。

    這還是只是雹災,若是北面的雪災,到底要死多少人?

    顧卿開始替離家已經好多天的李茂擔心起來,還不知道他要面對如何複雜的情形。

    「去問一聲銘兒,衣服徵集的怎麼樣了。李大管家,我讓你清點米糧,你先派人送一半去城西,找一戶也姓李的大戶人家,把米面交給京兆府的司戶。」顧卿想起後世那些貪污捐款捐物的貪官,又補充道:「找幾個家將過去,讓送過去的家人今晚不准離開,務必盯著他們把這些米面全部做成粥和饅頭,發到災民手裡。如有貓膩,叫家將把東西帶回來,另找西城其他人家去做。」顧卿又問:「家裡木炭還有多少?」

    李大管家來之前已經清點過物資,因是過年,府裡東西都備的很足。

    「木炭年前各莊子都送了不少車,前庫裡現在還有幾千斤。主子們用的是進上來的銀絲炭和瑞炭,這些在後面庫房裡。」李大這是往少裡說。木炭每個院子裡都有儲備的,加起來還不止這麼多。這只是庫裡存放的。

    太夫人早就不管家,李大怕顧卿一股腦全拿出去了。

    顧卿被幾千斤炭的數量嚇了一大跳。留這麼多炭做什麼?

    她不知道這世界裡冬天做什麼都要用炭,就是下人主子吃個鍋子,那用掉的炭也不少。更何況爐子、灶上、火盆火塘,這府裡幾百個家人,每人用上十斤,幾千斤就沒有了。

    有詩為證:『一車炭,千餘斤,宮使驅將惜不得』。每個莊子送個幾車,怕就有萬斤了。

    信國公府每個莊子上都有自家的山林,這些炭都是從秋末天氣乾燥就開始燒,今年天冷,又多燒了些送來,是以府裡剩餘不少。

    「那拿……拿……」顧卿也不知道該拿多少。

    「太夫人,先拿一車去如何?災民都是在一處取暖,如果只是幾夜,用不了許多炭。」李大連忙接腔,「若不夠,再送去也使得。」

    「那就這麼辦吧。」

    擎蒼院裡,李銘帶著哥哥的兩個伴當,以及自己的四個小廝在看著家中賬房發券。

    這券分為紅白紫三色,是做三國殺剩下的厚紙製成,上面寫上「某人捐某等冬衣一件」或「某人捐某等棉褲一件」這樣的字,一式兩份,一份給家人做憑證,一份賬房做存根。等回頭閒時,府裡會覆核這筆錢,給下人們發下去。

    這衣服可捐可不捐,若不捐衣服,棉被毯子也可以。都按等作價。

    起先只有一兩個下人送了些不要的東西過來,純當是做善事。待看到府裡有補償,而且又能讓主子高興,便陸續有人來捐。

    只是捐的大多是男僕,女僕裡卻沒有人願意拿衣服出來。

    也是,女人家的東西,還是用過的,拿出去未免有些……

    「蒼溪姐姐,你要拿這麼多冬衣冬被去捐?」擎蒼院的一個二等丫頭看著大丫頭蒼溪叫人把她要送去的衣服捆成一大團,嚇了一跳。

    「可你這些還是新的啊!」這蒼溪和蒼嵐等人都是府裡後來進的丫頭,冬衣和棉被都沒有過兩年的。要是舊的還好,現在拿出去未免太浪費了。

    「新的才好。新的暖和。」蒼溪讓兩個粗使丫頭幫她抱著東西,往擎蒼院的前院走。

    她老家曾經地動過一次,也是冬日,無數房子倒塌,只能在沒倒的屋簷下面避風。那時候可沒有好心人給他們棉被冬衣,他們一家是熬了十幾天才等到官府救災。

    這些個家生子,一生下來就在富貴人家當了下人,哪裡知道外面世道的艱辛!

    待蒼溪走了,這個二等丫頭莫名其妙地看著身邊的另一個丫頭。

    「你說奇怪不奇怪?就是拍馬屁,這也損失太大了,今年冬天這麼冷,她就幾身棉襖怎麼過?更何況未出閣女子身上的衣服,若是給哪個男人得了去……哎喲我的天啊,我都不敢想了!」丫頭捂著臉說道。

    「你懂什麼,她現在搶先拿出去,得了好,立了功,府裡一定會賞她新棉衣和冬被。哪裡會少她的冬衣!你單純,不知這外來賣斷身契的丫頭想要在府裡立足……」

    「真是聽不下去了。快休休你那張嘴吧!」另一個二等丫頭叫連蒼的站了起來,冷笑了一聲。「你們慢慢聊,我也去立立足了。」她雖是二等丫頭,卻是正兒八經的家生子,和持雲院裡孫嬤嬤家的兒子訂了親。再過三年滿了二十就要成親的。她這話一說,那兩個丫頭的臉色又青又紅。

    連蒼裊裊娜娜的回屋翻找冬衣棉被等物去了,只留兩個丫頭內心掙扎。

    連蒼都訂了親,都不忌諱拿衣服出去,她們要不要也送一些去呢?到時候別大家都拿了,她們卻沒拿出來,倒顯得小氣。

    最多不拿褲子和裙子去就是了……

    兩丫頭對望一眼,也都起身回房。

    擎蒼院的前院廳堂裡,李銘興奮的數著後面被捆好的冬衣和棉被。還有不少下人送來不用的厚襪等物,也不要券,就當行善。

    雖然沒有什麼女僕送衣服來,都是老嬤嬤送來的丙等東西,純粹貪便宜的,有的都爛了。

    但是他也能理解。世間男女大防,對女子總是苛刻些。她們有所顧忌,也是應該的。

    男人的衣服女人也能穿,女人的衣服男人卻穿不得,男僕給的多,到時候再採買一些,先讓受寒的人頂過去再說。

    可他即使心裡清醒,但不免還是有些惋惜。

    唔,府裡女人的覺悟不夠啊!

    所以當他看到哥哥房裡的大丫頭帶著兩個小丫頭,抱了一堆被子棉襖等物過來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蒼溪姐姐,怎麼是你?」他看了看面子依然簇新的冬衣和棉被。「這些都是新的啊。」

    蒼溪讓小丫頭把東西擱在那清點的下人旁邊,輕笑著說:「我的小少爺,我才入府過幾年好日子呀,哪裡有舊東西。有舊東西進府的時候也都給扔了。」

    李銘呆呼呼地點了點頭。「哦,是了,蒼溪姐姐去年冬天才進的府。」

    「那我走了。那憑證讓這個小丫頭回頭帶給我吧。我還要回去整理屋子,來的匆忙,都被我翻亂了。」蒼溪讓一個粗使丫頭在這裡留著,轉身就走。

    這廳裡有太多男人,看她的眼神都跟狼似的,她是不敢多呆的。

    蒼溪走後,連蒼也過來送了一些舊衣服和被子,不過沒有褲子和裙子。但她找的棉襖都是長身的,遮風已經是夠了。

    連蒼送了衣服來,又有幾個小丫頭猶猶豫豫地也送了一些過來。後來不知怎麼的府裡傳著許多丫頭都送了,不送的就是讓人看不起的吝嗇鬼,有些丫頭愛攀比,有的丫頭是善心卻猶豫,如今看別人都給了,也去送。

    沒一會兒,李銘就樂的合不攏嘴。

    丫頭和男僕不一樣。男人得一件衣服,恨不得穿破為止,錢都要養家或者存著娶媳婦。丫頭們整日爭奇鬥艷,許多人一些錢都用在新衣和頭面上了,這人喜新厭舊起來,永遠覺得自己少一件衣服。往日裡穿的太多次的,也不願意再穿。

    她們送的都要新的多,而且也不乏披風、斗篷等男女都可以用的。

    這一下子賬房上幾位先生手都寫軟了,屋子裡也擺的滿滿當當。

    此時顧卿派人來問李銘衣服收了多少,府裡已經準備了糧食和炭火,就等著李銘的冬衣一起送去。

    聽到顧卿院子裡來人的話,李銘連忙興奮地一揮手:「給我來幾十個家人,給小爺把東西全搬到前面,裝上車!」

    奶奶,看孫兒多能幹,一下午收了這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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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可惜他是外男,不然一定去日日聽從邱老太君的教誨。

    顧卿:我不介意!

    作者:咳咳,矜持,矜持。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8:01 PM

第67章 賑災之初

    紫宸殿裡,楚睿聽著御座下眾多大臣的口舌之爭,忍不住一聲怒喝:「夠了!限你們一個時辰內討論出方案來見朕!都退下讓朕清淨會兒!」

    爭得面紅脖子粗的大臣們連忙跪地領旨,慢慢退出大殿。

    可這爭執,一直從殿內吵到了殿外也沒有休止。

    「劉大人,你說要放糧施粥我是同意,可是天子腳下,受災再怎麼嚴重,也不會比北邊受的雪災要嚴重吧。庫裡備的冬衣是為西面和北面邊關留的,若是勉強拿去給通州汾州受災的民眾調劑,也還使得,可是要拿給京城裡的百姓,怕是軍中要嘩變啊!」

    「江侍郎,你這話我不愛聽。兵丁是人,受雪災的百姓是人,京城受災的民眾就不是人了嗎?天子腳下的百姓要生亂,那亂子不會比軍中小。」

    「可事情總有輕重緩急之分。各州巡查的御史還沒有信送回,究竟兩州受災情況如何,還在等著那邊核查。萬一災情重大,就地賑災必定是不夠的,到時候衣庫裡沒有了棉衣……」他頓了頓,建議道:「京城是首善之地,不妨勸民間自發救助……」

    「本朝從聖上登基以來,一直風調雨順,國庫又充裕。現在要勸民間自己救助,那豈不是有損聖上的顏面?倒讓百姓們笑話朝廷裡連幾件棉衣都拿不出來。」

    江道異苦笑。

    他們戶部就是拿不出多少棉衣啊!

    今年邊關酷寒,兵部在年前就已經下了函請他們調配棉衣,剛剛入冬就調了庫裡不少過去。後來通州、汾州受災,聖上要賑災,這些棉衣本就不多,現在更是只剩千餘件了。

    如今現做肯定來不及了。這位劉大人嘴巴一碰,就要讓京城受災的百姓人人都有冬衣,怎麼可能!

    『尚書大人,你這時候被冰雹砸傷,就在是坑我啊!』想到這裡,江道異一咬牙,索性把話講明白:「劉大人,別說是京城的百姓了,就算是通州、汾州,今年要災重,戶部都調配不出多少棉衣來。今年西邊和北面調去了上萬件冬衣,把冬衣全調去了。戶部沒想到今年會有雪災,是以庫裡只有棉花,沒有棉衣。」

    棉花本就只能在南邊種植,戶部裡儲備了十年,也就幾庫的。棉花得起來不易,做冬衣更難,那是需要無數人服徭役來做的。

    前朝和本朝一直輕徭薄役,平日裡積攢的棉衣一到用的時候,一下子就沒有了。現在又要炭又要糧又要冬衣,他們戶部也不能一下子全變出來啊。

    「你說邊關……怎麼會調那麼多件?」劉大人小聲地問:「是哪位大人的簽章?」

    「是晉國公和信國公的簽章,聖上批的。」江道異也很奇怪。晉國公和信國公平日裡雖不至於水火不容,卻也是涇渭分明,如今卻一起聯名簽奏,要加強北面的武備。

    入冬時已經調配過一次棉衣,後來又在督促戶部,要求北軍的錢糧裝備在春暖之前一定要到位。

    「北面是要有戰事?」

    「沒聽說啊。」

    且別說外面討論得如何熱火朝天,楚睿卻在書房裡發著脾氣。

    「問朕是分賑好還是厘戶好,朕要分賑就說分賑不好,朕要厘戶就說厘戶不好;朕到底為什麼養著這群戶部的官員!」楚睿一肚子火,不過是下令要散米施粥,一群人議論一圈到底是按戶分還是按人分,是分開各處賑濟還是在一起賑濟。

    連到底是一天兩頓還是一天一頓都要爭論半天!

    自從張玄預測關外大寒,邊關嚴寒也要持續到四月,他自然是讓李茂準備了一部分棉衣留作戰時用。棉衣緊張可以理解,可是這麼多年都是倉滿之年,發個糧都要處處受到掣肘,戶部尚書直接說被冰雹砸斷了胳膊,報病不來了。他怎麼不報病一輩子別來了啊!

    「聖上息怒!」一旁的大太監嚇得跪下請罪。「請保重龍體!受災的百姓還指望著聖上救苦救難呢!」

    「朕倒是想救苦救難……」楚睿把京兆府尹的奏折往地上一摔。

    「朕看他們是好日子過的太多了,連災該怎麼賑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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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城裡。

    齊邵跟著李銘在西城裡稍微走了一圈,沒多久就掩面而逃。

    他實在看不下去了。

    他從小就錦衣玉食的長大,平日裡都沒有來過西城。他的學友們大部分住在國子監裡,就算是租房子,國子監後的街道裡也有專門用作學子居住的房子出租。

    他也和許多寒門的學友往來,卻從來沒接觸過任何關於民間疾苦方面的事情。這些寒門子弟雖然家裡貧窮,可不會和他叫苦哪裡艱難哪裡不方便。

    他還不至於「何不食肉糜」,可在他印象中,窮苦百姓不過就是住著小一點的房子,吃的東西差了些,沒錢讀過書,也不識字的人。他不知道一旦受災,這些貧戶的日子竟要慘烈到這種地步。

    齊邵是個理想主義者,性子又和善不喜爭鬥,所以才在國子監裡一直讀書,既不願意出仕,也不願意只和所謂的世族來往。

    他經常用各種名義資助寒門的子弟,對他來說,不過是破費幾個銀子罷了。他不愛看人感恩戴德,像是燈節拉個攤子大家一起猜燈謎這樣的事,以前也做過不少。

    例如讓家中開的酒樓徵收詩文,然後慫恿詩才好家裡條件差的同年去投,得些文酬;又或者國子監裡有需要抄書的時候把活兒從父親那裡攬下來,分給國子監裡寒門學子去做,換點酬勞等等。

    可要讓他聯合世族和勳貴的子弟們一起來施粥贈衣,他卻從來沒有做過。

    「李銳,你家裡雖不是什麼累世大族,單獨做這件事的錢糧還是有的,怎麼突然想到讓國子監的太學生們一起來做?」

    「一是怕風頭太過,給府裡惹禍;二是我叔叔出了京,家中只有祖母和嬸嬸,我和我弟弟這個年紀,恐不能服眾,到時候卻給下人昧下了錢糧。」李銳和齊邵抱怨道:「路上倒是遇見幾個京兆府的官員,願意幫忙的。可那言下之意,竟是讓我們府裡把錢糧都給他們,然後他們來賑濟……」

    「你看看,他們看我年幼,把我當傻子,更別說京兆府的那些吏胥了!到時候一石能有五斗用在災民身上,我都要謝天謝地。」

    「何況這麼多人受災,我家要設粥棚,到底要拿出多少人來?不怕齊兄笑話,我家人口簡單,連家裡丫頭婆子在一起,也就一百多人,中間還有不少是我爺爺當年的老部下,殘廢了榮養在府裡的。我們家出不了這麼多人。」他做了個苦臉。「總不能讓丫頭都上街拋頭露面去吧?」

    齊邵見李銳苦著臉,不由地歎息。確實,他家那個情況,他是遺子,嬸母又傳聞不慈,全靠祖母庇護。邱老太君有意做善事,可管家的總是他嬸母,怕是要動用邱老太君的私房錢。這事要信國公府一家來做,確實承擔不起。總不能把邱老太君的底子挖掉一半吧。

    齊邵想起燈節上為了訓孫「怒而摔燈」的那位老夫人。

    也不知叔父後來有沒有給老夫人再畫兩盞燈。

    就算為了給那位老夫人多留些銀錢傍身,他也幫了。

    「好。此事我來替你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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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國公府裡,滿滿噹噹的五六個大車往內城外駛去。

    此時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因白日裡又是冰雹又是雨,大部分人家都多出許多事來,也都沒有管信國公府為什麼要走那麼多輛車。

    這車子裡裝著信國公府清點出來的棉被、冬衣、錢糧並木柴木炭等物,十幾個兵將出身的家人帶著一群力士,押著車子往西城去。

    待到了地頭,這些家人也被西城的慘狀嚇了一跳。冰雹砸壞屋子砸傷人不說,中途刮起的狂風和後來下的暴雨又給了這些無家可歸的人更大的打擊。

    廢墟裡許多人擠在一起烤著火。

    一位家將上前問明了那吳姓大戶家的地址,神情發愁的看著自家的車子。

    這路上全是被風捲到路中的破門爛磚,柱子門檻等物,車子倒駛不進去。若是要用人手搬進去,他們這麼點人,確實是不夠搬的。

    這家將下令家人在門口等候,自己疾步進去找京兆府的差吏幫忙,清理道路。

    此時西城中十二戶大戶人家正在犯愁。這些人有些還帶著救出來的棉被墊褥等物,有的什麼都沒有帶。

    雖然已經過了年,可晚上還是很冷,這些人塞滿了家中,把能他們家裡能拿來避寒的東西全都裹了,糟蹋了不少好東西不說,還是有不少人搶不到東西冷,就開始搶病弱之人的遮身之物。

    西城裡大部分都是貧戶,也有在外面活不下去逃到京城討口飯吃的流民。潑皮無賴,游手好閒的爛人也有不少。

    尤其現在男女混雜,更容易生出事端來。

    李大戶和吳大戶家還好,李大戶家中有司戶和司功帶著一般差吏壓陣,吳大戶家也有王油子留下的幾名差吏,這些災民不敢作筏子,其他人家裡已經有許多災民打過架了。

    要不是這些人還多少顧及些臉面,也怕官府秋後算賬,怕是許多大戶家的糧食和衣衫棉被等物都要被搶光。

    這些大戶人家的家裡有家丁,可是此時災民和庇護他們的主人家關係倒像是對立一般,只要他們帶著家丁出現,這些災民就一個個好像他們要趁機趕他們出去似的,反倒對維持秩序的家丁橫眉怒目。

    是以西城裡這些大戶人家都把京兆府上下在心裡罵了個遍,有的打定主意以後再也不行善了,還有的決定回頭賣了房子就搬到西城或者南城去。

    書中道「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話真是一點都沒錯。

    此時司功司戶已經指揮人撿了房子倒塌後的木材,把西城各處空地上的木棚都搭好了,熬粥該有的鍋和火灶也均已經架好。就等上令一到,就放糧熬粥。

    京兆府的差吏指揮著許多受災的壯丁搭木棚,這差使壯漢做工,一來是想要證明朝廷賑濟的決心,二也是怕這些人肚子裡無貨,又閒著無事,到處去惹事端。

    這些壯丁為了能早日吃上飯,有屋子可避風雨,自然是賣力幹活,一旦也不敢懈怠。

    只是等木棚都搭好了,這些人也沒等到可以開始放糧的上命。

    災民如今已經有些躁動,這些大戶人家的主人也有隨時要爆發的跡象,司功和司戶一時騎虎難下,對著京兆府的方向望眼欲穿。

    信國公府的家將來時,司功和司戶還以為是哪部派來的專員來通知放糧的,都飛快出去迎接。就連一直在替受傷之人換藥的張玄都露出了喜色來。

    結果他們一出門,看見的不是身著官服之人,心裡不免一陣失望。

    那家將首領見司功司戶十分失望,心中有些不喜。只是職責在身,還是說明了來意,請京兆府之人幫忙。

    司功司戶一聽那信國公府的少爺果然叫家裡人送了東西來,連忙派差吏通知西城的災民,趕快清理街道,讓車子能進來。

    他們真蠢,下午就應該想到清道的事情的!專門當救火的到處滅火了,都忘了真要賑災,這些車子怎麼進來!

    司功司戶一下子喜一下子悲,先是失望又是大喜,情緒起起伏伏,心臟倒有些受不了了,連笑容都頗為怪異。

    那信國公府的家將見兩位大人如此奇怪,心裡不免腹誹。

    這世道,傻子都能當官。

    真是扯淡!

    西城的百姓得知有糧有衣過來,連忙一起開路。人多力量大,沒有一個時辰路就被清了出來。

    那家將頭領回去指揮車輛進入西城中心,直駛到那李大戶家門口,才讓司功司戶來清點東西。

    「這……冬衣只有四百多件,棉被一百四十條,哪裡夠啊!」司戶看著信國公府送上來的單子,不由得發愁。

    這家將可不是李銳這樣的愣頭青,上過沙場,跟著李蒙也經過風雨,又是國公府裡的屬官,聽到這人得隴望蜀,冷冷地刺了回去。

    「這位大人此言差矣。這過年間的,就是想買成衣也買不到幾件,從下雹到現在還沒有幾個時辰,我們府裡就湊出了這麼多御寒之物,已經是盡心盡力了。府裡聽說西城缺衣少食,上從太夫人起,下至最末等的下人,都捐了不少衣物。」

    「這些冬衣和棉被若是拿去一般的當鋪去當,少不得換好幾套新棉襖,好多床棉被來,等災過去,這棉被棉衣還能讓他們換一身好的。」

    「兩位大人要是嫌少,我現在就叫下人拉回去。」

    司戶一聽這是信國公府闔府上下一起湊出來,瞪著眼珠子說:「這難道不是貴府常備的冬衣嗎?」

    「我們府裡一共才百來號人,年一過就要春暖了,我們府裡備那麼多冬衣幹什麼。」那家將聽了差點沒翻白眼,「大人還是趕緊統計下人數,先讓老弱婦孺來領吧。」

    司功聽了他的話話,沒有先讓人去通知領東西,倒是先安排人拿著京兆府的牌子去請守衛京城的中軍將士過來。

    京兆府管著城裡的防務,和中軍熟得很,此事又涉及到物資,不得不慎重起見。

    分發物資之時最易生亂,就靠京兆府這些差役,怕是抵擋不住災民的衝擊。

    這些炭火和米面也確實是及時雨。京兆府裡的人立刻安排人手架鍋生火,熬起粥來。那些家丁就在一旁盯著,確保一粒米都不會被貪墨了去。

    一時間,西城裡受災的人家都往粥棚湧來。

    人越來越多,中軍的人卻一直沒來,司功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

    眼見著許多腹中如雷鳴般的災民兩眼冒火地看著那粥棚,信國公府的家將們已經把手按到了腰間。

    這還沒發棉被,剛剛開始熬粥,就已經如此亂,等粥熬好,那還不連粥盆都搶翻了?

    就在此時,突然一陣鑼響,一個穿著紅衣的吏頭跳到了粥棚的桌子上,大聲叫道:「許多人都認識我王油子!各位都是我王某的街坊鄰居,人說遠親不如近鄰,各位都算是我的親人!王某從不坑親戚好友,也希望大家不要坑我!你們都給我按男左女右排好隊成嗎?人家貴人好不容易送一點米來,別把貴人都嚇跑了!」

    「王油子,你說話算話!我們排好隊,你不准坑我們!我家媳婦肚子裡還有孩子,這一天又是冷又是累,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別說去排隊!你得給我兩碗!」

    「好好好,錢麻子,你兩碗,兩碗,我記下了!」王油子從腰後面拿出個本子,用一截炭筆開始寫字。

    「還有我!我下午就在搭粥棚,答應好做工的可以先拿到吃的,我要先領!」

    「好!那老弱婦孺和下午做過工的另站一隊!家裡有實在不能走動要代領的,到我和我的同僚這裡登記!」王油子把那破鑼又一敲,「大家都知道我王油子的脾氣,勸大家不要撒謊,若是被我發現了,以後不好相見!」

    「王大俠你放心,我們不是那等沒皮沒臉的人家!」有那王油子的「小弟」,立刻機靈地就跟著接腔。

    「對,我們不是刁民,我們一定好好排隊!」

    王油子對這群朋友的聲音十分熟悉,心裡對他們的上道心中暗叫了聲贊,準備等下打粥的時候托個人情,給他們打滿一點。

    「這些東西都是內城的貴人送來救急的,人家心善,我們也不能給西城丟臉!先前許多人就在收容你們的大戶家裡鬧過事,我們看你們可憐,也沒有做什麼觸犯律法之事,便一直忍著,只是你們這些挑事的,我們都已經記了下來,若是再犯,就不是打板子的事情了!」

    王油子一口大嗓門,喊得那家將首領耳膜都生疼。

    倒是個人才,就可惜已經做了吏胥,不然倒能替國公招攬。

    「現在京兆府幾位大人已經請了中軍之人協助管轄治安,馬上就要過來。勸各位安心等等,不要生事!粥還要一會兒才能熬好,大家有那吵嘴打架的功夫,都給我去找盆找碗才是!」王油子一臉嬉笑的表情,叫著說:「我們只搭了鍋灶,至多找些人家借點盆來盛粥,可沒有碗給你們盛東西!」

    王油子這話一說,許多人轉身就走,或是找家人去找盛器,有交情好的便約了借個碗用。

    這是熱粥,總不能用手捧吧!

    有這王油子又是勸又是威脅,這些躁動的人群才安撫了下來。他們才餓一兩頓,不至於像十幾年前大旱饑荒時的那群災民一般為了一口飯鋌而走險;又在天子腳下之地,聽說馬上有中軍要來,誰也不敢去做那出頭的鳥兒,都乖乖地拿著碗排隊。

    又過了半個時辰,一隊中軍佩著兵器,甲冑分明地趕到了西城。

    司功和司戶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總算可以發炭火和棉被棉衣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8:0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1 03:51 PM 編輯

第68章 少爺攻勢

    「柱兒啊,聽說這是貴人睡過的被子,你蓋好啊,蓋蓋就不燒了。」一個老嫗摸著身邊已經燒了一夜的孫子,「我們也帶帶貴人的福氣……」

    小孫子燒得迷迷糊糊,可還是能感覺到這個被子很軟,很暖和,比他家裡所有的被子都好。他原本只穿了一身裌衣,冷的像是泡在了冰水裡,如今被這又厚又軟的被子一包裹,頓時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老天爺,求你別收了我,你收了我,我奶奶以後就沒人養了!』

    「劉大嬸,我拿我的厚棉衣和你家棉襖換唄?」張大麻子咧開嘴,討好地和鄰居劉大嬸商量。他被冰雹砸傷了頭,家也倒了,什麼都沒救出來,王油子便也分了他一件棉衣。

    「我說張大麻子,我勸你收起那臭不要臉的心。這是人家貴人家給的棉衣,怕是哪個小姐夫人穿過的,我給你?我給你一巴掌!」劉大嬸嚷嚷了起來。「你要不想要你那棉襖,趁早講,我叫差爺把你的棉襖給別人,還能救其他人!」

    「別,別!劉大嬸,我這不是就想見識見識貴人家小姐穿過的衣服是什麼樣的嘛……」

    「走走走走走,走遠點,看見你就生厭!」

    分到棉衣和棉被的人,今夜注定要興奮許久。雖然衣服都是舊的,但是對於這些窮苦人家來說,即使是舊的,這些料子大部分是沒有見過的,他們也從來沒有用過這麼厚的棉衣。

    信國公府拿來的棉被不多,但夠大,也很厚實,家裡有老弱病孺的分上一條,一家在棉被裡擠擠,一晚上就能糊過去,連火盆都不用。

    東西不夠所有人分,貴人家說了,東西只優先給老弱婦孺和身無長物之人。

    這本就無可厚非,人家是來救急的,又不是來救貧的。再說,有那麼多拿著刀槍的兵士在一旁看著,就算想要硬搶的潑皮無賴,也還要想想是棉衣值錢,還是他們的命值錢。

    張玄看著李大戶家院子喜氣洋洋的眾人,對那位信國公府裡的邱老太君佩服萬分。

    分發冬衣、提供粥米都在其次,這些有錢的人家都能做到。最主要的是這些東西來得這般快,這般及時。

    此外,這些冬衣棉被都是從信國公府裡直接拿正在用的過來的,這些災民平日裡連內城都進不了,對於達官貴人的生活也只有在那些說書先生的書裡聽聽究竟。如今,他們眼裡高不可攀的顯貴人家居然把自己用過的東西送了來,他們見識到了富貴人家的用物,頓時多了無數談資,老百姓們迅速的從白天冰雹造成的壓抑氣氛裡脫離了出來。

    現在,許多人都準備災過後把這些東西供起來,以後留著傳家了。

    諸如「貴人穿過的馬甲」、「小姐蓋過的被子」、「公子披過的斗篷」……

    老百姓的想像力是無窮的,不知道這次雹災過後,說書的館裡又要有多少圍繞著這些用物的奇聞趣事。

    許多婦人看著棉襖上的花紋,能盯上幾個時辰,就為了研究大戶人家刺繡的針線是如何走的針。男僕的冬衣上有許多在內裡繡了名字,得了冬衣的人都對這個名字銘記在心,有些人決定以後有了機會就要去報答。

    就連那些發冬衣的京兆府差吏都有些眼紅。

    有些衣服,這些平民不認識,他們卻是認識的。有一件小孩子的八成新棉襖,用的是茄色的哆羅呢,怕是貢料,結果給王油子隨手分給了一個得了肺病的小孩。

    那衣服送到當鋪去當,怕是能抵上他們半年的月錢。

    真他娘的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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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國公府,持雲院裡。

    顧卿聽到家人來報,說是京兆府已經在熬粥,家將也在看著差吏發放冬衣和棉被,確保每一條都用在老弱病孺上,心裡的滿足感差點爆棚。她是不會救災,對古代的許多事情也沒有什麼常識,可她有孫子,有下人,她只要吩咐了,別人一定會想法子做得盡善盡美。當老太君真好!

    「告訴家將和派過去的家人,今晚就不要回來了。每個災民聚集的地方都放一個人,提防著晚上有人搶老弱病孺的東西。」

    「太夫人,小人覺得這沒必要。」李大管家彎著腰說:「聽說中軍已經過去了。有中軍在城內巡查,不會有人敢鬧事的。再說了,就放一個人,能起什麼作用呢?」

    『能讓我知道我的做法是不是對的!還是另外給災民添了麻煩!』

    顧卿剛剛提個建議,就被人拂了面子,面上的難看之色有些下不去。她算是看出來了,這邱老太君多年不管家,對這些管事的來說已經一點威信都沒有了。就拿這次賑災來說,李大管家和其他幾個管家言語之中頗有看不起她的主意,覺得她是在給府裡添亂的意思。

    李大管家是李茂昔年的伴當,算是李茂夫妻的頭號心腹。他對這次老太太賑濟災民是一點都不願意的,無奈全府幾個大小主子都在圍著這個轉,他也就只能幫襯著。

    流出去的米糧炭柴可都是錢啊!這老太太又不說回頭災過去了這些錢是從她私庫裡補貼,還是走公帳,叫他一陣頭痛。

    這損耗這麼大……

    聽說這幾年年底老太太發銀子,夫人急得七處冒煙八處冒火。老太太手這般大,以後叫他們這些後人沒法做了。

    現在老太太管家,沒坑到夫人,倒坑了他們這些外管事。

    不知老爺什麼時候回來,夫人在這個時候養胎,不是給了太夫人瞎弄的機會嘛!

    顧卿並不知道自己沒有明確說明白這筆賑濟的費用從她這裡走,已經讓家裡的大管事不太快活了。她臉色難看的看著老是否定他話的大管事,心裡盤算著該怎麼「敲山震虎」。

    直接打罵回去,未免落於下乘,也不能服眾,只會讓他們更加反彈。

    換個人替了他,別說他做這麼多年沒出什麼差錯,就算出了差錯,她也找不到更能幹的人來替。

    最主要的是她現在確實要用人,還不得不忍下這口氣。

    說是主子,能做的有限,還要靠這些下人幫襯,顧卿覺得自己這個老太君做得很失敗。能用的人更少。

    她準備等這事過了,怎麼地也要接回花嬤嬤,好好的理一理家事了。

    「讓他們都留一夜吧,回頭都有賞。」顧卿板著臉說:「東西是我們府裡出去的,要是出了什麼亂子,我們府裡也有責任。」

    「太夫人堅持,那我們只能警醒著些,我會派下人去吩咐的。」李大管家心裡歎了口氣。這老太太脾氣不好,還是不要硬和她頂著來比較好。可要是把話說的太婉轉,她還不一定聽得懂。

    「那你快去吩咐,西城那邊要和府裡隨時保持聯繫。」

    內城離西城還有些距離,沒有手機電話的世界就是不方便啊!

    李小胖到現在還沒回來呢,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顧卿正在擔心著李小胖,而此時的李銳和齊邵,正聚集了一堆年輕人在東城松鶴樓的雅間裡「籌劃大事」。

    「我覺得我們應該這樣……」

    「不,我覺得我們應該那樣……」

    「我覺得你們說的都不好,應該是……」

    李銳頭疼的皺了皺眉頭。人說「秀才造反,三年不舉」,他以前不以為然,現在一看,果真如此。

    齊邵早就見識過了他這幫同學「辯論」的本事,連忙叫停。「諸位,現在災民還在等著『身上衣裳口中食』,我們也別討論該如何做了。依我看,今晚信國公府已經送了一批東西過去,他們晚上怎麼做的,我們就按照他們的來。只是發粥發衣這些事,最好不要讓吏胥們來,我們自己做。」

    「好!」

    「就該這樣!」

    這群學子從來沒有做過這些事,雖知會有困難,卻堅信可以克服。如今心中只有興奮。

    「還有,我們要做這件事,必須要獲得家裡人的支持。我們不勉強所有人都從家裡拿東西出來,賣藝的常說『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我覺得我們也該這樣。能出物出錢的就出錢,不能出物出錢的,就出能出的東西。」齊邵想的很明白,總有些家裡人對此有所顧忌,不願意出手的。「今天站在這兒的,身後都不是普通百姓家。京兆府和京中各衙門還是要賣我們這些『小爺』一個面子的。」

    李銳身旁一眾學子哄笑了起來。

    「每個人帶些健壯的家人,防止災民哄搶東西,我們這麼多人一起,就能湊不少人了。」齊邵笑著說,「最多不過兩三天,朝堂就會下旨撫民,到時候我們就能功成身退。自上次陳情,世人多稱我們這些太學生是『白衣卿相』。馬上又要春闈,說不得我們之中真的會出幾個上卿、宰相。此時不放手去做,更待何時?」

    等有了功名在身,反倒不能像身為學子之時那麼瀟灑了。

    「齊邵,你說吧,要我們幹什麼?你說,我們做!」

    「那好,你們聽我細細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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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御史大夫府中。

    「你說什麼?你明日要去賑災?這次又是誰牽的頭?」御史大夫驚詫莫名地看著自己的兒子。上次不聲不響跟著一群學子去宮門外「陳情」,嚇得他一身汗。

    好在聖上沒有怪罪,陰差陽錯還成全了他家「直諫」的家風,不然真會惹大禍。

    「爹,您甭管誰牽的頭。我們想做這件事,您說府裡有多少糧食吧,給一點讓兒子拿去接濟災民唄?」外人都說他爹死板不通人情,黃勝卻知道他爹可有意思了,雖然長得嚴肅嚇人,卻是看到野狗被車碾死都會落淚之人。

    「一時問我,我也不知。家事不都是你娘管著的嗎?你去找你娘去。」御史大夫趕緊想辦法把磨人的兒子趕走。

    「娘那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肯定不准我這麼幹!」黃勝死乞白賴地說:「要不,我把我今年的歲錢都給爹,爹你給我買米去?」

    「得得得,我真拿你沒辦法。蔣二,去把府裡管著糧庫的叫來!」

    「謝謝爹!謝謝爹!家裡有沒有炭火和棉衣,一併給了唄?」

    「滾!老子又不是貪官,哪裡有那麼多東西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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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將作監監事家中。

    「你這孽子,你又要幹什麼!要我借你將作監的工匠?我們衙門裡辦的都是皇差!」監事瞪著眼,「你爹我只是個掌判監事,沒有上令,怎麼敢隨意調用工匠?」

    「爹,又不是要你把所有人都給我,介紹幾個木匠瓦匠泥匠給我唄。」將作監監事的兒子胡攪蠻纏道:「兒子也是做好事,你不知道,齊邵說那西城房子倒了大半,災民全窩在人家大戶家裡,遲早要生亂。爹給我調些工匠,先把破損的房子修修,讓災民們先有個地方棲身,也能避避風雨。這大冬天的……」

    「你是要去救災?不是要去胡鬧?」

    「真是救災!你們署裡不是有工匠過年在休沐嘛,爹你給我寫幾封信,我自己去跑這些人家。要真有人問你,你就說這些匠人有感災民艱苦,自願在休沐時幫忙就是了。」

    「都在過年,哪裡會自願幫忙!」

    「最多兒子多給他們一份工錢!」

    「你哪裡來的錢?你娘又偷偷塞你錢了?」

    「這不是才過完年嘛!爹你寫不寫?你不寫我去找娘了!」

    「好好好,給你寫!這齊邵,三天兩頭攛掇你做這個做那個,上次是找我們蜀裡工匠買宮燈,還拿走新做的一個荷花八寶燈,那是準備供給後宮的……」

    「爹你就別嘮叨了,那次也是做善事!你都嘮叨了半年了!」

    「我能不嘮叨嗎?我一聽說為了那盞燈,信國公府和項城王府還打了架,我一顆心都跳到嗓子眼了你知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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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醫院院使府上。

    「爹,你有沒有徒弟沒有還鄉的,能不能寫封信讓他們幫個忙?」

    「你要找郎中所為何事?聽說剛剛齊邵來找過你,是不是他又要拉你們做什麼?」自上次『陳情』事件,各家的家長看到齊邵就牙癢癢。

    「爹爹真是慧眼如炬!正是齊邵給兒子送的天大功德!」王院使的兒子笑著說,「我想帶些郎中去西城看看,大寒過後必有疫病,兒子擔心今日一場雹雨,會讓疫病蔓延。」

    「我都和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再看醫書!你爹我好不容易走通各方關係把你送進國子監,就是為了讓你走科舉做正經的郎官。這疫病之事聖上自然會下令讓太醫院管,太醫院提點會派人去做的!」

    「你現在只管做你的學問,準備今年的科舉才是正經!」

    「爹,我沒覺得去太醫院有什麼不好的。為何你老是想讓我做外官呢?」

    「你懂個屁!你給我去好好讀書!別摻和這些事,到時候染上風寒,誤了明年春闈,又要等三年。三年一次都不一定,現在世族就防著科舉,說不定出個什麼事就拖延了!」

    「爹,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若疫病一蔓延,危害更甚於雹災!為官是為了濟世,為醫是為了救民,兒子無論將來想做什麼,都不能袖手不管!」王院使之子看起來很平靜,但是在外表的平靜之中,卻隱藏著內心的波濤洶湧。「若兒子現在不能正視眼前的苦難,以後就算為官,也會漠視百姓的艱苦。爹,那樣的官兒,孩兒不想做!」

    「老爺,孩子說的對。」王院使之妻從內室之中走了出來。「請老爺手書一封,讓昭兒去尋訪那些院醫吧。家中醫藥,若有對症的,也可以拿去。若兒子以後只能做一個庸庸碌碌的蠢官,何苦讓他出去禍害百姓?」

    「你,你怎麼……他一心想要學醫,你不斷了他的念想,他哪裡讀的進去書!」王院使氣得直拍桌子。

    「爹,這衝突嗎?」王院使之子據理力爭。「為官和學醫,難道衝突嗎?醫聖張仲景也曾為長沙太守,為世人留下了『坐堂』的佳話。兒子懂得醫術,以後為官時救災防疫,難道不會更勝他人一籌嗎?」

    「你你你!」

    王院使之子「噗通」一聲跪地不起。「爹,請看在京城那麼多可能患上疫病的百姓份上,給兒子寫封書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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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說眾學子在家中如何苦苦哀求,或撒嬌耍賴,齊邵和李銳,此時正在松鶴樓和西城召來的家將細細問詢今日的情況。

    「……如此說來,那王油子真是個有用之人。」齊邵一聽李家家將的敘述,不由得露出微笑,「有時候地頭蛇反倒比上官的話有用的多。」

    「哼,就是這人想要糊弄我。」李銳氣呼呼地說,「此人極其油滑,而且善於揣測人心,我差點吃個大虧!」

    「小人物要生存,往往要比我們這些『貴人』要難的多。」齊邵倒不覺得他這麼做有錯。「京兆府本身就是在京城各衙門夾縫裡求生存,他又是一個小吏,想要做些事,不免就要『借勢』。此人不怕別人事後報復,明顯是條光棍。這種連命都不要的人,反倒容易成事。」

    「齊公子所言不假。在軍中,也是這樣個性的人最容易活下來。許多人覺得那些兵油子無甚本事,卻屢屢能化險為夷,實在是不可思議,殊不知這些人最會審時度勢,又能當機立斷,臉皮厚手也黑,往往能做出讓人出乎意料之事。」

    「李銳,明日我們要借此人的本事。我們這些人不熟悉西城,又不能完全避開京兆府行事。用了此人,一來表示我們尊重官府,二來又能很快熟悉世情。」齊邵笑著說:「你別看不起這樣的人,他坑你不假,可是一旦認可你,也是最重義氣的。」

    「誰要他的義氣。」李銳撇了撇嘴,「你既然說他有用,那我明日就去會會他,少不得破費一些銀錢就是了。」

    「銳少爺,不可。」家將首領阻止道。「這種人用錢收買,反倒會起逆反心理。少爺做出禮賢下士的樣子,恭恭敬敬地邀他相助便是!」

    「什麼,你要小爺去求他?」李銳瞪大了眼,「我堂堂國公府的少爺,求一不入流的小吏……」

    「為何不可?」齊邵把額頭靠著牆壁,他已經有些困了,說話也在飄忽,「達者為師,此人有過人之處,為何不能求他?你只是國公府的少爺,又不是國公,他一個長者,怎麼就當不起你一求?」

    李銳抿了抿唇,一咬牙。「好,我豁出去臉面不要了!」

    「這就對了!」齊邵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今日籌劃許久,睏得不行。你也別回府了,就在我府中歇一晚吧。明日一早還要和眾多學友一起共事,不休息好,明天反倒誤事。」

    李銳點了點頭。「好,今日我就不回內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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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國公府。

    「你說銳兒在齊府中宿下了?」顧卿奇怪地問銳兒派回來報信的家人。「他今日做了什麼?」

    「銳少爺和齊大公子去了幾次西城。然後跟齊大公子一起跑了東城和內城不少人家,和許多公子在松鶴樓的雅間裡呆了一段時間。」那家人用近乎尊敬的語氣說道:「似乎是商議了不少明日賑災的事項。」

    松鶴樓?不是酒館就是茶樓。

    「那銳兒有沒有說明日府裡要不要再送人手或者錢糧過去?」不行明日讓李鈞過去,他一個十幾歲的孩子,萬一災民鬧事……

    「銳少爺沒說要什麼。」

    「那你回齊府繼續聽差吧。」顧卿迷迷糊糊地讓下人回去了。

    連府裡資助的物資都不要了,這些孩子們準備怎麼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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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邵院中。

    「你家就沒有客房嗎?」李銳不樂意地說,「我才不要和你抵足而眠。」

    誰知道你有沒有腳臭!磨不磨牙,打不打呼嚕,說不說夢話,有沒有隱疾……

    「既然都留宿了,自然是要和為兄秉燭夜談,抵足而眠一番,才不枉來我府上一趟。」齊邵笑著說,「你放心,我沒有幾個丫頭伺候,你若是擔心這個,大可不必,最多我讓她們退去外間就是。」

    他家中弟弟多,早就習慣了沒事和弟兄們來個抵足而眠。這李銳只有一個弟弟,自然是不知道來自兄長的關愛有多麼熨帖。來來來,大哥哥讓你知道什麼叫做溫暖的兄長之情。

    「你不是說困了要早點休息,不然明日誤事嗎?」李銳露出莫名其妙地表情,「怎麼又要秉燭夜談?」

    齊邵一呆。

    這死小孩記性真好!

    「睡前共話一陣,也是入睡的好辦法。」

    「不要。我睡眠一向很好,一碰枕頭就能睡。」李銳把頭猛搖。「兩個男子睡一張床上多怪異啊,我又不是小孩!」

    「咦?難不成賢弟要找女人共睡?我家是清貴人家,沒有養那種家人……」

    「什麼女人!」李銳氣急敗壞地說,「我男人女人都不睡!」

    「那可不行。賢弟是公府嫡脈,將來要繼承香火,怎麼能作此想法!」

    「你你你你!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不和……媽的,我到底要說什麼來著?」李銳急的爆了一句粗口。

    齊邵見李銳有趣,又逗弄了他一陣,這才心滿意足地喚了僕人前來。

    「帶李大公子去客房,讓下人們小心伺候著。」

    李銳這才知道被耍了,氣的給了齊邵肩膀一拳,轉身跟著僕人離去。

    齊邵在房裡齜牙咧嘴地揉著肩膀,心裡卻是一陣好笑,不由地笑出聲來。

    這小子個性溫柔且喜好交友,卻經常裝作冷酷而不跟人打交道的姿態,還真是有趣。

    想來邱老太君處處庇護他,也是因為此子一片赤子之心的緣故。

    只是不知邱老太君是如何收服的這個孫兒,看李銳和李銘二人對邱老太君如此敬愛,想來絕不是像一般人家那樣盲目溺愛。

    他是不是該考慮……

    勸爹娘再多生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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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誰知道你有沒有腳臭!磨不磨牙,打不打呼嚕,說不說夢話,有沒有隱疾……

    睡夢中的李鈞:阿嚏!(嘎嘰嘎嘰)。誰說我壞話?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8:08 PM


第69章 與有榮焉

    正月初六,官府的賑災詔令終於張榜公佈。這一天正是所有店家開張之日,雖然京城受了一場雹災,卻不會影響店家們開業。又加之這天官府宣佈賑災,更是全城喜氣連天。

    此次除了對受災人家散米、放官貸以外,還允許京城裡的流民用協助重建倒塌的房屋的工來換取酬勞。若有京城戶籍的男丁願意以修建房屋充作徭役的,也可作準。

    一時間,京城裡的泥瓦匠、木匠紛紛響應,這些手藝人每年有兩個月的徭役,現在是農閒時候,把徭役給服了,其他時候就能騰出時間來干其他的,不用再臨時聽從官府的調配做這個做那個。

    而在此之前,一直在賑濟全城的「國子監救災隊」,終於可以下場休息。

    幾日後。

    京城裡,如今茶餘飯後的話題都是關於大年初四那日的雹災。初五那日,國子監太學生聯手救災的故事,也在京城裡廣為流傳。

    京城某茶室內。

    「那書生姓趙,長得是眉清目秀,氣宇不凡。此人有一項本領,任何人的長相只要看了一眼,便能過目不忘。這趙書生見那潑皮又來要冬衣,當即把眉一皺,喝止道:『兀那漢子,我見你也是一堂堂男兒,怎能做這重複冒領之事?我問你,你既然已用李二的名字領過一套,為何要又用張四又拿一件?』」

    這說書先生是唱作俱全,尤其是神態,抓的更是入木三分。說道那趙書生皺眉,也把自己的眉頭皺了一皺。只可惜這個說書先生的長相實在是一般,絕沒有他口中書生那種眉清目秀之氣。

    「後來呢?快說啊!」

    說書先生拱了拱手。「嘿嘿,小老兒說的口乾舌燥,想討點茶水錢,買碗茶水喝。」

    茶室中無數銅錢飛了過去。

    「謝諸位的茶水。」那說書先生看著跑堂小二把地上的錢一個一個撿到一個盤子裡,這才喜笑顏開地繼續說道:「剛才說到那趙姓書生過目不忘,一眼看出那潑皮想要拿重複領那救命的冬衣。那潑皮自然不認,一口咬定趙姓書生嫌他腤臢,不願給衣。」

    「諸位,想這趙姓書生也是大家子弟,願意來這貧戶所住之地發放冬衣,必定是位德才兼備之人,他前前後後督促著發了無數件,怎會突然嫌棄某人腤臢。無奈這書生生性文雅,哪裡見過這等無賴小人死纏爛打,竟被那無賴說的是瞠目結舌……」

    「後來呢?冬衣有沒有給他要走?」

    「我看這書生就是沒用了點,是我,早就給他一頓好打!」

    「諸位莫慌,聽我細細說來。」說書先生抿了口茶。「前面說過,這位趙姓書生過目不忘,他見那潑皮無賴,反倒被氣的朗聲大笑,將那潑皮剛才冒領時所穿何衣,領東西所按手印的是哪根手指,說了那些話,做了哪般事,樁樁件件,一一道來。那書生言之切切,潑皮卻是越說越心驚,大冷天竟冒出一頭汗來。」

    「京兆府的眾差吏掰開那潑皮的手掌一看,果真左手拇指,右手食指均有紅色印泥的痕跡。」

    下面的聽客叫了,皆叫了聲厲害。

    「這下證據確鑿,那潑皮不能再賴,眾差吏橫眉怒目,將那潑皮用哨棒打了一頓。就要叉將出去。」

    「打得好!」

    「這種人就應該得些教訓!」

    「應該把先前得的那件冬衣也給拿回來!」

    眾聽客聽到惡人自有惡人磨,均覺解氣,人人連呼痛快。

    「各位別說,當時確實有差吏要那無賴把先前用『李二』之名冒領的冬衣給吐回來,卻被那趙姓書生喝止。」

    「這書生怎地這般心慈手軟!」

    「莫非那書生是個濫好人?」

    「此事正是讓小老兒佩服之處。那趙姓書生當時道:『此人既然能入紅圈領衣,必是已經衣食無著之人,他一時起了貪婪之心想要冒領,小懲大誡即可。此乃貧苦造成的罪孽,而非什麼大惡。若奪了他這最後一點希望,才真是要將他逼上絕路,逼著他去做那大奸大惡之事。』」

    「那冒領的潑皮聽了書生之言,慚愧萬分,發誓以後不再起貪婪之心,好好做人。那些差吏佩服書生肚量見識,遂不再刁難那個潑皮,放了他回去。」

    「這些冬衣大部分都是國子監學子家中所募,原都是富貴人家裡常用之物,那些災民平日裡哪裡見過這些精緻的衣衫,一時動了貪念也是有的。只是周圍領衣的災民見這書生有這般過人的本事,即使有想冒領的,也不敢再動那花花腸子。」

    「這冬衣能夠井然有序地發放,這位趙姓書生當立一大功。」

    茶室裡一長者以手撫鬚,笑而不語。同桌幾位像是隨從一般的男人們一臉迷惑。

    好生生的不呆在衙門裡,跑到這大街上來聽什麼說書?

    等等,姓趙?

    「唔,此話有理,若是沒衣沒食,豈不是要搶別人的?」

    「這趙姓書生見識不凡,難得還能寬容待人,不錯,不錯。」

    「說書的,那趙姓書生姓甚名誰,是哪家的公子?」一個梳著雙丫的小丫頭脆生生的問那說書先生。

    「咦?小妮子春心動了?我看你年紀還小,等過幾年你能嫁人了,那書生怕都已經娶了妻生了子了,還是歇歇這份心吧。」

    「小丫頭,莫非你是替你家小姐找如意郎君的?」

    「喲,大家看,這茶館裡什麼時候進了這麼多女娃娃!」

    這些聽客都是這間茶館裡的常客,一見多了許多張生面孔,自然要多看幾眼。不知何時,這後排坐了不少小丫頭,甚至還有些女娃娃換了男童衣服,裝作男孩的。

    女孩子耳朵上都有耳洞,仔細一看便知,這些小丫頭見有人注意到了,索性也不躲了,大大方方地和那台上的先生說道:「你這說書的,快快把那書生的身份說來,我們賞你銀子。」說罷,拿了個銀豆子出來晃了晃。

    這些聽書的大部分都是給銅板,哪裡有出手就是銀子的。說書的先生一見,立刻笑著賣了個關子。

    「這位趙姓書生家學淵源,自幼熟讀《大楚律》,是以有這般見識。世人常曰窮刁民,窮刁民,此人卻能說出『此乃貧苦之罪,而非大惡』。諸位可以想想,這是哪家出身的公子。」

    「熟讀《大楚律》,莫不是京兆府尹的公子?」有好事的亂猜。

    「我看說不定是大理寺裡哪位官員家的公子。」大理寺專管平反冤案,這麼猜也沒錯。

    「大理寺卿家的姑娘不是嫁了信國公府嗎?我記得他家姓方,怎麼姓趙了?」

    「你笨啊,大理寺難道就一位大理寺卿嗎?」

    茶館裡坐著的長者越聽臉越黑,恨不得拍桌子站起來喊:「那是老子兒子!」

    這位長者正是刑部尚書趙恆。那位說書先生所說的趙姓書生,乃是他年方十六的的嫡幼子,趙聃。

    這刑部尚書今日聽家中下人說到城東有一茶館,日日以那西城賑災之事說書,便起了好奇之心,以上街「體察民情」為由,晃到了東城這處茶館。

    誰料一進門,便聽到了說起自己的兒子。

    嘖嘖嘖,聽見他家的小兒子在別人嘴裡如此優秀,他也與有榮焉,這種恨不得站在桌子上大叫「那是我兒子」的高興心情,真是比當年被聖上點了刑部尚書還要更深幾分啊!

    這長者身邊的都是刑部的屬官,聽到說書先生說到這裡,又見到上官這等臉色,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忍不住紛紛低頭喝茶,掩飾嘴角的竊笑。

    那說書先生一臉黑線,見那些聽客越扯越沒了影子,連忙高聲揭曉答案道:「這位趙姓書生並非尋常人家的公子,正是當今刑部尚書趙大人府上的嫡幼子,姓趙名聃的那位。」說書先生對著上方拱了拱手,又對下面的小丫頭們擠了擠眼。「似乎是,沒有定親……」

    小丫頭們笑著把手中的銀豆子拋到台上,引得那說書先生連連道謝。

    趙恆一見這些小丫頭儼然把家中嫡幼子當成了什麼乘龍快婿一般的人物,不由得搖了搖頭,心中暗歎。他這嫡幼子比他的長子差上十幾歲,從小被家裡人寵的嬌生慣養,想不到還有這等見識。想來往日他把這孩子當成無知小兒,竟是他有眼無珠。

    「我說你這說書的,怎麼知道這麼多事?倒像是你那幾天就在城西一直跟著似的!」一個茶客閒著無聊,好奇打探。

    「此乃天機,不可說,不可說。」說書先生笑著看了一眼桌上的托盤。

    喲,今天的打賞好多!

    他笑的更厲害了。

    不錯,不錯,給那王油子買故事的本錢賺回來了。

    就知道說這些才子佳人,鋤強扶弱的戲碼,人人都愛聽!

    「說書的,這次國子監的太學生們賑濟災民,除了這趙姓書生,還有什麼別的事跡沒有?」一個小丫頭輕喚了一聲。「有沒有不是高門望戶的書生!」她家府上門第不高,她家小姐怕是攀不上那刑部尚書家的大門。倒是若有些寒門子弟,要是上進又心善的,可以考慮考慮讓家裡主母打探一二。最多小姐多陪些嫁妝就是了。

    說書先生又不認識國子監哪一位學生,自然是不知道哪些寒門子弟在那幾天做了什麼事。當初他找王油子買故事,自是看準了人人都愛聽大戶人家如何行善積德的故事,便買的都是幾位才子俊傑的事跡。

    這下又不能說不知。對了,還有位……

    「我說這位姑娘,家中能隨手又出米又出糧的,哪家不是顯赫人家?若說並非名門的,昨日裡說過一胡姓學子,乃是太醫院院使之子。此子玉樹臨風,一表人才,自幼喜好醫術……」

    玉樹臨風!小丫頭們的眼睛亮了!

    「那一日,國子監眾學子紛紛捐衣捐糧,唯他捐的是藥。原來這胡姓學子憂心雹災過後會使京中疫病蔓延,所以求得其父胡院使的手書一封,在京城內四處奔走,倒拉了幾十位仁心仁術的大夫去了西城。」

    那說書的先生舌燦蓮花,聽得那些聽客如癡如醉。有些雖然已經聽過了此節的,依舊拍桌稱讚。

    「這胡學子雖捐的不是衣食,卻比衣食更加重要。此人終止了一場大的疫病,又救治了許多風寒發熱,命在旦夕的百姓,可謂是衣披群生之人。要知道疫病一起,我們這些不住在西城的人家也要大受牽連,這些郎中願意義診,也是一項大大的功德……」

    「好!再來一段!」

    「再說那信國公府的長孫少爺,此子剛滿十四,卻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內蘊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語話軒昂,吐千丈凌雲之志氣……」

    「嘁啊!剛滿十四,就萬夫難敵之勇,你莫不是坑我們……」

    「是啊說書的,你別是收了人家的錢,替人家揚名啊!」

    「去去去,十四歲小子能幹什麼,再萬夫莫敵也是賑災,我們又不是來聽沙場小將傳的,換一段緩一段!」

    說書的先生心中叫苦。不是他要說的這麼肉麻,而是那王油子就是這麼說的。這後面還有一段「長孫少爺怒打登徒子」的戲碼呢,這麼一倒彩,到底是說還不說啊?

    話說此次朝堂的賑災詔令下的如此快,也和這些國子監的太學生有著不小的干係。

    這麼多年來,但凡聖上某項決策要下達,除非是滿朝文武都能一致滿意,否則總要互相攻訐好多天後,相互妥協一番才能達成。但此次正在賑災的正是這些國子監的學子少爺們。這些人一下子在家拿米,一下子在家拿炭,一會兒讓下人們捐冬衣,一下子掏了老子娘的私房錢跑出去賑濟,惹得這些官員一肚子火,可這畢竟是善事,做都已經做了,如果不能善終,反倒惹人笑話。

    老子家自家的家產,憑什麼替朝廷賑災!

    於是乎,滿朝文武迅速結成統一戰線,架也不吵了,錢糧的事情也不提了,也不扯皮了,不告病了,紛紛集思廣益。

    有那些國子監學子成功的案例在前頭,一群官員修修補補,立刻就擬了一個成熟的賑災方案出來。

    楚睿先是不解為何滿朝文武突然一下子變了臉,恨不得催他立刻下令開倉賑災才好。待他向左右的心腹大臣一打探,原來是許多大臣家中後院起火,正等著他救火呢。

    嘖嘖嘖,這麼多天,這些人的耳朵怕是被管家的媳婦給揪沒了吧。

    楚睿又想氣又想笑,真想再涼他們幾天洩洩憤,讓他們也急一急。但他畢竟是理智之人,不拿百姓開玩笑,還是用最快的速度批復了此事,宣佈張榜公告,令各部調撥物資,京兆府審核災情,戶部協助京兆府救災。

    其實該救的已經救的差不多了,就連施醫贈藥都有人做了。

    太醫院裡那位胡院使這幾天被人不停誇獎,連走路都帶風。

    廢話,活兒都被休假的幹完了,上班的能不高興嗎?

    東市最有名的酒樓醉霄樓裡,掌櫃的興奮的向東家匯報一樁大生意。

    原來是信國公府包下了整座酒樓一天,要和這幾天一起賑災的太學生、軍士、京兆府差役們慶賀此事圓滿完結。

    初六一開市就有這般好兆頭,這是今年要大發利市的節奏啊。

    包酒樓這般張揚,倒不是李銳想出來的。而是顧卿想起以前在大學時,凡是系裡或學校組織了什麼活動,只要成功舉辦了的,事後總有慶功宴。這麼做既是答謝大家的辛苦,又是進一步加深鞏固同學間的關係。

    她坐在後院,想要做個善事,結果沒費什麼事,此事就成了,甚至連李銘和李鈞都沒有派上什麼用場,顧卿心裡一方面覺得齊邵與李銳實在是了不起,一方面未免有些沒有大展拳腳的遺憾。

    她私庫裡私房頗豐,又有不少商舖年年收的許多進項,心想不能多做什麼,索性讓李銳帶著辛苦了半天的學子與官差們一起包個場子,慶賀慶賀。

    李銳正是愛鬧的年紀,聽家中祖母要給他銀子出去交際,抱著顧卿的脖子連喚了好幾聲「好奶奶親奶奶」,說是回頭帶那些國子監的朋友一起來給她磕頭。他那幫朋友對奶奶可有好感了!

    李銳一番話,直聽得顧卿頭皮發麻。

    我了個神啊,她已經能想像一屋子年輕的帥哥挨個給她下跪磕頭,嘴裡喊著「老夫人福如東海」、「老太君壽比南山」之類的話要壓歲錢的情形了。

    「我……」顧卿吞了口口水。「此事還是回頭再說吧。」能不能一個個來啊!

    「這些先不說,那家將們說的『長孫少爺怒打登徒子』的橋段是怎麼回事?」顧卿好奇地問了聲。她也是略微聽到了一些風聲,卻不知細節。

    李銳的臉紅了紅,把頭扭到一邊。「……沒,沒什麼。奶奶你別問了。」

    李銳這般害羞,倒惹得顧卿起了好奇之心。去年燈節拜她那一嗓子所賜,李銳那「辣手摧花」的名聲傳的老遠,如今他又來個「怒打登徒子」,這難道是要逆襲的節奏嗎?

    「那城西有個姑娘在施粥的粥廠外面賣身葬父,後來有幾個流民不願意給人家葬父,卻要人家姑娘跟她。原本孫兒是不想管這事的,只是打打鬧鬧間不知那姑娘竟衝進了粥廠裡面。當時孫兒正在粥廠裡盯著家人們發粥,見那惡霸朝粥鍋倒去……」

    顧卿聽得心中緊張,連忙追問:「然後呢然後呢?掉到粥鍋裡去了嗎?」

    哎呀呀,這是災難片轉言情劇又轉動作片的節奏哇!

    「……孫兒抬起一腳,一個沒留神,把那惡霸踹到另一邊的火塘裡去了。」李銳對天望了望。此事他真是對不住那惡霸。

    「咦?死了沒有?」火塘好像很大啊。

    「奶奶,我要是殺了人,還能站在這裡嘛!」李銳氣急敗壞地說。「當然是沒死!」

    「哦。」沒死啊。虧她還緊張的要死。

    「……不過以後怕是沒臉見人了。」李銳心情一陣煩躁。

    都是女人惹的禍,沒事拋頭露面惹事做什麼!賣身就去青樓門口賣啊,在城西粥廠門口賣,不就是想要讓他們這些少爺能多看幾眼嘛!

    「那姑娘漂亮嗎?」顧卿關心的問。「人家爹有被葬了嗎?」

    賣身葬父哇,多狗血的橋段!

    「不知道可漂亮,孫兒從頭到尾沒看那姑娘幾眼。不過是一普通村婦,又什麼好看的。」李銳對奶奶老是關心這些莫名其妙的事簡直無語。「那姑娘倒是對我感恩戴德,又是磕頭又是要報恩的跟我走。我說我家不缺丫頭伺候,便把她買了……」

    顧卿瞪大了眼睛。「什麼,把她買了?你不缺丫頭伺候,缺什麼伺候?」

    不會是缺暖床丫頭吧?

    就知道跟著大孩子們混會學壞!

    「祖母別急,孫兒又不傻,怎麼會帶個身份不明的人回來。就算不是壞人,這種拋頭露面,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到處招蜂引蝶的下人,我還不敢收。」李銳黑著臉解釋,「孫兒把她買了,送了那王油子為妾。」

    「呃……是不是有些過分啊?」聽起來不像是什麼好名字。王油子,這這這……

    「那王油子有城府有擔當,又是正經的京兆府差吏,混得好又仗義,家中父母雙亡,那女子又不用服侍公婆,王油子納了她不算委屈她。」

    顧卿一聽似乎不是壞人,這才放了心。

    「祖母不要覺得我做的莽撞。我要把她送王油子,那女子還不肯,我看必定不是個好的。我錢都付了,父親也答應讓下人幫她葬了,又有京兆府的司戶在場,當時就定了賣身契,轉手把她給了王油子。」

    對於這個世界的人口買賣,以及對女人的輕視之心,顧卿已經無力再傷感。

    她自己若不是穿成了邱老太君,還不知道要走到哪一步。

    只盼那女子跟了王油子,能收起高攀之心,好好的和人家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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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西,王思柳家中。

    「媽的,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跑!」王油子握著那張署名『李春花』的身契,咬牙切齒。「你身契在我手裡,跑到哪裡抓回來都是打死!」

    「大哥,這下怎麼辦,是不是要通報信國公府的長孫少爺一聲?」

    「通報個屁!老子自己沒本事沒把人看好,人家送的女人自己跑了,難道還找人去哭?」王油子臉色鐵青,要不是看那姑娘實在貌美,他也不會要這麼一個看起來就不好養活的女人。

    「她是外面逃難來的流民,不知道我在西城地頭上的手段。找,仔細找!往哪兒跑,走去了哪兒,我通通都要知道!」

    「不把她抓回來給賣了,她不知道我王油子……王大俠的手段!」

    「是,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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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邊,剛剛跑出城西的「李春華」長舒了一口氣。

    連生還和她說信國公府很難進,他上次磕破了頭那老太太也沒留下他。她不信,以為換個弱女子能勾起那雛兒的憐惜,想不到信國公府不但難進,那小孩更是個不懂風情的愣小子。

    自己那般往他身上貼,居然還被推開!

    還把她轉手就給了那麼一個賊眉鼠眼的粗漢子!

    天知道她聽到李銳說買她的時候有多高興!只要讓她進了府……

    主子,奴家對不起你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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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子,你這是坑我啊!』

    齜牙咧嘴在上藥的「惡霸」痛的眼淚都出來了,可眼淚一流到臉上的傷口上,倒引得更痛,如此不停循環,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好幾遍了。

    明明說好了只是一場「強搶民女」的戲,最多不過被打一頓丟到京兆府裡,很快就會被撈出來,結果根本不跟說好的戲碼走。

    先是被一腳踢得腸子都要從嘴裡吐出來不說,更是倒霉的整個臉都壓到了火塘裡!

    那小子是吃什麼長大的,看起來年紀不大,怎麼力氣這般大!

    他可是身高八尺的大漢!

    媽的!這臉上傷成這樣,以後還怎麼出去見人啊!易容的功夫都省了!

    還他的劍眉星目高鼻廣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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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銳得了奶奶的話,立刻拉著家中堂兄和齊邵去東市裡定了最好的那家酒樓,時間就在明日,從中午開始,包上整座酒樓一天。

    聽說這酒樓唱曲的、演戲的、說書的都有,不怕這麼多不同圈子的人無聊,最多分好幾層宴客就是。

    沒錯,他準備宴請所有參與了此事之人。

    一時間,齊邵、李鈞和李銳寫帖子寫到手軟,接到帖子的人也都興奮莫名。

    這是要徹夜狂歡的節奏啊!而且人家說了,這是「慶功宴」,不可不去!

    去,當然去!

    就連最煩交際的道士張玄,都接了帖子應承一定會去。

    此事若是有官身的人來做,那就叫「奢靡揮霍」。可他和一群國子監的學子、以及那班屬官小吏們慶賀,就叫做「年少輕狂」、「性情中人。」

    嘿嘿,反正御史大夫的兒子都在裡面,誰敢參他們府裡一本?

    堂兄李鈞被李銳拉來,是因為這位大堂兄有著千杯不醉的本事,最適合擋酒。

    只可憐李銘被丟在家裡,如同小貓撓心,眼淚汪汪。

    嗚嗚嗚,我也有籌集那麼多冬衣的!什麼叫怕被人灌醉,最多我不喝酒就是了!

    奶奶偏心!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8:19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1 03:55 PM 編輯

第70章 歡飲達旦

    從初七的中午開始,東市裡就開始絡繹不絕的迎來各種類型的俊美少年。

    按照京城的規定,只有老弱婦孺出行可以乘坐馬車,且不同身份的人乘坐的馬車也不一樣。成年的男人一般騎馬或者乘轎,乘坐馬車的極少。

    這些學子大部分騎馬而來,所謂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他們自覺做成了一件大事,其神色輕鬆愜意之態,讓行人覺得那馬蹄子都輕盈了起來。

    今天東市的婦人和姑娘們則是滿足了一場視覺的「盛宴」。這些年少俊彥大部分都是朝中官宦的子弟,也有各州各府極其傑出的寒門學子,可謂是一時龍鳳。這群英姿颯爽的年輕人們齊聚「醉霄樓」,倒引得許多好事之人圍觀。

    待聽得是雹災時賑災的國子監太學生們在此聚會,所有人都連聲讚歎,在樓下對著窗邊的年輕人拱手作禮。倚窗坐的學子們也都笑吟吟地回禮。

    有些賣酒的送來了美酒相贈,有賣文房四寶的送來了筆墨紙硯,求學子們留下墨寶。

    受這些人啟發,醉霄樓的掌櫃也去買了許多紙筆,求著這些太學生們宴飲之後能題字題詩,並發了不少貴賓的禮帖。持這些禮帖的客人可以酒菜錢可以便宜一成,他們家中也有,當年大多發給的是他們的父輩,此時提幾個字就有,有些人就無所謂的提了。

    掌櫃的捧著他們都的手書,笑得臉上都開了花。

    開玩笑,這裡面說不定有許多會是大楚未來的高官貴族,此時把這些小爺們哄高興了,再多討要些墨寶,將來說不定能成為傳家之物!

    因李銳是東主,所以由他帶著家人站在門口迎賓,迎得腳都快麻了。

    另一樣軟的是手。東市各坊主店家太客氣,他接各種禮物接得手軟。這些禮物大部分是吃食,正好丟給裡面的國子監學子們墊墊肚子。

    這醉霄樓的店家接待慣了達官貴人,早已備下了投壺、擊鼓、雅樂和其他消遣的玩意兒,就為了給這些人打發時間。一樓和二樓還找了唱曲的、雜耍的和唱戲的,因為齊邵怕人喝醉了鬧事,不准醉霄樓的店家招舞姬,所以最熱鬧的也不過就是雜耍藝人。

    又過了一會兒,到了中午用飯的時間,京兆府的差吏和中軍幫忙協助賑災的那匹軍士們也到了醉霄樓。這些人一路上難掩興奮之色,他們薪水微薄,這醉霄樓平日裡也只是在外面看一看,他們這些粗人喝酒多半是在街邊的小酒坊裡。

    想不到這信國公的公子和國子監祭酒的大公子正兒八經的聯名給他們下了帖子,還請他們在這京城裡最好的酒樓吃席……

    有些官吏是換了一身新衣,特地和上官告了假,溜班來的。軍士們也多數沒穿軍衣,只穿了一身武士服,披了件厚外套。

    待人來的七七八八,李銳吩咐掌櫃的準備開席,酒先都給滿上。

    過了少頃,他見人人有酒,便手握酒杯,一個竄步跳上了酒樓天井下方的戲台。

    這酒樓是個回字形結構,一樓是大廳,二樓三樓是回字形的走廊和許多雅間,四樓是專門給貴賓留下的包房,從另外一個隱蔽的出入口進,平時並不對外。

    這次李銳包下的正是一二三層。

    一層坐著的都是嫌雅間氣悶的軍士和差吏,他們喜歡看看戲聽聽曲,一樓正合適。待看到李銳身手敏捷,那般高的舞台腳一蹬一躍而上,紛紛大聲喝彩!

    想當年老信國公一身過人武藝,開得了五石的弓,想不到這李銳年紀小小,身手也如此好,真是出人意料。

    李銳一躍上台,先向四面作揖,又長聲道:「世人說『達者兼濟天下』,小子的祖母卻常常教誨,『但凡有一份心力想做什麼,便可去做。』小子年幼,不會說話,卻覺得我們這次這件事做得極好,極妙,極有價值,各位說是不是?」

    「是!」

    「說的好!」

    「邱老太君的話沒錯!」

    「我們做了這般大事,值不值得慶祝!」

    「值!」

    「那就請各位滿飲杯中酒,今日不醉不歸!小子先敬各位大功臣!」

    李銳一仰頭,喝盡了杯中之酒。

    「乾!」

    「好!」

    「敬李大公子!」

    「這小杯忒得氣悶,掌櫃的,換大碗來!」

    李銳是東主,不得不在這種場合出面。只是他很少在外交際,這那蹩腳的祝酒詞一說完,就連忙跳下了台,往三樓的齊邵那邊擠去。

    一路上,他被許多人攔下來敬酒,李銳也不矯情,邊喝邊走,待到了二樓的樓梯處,已經喝了十幾杯。

    自從那次舅舅們把他灌醉,他又在浴室裡發酒瘋被奶奶笑話了一頓,他沒事就練練酒量,現在等閒人也喝不倒他。

    就算喝多了也無妨,這麼多家人在這裡,保準能把他送回府去。

    等他回到二樓,齊邵那桌眾學子正聊得是眉飛色舞,口沫橫飛。齊邵是國子監學生之首,這一桌也都是國子監中的風雲人物,要按後世的算法,這一桌正是學生會幹事大集合的地方。

    李鈞一見李銳,連忙指了指身邊特意為他留的位置,李銳年紀雖小,身量卻不矮,坐在一群青年之間,竟然也毫不突兀。

    「我說趙聃,我和你同窗三載,我怎不知你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來來來,你瞞我們好苦,你先自罰一碗!」某個古靈精怪的學子拿了一個盛湯的大碗來,就要往裡面倒酒。

    趙聃嚇得半死,這麼一大碗酒喝下去,別說歡飲達旦了,怕是下一刻就要醉倒。他連忙按住那同學的手,討饒說道:「別倒別倒,不是我有過目不忘的本事……」

    「那是什麼?快給我們說道說道。」齊邵笑著說,「你那事跡被街頭巷尾的說書人一說,怕是春闈後你家的門都被冰人們給踏破了。」

    「別說了,這些說書的害我!連我爹回家都問我是不是見到那畫影圖形就能認出人來!」趙聃頭疼的叫道:「可憐我連家中那麼多下人都認不全,哪裡能過目不忘?」

    「那你是怎麼認出那潑皮喬裝改扮冒領東西的?」

    「此事純屬湊巧。那日,那潑皮穿了一身綠衣,身上又多有泥漬,他長相奇怪,嘴大鼻塌,眼珠子也是鼓的,我一看,心中悶笑,這人長得和蛤蟆似的,又披了一身蛤蟆皮……」趙聃不好意思地說,「我覺得有趣,不免多注意了一會兒。這人右手上有枚大黑痣,又有幾根毛在痣上,他按手印時我看到那痣,便對他手也多看了幾眼。」

    「趙聃啊趙聃,你不看漂亮小娘子,卻去看一個醜陋猥瑣的男人,你你你,你這是什麼心態?」

    「滾!某人要醜到一定境界,自然是讓人多看幾眼。你醜得這麼尋常,自然是不會惹小爺多看一眼。」趙聃笑罵道:「正巧,後來那人又來,換了一身赭紅色的爛衫,依舊是那鼓眼睛,大黑痣……」

    「下面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就不用我多講了吧?」

    「嘁!沒意思沒意思!」

    「真是騙煞一群小娘子啊!」

    「這酒你必須得喝了!」

    李銳笑著看著一桌子人推杯換盞,來往嬉笑。

    沒過一會兒,京兆尹的西城吏頭王油子拎著一罈酒,從那階梯走了上來,逕直到了這桌來敬酒。

    眾學子停下嬉鬧,一起看這吏頭。這人精明能幹,在他們賑濟中出了不少力,還替他們解決了不少麻煩,是以眾人對他印象極佳,也都熱情的招呼他。

    那王油子捧起酒罈,對眾人敬道:「小人年幼時父母雙亡,家中貧寒,被嬸母賣去一官家做奴。那官家為主不仁,小人被打得遍體鱗傷,又加之餓了幾天,實在熬不住,最後地偷偷跑了。小人後來流落到京城,坑蒙拐騙,偷奸耍滑,賴以為生……」

    這群學子聽了面面相覷。好生生的大喜之日,說起這個作甚。

    只有李銳聽得他也是父母雙亡,也是被嬸母迫害,心中倒動了一絲惻隱之心。

    「小人一直以來,都覺得為官必定不正,為富必定不仁,豪門貴胄之地的子弟也均是一群不識人間煙火的公子少爺。小人雖然在京兆府裡做一小吏,卻對達官貴人毫無好感。」

    「那日李大公子來西城,小人也只是想坑他一筆,劫富濟貧一番。」

    李銳和這群「不食人間煙火的公子」聽了,不知道該笑好,還是氣好。

    「只是自李大公子和諸位來接濟西城災民,又帶著工匠休憩房屋、領著郎中治療傷者病人,小人就頓悟了,原來小人先前之想都是偏見。小人相信諸位以後為官,也一定會是好官,絕不會讓其他貧戶之子落到我這般下場。」

    「小人心中有愧,是以特來賠罪!」王油子一拍酒封,頓時酒氣撲鼻。王油子舉壇一伸,先行敬過,驀地仰頭就飲,酒液濕了滿襟。

    眾「公子」見他豪氣,連聲道好,也拿了面前酒盞,把酒引盡。

    更有好事者打抱不平:「王油子,昔年凌虐你的那位官員是誰?這在場的有御史大夫家的公子,也有刑部尚書家的少爺,你細細說來,叫他們為你報仇!」

    「是啊是啊,這種不仁之官,留著也是害人!」

    王油子滿飲了那罈酒,把嘴一擦。「不勞各位公子。這狗官在我鄉間欺男霸女,貪財好色,小人逃跑後沒有走遠,那時我年紀小,身量還沒長開,便裝成個小姑娘,在家鄉細細搜集證據。而後流亡到京城,又馴了一隻野狗,負著那些證據去了御史台。」他將那酒罈就地一扔。「那大仇,小的已經報了!」說完拱了拱手,也不看眾人表情,轉身就下了樓。

    「這王油子,倒是睚眥必報,恩怨分明。」趙聃平日裡最愛看遊俠列傳,見那王油子雖然只是一粗鄙小吏,卻頗有俠士之風,不由得讚歎出聲。

    「許多年前,確實有一黑狗負著血書去了御史台,我爹那時候還只是一名御史,回家後曾拿此事當做軼事與我們閒談,剛才那王油子一說,我才知道原來竟是他做的。」

    御史大夫之子歎息道:「當年我父說道,『野狗負血書,必有奇冤』。御史台派出了監察御史去那鄉間細細打探,倒真找出了不少那貪官的罪證。這人喜歡虐童,埋在他家院中的小童屍體足足有十來具。此人家後來被查抄,其人也被判了凌遲之刑。」

    「死的好!」

    「這人這般無惡不作,竟然要到王油子親自來京城喊冤的地步,究竟是什麼身份?」

    那御史大夫愣了愣,搖頭道:「我也不知。好像是當地哪個大族的姻親。」

    「嘁,一個靠裙帶關係上位之人也敢這般囂張?這不是自找死路嘛!」

    「也不是這樣,鄉野間關係複雜,盤根錯節,說不定那人在那鄉間勢大,又有大族護庇,竟是動不得他……」

    眾人唏噓一陣,聊了聊王油子這人,便又開始喝酒,玩起了擊鼓傳花、投壺射箭之類的遊戲。既雅俗同樂,又多幾個喝酒的由頭。

    李銳的酒大部分被李鈞擋了,眾學子一看著黑臉的漢子這般海量,紛紛打趣李銳一定是找了哪個能喝酒的家人來做槍手。等李銳一說這是他的大堂兄,乃是荊南老家五服之內的親戚,來京城參加今年的科舉的,這些學子紛紛上前結交,約了以後一起讀書習題。

    他們都要參加今年的科舉,要是中了,這些人以後都是同年。同年與同座,在官場上自有一派關係,也最為情重。

    此事對李鈞來說,也算是意外之喜。

    醉霄樓裡,一樓的聽戲,二樓的聽曲,三樓的則忙著作詩作畫,應酬各方來祝酒之人。這一天美酒佳餚不斷,軍士、官吏、學子、家僕、均能各得其樂,醉霄樓內是一片歡聲笑語。

    料想多年以後,這群人回想起此幕,依然會滿心激盪,再憶起昔年意氣風發之時,也會生出「老夫聊發少年狂」的心情。

    就為此情此景,也當浮一大白。

    這場歡宴直飲到月上中天,中間還有段插曲。

    宴飲到一半的時候,門外突然來了一支禁軍。

    原是宮中的萬歲不知在哪兒得知了這群救災的功臣在醉霄樓慶賀,便派了宮中的禮官過來賜酒賜菜,還下了一道嘉獎的詔書。

    那天使從宮城趕來的時候天色已經較晚。一群醉客橫七豎八地跪下來接了旨,有的跪著跪著就在地上睡著了,鼾聲倒是響起了一片。

    這禮官來之前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凡慶功宴,沒有一場不是人聲鼎沸、歡欣鼓舞的。可見到這些平日裡壓根就不會湊到一起去的人,已經喝到各個勾肩搭背,毫無尊卑的場面,心中還是不免好笑,準備回去說給其他人聽聽,也算添個談資。

    那禮官宣完旨,丟下十罈酒就走了。李銳讓掌櫃的把酒打開,每個人都分上一點。

    有些軍士和小吏接到御酒,當場就大哭出聲。

    這些人上不上下不下,上面的人看不起,下面的人也在背後暗暗鄙夷,罵的不知道有多難聽。平日裡做活最多的是他們,挨罵最多的也是他們。撈點油水養家,被稱作蛀蟲,不撈油水吧,那點薪俸還不夠孝敬。

    今日他們接到了上賜的御酒,倒不知道該是喝了,還是留著帶回家供上才好。

    三樓的眾學子見了這幕,皆都感慨萬分,心中也稍稍有了些對這些人的尊敬。

    有些生性豁達或遲鈍的,倒沒有那麼感慨,只是這多人大都是粗人,禮官宣旨時,他們聽著那些駢四儷六的詔文,聽得是雲裡霧裡,那禮官一走,紛紛提出要求。

    「那禮官到底說的什麼?聖上是怎麼誇我們啦?」

    「你們不是未來的卿相嘛!快來解釋一二!」

    更有些喝醉了酒的放肆大喊「皇帝爺爺下次下旨能不能說些大白話啊!叫我們這些字都不認識的粗人怎麼聽得懂!」。

    被旁邊的人連忙一把摀住嘴,一頭冷汗。

    齊邵拿過恩旨,緩步走上了一樓正中的戲台。

    那戲台上的人見他走上來,絲竹之聲驟停,喧鬧的人聲也弱了下去。

    齊邵清了清嗓子,對四周人朗聲道:「各位有些是沒聽懂這恩旨,有的是沒聽清,小生就應了此前那位所求,再給諸位用大白話把這恩旨說一說,讓所有人都能聆聽聖訓。」

    「聖上的意思是,今日諸位以天地為心,以蒼生為念,心懷百姓疾苦,攜手同行,互助互愛,乃是我朝一大幸事……」齊邵見眾人神情自豪,又接著說道:「只是,他日諸君或入朝堂,或外放為官,或歸鄉做一富紳,請都別忘了今日的愉悅滿足之情。」

    「百姓所求甚少,無非口中有食,身上有衣而已。這要求雖小,能讓百姓都滿足,卻並不容易。各位若能一直以這善念督促自己,則大楚之興就在眼前,百姓之興就在眼前也!」

    齊邵一番話,震的是眾人紛紛山呼萬歲。恐怕就連傳旨的天使都不會知道,這聖旨頒完過了許久,會引起這般大的震動。

    四樓某個包間裡。

    「那將朕的旨意重新再說一次之人是齊邵?」楚睿端著一杯酒,問身邊的中書舍人。

    「正是國子監祭酒之子齊邵。就是上次上書控訴項城王之子蠻橫的那位國子監掌議。」中書舍人又補充道:「他今年已經十九歲,當上掌議才不到兩年,可在國子監倒讀了七八年的書了。」

    「哦,他是不願出仕?」楚睿感興趣地問。齊氏和楚氏同為荊南大族,楚家發跡之前,齊氏也是和楚氏世代交好,所以兩代皇帝都對齊氏沒有太多打壓。只是這齊邵是嫡子嫡脈,又是家中長子,竟然不願出仕?

    「怕是如此。」中書舍人點了點頭。「上次燈節事件、以及前次國子監學子陳情,都有他的身影。聽說這次李銳能這麼順利的救了災,除了邱老太君慷慨解囊以外,也是這齊邵為他到處奔走,聯絡學子的緣故。」

    「這國子監中,除了他,再沒有何人能對每一個學子的家事、特長瞭如指掌,也都沒有他這般的威望。李銳雖是信國公的侄子,但在這些天之驕子眼裡,還真算不得什麼。」

    「這倒有趣。只是有此大才,卻不願出仕為官,反倒不美。齊家是清貴世族,且從不站隊,用了也無妨。等朕回宮,你擬旨一道,讓那齊邵務必參加明年的科舉。若連他都考不中,他爹那國子監祭酒的官兒也別做了,自己兒子都教不好,更別說其他學子了。」

    「是,陛下。」

    這家酒樓,正是楚睿手下的心腹所開,專門為他探聽各路消息。

    昨日他得到心腹回報,說是信國公府的長孫少爺李銳包下了醉霄樓,便動了出來看看熱鬧的心思。只是先前朝中事忙,他直到下午才得空出宮。

    這醉霄樓在東市,他在上午就點了一支御前禁軍,喬裝先進了東市,暗暗把住東市各條通路,然後才帶著身邊近臣,魚龍白服的悄悄入了「醉霄樓」。

    楚睿進了樓中,見到樓裡吹笙鼓簧,宴樂熙和,眾人歡宴放飲,年輕學子們有縱聲長歌的,有吟詩作對的,還有扒在牆上就題詩題詞的,甚至有一書生要來了紙墨,推開了桌上的雜物就在紙上作那《宴飲圖》。

    他少年之時都在征戰,一見這般場景,真是恨不得能年輕個二十歲,混進去與他們同樂才好。

    他在樓上看著,這酒店的東家,他的心腹卻敲了敲門。

    楚睿讓心腹進門,那心腹先是關了門,跪下道:「陛下,晉國公和江道奇一刻鐘前來了醉霄樓,正在前面的那件雅間裡喝酒。」

    四樓的貴客雅間向來都是京城各顯貴府上包下的,並不對外。加之醉霄樓保護隱私的工作做的極好,四樓和其他樓的入口分開,有些貴人也常來談事。只是晉國公府雖然也常年包了一間,但大多是府裡宴請外客之用,晉國公並不常來。

    「哦,銅管給朕。」

    這四樓每戶雅間裡都有竊聽的機關。這些雅室間間並不相連,所以許多貴客以為不會造人窺探,安心的很,卻不知道還有更精巧的機關在發揮著作用。

    楚睿拿起這間主室的銅管,果真聽到了江道奇和張諾的聲音。

    那江道奇說道:「這信國公府的李銳不知不覺間結交了這般多的朝堂要員之子,既做了事,又賣了好,還不居功,此後必成大器。」

    「就是要讓他多結交,再成才才好。只有這樣,那李茂才能寢食難安,聖上也會猜忌萬分。」張諾平靜地說,「他若不成才,反倒是麻煩。」

    「只是一旦日後他勢大,便不好操縱,小心搬了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江道奇擔憂道。

    「他一無所有時,自然是不好掌控。可一個人一旦嘗到了權勢的滋味,又前呼後擁慣了,再讓他寂寂無名,怕是更加難受。我看此子如此高調,不像是個沒有野心的。有野心就好,有野心就有弱點,有可用之處……」

    楚睿放下銅管,冷哼一聲。

    這石頭豈止是大,簡直就是天外巨石。

    就不知道你們的腳,接不接得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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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李銘:我沒露臉!

    顧卿:你別哭,奶奶也就被人提了一句。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8:32 PM


第71章 花嬤嬤歸府

    這一場酒鬧到半夜,不知有多少人家的馬車把家中醉了的公子給接回去。軍士和差吏們一喝醉酒就原形畢露,又砸東西又亂吐,還有一個,把個面皮白的公子當花姐兒,被那公子的家人丟出了酒樓的。

    這場混亂讓醉霄樓的掌櫃苦了臉。那些個瓷碗酒盞都是上好的瓷器,不是這些粗人在酒坊裡喝完了一摔的粗陶貨,可若是拿這麼多杯杯盞盞的碎片去向信國公府的少爺要賠償,就算他臉皮再厚,也沒辦法開口。

    無奈之下,掌櫃的一臉憂愁的去問東家怎麼辦。東家無所謂地擺了擺手說,摔了就摔了,明日再補上就是。

    掌櫃的這才鬆了口氣。

    他家東家,就是大氣!

    話說李鈞和李銳喝了個爛醉,兄弟倆都被家中的車子接回了公府。顧卿聽說兩孩子都喝的神志不清了,越發覺得自己沒讓李銘去的決定英明神武。

    顧卿趕到了西園,看見兩個醉得就知道傻笑的孩子,連忙讓家人把早就熬好的醒酒湯給他們灌下去。

    「嘔……奶奶給我喝,喝的什麼,怎,怎麼那麼像刷鍋,鍋水?」李銳大著舌頭說。

    「哪,哪裡是刷鍋水……水。明,明明是那個,那個洗腳水!」李鈞的酒比李銳喝得更多,只不過他酒量大是天生的,是以看起來比李銳清楚的多。可即使是這樣,站著也還是晃晃悠悠的。

    「得了得了,你們兩個搞得好像喝過刷鍋水和洗腳水一樣。」顧卿沒好氣地說。怕是陳茶都沒喝過,還說的有鼻子有眼的。「不行,這明日要訓訓,一喝酒就喝大了回來可不行。總還要有點節制吧!」

    「太夫人,現在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扒了外衣送上床!」顧卿撫著額頭,「也別沐浴了,直接丟到床上,明日讓他們自己折騰。造孽喲,宿醉起來頭會痛死!」

    「兩位少爺都丟擎蒼院?睡一張床?」

    「兩個男人,有什麼不行的。扒!」

    丫頭小廝們聽了,紛紛上來給兩位少爺寬衣。

    誰料李銳和李鈞都對別人扒他們的衣服反抗激烈。李鈞是被他嫡母折騰的得了「恐女症」,輕易不讓女人近身。這喝醉了酒眼睛昏花,李鈞也不知道扒他衣服的是男是女,反正統統不給靠近。

    李銳則是自得知了嬸母的心思之後,一直提防著嬸母設計丫頭爬他的床,日夜警醒,也不讓丫頭在他睡著以後進內屋伺候。他甚至為了防止此事,還把所有原本和錦繡院裡有關係的大丫頭都們趕了出去。所以即使他喝醉了,心裡也牢記著此念,不准旁人碰他的衣襟。

    顧卿見兩人就差沒和伺候的下人打起來了,真是啼笑皆非,跑上去一個孩子腦袋上拍了一記,把他們打地停下手中的掙扎以後,親自動手。

    李銳醉的再厲害,對顧卿也有感應,所以乖乖地站在那裡。顧卿叫他抬手就抬手,叫他抬腿就抬腿,不知有多乖。

    顧卿見李銳這般乖巧,高興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連聲誇獎:「這就對了,好生生的掙扎什麼?睡覺就得脫了外裳,不洗澡,還得擦把臉不是。」

    李銳傻乎乎的站著,眼睛半睜半閉的。

    顧卿又讓下人打了水來,拿了熱毛巾給他擦臉擦手。李銳站在連眼皮子都沒動一下,卻不知怎麼的冒出了一聲「娘」來。

    這一聲娘聲音極小,只有旁邊的顧卿聽到了。顧卿鼻內一酸,掉下幾滴眼淚來。她強撐著淚意,細細解開李銳的頭髮,準備讓他的頭皮放鬆發送。

    李銳今年已經十四,他年幼時頭髮短,質地又硬,頭頂兩側只能留丫角。現在頭髮長了,已經束做雙髻,解開頗有些費事。

    顧卿之前除了給李銳的表姐梳過高髻,從來沒解過這樣的髮髻,難免笨手笨腳,倒拔了李銳許多頭髮下來。

    這下,李銳那句「娘」,立刻變成了齜牙咧嘴的「我的娘誒!」,倒是逗得顧卿破涕為笑。

    顧卿把李銳照顧好了,再扭頭一看李鈞,只見他已經靠著桌子睡著了。

    顧卿一下子有了自己莫名其妙養了兩個孩子的感覺,忙指揮小廝去抬李鈞,也不顧扒他衣服了,把他也丟到了床上,讓兩個孩子抵足而眠。

    這才回了持雲院。

    李銳心性剛毅,品性又好,這樣的好孩子,皇帝想讓他主演古代版「無間道」,她實在是捨不得。可無論怎麼看,似乎信國公府都沒得選。除非李茂也辭官歸故里,帶著全家老小退隱,就和荊南老家那支一樣,從此以後過著田耕的日子。

    別說李茂幹不幹,她想,就算李茂幹,皇帝也不會同意他的請辭的。

    這未來的日子,可還能這般快活呢?

    顧卿撫著腦下的瓷枕,那空心的瓷枕裡藏著皇帝的手書,她還在等著李茂回來,一同商議。

    李茂啊李茂,你若再不回來,你這便宜老娘也快頂不住了。

    為了能藏這書信,老娘睡了這個瓷枕快半個月了,腦袋都睡出包來了!

    第二天一早,信國公府裡一家老主子和小主子們都睡了個懶覺,顧卿從未覺得睡得如此好過,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

    她剛剛用完早膳,忽見一個二等丫頭手舞足蹈地衝進院門,嘴裡大喊著:「花嬤嬤從莊子上回來啦!花嬤嬤從莊子上回來啦!」

    顧卿一聽門外傳來的叫聲,大喜過望地一拍手:「花嬤嬤回來了?我的天啊,可算是回來了!」

    花嬤嬤此時回來,簡直就是她的救世主!

    這段日子一來,府裡那些個管家們就差沒用「這麼個二貨也來理家」這樣的表情看她了!更慘的是她想找個人教她,都找不到。

    幾個丫頭管管衣服首飾還行,說到管家是一點經驗都沒有。孫嬤嬤以前是伺候書房的,對管家也一竅不通。

    只有花嬤嬤年輕時管的是冷宮,冷宮再小,它也是個宮啊!張靜剛嫁進來的那幾年,也一直是花嬤嬤幫著邱老太君理事,等張靜熟悉了府裡的事務才交的手。

    『花嬤嬤誒,我真想認全能的你做乾娘!』顧卿的心裡流下了兩行海帶淚。

    在顧卿的興奮中,花嬤嬤在幾個婆子下人的簇擁下進了院門,顧卿恨不得衝到門口去接她,又怕這麼做嚇到花嬤嬤,只好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等著花嬤嬤進屋。

    花嬤嬤進了屋,給顧卿跪下磕頭請安,顧卿連忙蹦起來把她扶起,又往她的手中塞了一個大大的荷包。

    這是她今年的歲錢,顧卿又多多加重了一倍。

    皇帝也不差餓兵啊!

    「花嬤嬤,你總算回來了,身體好些了嗎?」花嬤嬤入冬開始咽喉痛,前一陣子下頜角淋巴結腫的老大,後來又開始咳嗽。顧卿擔心她是急性扁桃體炎引發的支氣管炎,就叫來胡家醫看了下,他說的症狀莫名其妙,但也聽得出反正不太好。

    到後來,花嬤嬤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這裡沒有抗生素,顧卿就是有心想治也治不好,只能讓她天天用熱毛巾敷兩側的扁桃體,稍微減輕點痛苦。

    胡家醫建議花嬤嬤去莊子上養病,一來莊子上清淨,二來年底事忙,家裡僕人來往頻繁,她這麼不停的咳嗽,大家都擔心傳染。

    花嬤嬤聽了他的話,第二天就去了莊子,直到今天才回來。

    「托太夫人的洪福,把那胡郎中的藥吃了大半個月,總算是不咳了。原想再多住一會兒,我一年到頭沒離過府,正好趁病忙裡偷閒耍會兒懶。這不,京城裡糟了雹災,莊子上也遭了罪,每日裡都在到處都在修房子,實在沒法安心養病,我就回來了。」花嬤嬤笑得非常爽利,「太夫人別怪罪我回來慢,實在是莊子上呆得太舒服,不想回來了。」

    「可別不想回來,我就等著你救命呢!」顧卿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這雹災能砸回來你這位懶菩薩,也不算那麼糟糕。莊子上怎麼樣,人都沒事吧?」

    「人都沒事,那段時間正在過年,又冷,沒多少人往外跑,倒是雞鴨鵝和其他牲畜砸死砸傷了不少,也沒什麼大礙。家禽等開春孵出蛋來就回來了,家畜反正是要吃的,是瘸還是瞎眼都沒什麼大問題。」花嬤嬤笑著又問道:「太夫人說什麼救命?這大過年的,誰給您氣受了?」

    「哎,一言難盡啊。」顧卿就等著花嬤嬤回來吐苦水呢!

    顧卿讓其他人下去,又讓四雲把著門,開始把這過年間遇到的事情樁樁件件說給她聽。

    她從臘月三十那天入宮朝賀回來暈倒,方氏找了神婆來『驅邪』開始,說到那神婆如何供出方氏用巫蠱之術暗害李銳,她和李銳如何夜闖錦繡院,如何發現那假偶。

    「依我看,那假偶咒人之事怕不是方氏幹的。」花嬤嬤六歲就進了宮,久在宮廷,又一直管著冷宮,看慣了各種陰私。「方氏再蠢,銳少爺拿住了那神婆,她怎麼也該偷偷跑到那偏院把假偶給毀了,或者移個地方,斷不會留在那裡等著你們來找。」

    「我也是這麼想,所以當時沒有發作,而是把她關了起來。你當時不在,我身邊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只好進宮去找皇后問策。」

    「太夫人,你也真是……」花嬤嬤哭笑不得地,天底下除了邱老太君,怕是沒有哪個是把當今皇后當謀士用的。

    顧卿笑了笑,接著又說了後來的經歷,吳太醫如何發現方氏意外懷孕,以及方氏身邊的劉嬤嬤掐死了神婆再撞牆自盡等等。

    花嬤嬤聽得皺眉不已,手指也動個不停。「原來我走後,發生了這麼多事情。」花嬤嬤歎了一聲。老太太沒經過事,遇見這麼多事一起來,怕是慌了手腳。但有一點,老太太怕是以後要擔心。「太夫人,你不該和那太醫說留下孩子的。你這麼一說,方氏肯定是不能活了。」

    「什麼?皇后娘娘明明說等李茂回來再處置,先關起方氏的!」顧卿瞪著眼睛,不敢置信地看著花嬤嬤。

    花嬤嬤真想翻個白眼。後宮女人說的話,也就老太太能當真。

    「那皇后娘娘先前找銳少爺當大皇子的伴讀,就是為了給他的孩子多個助力。銳少爺和銘少爺勢均力敵,才會依靠皇后和大皇子來拼上一把,掙個前程。那方氏如果一個接一個的生,再生幾個兒子,銘少爺的助力就會越來越大,方氏是國公夫人,生的孩子又全是一母同胞……」花嬤嬤歎了口氣,「皇后娘娘怕是覺得方氏對銳少爺那般忌憚,那般敵意,她養大的幾個孩子,能對銳少爺有好心才怪。如此一來,要麼銳少爺勢弱心灰意冷,要麼府裡內鬥爭得頭破血流,到處都是把柄,無論是哪個,都不會是皇后娘娘想要看到的。」

    「現在方氏自己作了死,皇后巴不得趕緊碾死她。太夫人不想殺方氏,讓國公回來處理,這本是您仁慈。可就算是國公,也只能把她趕得遠遠的,想不出更好的處理方法。」

    「現在方氏懷了孕,萬一生育時有什麼風險,怕是要去母留子。」

    顧卿掩著口倒抽一口涼氣。「萬一……萬一能平安生產呢?不需要選擇留子還是留母,是不是就能饒過方氏一條性命?最多生完了再趕到莊子上去就是了!」

    花嬤嬤閉了閉眼,實在不想把這內裡的可怕告訴邱老太君。太夫人從來沒有接觸過這些東西,雙手乾乾淨淨,別說李老國公和李蒙,就算是她,也不忍心讓她接觸到一點黑暗。

    她怕是國公一回來,皇后或皇帝的密令就要到了。這方氏立身不穩,上面是不會讓她繼續霸著國公夫人的位子的。把方氏送到莊子上一兩年還可以,可總不能然個國公府以後一直沒有女主人吧?

    就算國公熬得住,可是一旦到了兩個孩子成婚的年紀,沒有主母怎麼行?到時候再把方氏接回來整什麼麼蛾子?身為一品誥命,就算李茂貴為國公,也是不能休妻的。可若摘了誥命,就代表方氏德行有虧,對李茂和李銘都有極壞的影響,最起碼,親事是不好找了。所以,無論她胎像凶不凶險,都得讓她凶險。

    可這些話,花嬤嬤還是沒有說出口。她睜開眼,在顧卿希冀地眼神裡不確定地說道:「或許……會吧。」

    顧卿鬆了一口氣。她不想成為間接殺人的兇手。若是審判後判了死刑也還好,這般無聲無息地弄死一個人,那皇后和方氏又有什麼區別?她以後得盯著方氏多補補身子,多運動運動。

    「……所以,花嬤嬤,自方氏那件事後,我就接了她管家的事。」顧卿嘿嘿地訕笑著,「可是你也知道,我這管家的本事……」

    「太夫人,管家娘子們和管事的派人到前院來問話。他們問今天什麼時候方便匯報家事。」香雲在外面輕聲問顧卿。

    每天一到這個時候,老太太就要在房間裡愁眉苦臉,長吁短歎一番。

    「你看你看,催債的又來了!」顧卿垮著臉,「花嬤嬤救我!」

    花嬤嬤見到顧卿那副傷腦筋的樣子,搖頭輕笑,「以前您有兩位兒媳婦分憂,自然是可以偷懶。只是我畢竟是客卿一般的身份,連賣斷身契的僕人和家生子都不是,協助著理家務還行,要長期主管家務來,恐不能服眾,還會給我自己惹禍。」花嬤嬤知道邱老太君的性格直來直往,也不說虛的。「要不從今兒開始,我就教教您怎麼理家。您字都學會了,想必學這些也容易。」

    顧卿就知道肯定逃不了這關,抱著頭「嗷」了一聲,露出了「媽啊難道以後我不理家家不理我」的表情。

    「只能這樣嗎?」

    花嬤嬤意味深長地說:「太夫人放心,我一定會『盡心盡力』地教導您的。」

    議事廳中,花嬤嬤站在顧卿身邊,也不插嘴,聽著那些管事和娘子們和邱老太君匯報家事。

    「上次賑災花了XXX兩銀子,XXX炭,XXX糧,折合費用一共XXX兩。此外,下人捐了那麼多件冬衣冬被,賬房那裡存了XX張存根,債不過年,馬上就要十五了,這些錢也要兌掉。賬房的算了下,一共是XXX兩,這些出入賬目的賬本都在這兒……」管著賬房的二管事遞了幾本賬簿過來。

    花嬤嬤接了給顧卿。

    二管事躬身問道:「太夫人,這些錢,到底是走公帳,內帳,還是太夫人您的私庫?」

    顧卿拿了那些賬簿,發現每一本都不一樣。這些封皮上寫著「事務帳」、「流水賬」、「現銀錢帳」的賬簿像是天書一般向她招手。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氣,翻了下賬簿,頓時被那滿賬本的「陸柒捌玖拾」給嚇到,又有「原、入、付、存」四欄,每欄裡還有無數小字,只覺得頭暈眼花,一口氣快要上不來。

    「此事等我思量過後再答覆你。」顧卿眼巴巴地看了一眼花嬤嬤,發現她對她點了點頭,立刻大受鼓舞的又問道。「還有什麼其他事嗎?」

    「醉霄樓來會賬,一共是XXXX兩銀子,這筆錢……」

    「走我私庫。」顧卿吩咐身邊的香雲。香雲管著她的錢箱子和各種兌票。「回頭你核對下,確認無誤後就把這筆錢給賬房。」

    香雲連忙福身稱是。

    「老夫人,我是來報城外莊子的損失的。京郊四處莊子,分別損失鴨、雞……修葺XXX處,還有……」那外事管事口若懸河的說了一刻鐘,最後問道:「太夫人,該怎麼辦?」

    顧卿對那外管事一瞪眼。「你不該問我怎麼辦,而是該拿出幾個方案,問我用哪一個!你回去想好再來報!每天問我怎麼辦,我養你做什麼!」

    那管事被邱老太君噎的沒話說,只好點頭哈腰地退出了房間,心裡直叫苦。

    不是說老太太好糊弄嗎?還想趁機撈點補貼的,這下……

    花嬤嬤對顧卿偷去了讚許的一眼。

    接到花嬤嬤眼神的顧卿,心裡一陣激動。

    媽啊!總算是找到一次洩憤的機會了!叫你們每天用「孺子不可教」的眼神瞟她!

    謝謝你院長,謝謝你原來對我的深刻「教誨」!這不,我終於將它派上用場了!

    當年我不該罵你娘娘腔,老禿頭,神經病!你那訓我的話果真很好用,我算徹底明白你為什麼喜歡用這個來抵各種實習醫生了!

    真的很爽!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8:48 PM

第72章 重操舊業?

    「太夫人,存是存,原是原,不可以把原當成存,也不可以把存當成原……」花嬤嬤指著賬冊上兩欄小字,她口水都快說乾了,態度不可謂不嚴厲,就為了教會顧卿看懂這幾種不同類型的賬本。

    顧卿已經無力吐槽了。花嬤嬤你這是在說繞口令嗎?是吧是吧?

    存入的和原本就有的,當然不是一種,可是這賬本完全都不是按現代記賬法來的,你讓她怎麼適應啊!

    救命啊!

    花嬤嬤看著顧卿已經是癡呆的眼神,深深地歎了口氣,抓起一旁的算盤,辟里啪啦的開始打了起來。

    顧卿看著花嬤嬤一手拿算盤,一手飛快地撥動算珠,還偶爾停下來不停的在一旁紙上記錄數據的彪悍樣子,不由得自慚形穢。

    她這麼一個廢柴,卻能讓如此能幹的花嬤嬤為她鞍前馬後,除了老信國公留下的恩情太重,花嬤嬤也呆慣了公府,實在是找不到其他理由。

    「這筆賬我已經算好了。管事的基本報的沒錯,只是這裡……」花嬤嬤用硃筆在賬簿上畫了幾個圈。「我不知道現在時價多少,但我對比以前管家時報的這個價格,這個已經翻了太多倍了。您最好派個人去集市問一下,若是其他原因造成的價高也就罷了,若是下面的人謊報價格,你就得敲打敲打他。」花嬤嬤看了眼那兩筆數字。若是這個價格,怕是可以造個新的了,修葺它作甚。

    顧卿在現代就是一個小兒科醫生,就連開藥都是開的戰戰兢兢的,生怕小孩子的家長覺得她亂開藥拿回扣。現在醫患矛盾那麼嚴重,一不留神就被人拿刀捅了或者拉出去遊街,她已經習慣了笑臉迎人。

    現在要她去敲打別人?

    撒銀子她會,這個她沒學過啊。

    她在現代時,連小店裡的衣服都不會還價,每次不是網購就是買專賣店的,現在要她和那管家說價格貴了這有問題?

    「花嬤嬤,所謂敲打,是指……」難道要她直接給他堵回去嗎?

    花嬤嬤紮了眨眼。咦?邱老太君以前再不擅長理家,壓服下人的手段還是有的啊。怎麼現在年紀越大,腦筋越糊塗,手段也越軟了呢?「回頭您要是見了二管家,就把這帳甩給他看,問他這些東西是不是買的比市價便宜。若是他回您比市價便宜,您就跟他說,這紅筆圈的兩樣現在價格這般高,您準備叫南面的莊子裡多送一點過來,讓他按這個價格賣出去。賣好了,給他一成的賞錢。」花嬤嬤看著一臉迷茫的顧卿,「到時候你再看他有什麼說道。」

    「他要是話特別多,那就肯定是有貓膩,心裡也清楚你說這話是怎麼回事。如果應承下了,你就直接叫他操辦此事,若真是現在這個價格高,這麼做也能給府裡多個進項,那就更好了。」

    『花嬤嬤好厲害!』顧卿的眼睛就差沒冒光了。她其實最怕的不是看帳,而是管人。賬目雖然麻煩,她要發點狠,另拿本子筆用阿拉伯數字加現代記賬法記賬也不是算不清的。

    可是管家卻不是把帳算清那麼簡單的。

    她狠了吧,怕別人心存恨意;可弱了吧,人家又不服她。有意以利趨之,除了能餵飽了這幫子人,讓他們干他們本來就該幹的事,給自己添堵以外,沒有太大好處,實在不是長久之計。

    花嬤嬤現在在教她的,正是如何既不顯山露水,又能讓別人知難而退的法子。

    她就是太好講話了!

    花嬤嬤見顧卿願意認真去學,也鬆了口氣。

    以前的邱老太君是挺討厭這些門道的,下人看著不順眼,直接讓李蒙老爺換了就是。

    只是那時候李老國公和李大老爺都在,沒多少這般不長眼睛的下人,如今方氏管家七八載,各處顯要位置早換上了方氏的心腹,這些人想要給邱老太君下絆子,讓方氏重新出面管家的可能也是有的。

    這府裡看樣子一時半會還不能有新的女主人,她還是再多努把力,讓老太太早點上手比較好。最多不過多換幾個人上去。香雲幾個年紀也大了,等配了人,也可以當個管家娘子什麼的。

    只是這日子過得,一點也不像是伺候主子,倒像是養了個女兒!

    罷了罷了,教一個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回頭她多受受累,連那些小丫頭們一起都教了得了!

    顧卿和花嬤嬤在內房裡研究各種賬目和支出。

    李蒙昔日在京城裡買了不少店舖,現在都租給了各家商人,今年雹災,許多店家都來詢問可不可以減幾個月的租,因為損失實在太大,前幾個月是做不了什麼生意的,店舖還要重新休整一番才能用。

    顧卿和花嬤嬤正在商議著到底怎麼減,是統統都減還是按行業減,突然有下人來報,說是方氏的娘家又來人了。

    這方氏自從「報孕」以後封院休養以來,大理寺卿府上也不知道來了多少次人。每次顧卿都讓人給擋了,甚至有幾次還是親自去的。

    也不知道這方家的老太太是怎麼搞的,一般人家多被拒絕幾次,就肯定知道人家不歡迎自己,或者這段時間不方便接待。結果她隔三差五就派人來送個帖子,想要見女兒。

    今兒甚至是親自來了。

    說起來,方家老太太也是誥命之身,雖沒有顧卿品級高,可在家裡也是被喊聲「老太君」的,真把人涼在偏廳,別人就該戳著信國公府的脊樑骨罵了。

    所以顧卿和花嬤嬤只得無奈的放下手中的賬本,叫丫頭去偏廳把親家接到持雲院來。

    「去吧銘兒叫來。」顧卿吩咐一個嬤嬤。她頓了頓,接著說道:「就說他外祖母來了,想要探望他娘。」

    只希望李銘能勸得住吧。

    偏廳裡,方家老太太等得十分心焦,還有幾分得意。

    當初她女兒說她府裡陰氣太重,可能不利子嗣,她在後宅,又不能找和尚道士,托娘家幫忙找個靈驗的神婆道姑之流的給她驅驅邪。

    這事她不能跟丈夫說,但卻可以托給兩個兒子。她那兩個孝子一聽和妹妹有關,立刻就四處打探,總算找了一個聽說在南邊特別靈驗的神婆來。

    這不,還沒兩三個月,女兒果然又懷上了!

    謝天謝地,出孝沒多久就能再懷上,她家女兒和女婿果然是郎情妾意!

    可從信國公府裡的種種情況看來,這胎似乎是懷得不太安穩。先是女兒大過年的閉門謝客,連家裡的親戚也都不見了,後來又從公府的管家那裡傳出現在是邱老太君在處理家事的消息來。

    不是她看不起邱老太君,就她那本事,在鄉下當個地主奶奶還行,到了她都開始管家的地步,她女兒一定是一點操勞都不能受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一想到這個,她連年都過不好了,一坐下來就擔心自己的女兒,晚上覺也睡不安。女人生產,就是過一次鬼門關啊!

    這不,前一陣子聽說國公府在幫忙賑災,家中亂七八糟的,她也不敢登門。現在好不容易熬到災也賑完了,主子都在府裡了,她連忙上門來走走這門親戚。

    若真是女兒胎像凶險,她還是天天來比較好!

    方家老太太正想著一些有的沒的,偏廳忽然有小丫頭來請,也在門口備了軟轎,就等著請她去持雲院邱老太君那。她正等著信國公府給她回個話,見老太太果真請她去,連忙上了轎。

    待她到了持雲院,兩位老太太見了面,互相寒暄了幾句後,方家老太太大大方方地提出了想去錦繡院探望女兒的要求。

    方氏因為巫蠱之事被軟禁在偏院裡,這方家老太太正是送來那巫婆之人,顧卿怎麼能信任她?她當即和氣地一笑,「不瞞親家母,我這『好』兒媳先前並不知道自己有了孕,入宮大朝那天勞累了點,回來就不太好。我第二天親自拿著牌子去宮裡請了太醫,說是胎息很弱,要好好休養,不能見風不能見強光,也不能勞累受氣……」

    「阿彌陀佛,多虧了太夫人您的面子大。換了哪家,大過年的入宮去請太醫,怕是聖上和皇后娘娘都要不高興。」方老太太一臉慶幸。她是聽說邱老太君曾經拿了牌子入宮了一趟,想不到是替她女兒請太醫去的。也是,這孩子可是整個國公府裡兩房等了十年才盼來的孩子,自然是非同一般!她那女婿要在家,聽到這個消息,還不知道有多高興!

    「生孩子嘛,都凶險,我們當年不也都是這麼過來的,我那女兒,在家裡就嬌生慣養,嫁了這麼個好人家,一點苦都沒吃過,就是太嬌氣了。」方家老太太說著好話,「既然這樣,我更要去看看了,如果不看到婉兒,我怕是晚上連覺都睡不好!」

    顧卿心裡一陣煩躁。這老太太又磨人又癡纏,說的這麼明顯了還裝聽不懂。

    這麼自我中心,原來方氏的性格是來源於這兒!

    「外祖母,您怎麼自己來了!」李銘一聽到丫頭的通報就立刻趕過來了。他這外祖母可是最會哭鬧的,別嚇到了奶奶!他掃視了一眼左右,「咦?舅媽和表妹們沒來?」

    方家老太太幾個步子上前,就把李銘抱在了懷裡,心肝寶貝的叫喚上一通,把他頭髮都揉亂了,才說道:「沒有,你小舅媽也有了身孕,在家裡安胎呢。家裡年節事忙,你大舅媽在家管家也不能出門,我就自己來了。你娘怎麼樣?」

    李銘已經被外祖母揉捏慣了,待聽到後面的問話,心裡咯登一下。他得知真相後,有些刻意迴避自己去接近母親,已經有兩三天沒去錦繡院外問過母親的情況了。這麼一想,他有些內疚,就沒有說話。

    「怎麼了?不太好?」方家老太太看見李銘低著頭不說話,急得一跺腳,「是不是又吐又睡不著?頭還痛?我的老天爺啊,我這女兒怎麼和我一個毛病!我還以為她懷你時沒什麼反應,肯定是不像我了,還鬆了口氣。搞半天原來是因為我們的銘兒是個乖的!」

    李銘見外祖母自己找了個理由,只好順著話說:「是,娘親晚上睡不好,白天都在休息。也就靠白天休息來安安神了。外祖母就不要打擾娘親休息了吧?哪天娘親精神好,外孫子親自去府裡接您?」

    李銘這話一點也沒有撒謊。自從那吳太醫來過後,方氏夜夜噩夢連連,日夜顛倒之下,方氏都是白天天亮了才睡著,晚上就睜大了眼睛特別精神。

    李銘去了幾次錦繡院,他娘親都在睡著。他就在臥房外靜靜地站著看一會兒,並不打擾母親休息,見母親沒什麼事,就悄悄離開了。

    這件事告訴他,人不能做虧心事,一旦做了虧心事,連覺都沒法睡了。若是一家真的十分和睦,娘親懷了這個孩子,必定不會夜夜噩夢,全家也一定是高興萬分。

    那該多好啊?

    李銘和顧卿忽悠了方家老太太老半天,拿孩子和方氏的安危翻來覆去的說,方家老太太才半信半疑的離開。而且看起來還特別沮喪。

    顧卿一下子想到了自己的母親。若是她嫁了人,她媽媽聽說她懷孕了來看望她,卻被婆婆給打發回去了,她媽媽會有多失望多難受啊?一下子,顧卿覺得實在對不住這個她先前還覺得有些煩人的老太太。

    李銘和顧卿親自送走了方家老太太。兩人站在邊門旁,一齊看著那方家老太太孤零零的青篷馬車漸漸走遠了。她大概是怕叨擾到信國公府,所以連丫頭都不敢多帶吧?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女兒變得這般可怕呢?天底下的媽媽,怕都是覺得自己的女兒是又漂亮又能幹,而且絕對是不會錯的吧?

    「奶奶,我好難受。」李銘咬了咬嘴唇,抬眼看了看顧卿。「一邊是兄長和祖母,一邊是母親和外祖母……我……我……」

    顧卿不知怎麼就想到李銳喝醉酒後的那句「娘」。

    李銳早年喪父喪母,現在都已經十四歲了,可還是會想念母親。更別說從小就在母親身邊長大的李銘了。

    「奶奶也很難受。」顧卿蹲下身,抱住了李銘。「我們去錦繡院看望你娘親好不好?」

    李銘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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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園,從李茂襲了爵以後,就沒有像這段時間這般寂靜過。

    若是往日,那些婆子、管家娘子、各房來問事的下人,一定是絡繹不絕。信國公府雖然人丁少,可是家業卻不小,每天方氏都要在東園的前廳處理家事,處理到午時才會回錦繡院歇息歇息。

    若是遇見國公老爺休沐,家裡還會有些官員客卿之類的走動,方氏少不得要安排筵席招待。碰到有些老爺屬官的太太過來拜訪,還要接待好這些太太們。

    而如今,東園的遊廊裡早就不見了來往不絕的家人,偶爾有僕人走過,也是低著頭沉默不語,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顧卿一進了東園,就見到了這副樣子,再一看,門口的婆子們居然還聚在一起賭博,渾然沒注意到她和李銘已經到了東園口,臉色馬上就不好看了起來。

    香雲見顧卿臉色不好,就知道不妙。她趕緊上前幾步,把那些婆子們裝著骰子的碗給摔了,又冷著一張臉大喝道:「你們這些偷奸耍滑的,把著這園門,竟然連主子來了都不知道!還敢大白天的賭錢?是覺得刑房空太久,想進去給刑房添添人氣是不是?」

    原先那管家的娘子自方氏不管家後消極怠工,老是拖延顧卿的命令,花嬤嬤一回來,直接把她給趕去管方氏的針線房了。

    方氏現在懷孕,針線房都在做著小衣服,那管事的過去督辦這塊,名義上是主子看重,實際上人人都知道她想在主子面前耍耍威風,倒被主子給治了,背後不免笑話她。她一來覺得羞於見人,而是怕再出來礙了邱老太君的連被趕出去,乾脆就在針線房一天到晚不出來了。

    花嬤嬤在和顧卿商議過後,提了原本是那娘子副手的香雲娘上來。香雲也到了要出嫁的年紀了,她老子娘起來了,她以後親事也容易些。

    就沖這個,香雲一家對老太太感恩戴德,恨不得結草啣環以報。

    香雲的娘剛剛被提了管著下人俸祿和獎懲的管家娘子,她娘上任還沒多久,這些婆子就這般在老太太面前給她家打臉,她怎麼能有好心情?她恨不得把那碗和骰子都給摔到她們臉上才好。

    那幾個看門的婆子也是一陣害怕,軟倒在地上不敢起來。她們也是看這陣子都沒人來東園,東園兩個主子一個出去辦差,一個懷孕安胎,她們實在閒得發慌,才玩一玩骰子,賭的也是銅板,並不大,只是圖個打發時間。

    怎麼一下子就被抓到了呢!

    老太太都大半個月沒來過東園了!

    顧卿不想和這些「阿姨」們橫眉怒目的,掃了一眼就走開了。

    此事既然已經被香雲知道了,自然就會很快有懲罰下來。她又何必給自己拉仇恨?

    最近她身上仇恨值都已經夠高的了。

    顧卿帶著李銘直直往後院去。方氏管家已久,餘威尚在,錦繡院雖然被一干武娘子把了二門許進不許出,但裡面還是井井有條,地上沒有餘灰,走廊的柱子和欄杆也被擦得乾乾淨淨。

    顧卿看見這院子裡並沒有弄的太不像話,一直板著的臉上總算是露出了笑容。

    還好這裡還像是個主子的院子。

    顧卿自是不知道錦繡院裡這些人的恐懼。顧卿深夜帶著李銳來抄了夫人的偏院,把著人不准進屋不知道說了什麼,回來夫人就「養胎」了。而後健婦們看住了二門,她們進出都開始不容易,劉嬤嬤被帶走就再也沒回來,一干下人都人心惶惶,說什麼的都有。

    若不是她們知道國公和國公夫人感情好,說不定猜那方氏在偏院裡藏了個男人,然後被兩位主子抓住的都有。

    在這種人心惶惶之下,院子裡的老嬤嬤和大丫頭們只能安排她們不停地幹活,來轉移她們注意,每天想些有的沒的,不如省點力氣在更有用的事情上!

    於是乎這些院子和走廊都被打掃得乾乾淨淨,花樹也都被修剪的極好。

    李銘來的那幾次,這些下人還以為孫少爺回去一定會磨著老太太解了錦繡院的禁,結果什麼都沒有發生,孫少爺來得也越來越少了。

    顧卿和李銘來到方氏的屋子裡時,方氏還在補覺。

    待顧卿一看到方氏那副樣子,嚇了一大跳。

    這方氏是那種典型的中國古典美女,鵝蛋臉柳葉眉,杏眼桃腮,長得是端莊溫柔,今年也才二十八歲,擱現代,也還是大把青年追求的年紀。

    可現在一看,她那鵝蛋臉的兩頰都凹了進去,眼皮下面也是一大片青黑,整個人瘦了一大圈不說,連睡著了都是緊皺著眉頭的。

    這才多久啊?這要怎麼糟蹋自己才能糟蹋成這樣?

    李銘捂著嘴,眼淚嘩嘩的就下來了。

    「前一陣子,還沒這樣的……」李銘看著睡在床上毫無聲息的娘親,「怎麼會這樣……」

    「你們夫人最近怎麼了?」顧卿問文繡和絹繡二人。「不是叫你們好好伺候的嗎?你們夫人還懷著身孕,怎麼能這麼輕忽!」顧卿最後的聲音已經有些大了,她擔心地看了床上的方氏一眼,擔心自己會吵醒她,結果方氏只是動彈了幾下眼皮,還在沉沉地睡著。

    文繡和絹繡對看了一眼。

    夫人到底是犯了什麼錯,老太太非要說夫人有了身孕,還奪了她管家的權,不讓她出院子去?她們這些知情的丫頭天天看著心裡都酸澀不已。

    「回老太太,夫人每夜都在做噩夢,一下子說銘少爺被惡婆娘打死了,一下子說銳少爺虐待銘少爺了。有時候還說……」文繡捏了捏拳頭,豁出去了,「說府裡有惡鬼!」

    「荒唐!有惡鬼為什麼不找其他人,就找她!」顧卿氣的話都說不好了。「你們怎麼不開解開解?吳太醫開的那些藥呢?你們夫人吃了沒有?」

    絹繡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看樣子是一點也沒吃?」顧卿咬了咬牙。這事怪她,她一看到方氏就想到她幹的那些銼事,加上關進院子這令是她下的,她也就刻意遺忘了錦繡院。

    「夫人說……說那些不是安胎藥……是讓人虛弱無力的慢性毒藥……」絹繡一邊哆嗦著一邊說。「奴婢,奴婢甚至已經喝了一段時間給夫人看,和夫人證明那不是毒藥,可夫人就是一口都不沾!」

    顧卿知道方氏這次是真的完了。這種心因性的抗拒吃藥,覺得所有人都在害她的心理,說明方氏的精神方面已經開始出現某種問題了。

    李銘咬了咬牙,「不行我先喝,我喝了沒事,娘總敢喝了吧!」

    顧卿敲了李銘腦袋一個暴栗。「喝個大頭鬼!那裡面全是女人喝的東西,你一個男孩兒喝了,誰知道出現什麼副作用!」顧卿氣的顧不得他聽得懂聽不懂了。她本來就覺得中醫不靠譜,萬一那些藥孕婦吃得,小孩子吃不得怎麼辦?要是李銘以後也出現問題,那才叫作孽呢!

    「飯呢,飯有好好吃嗎?」顧卿看了一眼方氏的肚子,現在才兩個多月,這孩子這麼折騰都沒事,也不知道是方氏平日身體調養的好,身子骨健壯,還是這孩子確實生命力頑強。

    那吳太醫明明說胎息不穩的……

    是了,說不定皇后不想要方氏要這個孩子,吳太醫也知道什麼意思,故意說得嚴重點,這樣以後孩子要在,母親沒有了,她也不會那麼意外。

    「飯倒是有吃。只是夫人都是天亮才睡,有時候早上就不進餐了,一覺睡到下午……」文繡趴在地上,覺得後背都濕透了。「一天就吃一頓。」她都沒敢說夫人只吃飯,所有的菜都不敢動。水也只喝清水,羊乳、湯水都不進。

    「怎麼不來持雲院報?」顧卿看著正在抽抽涕涕的李銘,拍了拍他的小手。「已經多久了?」

    「已經四五天了。奴婢想報,夫人說不准和持雲院傳遞任何消息,不然就直接拖出去打死……」文繡比誰都委屈。

    夫人自晚上睡不好以後,脾氣也變得特別古怪。上次有個小丫環就說了句「不知夫人肚子裡的是公子還是小姐」,就被夫人喚人拖出去打了一百個耳光,現在臉還腫著。

    聽說話也說不了,飯也吃不了,純靠喝點粥救命。

    現在全院上下都在等這老爺回來。等老爺出完公差回來,想來夫人就能回復原樣了。

    要不是她們幾個知道夫人才來過葵水,說不定真以為夫人是懷孕了。聽說婦人一旦懷孕脾氣就會大變,說不定真是如此。

    顧卿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小孩子前幾個月在肚子裡需要的養分少,靠母體提供日常的飲食就能滿足生長的需求。這也是為什麼有許多媽媽妊娠反應非常嚴重,前幾個月吐到什麼都吃不進去,可臨到生產,孩子生下來還是很胖很健壯的原因。

    可是隨著月份漸漸大了,營養又不跟上,就會出現各種問題。這時代流產有時候都能要人命,更別說生產了。萬一孩子營養跟不上,發育不好或者變成了畸胎,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的住。

    在這個沒有保溫箱沒有無菌室的地方,她能依靠的只是豐富的醫學知識了。可西醫是建立在一整套完整的系統和儀器上的。難道她從現在開始,就要把注射針頭、青黴素、輸液工具,保溫箱等等全部折騰出來?

    難道還要準備以後動剖腹產手術?她是小兒科醫生不是婦產科醫生啊!現代醫學分科分的那麼細,她只是在婦產科實習過半年而已!

    別人會不會真的把她當成鬼上身給燒死啊!

    她覺得一點都不靠譜!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8:55 PM

第73章 李茂失蹤

    顧卿覺得自己重操舊業的事情一點都不靠譜,最好是能讓個人勸勸方氏,讓她自己解開心結。對於這種已經有些精神問題的人,只有讓最親近的人多開導才行。她自認自己出現在方氏面前,神經錯亂了的方氏怕是會把她當成惡鬼掐死,最好還是不要再見了,時刻注意她院裡的情況就好。

    李銘決定以後每天除了讀書,都到錦繡院陪他娘。他覺得如果自己留下來,他娘應該會聽聽他的勸。他的娘親德行有虧,就算父親回來後要休了娘,他也認了,他以後會好好贍養娘親的。可是讓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娘親像是得了癔症一樣的衰弱下去,他實在是接受不了。

    顧卿見李小呆心意已決,也不再多囉嗦。她會多想想如何救助方氏和她腹中的孩子,可若方氏真的一直都振作不了,也只能等李茂回來再商議該怎麼辦了。

    就在信國公府所有人都在翹首盼望李茂快點回府的時候……

    紫宸殿內,接到來人匯報的楚睿,震驚的不小心跌落了手中正要批的奏折。

    「你說什麼?信國公一行人失蹤了?」楚睿心內有一股驚濤駭浪在翻湧,「五天前不是才來的快報,說馬上就要到汾州地界了嗎?」

    「啟奏聖上,原本一卻都正常,上折時候,過了呂梁往西就可以到汾州了。信國公帶的一百多驍騎營人馬各個都是軍中的好手,有不少還是汾州出身的,既熟悉當地風土人情,又驍勇善戰,所有人都覺得應該沒有什麼問題……」那探子覺得這件事簡直太過奇怪了:「可沒過幾天,信國公府的人馬在呂梁地界全部失蹤了!」

    「荒謬!荒謬!」如果眼神可以殺死人,那地上跪著的探子已經是死人了。

    「那是一百多人啊,不是一個人十個人!怎麼能一點痕跡都沒有的全部失蹤了?你當汾州有變戲法的能把這麼多人都變沒嗎?」

    「你們有沒有仔細探查過?呂梁有沒有強人?一路上有沒有打鬥過的痕跡?汾州馬場的官員和差吏有沒什麼變動沒有?」

    「聖上,汾州這段時間還在陸陸續續的下雪,什麼痕跡都看不見了。呂梁並沒有什麼山賊強盜,而且那條路當地人經常走,安全的很。汾州馬場並無異動,最近也不焚燒馬屍了,看起來還在等候御使駕臨。」

    這些暗探是先皇培養的一支勢力,在各地驛站都有隱藏人手,這人正是汾州某段路驛站裡的暗探,上次那密折能順利入京,也是靠汾州這些暗探的力量。

    「這汾州馬場,先陷進去朕的一個參議,現在又失蹤了朕一隊精銳之師!這汾州的水究竟有多深?」楚睿覺得這麼多年來的佈局、籌劃都是個笑話,他自以為就算沒有掌握局面,至少也不會落於下風。現在一看,他連對方後面站著的是什麼人,有什麼目的都不知道!敢對著御使,而且是國公的隊伍下手,這是有多大的膽子?

    「此事繼續再探。務必要把信國公安然無恙的找回來。」楚睿看了看地上跪著的探子,「我不信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查!多查!」

    「此事和誰都不能多說,洩露一句,提頭來見!」

    「是,聖上!」

    那探子離開,楚睿跌坐在御座中半天回不過神來。

    李茂要真的有個萬一,別說他交給邱老太君的手書,更別說讓李銳打入世族內部,讓李銘重整勳貴勢力的那些謀劃……

    若是信國公府這一代唯一的兩個男丁李蒙和李茂都為國捐軀了,信國公府裡留下一家子孤兒寡母,唯一能管家的主母還是個慣會殘害侄子的……

    楚睿覺得頭已經開始疼了。

    絕對不可以,絕對不能這樣!

    如果是這樣,以後還有誰敢給他辦事!還談什麼集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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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汾州境內,土漠草原的某個遊牧部落中。

    右手和右腿都受了傷的李茂,正被一個年長的牧民抹著腥乎乎的草藥,另外有一個身材健碩的婦人進進出出,不停的提著熱水進來。

    這些人都是高鼻深目,看起來很像是原來先帝趕回漠西的胡人,只有從小長在軍營的李茂知道,這些人的眼珠子並沒有帶隱隱的藍色和綠色,應該是其他種族的胡人。

    幾天前,李茂帶著的人馬,在呂梁地界遭受不明身份的軍隊攻擊。

    這些人各個都帶著手弩,騎著駿馬,身後背著長弓,顯然是慣於騎射的輕騎兵一類。連發的射擊不易,一般只配給軍中的精銳,李茂平日裡管著武備,一眼就看出這是前年才供給給邊關騎兵的改良型手弩,一次可以攜帶五發弩箭,中途不需要裝填,唯一的缺點就是射程非常近。

    誰想到這些本是該由他管著的武器,現在偏偏就讓他們吃了大虧!

    李茂一行人糟了伏擊,他們的人數遠遠少於敵人,在損失了七八十個人的情況下,李茂和剩下的人逃出了呂梁,又被追兵一路追殺,慌不擇路。到後來,剩下的幾人引開追兵,李茂把自己全身埋進雪裡,躲避了一夜,這才逃過一劫。只是他雖然逃過了追殺,但後來還是因為失血過多的原因暈了過去。

    多虧了母親臨走給他準備的羽絨大襖、手套、狐絨衣和狐絨褲,他才沒在雪地裡被凍死。尤其是他這身羽絨大襖,密不透風,又極其輕薄,逃跑的時候才沒有那麼累贅。

    可恨他當年跟著兄長的路子成了文臣,若是他學的是父親的萬夫莫敵之術,那些驍騎營的將士就不會為了保護他……

    李茂將牙咬得嘎嘎作響,恨不得生啖那些人的血肉才好。

    「不要這樣用力,筋肉一緊張,傷口容易崩開。」一個滿臉白色鬍鬚的老人一邊抹著藥,一邊用羯語勸李茂不要動怒。

    李茂並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也不知道面前這一臉風霜的老人是誰。他一醒來就在這座帳篷裡,而這個老人家說著一口他完全聽不懂的話,不停的給他用熱水擦拭全身。他覺得自己應該是發燒了,臉上很燙,身上卻感覺冰冷。這老人把他脫得乾乾淨淨地,讓他赤身果體的裹在羊皮製成的被子裡,上面還壓著他的那件羽絨大襖。

    帳篷裡點著火盆,這帳篷不知道是用什麼皮硝制而成的,密不透風,卻並不讓人覺得氣悶。

    「你是漢人的大官是不是?我們的首領說我們要想活下去,只能找漢人的大官做主。可是你是大官,都被人傷得那麼慘,怎麼能幫到我們呢?哎,你們這些漢人,老天賜給你們肥沃的土地和廣袤的原野,你們不好好耕種,來搶我們的草場做什麼?」那老人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看見李茂迷茫的眼神,又說道:「你聽不懂羯語?沒關係,我也聽不懂漢話。就是因為你聽不懂我才和你絮叨,現在的羯族小伙子都不愛聽圖爾庫嘮叨啦……」

    草原上的漢子過的苦,風像刀子一般的刮,雖然汾州並不在極西或北面的那些地方,但羯人住的地方並不在汾州中心,而是更西的地方。他們逐水草而居,在河套一帶四處為家,三十歲的時候看起來活似中原四五十歲的男人。

    李茂從來沒有吃過苦,雖然三十歲,看起來還是白白淨淨的,所以圖爾庫老人覺得他還是個小伙子,把他當部落裡那些小伙子那般絮叨。

    李茂雖然聽不懂這胡人的話,但也感覺的出他並無敵意。若不是這些牧民相救,他怕是早就已經凍死在那雪堆之中,所以他對著老人十分感激,忍著傷口的疼痛開口道:「這位大叔,在下李茂,你聽得懂我說的話嗎?」

    圖爾庫見李茂和他說話,十分高興,連連點頭。

    「你聽得懂?太好了,請問這位大叔,這裡是哪兒?」

    圖爾庫繼續點頭。

    「大叔?呃?鵝鵝鵝,曲項向天歌?」

    圖爾庫還是點頭。

    李茂:……

    難道他只會點頭嗎?

    圖爾庫見李茂看起來神志十分清醒,連忙把草藥往藥碗裡一丟,起身奔出了帳篷。

    沒過一會兒,一個身穿羊皮襖的高大漢子走了進來。他虯髯滿腮,腰間插著一把短匕,一開口,整個帳篷裡像是有鍾在敲一般。

    「我是土漠草原羯人的首領,我叫蘇魯克。這位漢人朋友,你是誰?為何被埋在雪中?」他的漢話說的非常生硬,但李茂先前聽了那羯人老者一大段莫名其妙的羯語,早就頭暈腦脹,乍聽得這羯人說著熟悉的句子,當即大喜過望。

    「你會說漢話?極好,極好!我是李茂,乃是……」他準備說自己是大楚的國公,後來一想這些胡人大概不知道國公是做什麼的,便改口道:「我是大楚的官員,替皇帝出來巡查的,後來路遇不明軍隊的追殺,這才進的雪堆躲藏。」

    多虧下了雪,他躲進雪堆,才瞞過了那群人所帶的獵狗的鼻子。就是不知道這批羯人究竟是怎麼在雪堆裡找到他的。

    李茂管著兵部,自小又在父親身邊長大,自然知道羯人是什麼人。

    漢人管他們叫羯胡,是在匈奴之後生活在西域的胡人之一。七十年前,西域有一支胡人崛起,一路從西打到了東,直直打到了中原。這群羯人原本在西域生活,竟然被那批胡人驅趕到了中原,後來就在中原落了地,生了根。

    先皇起兵,那群胡人終被趕回了西域。這群羯人因為沒有做過什麼錯事,加之數量又少,先帝便沒有為難他們,讓他們繼續在中原河套一帶放牧為生。

    只是因為他們和肆掠中原的那批胡人長得很像,這麼多年來,羯人一直受到漢人的歧視,除了汾州和甘州邊境有些漢人會和他們通商,偶爾換取一些牛羊馬匹外,平時並不互通。

    汾州馬場裡有不少好馬,就是找這批羯人換的馬種。

    那叫蘇魯克的羯人首領聽到李茂果真是大楚的官員,高興地咧開了嘴。

    「大楚的官?很好很好,我正好要找大楚的官告狀!你在大楚管什麼的?管的到你們的馬場嗎?」

    『馬場?他說的莫非是汾州的馬場?告狀?』李茂壓下心中的驚疑,點了點頭。他的爵位是一等公,可是官位卻是正三品的兵部侍郎,屬下管著大楚的武備,馬匹自然也算是武備之一。「我管的到馬場。我是馬場牧丞的上官。」

    「上官?就是他們的頭兒囉?是了,你說你是皇帝派來巡查的……」那蘇魯克說著說著,也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居然跪下來對著李茂嚎了一嗓子:「青天大老爺,你要為我們做主啊!」

    這虯髯大漢地一嗓子,直接把李茂嚎懵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9:01 PM


第74章 汾州疑雲

    李茂在當上信國公之前,是個什麼官職都沒有的白身。從他成年開始,一直跟在兄長身邊,幫他打理府中爹娘懶得打理的瑣事。娶了媳婦以後,就變成她媳婦幫著大嫂管家,他幫著他兄長管著府裡的莊子和鋪子。

    說到該如何為官,也才是這兩年漸漸開始學會的。但無論他對於「為官」有什麼心得,肯定不包括這種……

    「你你你,壯士……你先起來,有事起來講。」李茂簡直要瘋了,他右腿右手都受了傷,躺在床上不能扶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個鐵塔一般粗壯的漢子跪倒在他的床前,喊著只有三流的折子戲裡才會出現的場景。

    「青天大老爺,你要為我們羯人做主啊!我們雖不是大楚的子民,可是當年也替大楚提供了不少寶馬,我們,我們現在過得好苦,全是拜汾州馬場所賜……」那大漢顛三倒四地說了半天,一點都沒說到重點。

    李茂忍無可忍地吼道:「起來說話,想好了再講!」他在家前呼後擁慣了,朝堂上也有許多簇擁之人,氣質這種東西,三分天生七分後天,李茂這幾年就把那七分的後天發揮的淋漓盡致,其威嚴之態,就連親暱如方氏,見了也不敢吱聲。

    那漢子聽了李茂的話,「蹭」的一下就站起了。

    看樣子,要是能站著,誰也不愛跪著。

    「青天大老爺……」

    「喊我李大人,李國公,李侍郎,哪個都行,別喊我青天大老爺。」李茂直視著那漢子說道:「蘇魯克,你一個羯人,這般,這般……這是跟誰學的?」

    「跟一個漢人的老先生學的。他以前在我們部落住過一陣子,也是他教的我漢話。」蘇魯克訕笑著撓了撓頭,「是不是我記錯了?不是青天大老爺,是紅天大老爺,黑天大老爺?」

    「……不。」李茂半天才從牙縫裡擠出個字來。「你說的沒錯,老百姓有時候確實稱呼伸冤的官員是青天大老爺。不過不能用在我身上,我只是一個兵部的次官,做青天大老爺,那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事情。」

    「那漢人說,誰能替人做主伸冤,誰就是青天大老爺。我看你就很青天,也是大老爺。」蘇魯克顛三倒四地說。

    李茂實在爭不過他,只得愧受。

    「李……大人?你要是去馬場,能不能讓馬場裡的人給我們留一些草場?土漠河周邊已經給汾州馬場圈的沒有草場了,我們還要到更北邊才能放牧,今年冬天大寒,又下了大雪,凍死了許多牛羊,怕是不能再往北了……」

    「你們沒有草場了?汾州馬場共計有駿馬四千七百多匹,就在土漠河以東放牧,綽綽有餘,誰會侵佔你們的草場?」李茂一頭霧水,汾州的馬場經過十年的經營,已經從一千多隻馬繁衍到近五千隻。只是良馬難得,汾州馬場養的都是軍馬,剛建立的時候沒有經驗,繁殖又困難,是以用了十年,也就不到五千隻馬。這是他來汾州之前特意去兵部查的馬場資料。

    「四千多隻?不不不李大人,三年前馬場就有上萬匹馬了。現在怕有幾萬隻了吧?」

    蘇魯克說的話讓李茂一下子坐直了腰。

    『嘶,我的腿!』

    「此話當真?」

    「你們這些漢人大官就是多疑,我從來不撒謊……」蘇魯克委屈地說。

    難怪,難怪一場大雪後那麼急著焚燒馬屍。

    他原以為是馬場的人吃了空餉,把馬場裡的馬拉出去偷偷賣了,為了讓數量對上,所以才毀屍滅跡。

    原來不是,原來是馬場裡的馬太多,怕別人發現……

    汾州馬場養那麼多馬做什麼?牧場建立之初雖然是按三萬匹馬設的馬廄和設施,可是此地是一直是按報上來的五千匹馬的數量配置的官員和補給,若沒有人管理,又沒有草料豆料的等物,他們是靠什麼養活的這麼多匹馬?

    李茂突然就想起了那支不明軍隊。

    人人騎著駿馬,帶著手弩,慣於弓馬……

    汾州,到底藏著什麼驚天陰謀?

    「我們羯人追水草而居,就算是牛羊馬匹最多的時候,也沒有像如今這般肆意的驅趕牲畜啃食牧草。李大人,牲畜吃草快,草原上的草生長速度卻跟不上牲畜吃的速度。牲畜一旦吃完了草,就會啃草根,兔子和老鼠連草根都沒的吃了,就會吃草籽……」

    「李大人,若再放任馬場這般圈草場圈下去,怕是這片草原都要變成荒原,以後牲畜再也沒有草可食了!」

    這蘇魯克說的雖然是草場,但憂心的卻是未來。草原上所有部落的生活都和草場息息相關,今年本就大寒,草場卻在逐年衰減,如此下去,別說邊關之外的遊牧民族明年會不會南下,就連關內這些原本本分的牧民和部落都要「起義」了。

    「這些話,你有和汾州當地的屬官申訴過嗎?」李茂問這虯髯的大漢。李茂實在不知道這汾州已經亂成了什麼樣子。就算馬場的人自己偷著養了許多匹馬瞞過了當地的官員,可馬場名義上雖歸兵部直轄,每年戰馬的出生數字、死亡數字都是由汾州當地的指揮使司報上來的。這麼多年了,難道指揮使司一點都沒發現數量不對?他可不信。

    李茂一提到這個,蘇魯克就不說話了。過了良久,屋子裡已經靜到讓人憋悶的地步,只有帳篷裡火塘裡火焰燃燒的劈啪聲。李茂微微蹙眉,蘇魯克才開了口。

    「我們進不了漢人的城,大人。」蘇魯克頓了頓,「我們是……胡人。」

    所以,他們救回了此人,脫去他的大襖,發現他居然內著大楚的紫色官服時,才會如此欣喜若狂。

    這簡直就是上天聽到了他們的祈禱,給他們送來的「青天大老爺」。

    那漢人以前說過,大楚只有大官才會穿紫衣!

    「蘇魯克,你說的情況,對大楚很重要。」李茂凝視著這個漢子,「今年汾州糟了雪災,汾州馬場報損,要焚燒馬屍,我們大楚有一位官員去調查此事,被馬場扣押,現在也不知是生是死,朝堂擔心其中有蹊蹺,才派我來此巡查。你說汾州馬場的馬早已過萬,可有證據?」

    這漢子搖了搖頭。「我們羯人計算牲畜數量,和你們漢人不同,一群馬有多少隻,大略的看一下就得估算到。汾州馬場每天放牧那麼多馬,又放馬群踐踏帳篷,把我們驅趕走,我們早就默默算過了許多次數量,絕不會有錯。可是要說證據,這是活的馬,會動,怎能留證據?」

    「除非的等他們再次放牧。」

    李茂歎了口氣。現在是冬天,雪深數尺,誰會在這個天氣放牧?

    就算有證據,若是要報信,到底該報何處?指揮使司?布政使司?怕這一文一武兩個衙門裡都不乾淨。

    而且這群羯人連汾州里的城池都進不去,又該如何通過州界去報信?

    那群不明身份的軍隊沒有找到他,怕是要到處搜索,他若在這裡呆的時間太長,怕是這些羯人都有危險。若這個軍隊是馬場勢力指使,那必定要殺了他滅口。若他死了,又可以拖延一段時間,把馬匹轉移到其他地方。可惡,若他再這麼拖下去……

    「蘇魯克,此地離涼州有多遠?」

    「涼州?路上有冰雪封路,最快大約也要五六天吧。」蘇魯克說道。

    李茂一估算,如此一來,一來一去就是十來天。加上點兵的時間……

    不行,若是十來天,怕是馬都沒有了。

    「蘇魯克,我可以幫你們。若當地馬匹真的有這麼多,我會上奏我們的皇帝,將馬匹調配到各處,興建新的馬場,不會讓此地聚集如此多的馬群。」李茂看著蘇魯克驚喜的表情,不得不說道:「可是……」

    蘇魯克露出了「咦」的表情。

    「可是,正如你所見,我正受到追殺。有人不願意讓我管此事。」李茂的臉色並不好看。

    任誰被人追殺,臉色都好看不到哪裡去。

    「我懷疑本地負責監察馬場的官員已經和馬場有所串通,而被蒙在谷裡的地方官怕也起不到什麼作用。」

    現在只希望那和馬場僵持的地方官不要先軟下來,給他們轉移馬匹的時機。

    「追殺?是一群穿著黑色的大楚軍服,騎著駿馬的騎兵嗎?」蘇魯克說道,「那些人經常在牧場中訓練,我還以為是你們大楚的軍隊,為什麼大楚的軍隊會追殺大楚的官員?」

    遊牧部落尊敬勇者,這蘇魯克也許是羯人裡最勇猛的,卻不一定是最聰明的。對於追殺、陰謀,這個漢子一點經驗都沒有。

    「你們先前就看到過這群人嗎?」李茂的臉色鐵青。這群人難道已經在汾州出沒許久了?穿著大楚的軍服……難道北軍也被滲透了?

    「是,在這片草原中出沒大約有三年了。不光我們,其他部落也都見過。他們每年春天會北上,到了夏末就會來我們這裡。這只軍隊大部分時間在草原上或平川中紮營訓練,居無定所,我還以為是大楚的軍隊來這邊訓練騎術的……」

    李茂越聽越心驚,最後無力地睡倒了下去。「蘇魯克,我得想一想怎麼幫你們。也是為了幫我自己。我現在腦子裡很亂,請讓我休息一會兒,可以嗎?」李茂曾以為自己當了國公,不得不與世族對立已經是最糟糕的,現在一看,恐怕最糟糕的,是大楚可能會發生的動亂。

    大個子蘇魯克以為李茂受了傷又坐了好一陣子說話,已經累了。他得到了這個漢人大官的許諾,說是會幫他們,就已經十分高興了,一聽他要休息,連忙咧開嘴一邊笑著一邊點頭。

    「青天大老爺,你有什麼需要,就叫圖爾庫老爹喊我。圖爾庫老爹就是幫你療傷的老人,他是我們部落的巫醫。」蘇魯克慢慢退出了帳篷,還細心的幫李茂把帳篷的門簾給固定住,這樣風再大也不會吹進去了。

    李茂躺在床上,靜靜的思考。整整一百二十條人命才護著他逃過一劫,他原本準備等傷好了就請這群牧民送他去汾州,他會送他們需要的物資作為報酬。等到了汾州,馬上就聯繫官府徹查此事,務必要讓那幕後主使之人為這一百多條人命付出代價。可現在,他發現了這般驚天的陰謀,反倒不能再往汾州前進一步了,否則,一個不好就是粉身碎骨。

    汾州、北軍、馬場,這每一處都是龍潭虎穴。什麼事一旦扯上造反的事情,比世族那些人背後捅刀要危險的多。

    娘,婉兒,銘兒,銳兒……

    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到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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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

    那場雹災彷彿沒過去多久,京城中的「學子熱」也還沒有退卻,時間一晃,轉眼間就到了正月十五——上元節。

    上元節乃是燃燈祭祀道教天尊的節日,這天是一年中的第一個月圓之夜,又在農閒之時,一直以來都是過年之後第一個重要的節慶。

    在這一天,無論男女老幼都會外出賞燈,也產生過不少佳話,對於年青人來說,還是各種艷遇和奇遇多發之時。

    今年初四糟了雹災,許多百姓無家可歸,又砸死砸傷了許多人畜,今年的上元節到底還要不要慶祝,朝堂裡分成了兩派,從初六賑災之日起就開始爭吵不休。

    一派人認為京城裡死難的百姓頭七剛過,現在就大肆慶祝,未免有些涼薄。另一派人認為正因為遭了災,就更需要歡喜的氣氛來沖淡這種悲愁的氣氛,不但還要照常辦,而且還要大辦特辦。

    認為要辦的,是年前就已經準備好上元節慶祝的一切物品的官員們。戶部、工部、禮部都一致認為要大辦。

    京兆府、刑部、大理寺和御史台都認為可以不辦,或者可以辦,官府卻不用大肆操辦。

    現在許多人都還在忙著賑災的事情的,京兆府裡一個人都恨不得掰成五六個用,哪裡還管的上燈會。京兆府一忙,刑部就要兼顧防火防盜之類的事情,一點都馬虎不得,是以刑部也不太樂意。

    此事直到初十那天,才討論出個結果,概因通州那邊去賑災的官員回來匯報,說是雪災嚴重,需要支援。

    這些官員已經在當地就地開倉賑災,但只能解決災民的餬口問題,重建災區和來年春耕的事宜,才是真正的大事。

    這一動,便不是某個人能決定的問題了。

    這下子,朝堂上誰也不討論上元節的事情了,轉而變成「如何解決通州災民」這樣問題的議論大會。

    上元節?官府反正是沒人手折騰了,皇帝和皇后肯定也不會出去「與民同樂」。原先準備的燈當然照掛,只是防火防盜等,除了分派出一部分京兆府的差吏和一部分刑部的小吏暫時用著,怕是更多的要靠民間自己組織,自己防備了。

    在兩州遭受雪災之初,楚睿早就已經和李茂謀劃過,想以此次契機收攏大量托庇在世族之下的隱戶。所以,楚睿自然是希望能夠加大賑災力度,讓受災的隱戶動心,從而願意重新登入官府黃冊之中。

    楚睿先前為這次政事準備了許多,甚至連去賑災的御史都是安排好的,哪怕是小災,也要大賑,更別說真的是災情嚴重。

    李茂雖然不在,但他事先安排下的勳貴派官員早已準備好了建言。此外,還有其他數量眾多的官員同意賑災。有些占中立立場的官員,怕自家的孩子賑災賑上了癮,又被齊邵拉去通州,也都紛紛贊成。

    這些人一起發動,加上數位重臣的支持,最終通過了朝廷以「厘戶法」賑災的政策。

    厘戶法,既按戶口和人丁數量予以賑災。楚睿同時派出戶部的專員,對當地受災的流民予以重新登記,就地落籍,與戶民享受一樣的賑災待遇。

    此條規定一出,朝堂大為震動。尤其是在通、汾州二州有田地的世族官員,這些人一方面願意賑災,否則通州來年大亂,他們的利益也要受損;一方面又不願賑災,擔心那些隱戶經受不住朝廷接濟的誘惑,脫隱還戶。

    楚睿對此事謀劃已久,一環緊扣一環,不發動則已,一旦發動,務求一擊必中,根本不給世族阻擾的機會。

    「厘戶法」確定的當天,戶部官員就帶著黃冊,打著御使的儀仗出京了。此次朝廷允許百姓以「救災」的工程代替徭役,且提供食宿,就如京中雹災後那般,想來災民們應該會紛紛相應。戶部的救災物資早已齊備,就等押運出京。

    再從朝堂把視線轉向民間。

    不管朝廷如何,不管是不是要救災,就一般的老百姓,自然還是要慶祝佳節的。

    許多人家去年燈節的燈還沒丟,家家戶戶都在門口掛了燈,有的人家甚至立了竹竿,掛了好多盞,新的舊的都掛上,圖個喜氣。

    東西二市的店家中有許多在那場雹災中砸壞了店舖,或被狂風吹走了招牌,紛紛重新修葺店舖。此事中元節燈會,自然是要多掛燈籠,期望用燈火驅趕霉運。

    是以今年的上元節燈會,雖然官府並沒有大操大辦,可是規模卻也十分驚人。

    去年國子監的學子們折騰出「燈謎場」,今年則是弄出來一種「孔明燈」。

    孔明燈,顧名思義,諸葛孔明創造出來的燈。此燈原本書中就有記載,只是很少有人去放它。

    今年又到燈節,根據習俗,家中年紀最長的長輩要親手做一盞燈,用以綿延福壽。顧卿去年做了一盞小桔燈,今年無聊,就在家裡做了幾盞「孔明燈」,除了一盞留給府裡,其他的分給了李銳和李銘玩。

    李銳覺得新鮮,十二那天赴會的時候,帶了一盞帶給齊邵。

    齊邵回家後,放了此燈,除了同感新鮮,還想到了一些別的東西。

    去年燈場惹事,今年這些寒門子弟說什麼也不願意再弄燈謎了,而且將作監所有署裡上下都在忙著修葺宮裡宮外的房子,也分不出工匠來給他們做燈。

    今年「燈謎場」的事只得作罷。

    齊邵正愁著沒有辦法帶領這些學子「發財致富」,李銳的「孔明燈」讓他大喜過往,第二天下午就登門拜訪了邱老太君和李銳。

    持雲院裡。

    「咦,你問我能不能把這種燈的做法傳授給你?」顧卿看著面前長身玉立的小帥哥齊邵,把他的要求再問了一遍。李銳帶著齊邵神神秘秘地找她,就為了這個?

    這麼簡單的燈,拆了看看就知道怎麼做,還需要傳授?

    「是的,老夫人,小生想請老夫人能同意我的朋友幫貴府代售這種孔明燈。」齊邵的嘴角總是掛著淡淡的笑意,全身上下簡直就像自帶著「溫暖光環」一般。他淺淺地一笑,顧卿覺得自己的心又融化了幾分。

    呃,如果不去注意那聲「老夫人」的話,那就更完美了。

    不對,這少年怎麼一天到晚在賣東西?上次在賣燈謎,這次又要賣孔明燈。

    一說到賣孔明燈,顧卿就想到她的故鄉,一到年節,江岸便就有一大堆青年擺著地攤,吆喝著「十塊錢三個,買九送一了喂」的那種情形。

    一想到這國子監的學生會會長,帶著一堆俊俏青年蹲在地上吆喝「孔明燈孔明燈,十文錢一個,買X送X」,顧卿就覺得十分崩壞。她趕緊搖搖頭,把這種奇怪的想法甩出腦外。

    「老夫人不同意?是了,貴府造了這個賣錢,確實是有損……」齊邵的臉上流露出沮喪失望地表情,杏子形狀的眼睛也無變得無神。若是有耳朵,怕是已經耷拉了下來吧。

    顧卿見小帥哥誤會,連忙擺手道:「不不,老身搖頭不是拒絕,老身是想到了其他東西。」

    齊邵見邱老太君似乎有些動搖,一雙杏眼笑成了彎月。

    顧卿一見,就差沒說「哦哦哦你請便去賣吧賣吧我隨意」這樣的話了。

    『李銳說的沒錯,他這祖母最是心軟……』

    齊邵從小深受各種長輩喜愛,一套「變臉動人」的技能已經練到爐火純青。

    可憐顧卿到了古代,見到的除了小廝就是書僮,要不就是各種中年大叔,哪裡能抵擋得住這種攻勢。

    「恕老身直言,齊大公子你是不是……」早知道剛才那壓歲錢就多包些。聽說也是大家子弟,每年都要到處打工,作孽喲!「……很缺錢?」

    齊邵一愣,見顧卿一臉『我、我怎麼問出口了!』的表情,連忙解釋道:「老夫人誤會,並非小生貪財,其中另有隱情……」

    於是顧卿就開始聽著齊邵說起了原委。

    國子監中有許多是從各地州府遴選上來的寒門子弟。這些人將國子監發的生活費都托人帶回了鄉,只靠國子監提供的食宿過活,偶爾也抄抄書,替人寫寫信,賺點報酬。

    這些人有許多都才華橫溢,只是讀書的時間都浪費在這些俗務上,讓齊邵覺得有些可惜。

    於是從好幾年前起,齊邵就想盡辦法給他們創造既能致富,又不能顧全這些人尊嚴的「就業機會」。去年燈謎是這個原因,今年想找邱老太君討個允諾,燈節時在京裡賣這孔明燈,也是這個原因。

    「……所以,晚輩想找老夫人討個孔明燈的代售之權,到時候有人若想在這孔明燈上題詩題句,便要付我那些寒門同學的潤筆費用。小生家裡今年不准我再弄燈了,只能求貴府的下人幫著做燈,聽說貴府自己就有工坊,小生願意支付燈的費用,只是那提字的事情,希望能讓我的那幫朋友們去做……」

    齊邵一番話說完,顧卿心中感慨萬分,若說先前對齊邵的好感有七分,現在對這個少年的好感已經有了十二分。

    只是資助別人很簡單,難的是既能讓人站著把錢賺了,又沒有讓人產生施恩於人的高高在上感。而且他每一次做的生意都很風雅,讓人說不出一點不是來。

    這孔明燈原本就不是顧卿發明的,想來齊邵找她要什麼「代售權」云云都是虛的,他是想要自己讓府裡的下人幫著他做這批燈。

    這與府中也是好事,她又很欣賞齊邵,自然願意。

    這段時間,顧卿跟著花嬤嬤學管家,已經頗知管理一個公府有多麼不易,每日出去的花銷真是如流水一般。

    若是以前,她肯定大包大攬的同意了,甚至還會和這齊邵說這些花燈她免費包了,直接讓他拿出去做善事。

    而現在她已經知道,經常這般做,會給下人留下「老太太良善可欺,手又撒的大」的印象,所以並沒有說這批燈送給他,而只是答應了此事。

    這孔明燈做起來不麻煩,府裡的工匠一直做的話,到十五那天確實可以有不少盞。

    「此事我便應了你。這製作孔明燈所需的竹子、耐火的紙張等材料,我府裡就有,做起來也方便。至於價格,按照成本添一點算給你就是。府裡工匠這段時間辛勞的報酬,我就掏個私房錢賞了,權當是資助你那群寒門朋友了。」顧卿笑著說道。

    一旁的花嬤嬤欣慰地點了點頭。

    「小生先謝過老夫人!」齊邵高興地躬下身。

    「只是光題詩題句,怕是只能滿足一些文人雅士的愛好,我倒有一個想法,你不妨聽聽。」顧卿想到後世一到天災人禍後那漫天的孔明燈,有了其他的想法。

    「小生願聞其詳。」

    「孔明燈放到天空,可以說是夜晚除了星星外,最接近天空之物。今年雹災、雪災,想來有許多人家家破人亡,心中淒惶。你可讓學子們在孔明燈上寫上對這些受難之人的祝福和哀悼之情,放於天空之上,寄托哀思。」顧卿見齊邵瞪大了的眼睛,繼續說道:「若是有人要為死去的親友或關心之人祈福,你便可讓你的學子們替人寫上內容,讓他們去放。許多窮人不會寫字,若是提這種東西,除了燈錢,你們就不要收許多費用了,就當行個善事吧。」

    上元節也是道教的天官誕,在這一天祈福,也是正好。

    「如此一來,既不俗氣,又有意思。」

    「老夫人胸中大有丘壑,小生心中敬佩萬分,實在是自愧不如。老夫人吩咐的,小生一定會盡力去做。原本以為此燈只是個特別的玩物,想不到還可以成為這般寄托之物。小生……」齊邵第一次覺得對某人心悅誠服,恨不得頂禮膜拜。

    顧卿見齊邵激動的語無倫次,也十分意外。這在後世算是非常常見的情況,不知道齊邵為何這般激動。只是齊邵這般欣賞這孔明燈的這種意義,顧卿也大受鼓舞。「還有一點,孔明燈若中途起火,容易帶著火苗跌落,冬季乾燥,要是掛在枯枝上,容易引發火情。你們國子監這幫太學生若是要賣這個,最好去向官府提前通知,尤其是管著火災的,若有發現天空中有流火跌落,一定要謹慎。」

    「老夫人放心,上元節原本就容易發生火情,沒到這個時候,各地都是警醒著的。水龍和水車也都預備著。若老夫人實在憂心,小子出去就去京兆府打個招呼便是。」

    現在京兆府和他們也是熟人了,辦起事來也方便。

    李銳見顧卿和齊邵熱火朝天的商議起如何定價、材質上的選擇種種細務,不由得無聊的望了望天。

    明明是他牽的線搭的橋,結果好像從頭到尾都沒他什麼事。

    寂寞啊。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9:4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1 04:08 PM 編輯

第75章 傾國傾城

    『辛巳年正月十五,上元節,天有異象。』

    張玄手持毫筆,在自己記錄天象的本子上寫完此句,便將毫筆扔於一旁,扭頭再觀天象。

    在觀星台的東邊,數十枚橙紅色的星子漂浮於天空之上,懸停在銀盤般的圓月旁。今夜無風無雲,在銀亮的月光映照下,眾星辰本當隱其光輝,可這些橙紅色的星子卻猶如異星,在明月之畔依然絲毫不掩鋒芒。

    張玄凝視橙星升起的方向,心中驚駭莫名。

    七星護法,無風無雲,這是有人要渡劫?

    莫不是國子監裡有哪位大儒已經得道,馬上就要飛昇?

    張玄難掩心中激動之情,連忙跑回自己的房間,脫下身上的綠色官服,恭恭敬敬地請出了自己的道家法服。

    若真是道友,自然不能用俗家身份去見。

    一番整理後,張玄頭戴偃月冠,身穿沖虛袍,外罩混元鶴麾,腳蹬雲霞朱履,摘了牆上掛著的雌雄雙劍背於身後,大步走出房門。

    張玄從小就在龍虎山上聽各種祖師飛昇得道的傳說,卻從未親眼見過有一位飛昇的。如今有人在天官誕這天在京城中飛昇,簡直是天賜的機緣。

    他穿的是正一派四品道官的正式服裝,若是同道中人,一望便可得知。

    他只希望能趕在那位大儒升天之前聆聽訓示一二,才不枉了他一份機緣。

    只是他疾走片刻後,再抬頭,卻發現天上的橙星越來越多,儼然有與日月爭輝之意。他仰著頭,滿臉呆滯地看著天空。

    這……這是整個國子監的人都在飛昇嗎?

    「李生,你那還有孔明燈沒有,給我一個?」

    「沒了,齊邵不是每個人都發了一個嗎?你的祭詞寫的是什麼?」

    「別說了,天太冷,手抖了下,一下子把燈面寫花了。」

    「沒事,我看看。這樣,把這個字這樣……改一下……。好了,這樣就行了!」那學子素有急智,這次又幫了他一次,立刻得意地湊出手去,「謝謝我唄?」

    「謝,十分謝,非常謝。」默默在他掌心放上一個銅板。

    話說齊邵那天從邱老太君府上商議過「孔明燈」之事後,就興沖沖地跑去了國子監。

    和他們這些世家子弟、達官顯貴之後不同,寒門子弟若是過年不回家的,依然住在國子監裡。若是要找他們,回國子監絕對沒錯。

    待齊邵將「孔明燈」的事情與這群寒門學子們一說,又放了一盞給他們看過,所有人都紛紛支持。倒不光為了那些潤筆費用,更是為了成全那祈福之舉。

    這些留下來的寒門子弟裡,大多都是貧苦出身,也有許多是佃戶家的孩子,自然是知道每次一出現天災,百姓們的生活會變得多麼辛苦。

    還有些人出身並不貧寒,卻是通汾二州的子弟,因大雪封路而歸不得家的。這些人此時正心憂家鄉的災情,恨不得孔明燈能夠帶著他們的思念,一路飛回家中才好。

    齊邵的計劃是先在國子監門口主持一場小祭,在祭過天地、老君之後,再祭祀遇難的亡靈,點燃祈福的孔明燈。

    等孔明燈升上天後,再和去年一樣,去東西二市出售這種會飛的燈籠。

    他想的很周全,宣傳的也很到位,於是乎,就在正月十五那天,東城的國子監街上,開始不停的湧入各種看熱鬧的人。

    華燈初上之時,眾學子祭拜過後,親手點燃了孔明燈上沾著煤油的粗布。國子監之上突然騰起數十枚火燈,除了有一枚墜下,被早有準備的太學生們用水槍撲滅,其餘全部升空。

    今夜並沒有起風,這些孔明燈飄上半空,像是投奔天空的懷抱一般不停地往夜空升去,引來一陣驚歎。

    這些升空的火燈越飛越高,漸漸吸引了全城人的視線。有些人早早就出來看燈,現在看見國子監的方向出現無數會飛的燈火,立刻往那邊方向而去。

    這世上的人愛扎堆湊熱鬧,古今中外皆同。一時間,全城的人都開始往國子監方向擠,也虧了齊邵提前通知了京兆府的差吏來主持秩序,嚴防失火,不然一干學子,怕是要被圍觀的人群給擠成紙片人。

    齊邵見人越來越多,心裡也一陣發慌。他想過會引起轟動,卻沒想過這孔明燈集體放對老百姓的吸引力大到這般地步。

    齊邵並不明白,越是不識字的百姓,對這些東西越是迷信。尤其是大災過後,天又有異象,總是會想到一些其他的東西。齊邵是看過李銳的《三國演義》,邱老太君的註解中有對這個東西的詳細描述,他才知道這是何物,其他人最多知道這種燈,就如知道木牛流馬一樣,卻不知道究竟長什麼樣,到底怎麼飛。

    見這些人就差沒上來搶那最後幾盞燈了,齊邵連忙大聲說清了這孔明燈的特點和寄托思念和祝福的意義,又親自燃放了一盞寫滿祭文的孔明燈,最後說道:「此地是先賢和大儒教授知識的場所,我們都是國子監的太學生,所以才在這裡祭祀。國子監並不是販賣東西的地方,若大家也想親手放一盞『孔明燈』,不如移步東西二市,東西二市的中心位置都有京兆府特意為我們搭的『放燈台』,若各位也有想要祝福的親友,卻不識字的,也可以找我們這些學子幫忙題字。」

    咳咳,不過筆墨和燈是要本錢的。你懂得。

    見這群百姓的狂熱還沒有下去,且有越來越多的態勢,國子監一群弄出祭祀風潮的學子們趕緊調頭就跑,一口氣衝進了國子監裡。

    「呼,呼,嚇死人了,現在怎麼辦?」趙聃看著齊邵,「我們就一直在這裡躲著?」

    幾個學子都拿疑惑的眼神看著齊邵。

    「怎麼可能!我還和邱老太君與李銳他們約好了在西市見呢。我們還得去為別人『送祝福』不是嗎。」齊邵竊笑了一下。「嘿嘿,我早預計到了這種情況,讓我爹給我在國子監開了個偏門。我們走!」

    「有個國子監祭酒的爹真好啊,這大晚上還能大開方便之門。」國子監為了防止閒雜人等入內,到了傍晚就關閉所有偏門,正門進出還要登記,是以許多學子怕麻煩,雖然本朝東西二市沒有宵禁,他們晚上也不怎麼出去。

    「得了吧,別酸了。人家齊邵又沒有借偏門之便去找過什麼美嬌娘。」

    「你怎麼知道就沒有過呢?說不定齊邵真有過。」

    「齊邵,你自己說!」

    「這個……我們還是先出去吧?」

    京兆府的兄弟們,不好意思了,多擋段時間,幫他們在外面多宣傳下吧。

    回頭請你們喝酒!

    話說信國府這邊,顧卿吃過晚飯就帶著兩個孫兒和一干丫鬟婆子動了身。

    自上次中秋燈節的事情,李茂已經吩咐過家將們,若是老太太出門,至少要跟上三十個家將。這些家將聽從信國公的命令,一到顧卿要點家人出門,立刻一群人提早去了門前待命。

    再加上丫頭、婆子、李銳、李銘,李鈞,顧卿表示自己看起來不像是出去賞燈的,倒像是出去打群架的。

    她和三個孫子到了門口,正準備上車,卻看見身邊有個小丫頭指著天空大喊:「快看天上,那是什麼!」

    顧卿和其他人抬頭一看,正是數十盞孔明燈漂浮在夜空之中。

    一時間,恍若星子降臨。

    顧卿在現代時已經看慣了孔明燈漫天的情景。她家住在江邊,又是高層,有時候遇見佳節,經常能見到江面上方浩浩蕩蕩的孔明燈漂浮在天空中的情景。

    到了古代,依然能看到熟悉的情景,在現代時的無數片段一下子就浮現在了她的眼前。

    一下子是一群朋友圍在江邊放著各種類型的煙花,然後再放上一盞孔明燈祈福;一會兒是她和媽媽站在家中的陽台上看著漸漸飄遠的孔明燈。

    媽媽會絮絮叨叨地說「啊別掉下來燒了江對岸的農田」,爸爸邊看抗日雷劇邊說「沒文化,火燒完了沒熱空氣了才會掉下來,拿什麼燒田」,然後惹得媽媽一陣粉拳伺候……

    顧卿看著已經飄在圓月附近的孔明燈,此情此景,實在惑人。她的口中不由得喃喃地念著李白的千古名句:

    「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李白啊李白,你可知如今已經有「今人」見到了「古時月」呢。

    「奶奶?你不上車嗎?」李小呆撓了撓頭。

    奶奶怎麼看著月亮發呆?孔明燈不是她先做給他們玩的嗎?還會看到發呆?

    「哦,沒什麼。」顧卿迅速回了神。「上車吧。」

    李銳疑惑的看了顧卿一眼。奶奶剛才讀的是什麼?奶奶也會吟詩嗎?

    『大概奶奶聽爹或者爺爺讀過的吧。』李銳很快打消了疑慮,也登上了馬車。

    馬車很快就駛向西市。此時西市的天空中已經開始陸續出現了孔明燈,越來越多的人往西市的中央湧去。

    顧卿原本想要乘馬車直接入市,因為西市的道路非常的寬敞。可是顧卿卻沒意料到西市的擁擠程度。由於人越來越多,若是乘馬車,怕是多有不便,沒看到前面還有輛馬車被堵得動都動不了嗎?

    而且顧卿擔心萬一有行人摔倒在馬車旁,怕是還要出事,於是她命令家人就在西市口停下馬車,一群人步行入市。

    待他們好不容易殺出重圍,擠到齊邵他們預先搭設的「放燈台」時,顧卿已經只能長歎一口氣了。

    真是太不容易了。

    圍著放燈台,京兆府劃了一個大大的地方出來,用竹欄圍住,又派了一些人在外圍看著。

    裡面的學子各個衣冠不整,滿頭大汗,一旁齊邵的書僮小廝不停的在墨墨,旁邊裡扔著一個大箱子,裡面全是銅板。大箱子旁邊守著幾個京兆府的差吏,防止有人偷盜。其中有學子不停的從各個桌子上把錢拋進箱子裡,免得桌上堆積過多,擋了寫字。

    一眾學子的桌子前全是買了燈要幫著題字的人,也有人買了燈以後在空的桌子上自行題字的。賣燈的和題字的分在兩邊,點燈的卻都被京兆府的人約束在放燈台上放。

    若是在檯子上放,一旦半空中失火掉下,還有專門的人撲滅。若是去了其他地方放,豈不是要惹的滿城大火?何況燈掉下來,還要再買,若賣燈的就在旁邊……

    嘿嘿。

    放燈台上除了有放燈的人和協助放燈的人,還圍了許多小孩子,小孩子高興的跑來跑去,放燈台上不停的「咚咚咚」作響,猶如擂鼓一般。

    顧卿在家人的簇擁下擠到了內場,看著那「放燈台」上越來越多的人,有些擔心地對三兄弟說:「你們看,這檯子會不會塌?」

    李銳看了眼「放燈台」。這檯子大是大,不過看起來像是那種唱戲的常用的戲台,怕是下面木樑木柱架的不是太牢,若是人多,真搞不好會塌。

    李銳四下一望,在錢箱邊掃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立刻和顧卿說:「奶奶莫急,孫兒看到一個熟人,我去吩咐一聲,去去就來。」

    那熟悉的人影,正是王油子。

    「王油子,怎麼樣,最近家中多了個美娘子,是不是很快活啊?」李銳笑著和王油子打了個招呼,再一看他的身上,「唔,看樣子你挺心疼你的新娘子,連衣服都捨不得讓她洗。看看你這身官衣,怕是從初四那天就沒洗過了吧?」

    「這再拍幾下,都可以糊牆了。」

    王油子見是李銳來,反倒是心事重重的樣子,待一聽得李銳的話,面色也凝重了起來。

    「怎麼?我臉上有什麼不對嗎?」李銳摸了摸臉。

    王油子看,見沒有什麼人注意這邊,拉著李銳走到一邊,低聲說:「李大公子,你不來找我,我這幾天也要去你的。」

    「哦?找我何事?」

    「大公子,那天你買下來贈與我的那個姑娘,跑了。」

    「跑了?」李銳疑惑的說,「你不是有她的身契嗎?逃奴擅自逃跑,抓回來要鞭五十的!」不會找他去幫他抓姑娘吧?他可不攙和這些事!

    「這正是奇怪之處。小人一回家,那姑娘就不在了。我自認沒有打罵與他,長得也不是醜陋不堪,於是委託西城地頭上的朋友細細查探,李大公子,你猜那姑娘最後去了哪兒?」

    「去了哪兒?」李銳越聽越心驚。若這姑娘並非刻意在那裡賣身求富貴,那就是幕後另有主使,要圖謀其他的。那姑娘一開始就賴上他,除了他,他實在想不出還有誰好圖謀的。

    「這個府第倒不顯貴,只是這府上主人的嫡姐嫁了晉國公府,嫡子和李大公子你的表姐訂了親。」王油子擔心李銳,特地把這戶人家打探了一番,果然不是平常人家。

    李銳一聽,便知道說的是和張媛表姐定親的「吳中江家」。他張了張口,復又合上,臉色又青又白,不知道在想什麼。

    「李大公子,那姑娘行事極其小心,前後變換了四種裝束,在西市、東市、外郭繞了一圈,才轉到東城。而後扮作一個販菜的婦人,進的江府。這般謹慎機敏,實在不像是會落到賣身葬父之境地的婦人。」王油子的聲音壓得更低了。「貴府要小心江家,小人就怕江家和您舅家結親另有因緣。小人會幫您時時盯著那江家,若發現那女人出了府,小人就讓人把她抓了,送到國公府去。」

    李銳感激地拍了拍王油子的背,「謝謝你,王油子。」

    王油子笑笑,也不多說客套的話。「對了,李大公子來找我是?不會只打個招呼吧?」

    「一是打招呼,二是我祖母……」

    「明白了,我這就多點些兄弟……」

    片刻後,李銳回到了顧卿的身邊。而此時的顧卿,正笑瞇瞇地看著前方不遠處一個面嫩的書生被一群姑娘圍著寫燈。

    唔,那少年長得真漂亮,難怪這麼多人圍著。

    這少年年紀輕輕,看起來大約十六七歲,長得是眉清目秀,俊雅逸群。他穿著一身竹青色的衣衫,外面罩著件裘衣,看起來並不像是寒門子弟。怕是給齊邵拉壯丁拉出來的。

    「奶奶,那是刑部尚書之子,趙聃。」李銳見顧卿看著那少年,又補充了一句。「就是那個外傳過目不忘的趙聃。」

    哦哦哦,想起來了,就是在賑災時揭露了人冒領,又讓差吏們放了那潑皮的少年!

    顧卿見這少年寫的滿頭大汗,周圍一眾戴著紗籠的姑娘卻越圍越多,莫名其妙地問:「這少年長得是俊,卻比齊邵差一些,為什麼齊邵那桌人沒多少,這裡會有這麼多人圍著?」

    「噗,怕是被人發現了是那個趙聃。」李鈞笑著說,「堂祖母,他現在可是眾家姑娘的『夢中情郎』,有情有義有家世,有才有貌有仁心,年紀也不大,又是家中幼子,受盡寵愛,姑娘們自然滿心慕之。」

    李鈞看了看前面那一堆姑娘,覺得自己全身疙瘩已經快冒出來了,連忙討饒:「堂祖母,這裡實在不是我該呆的地方,堂孫求個情,讓我一個人去西市裡晃晃……」

    「去哪裡晃?哪裡都有女人呢。」李銘笑話他說,「別到時暈倒在路邊,連府裡都回不了,還得我們找你……」

    李鈞紅了紅臉,「要不然,那我就回府去,不掃你們興了。」

    顧卿笑著說,「你往後站站,讓家將們圍著你就好了。街上這麼熱鬧。你回去豈不可惜?」說罷讓家將圍了李鈞一圈,不讓姑娘們碰到他。

    『其實吧……』顧卿搔了搔下巴,心想。『這裡這麼多帥哥,若是特意跑上來碰李鈞的,搞不好是真愛啊。』

    放燈台下,趙聃一個一個的給姑娘們題詩,要被脂粉味熏的暈過去了。

    「下一個。」他有氣無力說道:「要寫什麼?」

    那一身粉衣,頭戴紗籠的小娘子細聲細氣地道:「請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落款寫七娘。」

    趙聃嘩嘩嘩地寫完。他今天已經寫了太多條這個了,這群姑娘,除了這個沒詞了嗎?

    「承惠四十文。」

    「四十文?旁邊寫的不都是二十文嗎?」

    趙聃猙獰地一笑。

    媽蛋,小爺都快給你看出個花兒來了,不能多算錢嗎?

    那姑娘驚得叫丫頭丟下四十文,急慌慌的跑了。

    誰說這公子溫潤如玉的,好嚇人!

    「下一個,你要寫什麼?」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落款寫愛嬌。」一身藕荷色棉襖的小娘子羞紅了臉,不時還瞟幾眼趙聃,卻發現趙聃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諾,寫好了,承惠四十文。」趙聃無力地扶著額,讓後面的書僮收錢。他實在是沒勁再抬頭了。今天一晚上全看各種顏色的紗籠了。

    他就不懂了,既然想要和他結識,他也大活人坐在這裡,就不能去了紗籠和面紗和他說話嗎?這樣子鬼知道告白的是大嬸還是大媽啊!

    誰會和一堆紗帽看對眼啊親!想來個良緣都不行啊!

    那小娘子坐了半天,見趙聃連正眼都沒給他一個,難過的掩面而奔。

    趙聃搓了搓臉,繼續拿起筆,悶頭道:「下一個。要寫什麼?」

    「唔,我只是看你太辛苦。坐下來和你聊聊天,讓你歇歇。」

    「我只賣字,不陪……」趙聃沒好氣地抬起眼,「咦?」

    待看見面前坐著的是個面目端莊的老太太,身邊又站著李銳李銘兩兄弟,他還有什麼不清楚的。

    趙聃連忙站起身,連手上筆都沒有丟掉就長揖行了個晚輩禮。「晚輩趙聃,見過李老夫人……」

    媽蛋,能不能不要隨便哪個少年都喊她老夫人,成嗎?能不能換個稱呼?哪怕「太君」也認了啊!能不能不要提「老」啊!

    顧卿默默對天空豎了個凸。

    早知道就叫他提個「老身聊發少年狂,治腎虧,不含糖」。

    落款就寫傾國傾城美貌無雙的顧卿。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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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穿著一身法袍,正在疾奔的張玄,不小心回頭掃了一眼西市的方向。

    然後他崩潰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09:50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1-12 01:03 PM 編輯

第76章 逆天改命

    趙聃正在給顧卿行禮,乍聽得「放燈台」上一聲鑼響,所有人都往放燈旁看去。

    原來是王油子找了一隊京兆府的差吏來,把著放燈台的口,限制所有人都跑上去看熱鬧。京兆府的理由也很充分,人一多,檯子塌了,容易傷人。這倒是有理有據,雖然許多放完了燈的人不樂意下來,可是差吏把哨棒一提,還是乖乖下來了。

    顧卿見放燈台上人少了一大半,舒了一口長氣。

    齊邵老遠的見顧卿和李家三兄弟過來了,連忙拜見,國子監有許多太學生日日在信國公府裡抄書,自然也認識顧卿,就算不認識顧卿的,見到顧卿身邊幾個公府的少爺也就明白了。

    一時間,顧卿身邊圍滿了學子,人人都競相與她行禮。顧卿見著這麼多朝氣蓬髮的年輕人圍在她的的身邊,而自己卻是阿姨的年紀,老奶奶的外表,一顆蘿莉的心,頓時覺得一面明媚一面憂傷,恨不得四十五度仰角流淚才好。

    老太太身邊圍了許多學子,身後又跟著那麼多家人,一看就是貴人,有些老百姓就好奇地問那老太太是誰。京兆府一干差吏認識李銳,便回答那人是信國公府的老太太邱老太君,怕是帶孫子們來看花燈的。

    西市來放燈的老百姓,有許多是衝著「祈福」來的。他們之中,有許多在雹災中無家可歸,或失去了所有身外之物。他們燃放孔明燈,是希望老天爺能聽到他們的祈求,讓來年過得好一點,和滿一點。

    這些人中不乏得過信國公府救助之人。

    他們在初四受災度過的第一個倉惶之夜,就是蓋的公府的被子,穿著公府的冬衣,吃著公府放出來的粥米。

    他們都還記得那一件冬衣、一條棉被、一碗熱粥的溫暖。

    見這邱老太君就是那行善人家的老太太,有不少人就跑到顧卿的不遠處,衝著顧卿磕頭。

    顧卿先開始沒發現有人向她磕頭,她身邊圍了許多學子,各個都比她要高,她的注意力又不在遠處,自然是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

    可是漸漸的,陸陸續續有人來磕頭,有的還會喊上幾聲,顧卿聽到外圈有人喊「邱老太君」什麼什麼的,忍不住伸出頭去看了一眼。

    這一看,嚇了一大跳。

    「這是為何,我,老身怎麼當得你們這麼多人跪……」顧卿向前走了幾步,扶起一個中年的婦人。

    這些人裡有許多年紀都可以做她的叔叔嬸嬸、爺爺奶奶了,無緣無故這般對她磕頭,她承受不起。她還沒有自大到別人一聽她是國公府的老太君就下跪的地步。

    「邱老太君,我一家受您大恩才沒有凍死,您當得我們一跪!」

    「邱老太君,我家孫兒沾了貴府的福氣,蓋了您府上的被子,病都好了。我家就這一支獨苗,您就讓我孫兒給你磕幾個頭吧……」

    「老夫人,我家婆娘當夜臨盆,若不是貴府的冬衣冬被,我一夜之間妻離子散家破人亡,這個頭,您受得!」

    「邱老太君,若我日後能夠富貴,一定報答貴府的恩情!」

    他們一個個的出來磕了頭,磕完就起,也不糾纏,不給邱老太君造成負擔。

    這些人受了人恩惠,想要報答,無奈大都是貧苦人家,也沒有什麼好報答人家的。災後他們也有往想公府裡送東西,但是內城難進,他們又不認識守內城的門官,就只好用這種形式來表達自己內心的感激之情。

    圍觀的百姓有許多是年輕人,最是容易被感動,一聽這裡面站著的老太太做了這等大功德,都紛紛站出來對著邱老太君長揖。

    顧卿活了兩輩子,都沒有受過人家這般的禮遇。她過去捐款也曾捐過不少,可是卻從來沒有直面過受捐者,捐獻也大都是匿名,如今被這些人一拜,眼眶也熱了起來。

    原來施比受要幸福,果真是這樣的。

    當初她不過只是一念起,想要看看有沒有可以幫的上的地方,除了出錢出東西,連府門都沒有離開過。雖然到後來,她也有些沒有大展拳腳的遺憾,但一想不需要她大展拳腳,恰恰就說明雹災還沒有嚴重到那種地步,這豈不是應該萬幸的事嗎?如此一想,她也就放下了那份遺憾,轉而關注到李銳他們那邊去了。

    真正該謝的,不是她啊。

    「老身只是做了一些小事,實在受不得各位這般的感激。」

    「老身也是平民百姓出身,也曾有過困苦之時,只不過現在家中蒙受君恩,才被各位稱呼為貴人。各位雖也有低谷之時,又怎知你們其中,將來不會出幾位『貴人』呢?」顧卿頓了頓,把眼眶裡的熱意壓下去,才接著說道:「只盼各位能記得今日,他日遇見別人有困難,也伸出援手,便是對老身最好的報答。其他的,就請不必再提了吧。」

    「真正讓你們能重新過上好日子的,是朝廷後來對各位的無息的借貸、散米施粥、重建屋舍,你們該謝的,是萬歲和朝堂上的那些官員……」

    「邱老太君的教誨,我們必不敢忘!」

    「聖上英明仁德,是我們的福氣,咱們也給皇帝陛下磕個頭!」其中一人高聲說罷,調轉方向,向北面的宮城方向拜去。

    猛然間,西市裡響起了山呼萬歲之聲。這種事只要一人跪下,其他人是不敢不跪的,顧卿和一干學子見百姓們都跪下向宮城方向跪拜,他們一群人站著未免有些不妥,便互相看了一眼,由邱老太君在最前面,也領著這群學子對著宮城拜了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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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城,紫宸殿內。

    通州要賑災,戶部要收歸隱戶和流戶,這千頭萬緒,忙的楚睿是無法分身,有些官員還可以趁著上元節的興頭,外出去觀燈,而他卻要在紫宸殿的書房裡,一直批復各種奏折和文卷,怕是到半夜都不得閒。

    如今李茂已經失蹤好幾天,他心中如墜大石,既是驚疑,又是內疚。汾州消息不通,連日大雪,加大了搜索的難度,若李茂真是不幸遇難,怕不是小事。他只擔心大楚又要再生事端。

    他腦子裡一下子是隱戶,一下子是世族,一下子是立國十年才開兩次的科舉,一下子是信國公府滿門英烈該如何面對,越批越是煩悶,索性一推奏折,走到殿門前去散散心。

    「陛下是要去後宮哪位……」楚睿身邊的大太監蔣生見楚睿起身,連忙跟在他的身後。

    「不去後宮,朕就到外面透透氣。還有許多折子要批,今日就宿在紫宸殿了。」

    「殿外寒冷,陛下還是披件斗篷吧。」

    「不用,朕就在殿門口繞……咦?」

    為何殿外的太監宮女們都在望著天?

    楚睿往天上看去,只見西面的天空上有繁星點點,呈橙紅色不停上升,有些到了半空比較高的位置就沒了光芒,也不知道還在不在天上。

    楚睿先開始和張玄想的相似,還以為是某個仙家的法寶現世,後一看天空中橙星越來越多,就猜測著大約是如同紙鳶那般可以放上天的東西。再聯想到今天是中元節,家家戶戶都在放花燈……

    「莫非是傳說中的孔明燈?竟有人真把此物做了出來?」楚睿看了眼天上,對身邊的蔣太監道:「宣工部和將作監的官員,再派幾個宮中禁衛私服去西面放燈的地方看看,到底是何人在放孔明燈。」

    這般多的燈,怕不是一個人在放。

    「是,陛下。」

    片刻後,將作監的監事先來,楚睿指了指天上的孔明燈,問他道:「此物可是孔明燈?」

    「正是孔明燈。」那將作監監事之子正好被齊邵拉了去賣燈,一見皇帝指著天上,心中大叫不好。

    去年齊邵做了猜燈謎,自己署裡造的燈惹了大禍,他擔心的幾天都睡不著覺。還好祖宗保佑,沒有人扒出來齊邵是拿了內造的燈出去做綵頭的。如今他兒子又和齊邵去賣燈,這下連皇帝都注意到了,怕是又有什麼不對。這監事心裡把自己的兒子「兔崽子龜孫子」罵了無數遍,恨不得找人去把那齊邵套麻袋打上一頓,叫他離自家兒子遠一點。他心中一團亂麻,正胡思亂想著……

    「愛卿?愛卿?孫愛卿!」楚睿見這將作監監事居然在他面前出了神,忍不住一聲大喝。

    「呃?陛下恕罪,臣正在想著這孔明燈的事,一下子……」孫監事嚇得跪倒在地上,連聲告罪。

    「起來吧。朕看見那麼多孔明燈飄在天上,也吃了一驚。」楚睿是前來問政的,當然不會讓大臣跪在地上說話。

    「謝陛下寬恕之恩。」孫監事連忙爬起。

    又沒過一會兒,工部的官員也到了。工部各部各署官員首領大約有十幾人,只是今夜大部分人都出去觀燈,只找到四五位。不過能有四五位來,對楚睿來說就夠了。

    楚睿讓他們站在門口,指著那天空中漂浮的孔明燈問道:「各位可注意到此物?」

    「啟稟陛下,這是西市有人在放孔明燈『祈福』。」有一位工部官員剛從西市趕來,他雖然沒有親自去放,但也在酒樓裡遠遠地看了那放燈台一段時間,自然知道是什麼情況。

    「祈福?」

    「是的,陛下。百姓們將心中的願望和對親友的思念寫在孔明燈上,待墨跡稍乾,便放燈上天。這孔明燈帶著人們的念想飛上天空,向蒼天傳遞內心的心願。也有人是祈求雹災和雪災中受難之人能夠安息的,臣在西市一處樓中看了一會兒,心中的感動真是無以言表,恨不得也下去寫上幾盞放了才好……」

    「哦,卿為何不去呢?」

    「陛下,臣是想去,無奈臣帶的家人不多,那放燈台邊人山人海,臣雖然也想放燈,可又怕一雙腳去得回不得,倒誤了明日上朝……」那官員笑著說,「若是被擠得衣冠不整,嚇到了旁人,怕還要被御史參上一本。臣就算再想去……」

    他的話將楚睿及旁邊的眾官員紛紛逗笑。

    史官的筆御史的嘴,實在是敵不過,敵不過啊!

    「你可知是何人製的此燈?」

    「臣看到的是一群國子監的學生在賣燈。替人在那孔明燈上寫字的,也是那幫國子監的學子們。陛下也知道,許多百姓是不識字的,若是想以詩文寄托思念……」

    「就得破費幾個,請那些學子寫字,是否?」楚睿哭笑不得地搖著頭,「國子監給學子們的月例不夠嗎?竟要靠賣燈賣字為業?朕記得去年也是這般學子在西市弄什麼燈謎……」

    就是因為這燈謎,他那王叔到現在還以「治家不嚴」的名義閉門不出,那惹事的楚應元也被送回了封地,這燈節,對項城王府來說,怕真是「燈劫」。想來今年,他們府上也不會再出去看什麼燈了。

    「孫愛卿,朕記得你那兒子也在國子監讀書,此事你可知曉?」

    將作監的孫監事心裡把那工部官員腹誹上了幾百遍,他千怕萬怕,就怕把這兩年的燈事給扯出來,現在聖上點名讓他說話,他難道還能說不知?他那兒子也在賺「潤筆費」賺的不亦樂乎呢!

    「啟奏陛下,此事臣也知情。不過倒不是國子監的月例不夠用,而是寒門子弟心憂家人,這些月例大多數都托人送回家中,供養老幼……」事已至此,只能多多讚揚這群國子監學子,趕緊摘乾淨了。「我兒子在家中也常談起這些寒門子弟的艱辛,所以國子監的掌議,齊邵常常藉著各種由頭暗暗幫助這些寒門苦讀之人。去年燈謎便是他牽的頭。」

    是做好事啊,陛下!

    「這孔明燈原是從信國公府裡傳出來,是邱老太君給府裡祈福的,齊邵見了此燈,覺得正好可以借此慰藉全城受災的百姓,便攬了此事,讓寒門的學子們替百姓們寫悼文。也不是想賺什麼錢,只是圖一善事罷了。」

    「雖說是圖一善事,些許幾個潤筆的費用,總還是要有的,這些學子怕是連墨錢都掏不起,就這燈,聽說還是齊邵多方奔走才做了這麼多……」

    楚睿聽了,若有所思。

    李老國公既然能寫出《三國演義》,想來一定是對三國的事跡多方探尋過,知道這孔明燈的做法一點也不奇怪。

    要是信國公府做出了「木牛流馬」來,他才真是會大驚失色。

    只不過這次又有那齊邵,倒是讓他稍微意外了下。

    國子監這幾年來大出風頭,每次都有此人之功。看起來,這個齊邵不但有擔當,有手段,有人脈,還是個心性仁善,個性又正直之人。最可貴是他還年紀輕輕,前途無量,這般人才不想出仕,實在是太可惜了。他本想著過一陣子再下旨,看樣子,還是明天就讓禮官去齊府頒旨吧。

    「諸位,朕宣各位前來,是想詢問下各位,孔明燈可否人為控制落下的時間和地點?若是要用於軍中傳訊,可使得?」楚睿顯然不是把此物當成祈福的東西來看的。來年邊關說不定又要起戰事,此物若用來傳訊,實在是大妙。尤其是夜襲之時,以燈做號令,營中便可得知消息,也好對夜襲的軍隊及早救援,實在是方便。他少時跟著先皇征戰,也是經過戰陣的,並不是對兵事一無所知之人。

    幾位工部官員看了幾眼,把眼光又射向那將作監的孫監事。這一群人裡,只有孫監事是工匠出身,從吏做起的。

    孫監事心裡暗暗叫苦。他也曾看見過兒子帶回家的孔明燈,原理倒是簡單,只是要控制落下的時間和地點……他站在殿中略思索了半天,才略為遲疑地開口:「陛下,此物全憑燈內的熱氣上升,若是有風,自然是能往按照風的方向飄遠。在有風的天氣裡,只要先放上一隻,測算出一刻鐘裡這燈能飛多遠,就能大約估摸出這燈在幾個時辰後會飛到何處。」

    楚睿一喜。這麼說,這燈果真有用!

    「只是……」孫監事見皇帝大喜,不得不又說出難點。「這孔明燈全靠煤油燃燒火布以作燈芯,能支持的時間實在是不長,怕是飛不了多遠。若是要飛到更遠的地方,燈就必須做的再大些,下面帶的燃燒物也要夠多,可如此一來,這燈這麼顯眼,怕是敵方看見,會想盡辦法射下來。」

    「能讓它飛的更高嗎?」

    「若是燃料足夠,理論上自然是可以繼續往上升。可是既要往上升,又要讓它堅持的足夠掉下來的時間,怕是有些不便。如果只是以燈做號令,按數量傳遞消息,那倒是夠了。」

    「此事大善!」楚睿興奮地稱讚道:「諸位愛卿務必協助將作監,改良可用於傳遞情報的孔明燈。此物若能完善,今後必有大用!事成之後,諸位都是功臣!」

    「臣等領旨!」

    眾臣躬身謝恩,商議了一陣關於這孔明燈的其他用途。又有人希望能見見邱老太君,老太君是最早做出孔明燈之人,應該有更多的想法。

    幾位大臣和楚睿商議了一陣,楚睿見天色已經不晚,便放了他們早點回去。

    沒過一會兒,那出去探查的宮中禁衛回來了,楚睿宣過以後一問,果真如將作監監事所說,全城的百姓都在放燈祈福。不光如此,另有京兆府差吏專門設了幾處做放燈台,又備了水槍水車,防止燈火在半空中掉下來燃燒到房子。

    楚睿一聽京兆府行事這般縝密,對這任上的京兆府尹十分滿意。這次救災也是多虧他提早出動差吏,又鼎力協助那幫沒有經驗的學子,才讓百姓度過最艱難的幾天,沒有造成民怨。

    『等他期滿,看看有沒有其他空缺,給他升一升罷。』楚睿想道。『還有這京兆府的差吏,這段時間也實在辛苦,等這些天過了,讓吏部通知給多值了班的差吏幾天假。。』

    「陛下,臣等去西市時,正遇見人群中山呼萬歲,眾人皆對著宮城方向叩拜,臣那時受百姓感染,心中一片熱血,恨不得肝腦塗地,以謝君恩才好。」這說話的軍士曾受過李老國公恩惠,父輩也都在李老國公麾下當過兵,他不知道這件事陛下問起是好事還是壞事,但他不想有信國公府因此有事,於是多提了幾句,想要趁機給信國公府賣個好。

    那楚睿聽說外面的百姓都很愛戴他,放燈祈福尚且不忘叩拜宮城裡的自己,心中大為快慰,笑著問道:「哦,為何要拜我?」

    「臣和同僚去西市時,正遇見邱老太君帶著幾個孫兒一起觀燈。有人謝過邱老太君施粥贈衣之恩,邱老太君說道:『老身府上原本也是平民,闔府深受君恩,方才有能力去助人。更何況公府只是救急,真正讓各位能夠重新好好生活的,是朝廷。』」那禁軍將領說了邱老太君的豪華,又說道:「百姓感念陛下的恩德,所以山呼萬歲,紛紛含淚叩向宮城。」

    信國公府全府的忠義,楚睿自然是知道。昔年老信國公不說,這邱老太君也是個忠心的。有她教導幾個孫子,想來幾個孫子以後也都是他和皇兒的肱骨之臣。他叫了那禁軍下去,心內百感交集。一下子覺得自己讓李茂出去是錯的,一下子覺得自己沒得選擇,這麼做沒錯。他為帝王,原本就身不由己,必須要讓自己狠下心來。可在身不由己之外,他偶爾也會動些真情。如今也是如此。罷了,大不了以後多多照顧信國公府上,總不能讓李老國公、李蒙和李茂三人死後還要寒心便是!

    那謀劃,還是換個人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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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市裡。

    自知道信國公府的老太君在西市以後,顧卿總算知道了「看殺衛玠」是什麼意思。家人們被擠的可憐不說,也打擾了西市這些學子們的生意。

    她心中過意不去,只好帶著李銳、李鈞和李銘三個孩子出了人群,準備回府。

    誰料沒走多遠,她就突然看見一個像是跑錯了片場一般的道士,背著雙劍飛一般的衝進了西市。

    顧卿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一副「高人」打扮的道士衝到放燈台下,一把抓住了齊邵的手說了些什麼。齊邵指了指她這邊,然後那道士就將眼神望向了她這裡。

    那道士見了顧卿,驀地一震,又瞇上眼睛盯了許久。

    顧卿被這個一身出塵之氣的英俊道士看的心慌氣躁,連忙轉身要帶幾個孫子走。

    那道士看見顧卿要走,連忙小跑過來,對著顧卿喊道:「老夫人慢走,小道有事相詢!」

    「奶奶,那是欽天監預測了此次雹災的張玄張道人。他曾仗義執言,解過孫兒之圍,奶奶可否看停下來,聽聽他要問些什麼?」李銳對這張玄頗有好感,有意結交。他很少這般欣賞一個人,自然是希望顧卿也能覺得他的朋友很好。

    顧卿原本已經要走了,一聽得李銳說起這青年道士曾經對他有恩,又是熟人,便停下了腳步。那李銳又抓著她的袖子,用祈求的眼神請她聽聽張玄究竟要問什麼。

    顧卿有些心虛。不會又是一個來「驅邪」的吧?

    以後還是低調點好了。

    再說張玄。

    他原以為是有人飛昇,等路遇西市飛起無數燈火,才知道那橙星是某種奇特的火燈。

    張玄在宮城的欽天監時,離那第一次飛起來的燈火尚遠,那燈又飛得高,自然誤以為是某種法寶。可這西市的燈飛的並不高,一望便知是燈,而非橙星,自然潑了他一盆冷水。

    雖說張玄心中不免有些氣餒,但他畢竟也是年輕人,對此十分好奇,便也興起了去買上一盞飛燈長長見識的想法,轉身前往西市。

    只是他一身道家法衣,穿的和周圍觀燈的行人格格不入,不像是出來賞燈的,倒像是夜晚出來抓鬼的,引得無數行人避讓,他也尷尬不已。

    好不容易擠到了西市,看見那賣燈的一群人都是熟人,連忙擠了過去。都是認識的人,總算不用再看別人異樣的眼光了。

    他問了齊邵此燈是何人做出來的,齊邵叫他回身去看,那做燈的老夫人正是他身後的邱老太君。

    這一看,讓他震驚至極,幾不能言。

    這這這這……這老太君的功德之光如此耀眼,究竟是救了多少條人命?還是她做了什麼,將要救無數人的性命?

    見到這般耀眼的功德之光,他忍不住想要上前多受照拂幾分,於是乎他出言相留,又藉著和李銳的交情,穿過層層家將的包圍,接近了那邱老太君。

    待他行過禮,抬頭再看那邱老太君之時,心中的驚駭又深了一層。

    他在龍虎山上早已點了天眼,可見一些異樣,又精通命理,只是很少和人說起。

    這個老婦人原本該是命中無親無後的天煞面相,如今卻紅光滿面,呈子孫昌盛之像。

    他運足目力再一看,這婦人竟是壽命早就該中斷,不該活在這世上的。只是不知為何又續上了,和他那孫兒一模一樣!

    先前他見那李銳天年早夭之命遭人逆轉,還以為定是信國公府常年積福,有高人相救,卻不知道那高人居然是這位邱老太君……

    他再看一眼,身邊的李鈞、李銘兒孫也都是如此,都應是早逝之命,如今卻都已經改了命運。

    天啊!這般逆天改命卻不遭天道報應,甚至還積累了這般多的功德,莫非這位是某位天君下凡,來世間積攢功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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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大家放心,本文不會突然一改畫風,變成修仙文的。這張玄就是偶爾出現,調節氣氛啥的……吉祥物?

    小劇場:

    這監事心裡把自己的兒子「兔崽子龜孫子」罵了無數遍……

    監事之子:爹,我是兔崽子龜孫子,你是什麼?

    監事:你個熊孩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0:07 PM


第77章 月圓之夜

    顧卿長這麼大,沒有被男人這般「熱切深情」地注視過。若他只是個很帥的少年也罷了,顧卿看到齊邵、趙聃等學子,有時候也會看楞上幾回,可是這個明顯和周圍人畫風截然不同的道人看起來已經有二十多歲了,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冷冽莫名的氣質,讓她有些手足無措。

    『他為何這般看我?莫非看見了我的靈魂?』

    『她為何這般不自在?莫非這天君感應到了我的心誠之意?』

    「你……」

    「你……」

    顧卿歎了口氣。若是真被看穿,也只能認了。「道長有什麼話要問,請問吧。」

    張玄已經在內心裡認定這是下凡的星君,自然是不敢怠慢。他有些受寵若驚地說:「不敢不敢,我怎可被稱為道長,真人……邱老太君喚我張玄即可。」

    顧卿一看,喲,好像不是來「驅邪」的?當下心中一喜,微笑著對他點了點頭。

    張玄內心更加激動了。

    她對我微笑點了三下頭,這是什麼意思呢?真人啊,他只是個剛入道門十來年的道士,實在是不懂機鋒啊!

    張玄按住快要跳出來的心臟,恭恭敬敬地問邱老太君:「請問老太君,弟子一直身在龍虎山,漢末時尚有不少道士得道飛昇,為何近千年來,再也沒有聽過任何一項得道的傳聞?」

    聽到張玄問話的顧卿和眾人:……

    『上帝啊,這少年莫不是看多了修仙小說,深受毒害,見她會做孔明燈,以為她也是個修道的吧?』顧卿的臉皮不自覺地抽了幾下,乾笑著說:「張道長,老身只是會做燈,並不是修道之人,你這問題問老身是問錯了。這燈也簡單,人人都可以做得,不然以後有空你來我國公府,老身教你,你自己做?」

    張玄一聽顧卿這話,頓覺五音繞耳,仙樂齊鳴,連頭頂都有天女在散花。

    『天君讓我去國公府,果斷不會只是教我做燈。莫非是此地人多口雜,不願顯露身份,又有心點化與我,想要教我大道之術?我我我我,我……』

    張玄激動地跪下磕頭。「謝邱老太君傳藝之恩!弟子張玄敬叩拜領!」

    顧卿:……

    回去的路上,馬車裡。

    「奶奶,那張道長看樣子很喜歡孔明燈呢。」李銘抱著西市裡買的金魚燈,「聽說奶奶要教他做燈,感動的哭了。」

    「……也許我長得像他的奶奶?」除了這個,顧卿實在想不出為什麼那道士一見她就像見到了失散多年的親人。

    「可是張道長比堂祖母的相貌要漂亮的多,想來應該不是這個。」馬車裡,李鈞湊了熱鬧參與了討論。他一開口,整個馬車裡都沒人說話了。

    顧卿扶著車壁,覺得自己一口氣喘不上來。

    李銘張大了嘴一副「我的天啊堂兄你居然說出來了」的表情。

    李銳連忙氣急敗壞地說:「這能比嗎?你這人真是……」

    李鈞一見顧卿三人都變了臉,心中想到『壞了』,連忙補救:「我不是拿堂祖母和張道長比,張道長是男人,奶奶是女人,張道長才二十有餘,奶奶已經五十多了,想來張道長五十多的時候……」

    「都別再說了,求換個話題……」顧卿又被補上一刀,吐血三升,已經無力再面對這個險惡的世界。

    李銳和李銘兩兄弟一看奶奶被打擊的如此傷心,看著李鈞哼哼哼地怪笑。

    李銘爬到李銳旁邊,在李銳的耳邊說了些什麼,李銳連連點頭。

    顧卿看著這神神叨叨的兩兄弟,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睛。

    兩兄弟咬過耳朵以後,李銳便一直望著車外,李銘還是一直在竊笑。

    李鈞的心裡突然升起了一陣不安,這不安越來越強,直到李銳一聲「停車」,待車子停穩,李銳拉起了李鈞,李銘打開車門,兄弟二人將他推下車去。

    他方才知道為什麼。

    此地乃是東市販賣胭脂水粉、布匹綢緞的一條街,所掛花燈也多是仕女燈、五彩宮燈等各色燈火。他們要返回內城,必定要經過此處,所以兄弟二人商議好,在此處丟下李鈞,替奶奶「打抱不平」。

    李鈞見兩兄弟在竊笑的時候就知道不好,怕是他們惱了他那張笨嘴,果不其然,他被李銳一把抓起,掙扎數次竟是動彈不得。

    李銘曾在過年時誇耀過他兄長可以舉起一百多斤的石鼓,他還不信,想不到這李銳小小年紀,真的有一身過人的力氣。

    待他一回頭,卻見一整條街的姑娘帶著紗籠在看燈,還有許多和他一般大的年輕人在旁指指點點,連忙大驚道:「你們別鬧了,堂兄給你們賠罪就是,快讓我上去!」

    李銘從車窗裡伸出一個腦袋,笑嘻嘻地說:「你說我奶奶沒有張玄好看,現在一條街都是好看的姑娘,你一個人慢慢看吧。車伕,速速回府!」

    李鈞見馬車果真開始動,連忙扒住車轅不放手,那車伕怕傷到李鈞,便不敢再駕車。

    顧卿在車裡聽到李銘說的話,便知道了兩個孩子打的什麼主意。她給兩個孩子一人敲了一個暴栗,又瞪了一眼,連忙吩咐車伕放下車凳,接李鈞上來。

    那李鈞感覺一個集市裡的姑娘都在看著被趕下馬車的他,又是驚又是羞,還好堂祖母通情達理,沒有惱他,放了他上來。

    兩個孩子見沒有整到他,一臉遺憾的表情。李鈞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可這兩個孩子這般捉弄他,他未免有些難過,他是憨直人,不會說話,只好一個人坐在車子的角落裡,對著車子生悶氣。

    「銳兒,銘兒,去給堂兄道歉。」顧卿板下臉,對兩個孩子喝道:「你堂兄說的是事實,雖然會讓人難受,卻並沒有真傷到人。你們二人明知你堂兄有疾,卻把你堂兄丟在女人堆裡,這才真是傷害到別人!」

    兩孩子被顧卿罵的滿臉通紅,老老實實地給李鈞道歉。

    李鈞比兩孩子的臉還紅,連忙說著是我的錯,我不好之類的話,不停的搖手。

    顧卿見李鈞臉紅成這個樣子,也歎了口氣。她也曾提醒過這孩子說話注意下方式,結果也不知道是他本性倔強還是怎麼地,雖然他也聽了,也受了,可是下次說話時,還是會噎死人。他是真的不知道「委婉」為何物的。這樣的性格,真的不適合當官啊。等他考過了春試,還是勸他得了個功名就回鄉吧,否則真會惹禍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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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汾州,羯人部落。

    今日是正月十五,往日裡這個時候,他應該是和府中老小一起用完晚飯,在家中祭祀之後,一起在東城看看燈火。而如今,他只能讓蘇魯克攙扶著他,對著月亮拜一拜。

    「李大人,你們也拜月嗎?」

    「是,我們也拜月。不但正月十五拜月,七月十五我們也會拜月。」

    「無論是漢人還是胡人,月亮還總是那個讓人歡喜的月亮。」

    「是啊,月亮還是那個月亮。」

    不知府中大小過的可好,母親有沒有操勞到,可會為他擔心。

    李茂已經可以勉強下地,今日早上他就聽到外面一陣喧鬧之聲,再一問圖爾庫大叔,原來是羯人在新年的第一個月圓之夜要舉行「拜月」,羯人的男女老幼都在為此準備。

    他憋在屋裡,聽到外面音樂和歡鬧的聲音一陣高,一陣低的傳來,今日又是上元佳節,他心中揣著許多事,實在無法安穩,便讓蘇魯克帶著他到外面看一看。

    李茂出了帳篷,看見羯人的帳篷之間點著一堆篝火,所有男女聚在火堆之旁,跳舞唱歌,極盡歡樂。

    李茂心想:『這羯人雖然一日過的不如一日,草場也漸漸被漢人吞沒,可該歡笑的時候,還是要歡笑的。』

    這些羯人心地非常善良,而且恩怨分明。他們知道圈了草場、驅逐他們,不讓他們放牧的是汾州馬場裡的官兒,他們就一心一意的恨馬場裡的人,可見了他,卻沒有表現出一點鄙視憎惡他這個漢人的意思。

    漢人排斥胡人,不願意他們進城,覺得他們是蠻子、強盜,他們就不進城,遠遠的在城外兜售東西,換取鹽和鐵鍋等物品。他們也經常救助在外面迷路或流浪的漢人,熱情的接待他們,蘇魯克之所以會漢語,也是因為部落裡曾救了一個流浪的漢人。

    在心胸上,他們實在比不上這些羯人。也許多災多難的生活已經造就了他們豁達的心胸,讓他們每天都樂觀又積極的面對人生。

    李茂找了一個不起眼的地方坐下,因為外面冷,他裹上了母親為他做的衣裳。火堆邊,一個個男女互相對唱著情歌,那些都是羯語,李茂聽不懂,卻也覺得非常熱烈奔放,讓人對生活燃起了無比的信心。

    蘇魯克在李茂身邊坐下,笑著看一堆青年圍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姑娘不停的唱歌。這個姑娘也許在羯人的部落裡是個美女,可在李茂看來,皮膚有些黝黑,五官也太深邃,而且身材過於高大,失去了女人的柔美。只有那氣質非常獨特,有一種女人不常見的傲氣。

    她把脖子仰著的高高地,連正眼也不看那些小伙子們一眼。

    李茂掃視了一眼篝火邊的青年女孩們,瞭然地點了點頭。

    還真是最漂亮的。

    很快的,幾個少年就因為對這個姑娘獻慇勤而引起了摩擦,摩擦著摩擦著,羯人青年們開始打了起來。

    幾個少年扭結在一起,其中一人抬起一拳向另一人的肩頭重重錘下,那人腳下一個踉蹌,向後便倒,倒下時勾起一腳,把那人也絆倒,兩人一起躍起身來,互相瞪視,身子左右扭動,尋找對方的破綻,誰也不敢先出手。

    李茂看的有趣,問蘇魯克:「這般打鬥,不會出事?」

    蘇魯克哈哈大笑,「只要他們有人在公開的角鬥中贏了所有的對手,說不定會贏取我女兒的芳心。只要這麼一想,他們就會努力取勝。我就是這般娶了我的妻子的。」他指了指不遠處一個烤著羊的婦人,「那是我的妻子,也是個美人吧?」

    李茂看了一眼,覺得那婦人的長相只能算是一般。但他覺得怕是在世人的眼裡,自己的妻子都是最好看的,於是笑著點頭贊同,「尊夫人非常美貌。」

    相夫教子,操持家務,雖然那婦人長得一般,在婦德一樣上,絕不遜色於中原的漢人婦人。漢人首領的妻子可不用親自烤全羊。

    李茂看了看虯髯的蘇魯克,再看看蘇魯克的妻子,覺得他們的女兒長得那樣,已經是超過了他們的水平,羯人也許喜歡健壯的婦人,就和他們漢人喜歡膚白體纖的美女一般,他那女兒他覺得不好看,說不定在羯人眼裡,確實是一等一的美人。

    他自己長得也不好看,但兒子卻很是俊秀,他一直很是高興。可若是有人對他說「你長得這般丑還好你兒子不像你」,他還是會生氣的。所以他在心裡對那少女這般評頭論足,確實是有些過分。他把這些不該有的念頭拋之腦後,專心去看那角鬥。

    那蘇魯克見李茂誇他妻子貌美,也很高興,笑的極為開心。李茂見這羯人都十分有趣,內心的煩悶總算是消遣了一些。

    火堆邊,兩個青年的角鬥還在繼續。蘇魯克說這兩個青年都是羯人近幾年來最傑出的小伙,也都會說漢話,李茂仔細一看,這兩人一個健壯,一個瘦長,健壯的那個漢子是個典型的羯人青年,那瘦長的卻看起來像個漢人。

    「瘦的那個是個漢人?」李茂指著那個瘦長的,問蘇魯克。

    蘇魯克一看李茂所指,搖頭道:「魯爾莫的父親就是那個教我們漢話的漢人,母親卻是我們羯人。他的漢名叫盧默,按我們羯人的算法,只要母親是羯人,就都是羯人。」

    「那漢人現在還在這裡嗎?」若是那漢人還在,說不定能幫他回去傳訊。

    「死啦。那個叫盧宇的漢人說自己是個逃跑的罪人,不敢回鄉,又得了肺病,在這裡住了七八年就死了。他長得端正,又會許多東西,我們部落裡的女人都喜歡他,那孩子今年十八,算一算,他爹也走了十來年了。」蘇魯克歎了口氣。

    「他的漢話說的如何?」李茂看著盧默,這盧默十分沉著冷靜,腳步也靈活。他的對手雖然是個健壯的青年,可絲毫不落下風,只見他東一閃,西一避,那健壯的青年數次想要伸手抓他,都給躲開了。

    「他從小跟著他爹說漢話,又跟他母親說羯語,兩種話都說的很流利。」

    李茂大喜。這孩子若是可以為他去送信,讓那汾州馬場的地方官多和馬場僵持一會兒,他在找人去涼州的西軍報信,借調軍隊過來,此事說不定就有轉機。

    涼州一代曾經胡漢雜居過,涼州軍中更是有許多胡漢的混血,對胡人倒沒有那麼排斥。讓羯人去涼州報訊,絕對沒有去汾州那麼困難。

    涼州有李銳的小舅舅,他身上又有皇帝臨走時交託的信物,可憑借此物調動一支邊軍便宜行事。他原本想調動的是北軍,如今看來北軍裡怕是有鬼,只能去更遠一些的西軍了。

    只是不知道那孩子可有應變的急智,願不願意替他去送這個信。

    李茂心中有了主意,看起那角鬥起來就更加輕鬆,恨不得他們快點分出勝負來,好讓他把那瘦長的盧默叫過來問上一問。

    盧默和那健壯少年角鬥,旁觀的人興高采烈地叫嚷著,李茂見蘇魯克的女兒臉上閃動著關切和興奮,一會兒擔憂,一會兒歡喜,便訝然失笑。看來這少女看起來冷傲,實際心裡也不平靜,怕是已經心許了這兩個小伙子裡的某個。只是做出那副高傲的樣子罷了。

    他想了想,不禁笑出了聲來。他自小極少接觸女子,後來和方氏定親,也是母親定下的親事。他爹擔心他媳婦看不上他,還想辦法讓他各種偶遇,可謂是驚世駭俗。可即使是如此,他也沒有像這般為了某個姑娘唱歌求愛,更別說還要打架了。

    胡人的戀情,真的是極其可愛。

    突然間,眾人一聲大叫,盧默和那少年一起倒了下去,盧默一時翻到了那個少年上面,一下子有被他壓了下去,兩人在地上滾來滾去,只聽到粗重的呼吸聲。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瘦長的身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走到了那少女的面前。

    蘇魯克的女兒眼裡淚光盈盈,握住了盧默的手。

    李茂撚鬚一笑,原來喜歡的是這個瘦弱的混血少年。

    眾人都圍著這一對少男少女歡呼大叫,那健壯的少年從地上爬起來,也在爽朗的笑著,看起來沒有什麼不甘。

    蘇魯克的女兒邊哭邊笑,李茂摸了摸身上,他的荷包並沒有丟失,於是從裡面翻出幾個金錁子來。

    只有金錁子,沒有玉。雖然送金子未免俗氣,但他家的金錁子都是母親特意叫人做的,他屬豬,這一對憨厚可掬的小豬做的十分可愛,送人並不難為情。

    他娘提前給他發的壓祟錢,希望能給這一對璧人帶來好運吧。

    他站起身,準備讓蘇魯克扶著他,去給那對少年送禮物,卻見得右手邊遠遠的出現了幾匹馬,馬上之人身穿黑衣,正是那追殺他的不明楚軍。

    今日正是滿月,月光下,這些人的打扮隱約可見,胳膊上纏著的手弩更是顯眼。

    李茂吃了一驚,連忙背過身去,讓蘇魯克的身子替他遮擋。

    「漢人?這樣的夜裡來我們這裡做什麼?」李茂低聲和蘇魯克說:「這些人正是追殺我的軍隊,怕是擔心我干涉馬場的事情,想要殺人滅口,四處分散了來搜索的。」

    蘇魯克看著那幾個漢人騎著馬往營地而來,正準備掏刀子,卻被李茂按住了手。

    「我先找個地方避避,你們先把他們騙下馬再動手。這些人一個都不能走掉,不然我和你們部落都有危險!」李茂見蘇魯克鄭重地點了點頭,拔了他腰間的匕首,「找個給我防身,你快去吧。」說罷就往旁邊的小帳篷裡一鑽。

    就在說說唱唱間,那幾個人到了帳篷附近,也不進去,只在遠遠地問道:「有會漢話的沒有?大楚官差辦事,找個能說話的出來。」

    蘇魯克快步跑到狂歡的男女中間,用羯語唱出了一大串句子,這些少男少女先是一愣,然後又用羯語唱歌迎合了起來。

    盧默指了指火堆,唱起了什麼,然後女孩子大聲笑,男人們也跟著唱起了歌。

    一群人唱了幾遍,那幾個騎士實在不耐,就準備驅馬進帳篷,卻見一堆少女捧著美酒衝了過來,圍著他們載歌載舞。

    這群騎士互相看看,都摸不清情況。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0:24 PM


第78章 色與魂授

    風隊的諸人在這片草原裡也遊蕩過很久,各種胡人的部落都見過,不過為了不引人注意,他們是極少去這些部落的。可即便如此,他們也知道有許多部落會在第一個月圓之月「拜月」的習俗。

    「風四,怎麼辦?我們是直接衝進去找人,還是下馬喝了酒當做客人進去找?」風七看著笑盈盈圍著他們的少女們,有點糾結。

    風四用漢話和這些少女們說了好幾遍,可似乎沒人聽得懂,各個依舊捧著酒,只笑。

    「聽說這些羯人個性愚鈍,現在一看,果然蠢笨的很,見人就迎。」風四瞟了一眼捧著酒的少女們。「能不動手自然最好,下馬,進帳篷,我們吸引他們注意力,風七你悄悄去各個帳篷找找,李茂的肩膀和腿都中了箭,下不了地。」

    一群騎士姿勢利落的下了馬,但是並沒有降低防備。他們並沒有喝酒,只是隨著少女們的簇擁進了帳篷群。

    帳篷群的中間,一群少年圍著蘇魯克的女兒互相角鬥,另外有一些人圍成圈子在轉著圈子跳舞。

    「風五,你看看那姑娘。」風六戳了戳風五,「那女人鼻似鷹鉤,額凸顴高,個子又那麼高,居然會有一堆男人圍著她……」

    那個叫風五的小伙子看了一眼,「是不好看,不過我們又不是來找媳婦的,好看不好看有什麼關係。警醒點!」

    「不是說草原民族熱情似火嗎?萬一這部落裡的女人們圍著我們載歌載舞,想要共度良宵……嘿嘿,我們曠了這麼久,胡人的女人也不錯啊。吹了燈都一樣……」

    「我們是殺人的軍隊,不是那種兵油子。管好你的褲襠,不要做不該做的事,給我們惹麻煩,知道嗎?」風四瞪了一眼風五和風六,「你們去吸引注意力,給風七創造機會。」

    他們被一群羯人的女孩圍著,實在是無法探查帳篷。

    風五和風六看了看,風六「嘿嘿」一笑。

    「看我的!」

    風六唱著一大段亂七八糟的東西,也湊到蘇魯克之女的身邊去獻慇勤,旁邊的少女都笑吟吟的看著,也跟著連聲高唱。一個健壯的小伙子拍拍他肩膀,彎下腰做個角抵的姿勢,示意要先打過他。

    風六彎下腰,他的摔跤功夫也不錯。

    風五依樣畫葫蘆,拉了圍著他們的一個女孩子胡亂唱起了歌。

    見風六和風五在篝火邊和少男少女們角抵了起來,身邊也圍了一圈人,風四給了風七一個眼色。風七點點頭,自以為非常隱秘地偷偷溜了出去。

    見風七走了,蘇魯克的女兒和盧默對視著點了點頭,離開了篝火中央。為了不讓漢人起疑,他們手牽著手互相親吻了下,像是急不可耐的去什麼地方私會似得。

    一邊角抵著的風五和風六見這些胡人女子這麼熱情,頓覺這個部落裡的男人一定是幸福的要命,眼睛都快瞪出來了。

    風四見著那一對男女如此寡廉鮮恥,鼻子裡發出了不屑的輕哼。就在這時,一個胡人少女貼了過來,靠著風四的身子用羯語不知道在說著什麼。

    風四把她一把推開,那少女倒在地上嚶嚶嚶嚶的哭了起來,有幾個少女看見了風四的行為,一大幫女孩湊了過來,指著他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風四覺得一陣煩躁。

    媽的,他和幾個兄弟掉了隊,風隊十二個人一下子就只剩他們四個,好半天才在草原上看到一個沒有被驅逐走的部落,又是一群二缺貨!

    老子不好色還錯了!

    一想到他們還要找人不能惹事,風四只好勉強扯出一個笑臉,「忍辱負重」的伸出手去給地上的少女,旁邊的女人們「哦啊」的歡笑了起來,那女孩高興的拉了他的手,扯著他往篝火邊去。

    風四莫名其妙的就被那女孩拉到了篝火邊,看著她對著自己唱著高亢明亮的羯歌。

    這感覺好像也不壞?

    若李茂不在這個部落裡,他們其實可以留一個晚上,反正都掉隊了,茫茫大草原不亂走才是對的。

    都是為了任務嘛!

    另一邊,風七一個帳篷一個帳篷的翻找,他很謹慎,只扒開一條縫掃上一眼,沒有人轉身就走。若是有老弱婦孺就歉意的笑笑再退出去。胡人的帳篷裡沒有什麼遮擋物,有什麼都一目瞭然,他查探的速度也很快。

    待他走到了一個白色的帳篷裡時,明明只拉開了一條縫,卻被一個人拉了進去。他正準備放手弩的機簧去射,卻發現是那個被他笑話過鷹鉤鼻的胡人女子。

    這胡女對他昂了昂頭,將手放在他的前襟上,輕輕的扒開一點,再扒開一點……

    風七吞了一口口水,不知道怎麼辦。

    嗚嗚嗚嗚,難道他的貞潔就要在這簡陋的帳篷裡被這個胡女給奪走嗎?

    蘇魯克的女兒塔娜在心中嘲笑著這個漢人男人,看他那副色與魂授,雙眼呆直著不知道該如何辦的樣子,就知道不是什麼好貨色。

    塔娜輕輕的摸著這個男人的衣服,伸出一隻手沿著他的喉結往上摸,她的手並不柔軟,擦得風七的喉嚨麻麻的。風七又嚥了一口口水,喉結上下一動,塔娜像是看見什麼好玩的東西一般,在他的脖子和下巴上來回摩挲,最後摸到了他的嘴邊。

    看起來冷傲的胡女一旦魅惑起人來,實在不是風七這種久在軍營的小伙子能抵抗得了的。

    風七已經在考慮是不是該直接點把自己衣服給脫了了。

    那胡女一直在他懷裡摸來摸去,半天也沒扒了他衣服,看來是不會解漢人的衣服。

    「這漢人懷裡沒有兵器,他只有腰上的刀和手臂上的那個怪匣子,我把住他的刀和嘴,你乾淨利落點。」塔娜像是對著情人低語般的語氣,用羯語說著殺機四伏的句子。

    「姑娘,你在說什麼?你一點漢話都不懂嗎?」風七調笑著說,「你要不知道怎麼喊我,可以喊我情哥哥……」

    他的話被吞沒在了塔娜的手掌裡。

    不對,這姑娘力氣這麼大,不像是調情!

    盧默從帳篷角落的衣服堆裡一個箭步竄出來,從背後用匕首割開了風七的喉嚨。娜塔死死的摀住他的嘴,盧默將他按倒在地,拖到衣服堆裡。

    風七睜大眼睛,發出了「呵呵呵呵呵」的聲音。這是刀子劃破了氣管,讓空氣進入肺部以後發出的聲音。被割斷喉嚨而死的人通常死的都很痛苦,盧默這一下非常利索,沒有讓風七流太多的血,這意味著他要遭受更多的痛苦才會死。

    「你應該直接一刀斃命的。」塔娜不贊同地看了盧默一眼。「要是我剛才被他掙脫了,麻煩就大了。」

    「你碰了他。你摸了他的脖子。」盧默冷漠地說,「他該死。」

    塔娜看了一眼地上的倒霉蛋,對盧默露出了一個迷人的笑容。

    這邊塔娜和盧默解決了風七,兩人鑽出了帳篷,對著火堆旁載歌載舞的夥伴們做了個手勢。

    正在沉默地看著羯人少女對他唱歌的風四,突然被幾個羯人少女推進了篝火裡。

    火焰帶來的灼痛讓他吼叫了一聲,極力想辦法站起來。

    隨著他痛苦的吼叫聲,原本是載歌載舞的氣氛,瞬間就變了。

    一堆健壯的羯人小伙子們紛紛往正在角抵的風五風六身上撲去,他們抓手的抓手,按腿的按腿,十幾個人一擁而上,把兩個漢人軍士牢牢地按在地上,周圍一群少女從篝火堆裡抽出火把,沒頭沒臉地往他們兩人的頭上身上打去。

    風四從火焰堆裡爬起來,正要把手撫上胳膊上連弩的機簧,突然一隻烤全羊砸在了他戴著連弩的手臂上。烤全羊非常燙,他被燙的一哆嗦,等他想起來準備去摸腰上的馬刀,一把匕首直接捅進了他的後心。他往後看去,正是那個一直對她唱著情歌的羯人姑娘。

    「我們羯人姑娘不是只會唱歌的。」她咧嘴一笑。「我們也不是蠢到見人就迎。」

    「你……你們……」

    她居然欺騙他!她們居然欺騙他!

    到死,風四的腦海裡就只一直徘徊著這句話。

    他已經想留下來的……

    無論風四風五風六風七有多麼的憤怒懊悔,也不能改變什麼。

    羯人的少男少女們乾淨利落的殺了四個穿著大楚軍士衣服的男人,放聲歡笑。

    帳篷裡,被羯人的成人們保護著的老弱病孺紛紛掀開了帳篷的簾子,露出擔心的神色看著自家的孩子們。見一個都沒有傷到,他們也露出了放鬆的微笑。

    李茂一直被蘇魯克保護著,他在帳篷裡掀開了一條縫,對這場篝火旁的圍殺看的清清楚楚。這些羯人有勇有謀,又有情有義,這麼多年來能一直生活在汾州邊境,不是沒有原因的。

    見外面的爭鬥結束,李茂被蘇魯克攙扶著走了出去。

    見這個漢人的大官出來,所有人少年們都給他讓了路,讓他可以輕易的走到被羯人們圍著的屍體邊。

    被火把活活敲死的兩人已經完全看不清面目,李茂解下他們的弩機,仔細翻看。

    這是兩年前工部才改良過的「神機弩」,因為製作不易,一共不到五百把。當時西軍和北軍因為經常要派出斥候出關巡邏,兵部便優先給他們調配了四百把。剩下的一百把在中軍郎官以上的武官手裡,都有存錄,不可能流出京。他把弩機的弩箭褪下,用手輕輕摩挲滑道。

    果然有字。

    李茂將滑道對著篝火,仔細查看,滑道裡果然刻著個「北十四」幾個字。這是他擔心「神機弩」被兵士給偷偷私賣了,特意叫工部在滑道的內壁裡做的暗記。

    北軍,北軍。定北軍。

    他一聲長歎。若是他在京裡,就可以翻看記錄這「北十四」當時是分到了北軍哪個將軍手裡。只是如今他身陷草原,插翅也難飛回京城。

    李茂將弩機裡的弩箭裝上,又將弩弓配到了自己的胳膊上。他在幾個死者身上細細探尋,除了找到一些銀兩、乾糧和腰帶上插著的一圈弩箭外,沒有找到什麼有用的東西。

    這些人都很謹慎,若從外表和行事上來看,人人都只會覺得這是一支大楚的正規軍,誰能想到他們會暴起殺人?

    「這些人身上找不到什麼。蘇魯克,你把他們身上的東西都找個地方埋起來吧,這些用的都是大楚軍用的武器和衣服,你們留下怕是要惹禍。沒有標記和特徵的東西與錢可以留下,屍體也要燒掉。」

    「那他們的馬?」

    「馬留下吧,我聽說有些老馬會識途,希望能靠它們找到一些線索。」李茂拆了幾個死者手上的弩機和弩箭,其他的都交給這羯人處理。

    神機弩並不是普通的手弩,把他們留給羯人,他們也不會用。更何況神機弩的弩箭都是特製的,為了能夠連發,都做的短小,羯人也找不到弩箭。

    這些神機弩是證物,不可以丟掉。

    聽李茂說有些東西可以留下,蘇魯克笑著點了點頭。「孩子們,聽見沒有?扒!」

    「哦吼!」

    「啊哈哈哈哈!」

    「喲霍!!!」

    盧默指了指某個帳篷,又抬出一具漢人屍體來。

    「還有一個?」這些人進帳篷的時候李茂已經躲了起來,所以並不知道究竟來了幾人。

    塔娜得意地一笑,「盧默發現少了一個,我們就看見那個人在鬼鬼祟祟的翻帳篷。所以我們兩個商量了一下,先繞到後面某個帳篷裡躲了起來,趁機把他殺了。」

    這少女說起殺人依然是那副傲然的樣子,李茂從小到大被邱老太君打了好多回,不太欣賞這種性格剛強的女人,所以微微蹙了蹙眉。

    「漢人,你覺得我很殘忍是不是?可是那種情況,我們不殺了他,他就要害了你。我們救了你二命……」

    「是兩命。」盧默突然插口。

    「……。我們救了你兩命,你應該感激。」塔娜對著李茂不悅地說。

    「塔娜!」蘇魯克不高興地喊。「怎麼能動不動就把恩情掛在嘴邊!」

    李茂從小和邱老太君周旋,自然知道怎麼和這些直率的人打交道。他抬起手,笑著說:「無妨。塔娜小姐性格率真,我很喜歡。你們很厲害,我敬佩的很。」他掏出母親臨走前非要給他「壓祟」的那對小金豬,給盧默和塔娜遞了過去。「這是我娘臨走前給我的,我覺得你們二人很好,是很般配的一對,這對金豬送給你們吧。」

    塔娜看著李茂手掌中兩個憨態可掬的金豬,心中十分喜愛,眼睛眨都不眨的盯著這兩隻豬看。

    李茂見塔娜喜歡,笑得也越發慈祥了。

    看來無論如何冷厲的女子,見到可愛的東西都會歡喜不已。他娘不喜歡花裡胡哨的東西,卻喜歡這種類型的玩物,不就已經證明了這點嗎?

    「拿去吧。」

    「李大人,這是金子?這麼大塊的金子……這禮物太貴重了。而且還是你的母親給你的東西……」

    李茂往塔娜和盧默手裡一人塞了一個,擺出國公該有的架勢,驕傲地說道:「蘇魯克,你要記得我是漢人很大很大的官,我的命難道還不值這兩個金豬嗎?更何況你們救了我兩次。」

    「這金豬只是因為它們是我娘給我的,所以才算珍貴。我們漢人過年的時候會用這個來鎮『晦氣』,這是帶來好運的禮物,我每年都會收到,你不必有負擔。兩個孩子很好,我願意給孩子們,又不是給你,就不要攔著孩子們了。」

    蘇魯克見李茂確實是好意,也就沒有再讓塔娜和盧默把東西換回去。

    塔娜和盧默見金豬可以收,都很高興,就連一直沉默寡言的瘦弱少年也展顏笑了一下。塔娜高興是因為金豬可愛,而盧默則是覺得和塔娜有成雙成對的東西,覺得這是天意。

    李茂見兩個孩子都很高興,心中也十分欣慰。而且,他從剛才盧默和塔娜刺殺了那個漢人軍士中推斷出這盧默是個可托付,有機智之人,便放心把心裡的謀劃交託與他。

    「盧默,我見你有膽有謀,想托你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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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

    信國公李茂腿腳都受了傷,在汾州的草原中艱難的求著生存,過的實在談不上好,可信國公府上下卻歡聲笑語,渾然不知這家的男主人在汾州遭遇了怎樣的困境。

    今天,信國公府裡又迎接了新的客人。

    來人是工部和將作監的數位官員,遞了帖子說是奉了聖意來府裡拜訪邱老太君的。

    信國公府的國公老爺是兵部的次官,要是來人,也該是兵部來人,怎麼會有工部和將作監的官員來拜訪太夫人呢?

    那門房裡的下人見好幾個穿著紅衣綠衣的官員來拜訪,也不敢怠慢,一邊恭恭敬敬地把他們請到迎接客人的前廳裡喝茶,一邊飛快地派下人去報。

    祖孫四人正在屋子聊天,此時已經過了正月十五,這就算出了年。再過一段時日,回鄉過年的先生們也要回府了,說不定出去辦差的李茂也會很快回來。

    花嬤嬤坐在窗台上,笑著看顧卿一本正經地和他們解釋孔明燈會飛,不是因為那是孔明先生做的燈,而是因為熱氣比較輕云云。

    「太夫人,工部有官員來拜訪您,門子問您是不是要去前面見一見?」有個婆子在屋門口問著裡面的主子們。因為冬天風大,她也不掀起簾子進去,就在門口候著。

    「找我的?是不是報錯了?找你們老爺的嗎?」

    「不是,帖子上寫的是工部和將作監的大人們。」

    花嬤嬤站起身,出去接了帖子,遞給了顧卿。

    顧卿打開一看,果真是工部和將作監的印,連忙吩咐更衣。她穿的是家裡的常服,接待外客不合適。家中現在沒有男人,把外人請到持雲院也不妥,只能等她換完衣服去前面了。

    待她換完衣服,乘著轎子到了前院,幾位大人已經喝了兩碗茶了。見邱老太君果然前來,幾人都很高興,一起到門口去迎。

    顧卿帶著歉意和幾位告了罪,擔心自己來的實在太慢,讓幾位久等。這些官員正是有事來詢的,自然也是客客氣氣。

    一時間賓主盡歡,氣氛大好。

    將作監的監事拿出了中元節做的燈,現在已經明令禁止在節日以外放孔明燈了,所以顧卿見這官員拿出一個孔明燈來,倒意外了一下。

    禁止京城百姓在節日以外放燈也是有原因的。一是容易走水,京兆府不可能日日搭檯子找人去看;二是他們在做孔明燈的時候為了節約成本,都用的煤油浸濕的棉布做燈芯,燈飛到一定高度就沒火了,然後跌下來……

    第二天,京城裡到處都是掉下來的孔明燈,都摔得不能用了,倒給打掃衛生的造成了麻煩。有些無聊的學子在燈上寫了自己的年齡、性別和住處,還寫了有緣人見到通信云云,也不知道讓多少人家撿到燈後哭笑不得。

    「各位來找我,是為了這燈?」顧卿見到孔明燈,就大概知道了是為什麼。

    「正是如此。不瞞老太君,我們正領了皇命,要將這孔明燈改造成可以用於戰事的物什。」一個工部的官員,見邱老太君聽得認真,就大膽開口。「所以我們來問問,邱老太君,請問李老國公有沒有說過,這孔明燈做的大了,能不能帶人上天?」

    顧卿當即就被震驚的說不出話來。

    她到底扇了一次什麼樣的翅膀啊?居然讓這些古人想要折騰出熱氣球來?

    還是說古代的科學其實也很發達,只不過匠人被人看不起,所以才不能大展拳腳?

    可惜就現在的科技水平,怕是不能解決燃料的問題,也沒辦法解決許多問題。

    所以顧卿只能大概的說了下熱氣球的原理,並且提出了其中諸多困難。

    「所以說,只要能解決燃料和大孔明燈上方燈罩的材料問題,理論上是可以帶人飛上天的?只要下面裝個小吊籃就可以?」將作監的執事異常興奮地說,「若真是這樣,那就太好了!」

    顧卿見他興奮的樣子,實在不忍心潑他冷水。他說的兩個問題恰恰是最困難的問題。雖然理論上熱氣球只要充滿熱氣就可以飛起來,可是這個世界燃料還主要是炭火和煤,想要產生足夠的熱空氣是很困難的。就算能夠飛起來,因為各種局限性,怕是也飛不到多高。不過若只是偵查敵情什麼的,怕是夠了。

    「我覺得這件事怕不是一點時間能完成的。」說不定要幾百年喲各位。顧卿認真地勸道:「老身覺得各位還是把精力花在如何讓孔明燈在夜間傳訊比較好。若是在孔明燈下栓一繩子,根據不同的高度或是明滅的情況來創造出一種『燈語』,讓遠方的人能夠收到信息,豈不是也很好嗎?」

    顧卿說的這些人也考慮過的,所以當下紛紛贊同。只有那將作監的執事一門心思覺得做出可以載人觀察敵情的大孔明燈很有價值,還是纏著顧卿不停的問東問西。

    這一群人呆到中午吃飯的時間才走,顧卿先前開跟著他們討論,到後來這些人基本就是在他家客廳裡開展「可行性研究分析會」了,倒是她含笑聽的多。

    這件事太奇妙,一堆古人居然會和她討論熱氣球。這讓她有些得意,有些興奮,也有些惶恐。她想不到自己一天到晚宅在後院裡,居然也會改變這麼多事情。若是她要做錯了什麼,是不是也會造成許多壞的改變?

    顧卿帶著莫名的心情回了持雲院,和幾個孫兒一起用了午飯。剛剛吃完飯,就有下人來報,說是回通州老家過年的杜先生回來了。

    這下,李家幾兄弟都又驚又喜的站起了身。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0:29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1-12 02:34 PM 編輯

第79章 進城報信

    杜進原本不準備回鄉過年的,但因為李茂曾經向他和齊耀問了策,倒興起了他回鄉去查探一番的想法。

    這李茂雖然德行有虧,還好並不昏聵。在「信國公」這個位子上,若是有心行善,能救到無數百姓,豈不是比爭名奪利更強?所以杜進托了李茂的門路,跟著去通州的御使們一起回了鄉。

    到了通州,災情果然很嚴重,大雪造成的危害不光是壓壞房屋、壓死牲畜這般的,最麻煩的是交通不便造成的眾多困難。

    有一個山上的寺廟因為大雪封路,一個廟裡的和尚全部下不了山,又沒有糧食,寺廟裡是不養牲畜的,最後只能靠喝水填肚子,全部活活餓死。

    杜進回了鄉後,盡自己的能力幫助御使們瞭解情況,也多方走動以前的親友故舊,提供幫助,所以這些戶部和御史台的官員都對杜進大為讚賞。而杜進更注意的是有關「隱戶」這方面的信息,此外便是通州大族在這次雪災中的動靜。

    通州的災情一直報不上來,便是這些大族聯合施壓的結果。所以當他帶著各種證物和資料回到京城的信國公府上,卻發現李茂不但沒有回來,而且連個信都沒有的時候,敏銳的嗅到了一絲不對勁。

    「太夫人,您確定國公大人沒有寄回過一封書信?」杜進沉吟了一會兒,面色凝重地問顧卿道。

    顧卿有些心虛。她才穿過來不到兩年,實在是無法接受自己有那麼大的兒子和兒媳婦。尤其是李茂,他不像李銳和李銘,年紀和自己穿來之前差不多,卻喊她「娘」,總讓她有一種當了人家後媽的感覺。所以李茂出去了,她只覺得鬆了一口氣,雖然也偶爾會想到他,那也是想讓人家趕緊回來收拾爛攤子。

    東昇先生這麼一提,她才發現確實有近二十天沒有接到過李茂任何消息了。

    「老身沒有收到過他的任何信件。先生,會不會是他的信函先進了宮中,然後宮中沒有遞給我們府裡?」顧卿只能往好的地方猜測。

    李銳和李銘兩個孩子已經是滿臉無措的表情了。

    李鈞安慰地拍了拍他們的肩膀。他們過年的時候還行了那麼多善,老天有眼,不會讓堂叔父有事的。

    「若是這樣,自然是好。可是邱老太君,國公大人這大概是第一次在外面過年,但凡離家之人,每到逢年過節的時候就越發想家,更別說國公大人上有老下有小,和妻子又恩愛了。就算出去巡查,也斷沒有一封家書都沒寄回家的道理。過年問候的信件總是要有的。」杜進見顧卿的臉色越來越不好,實在是不想說這樣不吉利的話,「通州有些山,大雪封路不好走也還好說,可是汾州多是平地,因為產馬,驛路又通暢,送信回來也方便的很,怎麼能……」

    李銘揪著哥哥的手,李銳緊皺著眉頭,就連弟弟的指甲已經把他的肉掐破了都沒有感覺到。幾人中只有顧卿還算沉著。

    杜進見這信國公府的邱老太君果然如定海神針般巋然不動,在心裡讚歎了一聲。也只有這樣經歷過大事的婦人才能在這樣的情況下安定人心。

    「當然,太夫人說的可能也不是沒有。也許國公大人的家書裡有提到什麼機密之事,上面怕發出去不妥給按下也是有的。」杜進只能盡力安慰。「太夫人,國公大人走之前可有說過是為了什麼事情?」

    「這……」顧卿真後悔沒多問幾句,她當時光樂著讓李茂穿上毛線衣了。「那天是二十四,他帶著幾個孩子在祭灶,連灶都沒祭完就被聖上急召走了。等到了晚上就來和我們辭別,說是要出趟公差,年後才回……」

    「老身一向不多問他在朝堂裡的事情的……」顧卿天生就對政治不感冒,曾經也談過一次男朋友,此人在人前也算是個男神,可一到私底下就是抨擊各種這個黑暗那個黑暗,她和他談了幾個月實在受不了,就掰了。自那以後,她後對這些個政治話題就更加不感興趣了。

    「可否問問國公夫人?夫妻本是一體,也許國公夫人知道呢?」杜進看著幾人,出著主意,「只有知道國公要去何處,才方便打聽啊。」

    一提到方氏,所有人都沉默了。

    李銘見奶奶和哥哥都不說話,一跺腳,轉身就走。

    「銘兒,你要去哪兒!」顧卿一把抓住李銘的小肩膀。

    「我回東園問娘啊,我娘說不定知道爹去哪兒了!」這時候爹千萬不能出事,家裡千頭萬緒都等著他回來理呢!

    「你娘懷著身孕,精神又不大好,你現在去問,她肯定要問你為什麼問,你怎麼說?說你爹快一個月沒音訊了?到時候你娘更睡不著覺了。」顧卿看著泫然欲泣的李銘,以及面有內疚之色的李銳,深深歎了一口氣。

    「我真是前世欠了你們一家子的。」顧卿說了一句喪氣話,將李銳和李銘往杜進那一推。「先生照顧好我這兩個孫兒,我這就備車進宮,問個究竟。」

    「太夫人要進宮?就算太夫人有宮牌,像這樣沒有遞折子就要入宮……」杜進有些疑慮。皇家贈與老太君宮牌是信任,但因為私事就直接進宮……

    顧卿苦笑了一下。「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若有責問,老身一力承擔就是。」

    若真李茂也出了事,怕是以後誰也不敢責問她了。

    豪門遺孀,孤寡老人,嘖!

    一個時辰後,皇后的坤元殿中。

    「老夫人,不是本宮不告訴你,而是本宮也不知道啊。」被抓了包的張搖光一臉無奈。她雖然知道是怎麼回事,可是卻不能告訴顧卿。事實上,她還以為邱老太君早就會入宮詢問了,畢竟自家唯一的兒子一出去就大半個月沒有消息,換成是誰都要到處打探的。只是她沒想到這老太太這麼沉得住氣,一直到過完了年才來問詢。

    顧卿見張搖光的樣子,一咬牙,跪下來道:「皇后娘娘,若您真的不知,請幫臣婦通傳一聲,臣婦想求見陛下。」

    「老夫人,陛下最近正忙於通州賑災之事,怕是無法……」

    「搖光姑娘!」顧卿抬起頭,凝視著著帶著怔愣表情的皇后,幾乎是用譴責地語氣在向皇后控訴:「信國公府已經死了一位國公,一位世子,一位世子夫人,如今後院可能有一位國公夫人這輩子也沒辦法出現在人前了,我信國公府孤兒寡母,不求陛下護庇,只求能得個真相,求娘娘給個恩德!」

    張搖光連忙讓人去攙扶邱老太君,顧卿直直地跪在那裡,也不讓人動她,只是喊著:「娘娘,我還有封信沒拆!你讓我把信給誰看呢?我兒子要是沒了,我不識字,我只能給其他人看了!」

    「邱老太君,請慎言!」張搖光見邱老太君說的不像是威脅的話,連忙屏退左右。

    顧卿心裡也是暗暗叫苦。她自己也是女人,自然知道這世上誰都能夠得罪,就是不能得罪女人,尤其是有權有勢有野心而且還小心眼的女人。可是此事皇家擺明了是要瞞著信國公府,她可不想到最後等來一匾「滿門英烈」的牌子!

    若真是把家信扣了,或是無傷大雅的事情,皇后為什麼不肯告訴她,也不讓她見皇帝?明顯就是失態非常嚴重了!哪怕就是用逼的,也要逼的他們說出真相。若真是有什麼萬一,也好一起想辦法!

    「老夫人,你不必拿那封信來說。皇帝已經不想讓信國公府的兩位公子行這等危險之事了。說不定這件事永遠都不會發生。」皇后拉起顧卿,打從心眼裡可憐她。

    嫁的好,生的好,又有什麼用呢。她只是後宅一個婦人,什麼事情都無法掌控,什麼事情都無法做主。

    罷了,她可憐邱老太君,她自己又好到哪裡去呢。

    「老夫人,我也就不瞞著你了……」

    「皇上駕到!坤元殿迎駕!」

    正在對峙的顧卿和張搖光皆是一驚。張搖光做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攜著顧卿的手,一起去殿門前接駕。

    楚睿自從探子回報開始,就在等著這一天。就算邱老太君一直不問,朝臣們也是要問的。兵部沒了主官,勳貴們沒了領袖,自然會不停的打探消息。李茂出公差不是什麼秘密,更何況還帶著拱衛京畿的精銳「驍騎營」一百多人一起出京。

    若沒有他的手諭,誰能調動中軍出京?世族每次都不敢逼迫太過,也是因為他手裡掌著李老國公原先練出來的這支中軍。

    他原先以為馬場只是有人偷偷私賣軍馬,這麼一看,怕是有人要謀逆。若不是要謀逆,就算是私賣軍馬也罪不至死,不可能會冒著族誅的危險去襲擊御使。若是牽扯到謀逆,李茂九死一生。

    所以楚睿一聽到有人來報邱老太君求見皇后,便知道她終於坐不住,來打探消息了。此事全因他而起,人也是他安排出去巡查的,自然不能讓皇后為難,所以他放下手中的事情,連忙趕到了皇后的宮中。

    顧卿還是第一次見這皇帝,只覺得這個人若是去演電影,一定是正兒八經的「皇帝專業戶」。什麼張鐵林張國立和他一比簡直弱爆了,這人皇帝無論是氣質還是做派,一看就是久居上位,身份不凡之人。

    就連顧卿一個骨子裡是現代人的靈魂,在見了這位年約四十的皇帝之時,也只敢掃上一眼,就乖乖地低下頭,不敢直面君顏了。

    有種見到國家領導人的感覺。雖然她也沒有見過國家領導人。

    楚睿見邱老太君在大殿中無力地垂著頭的樣子,心裡也是一陣不好受。他少時還經常去李老國公家做客,常見這位「李夫人」,那時的她可沒有這樣滿臉皺紋,頭髮花白的樣子。事實上,他自己的母親比這李夫人大了快十歲,也沒有老成這樣。一瞬間,他好像說不出任何話來了。

    皇后見楚睿愣在那裡,連忙喚了幾聲「陛下」。

    楚睿被皇后的一聲呼喚喚回神,連忙咳嗽一聲掩飾失態,對身側的侍從說:「快給邱老太君看座。皇后也是,怎麼能讓邱老太君站著呢!」

    「是臣妾疏忽了。」張搖光從來不頂楚睿的嘴。

    邱老太君聽皇后為她背了黑鍋,連忙解釋:「不是皇后娘娘沒有賜座,是臣婦想要靠近些娘娘說話,所以沒有要座。」後來她又跪下來求皇后,自然是更不能坐了。

    「老夫人,你來這裡所謂何事,朕都知道。」楚睿也不想再瞞信國公府,瞞也是瞞不住的。「李愛卿一行人,在汾州呂梁地界失蹤了。」

    顧卿的身子晃了下。這陣子頭暈突如其來的襲擊了她,讓她差點倒下。

    她明明沒有那麼震驚的!這又不是她兒子!

    她一定是太多愁善感,同情心太爆棚了,一定是這樣!

    楚睿見顧卿明顯情緒激動,連忙叫皇后宮中的宮人去扶她。

    顧卿按了按太陽穴,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她附的這幅身子有中風前兆,大年三十那天已經發作過一次,若是情緒激動,怕是會有危險。現在府裡就幾個孩子,她要再倒下,就真是把整個信國公府推入萬劫不復之地了。

    楚睿見邱老太君迅速的回復了平靜,心中也鬆了口氣。他一邊揉揉多日勞累而有些疲睏的眼睛,一邊給她說到來龍去脈。

    「年前,朕接到密報,汾州馬場報了遭遇大雪,馬匹凍傷無數,疫病從生,死了許多戰馬的消息。為了不讓疫病蔓延,他們需要焚燒馬屍。當地的官員覺得不對勁,跑去查探,發現死掉的戰馬沒有患上任何疫病,便去和那馬場的官員議論,被扣在了馬場裡。」

    「此事朕得知後,就召了李愛卿商議,派他帶了一百多個精銳一起出京,急速趕往馬場巡查。誰料到了呂梁地界,不但這支隊伍全體失蹤,來回的驛站也都回報沿路沒有任何蹤跡。汾州有一半是草原,驛站裡的人懷疑是被遊牧部落的人虜了去換取財物,但等了七八天了,也沒聽到任何要要贖金的風聲……」

    顧卿的大腦迅速的思考了起來。若說遊牧部落掠什麼村子或者路人還有可能,這麼一支甲冑齊備的隊伍,又看起來就不是有什麼油水的樣子,這般硬手的搶奪對象,遊牧部落搶了做什麼?吃人嗎?若是要搶,再南下一點搶通州豈不是更合適?

    「陛下,臣婦覺得這不對。若是中原腹地有這麼一支強悍的胡人隊伍,汾州早就會有所防備了,哪裡會到今日才突然出現,而且全無聲息的把人擄走?抓活的可比殺人難多了。」顧卿搖著頭,一點也不相信皇帝的話。「一點打鬥的痕跡都沒有嗎?有沒有派人往更遠的地方搜尋?」

    楚睿看著邱老太君清澈的眼神,張了幾次口也沒有說出話來。他這般說,自然是為了安慰邱老太君的。他也知道這說法實在無稽,若是失蹤,要說是把人全部都殺了,又毀屍了還比較可信。可他也想不出是誰能這麼大膽,汾州地界並沒有可以無聲無息殺掉幾百個精兵的隊伍,地方上的府兵調動是瞞不住人的。

    「邱老太君,實不相瞞,究竟其中有什麼干係,朕也不知。」楚睿做了一個很難過的表情,「不過我已經派出很多人手出去查探了,總會找到一些線索的。我也吩咐的沿路的驛站去遠一點的地方尋找分散在汾州的各個部落,四處打聽,邱老太君還是耐心等待才好。」

    顧卿見實在是問不出什麼東西,就連這皇帝也只能乾著急,也只能無奈地點了點頭。她也實在說不出什麼無理取鬧的話來。她相信這皇帝一定比她還要想找到李茂。

    在這個沒通訊沒雷達沒直升機的世界裡,信息的交互實在是太不方便了。

    話說京城裡,顧卿正在馬車裡煩惱著該如何和幾個孫子提起這李茂失蹤的事情,而汾州馬場附近的靈原縣外,盧默正緊張地看著縣城的大門。

    巨大的建築物矗立在他的眼前,像是四方盒子一般的城牆讓他感到一陣壓抑。漢人到底是如何將石頭堆到那麼高的呢?以那種重量,地面不會塌陷下去嗎?他就這樣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走近了城門。

    城門的門洞裡站著兩個一臉放鬆表情的門吏。他們好像並不像傳說中那樣會卡著人的腦袋耳朵強行要路印流簽之類的東西,也沒看到他們找進城的行人要什麼「過路費」。

    見這門吏不像李大人所說的,盧默鬆了口氣。

    盧默盡量把自己的胸抬得高高的,讓自己看起來非常自然,沒有被這城牆嚇到的樣子,大步的朝城門裡走去。

    可是不知道為何,那守著門隨意讓別人通過的門吏在別人通過時只是抬眼看了一下,在看到他時卻把他攔了下來。

    他緊張地看了一眼那個門吏,可憐巴巴地問:「差爺,怎麼了?」

    那小個子的門吏和氣的微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家裡糟了雪災逃難過來的,沒見過縣城吧?光抬胸不行,下次記得不要同手同腳走路啊!」

    他的話一說,整個城門邊的人都哄笑了起來,對他投以各種注視的目光。

    盧默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他自詡是個非常冷靜的人,可是一到漢人的城就像犯沖似得,開始各種不對勁。

    李大人,他沒用,嗚嗚嗚,漢人的地方好可怕!

    矮個子身邊的另一個差吏打了一下那矮個子的頭,「不要欺負人啊,汪大人說了有難民來投不要刁難,你皮癢要吃棍棒了?」他看了眼那少年,他身無長物,只背了一個小小的包,個子又瘦長,看起來不是什麼富裕人家的孩子,又沒大人在一旁……他心中嗟歎了一聲,便拉過那個矮個子門吏,放他進去了。

    盧默見這麼輕鬆就能進了城,也鬆了口氣。這靈原縣雖然只是北面牧場邊一個小小的縣城,可是從遠處看來,已經嚇人的很。更別說靠近了。等他通過城門進到裡面,已經覺得自己的眼睛都不夠看了。

    「天啊……」

    寬敞的路直直地伸展出去,比他們草原裡任何一塊草地都要平整。沿著那條大路,有許多人來來往往。人們聊天講話,還有人在賣東西。

    盧默如同夢遊般走在路上。他曾聽他那漢人的爹說過一些漢人城池的事情,但他總覺得那些都是故事一般的情形,現在見到這麼多人,他實在有跪下來親吻這塊土地的衝動。

    這是他父親所經過的城。他的父親就是從這裡連夜逃出漢人的地方,奔向草原的。不知道這條路他有沒有走過,是不是也是和他一般惶恐的心情?

    盧默問了一個路人,問清了縣府衙門的地方,然後朝著城中的方向走去。

    路上的漢人們全都是穿著顏色明亮且看起來很漂亮的衣服,他突然覺得自己這件父親的舊衣看起來很灰暗,而且也有些小,就像一個人偷穿了別人的衣服似的。他不自在的拉了拉自己的衣服,拖著腳步,慢慢地找到了縣府衙門的地方。

    他按照李大人所說的塞了半兩碎銀子給門口的差吏,想要求見縣衙裡的那位「縣令大人」,那差吏揮了揮手說汪大人不在,還在汾州馬場帶著人嗆著呢,怕要到傍晚才會回來。

    見這差吏說那位大人還在馬場附近,他心裡一喜。

    出門前李大人已經把所有的情況和他說了,也說了現在恐怕只有這個願意一直抵著馬場要他們交人的地方官還可信,到了地方務必要找到他,讓他多僵持一會兒,直到西軍趕到。

    聽見這汪大人還在卡著馬場不放,他就放了心了。

    李大人說了,若是讓那些馬跑了,就找不到馬場刻意謊報馬數,亂圈草場的證據了。

    他的另外幾個羯人朋友已經帶著好幾匹馬前往涼州送信。一路不停換乘趕路的話,應該很快就能到涼州地界。他們羯人在馬背上睡覺都行,只要有馬,一切都不是問題。倒是他來漢人的城市更凶險些。

    盧默聽那大人傍晚才會回來,便在縣衙附近找了個牆角坐了下來,抱著包袱盯著縣衙的大門。他的包袱裡有一些乾糧,還有一些散碎的銀子。李大人被人追殺,錢居然都還在,這真是件幸事。

    他坐在牆角等了許久,中途餓了就拿出乾糧來啃一啃。縣衙邊賣包子的賣胡餅的香味不停的傳進他的鼻子裡,但是他的眼睛一刻也不敢離開縣衙門口,生怕錯過了人。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從他這邊過往的行人都會往他腳下丟幾個銅板。還有好幾個和他穿的差不多破舊的少年特意跑過來和他搭話說:「你不拿棍子至少要拿個碗啊!」

    拿碗?拿什麼碗?盧默莫名其妙的撓撓頭。

    漢人坐在路邊休息還要拿碗嗎?

    「我沒碗。」盧默硬邦邦地說。

    那些少年裡有一個露出十分憐憫的眼神,把自己手中滿是缺口的碗放在了他的面前,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新來的吧?以前沒做過這種事?都是為了餬口,不要不好意思。現在到處下雪,確實不容易。看到人就舉碗,然後拿那些錢去買吃的,記得啊!」

    盧默看著那個碗,遲疑著點了點頭。

    漢人也不是那麼可怕嘛。

    又過了幾個時辰,天邊已經露出了橙紅色的晚霞,有幾騎終於從城門方向往縣衙過來。那些守門的差吏紛紛走出老遠去迎接。

    盧默心裡一喜。這汪大人終於來了!

    盧默拿著已經裝了大半碗的碗,連忙往那為首的官員馬邊跑去。他一下子跪倒在馬邊,舉起了碗。

    呃,不對,不該舉碗的。舉了一天,習慣了。

    盧默想起李大人交代的,連忙對著那個官員喊道:「青天大老爺,求您為我做主啊!」

    汪志明原本手已經放到袖袋邊,準備掏錢施捨給這個乞丐了,結果見他把碗放了下來,開始喊冤,不由得一愣。

    兩邊的差吏和從官見了,就要上去拉他。

    盧默從小學角抵,草原上健壯的漢子也扭不過他,他跪在地上閃避著,那幾個差吏竟然拖不起來他。

    「慢著,既是喊冤,本官作為靈原縣的父母官,自然是要接下來。」汪志明見這瘦長的少年像是有幾分本領的樣子,也起了惜才之心,連忙喝止了那幾個差吏的動作。他彎下腰,問那個少年,「你有何冤情要訴?可有狀紙?」

    盧默見這大人果然是和李大人說的一樣,連忙點著頭,然後從懷裡掏出幾張紙來。

    羯人部落裡沒有紙,這幾張紙還是他爹以前寫東西時候剩下的,已經發黃了。

    汪志明見果然有狀紙,而且狀紙已經發黃,以為是什麼陳年舊冤,連忙臉色一肅,接過了紙來。

    待一看第一句,他已經震驚的直接翻到最後一張。

    信國公府和兵部的印信明晃晃的戳在信後。這印用的不是印泥而是鮮血,看起來更是觸目驚心。

    那汪志明從頭到尾把那信看了一遍,到了後來,憤怒的幾乎要抓不住那幾張薄薄地信紙。

    「果然是曠古奇冤!」他收起那幾張紙揣進懷中,又扶起那少年。「你隨我入衙門,和我說說這內中詳情。你放心,若有冤屈,本官必定為你伸冤!」

    盧默見所有的情形全部都和那李大人說的對上了,心中不禁對那李大人敬佩萬分,恨不得以後可以隨侍在他左右,學的一二未卜先知的本領才好。

    他順著汪大人站起身,又被他抓著一直進了後衙,直到某間房內,這大人才關上門窗,低聲問他:「李國公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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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百姓甲:汪大人真是好官啊!

    百姓乙:那少年也是可憐,一臉風霜,怕是流浪許久了……

    百姓丙:可不是,都進衙門了,那破碗都沒有放手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0:37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1-12 02:35 PM 編輯

第80章 來駕一下

    「李鍋公?」盧默想了想,半天沒猜出來那後面兩個讀音該是什麼字,他爹曾說過漢人有字,怕是李大人的字就是「鍋公」或者「郭公」吧。他搖了搖頭:「不好,剛能下地,前幾天我們部落裡還來了幾個大楚的兵士追殺他。」

    汪志明聽到形勢已經這般險峻,不知該說什麼好。

    靈原縣乃是一中下縣,他在這裡當了六年縣令,每次考績都只是中,概因此地不富,又沒什麼出產,收不到什麼賦稅的原因。他在這裡當了幾年官,已經和此地的百姓有了感情,不想橫徵暴斂,已經做好了當個白頭縣令的準備。他一個七品縣令,這次敢在馬場外面圍著,已經是冒著丟官的危險豁出去了,可是即使如此,在聽到連李國公都傷到剛剛能下地的地步,依然有些懼怕。

    他想了想,和盧默說道:「這位小兄弟,你在這廳房中稍等片刻。我處理些私事,馬上就來,可否?」

    內急嗎?盧默點了點頭。「可。」

    汪志明離開廳房,逕直走向後院。他上任六年,一家老小都在這靈原縣的衙門。他有一子三女,他雖然可以豁出去,家小卻不能豁出去。

    見丈夫回來了,汪志明的夫人袁氏連忙上去幫他寬衣,換一身常服。

    汪志明擺擺手,說道:「不用換了,我等下還要出去。」

    「老爺等下還要出去?不用晚飯了嗎?」袁氏奇怪的看著丈夫,「大郎的功課你總還是要看看的吧?他做了一天,就等你來看呢。」

    「夫人,我現下要辦一件大事,此地怕有動亂,你今夜歇一夜,準備準備東西,明日一早帶著孩子們回老家去吧。」汪志明和妻子相伴多年,遇事從不瞞她。「此地的馬場,怕是牽扯進了謀反的大事!」

    「謀反?好生生的為什麼要謀反?這才太平多少年啊,大楚剛立那幾年,岐陽王拉著聖上的幾個弟兄造反,先皇殺了那麼多人……」袁氏驚疑地問汪志明,「你要幹什麼,是不是很危險?」

    「夫人,我身為大楚的官員,哪裡有只享清福,不沾風險的道理。不過此次有李國公鎮著此處,又調了西軍過來,怕是有驚無險。但怕就怕那些逆賊鋌而走險,要抓了你們牽制我,以防萬一,你和孩子們被家人護著,一早悄悄的出城去吧。」汪志明有這般擔心,正是因為當年岐陽王造反,先是把岐陽當地的縣令一家殺了乾淨,然後才造的反。每次出事,都是地方官遭殃,他自是不能放心。

    袁氏也知道這件事。她朱唇微啟,數次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好。我會照顧好孩子們。還請老爺以我們為念,務必保重自己。我們在老家等你回來接我們。」

    「好,好……」汪志明兩眼含淚,將夫人擁入懷中,抱了片刻,這才整衣出門。

    袁氏看著丈夫,一直看到他沒有了身影,這才回房去整理行李。

    待汪志明處理好了私事,回到廳房時,那個來送信的孩子已經坐在椅子上睡著了,頭往後仰得高高的,看起來睡得極香。也不知他是怎麼從草原來的這靈原縣,看樣子怕是為了趕路,已經廢寢忘食了。他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終是不忍心拍醒他。

    汪志明離了廳堂,吩咐衙門裡幾個使官照顧好這個少年,便騎著一匹馬,匆匆前往靈原縣外四十里處的一處驛站。

    按李國公所說,大楚在汾州境內有五處險要位置的驛站可以直接傳遞消息入京,他這靈原縣因為離馬場近,也有一處。

    待他到了驛站,天色已黑,那驛丞見是一官員來敲門,連忙開門。

    「這位大人,何事如此匆忙,連下人都不帶幾個啊……」他擠出一個笑臉,「馬給小的,保證它明早……」

    「我乃靈原縣縣令汪志明。我奉令而來。」

    「奉誰的令?」

    「上上的令。」

    「什麼令?」

    「天子之令。」

    那驛丞也不笑了,立刻引著他入內。

    汪志明把懷裡信國公的書信遞給那驛丞。那驛丞也不看信,直接把信塞進一個竹筒,又用火漆封住,對汪志明拱了拱手:「大人的信件,小的這就派人去送,若是道路無礙,大約五日後入京。」

    汪志明點了點頭,也對那驛丞拱了拱手。「那某這就去了。」

    「大人萬事小心。」

    汪志明出了驛站,望著外面已經全部黑下來的天,和前方一片黑暗的回路,心中升起了一股豪氣。他一直覺得自己怕是要老死在任上,一輩子做一個邊陲小縣的縣令,而如今一看,若真有心要為國盡忠,蒼天總是給你機會的。此事雖然凶險,可要做好了,又豈不是一項天大的功勞?若馬場真要有人陷入謀反之事,他此番就會是撥亂反正的功臣,又大大有功於社稷,就算不能青史留名,也總算不讓家族蒙羞。

    大丈夫生於世上,來這世間一回,怎能不留一絲聲名?

    他胸中感慨萬分,一腔熱血全部化為猛抽向馬臀的一鞭!「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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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邊,羯人的部落中。

    因為李茂派出了盧默去送信,所以蘇魯克的女兒塔娜每天都來李茂的營帳「報到」一次,問東問西。

    「李大人,你到底派了盧默去送什麼信?危不危險?」

    「送信有什麼危險的。」李茂每天都答,覺得頭都要炸開了。「送到了便可回來。」

    「若是收信的是個心眼不好的呢?」

    「我讓他送信,便是肯定那收信的一定是個好的。」

    「那……」

    「塔娜姑娘,我雖是你的長輩,可也是男兒之身。你一個姑娘家,老是跑來我的帳篷,讓我覺得很不方便,能否下次來時,讓長輩陪同?」李茂見這少女是真的不懂什麼是「矜持」,實在是無可奈何,只能直言相勸。如今他為了換藥方便,只穿著中衣中褲,這姑娘一來,他就要用氈子裹住全身,唯恐有失禮之處。偏這少女對他的什麼東西都好奇,這個看看,那個看看。

    你看,她又開始翻弄了……

    我的天啊,她居然,她居然……

    她居然舉起了他的絨褲!!!

    李茂一口老血堵在胸口,差點沒有噴出來。

    「你有什麼不方便的,你呆在帳篷裡這麼悶,我陪你說說話兒不是很好嗎?再說了,你住的是我家的帳篷,才不是你的帳篷。」塔娜無所謂翻看著手中的衣服,「這是什麼布做的衣服?為什麼有點像我們羯人的毛毯,又比它要軟和的多……」

    李茂真是覺得自己羞也要被羞死了。這絨褲不是外褲,他一直在中褲外面貼身穿的,如今一下子被這少女拿在手裡摸來摸去,不時還放在臉面摩擦一二。

    太上老君,紫薇大帝啊,無論是哪路神明,趕緊把這女人丟出去吧!

    「怎麼,李大人,這是漢人的秘密,不能說嗎?」

    「我乃堂堂一男兒,你覺得我會知道怎麼織布怎麼做衣嗎!」李茂覺得自己養了這麼多年的涵養,一碰到這個少女就破功,他見那女人還有把他的褲子放到鼻子邊嗅嗅的意圖,忍不住一聲怒吼:「放下我的褲子!」

    這一聲怒吼驚到了塔娜,也驚到了帳篷外的人。圖爾庫大叔原本在給外面給李茂熬藥,聽到他一聲大吼,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忙掀簾子進來看。

    塔娜被吼得一震,有些不高興地拋下了手中的絨褲,冷笑著說:「這位漢人的大人,你是不是覺得你們的東西都很稀罕,我們這些胡人不配碰你們的東西?雖然我們是沒有你們漢人富足,但是你們這些人就像是……」

    這腦筋完全不在一條路上,怎麼能把話說清楚!

    李茂見這塔娜越說越冷,一拍床板,惱羞成怒道:「重點不是這個!那是我的褲子!」

    「我知道這是你的褲子。不是你的褲子我問你幹嘛?你知道草原上一到冬天有多冷嗎?你這褲子這麼輕薄柔軟,可是又很暖和,我問問有錯嗎?也許我們羯人也能做這種褲子,說不定這樣一來就不用穿那厚厚的毛皮了,打獵也會輕巧許多……」

    李茂聽了一愣,繼而長歎一聲。「是我迂腐了。我不如姑娘。」李茂見塔娜並不是純粹好奇,而是心繫牧民的生計,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只不過我先前所說並非虛言,我們漢人的男子,是不懂織布裁衣的,這件衣服是我母親取動物的絨毛紡成線,然後用那絨線織出來的。」

    「哦,要織機啊?那就沒辦法了。」塔娜垮下了眉毛。「我們不會做織機,也不會修織機。以前換來的漢人東西,一壞就成廢物了。」

    李茂想了想,那天去母親那裡時,那群丫頭好像手裡拿的是幾根長針,也沒有用布,而是直接用毛線在織,輕聲安慰她道:「家母似乎不是用織機製成的衣服,而是用幾個棒針纏繞絨線,然後上下交織而成。你們會紡線,應該是能做這種衣服的。」

    「李大人,你此話當真?」塔娜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當真。」李茂笑著點了點頭。

    「那李大人……」塔娜的笑容像是花兒一般的燦爛。「我能和你商議個事情唄?」

    「姑娘請說。」

    「李大人回家的時候,能不能把我帶上?我想要親自去和你的母親學做這種衣服的方法。不但是我,我還想帶上幾個羯人姐妹一起去。我們草原上動物最多,春夏相交都要換絨毛,若是真可以做成絨衣,我們羯人以後也不用擔心沒有出產,我們也可以有東西和漢人們通商了……」塔娜的眼睛裡全是對著未來生活的希望和憧憬,「若是大人的母親願意教我們,我們就可以和漢人換鹽巴,換茶,換漂亮的棉布。我們就能有鐵鍋,有鐵器……」

    李茂的鼻內一酸。他何嘗不想快點回家見到母親。若是可以,他恨不得立刻就回京去。此番這般凶險,他還能不能見到家人,都難以肯定。若是能夠安全回京,就算把這一個部落的羯人都帶回京去,又有何難?他一個偌大的信國公府,難道還養不了這一群羯人嗎?

    「姑娘放心,若是我能回京,一定會帶著你們回去。我們的皇帝非常仁慈,你們幫了我們,他會賞賜你們。你們會有很多很多的鐵器、鹽巴。我們漢人有漂亮的綢緞,你們每個人都會有綢緞做的衣服。我母親和善又好客,頗有你們羯人的風範,她一定會教你們怎麼織就這個衣服,怎麼紡這個線。你們羯人以後會過的很好很好,漢人也不會歧視你們……」

    李茂每說一句,塔娜的眼睛就亮上一分,待說到後來,她那一貫冷艷的表情也變得燦爛起來。

    塔娜走到李茂床前,輕輕地親了李茂一下臉龐。「漢人大叔,你是個好人,我很喜歡你。若是你說的能成真,我就讓我們羯人的部落裡以後都供上你的畫像,奉你做恩人。」

    李茂第一次被一個小姑娘說「我很喜歡你」,意外之情無以言表,更別說他還被個小姑娘親了臉了。李茂忍不住笑了笑,心情暢快地回道:「好。我為努力當上你們的『恩人』的。記得要把大叔畫的英俊瀟灑點吶。」

    「我會讓族裡最會畫畫的朋友給你畫像的!」塔娜轉了個圈圈,帶著笑容唱著歌,一路載歌載舞地出去了。

    李茂見著塔娜離開的背影,心中滿是溫暖。

    等他這番回京以後,一定要和妻子加倍努力才行。女兒也不錯,女兒是貼心的小棉襖,他原本有三個姐姐,全部早逝,若是他為母親添幾個孫女,她一定也很高興。

    男孩子總是要移出後院的,他母親再喜歡兩個孫子,也不能抱在房裡養。若是孫女兒……

    李茂已經笑得合不攏嘴了。

    『每天養傷的時間,除了睡就是睡,真是無聊啊。下次還是請塔娜多來配他聊聊天吧。蘇魯克畢竟是首領,每天要忙的事很多。』李茂就這樣一邊想著自己母親兒孫繞膝的場景,一邊心滿意足的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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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信國公府裡。

    「你說什麼?銳兒點了二十個家將,帶著東昇先生和蔣先生出城了?」顧卿從皇宮裡回來都沒有腿軟,這一下子腿卻真的有些軟了。「他一個孩子,怎麼能這麼胡來?二十個人能幹什麼?他叔叔帶了將近兩百個人都出了事!」

    那門房的下人被顧卿吼得頭都抬不起,連忙說道:「他是主子,小的不敢攔著,原本小的想派個人來通報下老夫人,結果銳少爺一鞭子抽開了我們,和家將們騎著馬就跑遠了!」

    「這東昇先生也是在瞎胡鬧!他們可有說去何處?」

    「沒有,小的只是個下人……」

    顧卿煩躁的在原地走來走去。「怎麼就走了呢?我還以為李銳是個穩重的,把這事和他說了,結果居然也是個頭腦不清楚的。到底會去哪兒?去了汾州?帶了東昇先生,莫不是去通州?我的天啊!他還是個孩子啊!」顧卿拍著桌子,「快派人去追!追!」

    花嬤嬤見顧卿一口氣像是要上不來的樣子,連忙撫著她的背邊順氣邊安慰。「太夫人,我覺得你也不必太過擔心。我看銳少爺不像是個莽撞的人,何況還有東昇先生跟著。你先歇歇氣,叫家人乘快馬去追就是了。若追上了,能勸他回返最好,勸不回來,也就只能認了。」

    「我怎麼可能認了!剛剛陷進去一個老的,現在難道又要陪進去一個小的?早知道我就不進宮了!那個東昇先生,我真想抽他一頓!」

    「不能認也要認。」花嬤嬤知道顧卿這是關心則亂,不得不把話說的重一些。「太夫人,若是國公出了事,你覺得現在家中男丁裡誰能撐起這個家來?難道是十歲不到的銘少爺?只有您和銳少爺。他總有一天要像今天這樣出府的,您難道能一輩子跟在他屁股後面替他擋風遮雨不成?您現在做的就是鎮住府裡!」

    「雖然不知道銳少爺出去是為什麼,但既然連您都瞞著,自然就是怕你反對。事到如今,是後悔生氣煩惱都沒用了。不如靜觀其變吧。」

    顧卿聽了花嬤嬤的話,一下子有些站不住。

    她怎麼能靜觀其變?她怎麼可能靜觀其變?

    她們怎麼知道自己留在這個古代,究竟失去了什麼!

    她失去了容貌,失去了工作,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朋友,失去了足以安身立命的能力,失去了未來大把的時光,她這輩子連結婚生子都成了奢想!

    老天送她來古代,難道不就是為了這個信國公府嗎?這個信國公府有什麼重要的,需要她一個普通的弱小女子拋棄一切來救?

    為了這個孩子,為了這個信國公府,她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若是她如此努力都沒能保住李銳的命,她救他一次有什麼意義?就為了讓他在十四歲的時候再死一次嗎?

    她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是李銳的精神支柱,現在她才發覺,原來自己能一直不倒,是因為李銳做了她的精神支柱啊!

    顧卿看著花嬤嬤擔心的眼神,實在是無法做到像她那般平靜。她如何能平靜?她真想問問花嬤嬤,為何無論什麼時候都能這樣不驚不喜!

    「追!一定要追到!若是他不願意回來,讓他沿路通過驛站給我寄信!」顧卿緊緊地抓住桌角,咬牙切齒地跟那門子說:「告訴李銳,若是他有個萬一,我也就不活了!是真的不活了!」

    顧卿話一出,花嬤嬤和滿屋子的下人全部嚇得跪倒下去。

    「太夫人請息怒!」

    「我息什麼怒?我一點也沒怒!」顧卿指著門口,對那門子說:「走,別回頭!追到為止,否則不要回來!」

    那門子被顧卿嚇得不清,顧卿的那眼神那表情,已經表現出她說的根本不是威脅的話,而是已經下定了決心的堅定。

    闔府上下現在就這太夫人這一根主心骨,怎麼能倒下?!

    那門子連禮都沒回,站起身一溜煙就拔腿跑了。他跑的那般快,快到一路撞了無數丫頭婆子,卻連停下來道個歉都沒有。他恨不得再長兩條腿,能跑的比馬還快才好。

    銳少爺,千萬不要跑太遠啊!

    京城外的驛道上,二十餘騎在拚命奔馳,他們就像是後面有著追兵似得,跑的極快。

    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他們躲的不是追兵,而是一位老祖母的關切之情。

    他們一行人奔馳了一個早上,總算是出了京郊地界。此時已經到了午飯時間,他們下得馬來,隨便在路邊找了個空地,坐下來吃飯喝水。

    這些家將都是行伍出身,習慣了行軍的日子,這才趕了半天路,自然是不會有什麼不時。杜進也是吃過苦的人,騎馬趕路對他算不得什麼。只有李銳,習弓馬之術還沒有兩年,更別說騎馬跑這麼遠了。

    李銳下了馬的時候,兩條腿半天合不起來,脊樑也覺得一陣陣的酸軟。

    蔣師父看了他那個樣子,大笑著說:「你這個樣子,出去了別說是我的徒弟。在我底下練了兩年的新兵都不會弱成你這個樣子!」

    李銳沒有說話。他已經快要被「離家出走」的負罪感壓垮了。他的腦子裡全是她的奶奶。一下子是奶奶對他的各種控訴,一下子又浮現出她奶奶在家裡擔心地大哭的樣子。

    也許所有剛剛離家的孩子都會這樣吧。

    他曾聽過,他的父親跟著鄉人去投奔爺爺的時候,還不到十歲。如今他已經十四了,家中叔父有難,一家婦孺,他必須要立起來才是啊。

    杜進拍了拍蔣師父的肩膀。「讓他一個人思考一會吧。他身上的擔子太重,雖然決定去這麼做了,可是心裡的壓力卻太大。只能盼望旅途順利,他自己能夠開解了。」

    信國公府一行人吃完乾糧,喝完水,繼續向著汾州的方向前進。

    李銳一路上,數次回頭去看。他內心的糾結,自己也不能明白是為何。

    他覺得他們身後隨時都會出來一隊人,那應該是家中派來求他回去的,他甚至這一早上的路途中都在想,如果家人出現了,自己該組織起什麼樣的句子,如何用大義和感情,義正言辭地回絕他們的請求。

    可當他不停的回頭後,他的身後只有瀰漫著一大片彷彿像雲般的塵埃。

    瞬間,鋪天蓋地的失落感向他壓來。

    就像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孩子,卻發現根本沒有一個人出來找他一般。

    李銳往前看去……

    啊!可惡!他的心情更不好了!

    因為他騎在最後面,一行人所揚出來的灰塵全都跑到他嘴裡了!還有,為什麼馬會一邊跑一邊排泄?就連拉出來的那些xx也全都掉落在他面前!他什麼都看見了!

    「駕!」李銳使勁地一抽鞭子,猛地衝到前面去了。「啊啊啊啊,喝,喝!」

    「李銳,慢點!你沒趕過路,跑這麼快回頭大腿會磨破的!」

    「啊!喝啊啊啊!」李銳又是一抽馬鞭。他的焦慮,他的憂心,他的糾結,都在這陣奔馳中發洩了出來。馬蹄每踩到地面一下,就會揚起塵土,他一想到他也讓別人吃了土,滿心就是說不出來的痛快!

    在這一群人的頭頂上,柔雲悠然地流逝著,看起來就好像連天空也無限寬廣,使得雲朵都迷路了,徘徊在天上。而在這片官道上,除了風與他們之外,所有東西都好像靜止不動了,有一股莫名的壓迫感緊緊壓抑著他們。

    可是衝在最前面的那個少年正在快活地喊叫著,所有的家將們都被這有力的加油聲所鼓舞著,不知疲倦地奔馳而去。

    「如果連菜鳥都追不上,你們還算是家將嘛!」蔣師父一邊笑著,一邊如此在喊。

    也許是出於自尊心的關係,所有人都悶著頭控著馬,誰也不願意認輸,也不願意露出疲態。

    李銳再也不願意吃一臉灰,也不想再自怨自艾地不停回頭。

    他只有一個念頭,不停地心頭吶喊:「跑快點,再跑快點!跑到前面去!就這樣一口氣跑到汾州!跑到涼州!跑到叔父那!跑到舅舅那!」

    「駕啊啊啊啊!」

    他們一直跑到傍晚,在太陽落山,城門關閉之前,找到了一個城鎮休息。

    李銳雖然是官宦子弟,卻是白身。杜進也辭了通州的參贊職位。這一行人中,除了那家將的首領領著一個國公府的屬官虛銜,竟是沒有一個人有資格住官府的驛站。

    好在杜進熟悉道路,一群人才沒有落到留宿野外的結局。

    「總算是可以找個地方躺一下了。」蔣師父沙啞著聲音感動地看著城門。嗖地下了馬。他是白身,過城門是不能騎馬的。

    一行人紛紛下馬,到了李銳時,他苦惱了一陣,望向了蔣師父,可惜蔣師父完全沒有接收到他的信號,李銳只能看了下地面,幾乎是和掉落沒兩樣地下了馬。

    李銳紅著臉滑下了馬,雙腳碰到地上的一瞬間,整個人都定住不動了。此時一行人已經走到了門洞口,卻沒見小少爺的馬跟上來,連忙回頭去看。

    只見李銳滿臉通紅的站在那裡,等身體和大腿都沒有那麼痛苦了以後才勉強開口說道:「我好些了,不要管我,一起進城吧。」

    杜進無奈地搖了搖頭,回去攙扶住了自己這個年輕的弟子。雖然平日不失沉穩,也能吃得了苦,可是對於這種事情,怕是以前從來沒有想過吧。

    城門口的士兵非常奇怪地看著這一行人。人人都有馬,怕是非富即貴,可是這一行人裡有老有小,領頭之人看起來還是一個少年,實在是奇怪。

    其中一個士兵站了起來,忍不住上前盤查。

    家將首領拿出身上帶著「信」字標記的憑證,和那士兵說道:「信國公府家將出來辦事,這是憑證……」然後又拿出京兆府幫忙開出的路引。

    「我們從京中來,這是路引。」

    那士兵一看,果然是京中的路引,這一群人要往涼州而去的,連忙低頭哈腰地送還了憑證和路引,小心地陪著笑說:「我們城裡有間雲來客棧,最是乾淨舒服,幾位貴人若是行路辛苦,不妨去那裡歇腳。」

    「喲,你這小兵還負責拉生意?」家將首領笑著說,「好,那我們就去住那雲來客棧,若是不好,小心我回來打你!」

    「不敢不敢,各位都是京中過來的貴人,那裡看的上我們小城的客棧,只不過這家客棧真的很不錯,小的這才推薦。」他笑著指了指城內。「沿著這條路往左,一直走就能看到雲來客棧的招牌了。」

    他們謝過那個士兵,過了城門,又騎上馬,向著那客棧去了。李銳幾乎是被人托著上的馬。

    他現在只想躺在床上休息,連飯都不想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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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茫茫官道上,覺得自己已經跑到極限了的家丁崩潰了。

    少爺!你們是用飛的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0:42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1-12 02:36 PM 編輯

第81章 一路順風

    李銳一行人到了雲來客棧,還沒靠近,就有店小二迎了出來。

    當那小二發現一行二十餘人,人人都騎著馬時,眼睛都冒著銀燦燦地光芒。

    騎馬好啊,馬要吃草,吃豆,都是錢啊!能騎的了馬的,肯定是官宦人家,得伺候好了,伺候好了!

    小二一臉熱忱地衝出來,替幾人牽著馬往後院走,見人多,還又叫了幾個夥計出來一起牽馬。李銳被家將首領攙扶著進了雲來客棧,一看到那客棧老闆的臉,忍不住笑出了聲來。

    「我還以為真的是乾淨又舒適,原來……原來是一家子的!」他猛然一見這掌櫃的,還以為是那兵士會日行千里之術,趕在他們的前面跑到了這家店裡呢。

    再一看,這位不是那守門的士兵,掌櫃的明顯年紀要比那人大一些,而且還留著短鬚。

    李銳瞬間覺得這旅途也沒有那麼乏味了。

    「敢問掌櫃的,那城門口介紹我們來的門官是?」

    「犬子又在拉客了嗎?」那掌櫃的一愣,連忙不好意思地說:「那是家中長子,我和他說過多少次了,家中生意無需他多掛念,他總是不聽。各位,不好意思,若是各位心中不喜,我送各位出去,對面就有一家……」

    「算了,也是令郎一片孝心,我看你這客棧很好,確實乾淨的很,就你家吧。」李銳搖了搖手,和那家將首領說:「把叫外面的幾個家將把家裡的馬拴好,行李都卸下來吧。」

    「是,少爺。」

    那掌櫃的見這年紀輕輕的少年看起來居然是主家,不由得驚訝地多看了幾眼。李銳此時已經又困又累,既不想洗澡也不想吃飯,只想睡覺,便要了一間最好的上房,又讓杜進安排下家將們的住處,自己獨自跟著那小二回了房。

    說是上房,還沒他家書僮的房間好。除了有床有桌子有椅子凳子,也沒有什麼「上等」的地方,連廁房都沒有,只在屏風後面放了個小馬桶。

    李銳看了那馬桶半響,最後鼓足勇氣打開了,好在裡面是空的,也沒有異味,這才放心方便了一下。

    待他準備喚丫頭洗手,才想起來已經不在家裡了。

    這麼一想,他覺得那股疲累更重了,索性爬到那張大床上,也不管這枕頭被子有沒有異味這種小節了,直接就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早。

    「啊!!!!!!」李銳的一聲慘叫從二樓的房間裡傳了出來,直嚇得客棧一樓剛剛準備入住的客人一個哆嗦,立馬掉頭就離開了客棧。

    這客棧實在太嚇人了,這是殺豬呢還是殺人呢?莫不是黑店吧!

    此時掌櫃的正在算著帳,清早都是結賬要出去趕路的客人,突然發出這樣一聲慘叫,他和這些客人都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誰料這聲慘叫過後還不到片刻,又傳來了砰砰砰幾聲巨響,那小少爺隔壁左右房間門被推開了,十幾個壯漢衝進了他的房間。

    掌櫃的還來不及心疼自家的門板,又有兩個壯漢直接從二樓跳了下來,抽出腰裡的軟劍就架住了他的脖子,嚇得他差點沒尿褲子。

    這太平盛世的,強人居然都敢跑到客棧裡來打劫啦!

    救命哇!大不了房費他不要了!

    「李銳,怎麼了?」杜進看著李銳一臉痛苦地扶著床柱,彎著腰大聲喘氣的樣子,魂都嚇跑了一半。

    是被人下了毒,還是受了什麼其他暗算?

    不會啊,昨夜他連飯都沒吃,水都沒喝,這毒是怎麼下的?

    「我的大腿……大腿……」李銳按著大腿的位置,實在說不出話來了。

    蔣師父仔細一想,便知道了是怎麼回事。他也不顧李銳的羞蘞,直接扒了他的褲子。

    這褲子一被拉下來,所有人都發現李銳的大腿內側全部都是淤青,而臀部則都是暗紅的印記。他歎了一口氣,一用力把這個弟子抱了起來,丟在了床上。

    「叫家將們放了下面那個掌櫃的。虛驚一場。」蔣師父對著那家將首領說:「他昨個兒騎馬騎得太快,今天腿怕是動不了了,全身也酸軟,我要那些藥油給他推拿一下。今天我們大概還要在這裡再呆一天才能走了。」

    李銳把臉埋在被子裡,實在是不想抬起來了。

    被人當眾拉掉褲子什麼的,沒臉見人啊!

    首領點了點頭,走到走廊裡和手下們說:「都是誤會,把傢伙收起來。」

    又丟了一枚銀錠在那掌櫃的桌上,對掌櫃地拱了拱手:「家人莽撞,對不住。這些給老闆壓壓驚。」

    那掌櫃的一臉都是汗,這些軟劍可不是小孩子玩的東西,貼的近了都能感覺到那股寒氣。剛才這個中年男人沒出來之前,這幾個壯漢看他的眼神就如他是個死人一半,他心裡把家裡的長子罵了個半天。

    都是這個小兔崽子,介紹了這麼一堆煞星到店裡來!

    錢是賺到了,命都嚇掉了半條!再多來幾次,有錢也沒命花啊!

    見這些家將還劍入鞘,又合上了腰帶,掌櫃的才長舒了一口氣。也不知道這些人是什麼人,能攜帶兵器出門,怕是哪個將門出身的人家吧。

    他搖了搖頭,只能自認倒霉。

    民不與官鬥,民不與官斗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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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汾州。

    汪志明在左右幾個縣借了更多的府兵和差吏過來,把馬場的四門都堵上了。

    周圍幾個縣的縣令和他這邊差不多,基本都是在這個位子上呆了三四年以上的老相識。偏遠地區的縣不像那些上縣和上上縣,不是肥缺,除非他們做的極好,否則很難再調動走,也沒人頂他們的職。

    汪志明去借人時,沒有說出李國公的事,他也不能保證這些縣令裡有沒有那馬場裡的人,只是說發現馬場有些不對勁,需要借人手詳查。再隱隱點出馬場焚燒馬屍絕對有天大的陰謀這項來。

    好在這幾個鄰縣的縣令都知道汾州馬場意味著什麼,借人借的很是爽快。

    所以,當第二天汪志明帶了更多的人堵住馬場的門要求交出左參議劉鵬之時,這馬場的牧丞都快要瘋了。

    本來被這瘋狗一樣的縣令堵了兩道主門出去傳信息就難,現在他居然不知道又在哪裡弄出一票子兵來,簡直是不知所謂!

    這牧丞幫著那幕後之人隱藏馬的數量,本來就幹的是把頭提在褲腰帶上的事。眼見著今年春末馬兒們留完最後一波種,北面就會來人把這些馬提走,他那顆心總算是放了一半,就等著趕緊甩掉這波燙手山芋,拿著那些錢辭官回家過好日子了。

    這幾年來,馬場裡全是他們的兵,他們的人為了養馬,草場也越圈越大,和周邊的遊牧部落摩擦越來越多,出事都是遲早的事!他瞞著上下所有人馬場裡這些馬的數量,平日裡上下打點,又偷偷賣一點馬出去換成錢財再與這些人分了,就是想讓他們以為這馬場平時馬的數量不足,而不是多了。

    一切都很完美,就連兩次來負責考績的兵部來人都被他糊弄過去了。他一來到來人查看,就把馬放到草原上去,等人走了再趕回來。

    把馬變多難,把多的馬藏起來還不容易嗎?

    他在心裡念了一千遍一萬遍,就等著這煎熬的日子終於可以不必過了,誰知道會突然降下一場大雪來!

    這大雪下了幾天幾夜,他們馬場本來人手就不夠養這麼多馬的,那些兵監視他們比幫他們要多的多,結果等大雪過去了,被棚子壓死的馬就有上千匹,再加上凍死的疫病的,足足有三千頭。

    他往年報上去只有五千頭不到,這一下死了三千,上面肯定是要來人檢查的!按照大楚律,損失戰馬超過三成的,他們這些主官都要被砍頭。除了趕緊毀屍滅跡,他實在是想不出更多辦法來。

    這原是很簡單的事,他報了四百的損,燒了馬屍,等那幾千匹馬的屍體燒完,就算有人要來查驗,他馬至少了四百匹,怎麼也都對的上的,他一切都盤算的很好,誰知道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又一個好事精跳了出來,竟把他逼到了沒有路走的地步。

    那劉鵬潛進來找他當面對質,卻被馬場裡塞得滿滿的馬嚇了一跳。他原本只是替別人養馬,到現在連扣留上官都不得不做了。

    左右都是死,不如拼一把!

    他給讓他養馬的那人遞了信,也說了消息怕是傳出去了,結果那人叫他把馬現在就轉出去。轉出去是容易,可是這靈原縣的縣令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居然派了幾百個人日夜輪班堵著他們的主門,難道能把馬從他們眼皮子底下變沒了?

    這可是一萬匹馬啊!一萬匹!

    一軍的編制是三千騎兵,這一萬匹馬,足夠整出三個多軍了!

    如今,他都已經準備咬牙來點大的,不行就趁夜讓牧場裡的兵丁把那一百多個雜兵殺了,先把馬送出去,再來個死不認賬。

    結果,這汪志明第二天就又送了幾百個兵來!

    他今年是惡運連連,簡直就像是犯了什麼霉神,惹了什麼太歲啊!

    再這麼下去,馬場的糧草和豆料就不夠了,上面是按上報的那五千匹馬做的儲備和補給。現在那人又不能再送東西來,門口有人堵著呢。

    再拖一會兒,難道要讓這些馬全都餓死?到時候是相送都送不出去了,送活馬容易,送馬屍?還是抹脖子比較快吧!

    媽的!早知道一開始就把這縣官連著那一百多兵都殺了!

    馬場外,汪志明看著前方汾州馬場外圍那高高的圈欄,恨不得進去一探究竟,看看那裡面是不是如李茂所說的有一萬匹戰馬。

    若真有這麼多,此番又沒有被發現,他們靈原縣怕是不久後就要遭遇一場大禍。

    他安排了所有兵丁該巡邏和站崗的位置,分好了輪班,甚至還許諾馬上就調配人手給他們搭帳篷和生灶,務必時刻盯著馬場,一個人都不要放出來。若是有一兩個人出來,就抓起來,不要再送回去了。

    吩咐完一切,他留下兩個屬官,又點了三百兵丁,和盧默一起趕往羯人部落。

    盧默來的時候騎的馬,為了防止別人注意到他,他是隻身入城的,把馬放在了城外一處灌木叢裡。等他回去時,那馬居然還在,也讓盧默鬆了口氣。

    汪志明帶的人都是會騎馬的,汾州產馬,他也弄到了不少馬,三百人三百騎,帶著各種兵器,開始日夜不休的往草原出發。

    而此時,羯人部落已經滅掉了三支漢人隊伍了。

    「李大人,怎麼辦?」蘇魯克看著腳下死了一片的楚軍士兵。這一次足足有二十四人,部落裡也有四人受了重傷。

    前幾波來巡查的楚軍士兵,蘇魯克和他們部族的牧民們還靠著「美酒」加「棍棒」的辦法全滅了幾次。而到了後來,大概是因為失蹤的楚軍士兵越來越多的緣故,派出來的都不是十二人而是二十四人的隊伍,也沒有那麼容易被騙。

    這五天來,他們就滅掉了四十八人,最後一次更是硬碰硬拿下的。而他們整個部族不過就三百多人,再要來人,部族裡所有的羯人都有危險。

    好在他們並不是人人都帶著李大人胳膊上的那種武器,不然恐怕就不是重傷四人,而是死傷無數了。

    李茂看著地上的楚軍,一咬牙:「我們拔營出發,往靈原縣方向去。」

    「去漢人的地方?可是現在並不是拔營遊牧的時候,只要是熟悉草原的人一看,就知道我們這不對勁……」

    「分開走!你們部族裡不能戰鬥之人去其他地方,我們帶著兵器往靈原縣走!不能給他們一鍋端了!」

    「這合適嗎?」蘇魯克一臉猶豫。

    「我們不能坐以待斃。這個方向派出去的斥候失蹤的這麼多,只會讓敵人發現這裡有問題,派的人也會越來越多。我們必須要轉移位置!」李茂看著蘇魯克和他身後的羯人小伙子們,努力說服他們。「我已經向我們大楚的西軍和靈原縣的官員都送了信。西面會有軍隊派軍過來,南面也會有官兵接應。」

    「那為什麼不往西面走?」

    「西面來的肯定會比南面的官兵慢,我們只有往南走,盡量爭取時間,才能獲得一絲轉機。我算過,追殺我的楚軍不到五百人,我們和南兵匯合,尚有一拼的餘地。而且,若是我們能先到大楚的地方,這些人就不敢輕舉妄動,可是要往西邊空曠無人的地方逃,萬一被抓住了,就全部都要被滅口了!」

    蘇魯克想了想,這李大人說的有理。只是整個部落三百多人,有一半是老弱婦孺,算上能戰鬥的人,只有不到兩百。現在只能先妥善安排好不能跟著他們一起走的人了。

    蘇魯克吩咐自己的妻子領著部族裡的老弱婦孺,帶著營帳、牛馬和其他所有的家當往東邊更遠一些的地方跑,若是遇見有其他的部族,就進去投奔,先暫時躲避過這些漢人的耳目。而他則準備帶著所有青壯年騎著馬,帶著弓,護著這位漢人大官去南面找漢人官兵。

    蘇魯克的妻子聽了吩咐沒有多話,帶著女人們就開始收拾營帳。而塔娜卻不同意父親的決定,奔到他的身前攔住他的去路。

    「爹,我要和你一起走!」塔娜抓著自己的長弓,「我的武藝不比男兒差,我的箭射的比部落的男人還要准,我是部落首領的女兒,為什麼要跟著老弱婦孺一起去避難!」

    「不要任性!」蘇魯克瞪著女兒,「老人能傳承技藝,將我們羯人的歷史傳遞下去,婦人能生孩子,讓我們羯人薪火相傳;只要孩子還在,總有一天會長大,羯人就能再次壯大,你要保護這些重要的部族成員,怎麼能跟著我一起去冒險?」

    「盧默還在南面,我要去……」

    啪!!

    李茂驚訝地看著蘇魯克給了塔娜一記耳光。他聽不懂羯語,完全不知道這對父母在吵什麼,也就無從勸起,只能站在一旁傻傻的看著。

    平日裡,蘇魯克對這個寶貝女兒連話都不會說重一分,如今就要分離,怎麼捨得打她?

    「這麼多年來,我和你娘從來都沒有後悔過只有你一個孩子。你雖然是女兒家,但是卻聰明能幹,射箭騎馬全不差似男人。可是現在我卻很後悔……」蘇魯克一聲怒喝,看著捂著臉,露出不敢置信表情的女兒:「我若生的是兒子,就不會看著他如此兒女情長,為了心上人放棄整個部族的老幼而不顧!塔娜,你太讓我失望!」

    塔娜被父親的話訓的又羞又愧,半點也沒有平時冷傲的樣子,倒像是任性被打了的小女孩一樣抽泣了起來。

    蘇魯克抓著她的手,一把把她推給自己的妻子。「我把她給你了。替我照顧好所有的老人和孩子們!」

    蘇魯克的妻子點了點頭,帶著接到命令準備動身的老弱婦孺們跪下來,雙手向上對著天空,朝男人們躬身磕了下去。

    這是羯人婦孺們送戰士出征時的禮節。

    許多羯人因為戰爭或者其他的原因死在外面,就連屍體都被狼給吃了,再也不能受到他們的祭拜。所以羯人的男人們要是為了部族出去拚命之前,就會坦然地接受親人們的祭拜,因為這怕是最後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了。

    李茂看著這莊重的一幕,忽然間覺得自己既無能,又卑鄙。

    此事和這些羯人有什麼關係呢?是,他是應承了他們會解決草場的問題,讓他們以後都能安心在這塊土地上放牧,他甚至答應了塔娜會讓皇帝賞賜他們,也會教他們如何織造絨衣。可這些若不是漢人先種的因,他們可以不必承受這種果的。

    若不是漢人要多養馬,草場是足夠他們放牧的。他們在承受不屬於他們該承受的困難,卻要為漢人去拚命。

    可若他要是再強一點,再聰明一點,說不定是不用做出任何犧牲的。

    若是他有父親的英勇善戰,說不定能夠帶著這群羯人戰士一路殺回靈原縣去。他爹曾經以三百步兵戰勝過胡人兩千的騎兵,若是有兩百羯人騎兵,怕更是不會怕這些藏頭露尾的楚軍逆賊。

    若他要是有他兄長的無雙智謀,他就能在這草原附近設下陷阱,教會這些羯人如何游擊,逐一破之,也能早日想出辦法,而不用困在此地,只能眼巴巴等著救援。

    因為他是李茂,李家勇不足才又疏的李老二,所以就連一個小小的汾州巡查差事,也做的一波三折,險象環生,現在更是要將這個不相關的部族捲入進去,說不定還會造成無數個羯人家庭的家破人亡。

    這一支羯人部族,說不定數十年內都要元氣大傷了。

    這本是漢人的事情,羯人何其無辜?

    就這一瞬間,李茂甚至已經張開了口,想要那蘇魯克給他一匹馬,一些武器,他重傷的是腿,胳膊已經好了很多,騎馬是不礙的,可以慢慢騎回去。

    他一個人在草原上目標要小得多,說不定能避開那些楚軍,悄悄地回到大楚的疆域。

    他是這麼想的,也就這麼說了。

    蘇魯克和戰士們已經受完了親人的禮,準備出發了,卻聽見李茂提出給他一匹馬自己走的想法。他先是一怔,而後瞭然的大笑了幾聲,搖頭道:「莫非李大人覺得我們羯人此番九死一生,不忍心我們去送命?李大人,別說五百個楚軍不一定能留下兩百羯人的好男兒,就算會把我們全都殺了,這一趟我們也是要去的。」

    「李大人,按照草原的規矩,若有孤單的落難之人流落到你的部族,你就要收容他,保護他的安全。你是我們救回來的客人,若是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被人害了,或是知道你有危險,還放你一個人出去,以後草原上就不會再有一個部族願意在我們困難的時候收留我們。」

    「漢人可能覺得我們什麼人都收留,實在是愚蠢至極。可這就是我們牧民的生存之道。」蘇魯克看著已經怔愣住的李茂,接著說道:「更何況李大人你答應了我們會幫我們拿回草場。這已經不是我們一個部族的事情了,所有在草原上生存的羯人和其他遊牧部族,都需要草場來維生。大人,我們不是為了你而戰,而是為了我們自己的規矩和生存而戰。」

    「李大人,走吧,不要再猶豫了,你不也是在為了你們的規矩和生存而戰麼?怎麼能在出發的時候退縮呢?」蘇魯克遞給李茂一把彎刀。「拿著吧,男人的腰上怎麼能不佩武器?」

    李茂被蘇魯克說的熱血沸騰,心中有一股莫名的感動在蕩氣迴腸……

    蘇魯克說的對!他何嘗不是也在為著一個叫做「大楚」的巨型部族在戰鬥?這個部族不但有老弱婦孺,更有他關心的一切。

    這個江山是他父親和先皇一起打下來的,大楚朝堂的政局是他兄長通過那麼多年的努力才穩定下來的,雖然御座上坐著的不是他們李家人,他也不是首領,可是誰能說這個大楚沒有他們李家人的一部分?

    他是在為「大楚」而戰,為了親人而戰!為了大楚的規矩而戰!

    攘外安夷。

    他也是李家人,他姓李,同樣流著李家的血!

    「好,拿刀來!」李茂一聲大喝,伸出右手就去接刀!

    「李大人,你怎麼了!」

    「李大人!小心!」

    抓著刀跌倒在地的李茂呆若木雞,恨不得一輩子都不要起來了。

    媽的,羯人的刀怎麼這麼重!

    傷口崩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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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所以說,弱雞李,你就不要掙扎了,你們全府開了煉獄模式,只有你點滿幸運值一直蹦躂,難道不該發揮幸運專長嗎?力量和智力什麼的不適合你啦。

    小劇場:

    第二天,已經跑到更遠處的家丁桑依然沒有找到少爺。

    嗚嗚嗚,太夫人,我怕是不能回去了!少爺,你是用飛的嗎?

    此時,在他身後某個城鎮因為腿上不得不滯留一天的李銳。

    阿嚏!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0:4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3 12:19 AM 編輯

第82章 猛虎出閘

    通州境內。

    李銳腿部的淤青被蔣師父推開以後,他只歇了一天,便又開始上路了。

    李銳雖然從小就沒吃過苦,更沒有受過罪,卻天生是一副堅毅的性子,一件事想要做到,就是咬牙忍,也要堅持下來。除了第一天他因為腿部抽搐叫過一聲以後,便再也沒有叫過苦,喊過累。

    李銳和杜先生他們來通州,是因為通州派出來賑濟災民的御使,乃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周青。當年岐陽王造反,便是這位御史看出的端倪,細心查證,最後才找到的蛛絲馬跡。

    此人也是憑借這一事躍上的「御史中丞」,若不是他的出身實在不高,又沒有什麼助力,怕是現在的御史大夫就是他了。

    這位周大人在刑部、大理寺都曾任過官,精通偵查、審訊的本領。杜進年前托著信國公李茂的關係進的御使隊伍,一起還鄉,在路上和這位周大人相交甚歡,雙方均認為對方是有大才的人,在某些觀點上也能一致。

    最主要的是,這位御使大人和杜進的夫人還是同鄉。

    這中間的鄉情一談上,關係就更親密些了。

    李銳家雖然顯赫,可他是白身,是沒辦法求那些官員和兵士幫著查探他叔父的消息的。聖上只會派出探子去查,卻不願大張旗鼓,目前也沒有一點他叔父失蹤的消息洩出,說明聖上也不願意輕舉妄動。

    李銳能理解這些人的想法,卻無法接受只能坐在府裡眼睜睜看著等著的事實。所以才在問過杜先生以後,帶著家將出了京。

    當初他叔父出巡的事情並無內外通報,乃是臨時受命倉促出的京,一路上也算小心謹慎,就這樣,都被人發現然後造成了失蹤,可見確實有人在盯著汾州和通州的事情,就防著官府插手。這世上不會有其他人敢冒著天大的風險截殺他的叔父,除非是想謀反。所以他們找到了周青。

    周青到通州府,是因為聖上想要用他擅於抽絲剝繭的本事,將通州官吏與背後大族之間複雜的關係理乾淨,等今年雪災平復,恐怕聖上就要「秋後算賬」,將這些和大族關係太深的官員以「瞞報災情,賑災不力」的罪名給處置了。他與其他賑災官員不同,除了來往於各個賑災的地點以外,也頻繁的出入與一些官員的府邸和衙署,甚至連民間也多有走訪。

    是以李銳和杜進一行人來到通州州府麓興的時候,撲了個空。

    他們在周青的住處等了半天,才終於等到了回來的周青。

    周青見是路上相處的極好,約定京城再見的新朋友杜進杜東昇求見,心中除了高興以外,也大為疑惑。

    這人回京的時候還和他辭行過,這才沒多久,又來了通州……

    「東昇兄,明明你已經返京,為何又還了鄉啊?」周青帶著笑容在驛館的大廳裡和杜進拱手問好,「咦?你身邊這孩子看起來如此俊秀,某非是你的哪位子侄,帶來特意與我相識的?」難道是看自己和他相交甚歡,所以想要趁機為子侄求個前程,或是請自己收他為徒?若真是這樣,那這杜東昇還要不要結交,就要再考慮考慮了。

    杜進見周青這麼說,便知道他對自己起了誤會。不過他也不以為意,相交多年尚且還有齟齬的時候,更何況他們只是一見如故,還談不上至交好友的地步。杜進搖了搖頭,「我怎麼敢擅稱此子的長輩,這是我的一個弟子……」

    「弟子?」周青一驚。

    杜進在京中是執教信國公府子弟的,那他從京中來,帶的弟子……

    杜進見周青不住的看向李銳,便笑著撫鬚道:「周大人猜的不錯,這便是李老國公的孫子,現任國公的侄兒李銳。」

    周青驚疑不定地看了眼李銳,不明白杜進帶此還在來正在鬧災的通州是為了什麼。

    李銳見介紹也介紹過了,寒暄也寒暄過了,忍不住從杜進身邊走了出來,對周青施了個晚輩禮,開口說道:「周大人,小子的家叔在巡查汾州馬場的途中失蹤了,所以小子冒昧前來,求大人相助。」

    李銳最愛聽祖母講「三國演義」,那些謀士高人說話向來是一來就直點主題,然後再慢慢揭開端倪。他受此影響很大,說話間也頗有些「一語驚人」的風格。

    那周青果然被驚到,連聲細問,李銳將從奶奶那聽來的消息一一告訴周青,包括叔父為何出京,一百多精銳士兵保護叔父,卻所有人在呂梁地界失蹤,以及馬場扣押了一位參議,當地正在僵持等等。

    李銳自打進入了變聲期,和別人說話之前都會在心裡深思熟慮,務必不會出錯,而說話的時候盡量言簡意賅地說清主題,就是為了避免用這公鴨嗓子說多說錯,又再來一遍,圖惹人笑。

    這周青越聽越驚,越聽越覺得其中有天大陰謀。他在御史台快十年了,自然是知道如今大楚的局勢是有多複雜,原本世族和勳貴以及當今聖上的關係就是在一種非常危險的平衡裡慢慢前進,現在又涉及到謀反之事,說不定一下子就會將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大楚,弄的是分崩離析。

    這些世族可不管御座上坐著的是哪位,誰能給他們背後的家族帶來最大的利益,他們就幫著誰。

    周青按下心中的驚懼之情,仔細看了李銳幾眼。「李銳,你可是故去的平章政事李蒙之子?」

    「是,家父正是李蒙。」

    「你今年多大?」

    「小子今年剛剛十四。」李銳躬了躬身,「請大人看在信國公府與大楚百姓的份上,能前往汾州,仔細調查馬場之事。」

    『古有甘羅十二為相,今有李銳十四出京救叔,果然是虎父無犬子。李大人有此後人,泉下有知,也會大為快慰吧。』周青心中暗歎。他聽說李銳只有十四歲,大感意外。他見此子的身形相貌,還以為至少有十六歲了,結果一問,居然剛剛到十四歲,算不得成人。

    十四歲就有如此的膽識和口才,豈不是虎父無犬子耶?

    他心中有感於信國公府一門英烈,不願讓其後人寒心,加之御史台原本就有監察各地的職責,此事他責無旁貸。於是便對杜進和李銳面色一整地說道:「李銳,東昇兄,你們放心,等我稍作安排,立刻就會帶著中軍出發,前往靈原縣一探究竟。」周青看著兩人驚喜的表情,又笑了笑:「我此番出京,帶了一千中軍,聖上囑我便宜行事,原本是擔心當地大族有所異動,如此一來,正好是『便宜行事』了。」

    此事杜進自然知曉,他要李銳來找周青,當然不光光是為了周青的才能,而是因為他身後有著一千的中軍。

    若不是有這一千的中軍,當地這些官員哪有這麼爽快就開倉放糧,又如此積極的配合?一個『便宜行事』,他們若違令不從,周青當時就可以先斬後奏,回京後至多也不過就是被責問一聲,罰俸幾月罷了。

    李銳見此行如此順利,也不由得大受鼓舞。

    此番出京來果然是對的!他若和祖母、幼弟在家一同焦慮,又能幫到叔父一分一毫?若說是胡亂去打探消息,說不定引起有心人的注意,還會給府裡添禍。要知道,那劉嬤嬤背後之人還沒找到呢!

    此外,王油子所說的那進了江府的探子也極為可疑。江府和晉國公府上過從甚密,而晉國公府自老國公報病休養以後,新任的晉國公就對叔父各種刁難,明顯是不願意朝堂上再有一個和他一般份量之人。

    若是這些勢力知道了他叔父的危險,藉機發作,怕是叔父原本有十分的危險,也要變成十二分、十五分了。

    李銳見周青答應了調查此事,對周青行了個大禮,就要帶著杜進轉身出去。

    周青見李銳居然不和他一起同行,頗有意外。「你既然也要去找尋你叔父,為何不與我一起走?你一個少年只帶了些許家將出門,也實在是太危險了。」

    李銳見周大人對他關切,心中感激,認真回道:「大人,並非小子不信任大人,而是有猜測說我的叔父可能是被汾州外的草原遊牧部族虜去,向大楚索取贖金。此猜測雖然難以讓人信服,但哪怕有一絲可能,小子總要去盡力去查探一番。」

    「小子的小舅在涼州邊關任職,熟知涼州、汾州兩地的胡人情況,小子想去向舅舅借一些精通胡語的兵士,在汾州的牧民中細細打探。若是真的被胡人所虜,是要贖金的,小子就給他贖金,是要其他東西的,小子和他們再行商議。」

    「無論如何,總要試試。」李銳的臉上滿是堅毅之色,他如今以一己之身四處奔波,全憑著心頭一口悶氣。

    他們府裡就像是得罪了天上哪路神明,每次剛剛看到要興盛之時,就總有一雙無形的大手將所有人的希望掐滅。

    先是祖父中風臥床不起,然後是父親中箭身受劇毒,現在唯一的當家人眼看著也要漸漸在大楚的朝堂上立穩了,結果卻生死不知。

    若是蒼天果真不仁,他就越發要拼出個樣子來。無論老天怎麼打壓李家,他們都是不會輕易倒下的。祖父去了還有父親,父親去了還有叔父,若是叔父也不幸有了萬一,李家還有他,有弟弟,除非老天要把他們全府上下都給滅了,否則他們一定要打破這個宿命!

    李銳知道自己這輩子絕不會是個弱者。

    因為他不曾甘心,不願庸碌,也不能有一絲懈怠。

    若說周青先前見他只是讚歎,如今再聽他一番決心,已經是敬佩了。

    當李銳說出要去草原尋找信國公蹤跡的決定時,周青從這個少年的身上感覺到了一股鋒銳犀利的氣勢。

    那是利劍將出,劈風斬浪的氣勢。

    周青凝視了李銳片刻,連聲叫好。「好好好,小小年紀,有如此大的決心,周某甚是敬佩。你決意救親,我不攔著你,只是你們就這樣赤手空拳的上路,未免有些危險。」他頓了頓,終於下定決心,一鼓作氣道:「護送我出京的中軍配有五十把工部的利器『神機弩』,每次可連發五枚弩箭,勁道極大,裝填迅速,乃是防身殺人的神器。我就擅自做回主,去找那郎將,讓他們把這些神機弩借你十把,再給你們配上弩箭。你們身上並無官職,又不是獵民,不可帶弓箭武器入城,這些神機弩易於隱蔽,給你們防身是最好……」

    周青的話讓李銳大喜過望,連聲道謝,就連杜進都沒想到會有這種意外驚喜。

    神機弩乃是國之重器,弩箭不像弓箭,無需長期訓練就可快速上手,攜帶又方便,若不是弩機製作複雜,成本又過高,若是全軍都裝備此等神器,何愁邊關不平?

    周青攜著李銳的手,領著他們的家將,去了中軍的大營。

    說來也是極巧,老國公的餘威尚在,這次來的又是李銳,這趟行的十分順利。

    中軍曾是李老國公所率領的最精銳部隊,後來李老國公上交兵權,將這些精銳交到了先皇手中,成為了楚氏兩代皇帝最依仗的力量。

    這次中軍出京的郎將也是李老國公的舊部,一聽說要借弩機保護李銳的安全,只是略微猶豫了下,就爽快的一口應承了。他甚至還卸下了自己的神機弩,佩戴到了李銳的左臂上,教他如何裝填弩箭,如何瞄準,如何發動機關,如何不用另一隻手操作也能發射。他教的仔細,一干人等聽得認真,一時間營帳裡只有那郎將一人說話的聲音。

    信國公府的家將們也忍不住心中雀躍。

    他們都是沙場上的老兵,天下平定後才退下來的,當年也曾睥睨沙場,手刃無數敵人。如今他們感念舊恩,成了李府的家將,又保護著舊主的孫子出京,自然是不敢鬆懈萬分。

    只是他們只帶了軟劍短刃,連把劈砍的武器都沒有,若是被人襲擊,就怕小主子有個萬一。

    他們死了不要緊,若是連李銳也有失,真是連死都死不瞑目了。

    這神機弩乃是工部研究改良了十年的心血,耗費了無數人的苦心,這等裝備如今可以借給他們使用,在安全上又多了一絲保障不說,他們這些好戰之人能親手使用這種傳說中的武器,豈能不心中歡喜萬分?

    李銳一行人在通州鳥槍換炮,便和周青、中軍那位郎將等人辭別過,掉頭向西北,逕直往涼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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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汾州草原。

    李茂跟著一群羯人拚命往南疾馳,不敢有一絲一毫的懈怠。

    真出了羯人的帳篷群,李茂才知道自己先前所說的話有多麼可笑。若真給他一匹馬讓他自己回到漢人的地方,怕是他第一天就已經迷路自己走到了敵人的包圍裡去。

    這茫茫草原裡左看右看前看後看都是差不多的地方,天是如此蒼茫,地是如此寬闊,空曠的地平線上通常連一個標誌物都找不到。若不是天上還有太陽,他是一點方向都辨別不出來。可若恰巧是陰天呢?他怕是連路都不會走了。

    「為什麼越到南邊遇見的牧民越少?」李茂在馬上大聲喊叫,問身旁的蘇魯克。

    「因為漢人圈草場,把牧民都趕到西面和北面去了!」蘇魯克也一邊喊叫著一邊說:「萬馬奔騰的景象實在可怕,若是不躲避,馬會把人連帳篷一起踩壞,到時候連命都沒有了,還不如遷徙!」

    李茂聽了蘇魯克的解釋,點了點頭。

    他們驅趕羯人,怕不光是為了圈馬場,擔心他們發現馬場不對,無意間洩露出去也是個原因。若是離漢人們越遠,牧民們接觸到漢人的數量就越少,他們語言又不通,這個秘密就能一直瞞下來。

    漢人是不會經常出沒在草原上的。

    「首領,前方三百馬身的地方有一支漢人小隊,大約有五十人!」一個羯人小伙子站在馬上,以手做簷,用羯語向蘇魯克報訊。

    蘇魯克調轉馬頭,「所有人往東北方向前行躲避,再換方向去南邊!」

    他們換了方向,躲避掉這群楚軍士兵,卻發現南面有著更多的楚軍兵士。他們集結在一起,四面巡邏,眼見著是避無可避。

    李茂心裡一涼。他估摸著這些人知道他絕對沒有死,而且想著辦法回到汾州,索性封了去南面的通路,只要是有去南面的人就仔細盤查一番。除非他會飛天遁地,不然一定能搜出來。

    追殺他的人只有五百左右,可如今就在這草原上,看到的數量也遠遠不止五百了,這還不包括前面他們殺掉的近五十人。

    這群人到底是誰?到底有多少軍隊?想要做什麼?

    大楚如今四方平定,就算是想要興起戰亂,哪怕他們有幾萬軍隊,也是頃刻就被鎮壓的宿命,為何會挑了汾州馬場這麼個地方作為據點?

    李茂腦中一片疑雲,這幾乎干擾到他正常的縱馬,有好幾次差點撞到前面那個羯人小伙子的馬匹身上。

    蘇魯克見李茂如此失魂落魄,以為他擔心回不了南方,連聲安慰道:「李大人放心,實在不行,殺出一條血路就是!漢人沒有我們瞭解草原,不一定就是我們的對手!」

    李茂見蘇魯克絲毫不懼,心中有些慚愧。連這些護送他的羯人們都把生死置之於度外,他作為被保護之人,怎能表現出猶豫?李茂當下重重點頭,厲聲道:「好!既然他們想封鎖我們,那我們就殺出一條血路。蘇魯克,你們努力殺敵就好,無需擔心我的安危,我雖然武藝不精,可是防身的本事還是有的。」他拍了拍胳膊上的神機弩。「有此物在手,我能護住自己,你們可放手一搏。」

    蘇魯克見李茂如此自信,長嘯一聲,指著前方那幾百楚軍,用羯語大叫著說:「孩子們,我們被這些馬場的漢人們已經驅逐的太久了,都已經久到快忘了心頭的血性……」

    「如今重新找回羯人尊嚴的時候到了!讓他們看看羯人也不是能隨意卻驅趕的牛羊!」

    「喲哦哦哦!」

    「幹翻他們!」

    「殺,殺,殺!」

    蘇魯克帶著身後百餘羯人向前奔馳,他們在馬上側翻過身體,讓身子緊緊貼著馬匹,藏匿住身形,全靠雙腿控馬,又拉緊弓弦,緊緊扣著手中的長箭,駕著馬就往前方的楚軍隊伍衝去。

    漢人的這支隊伍正是風四風五所在的「風部」,他們十二人為一隊,一共有五十隊,共計六百人。風四所在的乃是一隊的精銳,卻不明不白的死在羯人手裡,後來陸陸續續派出去三四個小隊都沒有了蹤影,更是不敢再多分散隊伍。

    他們也曾想到過李茂是被胡人庇護了,卻不知道是哪一支胡人,又不敢每個部族都招惹,只能堵在南面,希望能守株待兔,抓到李茂這只「肥兔子」。

    風部分為日夜兩隊巡邏,他們這三百人正是日間巡邏之人,更南的地方和西面還有「雨部」和「雷部」的兄弟在巡視,保管這李茂插翅也難飛。

    風部一個士兵眼尖,指著那前方的一堆馬匹喊道:「看,那是什麼?」

    風部的斥候仰起頭,瞇著呀仔細看了看,笑著說:「是一批在奔騰的野馬,馬上沒有人。」

    風部的士兵們聽了非常高興,這草原上的野馬群可不多見,尤其是冬天。

    這些馬難道是想南下過冬?

    若是抓到這批野馬,他們「風部」就能多出幾百匹馬來,就算不留著自用,賣錢或者獻給將軍都能得到好處。

    想到這裡,這些人眼睛放光,有幾個立刻就解下腰帶,用幾條腰帶纏繞成一個套圈,笑著說道:「兄弟們,發財的時候到了!快去套馬啊!」

    這話一說,眾人紛紛解掉褲帶,準備做環圈,誰料他們剛把褲帶解下,就開始發覺不對。

    這馬居然不避人,是徑直衝著他們奔來的!

    野馬衝撞的力量大的嚇人,這些人也久在草原訓練,對草原不是一無所知的菜鳥,當即褲腰帶也不解了,褲子也不提了,拉著馬韁繩就要換個方向躲避。

    他們的韁繩還沒抖動開來,那些野馬的上方突然就出現了無數人影,這些人穿著毛皮的衣裳,手中拿著長弓……

    「是羯人!羯人偷襲!」

    此時再喊已經遲了,羯人的利箭已經在近距離裡射了出來,羯人之箭極其精準,無數楚軍的士兵被射下馬去。羯人們只射了一箭,便將長弓往馬下一丟,抽出彎刀等武器,繼續駕馭還在奔跑的駿馬衝鋒。

    彎刀挾著馬匹帶來的巨大衝力,向對方僅剩的馬上之人襲去。這些人或被劈成了兩半,或被削去了頭顱,從楚軍隊伍裡穿插而過的羯人如閃電般消滅了三百人的騎兵,甚至沒有出現一點傷亡。

    羯人的馬匹踩過留下的屍體,將他們踐踏成肉泥一般的屍骸,他們胸中長久以來積壓的怨氣,終於通過這場殺戮發洩了出來!

    蘇魯克對著天空放聲大笑,那笑聲是如此輕鬆快意,那般的豪邁,羯人的青壯年們聽見了首領的大笑,原先的擔心和恐懼也都一掃而空,紛紛都跟著大笑了起來。

    當李茂駕著他的馬趕到了雙方戰鬥過的地點以後,浮現在眼前的,就是這群羯人們駕著馬,踩在楚軍的屍體上,對著天空放聲大笑的場景。

    不知為何,李茂不但沒有覺得有一絲快慰,反而在心頭湧上了強烈的不安。

    這些羯人們太善戰了,善戰到讓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看見他們那猙獰凶暴的樣子,李茂下意識地駕著馬往後退了幾丈,盡力在遠處觀察他們。

    過去他們受漢人欺壓,是因為漢人勢大,如今這一戰,他們已經意識到漢人雖多,卻並不可怕。

    若是大楚不能想辦法馴化他們,誰知來年這些羯人不會是另一支亂華的胡人?

    前朝胡人侵犯中原帶來的災難,已經抵過了過去幾百年來,漢人幾次朝代更迭時所有的死亡人數,到如今整個神州大地還沒有完全回復生息。

    不,不能這樣,他不能再放出一支猛虎了。

    無論是拉攏,分化、還是通婚,哪怕是給賜給他們土地讓他們活在關內都可以……

    這些羯人,以後決不能再讓他們在草原上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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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所以說,顧卿的存在又一次改變了漢人的歷史。

    小劇場:

    羯人走後,雨部的人巡邏時發現了這批死掉的同僚。

    死狀可怕就算了,重點是……

    為什麼都光著屁股?褲腰帶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0:54 PM


第83章 生死劫殺

    李茂以為自己在草原上的經歷就是九死一生,卻不知道他的侄兒李銳經歷的才真叫做「生死劫殺」。

    從通州開始,他們已經遭遇了四次刺殺,若不是在通州時得到了周青的幫助,得到了神機弩這種利器,他們這些人早就已經死的死,傷的傷了。

    第一次襲擊是剛到通州和涼州邊界的時候,一群穿著布衣,狀似平民的行人突然發難,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好在他們都是訓練有素之人,又善於群鬥搏擊,雖然費了一番功夫,還是有驚無險地解決了戰鬥。

    待他們想要留個活口盤問幕後指使之人,這些人卻都已經服毒自盡了。

    他們的後槽牙被挖空,裡面裝著毒藥,一旦失手,直接就咬破裝著毒液的毒囊,絕不會留下活口。

    這樣的視死如歸,這樣的狠戾果決,絕對是某個勢力豢養的死士。

    他們究竟是一開始就被盯上了,還是在通州洩露了消息,所以才被一路追殺?

    若是後者,那中軍或周青那邊必然就有一方和幕後之人有所聯繫。

    而對於所有人來說,從開始遭遇追殺開始,李銳所發生的改變簡直是出人意料。

    從一開始舉著弩四處找機簧,到後來能夠乾淨利索的使用神機弩殺人,信國公府的家將和李銳的兩位先生都覺得十分震驚。

    若說這是種成長,這也未免成長的太快了。

    家將首領和這些家將們都是從沙場上回來的人,都曾有過曾是菜鳥的時候。他們第一次殺人時,有的吐過,有的為自己手沾鮮血難過過,也有人曾抱著刀槍嚎啕大哭,卻沒有一個人像李銳這樣,只是微微猶豫了一下,就能很快扣動簧機的。他甚至連手抖或者閉眼都沒有。

    李銳並不弱,他力氣極大,又和兩位軍中師父學了兩年的搏擊和弓馬技藝,絕不遜色於大楚任何一個軍隊中訓練有素的士兵,他所缺的無非就是實戰經驗,任何一個家將和師父都不會真正的置他於死地,所以他的所學的東西永遠都差那麼一點。

    而如今李銳就像一塊不停吸水的海綿,不停的將往日裡兩位武師父和眾多家將的教導融會貫通,甚至更進一步,在戰鬥中感受到一種玄妙的東西。他現在甚至還能順便護住完全不會武藝的杜進師父。

    刺殺是突然的、是陰暗的,可是他卻並不感到懼怕。每一次瀕臨生死的關頭,他都能感受到自己身體的變化。

    李銳也不知道這種變化是如何產生的。

    血液會加速,呼吸會變慢,思維會無比的清晰。

    所有的一切,都在飛速減緩,只有他依舊如故。

    他能從容的躲避攻擊,也能迅速的找到破綻,然後舉起弩機——殺了這些人。

    李銳知道他的家將們在害怕,他的師傅們也在擔憂。他這般出人意料的表現,很容易讓人想到殺人狂或者劊子手一般的人物。

    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並不是這些人,他並沒有在殺人中得到快感,或者是什麼其他的東西。殺人就是殺人,是為了生存,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只是在危險之中就會觸發出某種本能罷了。

    正是這種本能促使他更冷靜、更能調動所有的潛能,卻並不讓他嗜血。

    他想起了他祖父在亂軍陣中毫髮無傷的本事。

    一時間,他近乎是戰慄一般微微顫抖著。

    若是他想,他可以達到他祖父一般的高度。他可以像奶奶口中的趙雲,七進七出如入無人之地,也可以像「取爾首級如探囊取物」的張飛,創下不世之功。然而只是片刻,他就放棄了這般想法。

    天下已定,哪裡還能再起戰事。

    他祖父曾叮囑子孫後輩不得再掌軍權,這才過兩代,他又怎麼可以違背祖訓,置整個公府的安危於不顧,擅自妄為呢。

    「大公子,屍體上還是沒有任何東西。」家將首領翻看一遍以後搖了搖頭。「沒有任何標記,連衣服都只是最普通的棉衣。」

    不知什麼時候起,這些家將對李銳的稱呼已經從「銳少爺」變成了「大公子」。上一次他們這般喚人,喊的是李銳的父親。

    李銳輕輕地「嗯」了一聲。他已經預料到這次還是一無所獲。

    若是死士,連命都不要了,怎麼會留下線索呢?就算是留下線索,恐怕也是為了誤導別人,做不得準。

    「收起他們身上的弩箭,繼續出發。我們耽誤的時間已經太多了。」

    「是,大公子!」

    神機弩的另一個好處就是弩箭可以重複使用。除非是射在什麼堅硬的物體上,不然弩箭的箭頭很難損毀。這讓他們一路上幾乎不需要補給,因為這些死士每次都裝作普通人可以接近,是不會穿著盔甲等防具的。

    但這樣導致他們一路上不敢進城,也不敢讓別人靠近。他們也不知道對方為何能一直找到他們,他們只能肯定的是,每一個靠近他們的人都有可能是敵人,他們只能不停的走,不停的走,一直走到涼州的州府去。

    只要到了武威,他們就能安心了。

    李銳一行人除了休息的時間,都拿來趕路了。杜進雖然會騎馬,可也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到後來簡直是連腰都直不起來,全靠蔣師父攙扶著走。若不是因為東昇先生認識去武威的路,李銳都想乾脆把東昇先生留在哪個驛站裡,等他們回程的時候接走了。

    又是一日,他們走了一大段沒有風景的旅途,沿途所見,都是貧瘠的土地和乾枯的河床。土山綿延起伏,卻寸草不生,看的人十分壓抑,不料剛剛轉過了一個山包,眼前卻豁然開闊,一池碧藍的湖水突然出現在了他們的眼前。

    這般視覺的反差,是如此的迅速和劇烈,讓他們匪夷所思。

    這一路風塵僕僕,又一直遇見追殺,見到城池也只敢進去略微補給就繼續趕路,一群人的神經早就已經繃得緊緊的,只要再拉一下,怕就會斷掉。

    李銳從未見過如此藍的湖水,簡直就像是將天空整個拉進了水中。他停下馬,望著山包後的那片湖水,終於還是下了決定。

    「就在那湖邊休息休息,喝點水吃些東西再走吧!」

    「好!」

    「走了一天累死了,讓老孫我去游個痛快!」

    「去去去去去,我們還要裝水呢,誰敢喝你的洗腳水!」

    李銳見家將們都很高興,便知自己的決定沒錯。他率先跳下馬,牽著馬匹往那碧藍色的湖邊走去。

    見他下馬,已經忍不住內心雀躍的家將們也紛紛跟隨,他們行至湖邊,從馬鞍下拿出氈毯,鋪於地下,又取出乾糧,略微填個肚子。

    說實話,吃這東西吃了這麼多天,嘴裡已經沒有味道了,麻木的很。若能找到胡人居住的地方,一定要買些肉乾美酒佐餐,不然等一趟下來,以後連吃飯都不香了。

    杜進早已累得不行,略微洗了洗臉,就躺在毯子上不想起來。許多家將只是在水邊略微看了看地形,並沒有下水。

    蔣師父從包裹裡翻出一罐藥油。這還是他擔心李銳不能適應長期騎馬趕路而準備的藥油,誰料除了一開始用了幾次,後面全用在這杜先生身上去了。他舉著藥油往杜進那邊走,卻猛然看見不遠處的山包後出現了十幾匹馬。那些馬上都有騎手,頭上纏著頭巾,身上穿著勁裝,腰間還佩著武器。

    蔣師父氣得一吹鬍子。「媽的!這些刺客,還要不要人歇著了?要讓老子知道是什麼人在背後指揮這一群畜生,老子把他皮給扒了!」

    「兄弟們,衣服先穿起來吧!又來人啦!」

    李銳聽到蔣師父的叫聲,一個挺身坐了起來,走到他那個位置去看。因為有好幾個土包掩映著,他們又在隱蔽背風的地方歇息的,所以那幾騎看起來並不像已經發現了他們的樣子。

    杜進哎喲喲喲地爬起身,歎了口氣道:「不要先輕舉妄動,我們先隱蔽起來看看是什麼人吧。萬一是涼州的牧民,有些胡人牧民也是帶刀騎馬的。」

    李銳點了點頭,他們把馬悄悄拉到土包後面,將馬嘴堵上,人也藏在土包後,看這些人來這個湖邊做什麼。

    這群人的速度很慢,不像是趕路的樣子。他們的馬背上還放著什麼東西,像是某種牲畜,一直在扭動。

    李銳等人大氣都不敢出,緊緊靠著土包的背面,準備聽完動靜再決定該怎麼做。

    杜進的猜測是錯誤的,這些人不是胡人,而是漢民。

    「這幾天真背,除了兩個羯人,什麼人都沒有抓到。本來都要殺了的,那些羯人居然會說漢話,還說只要把他們送到武威,就會有大官替他們付贖金,頭兒還真信了。你說扯不扯?要不是今天搶了一隊行商,怕是兄弟們連嚼用都沒有了。」

    「不是說汾州通州大雪嗎?商路不通,從南邊來的人少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嘿嘿,真的要把這丫頭帶回去給頭兒?要不我們先嘗個鮮?反正只要還人家完整的一個人就行了,我們又不卸她胳膊卸她腿兒……」

    啪!

    「把你的那傢伙給我收好!這不是胡女,你要動了她一根手指,她說不定就要尋死覓活。武威來的這麼多商隊,我們能招惹幾個?能抓到就不錯了!」

    李銳和其他幾人交換了個眼神,看起來不像是追殺他們的刺客,而是一波劫掠商路的馬賊。聽起來還搶了什麼人。

    李銳正在想這事到底要不要管,杜進也不知道是出了什麼問題,突然打了個噴嚏。

    「什麼人在後面?」

    這下,不想管也要管了!

    蔣師父沒好氣地瞪了杜進一眼,做了個上的手勢。幾個家將扣住弩機的機簧,將弩箭保持連發的狀態。

    杜進見蔣經義給他做了一個出去的手勢,指指自己,又指指外面。蔣師父翻了個白眼,點了點頭。

    「什麼人在後面?不出來我們就過去了!」十幾個馬賊拔出馬刀,長刀出鞘時不停地發出了「匡倉」的響聲,更是把杜進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天爺啊,他只是個教書育人的先生!這一路上遇到的都是什麼事啊!

    回頭強烈要求加薪!

    杜進一咬牙,對李銳做了個拜託的姿勢,慌慌張張地衝了出去。

    「別殺我別殺我,我只是過來喝口水,什麼都沒聽見!」

    看見只是一個人,馬賊們鬆了口氣,有些馬賊甚至準備把刀收起來了。

    「喲?看起來還是個書生?一個人?身上有什麼值錢的……」

    「先生趴下!」

    李銳一聲暴喝,杜進連忙臥倒。李銳帶著家將們從土包後面出來,扣動機簧,啪啪啪啪啪連射五下,倒下了好幾個馬賊。

    有些人看情況不對,又見領頭的只是個少年,舉著刀就衝了過來。

    李銳冷靜的塞進三支弩箭,也不轉身,就這麼平舉著弩機一邊裝填一邊後退,他身邊的家將們不是吃素的,抽劍的抽劍,射弩箭的射弩箭,不到一會兒,就又倒下了幾個馬賊。

    剩下的馬賊見勢不妙,拔腿就往自己的馬那兒跑,李銳對準他們,連射幾箭,將剩下的幾個馬賊也留了下來。

    家將首領抽出軟劍,準備把那幾個馬賊都殺了,李銳突然開口。

    「等等,留一個問話。」

    那家將點了點頭,隨意留了一個活口。

    等他們把這些馬賊都殺了以後,那個留下來的馬賊已經被嚇破了膽子,李銳問什麼他就答什麼。他倒不是怕死,而是怕他們用各種酷刑折磨他。

    李銳問過那馬賊詳細的情況,眉頭忍不住緊蹙。

    這一群馬賊就躲在前面不遠處的一處石窟裡,原先是為了禮佛而建造修建的石窟,此時倒成了這群馬賊的藏身之地。

    他們的人數並不多,在這片地盤上也不算馬賊裡較強的那種,能夠一直活的滋潤,全靠涼州到通州上往來的商隊願意孝敬。不願意奉上孝敬的,他們想盡辦法劫殺,或是掠了商隊的頭領去索要贖金。

    沒有人知道他們躲在何處,直到今天。

    李銳聽到他竹筒倒豆子倒了個乾淨,也不多言,只讓家將們把他捆了起來,又去那些馬賊的馬匹旁邊。

    他們剛搶了一個商隊,亂七八糟的東西堆得馬上鼓起老高。其中有匹馬上有個正在扭動的麻袋,李銳叫家將們把那麻袋取下來,也不湊近,只在遠遠地地方看著家將們把人放出來。

    不靠近是因為怕這一切都是刺客設的局。之前也有這樣的情況,差點中招的。李銳覺得這段時間下來,他的防備心越發重了。

    等他回家,怕是連正常人靠近,他都會生出忌憚了。

    那麻袋一打開,一個被綁的像粽子一樣的小姑娘掉了出來。她的嘴裡堵著東西,只能發出嚶嚶嚶嚶的聲音。

    李銳一看,大吃一驚。

    先前他聽那些馬賊嘴裡不乾不淨地說著「丫頭、嘗個鮮」云云,還以為是個已經成年的姑娘,如今這麻袋裡的小姑娘一出來,仔細看來,至多只有七八歲。

    李銳的臉色鐵青。

    這群人,就這麼簡單殺了他們,倒真是便宜他們了。

    家將們扶起那小姑娘,解開她身上捆著的繩子,放掉她嘴裡堵著的破布,輕聲安慰:「小姑娘沒事了,壞人都給叔叔們殺了。」

    那小女孩朝四周掃視了一圈,見馬賊們果真死在地上,只有一個被捆著,遠處有一個少年神情冷漠地看著這邊,身後跟著一群壯漢,心中便猜測這是哪個達官貴人家的孩子出來遊玩,遇見馬賊,順手給宰了。

    小女孩對著李銳的方向跪了下來,磕了一口個頭。「謝謝公子救命之恩,等小九回到涼州城,一定報答各位。」

    這小女孩一開口,倒是讓李銳微微側目。因為這聽起來像是男童的聲音,而非女童。

    「你是男童?」李銳將疑惑問出口。

    「是,小九是武威通達商行大管事的孫子,我家小姐和商隊一起從外祖家回返,路遇這支馬賊隊伍,小人見情況不好,自作主張,溜進了馬車和小姐換了衣服,我和小姐一般大的年紀,我們身材又差不多,馬賊一時沒認出來,我便替了小姐被抓了來。各位救了小九的命,我爺爺一定會好好招待你們。請各位恩人留下姓名……」

    「不必了。我們也只是順手救了你,算不得什麼恩人。」李銳平靜地說道,「你年紀小小,倒是忠義。把那馬賊的馬給他一匹,再給他一把匕首,讓他回去趕上自家的商隊吧。」

    家將首領低頭稱是,便去牽那些馬兒。他們的馬跑了許久,也有些乏了。這些馬賊的馬來的正好,如今有這麼多空馬換乘,行路的速度也會快些。

    家將的首領挑了一匹矮小一點,看起來溫順的馬兒,將韁繩遞給那個叫小九的男孩。

    小九站起身,接過韁繩,遲疑著問:「這位公子,我怕回去路上不太平,能不能請各位……」

    「不能。」李銳一口否決了他的請求,甚至不想聽他把所有話說出口。

    「我會提供報酬……」他的聲音在李銳的壓力下顯得有些乾澀。

    幾個家將像是聽到了什麼好笑的事,紛紛噗嗤地笑了出來。

    小九的臉微微紅了紅。也是,這樣的公子,帶著這麼多厲害的下人,哪裡會是缺錢的樣子。他生於商人世家,張口閉口都是錢,怕是惹人笑話了。

    李銳見他有些尷尬,心下也一軟。幾年前,他也不過是這般大的孩子,卻不一定做得出他這樣的事情來。這也算是個早慧的孩子,何必跌他的臉面。想到這,他微微一笑,對那孩子說:「不會是我們看不起你的錢,若是平時,我肯定會順手賺了這零花。只是現在我們要去那馬賊的老窩,帶著你不怎麼合適。你還是先走吧。」

    「大公子!」

    「李銳!」

    「我說徒兒,現在趕時間,你跑去找那些馬賊幹嘛!」

    「我還要問問他那兩個羯人的事。為什麼他們的首領認為這兩個羯人值得他們冒著巨大的危險,向武威的大官要贖金。馬賊找官要錢,敢做出這種瘋狂的事情,這些羯人一定很重要。這馬賊既然說他們的人大部分都出去『劫道』,現在老巢正空虛,正好去探個究竟。」

    李銳的話一落,地上的馬賊瞳孔微微縮了縮,用看著瘋子的表情看著李銳。

    「這太危險了。」杜進第一個不同意。「就算空虛,我們也沒有多少人。」

    「不,我們只是去查探一下,又不一定就要去救人。」李銳的聲音淡淡的,語調也非常穩定,並不像是想要去冒險的樣子。「若是情況不對,我們就退出來,再從長計議。」

    「我回去給你們報訊。」小九抓著馬韁繩,脫口而出道:「我家的商隊在這一條路上和許多官爺都熟,官府一直在抓馬賊,就是找不到他們的據點。」

    「我現在就回去報訊!」

    李銳看了一眼滿臉不贊同的杜進,笑著說:「先生,你看,老天連退路都給我們找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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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太常寺卿家中。

    「你們全都給我退下!都離開這個院子!」

    「是,王爺!」

    「爹,你怎麼來了?」楚應元害怕的退了幾步。

    「孽子,你看看你又做了什麼!」項城王一進兒子的門,兜頭就給了楚應元一個巴掌,打的他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項城王楚濂渾然沒有平日裡在外人面前的和氣,相反,這嚇煞人的眼光怕是能讓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跌破了眼睛珠子。誰又能想到,他這樣的眼神是對著自家的兒子!

    「我和你說了一萬回,不要再惹信國公府!我這個時候被召入京中,原本就是提心吊膽,恨不得能趕緊回封地去。現在這位可不是笨蛋,我要出了一個差錯,連門都出不去就暴斃在家中了你信嗎?」項城王拍著桌子道:「你居然拿你老子的人做這種事!就為打架打輸了出一口氣,你居然連全府的安危都不顧了!」

    「爹,這怎麼是一口氣!原本你可以不用做這窩火的太常寺卿的,妹妹也能找個好人家,我再怎麼也不會像這樣,連出門都遭人恥笑!」被沒有成年的孩子按在地上打的污點,這輩子都沒辦法從他身上抹去了!

    「若不是我聽到爹在通州的探子回報發現了李銳的蹤跡,又怎能找到這個千載難尋的機會?爹,這小子平時連門都很少出,現在卻……」

    「你少跟我說那件事!我原本就不準備在京城里長呆的。就算你不惹事,我也會找個差錯,想辦法讓皇帝把我送回封地去!你這個蠢貨惹了信國公府,弄得我不能再出一點差錯,不上不下的被困在京城裡,我原本想讓你妹妹為我們家再添一門助力,現在也都泡了湯!」項城王咬牙切齒地喝道:「我們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忍,忍,忍!我們一點差錯都不能出。你以為我們楚家四支,只有我們這支能留下來是為什麼?你老子我還夾著尾巴做人,你抖個屁!這裡可不是我們的地方!通州的人手我已經召回來了,損失了我這麼多個好手,你以為你還委屈?」

    「爹!」

    「你再說一句試試!」

    楚應元被父親盯得背後發涼,不甘心地閉上了嘴。

    「孽子!我警告你,你要再這樣犯蠢,我不會再對你姑息下去了。老子可不是只有你一個兒子!下次你再擅自偷我的印信指揮旁人做什麼,我就讓你一輩子被你的弟弟們壓在頭上,我說到做到!」項城王摔門而出。

    「李銳,這樣都搞不死你……」楚應元的眼神裡全是憤怒的火花。「我倒要看看,我有心算無心,你能跑掉幾次!」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0:58 PM

第84章 無心插柳

    李茂在京城裡也去過不少佛寺,卻沒有一個像涼州石窟這樣讓他震動。

    多數洞窟都開鑿在半山腰,人從通道裡走過的時候,只覺得滿天神佛都在俯視著你。家將們用刀抵住那馬賊的後心,讓他帶路,那馬賊也不掙扎,帶著他們一路穿過石窟,逕直走到了一處大佛的前方,指了指這個大佛。

    「在這裡。」

    蔣師父看了一眼那只雕鑿了一半的大佛,忍不住給了馬賊一拐子。

    「敢情你們頭兒是尊大佛,你們都是羅漢金剛是吧?」

    那馬賊呸了一口血,吐出了一顆牙齒來,瞪著蔣師父說:「你們自己找吧,老子不陪你們玩兒了!」說完往後一退,後心被戳了個透心涼。

    杜進趕緊湊上前,用手堵住馬賊胸前的傷口。

    那馬賊一邊抽著氣一邊笑:「不用堵啦,這日子我早就過夠了,你們是官兒對吧?馬賊死在官兒手裡,也算合適。」他死死盯著上方的大佛,嘿嘿地笑了一聲,沒一會兒功夫就嚥了氣。

    杜進將滿是鮮血的手在馬賊的身上擦了擦,狠狠地瞪了蔣師父一眼:「你這個粗人,我們現在連馬賊的窩在哪裡都不知道,你把這馬賊殺了,我們找什麼去!這石窟裡有這麼多處,其中還不乏沒開採成石佛的,你說……」

    「東昇先生,不要再說了。那馬賊沒撒謊。」李銳看了看頭頂的大佛。「大佛後面應該有什麼,怕是能藏人。」

    「大佛後面?」杜進抬頭看了看上方,怎麼看也沒看出哪裡像是能藏人的樣子。「我沒看出什麼來啊。」

    「這馬賊將我們帶來此處,怕就是存著萬一巢穴裡留了同夥,見到我們劫持了他,能夠救了他或者替他報仇的念頭。」李銳看著死在地上的馬賊,「他一到這裡就不住抬頭張望,而且左右觀察,顯然是在找什麼。結果他什麼都沒有找到,又被蔣師父羞辱,心中憋著的一股怨氣就發了出來。」

    「他心中清楚自己不可能活下來,我們不殺了他,官府也會殺了他,怕是一開始就動了死意,可是又沒那種膽氣,蔣師父打掉了他的牙,他藉著那股憤怒,自我了斷了。」

    杜進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覺得這一切都是李銳的猜測,不一定就正確,可是聽了他的話,他的心中就覺得他說的應該是對的。

    杜進覺得自己和齊耀的教導實在是太成功了,這孩子已經隱隱有青出於藍的意思。

    這樣的事實讓杜進一下子自得,一下子又失落。

    「大公子,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家將首領看著大佛,「真見了鬼了,這個石窟這麼高,這些馬賊平時是怎麼上去的?」

    李銳看見了大佛膝蓋上淺淺的痕跡。「大約是用絞盤或者繩索之類的上下的吧。這些馬賊還真是小心。不過,如果真是這樣,這大佛肯定還留有人手,上去一定要小心。」

    「上去?」杜進看了一眼大佛,再看看自己的儒衫,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是,我們爬上去。」李銳看了眼東昇先生,他的臉上已經露出「我靠你以為我一個文士能夠像猴子一樣爬到這麼高的地方嗎你要敢說是我就和你拚命」的表情了。

    李銳輕笑了起來。這個少年終於又露出了他這個年紀該有的笑容。

    「是我們爬,杜先生。你就找個石洞藏好,等我們下來好了。」

    杜進鬆了一口氣。

    這處石窟也不知道造了多久,至少有幾百年了。牆壁上有著被風侵蝕的小洞和凸起,若是勉強爬也爬的上去,要不然這些馬賊也不會發現這處藏身之地。只不過若是在攀爬的過程中遇到襲擊,一定是九死一生。就算不被歹人用箭射死,摔也摔死了。

    因為不知道上面有沒有人,有多少人,李銳便讓佩戴著神機弩的家將們先爬。只要把機簧扣上,可以用中指的機關在運動中帶動扳機,無需再騰出手來。若真是在上面遇見了馬賊,也不是沒有一拼之力。

    兩個擅長攀爬的家將先上了。他們就像是兩隻敏捷的猿猴,在每一處間隔狹小的凸起上挪移,一點點的靠近大佛的身體。到了大佛周邊的時候,兩個家將看著大佛的背後,對著下面點了點頭。

    後面果然另有玄機。

    那兩個家將爬上了大佛的大腿處,然後往裡面進發。其中一人靠在大佛身體的邊緣,架著弩機戒備,另一個進去看了一下,出來對下面的人招了招手。

    家將們開始攀爬,有些不擅長攀越的,就在下面望風。李銳想要知道裡面兩個羯人的情況,便也把弩機的機簧扣上,準備一起上去。

    蔣經義看到李銳的動作,皺著眉按住了他的肩膀。「你的身份貴重,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還是在這裡等吧,我會把那兩個羯人帶下來的。」

    李銳搖了搖頭。「若是馬賊突然回來了,我在下面只會更危險。在上面好歹還有高處的便利。我想早一點看到那兩個羯人,若是救不出來,好歹能問個究竟。」他的直覺告訴他,在這兩個羯人的身上會有大的發現。

    見到他執意要去,說的話也有道理,蔣經義便沒有再攔。

    李銳看著石佛旁邊的那個山壁,默默地計算好每個能踩到的點,便退後了些許,然後如同一支離弦的箭一般,飛快地向山壁跑去。

    李銳的腳步在地面上使勁一蹬,他的力氣極大,雙腳在地上產生的爆發力讓他凌空跳躍起來,找到了一處接近三米高的裂縫,然後將雙手掛在了上面。他憑藉著他蠻橫的臂力直接把身體提了上去,然後再往右側的大佛前進。

    杜進和其他家將在下面看的揪心不已,生怕他一個不小心就掉了下來。然而,李銳那舒展的動作、恐怖的臂力,以及在高處卻依然能夠保持冷靜的態度,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隻跳躍挪移在山壁上的矯健野獸,讓他們高高提起的心又漸漸地放回了胸腔,只留一聲讚歎。

    李銳很快就爬上了大佛的腿部,大佛身後黑漆漆的,顯然有通向山腹的通道,只不過在外面看來,這只是個普通的大佛罷了。

    也不知道這後面的洞是雕鑿這個大佛的工匠留下的,還是馬賊們發現後重新擴大的。這樣的一個洞穴,確實隱蔽的很。大佛本來就在半空中,又沒有什麼通路上去,自然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若不是他心細,就算那馬賊指了路,怕他也會和蔣師父一般認為是騙他們的而錯過了。

    李銳在家將們的保護下小心往洞穴裡進去。山壁上的洞穴不寬,起初僅僅能容兩個人走,可是越走就越開闊,到了後來,已經到了讓人覺得驚訝的寬度。

    修建這個大佛的人,絕對不是為了禮佛這麼簡單。這個洞看起來像是為了方便製作佛像而做的容身之所,實際上全更像是藏兵洞一類的地方。

    「前方有人。」家將首領小聲地說著,「我們先去解決掉,大公子,你小心。」

    李銳在黑暗中點了點頭。

    大佛的腹地裡沒有光線,所以很容易就能看到有人舉著火把前行的樣子。敵明我暗,家將們偷偷地潛入上前,無聲無息地幹掉了這個馬賊。

    李銳看了眼,這馬賊差不多有四十歲。怕是年紀大了,所以才被留下來看家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洞口沒人放風,只有這門口有一個。

    李銳對著家將們點了點頭,這些家將一擁而入,衝進了那個最裡面的洞穴。

    黑暗中,先是某個家將的悶哼聲響起,然後是拳頭撞擊到肉身上的聲音。李銳心中暗道一聲不好,扣緊扳機,帶著幾個家將閃身入內。

    洞穴裡的山壁上插著火把,所以李銳很輕易的就看見了裡面的情形。他的家將們和兩個羯人打在了一起,地上躺著幾個手裡拿著武器的漢人。其中一個漢人的脖子上有勒痕,看起來是活活被掐死的。

    在洞穴的另一個角落,好幾個漢人老少哆嗦著靠在一起,明明手腳的繩索都已經被解開了,卻沒有一個人站起來。

    他們一見洞口又進來幾個人,連忙慌張地大叫:「不是我們,不是我們!是這兩個羯人解開的繩子!要找找這兩個羯人!我們一直在等著家人付贖金,沒有反抗!」

    那兩個羯人不可思議地回頭望了一眼,連手上的動作都頓了一頓。

    李銳一見這個場景,就大概猜出了是怎麼回事。這兩個羯人不知道怎麼解開了捆綁他們的繩子,又把洞穴裡看守的幾個漢人殺了,正準備帶著其他人逃跑,這時候他們進來了。

    門口那個慌張的往外跑的馬賊,怕是逃出去想要報訊的,被他們給殺了。

    「都住手!是誤會!」李銳一聲大喊,試圖喝止他們。

    家將們倒是很快就罷了手,可是兩個羯人也不知道是聽不懂漢話還是怎麼的,還在繼續攻擊。那些家將又不傻,怎麼可能一直就這麼被人打,只好一邊伸出胳膊防禦一邊躲避。

    李銳見羯人們無理,抬起胳膊射了一弩。弩箭擦過一個羯人的臉直接扎到了山壁上,沒入了一寸的深度。

    「住手,不然下次我的弩對準的就是你們的腦袋了!」

    李銳聽齊先生說過這些羯人。他們信奉「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但也佩服強者。若不能讓他們看到厲害,他們是不會聽你的。

    那兩個羯人看了看李銳手上的弩,再看了看山壁上的箭,動作更加激烈了。

    他們把李銳當成了追殺李茂的那一夥人。

    李銳完全不知道自己說的話有什麼錯,居然會讓這些羯人的反抗更激烈。他無奈的看了家將們一眼,命令道:「制服他們,捆住了再說話。我們沒有什麼時間。」

    片刻後。

    剛剛掙脫了繩索又被捆上的羯人們,惡狠狠地瞪向李銳,以及李銳身後那些一直不敢說說話的漢人。

    他們拚死殺了這幾個馬賊,身上還挨了幾刀,卻沒有忘記放了他們。結果這群惡人一來,他們不但不幫忙戰鬥,還把原先捆著他們的繩子提供給這些人捆他們。

    呸!這種人活該被馬賊抓!

    李銳見兩個羯人還是一臉不甘地樣子,朗聲解釋道:「我們不是馬賊,而是路過的行人。我們在路上遇見了落單的馬賊,得知這裡有人被抓,所以特意過來救援的。」

    「兀那漢人小鬼,你別以為我們會信你的鬼話!你手上的弩明明就是漢人裡的反賊才會用的東西!」較為健壯的那個羯人青年說著一口生硬的漢話,大聲地反駁著。

    「反賊?」李銳笑了,「這是正規軍的精銳才能用的神機弩。你們究竟是在哪個反賊手裡見過這個?」

    「在汾州,我們……你戳我幹什麼?」

    聽到他們說到汾州,李銳心裡一喜。汾州的羯人跑來涼州做什麼?

    再聯繫到他們要找漢人的大官要錢……

    「你們是不是抓了一個漢人,那漢人告訴你們,他是大官,可以拿他們換錢?」

    「你這孩子,鬼扯什麼!我們羯人從來不做綁票的事情!」

    「那你從哪裡見到這個神機弩?」

    「我……我……我見到就是見到了,你管我哪裡見到的?」

    李銳不願意和他們再胡扯下去了,索性亮出了身份。「我乃大楚開國國公之孫,現任信國公的侄子。你們可以相信我。」

    「鍋共是什麼?」健壯的那個問個子高的那個。

    「不知道,像是什麼名人。」

    李銳一愣。這些人不知道叔叔的身份?「你們是不是見過一個人,姓李名茂,四方臉,長鬚,眉毛顏色很淡,裡面有一顆小痣?」李銳見兩個羯人一怔,便知道有戲。他的心中說不出的快活。他千里迢迢從京城跑來涼州,豈料還沒有到武威見到舅舅,就已經找到了叔父的線索。

    老天畢竟還是庇護他們家的!

    他一邊替兩個呆愣了的羯人鬆了綁,一邊說道:「我是李茂的侄子李銳。此番前來涼州,就是來搬救兵去找我叔叔的。」

    話說李銳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終於順利找到了叔叔李茂的線索。

########################

    另一邊,顧卿坐在家中,看著一臉倉皇地跑回來的家丁,差點要厥過去。

    「你說沒找到是什麼意思?是沒看見人,還是人失蹤了?」要是李銳也像他叔叔一樣失蹤了,她還坐在這裡做什麼啊!找個繩子吊死算了!

    「太夫人,是沒找到啊!銳少爺大概怕被我們追上,專揀那沒人的小路走,我都已經追到通州了,也沒看到銳少爺的影子。而且我沿路都和門官、客棧大廳,也沒有人說看見了銳少爺一行人的蹤影。」那家丁這段時間為了找人,腿上的皮都磨完了,嘴裡也急的起了一嘴的泡,可是他就是沒找到人,沒法子啊!

    顧卿盯著那跪著的家丁,開始有些相信他的話了。他的耳朵和頭髮裡都是灰塵,顯然這麼多天來都沒有好好的洗漱過。鞋子也破了,府裡的鞋可不是外面買的那種鞋,他們這些門子最費鞋,鞋底都是針線房的下人們特意加固過的,最為結實不過。

    顧卿無力地摀住臉,什麼話也不想說。

    若是李銳那死孩子一門心思不要給她找到,一個門子,確實是找不到他。李銳身邊帶著熟悉道路的杜先生,要真是從小路或者捷徑走了,他一個門子到哪裡能找到他?

    她對著這家丁大喊大叫,無非也就是洩憤罷了。

    她來了古代才兩年,就已經把老太君的架子全部都學會了嗎?她什麼時候也視這些下人的辛苦為了理所當然,開始心安理得地呼叱了呢?

    一想到這裡,顧卿實在是沒有任何心力去責究這個家丁,也無法再喊出「你要找不到人就別回來」這句話。

    花嬤嬤擔心的看著顧卿,很怕這位信國公的當家人一下子就垮了。

    若真是失夫失子失孫,未免也太殘酷了些。

    「太夫人,吉人自有天相,銳少爺身邊有那麼多人,應該是沒有危險的。您現在應該做的,是保重身體才是啊。若是銳少爺回來了,你卻倒了,他該有多自責呢?」

    「我知道你都是為了我好,可是……」顧卿放下摀住臉的手,虛弱地對那個家丁揮了揮:「你下去吧,你找了這麼多天也辛苦了,香雲,給他二兩賞錢。」

    相信他也擔心受怕了許多天,給他二兩銀子,是怕他多想,也是表明主子沒有怪罪他的意思。顧卿跟在花嬤嬤後面學了許多天管家,雖然中間因為李銳的事幾乎失魂落魄了一陣,但是該聽的還是聽進去了。

    那門子一聽不但沒有罰,太夫人還賞了,連忙跪下給顧卿磕頭謝恩,心裡也忍不住的慶幸。

    這也就是他們府上,若是哪一家,他沒找到人就回來報訊,怕是已經被攆出去了。就算是他知道府裡幾個主子的秉性,也是做好了被杖責一頓的心理準備。

    太夫人還會關心他辛苦不辛苦,嗚嗚嗚……他以後一定要努力辦差才是啊!

    那門子下去了,顧卿跌坐在羅漢床上,心裡慌突突的,各種胡思亂想湧上心頭,讓她沒辦法思考任何一件事情。

    不光是今天,在李銳失去聯繫的這麼多天,她基本都是這樣過的。

    她連休息都休息不好。一闔眼就全是「奶奶救命」的各種情景。

    花嬤嬤和香雲看著老太太又呆坐在屋子裡發怔,也不知道該如何勸才好。別說是邱老太君,就是他們這些知道內情的人,這幾天都是坐立難安。

    就在一屋子都陷入了長久的沉寂之事,那個門子的聲音又出現在屋外。

    「太夫人,太夫人!」

    顧卿一把站起身,興奮地往外走。莫不是李銳回來了?她親自掀開簾子,望著廊下的門子。「怎麼了?」

    那門子連忙彎下腰去。「太夫人,宮裡皇后娘娘召您覲見,宮使就在門口等著,說是不用再更衣了,太夫人直接乘車入宮就行。」

    顧卿心裡吭登一下。宮裡急宣,莫非是李茂出了事?她一下子覺得頭暈目眩起來,長久以來一直繃著的那根弦像是一下子就要斷掉了,身子連晃了幾下,就是站不住。

    花嬤嬤嚇了一大跳,連忙一把上前攙住顧卿,又要香雲他們先把顧卿扶到床上去。她轉過身,正準備讓門子轉告宮使太夫人的身體突覺不適的消息,讓他們等一等,顧卿卻捏住了她的手。

    顧卿閉上眼睛,極力克服那陣眩暈。她低聲說道:「花嬤嬤,使勁掐我的人中。香雲,去把太醫開的『保心丹』拿來給我服下。」

    「太夫人,你這是何苦?身體才是一切,你應該先休息一陣再……」

    顧卿搖了搖頭。「花嬤嬤,讓我在床上躺著等,我怕我就會一病不起了。現在還有個支柱撐著我不倒,我自然要先進宮去看看什麼消息。若是好事呢?」

    她剛剛想了一下,若是李茂出了事,她恐怕會是全大楚最後一個知道的。無論是為了她的身體還是她的情緒,其他人都不會和她說這個噩耗的。他們沒有人知道她並不是李茂的娘,一定都覺得這個遺子對她來說有多麼重要。但實際上,她最擔心的李銳。若是李茂沒事,李銳在路上聽到了消息,說不定就折返回來了。所以她必須要進宮去,弄清楚現在的局勢。

    花嬤嬤掐了顧卿幾下,鼻下的劇痛馬上讓她快要渙散的精神聚了起來。香雲捧著藥和水服侍顧卿吃了藥,煙雲拿著薄荷油在老太太的鼻尖、太陽穴等處輕抹,沒一會兒,顧卿已經能自己站住了。

    「備車,我們進宮!」

    依舊是坤元殿,依舊是熟悉的人和物。顧卿看著殿裡的一切,百感交集。

    最初她拿到那面宮牌時,還以為這不過是皇后的客氣話,就和樓下不怎麼熟的阿姨客套著說「沒事經常來玩啊」這樣的東西。

    而從入冬開始到今天這短短的時間,她已經入宮了四次。她漸漸開始瞭解「信國公府」離著大楚最高的地方到底是有多近。若說她一直以為當上了老太君,就可以在府裡關起門來呼風喚雨,做一個快樂的老太婆的話,現實已經惡狠狠地給了她一個巴掌,告訴她這「信國公府」的含義,完全不像她想像的,只是一個符號,一個看書時會「哦」一聲的品級。

    它充滿著榮耀和尊貴,又在這尊貴後潛藏著巨大的危險。

    看見顧卿的人中淤青,久在後宮的張搖光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她匆匆召見怕是嚇到這位老太君了。張搖光在心裡歎了一口氣,面上卻露出極歡喜的笑容來:「老夫人,李國公找到了。路上確實有不明身份的人襲擊了他們,但他被羯人救了,而且汾州已經有官員接到了羯人派出去的使者,正出發前往羯人部落去接李國公。」張搖光被皇帝拜託安撫信國公府,自然是要做好她的職責。「您現在可以放心了。李國公同時還給西軍送了信,也帶了信物,若是真有人要造反,西軍一定會出兵鎮壓的。」

    顧卿聽了皇后的話,只是略微咧了咧嘴,連笑容都沒有擠出來。

    「怎麼了老夫人,您是不是不太舒服?」皇后見顧卿沒有什麼高興的神情,心裡一陣擔憂。她走上前幾步,想要看看她的情形,豈料顧卿苦笑著對著她說道:「娘娘,臣婦的兒子是找到了,臣婦的孫子卻丟了一個。」

    張搖光向前走的腳停住了。「孫子?是……?」

    顧卿不得不又一次為了信國公府而跪了下去,以頭叩地。「娘娘,臣婦的孫兒李銳帶著一群家將偷偷出了府,想要去救臣婦的二兒子,臣婦派出家將去追,卻失了蹤跡。還請娘娘開恩,替臣婦想想辦法!」

    張搖光驚得倒退了一步,實在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1:03 PM

第85章 九死一生

    上次是方氏在家折騰出巫蠱之事來,然後是李茂失蹤進宮詢問,現在家裡孩子丟了,也請她來找……

    張搖光覺得這一切實在非常可笑。

    這邱老太君沒有了兒媳婦們的襄助,管不了家還好說,現在連孩子都養不好了嗎?

    還好她當年沒有嫁給李蒙,若是嫁給了李蒙,這老太太什麼事都要請她做,她還不……

    張搖光難以置信地捏緊了拳。她剛才在想什麼?

    顧卿一雙膝蓋從來沒有跪過同一個活人這麼多次,而且都不是為了自己而跪。

    可她除了一個國公府老太君的身份,似乎也沒有什麼可以讓皇后幫她的。若是李銳和李茂出了事,她都不能確定這個邱老太君的身份還能不能有用。畢竟這時代女子的榮辱都繫與男人之身,以前是丈夫,現在是兒子。

    她只能藉著自己老邁的身軀,希望能讓皇后動一動惻隱之心。

    而張搖光看著跪在她腳下的邱老太君,也確實是動了惻隱之心。她轉身離開了。

    「江欣,你讓門外哪個太監拿我的牌子,去紫宸殿一趟,請聖上過來。就說信國公府的邱老太君來了,想求見聖上。」張搖光吩咐門外站著的宮女首領。

    那女官點了點頭,接過皇后的宮牌,往前面去了。

    顧卿此刻還跪在地上,聽到皇后的吩咐,差點沒忍住哭出來。最讓她尷尬的不是下跪,而是跪下後卻被晾在那裡。張搖光先前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立在那裡,她的心也陰晴不定,臉皮繃得死緊,覺得都要炸開了。

    好在張搖光只是站了一會兒就去吩咐宮使們去報訊了。

    這一刻,無論張搖光是為了什麼願意幫她請皇帝,她都感激她。

    張搖光的人去請楚睿時,楚睿剛剛接到通州的消息。

    當楚睿看到手中的手書時,還以為自己是看錯了,揉了好幾下眼睛才發現真的寫的是「信國公府李銳」而不是其他人。

    李蒙的兒子跑到通州去找周青求助,還借走了十把神機弩獨自去涼州?他想要去找張致借熟悉草原的人去汾州打探消息?

    他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呢,還是真的智勇過人?

    楚睿一下子對這個已經十來年沒有見過的小孩產生了興趣。

    上一次見他,他還在襁褓之中,印象中是個非常靈秀的孩子,後來聽皇后和其他人說長得太胖,胖到實在有些讓人難以接受的地步。

    一個小胖子也能騎著馬獨自去涼州……

    這可真讓人讚賞——

    那匹馬。

    不管李銳究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智勇過人,這孩子的猜測已經非常的接近事實了。汾州馬場肯定是陷入了某種陰謀,周青也確實是最好的探查人選。事實上,他昨天就飛鴿傳書讓周青帶人去靈原縣找那縣令汪志明一探究竟,只是想不到他早已出發,而且信件三天後才到,正好和他派人放出的鴿子錯過。

    至於李銳去西軍找張致,應該是深思熟慮後的結果。算算時間,李茂信中所說報訊的羯人應該已經到了涼州,怕是已經見過了張致。

    等李銳見到舅舅,就能知道他的叔父在哪兒,也就不會再往草原裡深入了。

    這一切就如同天助,一環一環扣了起來,李茂何幸,得了一個這樣的侄子。

    李銳一到涼州,就算張致想袖手旁觀,他的外甥親自到了涼州求援,他難道還能真的不管不顧嗎?

    此事能夠解決,也只是時間的問題吧。

    楚睿正在感慨萬千中,門外忽然有人來報,說是皇后宮中差人來了,道是邱老太君進了宮,想要見聖上一面。

    楚睿剛剛還在感慨李銳的膽識,聽聞邱老太君進宮,心情大好的擺駕坤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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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坤元殿內。

    「老太君請求見朕,是為了你那孫兒不見了的事情?」楚睿覺得好笑,忍不住搖頭,最後還是笑出了聲來。「哈哈,這真有趣,哈哈哈!」

    顧卿的眉頭一跳一跳的。她實在看不出來這有什麼有趣。若是他家孩子跑丟了,看他急不急!看著別人著急很好笑嗎?顧卿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別生氣。反正當皇帝的,大部分都是神經病。

    楚睿自顧自的樂了一會兒,驀地見到顧卿的臉色都已經有些發白了,這才笑著說道,「老夫人別擔心,你那孫兒並沒有失蹤,而是去涼州舅舅那裡了。」

    「去了涼州?」顧卿的疑問脫口而出。

    「是,李銳先是去了通州,找了朕派去賑災的御史中丞周青,請求他探查馬場一事,順便搜尋李愛卿的蹤跡,自己卻去了涼州,找他的母舅借人,想去草原中探查他叔父的蹤跡。」楚睿讚歎著說:「這是個非常有主意的孩子。這信是三天前寄出的,算算時間,李銳應該在涼州見到了李愛卿派出的羯人信使,得知了他叔父的消息。」

    顧卿這才扯出了一個笑容來,整個人也像是重新又注入了生氣。

    見到心腹的家人在面前笑,總是比在自己面前哭要好。楚睿和張搖光相視一笑,內心也十分歡喜。

    「老太君教出的幾個孩子,各個都才德兼備,是為社稷之福。只是您年紀也大了,請萬事以保重身體為先。」楚睿看著顧卿放鬆下來後,整個人反倒疲憊起來的樣子,不由地關心了一番。「朕現在視李愛卿為左膀右臂,實在是不能在這個時候失了他。」

    『老太太啊,你若是有個萬一,李茂又要丁憂三年。你是超一品的誥命,我便是想奪情,也不一定頂得住其他大臣的反對,你還是要保重啊。』這潛台詞這麼明顯,聰明如邱老太君,應該是懂的。

    顧卿壓根就沒有想到過「丁憂」這上面去,她見這皇帝大叔還勸她多保重身體,心裡一陣熨帖,覺得這領導真不錯,還會關心員工家屬的健康,對他們家也很照顧,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也情真意切地說道:「謝謝陛下的關心。陛下身繫萬民,也要保重龍體才是。我相信百姓們也是不想失了陛下您這樣的明君的。」

    楚睿:……

    這邱老太君說話,真是……

    若不是他深知她的性格,此番心裡一定會不高興。

    話說回來,到底是他熬夜批折子的事情傳出去了,還是他已有半年沒有再出去騎馬行獵讓京城裡的人擔心他身體不行了?總不能是自己臨幸後宮少了,京城裡傳了什麼不好的傳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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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汾州土漠草原。

    李茂身邊跟出來的羯人已經少了二十多人。先前他們「馬下藏身」的伎倆確實騙過了那些不明軍隊許多次,也殺了不少人,可是到後來已經完全不管用。

    不光如此,這些人也漸漸摸清了他們的方向,開始向他們的方向合圍。這幾天來,遇見的次數已經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避無可避了。

    李茂從來沒有打過仗,他雖生在軍營,父親卻從來沒有帶他去過前線。後來晉陽城打下來了,他就一直住在晉陽。他比兄長小十歲,兄長已經可以上陣的時候,他連毛都還沒有長齊,再大一點天下已定,更是沒有機會接觸到戰場。

    在這一點上,他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

    不幸的是羯人希望他能給出一點意見,他卻什麼都說不出。

    他不知道對方擺的是什麼陣,打的手勢是什麼意思,也不知道將要以何種方式合圍。他看著羯人們失望的眼神,只有滿腔的羞愧。若老天再給他一次機會,他回到京城一定苦讀兵書,也會學會這些戰陣之法,再也不要將自己置於這種尷尬的境地。

    「離漢人的城只有不到兩百里了。」蘇魯克眺望了一番。他的身上已經滿身是傷。「大人你說的官兵怎麼還沒有遇到?」

    這兩天他們一直在不停的戰鬥和逃命,吃沒吃好睡沒睡好,連說話的聲音都在打飄,如今又沒見到什麼官兵,蘇魯克未免急躁起來。再這樣下去,人能堅持的住,馬卻不行了。

    李茂也在考慮為什麼會沒有人來,若是盧默送了信,那靈原縣的縣令及早出發,如今應該早就見到了。還是說,這支人也被這草原上的不明軍隊給截殺了?

    若真是這樣……他們只有一死了。「戰備!左前方有數百人馬過來了!」

    一個羯人把耳朵從大地上移開,然後迅速爬上馬。

    「繼續往南邊走,不要管來人了。」蘇魯克見又有人來,連忙一抽馬臀,「駕!」

    那馬吃了一鞭,卻動也不動。

    李銳也抽了一鞭,和蘇魯克的馬一般,他的馬也奔馳了兩天,再也跑不動了。

    他們換乘的馬早在兩天前和不明軍隊交鋒的時候就全部跑散了,這些馬載了他們兩天,早已經疲累不堪。

    蘇魯克實在沒有辦法,從腰上掏出割肉的小刀往馬臀上一扎,那馬吃痛,忍不住狂奔起來。其他人如法炮製,也讓馬跑了起來。

    羯人愛馬護馬,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坐騎的。這些漢子們身受重傷、失去了兄弟都沒有流淚,此刻卻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摸著馬的耳朵輕輕地念著什麼。

    李茂咬咬牙,也抽出一支弩箭輕戳了座下白馬的臀部。

    踢踏踢踏,馬兒們的腳伸出去,拉扯大地之後又再有力地向後推出。它們就不斷重複這樣的動作,快速地往南方奔騰而去。

    它們的身後流著猩紅的鮮血,它們的馬蹄已經沉重到無法再輕盈地抬起。它們的頭無法像剛剛出發的時候那樣高昂著。為了把主人送到地方,它們要飛躍大半個草原,它們要踏過痛苦、恐懼、疲憊和自己主人的鞭子與武器。

    它們不能停下,直到死亡為止。否則它們和它們背上的人就永遠回不了故鄉。

    這些馬的速度越來越快,漸漸超過了它們剛剛出發的速度。

    風馳電掣一般的駿馬們帶著它們的希望一直向南,向南……

    羯人住的地方其實是離漢人不遠的,而這一趟旅程卻耗費了太多的時間。他們要不停地迂折著方向躲避漢人士兵的追殺,他們憑藉著對草原的熟悉和漢人們躲起了貓貓,但也不停地遇見兩邊夾擊不得不突圍的險境。

    然而沒有哪一次,會讓他們這麼絕望,這麼難過,像這樣擊垮了他們。

    ——他們的馬快要累死了。

    一匹又一匹的駿馬嘶吼著倒下,它們躺在地上不停的發出「哼哧哼哧」的粗喘聲。不知是汗還是血的東西沾滿了它們的全身,讓它們看起來就像是剝了皮一般的可憐。

    駿馬的鼻子和嘴裡不停的噴出白沫,眼睛也緊緊合起。

    馬是不會倒下的動物,它們連睡覺都是站著的。一匹馬倒下的時候,大部分都是它們最虛弱的時候。

    羯人們跪倒在地上,對著馬兒的四肢和脊背不停的按壓,然而無論他們再怎麼努力,這些馬只能躺著地上不停的輕抖,怎麼也站不起來。他們不能在這裡再耽擱,他們只能起身快點出發。

    「首領,我們怎麼辦……」

    「走!」蘇魯克從馬背上取下長弓和其他東西。「我們生了腿難道不是為了走的嗎?」

    「有聲音。」

    一個羯人又伏在地上傾聽。

    「……四面都有人。」

    所有人都露出絕望的眼神。有些人甚至抱著馬的脖子不想再動了。

    李茂一直認為老天不論給人降下多少災難,總會給人留一線生路。他一直堅信這一點,也一直不肯認輸。

    而如今,他是真的覺得人是勝不了天的。就算他再幸運,再有智謀,在強大的實力面前,一切掙扎也都是枉然。只盼他的信能夠送到京城,讓京裡多一分防範,大楚承平不久,休養生息了這麼多年才讓空庫剛剛開始豐盈,實在經不起大的戰爭。

    蘇魯克還沒有放棄希望,他用羯語訓斥著那些羯人青壯,要他們起來重新出發。這些羯人有些站了起來,有的卻抱著馬放聲大哭,這些粗壯的漢子流露出虛弱的一面時,分外的讓人心酸。

    李茂看著這些羯人,心裡做出了一個決定。他的馬居然還沒有累倒,只是喘著粗氣不停的流著汗。它的汗浸濕了全身的毛,看起來就和它的主人一樣狼狽。

    李茂歎了口氣,對著這位羯人的首領說道:「蘇魯克,算了吧。你們就在這裡棄馬分散,各自逃命去吧。」

    「大人,你說什麼?」蘇魯克轉過頭,一臉震驚。

    「你們熟悉草原,一個個跑的話,一定會沒有事的。我這匹馬還能走,我就騎著它,往南邊去。這些人的目標是我,看到我一定會追的。你們朝著其他方向跑,千萬不要往南。」

    蘇魯克瞪大了眼睛:「那怎麼行……」

    「走吧,走!」李茂呼喝道。「你們現在就走!」

    「可是大人,你一個人……」

    李茂拔出弩箭,抵著自己的咽喉。「你們現在就走,現在跑還來得及。如果你再囉嗦,我現在就死,你們還是得走!」

    蘇魯克和這些羯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麼辦。

    李茂把弩箭刺入一分,鮮血沿著他的脖子流了下來。

    『想不到他也會做出像這樣以死相逼的婦人行徑。』李茂苦笑著想。

    蘇魯克見李茂並不是作勢威脅而已,只得帶著眾羯人對著李茂跪下,行了一個羯人對著遠征戰士的禮。他們手心朝天,申請肅穆地對著李茂敬拜。

    「李大人,我們會努力活下去,若是我們能活下來,一定會替你報仇。草原上以後要再出現這些楚人軍士,我們見一個殺一個。」蘇魯克猙獰著表情說。

    「不可。以後說不定會有西軍來討伐這些人,到時候你們很可能誤殺了好人。」遠處的敵人已經漸漸看到了蹤影,李茂不由地急切了起來。「什麼都不要做了,你們活命去吧。」

    羯人們爬起身,朝著不同的方向分散。雖然不知道能逃出去幾個,但只要能留下幾個,他們的部族就有了再次壯大的希望。

    蘇魯克深深地看了李茂一眼,慎重地道:「李大人,若是你沒有死,可以送信去西北的塔姆特部族,那是我妻子的部族,我們部落裡的老弱婦孺都已經避難到那裡,我們要是活下來了,也會暫避在塔姆特。」

    李茂收起弩箭,跨上馬,平靜地朝蘇魯克點了點頭。「若是我不死,一定去你妻子的部落做客。」他話一說完,立刻駕著馬等在原地,等著羯人們分散後,對著衝過來的漢人軍隊胡亂大叫了幾句,然後朝著南方策馬狂奔。

    遠處,幾百騎人馬朝著李茂的方向而來,他的右手已經不怎麼能動了,只能靠著單手控著馬韁,繼續前進。

    李茂騎的馬並不是自己府裡的那匹汗血寶馬,但依然和他的坐騎一般的溫順。他的馬是父親的戰馬所生的馬駒,已經在呂梁的時候死於亂箭之下,再也不能奔跑。

    他生於中原大地,聽慣了詠馬的詩,見多了駿馬圖,他和所有男人一般喜歡寶馬,卻從未像這樣和座下的動物心靈相通過。

    他在亡命的奔途中,卻感覺到了一些其他的東西。

    在這拚死的奔跑中,他通過身下馬兒的軀體觸摸到了大地的靈魂,同時也聆聽到了風的聲音。李茂覺得自己現在恐怕不需要控韁繩,他的馬兒也會把他帶到該去的地方。

    那是南方,他的故鄉所在的方向。

    乘風飛翔,臨風而去。

    李茂突然就明白了,為什麼他的父親會在空曠無人的野地裡縱馬狂奔。

    身後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他坐下的白馬畢竟已經疲累到了極點,被這些人追上也是遲早的事情。他甚至能聽到扣弦時的「嗡嚶」之聲。

    時間一下子變的極慢,他福至心靈般的側過身子,做出了一個羯人們都會的鞍邊藏身。李茂將受傷的右腿牢牢地卡在馬鐙裡,全身伏在白馬的身旁,躲避了好幾支疾射而來的利箭。

    就在他想著是被紮成刺蝟死好,還是跳下馬去摔成肉泥比較好的時候,南面的方向突然又出現了一支部隊。

    這一群密密麻麻鋪天蓋地的人馬,比一直在追趕他們的人還要多。

    李茂歎了口氣。

    得,四面楚歌,還是不要再跑了。

    坦然受死吧。

    盧默看見遠處的白馬,猛地站到了馬鞍,在奔馳的駿馬上朝著遠方眺望。他這乾淨利落的高超動作引起了一片叫喊之聲。

    他們原本只帶著三百官兵出城,沒多久的時候就見到了一支楚人部隊,人數是他們的一倍。盧默心想這些人怕是不夠救人的,便帶著汪志明等人去了更東邊一點的部族,用李大人送他的金豬和汪志明身上的銀錢作為佣金的定金,借了一些人出來,再往草原深處趕。

    這一來一去,浪費了一些時間,但這些人都是草原上的好手,楚人見了也只敢避讓,他們很順利的就到了這裡。

    盧默見這單獨一人看起來像是往南逃命的樣子,忍不住大聲喊了起來:「前方的可是李茂大人?」

    李茂原已經做好了死的準備,聽見南邊來的人在喊他的名字,聲音如此熟悉,且有一個少年站在馬鞍上招手,哪裡還有不知道的,連忙拚命的往那個方向疾奔。

    白馬帶著李茂和這支混編隊伍匯合,汪志明一看果然是漢人,又驚又喜,連忙奔了過去。

    跟在汪志明身邊的盧默一見李茂身後一個人影都沒有,心裡一陣冰涼,臉色也變得又白又紅。

    盧默雖然一直表現出淡漠從容的樣子,可畢竟是個少年,他心神巨震,面上總會帶出一絲不甘和怨懟來。

    李茂一見盧默的表情,心中便知他是想的太壞了,連忙對盧默身側穿著官府的中年男人說道:「給我一匹馬,我們調轉方向去收攏羯人。我剛才讓他們四散逃跑了,自己隻身一人騎馬引開了追兵,現在回去,羯人們應該還沒有走遠。」

    汪志明的任務就是迎回李茂,哪裡敢讓他再回頭。他露出猶豫之色,不情願地說:「李大人,你身繫信國公府一府的安危,又牽扯到謀反之事,下官不能讓你回去冒險。」

    李茂張嘴想要勸說,汪志明身邊的盧默一聽說羯人們沒死而是逃散了,眼睛不由地亮了一亮。他打岔了李茂地話,「兩位莫爭。汪大人你帶著官兵先護送李大人回靈原縣。我帶著他們去收攏人。區區四五百漢人騎兵,還不是我們的對手。」

    盧默對著身後的胡人們呼喝了幾句什麼,這些胡人都用著亮晶晶地眼神看著李茂,然後興奮地叫喊起來。

    李茂莫名其妙的看著盧默,這些胡人看著他的眼神讓他有些發怵。

    盧默一邊抽出馬刀,一邊對著李茂說道:「李大人,我和他們說你是漢人的大官,只要你回到漢人的地方,你就會給他們牛羊和美酒。原先許諾給他們的五百兩金子一分也不會少。」

    李茂一聽只是這等要求,重重地點頭。「我知道了,我會如約支付的。」

    見李茂點頭,這些胡人們笑地更歡喜了。

    「如此,我們便去了。大人保重,我們靈原再見!」盧默一夾馬身,大聲喊道:「走!救人去!」

    「喲霍!」

    「嗚啊啊啊啊啊!」

    八百騎兵捲起漫天煙塵,朝著李茂來時的方向奔騰而去。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1:12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1-12 02:37 PM 編輯

第86章 張致的謀劃

    石窟裡,李銳救了兩個羯人和剩下的漢人,利用大佛後面的絞盤機關下了地。

    一路上,李銳都在和羯人不停詢問叔父的消息,羯人身上帶的信物已經被馬賊搜走了,好在他們並不是笨蛋,和馬賊說的是「他們抓了一個漢人大官,來涼州要贖金」,這些馬賊信以為真,想要借羯人的手發一筆財,所以搶走了信物,又想留著他們的性命去找那大官。

    李茂的手書被藏在皮襖的夾縫裡,因為信紙較薄,沒有被馬賊搜走,李銳聽羯人們說的很仔細,連叔父穿著絨衣絨褲都知道,便確認他真的沒有事,這才鬆了一口氣。

    至於那些馬賊,怕是帶著信物真的準備去要贖金去了。

    李銳等人從湖邊的馬賊那繳獲的馬匹,此時正好派上了用場,否則又多出這麼多人來,怎麼前往武威還是個問題。

    這些漢人大都是在通州和涼州之間經商的商人,家中有錢,又承諾會送上贖金,這才留下一條性命。但他們在留下性命的同時也留下了家裡的情況,包括家住哪裡、是哪個商行的,所以他們人雖然跑了,心裡卻惴惴不安,生怕馬賊回頭報復。所以他們雖逃了出來,卻沒有一個是面露喜色的。

    蔣經義看了幾眼這些被救出來的人,輕聲問李銳:「你看那些被我們救出來的人,怎麼不像是高興的樣子,反倒像是被我們給抓了一般?」

    李銳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蔣師父說的確實一點也沒錯。

    兩個羯人也在前頭,聽了以後不屑地嗤笑道:「這些漢人,不好。軟蛋。」

    「此話何解?」

    「我們被抓以後,用石壁上的尖角磨破了繩子,趁著石洞裡沒人暴起殺了那個守衛,結果這些人沒命的大叫,又引來了好幾個馬賊,我們差點沒死在裡面。」那個健壯的青年撇了撇嘴,「後來我們解了他們的繩子,想要他們跟著我們一起逃跑,他們卻不願意走,情願付贖金等著他們放人。」

    「我們剛準備自己先跑了,你們就進來了,後面的事你們也看見了。」

    蔣經義聽了,就明白為什麼兩個羯人說這些漢人不好了。

    因為這些商人先前把他們當馬賊一夥的,不但沒有幫忙,還把他們給賣了。這麼一想,他也對後面的商人沒有了什麼好感。

    「這是很正常的事。」杜進騎著馬,一臉「你們不懂」的表情解釋道,「商人們趨利避害,事事都要看看風險和收益是否值得他們去做。他們明明只要支付贖金就可以回家,又沒有生命危險,自然不會拚命。這些馬賊不會砸了招牌,若老是收錢不放人,就不會有人付贖金了。」

    「而且,你們是『綁架了朝廷大官要贖金的惡人』,又並非漢人,你們想要這群商人信任你們跟你們走,誰知道是不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窩?這麼比起來,還是留在原地更好。至少漢人的馬賊只要贖金。」

    杜進的話一說,李銳就明白了這些商人的想法。兩個羯人雖然聽得半懂半不懂,大約也知道是他們先前對馬賊報的身份讓這些商人猜忌,便也不再說軟蛋之類的話了。

    杜進見人人都若有所悟,心中也有些自得。

    「在你們的角度看來,這些商人自然是又怕死又忘恩負義,那是你們認為放了他們就是『恩』。可是對他們來說,放不放都是一樣的,你道他們為什麼愁眉苦臉?因為怕馬賊報復。」

    「怕馬賊報復?」李銳不可思議地看著杜進,「這些馬賊這麼囂張?」

    「這條通路上馬賊自古就有。商路不通的時候,還會進草原劫掠一些較弱的遊牧部落。他們靠搶劫和綁架為生,遊走不定,人數眾多,又互相勾結以便互相支援,官府也拿他們沒有什麼辦法。」杜進搖著頭說,「經常是剛剿了這個賊窩的,另一個地方又起了。而且越是鎮壓,他們的手段就越殘忍。」

    兩個羯人聽的一愣一愣地。「這位漢人先生,你懂的真多。」

    杜進輕笑了一下,謙虛道:「哪裡哪裡,某老家在通州,後來又在通州教書,認識一些商人,頗知他們的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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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涼州武威,揚武都尉府。

    「你說什麼?有兩個自稱有重大消息的人要見我?」張致剛練完兵回來,一聽這話就笑了。「老子只是個武官,一不是將軍二不是地方官,找我做什麼?叫他們去將軍府罷!」

    「都尉大人,這兩個人說是這個東西你一看便知,肯定會見他們。」那府裡的家將也是一臉莫名,但還是遞出了一個小袋子。「我看那兩個人的做派,像是馬賊或者強盜一流。」

    「這更讓人可笑了,馬賊找我做什麼?總不能是看著我們兵多,拉官兵入伙吧?」張致一邊搖著頭一邊接過那小袋子打開。

    裡面放著一塊巴掌大的小牌子和一枚已經發灰的小指。

    張致見了那牌子一驚,忙問送東西來的人在何處。

    那門將回答還在門廳裡,張致這才鬆了口氣。

    他拿出牌子細細打量。

    這個小牌子,正是可以調動一萬邊軍的兵符。這樣的兵符,每支邊軍的將軍都有半枚。這小牌子之所以這麼小,也是因為它只是半枚的緣故。他手中的這枚兵符上用篆文刻著「甲兵之符,右在皇帝」,他們涼州的是「左在西軍,但聽調令。」

    調動軍隊時,須使臣持符和邊軍最高長官兩符相合,方能發兵。

    張致心裡一驚。這種兵符有十塊,最多時可以調動十萬軍隊便宜行事,當年先皇信任李老國公,這兵符有一半在李老國公手裡,後來上交兵權還了當今聖上,如今應該盡數都在紫宸殿的聖上那兒,怎麼會落到了涼州?

    莫非是京城裡有人造反,聖上急差使者調兵勤王,卻被這些膽大妄為的馬賊給截了?

    那這枚手指又是誰的?

    張致的腦袋就像是被什麼人打了一棍,嗡嗡嗡作響。他也管不得那人為什麼不去將軍府而來自己的府上了,連忙讓那家將把那送牌子過來的人叫來。

    沒一會兒,兩個身穿皮襖,腳穿馬靴的漢子過來了。這兩人身形魁梧,身上有一股彪悍之氣,走路也是腳步沉重,張致一看,就明白了家將為什麼說這兩個人是馬賊了。

    這些人刀口上舔血,全身上下都是一種匪氣,不是馬賊強盜又會是什麼?

    因事關機密,張致叫左右下去,然後才開口問道:「各位是何人?這信物從何而來?」

    馬賊大多都不識字,有識字的,也不認識篆文,是以竟不知道他們帶來的是一枚兵符。若他們知道這是兵符而不是信國公府的某樣信物,怕是再借他們幾個膽子也不敢敲詐。

    「我們也不怕老實告訴大人,相信大人們也看出來了,我們是馬賊。」其中一個張著嘴笑著,「我們此番來,是要贖金的。」

    「贖金?什麼贖金?」張致瞪著眼睛問,「你們抓了御史?」

    兩個馬賊其實也不知道這信國公是多大的官兒,但李老國公的威名還是知道的。羯人們和他們說李茂的時候說的是顛三倒四,一下子是是管馬的,一下子說是大官,一下子又說是國公,把他們也繞暈了。

    這武將既然說是御史,那就是御史了。

    「是,我們抓了御史。那手指就是御史手上的。」一個馬賊獰笑著說,「給我準備三千兩金子,我們就放人。」

    張致被這兩個馬賊逗笑了。

    三千兩金子相當於三萬多的白銀,武威一年的賦稅也就這麼多,別說這兵符的作用更重於御史,他們哪裡來的膽氣一張口就三千兩金子?就算他想給,他又不是涼州管賦稅的長官,拿什麼給?

    「三千兩金子?我們涼州邊關苦寒,人口又少,拿不出來這麼多錢。」張致搖著頭說,「何況你只給我看一根手指頭,誰知道是不是那御史的?萬一御史已經死了呢?你叫我怎麼信你們?」

    兩個馬賊有些心虛。這手指頭確實不是那信國公的,而是他們聽了羯人的說法,為了博得官兒們的信任,隨意從一個中年富商的手上砍下來的。

    張致是何等人物,一見這兩個馬賊有些發怔,便知道其中有虛。他眼珠子一轉,決定再詐上一詐,看看其中到底有什麼鬼蜮。

    張致拿出那枚兵符,假意要還給他們。「你們把這個信物拿走吧,你們綁的官是個很小的官,不值得這麼多錢。你愛殺就殺,愛剮就剮,最多我們撫恤好他的家人就是。」

    「怎麼可能!那個人自稱是信國公李茂!大楚的國公不是只有兩位嗎?又管馬又管兵,怎麼可能是小官?」一個的馬賊不高興地要去奪兵符,「那李茂還叫羯……我們一定要把信物送到你手上,說你是他家親戚,看樣子你也是個死要錢的,連親戚都不管了。」

    「慢著,你們說是誰?」張致收回兵符。他覺得這刺激實在太大了。李茂那廝不在京裡好好呆著,跑來涼州做什麼?還是說他的猜測是對的,京城有亂,所以派了李茂當御史來調兵?

    「不就是信國公嗎?那位武功蓋世的李老國公的兒子。嘖嘖,李老國公的威名就連我們這些馬賊都佩服,怎麼生個兒子這麼弱,一下子就被羯……我們給抓了!」

    張致注意到他們發出了兩次『羯』的音,卻猜不出這是什麼。他本就心細,一番連磨帶騙,總算是大概的知道了情況。

    這李茂不知道為什麼出京巡查,在半路上被這些馬賊們給截了。李茂說可以找大楚要贖金,他是很大的官兒,於是他們就拿了他身上的信物,跑來武威要錢。只是李茂身為兵部上官,出巡怎麼可能不帶精兵?這些個馬賊要有多大能耐,才能活捉了大楚的精銳部隊?

    「那李茂長什麼樣?穿的什麼衣服?」

    兩個馬賊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壯起膽子胡謅道:「細長的臉,白皮膚,穿著一身紅色的官衣……」

    京裡的大官應該不像他們涼州的官兒這麼黑吧?聽別人說級別高的官老爺都是穿紅衣的,只有小官是穿綠衣藍衣,他們說的應該是沒有錯……

    張致心裡冷哼一聲。

    李茂和老國公長得相似,都是一張四方的國字臉,皮膚也微黑。三品大員當然穿紅袍,可是李茂是一品的國公爵位,穿的是紫衣,又受了兵部的正職,所以紫衣的領口袖口都有金邊,以示有爵有職。

    這些人也不知道在哪裡得了這個兵符,連李茂臉都沒見過,就敢來要錢。

    就是不知道李茂現在是生是死,兵符這東西不可能隨意被人得去,要麼就是真有危險派人來遞兵符救援,要麼就是已經半路遇難兵符被人所得。不過,無論是哪一個,他都不準備去救。

    這信國公的爵位本來就該是他外甥得的。他的姐夫和姐姐那般枉死,一個是英傑,一個是烈婦,爵位居然還沒落到他那可憐的外甥身上。這李茂得了天大的福氣還不肯善待侄兒,害的他外甥差點被養廢了……

    如今死了正好。

    李銳今年十四,再過兩年也可以當家作主了。那李茂的幼子現在才十歲,聖上當年能因為李銳年幼讓李茂襲了爵,現在就能為了信國公府早點立起來,讓李銳承襲他叔父的爵位。

    老天有眼,這信國公的位子繞了一圈,最終還是落到了他那外甥的手裡。

    張致這麼一想,越發不想管這事了。只是怎麼把這兩個人處理乾淨還是個問題。

    「怎麼交易?如何還我們人?」張致是不可能把兵符還給他們了。兵符這種東西,留著還有大用。也沒幾個人知道他們在此處,只要把他們殺了,神不知鬼不覺,到時候一問三不知就是。反正他們也是來訛詐的,誰知道李茂死在哪裡。

    也是李茂太信任李銳的這個舅舅,覺得兩府姻親,汾州馬場之事又涉及到謀反,怎麼也要幫忙通傳一聲。

    涼州的將軍陸元是常駐大營的,等閒人等進不去,更別說靠近送信了。只有揚武都尉張致是駐紮在城中,負責練兵和其他軍務,可以直接見到陸將軍,人脈又廣,容易辦事,也免得一級級通傳,把這馬場謀反之事洩露出去。

    李茂卻沒有料想到羯人並不熟悉涼州,不但並沒有把信安全帶到,而且還被馬賊給綁了,連兵符也給搜了去。若不是李銳在半路救下這兩個羯人,怕是沒有人知道這涼州發生了什麼事,此事還要再拖延個許久。

    而張致猜測李茂出使的時候遇了事,他對李茂意圖養廢他外甥心中有恨,心中既想要兵符,又想要外甥繼承國公之位。更是對李茂不懷好意了。

    那兩個馬賊聽這武將像是要付錢的樣子,心裡都是樂滋滋的。他們敢來敲詐大楚的官員,本來就是已經把命豁出去了,這一番這麼順利,多虧了他們的機智。

    看他們那卓絕的預測!那李茂果然是細長臉白皮膚,若不是他們說對了,這武將才不會那麼輕易放鬆警惕哩!

    「你這大官識時務,我跟你說,別看我們就兩個兄弟來了,我們人手多得很,藏的地方又隱蔽,若不是我們自己交人,就算你們再有能耐也找不到這李國公。」那馬賊笑的頗為快意,「你們先把金子給我們一半作為訂金,明日在……」

    張致一聽要先給訂金,便知道李茂真的不在他們手裡,只是來詐一筆錢就跑的。他抽出佩劍就把這馬賊捅了個透心涼。

    另一個馬賊見勢頭不對,這武將根本就不像是在乎那個國公安危的樣子,連忙掉頭就跑。

    這裡是哪裡?揚武都尉的府上,全府上下大半都是兵丁,哪裡能讓一個馬賊給跑了。沒一會兒,他們就把那馬賊給抓了來。

    張致一臉嘲笑地擰了擰那馬賊的臉。「你們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跑到涼州都尉府訛詐?連人長什麼樣都說不清楚,帶了一截不知道是誰的手指頭就想要贖金?你們還是做馬賊合適,這種騙子的活兒,你們腦子不行,還是歇歇吧。」

    「殺了!」

    「是!」

    因為上午馬賊剛剛鬧過,所以李銳一行人到了武威,亮了信國公府的牌子遞上名帖,來都尉府求見張致的時候,這些門將還以為是那些馬賊一計不成又施一計,不但不敢讓他們進門,連好臉色都沒有。

    李銳他們從涼州石窟出來不久,就遇見了那叫小九的孩子帶來的官兵,因這些官兵不知道路徑,李銳便把杜師父和兩個家將留給他們指路,在那大佛四周埋伏,等著甕中捉鱉。這馬賊首領身上可能帶著他叔父手上的兵符,不能大意。而他則帶著蔣師父一行人,風塵僕僕的一直趕路,終於在第二天下午趕到了武威。

    他們這一路從京城到涼州,歷經千辛萬苦不說,還遭遇了數次劫殺,甚至遇見了馬賊,好不容易探得了李茂的消息,帶著羯人來了舅舅府上,結果門都沒進去不說,還被人熱嘲冷諷,像是騙子一般的被對待,就算是聖人也受不了,何況李銳還是正經的國公府公子。只是李銳還沒有發作,蔣經義就先跳起來了。

    「老子就離了這都尉府兩年,連門將都不認識了!媽的,原來的李江李泓兩兄弟呢!」蔣經義往裡看了看,「張須兒呢!」

    這兩個門將確實是這幾年才調來,原本的門將已經去了邊關的大營。他們一聽這人能說出原本門將的名字,又能說出家將首領的名字,連忙驚得站直了身子,不敢怠慢。

    「兩位李郎官已經去了大營,張屬官去了將軍府辦事,敢問閣下是?」

    李銳自嘲了一聲。「想不到在這武威,蔣師父的名頭比我們信國公府還好用。」

    「他們是有眼不識泰山。老子也不懂了,以前也沒有這個毛病,都尉府掌管一地軍務,若是不給進人,他娘的管什麼軍務啊!」蔣經義一肚子火,衝著那兩個門將喊道:「張須兒不在,叫胡大虎,呂牟新過來見我。就說他們的教頭過來了!」

    「蔣經義,這麼久不見,你還是沒把脾氣改過來,難得信國公府沒把你給辭了。」張致的聲音從正院裡傳來,解了兩個門將的圍。

    「小舅!」

    「張都尉!」

    「都尉大人!」

    張致一見果然是外甥,而且身邊只帶了十幾二十個人,心中大為詫異。不過他詫異歸詫異,面上卻沒有顯現出來,而是熱情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大笑著說道:「李銳你長高了不少,頗有你祖父的風範啊。」

    這孩子短短兩年不見,昔日滿身的肥肉不見了也就算了,又長得這般高大的身材,看樣子以後也會如他祖父一般是個健壯的漢子。

    他從小愛習武,後來又入了行伍,是以欣賞的反倒是李碩那般健碩勇猛之人,而非李蒙這樣翩翩的公子。待看到這個外甥結合了他祖父和父親的優點,眉目間又有他姐姐的影子,一時間百感交集,盯著他這外甥左看右看,頓時覺得什麼都好,不愧是他姐姐的孩子。

    李銳終於見到了舅舅,也是激動不已,他眼眶通紅,喉頭一哽,心中有千言萬語想要和這小舅言語,最後只化作一聲「小舅」,便再也接不下去……

    張致見這孩子似是吃了許多苦,也歎息了一聲,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喚了聲「好外甥」。

    張致看了看李銳帶著的家將,又看了看蔣經義,見都是一身風塵的樣子,連忙引他們入府。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們也累了,還是先進府裡坐下說話吧。」

    張致一邊帶著外甥往裡面走,一邊在想信國公府到底是出了什麼大事,老的連兵符都丟了,小的又千里迢迢來涼州找他。

    李銳已經是累的不行,他再怎麼能幹堅強,今年也才十四歲,身體雖然還能勉力支撐,腦袋卻脹痛的不行,精力也不大跟得上了。

    到了都尉府的正廳,他接過都尉府的小廝遞過來的毛巾,隨便擦了把臉,便把他身後的兩個羯人推到了前面。

    「小舅,外甥此番來涼州是求援的。汾州馬場有人造反,我叔父奉旨出京巡視馬場,被不明軍隊襲擊全軍覆沒,只有我叔父一人逃出生天,被羯人救起。這些羯人帶著我叔父的手書和兵符來調兵,結果又被馬賊幫派所截,兵符丟失,只餘手書……」李銳已經疲睏至極,難得還能條理清晰的說完來龍去脈。「兩位羯人朋友,這位就是揚武都尉張致,請把我叔父的信交予他吧。」

    那兩個羯人點了點頭,其中一個揭開皮衣,又找李銳要了把武器,把皮衣的裡子切開,挖出了藏在裡面的手書。

    這幾張紙顏色泛黃,看起來已經有點發脆,絕不是什麼上好的紙,若說是十年前的信都有人信。

    張致心裡生疑,擔心這些羯人和那幫馬賊一樣,不知道哪裡得了東西就來行騙,待接過信紙一看,卻不由得相信。

    這字跡和每年年節收到的信國公府禮單落款字跡是一樣的。而且最後還印著信國公府和兵部大印的印記,做不得假。

    這一下他就猶豫起來了。事情涉及到謀反,若他延誤了,就不是一點點的罪責了。只是他又實在是想幫外甥謀到這個國公之位……

    「李銳,這些羯人在此我還能理解,你又為何跑來了涼州,又和這兩個羯人在一起?你出府,你祖母和家人知不知曉?」張致一邊收起書信,一邊問他外甥。

    李銳的臉白了白。他帶著二十個家將出京,不但沒有和家裡人說過,甚至還打了家人才衝出的府門。這一路上各種艱辛不說,待回到家,還不知道要被祖母如何責罵。

    一想到他的奶奶在家裡各種擔驚受怕,他的內疚之情就油然升起。

    李銳臉色蒼白地說了自己出府的原因,以及如何向通州的御史求援,如何想要來涼州借人手去草原探查,結果半路救了這兩個羯人,還有路上遇到的各種刺殺等等。他正在變聲期,聲音嘶啞,說話又言簡意賅不曾添油加醋,此番說來,不但讓人覺得真實萬分,甚至有種殺氣撲面而來的感覺。

    饒是張致已經猜測到李銳肯定一路歷經艱辛,也沒有想像到這二十個人艱辛到如此地步。只能暗暗感激老天爺開眼,一直保佑著他這外甥,讓他能順利到達涼州。

    張致沉吟了一會兒,先讓兩個羯人和家將們下去休息,又和李銳承諾一定會想辦法出兵汾州,想辦法接應他的叔父。

    李銳聽了心中歡喜,連忙長揖到地,謝過舅舅的援手之恩。

    「只是兵符不在,我卻不好出兵。」張致還有其他謀算,自然不會告訴李銳已經有馬賊把兵符送到手了。先前是沒有收到信,也沒有見到外甥,他當然是想不管了。可是現在有御史知情,又涉及到謀反,恐怕還要想想。只是此事他就是想插手,也會拖延再拖延,最好能拖到李茂有個萬一,才會拔營出涼州。

    「我呆會就派人去那馬賊的老巢,去找那枚兵符,你放心。」他攙扶起外甥,讓他坐下。他心裡有事,在廳裡踱了半天,這才轉過身對他外甥說道:「此事我看還是不要再讓羯人插手……」他的話猛然頓住。

    李銳已經癱坐在椅子上,沉沉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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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馬賊首領一行人在街角……

    癡癡的等,癡癡的等。

    媽蛋,要個贖金這麼久?都又進去一波人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1:17 PM


第87章 李銳自盡

    李銳睡得很沉,他迷迷糊糊見好像看到了爺爺,也看到了父親。他們帶著很滿足的微笑,看著他不住的說著什麼。可是他太睏了,什麼也聽不見。

    『讓我再睡一會兒吧,等睡起來了,再和你們聊天。』

    「李銳,李銳?」張致看著李銳睡得人事不知的樣子,有些不忍心叫醒他。可是就在椅子上睡的話,又怕他醒來腰酸背疼。張致推了好幾下,外甥都沒有眨一眨眼皮,他也只能歎口氣,又搬來幾個椅子,將他放平了,用椅子暫時搭個床出來。張致讓小廝和家將看好李銳,自己帶著信和兵符回了書房。

    另一邊,回到了都尉府的蔣經義根本睡不到覺,就被昔日的弟兄們給拉了出來喝酒。

    可憐他從京城千里迢迢的趕來,累的是人仰馬翻,這些損友卻頗有一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哎呀,當年你說去京城謀前程,順便討媳婦,媳婦討了沒有?」呂牟新給張致倒了一碗酒,邊喝邊掃了一眼他,「看上去比以前齊整多了,怕是有了相好的吧?」

    蔣經義年前剛得了邱老太君的許諾,說是來年專門給他放假去相媳婦,而且要親自做媒,連給女方家彩禮都包了,自然是滿臉得意。

    「你是不知道,京城裡國公家的丫頭,各個長得都美若天仙,走起路來那腰擺的喲,就和河邊的楊柳枝似的。這公府裡又沒有幾個真男人,都是小廝和書僮,這些丫頭一看到我,那叫一個兩眼放光,我都快挑花眼了……」蔣經義眉頭都不皺的吹著牛皮。「這不,公府的邱老太君怕府裡的丫頭為我打起來,特意許我去娶京城的良家子為妻,還要給我做媒,送我禮錢。我心裡感激,總覺得欠公府一個天大的人情。所以一聽說大公子要來涼州找舅舅,立刻就保護他這趟遠門了。」

    「你小子混得真好。不像我們,一個郎官混了混了這麼多年,怕是到頭了。」胡大虎喝了一口悶酒,「出去好,窮當兵窮當兵,連媳婦都娶不起。」

    蔣經義知道這些人過的苦悶,可是家小都在涼州,不像他孑然一身,天下哪裡都去的,只能困在這裡,不得施展。他有心轉開話題,端著碗一番義憤填膺:「先別說那些,你們也不知道新換的門將有多不長眼,我此番回來,連門都進不來。就連我們大公子都被當成了騙子,還吃了白眼。」

    「那你是錯怪那幾個門將了,早上來了兩個騙錢的騙子,不知道從哪裡弄了一個手指頭,說是他親戚的,就跑來找我們都尉要錢。我們都尉家家小平時都不出府,問那兩個騙子那親戚長什麼樣,又說不出來,都尉一氣之下,宰了一個以儆傚尤。」呂牟新替門將說話。「有一個騙子還想跑,給我們逮回來了。先給殺了。」

    「咦,都尉最近幾年殺氣見長啊,騙子不是應該交官府嗎?」

    「你是不知,這兩個騙子看起來像是馬賊,手裡又拿著別人的手指頭,怕是惡貫滿盈之人。我們都尉那人你也清楚,最是嫉惡如仇,真交給了那些個蠢官,說不定關幾天就放出來了,又去禍害人。」

    蔣經義先是沒想多,「哦」了一聲繼續喝酒。沒過一會兒,越喝越清醒,突然想了起來。

    馬賊,手指頭,要贖金,騙錢……

    莫不是涼州石窟那幫子馬賊拿了羯人的東西來敲詐,被都尉識破,當成惡人給殺了?

    完蛋了,東西說不定還在他們身上!

    「那兩個人的屍身呢?」蔣經義板起臉,急聲問起胡大虎。

    「誰知道啊,我們只管抓人,又不管埋人。要不然是丟去了亂葬崗,要不然就是隨便找個地方埋了燒了……」兩個舊時喝的迷迷糊糊,說話也大著舌頭。

    這壞了大事了!

    蔣經義坐不住了,匆匆丟了些銀錢付了酒錢,轉身就回都尉府。

    等他回了都尉府,李銳剛剛睡醒。此時已經是太陽落山的時候,他一覺睡了不過是一兩個時辰,但他已經習慣了在旅途裡睡兩三個時辰就起來繼續趕路,所以並不覺得睡得不好。只是椅子頗硬,睡得脖子和背生疼。

    他一邊揉著脖子,一邊推開椅子跌跌撞撞地準備回房去睡,那廳門裡突然竄出個大漢徑直向他走來,李銳定睛一看,不是蔣師父還有何人?

    「蔣師父,你找我?莫不是要用飯了吧?」李銳打趣地說道。他心中大事放下,自覺一切都步上正軌,稍稍恢復了年輕人該有的樣子。

    「大公子,我有要緊事要和你商量。」蔣經義的臉色十分嚴肅,「先去我房間,我和你細說。」

    李銳點點頭,跟著蔣經義出了廳堂。

    蔣經義房間內。

    「你說,馬賊在我們之前就進了府?」李銳的眉頭蹙得很緊,「可是我們說到馬賊的時候,舅舅並沒有什麼奇怪的表情。」

    「大概是沒有想到這上面去吧……」蔣經義也不確定地說,「現在就怕這兩個馬賊是涼州石窟的馬賊,帶了東西來訛詐,又說不出所以然來,被直接給殺了。」

    「大公子,兵符在這些人手上啊!」

    「我去找舅舅。」

    張致在涼州娶的妻,生的子。他不太在乎門第,娶了一個當地富商的女兒為妻。他髮妻戴氏精明能幹,育有兩子,平時還幫著他打理一些庶務,算是女幕僚一般的人物。他還娶了三個小妾,都是同僚送贈,只不過都沒生出兒子,也就沒抬成姨娘。

    李銳睡得死沉,張致不好喊醒他,原本是想著第二天再讓他來拜見舅母的。結果他剛回到後院不久,剛剛準備用午飯,突然有人報表少爺求見。

    張致笑著對戴氏說:「大概是睡醒了,過來拜見你了。正好,一起和我這外甥用個飯。」

    「是,老爺。」戴氏笑著站起身,吩咐下人多準備碗筷,再添幾道菜。

    說話間,李銳已經到了屋外,張致親自出去迎接。

    戴氏跟在丈夫後面,不經意地瞟了一眼這個信國公府的大公子。她家雖然不是富可敵國,也算得一方富賈,當初她願意嫁張致,一是打聽了他人很上進,而且不需要伺候公婆,二就是他家的姻親是信國公府,他的嫡兄也是通州的布政使,能給她家商行帶來方便。

    張致不愛回京,她是商人之女,地位不高,即使張致回京,也不可能讓她去京裡走動那些豪門貴婦。但是她就是對這些鐘鳴鼎食之家感興趣,時刻都想看看和她們這些富商家庭有什麼不同。

    這位大公子長得倒是俊秀,就是氣質有些冷冽。和她行禮的時候也沒有什麼笑容,不過這晚輩禮行的倒是不輕。看樣子是把她當正兒八經的舅母看待的。

    戴氏心裡高興,又喜歡這少年相貌英俊,便從手上褪下一串千年沉香做的手串,當做見面禮遞給李銳。沉香原本就難得,這手串帶著沁人心脾的淡淡幽香,聞之便覺心神鎮定,顯然不是俗物。

    李銳推了幾下,不願受這舅母這麼重的禮,何況還是從手上褪下來的,他年紀已經不小了,這種貼身的東西收下來不太合適。

    戴氏卻不知道這些講究,她沒帶什麼男孩子用的東西在身邊,就這一個還送得。兩人推了幾下,張致看著眼暈,一把抓過手串塞到李銳手裡。

    「就是個物件,你什麼沒見過,還這般推辭。你若不喜歡女人的東西,就回去替我這內人贈送給你祖母。這東西能安神,可以讓人睡得踏實。」他家夫人家裡四方經商,好東西雖然多,這麼大方卻沒有過,看樣子也是他這外甥確實招人喜歡。

    李銳聽說這東西能讓睡踏實,又想到奶奶晚上似乎睡眠不太好,便道了聲「謝過舅母」,把這手串收下來了。

    「你來的正好,既然禮也見了,一起用飯吧。」張致邀請李銳入席。

    可憐李銳心裡揣著事,先是被舅母像是看稀奇寶貝一樣看了一遍,又被拉下來吃飯。他來的就是用晚飯的點,強要向小舅問話也不太好,只好食不知味的陪著一起用飯。

    戴氏吃飯的時候不停的注意李銳,發現他除了吃飯的動作比他們好看一點,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既沒有要求多少個丫頭服侍,也沒有像傳說中那樣連吃一口飯要嚼多少下都計算好,心中便覺得即使是國公府也沒什麼了不起。

    李銳好不容易挨到吃完飯,連忙和張致說道:「舅舅,外甥此次前來,是為了一樁要事……」

    「哦,什麼要事?」

    李銳看了一眼戴氏,「是不是請舅母……」

    戴氏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張致。

    張致揉了揉鼻子,面色一整說:「你舅母不是外人,你有什麼話可以對我說得,就可以對你舅母說得。」

    戴氏笑得越發溫柔了。

    李銳見舅舅與舅母的感情這般好,便也不勉強舅母離開了。他肅著臉開口:「是關於舅舅早上殺了的那兩個馬賊……」

    「媳婦兒,你回後院,給我拿件斗篷來。涼州天冷,不比京城,等下我們外甥回去要凍到怎麼辦?」

    李銳:……

    戴氏:……

    戴氏的笑意一下子收了起來。她看了一眼張致,背對著李銳對他做了個「晚上再算賬」的口型,十分乾脆的站起身出了廳房。

    李銳看見舅母明顯不高興地走開了,有些猶豫地問:「不是說舅舅你聽得的,舅母也……」

    「女人家,還是不要聽這些打打殺殺比較好。」張致乾笑著解釋道:「你舅母膽子小,我怕她晚上做噩夢。」

    「既然舅母不在,外甥就直說了。我懷疑早上被舅舅您殺的那兩個馬賊,就是搶了羯人帶來的兵符,向您勒索錢財的兩人。舅舅,他們說要贖人,贖的是什麼人?」

    張致心中一聲「壞了」!這孩子從哪裡知道這件事的。他不是已經讓抓那馬賊的家將們都封口不要對外人提起這件事嘛!

    「說是贖的一個大官,又是我的親戚,我讓他們說我那親戚的長相,他們說細長臉,白皮膚,短鬚。我哪裡有這樣的親戚!當下就知道這兩人是騙子。他們帶了一截手指頭來嚇唬我,我心想這樣的人留著也是禍害,索性殺了。」涼州不比其他地方,軍政要大於地方,經常也要帶兵剿匪,殺個把馬賊實在不算什麼。

    李銳聽了以後心中生疑。若是騙子,不應該拿下細細審問一番嗎?直接殺了,倒像是——殺人滅口。

    李銳被自己的猜測嚇了一跳。

    舅舅如果要殺人滅口,滅的是什麼口?為何要滅?

    難道說,舅舅得了兵符,卻不知道是誰送來的,又想私留兵符做些什麼,所以才殺人滅口?

    可是就算他今天還說會派人去細細查問那些馬賊首領,要來兵符……

    李銳聽慣了《三國演義》,對於各種陰謀陽謀都不陌生。他天性並不愚笨,又善於思考,一旦起了疑心,各種推理就像連鎖反應一樣的繼續了下去。

    張致見李銳也不說話,只直直地看著他,心裡也是一陣不安。今天他那一下子也是鬼使神差,不知道怎麼就留下了兵符,總覺得以後有大用。今天見了李茂的手書,才知道這兵符是拿來幹什麼的。他本想拖個幾天再假說從馬賊身上找到了,到那時李茂肯定已經死透了,他在讓他這侄兒領著兵去平息汾州馬場的事情,這下軍功有了,千里救叔也是佳話,賺的功勳在身,國公之位也就順理成章的得了。

    李銳在心裡把各種最壞的推測想了幾遍,覺得實在是無法看著家裡人這般自尋死路,忍不住冷聲說道:「舅舅,私藏兵符視同謀反,是十惡不赦之罪。」

    「咦?怎麼好生生說到這個。」張致故作驚訝,睜大了眼睛看著李銳。

    「若舅舅沒拿就好,那些馬賊人人都知道首領拿了信國公府的信物去要贖金,現在一堆官兵在涼州石窟剿匪,難免不會人多口雜傳了出去。到時候兵符丟了,人人又都知道是來了您的府上要贖金後沒了的,恐怕要多想。」李銳露出「如果不是這樣就太好了」的表情。「舅舅若是沒拿,還是親自去搜搜那兩個馬賊的屍身,兵符一定在他們身上。」

    「你為何這麼篤定?萬一今天來的兩個馬賊不是那伙馬賊呢?」

    「若不是也得是了。馬賊當中裡要是沒搜到兵符,兵符一丟,一定要有人被問責。到時候不是您的責任,也要牽出你的責任來。舅舅,不要在想了,先去找找看吧。找到再說。若兵符丟了,我叔父真有個萬一,聖上怕就要拿您來背這黑鍋了。不然勳貴們都會寒心的!」李銳自覺已經把利害說的很清楚了,就看張致怎麼做。

    「是,我是拿了兵符。」張致見李銳話已經說得這般明白,便知道李銳已經猜測到他拿了兵符,也不再胡扯。「你別管我怎麼做,你只記得我是為你好就行了。」

    是的。他都是為了他這個外甥好。若是他這個外甥能承襲了信國公的爵位,領了鐵券,以後出將入相,怎麼也比慢慢打熬出頭要好。

    「為我好?」李銳糊塗的很。舅舅藏起兵符和他有什麼關係?他急著要拿兵符去救被不明軍隊追殺的叔父啊!不對!他難道是想……

    李銳不可思議地抬起頭,看著自己的舅舅。此刻他這舅舅的眼睛裡幽深一片,帶著讓人懼怕的野心和狠戾。

    李銳心頭一片冰涼。他知道自己的母親對這個弟弟非常好,他的舅舅也非常親近他的母親,卻想不到會維護到這等地步……只是這種「為他好」,他不想要!

    李銳看了一眼張致,跪了下去。「若舅舅真是為我好,就拿了兵符去見陸將軍,調得西軍去汾州。」李銳的渾身都在顫抖,他為自己猜到的事實感到懼怕。「我叔父不能有事,汾州也不能有事。若大楚此時起了內亂,百姓何其無辜?」

    「你父親是世子,這信國公的位置本該是他的。那李茂趁你父親英年早逝竊取的國公之位,如今他若有個萬一,你便能承襲國公之位。你身後有你大舅和我輔助,就算天下亂了,又何愁不能建功立業?我看你好的很,比你那叔父強上一百倍!」張致一咬牙,把內心的盤算都說了出來,他就不信這天大的富貴就在眼前,他這外甥又從小被叔父嬸母算計,還能一心向著他們,連爵位都不要了。

    李銳聽了張致的話,恨不得一頭碰死自己才好。「舅舅!信國公府的爵位,從來就沒有注定是哪一個的這樣的說法!」李銳厲聲道:「這信國公之位,是我祖父征戰沙場十餘載,在生死險境中得來的,是先皇對他的信任,不是我父親的!這國公之位,我祖父想給哪個,就可以給哪個。我叔父是祖父親自上折,名正言順襲的爵,哪裡來的竊取之說!」

    「不過是一些永業田,不過是一些祿米俸祿,不過是出則可領將軍印的虛名,這天下的人竟都為它瘋了!通通都瘋了!」李銳赤紅著眼吼道:「這樣的東西,我父親不稀罕,我也不稀罕!只有自身無能之人,才會想著用這種東西安身立命!」

    「我若是想要當那個國公,只會自己去掙來!我想我父親能當上世子,也絕不是因為他是長子的緣故。若此時我為了爵位眼睜睜看著叔父陷入死地,他日我就能為了其他做出更可怕的事,這信國公之位不是誘人的珍寶,而是讓人腸穿肚爛的毒藥!」

    張致鐵青著臉看著李銳,「你這只不過是小孩子的想法,等你成年,不得不離府別居,或仰仗你叔叔的臉面過活,到那時,你就會後悔你現在的想法。你不用多勸我……」

    「我這不是勸。」李銳突然抖動袖袍中的機簧,將神機弩對準了張致。「舅舅,得罪了,外甥不得不這麼做……」

    張致看著自己的外甥為了那一個忘恩負義,狼心狗肺的虛偽小人,竟然將武器對準了自己,不由得勃然大怒,恨不得扇他幾個耳光讓他清醒清醒才好。「你居然為了那個匹夫如此對……」

    李銳將神機弩調轉方向,對著自己的心臟。「若是您是想為了外甥圖謀這個爵位,外甥還是先滅了舅舅你的這個想法才好。我一個人的生死不重要,我叔父若一死,汾州之事死無對證,謀反之人再也無法抓住,江山將亂,不知道還有多少家庭要妻離子散……」

    「若是我祖父、父親兩代人辛苦打下來的江山,就要因為我而動亂起來,我還是以死謝罪才好……」李銳將手指扣到扳機上。

    「不要!」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1:24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1-12 02:38 PM 編輯

第88章 馬場告急

    李銳的手指已經扣動,安靜的房間裡甚至聽得到扣動後機簧滑動的「嗖」的聲音。他閉上眼睛,迎接即將到來的疼痛和死亡。

    嗖啪!

    李銳被弩機發出的震動帶的一顫,緊貼心臟的弩機口裡發出了「噗」的一聲悶響。機簧造成的力道頂的他的胸口生疼。但只是一點點疼,絕對沒有他想像的錐心之痛。

    難道他已經練成了銅皮鐵骨,連弩箭都不怕了?

    已經緊閉著眼從容赴死的李銳疑惑地睜開了眼,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看了眼手中的「神機弩」。

    他的胸口沒有血。弩腔裡沒有了箭。

    他的箭呢?

    張致靠著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他剛剛才想起來,為了擔心外甥睡著了會不小心碰到弩機的機簧傷到自己,他在李銳熟睡後就已經把弩腔裡的四隻弩箭都退下來了。他當時心神也慌亂,是真的把這件事忘掉了。

    見李銳還在震驚地翻來覆去地看自己的弩機,張致冷哼一聲,從袖袋裡抖落了幾隻弩箭。弩箭掉在地上,被他一把向後踢開,滾動的「嗡嗡」聲傳入了李銳的耳朵,讓他回過神來。

    死裡逃生,他受到的驚嚇不比張致小。

    「不用再看了,你的箭我怕你誤扣了機關,早就退掉了。若你剛才用弩箭對準我,威脅我拿兵符救人,雖然我會氣惱,但還是要讚歎一聲你的果決和狠辣,可是你卻調轉弩頭,把箭對準自己,只能讓我看不起你!」張致靠近李銳,給了他一個巴掌。

    啪!

    「身體髮膚,受之父母。我看你是被邱老太君教養多了,養出了一身女子習氣來!還學著自盡逼迫別人?你怎麼不哭哭啼啼抱住我的腿啊?」張致看著被甩了一記耳光,低著頭一言不發的李銳,「好,你既然以死相逼,我就救李茂一把。」

    李銳驚喜地抬起頭。

    張致看到李銳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麼一陣氣血翻湧。

    「他日你一定會後悔,因為這個世界就是這般殘酷,日後你就會質疑你現在做過的一切。」他的眼睛看著李銳,又像是通過他看著什麼其他的東西。「可是人在少年時總要做幾件有血性的事,才不枉曾經年輕過一回……」

    「只是,無論如何都要牢記,不到最後時刻,不要輕言生死。你今天這般做,我很失望。不管什麼時候,自盡都是讓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直到如今,我一想到你母親,心裡還不住的悲痛。你知道親人的自殺帶給旁人的痛苦有多麼的刻骨銘心嗎?你大舅的傷痛只比我更深,連為人處事都和以前判若兩人……」

    「想想你的祖母,還有你死去的父母……」

    李銳慚愧地低下頭。剛剛是意外,他本不是能做出以死相逼這種事的人。只是長久以來面對各種追殺、疲憊、趕路時的壓抑,他的神經已經繃得死緊,在聽到舅舅的「為你好」以後一下子繃斷了,對這個世界都產生了厭惡。如今他沒有死,再也提不起一絲赴死的念頭了。他想他這輩子無論遇見了什麼樣的難關,想一想今晚扣動弩機機簧的感受,就會再度振作起來吧。

    「你若死了,我這裡死了一個信國公府的大公子,到時候世人會如何想我?你不如直接殺了我比較快!」

    張致忍不住猛揣了李銳一腳,李銳直挺挺地受下來,不敢躲避。是他逞一時意氣,將自己陷入了「捨生取義」的氛圍之中不可自拔,怪不得舅舅生氣。他剛才過於剛烈了。

    「外甥受教,以後不會再這般做了。」

    張致氣也氣過了,怕也怕過了,又聽了李銳陳清利害,實在再也提不起什麼折騰的心來。這孩子畢竟是外甥,他那叔父對他再差,血脈親情卻割不斷。李銳甚至要以死相逼,他再這麼拖延下去,怕這個孩子第一個恨得就是他,他也承受不起信國公府那位邱老太君的報復。

    「兵符和書信都在我這裡。你既然要救,就隨我走一趟邊關大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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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靈原縣縣衙內。

    終於可以好好洗漱一番的李茂,將自己的全身都浸入浴桶裡,發出了愜意的「呼」聲。他的右腿和右手的傷口早就在這次的追殺中又崩裂了開來,但是他卻堅持先洗過澡以後再處理傷口。

    因為比手腳的疼痛更難以忍受的,是他十幾天沒有洗過澡的麻癢和尷尬。

    他長這麼大,還沒有這般髒污過。

    是以當他看到鏡子裡的自己,那一頭虯結在頭上的油膩頭髮,還有滿面塵灰和泥土,和已經看不出上面的暗紋,只是灰撲撲一片,彷彿從哪個坑裡扒出來的羽絨長襖湊在一起的效果時,李茂差點沒暈厥過去。

    和汪志明一起進城時,對著那些側目和熱情微笑的老百姓,還友好的拱手回禮。

    他一直以為是此地民風甚好……

    還是讓他死了吧!

    李茂一想到入城時他擺出國公的款兒四處親民的舉動,就有想要暈倒的衝動。他只得轉移注意力,拿起澡豆,細細的擦拭頭髮和身體,又吩咐府衙裡的差人換了兩次水,終於覺得自己身上一輕,恢復了身為「國公」該有的樣子了。

    李茂拿過汪志明為他準備的衣物換上,走出了浴房。只是他的頭髮還沒有干,所以不便出內室,只好坐在炭盆旁,一邊取暖一邊烘乾頭髮。

    在家裡,每次洗完頭以後都是妻子親自幫他整干再梳起來的,被羯人救了以後,他躺在床上養傷,披頭散髮慣了,反正也沒有人說難看,更不會有御史彈劾他衣冠不整。

    等到了靈原縣,他倒有點想不起頭髮該如何束起來了。

    李茂一邊用乾布擦拭頭髮,一邊思慮這汾州馬場之事該如何解決。

    先不提那些不明的軍隊,馬場裡若真有這麼多匹馬,當務之急是先把馬轉移出來,免得汾州馬場裡的人狗急跳牆,把所有的馬給殺了,一匹戰馬都不留給他們。

    還有那支軍隊,盧默應該帶人殺了不少,他已經吩咐了其他人去把那些死人的屍體和裝備全部拖回來,到時候細細盤查,是哪裡的冬衣哪裡的兵器。

    他在一年前因為母親的「邱氏扳指」之功而領了主管兵部的武備司以後,已經要求所有出庫的武器和衣物都要在暗處做上記號,不用告知兵士和將領這記號所在。

    這原本只是他為了避免吃空餉和邊關私賣武備所留的後手,想不到在這裡起了作用。

    只要這裡面有這兩年新入的武備,就一定會露出馬腳來!

    李茂正在想著接下來的佈局,門突然被「啪啦」一下推開了。

    像這般不敲門就進的,只有……

    他抬起頭看去,果然是盧默和蘇魯克。

    「李大人,我已經收攏了大部分的羯人,那支軍隊見不能抵擋我們,四處逃散到草原裡去了。」盧默看著拿著毛巾,楞乎乎看著他的李茂,「……怎麼了,大人?」

    「能不能先把門關上再說話?汾州很冷。」他剛剛沐浴完出來,身上只穿著單薄的裌衣,頭髮還是濕的。這兩人就站在門口大開著門戶說話,是真的覺得他和他們一般健壯似牛嗎?

    蘇魯克轉身關上了門,不以為然地說道:「李大人,怎麼你一回到漢人的地方,就嬌氣起來了啊!在草原躲避追殺的時候,你跟著我們沒衣沒被就睡在馬邊,我看你眉頭都沒有皺上一皺。現在一到了漢人的屋子裡,還點了火盆,開了門你還嫌冷。」

    「在草原上,那是沒有條件,只得咬牙堅持。我從小沒吃過什麼苦,乍回熟悉的地方,一下子就放鬆了下來,倒讓你們笑話了。」李茂好脾氣地笑著,「那些人逃到草原裡,有辦法抓住嗎?」

    「若是他們生火做飯,我們就能追蹤到他們的痕跡。只是現在人手不足,我們借來的壯丁已經回到部族裡去了,原本商議好的就是救回您和我的族人們,要想再讓他們幹活,就得再掏錢。」盧默看著李茂,有些疑慮地問:「那筆錢,你們會給的吧?」他的金豬還抵押在那裡呢。還有汪大人,汪大人好像很窮,他把他所有的積蓄都帶出來了,也沒有多少錢。若不是他穿著大楚的官服,又說自己管著一萬多的漢人,怕是什麼都借不出來。

    「會給的。」李茂肯定地點著頭。「我會上折向陛下請求支付這筆錢的。若是陛下不允,我就掏了這筆錢。我一條性命,難道還抵不上五百兩金子嗎?漢人也是講究『一諾千金』的,你就放心吧。」

    盧默和蘇魯克見李茂的態度不像是敷衍,都高興地露出了笑容。他們是以部落的信譽向東邊的人借的人馬,若是毀約,定金是小,他們就沒辦法在草原立足了。

    「你們今日好好休息,明日隨我去汾州馬場。」李茂想了想,還是只有帶著羯人去馬場他才放心。雖說兵部是按五千匹馬的規格配置的官員和兵丁,可是看那些不明部隊的樣子,說不定馬場裡也有藏兵。只憑圍著馬場的幾百官兵,怕是有危險。

    李茂等頭髮乾了,前去汪志明住的後衙主院商議明日之事。起先他還擔心後院有女眷,他去拜訪有所不便,後來一問才知道此地縣令已經把妻兒全部都送走了,不由得在心中暗歎了一聲。

    這縣令,怕是已經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他對這汪縣令生起了十分的好感,遂放下顧及,連夜拜訪。

    他與汪志明二人商議好明日去馬場巡查的事宜,他的御使儀仗在逃跑中丟失了,好在信國公府的印信和兵部上官的印章都還在,可以做為身份的憑證。只是現在這汾州馬場到底還聽不聽從於這些東西,實在難說。

    汪志明也是擔心這點,但汾州馬場一事宜早不宜遲,他也沒有什麼好的主意。他幾天前就已經向汾州的指揮使司遞了折子,可是到現在也沒有動靜。

    第二天一早,李茂先是去了擺放那些楚軍屍體的地方。

    李茂一到義莊,就找了一具血肉沒有那麼模糊的屍體,蹲下身開始扒起他的衣服。

    在一旁等待的羯人和汪志明的眼睛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尤其是汪志明,看著李茂的樣子活像是義莊裡那種什麼都拿去賣的看屍人一般。

    「大人,我們當地的府兵雖然沒有正規軍精銳,但武器還是有的,衣甲也齊備,實在是不需要從這些死人身上再剝東西用……」

    李茂拉開那死人的衣襟,用手伸進那棉衣的腋下,往袖管裡摸,果然找到一行凸出來的字。這是繡上去的,極難模糊。

    「誰把這一截袖子割下來……」

    他話音剛落,盧默就抽出一刀,將那衣服連帶死者的手臂一起斬了下來。

    「我只是要看衣服……罷了。」李茂歎了口氣,把那手臂抖落,又把袖管翻了過來。

    裡面繡著「定北軍,六軍」的鮮紅字樣。

    他又旋開那屍體邊一把陌刀的把手,那把手裡同樣也刻著「定北軍,六軍」。

    「大人,您這是在找印記?」汪志明也看出來了李茂在做什麼,驚喜地問道:「看出來是哪裡來的武備了嗎?」

    「定北軍六軍,是北軍將官王泰和的部隊。」李茂站起身。「此人在大楚建成之前,是先皇之弟岐陽王楚柯的部下,跟隨岐陽王與先皇一起征戰天下。後來岐陽王被封在偏地,怒而造反,後來戰事膠著,這王泰和自動請纓,親自策反了不少岐陽王手下的將領,立下了大功。」

    李茂對五軍六部所有武將的部隊和來龍去脈都爛熟於心,他剛剛進入朝堂的那一年就已經背下了所有武將的資料。此時正好娓娓道來,替眾人解惑。

    「後來岐陽王之亂平定,岐陽王和當今聖上的幾個兄弟被誅,此人被調往定北軍,掌著五、六、七三軍共計六萬人,是現任的鎮北將軍袁羲的左膀右臂。」李茂歎了一口氣。「又是和岐陽王有關嗎?難道當年的策反是假的?」他把陌刀和衣袖往地上一扔,對著汪志明說道:「你不必去汾州馬場了,我一人去就可。若是馬場裡有人造反,你還能求援來救我。若我們兩個都陷在裡面,那才真是糟糕。」

    「既然如此,何不讓下官前去……」

    「你去沒有用,你一個縣令,馬場的驛丞是不可能理會你的。只有我去,他才會害怕擔憂,要麼反撲,要麼認罪,無論是哪一個,此事便有了明朗的結果。他們一旦撕開了真面目,朝廷師出有名,指揮使司才敢調兵。」

    「這軍備有記號之事,只有聖上、我和兵部另外一個侍郎知道,此外,武備司的司庫和工部的『器署』長官也知道一二,他們都絕不會洩露出去。這些東西哪一年出庫,交予哪一位典曹之手,到時候一查便知。」李茂一見果真涉及到定北軍,甚至還有岐陽王舊部的參與,已經是抱著交付後事的心理在和汪志明說個仔細。

    汪志明聽得李茂的交代,忍不住紅了眼眶,哽咽著說:「請大人務必保重,我這裡三地的官兵,都請大人帶去,只要把盧默留下即可。若是靈原真有事,我可請盧默再去請胡人幫忙,大人千萬不能有失……」

    李茂拍了拍汪志明的手。「先把定北軍有可能作亂的消息傳出去吧,驛站和指揮使司那裡都要派人去送信,此事不可再拖。盧默我給你留下。」李茂摸了摸身上,將僅剩的金錁子和其他散碎銀兩都給了汪志明。「聽說汪大人為了借兵,把全部家當都給了那些胡人做定金,我出門倉促,帶的錢大部分都在下人那裡,身上還剩這麼多,先給了你吧。」

    這些金銀雖然散碎,但是此時一兩金十兩銀,這麼些金銀,已經有兩三百兩了。

    「下官怎敢……」

    「拿著吧。若是借人,總不能空手。」若是他這次死了,怕是也沒有人向皇帝請賞了,這人在這裡當個地方官當得不容易,這麼多年都沒幾百兩銀子,看起來也是個清官,怎能讓他傾家蕩產。他也就剩這點錢可以留給人家做紀念了。

    李茂安排好一切,帶著五百官兵和兩百羯人一起出發前往馬場。

    到了馬場,他亮出了身份,要求進馬場巡視。那牧丞先是各種借口托辭,不願意李茂進入,而後李茂又提出要見那潛入馬場調查的參議劉鵬,也遭到了拒絕。

    若是汪志明在此,命令這些官兵攻入馬場,官兵們還真不一定聽命。可是李茂是上官,又是堂堂國公之尊,都敲不開馬場的大門,這些官兵們就知道此事一定是大不妙,一個個都驚疑不定。

    李茂以汾州馬場屬官「違抗上令」為由,命令所有人一起衝門,務必將那些違令的馬場屬官抓捕。那牧丞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了三四百的兵丁,以馬場圍欄為依仗,在門口用弓箭對準了大門。

    「你們是要造反嗎?汾州馬場乃兵部直屬,哪裡有兵部上官都不准徹查之理?你們到底是大楚之兵,還是這牧丞之兵?謀反是族誅之罪,你們不為自己想想,也要為家人著想!」李茂疾聲厲喝。

    裡面的兵丁雖然有些也面露了猶豫之色,但手中的長弓依然沒有放下。

    李茂見這些人果真膽大包天,心中不安之心越來越盛。「衝!不管如何,先進馬場再說!」

    他此次帶來的除了借調來的官兵,還有原本就圍著馬場的那些靈原縣兵吏。李茂又帶了一百多騎著馬的羯人。這些羯人騎著馬先行衝鋒,撞開了馬場的大門,又對著那些躲在門口箭洞後的弓箭手衝了過去。

    他們伏在馬的身上,借助馬的身體遮擋箭支,很快就衝進了馬場,後面的步兵見解決掉了射箭之人,連忙也跟著羯人們往裡面衝。

    李銳身邊護著一百多兵丁,跟著人流衝入馬場內,只見馬場裡到處是馬,只是行了一半,已經看見了不下三四千匹。馬場裡還有不少馬廄馬廊,若算起來,不知道還有多少馬匹。

    私藏戰馬十匹以下者,流刺三千里,私販戰馬超過十匹者,斬立決。這裡這麼多馬,這馬場上下的人死上幾百次都不夠!

    「清點馬匹數量,抓捕那牧丞和其他兵丁,我要活的問話!」李茂見有驚無險,心中也是一鬆,連忙派人四處控制局面,又讓其他人回去報訊,讓此地掌管一地軍務的指揮使派人過來接管馬場。

    「報!牧丞死了!那些馬場裡的兵像是瘋了一樣砍自己人!」一個兵頭見情況失控,連忙迅速回報。

    李茂面色難看,這些人是不準備留活口了。

    正在此時,戰馬們也突然嘶鳴了起來,有的又吐又洩,有的不住的撞各種東西,空氣裡開始瀰漫著一種惡臭的氣味。

    「不好!那牧丞拖延時間怕是為了給馬下毒!」李茂一聲大喝:「先把所有的馬廄控制起來,靠近馬廄者格殺勿論!放在外面的馬不要管了,先救裡面的!」

    蘇魯克收起長刀,和李茂說道:「我們去試試看,能不能救回來。我們牧民最善於養馬,若是服了毒物,先得替它們清理腸胃。」

    李茂大喜,幸虧帶著這些羯人來!

    「如此,一切都拜託你們了!」李茂讓官兵們跟著蘇魯克等人,又分了一部分人先去找馬場裡負責治療馬匹的藥房,讓他們找到了藥後,火速帶著藥去找這些羯人。

    李茂看著馬場裡亂哄哄一片,有去看守那馬廄的,有想制服那些反抗的兵丁的,還有穿著大楚的兵衣卻在砍著同僚絕不手軟的,頭腦一片發脹。他一下子覺得此事已經塵埃落地,一下子又覺得這裡處處帶著詭異,實在無法理解。

    那些被制服的兵丁大部分都是看到馬場裡同僚連自己人都砍以後投降的。剩下那些人見無力反抗,紛紛自刎的自刎,同歸於盡的同歸於盡,李茂衝撞馬場的近千人是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平時疏於訓練,也不知道如何合擊,一下子就損了幾百。他又氣又急,臉上不由得露出焦慮之色,這時一支冷箭卻朝著他的腦袋射來。

    李茂在草原上已經對這種襲擊已經產生了條件反射,立刻往前仰倒,直直地倒了下去,那支利箭擦著他的後腦勺射向後方,帶走了一大塊皮肉,李茂只覺後腦一痛,然後又重重跌落在地,額頭磕在地上,一陣頭暈眼花。他摀住額頭坐了起來,李茂身邊的官兵一聲「保護國公!」,迅速向他圍過來,將他四周圍得水洩不通。

    那射出冷箭之人看一擊不能得手,立刻閃身就逃。

    幾個官兵去追,李茂拿出一方手帕摀住自己的額頭,叫官兵護著他往牧場裡面走。

    裡面是牧丞和其他屬官的房間,總會留下一些線索。

    「大人不好,後面起火了!火勢正在朝前面蔓延!」

    「救火!」

    「大人,火勢太大,我們不清楚馬場情況,連取水的地方都不知道在哪兒啊!」

    李茂一看四周的馬槽,指著那裡面的水說:「先用馬喝的水!找到多少是多少,能救回一間屋子都是好的!派人去搶房子裡所有的東西!冊子,書,紙張,什麼都行,只要是有字的的,都要救回來!」

    「是!」

    整個汾州馬場自他們進入以後,七處冒火八處冒煙,李茂原想著他一佔領汾州馬場,行事就要明朗起來。此時確實是明朗起來了,可是誰也沒想到這群人這般凶狠,不但殺了同僚滅口,連自殺都那麼乾脆。

    不光如此,馬場裡的馬也被投了毒,馬場又起了火,這明明是同歸於盡的架勢!

    李茂一下子對自己產生了極大的自我否定,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來得太過草率,以致於逼得人玉石俱焚,自己也將要犯下彌天大錯來!

    就在李茂陷入各種負面情緒的時候,一群被他命令看守四面情況,以防馬場中有人逃跑的官兵面如死灰地過來回報:「大,大人……北面來了一支軍隊,是從草場方向來的,把我們馬場給包圍了!他們打著『楚』的旗號,說我們是謀反的逆賊!」

    「什麼?」李茂大驚失措,抓著那報訊的兵丁問道:「多少人!什麼旗幟?」

    「大人,只有『楚』旗,不見軍旗,人數……大約三千左右。」

    「有帶檑木投石車沒有?」

    「沒有!都是騎兵!」

    騎兵!這汾州馬場,到底養了多少戰馬!

    若是這些戰馬能早日歸入軍中,大楚何愁騎兵數量稀少!

    聖上聽到張玄預測北方關外一定有更大的雪災,心中已經對來年可能起的邊關戰事憂心不已,一切軍備都在盡力輸送北方邊關,現如今北軍邊軍有兵將懷有謀反的嫌疑,這些戰馬又被投了毒,不知道還能救出多少……

    李茂一下子萬念俱灰,抖著唇說不出任何話來。

    汾州馬場為了方便牧馬,建在了在平原地帶,一面是土坡,一面是通向草原的出口,另外兩面是朝著內陸方向。馬場圍牆甚高,但也抵不住軍隊的衝擊。

    馬場裡的兵丁見情況不妙,已經把所有的大門全部關上,用巨木封閉。但這大門連這些官兵都堵不住,更別說騎兵部隊了。能拖延多少時間,還很難說。

    所有人都在眼巴巴等著李茂拿主意。

    李茂環視一圈,這些人都是汾州各地的府兵,以前最多抓抓強盜,管管當地的防務和刑訊之事,現在被他們調來協助調查馬場,全部陷在此處。就算為了不讓這些人枉死,還背上一個「逆賊」的罪名,他也要想辦法帶著這些人逃出生天。他府裡還有一家老小,怎麼能死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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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李茂跟著汪志明進城。

    百姓甲:看看看,有叫花子騎在馬上!

    百姓乙:衣服還齊整,不像是叫花子,好像是流浪漢。

    百姓甲:我們大人人真好啊,上次接了一個叫花子的狀子,現在又救了一個流浪之人,還給他馬騎。

    百姓甲:他對我笑,是不是看上我了?好可怕!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1:29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1-12 01:17 PM 編輯

第89章 西軍來人

    「國公大人,這個人說他是汾州的參議……」一個官兵攙著一個面色枯黃的官員走到李茂的面前。

    李茂問道:「可是劉鵬劉大人?」

    那人無力地點了點頭。「正是下官。慚愧,下官體弱,沒法給大人行禮了。」

    李茂正愁著沒地方找人瞭解情況,見這右參議居然還活著,自己總算還救了一個人,心中好生安慰。只是他一想外面有人圍了馬場,那一點剛剛湧上心頭的安慰也沒有了。

    這馬場這般易攻難守,當年到底是誰選的地點!

    「大人為何如此虛弱?他們給你用了刑?」李茂見劉鵬連站都站不住,連忙叫左右攙著他就地坐下。

    「不,沒有人給我用刑。只是馬場裡糧草不夠了,所以他們幾天沒有給我吃飯了。」劉鵬見李茂驚訝,苦笑著說:「大人你看,此地有這麼多馬,又有那麼多人,光憑朝廷每半年一次的補給怎麼夠?戰馬可不光是吃草的!所以定然有人來送物資,養活這麼多的人馬……」

    「外面汪縣令一圍就圍了這麼多天,上面又有人來報會有御使巡查,這些人也不敢輕舉妄動,只好忍著。這十幾二十天一過去,這麼多張嘴要吃飯,他們原本是每月來人送一次,現在已經到了極限,我在這裡先吃的是饅頭,然後是米飯,最後是稀粥,現在連粥都沒有了……」

    「這麼大的一個牧場,居然不囤積糧草嗎?」

    李茂想不明白,若是要造反,光有馬是不行的,沒兵沒糧怎麼行?這麼多馬,光豆料就是個嚇死人的數目,他們居然就這樣全憑外人提供糧草,不怕一旦接續不上……

    是了,那送糧草的人就是要讓他們接續不上。一旦控制了這麼多人的糧草,就等於控制了這麼多人。

    所以說,這外面的軍隊是因為知道馬場的窘境,擔心這些馬被餓死,所以要來控制馬場,轉移戰馬的?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牧丞為何要毒馬?明明再堅持一會兒,這些人就能救得他們了。到時候裡外夾擊,他就是插翅也難飛。

    馬場外,撞擊木欄的聲音越來越響,好在這些人都是騎兵,捨不得用馬撞門,又沒帶撞木。可就是這樣,門欄被撞的聲音也如同敲在李茂心頭,噗噗作響。

    李茂親自登上了牧場中間用以眺望的塔樓,果見四周全是騎兵。

    好在馬場木欄堅固,他們又用了不少巨木抵住門後,這些騎兵一時也衝不進來。

    李茂剛鬆了口氣,卻發現有人開始往馬上栓長繩,又把另一頭拴在馬場外面的兩人高的木欄之上,大叫了一聲「不妙」,匆匆下了瞭望的塔樓就往外跑。

    這些人想用馬把正門邊的木欄拉開!

    「李大人,只有一小部分馬被毒死了,許多馬還沒有中毒,恐怕是逆賊來不及全部投毒,將毒下在了水裡。馬槽是空的,沒有草料,許多馬沒有喝水,後來水又被拿去撲火,現在還有八成的馬活著。」

    負責清點戰馬損失數量的屬官匆匆來報,這些馬損失沒有想像的那麼大,總算是讓他鬆了口氣。只是李茂面如死灰,聽到戰馬死傷不大也沒露出喜色來。

    「大人,為何你好像不太高興……」

    「馬還活著,我們要死了。」李銳聽著外面的動靜,「若是不行,在他們衝進來之前,我們一把火把這個馬場燒了,不能把馬留給他們造反。」

    那屬官嚇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人你在說什麼,什麼要死了,什麼殺馬?這裡有上萬匹馬啊!」

    一把火燒了,豈不是連人帶馬都沒有了!要是最終都要燒掉的,幹嘛還要他們那麼辛苦的救火!

    另一頭,劉鵬隨便找了點東西吃了,又喝了點水,總算恢復了點力氣。他親自去審問那些投降的馬曹,總算知道了一些端倪。

    原來這牧場裡的牧丞幾次派人出去給那些提供糧草的人,催他們快來援手,卻都沒有得到回應。大半個月過去,這牧丞以為那幕後之人已經放棄了這處馬場,所以萬念俱灰,根本生不出鬥志來。

    私藏戰馬,這麼多年來又向外提供了許多戰馬,他們本來犯的就是死罪。如今糧食也已經吃的差不多了,他們想殺戰馬為食,那幕後之人派來的兵丁卻禁止他們動這些戰馬。

    他們本來就只是養馬之人,不是這些精兵強將的對手,眼見著他們遲早都要餓死,便對著這些人有了一股怨氣,生出了恨意來。

    後來李茂帶著官兵來打馬場,他們還是沒有等到人來援救,這牧丞又氣又恨,覺得他們都是些被利用完後當黑鍋頂出去的替罪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指揮所有馬曹先給馬下毒,然後再燒馬場,以作報復,那牧丞也帶著許多馬曹服毒自盡了。

    有些馬曹畢竟膽小,不願意和他們一起死,又見馬場那些兵丁連自己人都殺,心中實在害怕,就投降了李茂一行人。

    只是那牧丞千算萬算,沒想到李茂衝進來的這麼快,而原本應該燒起來的火只燒了後面,那些馬有許多也沒有喝水。

    要想毒死上萬匹馬的毒藥該有多少?這牧丞自然是沒有這麼多,只能融在水裡投毒,結果倒有絕大多數的馬活下來了。

    這幕後之人到底是誰,馬場又一直是和哪邊聯繫的,這些馬曹一概不知。他們只知道養馬,馬場每多一匹馬他們就會多得一些錢,是以馬場的馬越來越多,他們的錢也越來越多。

    也有心裡害怕,想出去報訊的,都給那些兵丁一股腦殺了。他們平日裡連出去都難,更別說反抗了。

    劉鵬在裡面審著馬曹,那外面的騎兵正在把繩子的另一頭拴在木頭上。

    李茂絞盡腦汁的在想著,該如何讓眾人在這些騎兵手下逃過性命。他思索著,是不是乾脆敞開大門,驅趕所有的戰馬向外跑。

    羯人不是說過了嗎?牧場裡的人為了搶佔草場,經常放馬奔跑,踩壞牧人的帳篷,踩死人的時候都是有的。這裡至少有萬匹戰馬,如果要衝營,他們隨著這些戰馬一起往外狂奔,說不定能夠逃掉。

    這些騎兵從遠處而來,人困馬乏,說不定跑不過他們。

    只是這些戰馬若是跑到了外面,想要再全部趕回來就難了。而且這些騎兵也不是傻子,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就這麼跑。若是再被他們得了馬,或者在半路上被追上,他這麼匆忙的過來處理馬場之事,就成了笑話。

    到底該如何權衡,是拼上一把,還是燒了馬場同歸於盡,李茂心裡也猶豫不定。

    也許是上天真的在庇護著他,正在他準備下令牽出所有的戰馬衝出去的時候,瞭望塔樓裡一個小兵突然對著下面喊道:「國公大人,靈原縣方向來了一支軍隊,約有一千來人,打著中軍的旗幟!」

    中軍?京城裡來人了?

    來的好快!居然比涼州來兵還要早一步!

    這些人是用飛的嗎?

    李茂欣喜若狂,登上樓就往遠處看。大楚紫色的龍旗果然飄揚在那支隊伍的前方,龍旗中間書著一個大大的「中」字,正在風中獵獵飛舞。

    確是中軍!

    「清點所有官兵!有人來援了!準備衝出去接應!」這裡有現成的戰馬,騎著馬衝出去自是不難。就算不能殺敵,能跑幾個是幾個,總比在這裡等死強!

    靈原縣方向來的中軍正是御史中丞周青帶來的隊伍。他們急行軍了數天,終於趕到了靈原縣,只是他們來的時候李茂已經帶著人先去馬場了,這周青率先帶人進城瞭解情況,汪志明把目前所有的情況都和這周御使一一說明,又求周御史能夠去汾州馬場救人。

    周御史怕李茂有什麼閃失,都沒讓中軍進城,和這支中軍的郎將一起指揮兵馬調轉方向,直接就往汾州馬場進發,這才在這些騎兵摧毀木欄之前趕到。

    馬場外的騎兵隊伍也是急奔而來,騎兵一般是一人三乘,不停換馬,才能保持速度。他們從北方隱蔽之處急急出發,每個人只帶了兩馬,現在一匹馬拉了那木欄,一匹馬正在騎乘,現在再去解繩子已經來不及了,只得放棄那些戰馬,紛紛上馬準備迎戰。

    這支中軍雖然也是疲軍,帶的器械和弓箭等軍備卻很充足。他們和李茂所帶的善於馬戰的「驍騎營」不同,這支隊伍雖然人人都會騎馬,但並不是馬上作戰的騎兵,馬匹只是用來趕路的,他們大部分還是步兵,但是卻人人都會使用弓箭弩機。

    這支中軍一半人用弓箭向對方的騎兵射擊,一半人迅速組裝起隨軍帶著的蹶張弩,準備利用腳蹬的勁弩給予這些騎兵壓制。

    這支逆軍都是楚軍出身,中軍是大楚兵馬裡精銳中的精銳,他們一見中軍的旗幟已經開始顧慮,再看這支中軍居然帶了勁弩,而且身後馬場裡還有一千左右的官兵,兩邊夾擊,實在是不佔優勢。

    那首領本來是接到命令,殺了馬場外的官兵,解了馬場的圍,帶著馬場的馬就走,走之前一把火把這馬場燒的乾乾淨淨,此處就不要了。

    誰料他到了這裡的時候,馬場已經被官兵攻佔了,馬場四門緊閉,裡面又沒有了內應,現在又來了中軍,他哪裡還敢把寶貴的人馬陷在這裡。

    這支叛軍的首領立刻鳴金收隊,下了撤退的命令。這些騎兵連拴在木欄上的馬都不要了,馬上調頭就往來時的方向撤退。靈原縣方向在馬車的西邊,草原卻在北面,這些騎兵御馬狂奔,中軍一時追不上,手弩的射程比較短,幾百中軍將士奮力追趕,只留下了幾十匹馬來。

    周青和中軍的郎將帶著中軍前來就是為了接應李茂,此時馬場之圍已解,自然是不會追趕這支不明身份的部隊,只是帶著中軍往馬場而去。

    李茂此時剛集結完人手,見中軍來人到了馬場門外,便派人對著門外呼喝,問清來人的身份。

    周青和李茂同殿為臣,互相都熟悉對方的聲音,李茂一聽果然是御史中丞周青,在他之前去通州賑災的,立刻就知道了為什麼這支中軍來的這麼快。

    蒼天果然佑他!

    李茂趕忙叫人打開大門,迎接這支中軍入了馬場。

    「見到李大人無恙,我就放心了。」

    周青見只有李茂頭上纏著紗布,看起來只是輕傷,心中鬆了一口氣。他帶著這麼多人趕到汾州,若李茂還是出了事,就該是他「救援不力」了。

    「我先謝過周大人救命之恩。只是這裡不是久留之地,還不知道這支逆軍到底有多少人,何時還會再來,還要先辛苦中軍在此看守馬場數日,我要帶人回靈原縣,將這些馬場謀逆的兵丁及證物送回靈原。這支逆軍的身份我已經有了些頭緒,怕是落在了定北軍的身上……」

    「北軍?」周青大驚失色。

    「正是北軍。我們在這草原邊沿,隨時有可能受到來自北面的部隊襲擊。現在還不知道定北軍到底有多少人參與了謀反之事,我必須要盡快返回,向朝廷要人速速來接管這馬場上的馬。這上萬匹馬現在成了燙手山芋,如今不是放牧的季節,我們又沒有足夠的補給,先不說有多少人會養這些馬,就是草料都是個問題。」

    「這些馬不能轉移嗎?」

    「周大人難道想憑我們這點人轉移這萬匹戰馬?靈原縣只是小縣,裝不下這麼多馬。」

    周青才來不久,對此地局勢自然是沒有李茂清楚,當下也不多言,聽憑李茂吩咐。

    李茂先是讓羯人和那些投降的馬曹把戰馬按照馬群分編,已經毒死的馬移出去,馬廄裡只留身體健壯的戰馬。他們都不懂養馬,此時這些投降的馬曹留著還有用,便沒有押回靈原縣,而是留在馬場,由中軍人馬看著照顧馬群,好戴罪立功。

    那些騎兵走的匆忙,丟下了不少戰馬,這些馬他們拉了回來,倒讓馬場又佔了點便宜。

    劉鵬和官兵押著那些被抓的馬場兵丁,又把搜到的有字之物全部帶上,這些都是汾州馬場參與謀反的人證物證,他差不多死在這裡,就是為了追查這些證據。

    這些人之前死裡逃生,現在又擔心遲則生變,動作自然十分迅速。不過是下午時分,他們就已經開始出發,返回靈原。只是他們卻不知道,更大的危險正在靈原等著他們。

    襲擊汾州馬場的三千騎兵,有在汾州草場裡平日練兵的風雨雷電四部,也有在據點得了命令,急行南下支援的騎兵。他們的首領也是個足智多謀之人,而且膽子極大,幾近瘋狂。

    他見此行沒有殺掉李茂,又沒有救下馬場,還丟了許多換乘的馬,一咬牙,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決定乾脆奪了那靈原縣,先在靈原縣裡等著,以逸待勞,等著那些人送上門來。

    只要靈原縣一得手,在滅了李茂的人馬,他們就立刻去奪汾州馬場裡的馬,趕著戰馬從草原穿過,帶回北面。若帶不回去,就把馬場燒了,或是把馬場裡的馬殺個乾淨,怎麼也不能留給朝廷。

    三千騎兵徑直穿過繞過汾州馬場,從另一邊急奔靈原縣的北門方向。

    他們先前在呂梁得了李茂的御使儀仗,這支人馬從兵衣到戰馬都是大楚正規軍的裝備,也不需要再多做什麼,這首領打了李茂的御使儀仗,佯裝是從馬場回來報訊的中軍,直接帶著人控制了北門。

    靈原縣本是小縣,平日裡白天從來不關閉城門,這些逆軍怎麼看都是自己人,所以他們也沒有防範。靈原縣所有兵丁又全部都給李茂一行人帶走了,所以這支只有三千人的隊伍,居然輕而易舉的奪下了靈原縣。

    他們一路衝進靈原縣的衙門,打著御令的名義捆了汪志明,又取了縣衙的大印,四處張榜公告,說是靈原縣的縣令汪志明夥同汾州馬場裡的逆賊造反,被御使查出,如今他們接管靈原縣,封閉四門,所有人等不得擅自出城,否則視作共犯。

    這些人原本是想做戲做全套,直接把汪志明給當眾絞首,安上一個「謀反」的罪名。如此一來,此地群龍無首,也不怕再生事端。

    可是他們小瞧了汪志明的官聲。他在此地做了六年的地方官,一直寬厚廉明,他治下的靈原縣雖不能說做到家家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可是此地民風極好,百姓們也都生活的非常滿足。這樣的一位好官,御使說夥同謀反。哪裡會有人信。

    他們把汪志明綁了,嘴裡堵了東西,拉到外面示眾,結果群情激奮,差點沒直接上去搶人,汪志明原以為離死不遠了,見到百姓如此維護他,頓覺自己這麼多年的努力總是沒有白費,雖死也無憾了。

    那些逆軍擔心擅自殺了汪志明會引起民憤,靈原縣雖然地處偏僻,可是也有近三萬的百姓,他們想要在這裡等李茂前來,就必須做到悄無聲息。於是汪志明死裡逃生,最終只是被綁著丟到了靈原縣的縣衛裡。

    這些人打著御使的招牌接管了全縣,雖然這些百姓一點也不相信他們的汪縣令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可是早上確實有御使帶著軍隊來過,這儀仗和軍隊也確實是大楚的無誤,這些百姓也不敢與軍隊相爭,只得避讓。

    這些人控制了北門,就等著李茂一行人從城外的汾州馬場返回,他們拼著所有人身死,也要留下李茂和那一支中軍。只要這些人都死了,奪了馬場裡的馬回返,就算朝廷再派大軍過來,也拿他們沒有一點辦法。老百姓最多知道是有一支軍隊接管了靈原縣,也不會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這一切原本都很完美,他們卻沒想到,有一個人在他們衝進縣衙之前見勢不好,偷偷溜了出去,甚至還趕在他們控制住四門之前,先逃出了靈原縣。

    李茂帶著官兵、羯人和押解回來的馬場叛軍,在傍晚時分趕到了靈原縣境內。

    他們一行人今日經過了各種危險,真是歸心似箭,一路疾奔,就為了趕在晚上關閉城門之前回到靈原。

    盧默等在汾州馬場通往靈原縣的必經之路,終於在半路截住了李茂等人。

    待他把情況與李茂一說,再說道那支「御使」的樣子,李茂便知道了是早上試圖攻打馬場的那群騎兵。

    靈原縣已經被奪,他們自然是不能再繼續往前,李茂當即決定返回汾州馬場。

    靈原縣的道路被截,他們無法回返汾州境內。但汾州馬場在靈原以西,若他們守在汾州馬場,西軍到達之時必定要和他們碰頭。

    有西軍在,再有他們這一千的中軍和數百府兵,只要能想辦法讓城中百姓內應,就能奪下靈原縣,剿滅這群逆軍。只是他們想的雖好,可是直到第二天下午,涼州的軍隊也沒有到。靈原縣還不知道情況如何,若是這些逆軍等得不耐煩,真的動亂起來,那就成了大禍了!

    李茂心裡急躁,這汾州馬場補給不足,現在他們還可以用中軍帶來的糧草,可若是一直這樣下去,怕是耗不了幾天。他派出信使的時候算過時間,此時西軍應該要來了,卻還沒一點消息,他一邊擔心是不是信使出了問題,一邊擔心靈原縣裡的百姓,急的一嘴都是泡。

    好在第二天的傍晚,西軍終於到達,中軍派出去的哨兵帶著西軍來汾州馬場匯合。

    周青和李茂聽見西軍終於到了,連忙帶著人前往馬場門口相迎。

    待那西軍的郎將帶著一個少年到了馬場前下馬,走進馬場之時,李茂原本帶著笑容的臉色突然大變,指著那少年訝然道:「李銳,你不在家好好呆著,怎麼來了汾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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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一切想像都很美好,但靈原縣的三千逆軍沒有等到李茂一行人。

    第一天晚上。

    首領:嗯,可能他們要收拾馬場,明日就來。

    第二天早上。

    首領:他們要吃過早飯才出發。

    第二天晚上。

    首領:……媽的怎麼還沒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1:44 PM

第90章 李銳回京

    靈原縣的三千逆軍怎麼也沒想到,他們這城占的如此容易,丟的也如此容易。

    先是天上飛來了一堆會漂浮的燈火,等到了靈原縣的上空,這些燈突然墜下,掉落到各方百姓的院子中、屋簷上。

    這些燈上寫著檄文,痛斥汾州馬場之人動亂,奪了御使儀仗過來詐城,又聲明如今朝廷王師前來平亂,希望靈原縣百姓配合云云。

    百姓們見「天降奇燈」,還以為是老天相助,心中就已經信了八分,再一看內容,他們的縣令果然是被冤枉的,那佔了城的軍隊才是亂軍,心中更是義憤填膺。

    孔明燈落下後不久,涼州一萬軍隊也已經開拔到了北門,這些叛軍雖然也撿到了孔明燈,看到了信件,但除了破罐子破摔,也沒有了其他辦法。

    他們原本就是打著「甕中捉鱉」的想法,最重要的就是內外無法互通,如今全城百姓都知道了是怎麼回事,城外又來了一萬多的正規軍,被「甕中捉鱉」的倒成了他們。

    而李茂等人選擇這時候放孔明燈,就是為了讓百姓有所準備,不要輕易在北門混戰中被淪為人質,倒讓他們為難。

    事實上北門被這一萬涼州兵攻打,那支騎兵也沒有辦法分出人手去抓百姓做人質,他們原就不是守城隊伍,僅靠三千人守住北門,就連他們自己都知道是妄想。

    恨就恨西軍來的太快!

    話說另一邊,靈原縣的壯丁們趁著北門陷入混戰之機,操著各種傢伙沖了靈原縣衙門,殺了那裡看守的幾十個兵丁,救回了汪志明。

    汪志明臨危不亂,聽到這些鄉勇說清外面的局勢,立刻指揮眾人接應西軍。兩邊內外夾擊,北門被很快被打開,涼州軍隊殺入,剿滅一千多人,俘虜了一千多人。

    那首領當場自刎。這首領若是不死,回到京中是要被千刀萬剮,受凌遲之刑而死的,他死得這般乾脆,倒是便宜了他。

    靈原縣被奪回的那一夜,涼州左郎將、御使中丞周青、信國公李茂、汾州右參議劉鵬聯名上折,將此事來龍去脈,包括靈原縣一丟一得的經歷寫得清清楚楚,火速發往京城,請求皇帝定奪。

    此時靈原縣因為這一場動亂,鄉勇也有死傷。汪志明被俘,一夜未眠,被關押的時候又是粒米未進,他先是指揮百姓接應涼州軍隊,後來又安撫民眾,撫恤死難的鄉勇,為這些人向汾州上官寫折申請這些家庭免除徭役和賦稅等等,終是體力不支,暈了過去。

    李茂等人見汪志明實在是太辛苦,便吩咐衙內差役不要吵醒他,讓他好好休息。

    西軍都到了靈原,李茂和御使又廣發通函,汾州的各使司府縣不可能裝聾作啞,各地紛紛來拜,一時間靈原縣車水馬龍,李茂等人忙的焦頭爛額,還要抽空接見這些人,一時間累的叫苦不迭。

    這一日,好不容易能偷得半天空閒,幾人聚在一起,稍作閒聊。

    此次奪城之戰,李銳立了大功。

    「李大公子,你如何確定這燈一定會掉入城內?」劉鵬手中拿著一盞孔明燈,翻來覆去的仔細看,怎麼也看不出其中玄妙。

    昨夜李銳獻計獻策,教導官兵與家將連夜做了上百盞孔明燈,會寫字的兵丁用大白話把檄文的內容寫在燈上,在城外燃放,孔明燈順利的進入了城中,這才有後來的裡應外合之事。

    「玄機就在這火布上。我祖母在家中曾和工部官員討論過這件事,若想控制孔明燈何時降落,只要控制這火油何時燒完便可。我先燃了一枚孔明燈,放了足量的火油,計算出時間,再按我需要的時間,增加火油的量,如此,便可得出這孔明燈飛多久才會掉落。再加上升空中可能消耗的火油,我又酌情加了一點,這才有一大半成功掉落在城中。」李銳謙虛地笑著說:「其實也是僥倖,今夜正好刮了東南風,我才想起孔明燈來。」

    「這可不是僥倖。你小小年紀,能奔襲千里救叔,可謂是有勇有謀。此燈傳訊,減少了城內的傷亡,又提早告知了百姓防備,這才沒有釀成逆軍鋌而走險的禍事。」周青對李銳的評價極高,他怎麼也想不到他不但用最快的速度到了涼州,而且還討了救兵來解了這靈原之圍。

    這孔明燈只在書中見過,信國公府上卻將它複製了出來,又用於戰事,外界傳言李老國公著有《三國演義》,信國公府的邱老太君得李老國公教導,長於機關器械之術,怕不是空穴來風。

    李茂昨日見到李銳來了汾州,驚了個半死,恨不得拿家中的鞭子抽他一頓才好。他兄長就留下這一點骨血,若是有了什麼萬一,他兄長一脈就此斷絕,他豈不是成了李家的罪人?

    可今日他見自家侄兒不但智勇雙全,而且半點沒有年輕人的輕浮之色,心中也不免快慰不已,臉上一直掛著「快來看這是我家侄子」的笑容。

    待問及此事,李銳說了如何帶著杜先生和家將們前往通州找周御使求援,此事李茂已經在周青哪裡知曉。只是後來如何去涼州找舅舅借人打探消息,又路遇馬賊,順籐摸瓜救了送信的羯人。如何在羯人那裡得知了叔父的消息,去都尉府報訊,陸將軍連夜調兵,他如何隨軍到了此處云云,讓李茂越聽越心驚。

    他雖說的簡單,很多地方都是一言帶過,李茂卻能聽出其中的凶險和決心,一時間李茂心中百感交集,一下子對自己如何縱容方氏養廢這個侄子滿懷愧疚,一下子又在感歎這孩子是何時成長的如此優秀,完全超出他的預計。幸好他及時收手,再也沒有做出一絲荒唐之事來!

    李茂想得很多,卻無人可以抒發,愧疚感歎感激通通全部化為一腔溫情。他下定決心,從此往後,他便要將這個侄兒當做親生孩兒一般教養,怎麼也不能荒廢了他的才華,得好好撫養他成人,看著他建功立業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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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紫宸殿朝議中。

    「今日,朕收到了汾州快馬來報的折子……」楚睿手中拿著一本厚厚的奏書,「汾州馬場有逆賊作亂,圈養了上萬匹戰馬卻不通報朝廷,在草原上私圈草場,引得牧民一片激憤。後見李國公出京巡查,竟夥同叛賊半路截殺,致使一百多驍騎營精兵死於呂梁,李國公吉人天相,逃出生天,後又九死一生,到達了靈原。」

    眾朝臣聽得這其中的一波三折,頓時議論紛紛,互相打眼色的有,面色沉重的也有。

    楚睿在上面對他們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心中一聲冷笑,接著又說道:「此事還沒有完。那意圖謀反之人眼見事情就要敗露,居然派了三千騎兵奔赴靈原,奪了靈原縣,準備把知情之人殺個乾乾淨淨,再奪了馬場。」

    這下朝臣一片嘩然。

    「陛下,此事非同小可,若真是如此,請速速出兵,收服靈原。」晉國公張諾走出來奏道:「兵者大事也,決不可姑息。」他聽得皇帝如此說,以為李茂也在靈原縣,被他們給抓了。又怕皇帝以李茂為念,延誤了戰機,連忙啟奏。

    也有些世族官宦心內高興,恨不得李茂就死在那裡最好。

    「不用了,如今靈原之亂已經平定。李茂被草原上的羯人所救,派出使者從草原繞道去了涼州,搬來了西軍,正好解了靈原之危。此外,通州賑災的御史中丞周青也提前到了汾州,奪了馬場,搶回了萬匹戰馬。」楚睿見下面眾臣神情大變,心中湧起無限的快意。他日日坐在京中和這些大臣扯皮,何時有現在這般把他們嚇得大驚失色的場景。就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他樂上幾日了。

    楚睿心情大好,振臂一呼:「朕有這些忠臣良將,又何愁大楚不興?」

    「陛下聖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臣們跪下山呼萬歲。

    楚睿站在龍庭之上,自覺從登基到現在,從未像現在這般滿足過。他在一片「萬歲聲」中,站起身,連頒幾道御令,眾臣攝於其威,竟是沒有多少反對之聲。

    楚睿先是命令中軍先接管馬場,四周調集糧草以供馬場之需,又命令那支西軍押解俘虜和逆賊回京。

    汾州布政使和指揮使在任數年,竟沒有發覺汾州馬場不對,楚睿命就地罷了官職,隨西軍一同押解進京審訊。

    原汾州參議劉鵬暫領汾州布政使一職,兵部的「司馬」一部前往馬場,將這些戰馬重新登記入冊,打上大楚烙記,分散到西北各地的馬場去。

    同時徹查各馬場,又命西軍隨時戒備,以防有人作亂,能夠立即點兵征討。

    叛亂一事,牽一髮而動全身,汾州馬場之事消息已洩,這群叛軍的幕後之人隨時都可能舉起反旗反了,楚睿已經得到李茂密報,得知這支叛軍有可能是定北軍之人,楚睿此時已經完全沒有辦法放心北面。

    他有心要李茂暫時留在汾州,關鍵時刻可以掌印監軍負責平亂,然而此事千頭萬緒,折子裡又不能說個明白,他不得不急召李茂回京,讓御史中丞周青暫時留下聽命。

    來年關外各族有可能陷入饑荒,北軍此時再亂,怕是要成大禍,現在正是安撫各遊牧部落的時候,楚睿索性又下了恩旨,讓李茂帶著羯人的首領及族人、以及參與了救援的各族使者入京領賞。

    若這些人能為大楚所用,成為異族的使者,出關宣揚大楚的德政,最多再費一些牛羊糧食,邊關牧民有了吃喝,想來是不會輕易南下劫掠邊關的。

    楚睿一邊興奮與他終於可以借此事重新執掌兵權,震懾各方勢力,一邊又憂心與謀反、賑災、邊關等國事,加之通過汾州馬場之事,他又發現了許多大楚的弊病,這些都需要慢慢解決。皇宮裡接連七八天,楚睿都在不停的宣召大臣進宮問政問策,大朝會也是每天到中午才得結束。

    許多世族雖然不滿意這位皇帝一心想要限制他們的權利,卻也不希望大楚再次動亂,打破好不容易才維持的局面。這些人除非有必勝的把握,不然不會隨意倒戈,此時也不敢再拖後腿,盡心盡力地出謀劃策,又給予各種方便。

    大楚立國數十年來,除了一開始那幾年,就沒有這般上下一心,君臣相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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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邊,信國公府。

    朝廷來了聖上的手諭,楚睿有感於信國公三代忠良,親自把這次叛亂之事寫的清清楚楚,又在信中頗多誇獎李茂李銳二人,就為了能安撫邱老太君的心神。他甚至還考慮到顧卿不認識字,讓那使官一定要給顧卿讀個明白。

    此時顧卿、李銘二人每天在家強裝鎮定,已經到了快要崩潰的邊緣。李銘是不敢露出一點痕跡,害怕讓母親擔心,驚動了胎氣,而顧卿一人支撐著信國公府全府上下,既要管家,又揪心著李銳和李茂,早已經是心力憔悴,此時一接到皇帝的書信,總算鬆了一口氣。

    只是她不但沒有如其他人那般感激涕零,深謝君恩,心中甚至還有些難過。

    這般危險的事情,又是謀反,又是攻城,這皇帝竟然瞞著整個大楚滴水不漏,若不是李茂當機立斷,調了西軍過來,如果要等這皇帝來救,屍體都涼透了!

    李銳出京救人,現在是立功回來了,可這路上要有個萬一,豈不是搭進去兩條命?

    這時代通訊這般不發達,連送個信都要幾天,折子到了京城,報的是喜,可如果報的是喪,她除了能夠接受事實,還能做什麼?

    讓她謝恩?她怎麼可能感激的起來?難道這馬場與靈原之亂真的是靠著皇帝英明神武才平定的嗎?

    笑話!

    不過聽到李茂和李銳不但沒有事,還立了奇功回來,信國公府全府上下都喜氣洋洋的,家中親友更是上門來賀,人一多事就多,倒讓顧卿沒有時間再多感慨。

    二月初,五千西軍押解叛賊和犯官入京,顧卿一早接到了消息,派出了家人在京外等候,又在府裡準備好了一切,就等李茂李銳兩人回來接風洗塵。

    李銳不是官身,也沒想領什麼功勞,便謝絕了一起進宮的好意,一馬當先,先回家讓奶奶安心。塔娜和其他草原女子也不能入宮,她們此番上京是來向邱老太君學習織造之術的,見李銳要回府見奶奶,也跟著李銳一起,準備先進城去。

    李銳武力驚人,出京救叔一事又給了他諸多磨練,心性和言談都與普通少年不同。李茂帶著草原部族眾人上京,這些人見李銳是「李大人」的侄子,都刻意結交,草原男子愛好摔跤,李銳和他們摔了幾次,學會了其中的規矩和技巧,一時間在同齡人之中,竟罕有敵手,一下子讓這些胡人心服口服。

    尤其是小輩,都紛紛將他視為偶像。

    李茂見李銳替他在胡人中揚眉吐氣,心裡也十分高興。他武力不行,接刀一事還鬧出過笑話,可他家侄子武藝驚人,沒有墮了他信國公府以武勳而立的名頭,李茂覺得自他侄子揚名以後,那幾個部落首領對他笑的都要更熱絡些。

    李茂答應了塔娜,會讓邱老太君教她們部落的女子織造毛衣,所以此次塔娜還帶了十個少女入京,向邱老太君學習織造之術。盧默也是此次的功臣,加之李茂對他們非常讚賞,便讓李銳經常多照顧這對情侶。

    塔娜和盧默可以一起入京,自然是非常高興,平日裡親親我我,讓「照顧」他們的李銳大感吃不消。

    簡直是傷風敗俗、傷風敗俗啊!

    又,又親起來了!

    「李大公子,你們漢人有這麼多,究竟是怎麼養活的?」塔娜跟著父親一路行來,看了無數大城,漢人城市的繁華給這個草原女子的心裡留下了極大的震撼,也生出了不少疑問。

    「我們以耕種為生。中原不似草原,我們善於耕種,從土地裡獲取糧食,又經商使貨物流通,不能耕種之人,便以他物換取糧食。中原廣袤,地大物博,遠沒有草原艱苦,是以漢人雖多,若不遇見大災大難,總是能活的。」這個問題要解釋下來,怕是解釋幾天幾夜也解釋不完,所以李銳只能撿最簡單的方法說給塔娜聽。

    塔娜看著周圍的漢人,這些人的衣服穿得比他們漂亮,讓她頓時覺得有些不自在。她偶爾見到幾個女子,也都是走的小小的步子,頭上還遮著紗巾或一個大帽子,看起來非常奇怪。而且一入城開始,不停地有人對他們指指點點,她心中有氣,便瞪了回去,結果她不瞪還好,一瞪這些人指點的更厲害了。

    李銳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心中也急,連忙讓家將們上前開路,帶著這些胡女趕緊往內城的家中趕。

    只有杜進一路都在騎馬,好不容易回了京,再也不想騎馬了,便和李銳知會了一聲,下了馬,牽著慢慢走去內城。

    李銳一走,剛才圍觀的百姓紛紛熱烈議論了起來。

    「那是哪家的公子,怎麼帶了那麼多胡女喲?」一個大娘一臉嫌惡地說道:「小小年紀如此好色,還找的是胡女,真是不像話!」

    「不是說這次有胡人進京嗎?說不定是那些胡人進京來領賞的。」

    「那些胡女能幫什麼忙!我看就是這公子看胡人新鮮,買了一堆在府裡取樂的!」

    杜進聽到這些人話題已經漸漸從這公子的身份偏到胡女的身材相貌云云上去了,不免好笑地搖了搖頭,不再聽這熱鬧。他心中為那又成京城話題的可憐弟子鞠了一把淚,幸災樂禍地往信國公府裡踱去。

#########################

    信國公府。

    顧卿估計著李茂一人跟著那麼多人進城,又要入宮聽宣,怎麼也要等到下午才能回府。待聽到李銳帶著人先行回府的消息,立刻大笑著站起身來,狠狠地咬牙道:「回來的好!」

    「奶奶,你在找什麼?」李銘見顧卿在屋子裡到處東看西看,莫名其妙問。

    「找趁手的傢伙……」顧卿在內室裡繞了一圈,也沒找到什麼東西,轉身問香雲,「張道長上次送我的那柄拂塵呢?」

    張玄自燈節以後,雖然沒有上門拜訪,可是經常送東西給顧卿。只是一下子是拂塵,一下子是經書,顧卿表示非常疑惑。

    莫不是想度她做個道姑?她這般年紀了,還是不要了吧?

    香雲一聽顧卿要拂塵就知道了她要幹什麼,捂著嘴輕笑著出去了片刻,然後拿了一柄檀木把手的拂塵回來。

    顧卿拿著拂塵揮了兩下,覺得手感挺好,又不重不輕,滿意地點了點。

    李鈞和李銘兩兄弟對視一眼,李銘搖了搖頭,李鈞聳了聳肩,莫名其妙地跟在顧卿的身後前往前院。

    顧卿一路上腳步頗快,丫頭下人們跟在後面擔驚受怕的,生怕顧卿走的太急,摔了一跤。此時顧卿一肚子鬼火,恨不得早點見到李銳那個熊孩子,哪裡剎得住腳步。

    李銳在前廳裡坐下,帶著那一堆胡女等著奶奶來安置。

    倒不是他不能安置這些人,只是他怕奶奶太生氣,這裡留些外人,奶奶怎麼說也要給她留點臉面,不會教訓的太過。

    沒一會兒,顧卿提著個拂塵從院子裡進來了。

    李銳一見拿了傢伙,心內大叫一聲不好,趕緊先上前幾步,衝出去低下頭就跪下抱住了顧卿的大腿,嚎上一大嗓子。「奶奶啊,孫兒這趟差點就回不來了!」

    顧卿見慣了小孩子先裝可憐躲打,絲毫不為李銳所動。她眉頭緊鎖,銀牙亂咬,一手揪著李銳的耳朵,一手拿著拂塵,往他身上敲了下去。

    「你不是能耐嘛!啊?還打了家人衝出去了!還專揀小道走連家丁都趕不上!你就不知道報個信回來?你知不知道我為你了進宮又跪了一次?」顧卿一邊敲一邊罵,「你就不知道多帶點人?你就不知道先和我說過了再走?我叫你跑,叫你跑!」

    顧卿把拂塵敲得梆梆響,李銳為了給他奶奶撒氣,故意叫得鬼哭狼嚎,倒把旁邊的塔娜等人看的目瞪口呆。

    這李銳現在這般沒用,和她們平時接觸的也差的太多了吧!

    這奶奶好凶!

    塔娜幾個已經開始想像她們學不好織衣,被這老太太拿著這根奇怪的棍子追的到處跑的樣子了。

    「痛痛痛痛!奶奶你揪輕點,這是人耳朵不是豬耳朵!」

    「還知道痛?跑的時候怎麼不怕痛?」

    李銘和李鈞已經笑到捧腹了,下人們也都轉過身去摀住嘴。

    李銳一邊扭一邊討饒,見塔娜和李銘等人只知道在旁邊看熱鬧,也不過來拉一把勸一把,連忙齜著牙指著那邊說:「奶奶誒,你也給孫兒留點面子啊,還有這麼多姑娘在吶!」

    顧卿一肚子氣,進門光顧著教訓李銳去了,倒沒發覺裡面的廳堂裡還坐著其他外人。她停住了「顧卿教孫」,伸頭一看……

    眼睛猛然亮了。

    我靠,極品西域美女啊!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1:51 PM


第91章 連問三聲

    顧卿此人,好色。

    應該說,是顏控。外貌協會資深會員,喜歡美女和帥哥,尤其是小美女和小帥哥。

    眼見家裡突然來了個極品美女,還是個冷艷型的,顧卿立刻放掉了李銳的耳朵,笑嘻嘻地盯著人家看。

    這少女的樣子簡直像是畫出來的,五官深邃立體,身材高挑,頗有英姿颯爽之態,雖然皮膚不白,可是這等相貌,什麼顏色的皮膚都無所謂了。

    「姑娘叫什麼,從哪裡來啊?」顧卿熱情地拉起少女的手。

    呃,怎麼全是繭子?

    塔娜被顧卿看的臉上一熱。「我叫塔娜,從土漠草原來。」

    土漠草原?是哪兒?她難道不該說自己是從波斯∕樓蘭∕吐火羅之類的地方來嗎?

    哦,是了,皇帝的信裡寫李茂被羯人所救,這些說不定是羯人。

    先前她接到信,還以為羯人就是後世的蒙古人那樣的長相呢。原來長得像中亞地區的人啊!難道是從西域遷徙過來的?

    「塔娜姑娘,來京裡玩的?就住在我們府上吧,保證你吃好喝好玩好……」顧卿越看越覺得這臉長得像她在後世看的各種女明星,對她先生出幾分喜歡來,倒把李銳和李銘幾個涼在了一邊,對著這一群姑娘噓寒問暖,直把她們弄得是受寵若驚。

    李銳見顧卿注意力被轉移,心裡也是一喜,連忙替她們說道:「這些羯人姑娘千里迢迢來京,就是想跟奶奶學織造那絨衣的。」

    「絨衣?」顧卿看著這些姑娘,「你們是來學織毛衣的?」

    這麼遠跑過來,就為了跟她學織毛衣?

    幾個姑娘猛點頭,用期盼的眼神望著顧卿。

    顧卿被這些美女熱情的眼光看的心中激動,重重地一點頭:「你們要學這個?這個簡單,回頭我一教你們就會了!」

    塔娜和幾個羯人姑娘綻開了燦爛的笑顏,直把顧卿的眼睛都閃花了。

    一想到以後這些女孩日日都圍在她身邊,她幸福的都要暈過去了。

    這是誰帶回來的姑娘們?幹得漂亮!

    顧卿安排這些女孩子們住在她的東園,東園有一個大院子,到現在都空著,顧卿叫煙雲和磬雲去收拾一下,然後帶著這些羯人姑娘們去歇息。等中午了,再在持雲院給她們接風洗塵。

    這些家將護主有功,人人都有恩賞,顧卿等安排好一切,這才板著臉,對李銳說:「走,跟我回持雲院去!」

    李銳提心吊膽的跟著顧卿回了持雲院,一路上都在想要如何裝可憐躲過奶奶的責罰,誰料到了持雲院,顧卿對他在路上的情況一字未問,卻表情詭異地笑著問道:「你和奶奶說,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漂亮了,特地把人拐來京裡的?」

    「奶奶,你說什麼吶!塔娜比孫兒還大一歲,何況我已經訂過親了,塔娜心裡也有人了!她是叔父帶回來的,我只是聽從叔叔的安排照顧她們!」李銳只覺得一口氣堵在了胸口,吐也吐不出來,咽也嚥不下去,差點沒厥過去。

    顧卿一聽這塔娜是李茂帶回來的,大驚失色道:「李茂帶回來的?她年紀這般小,你叔叔是要老牛吃嫩草嗎?」

    李銘一聽顧卿的話,立馬就急了。「哥哥,是胡人的姨娘嗎?那塔娜心裡的人是爹嗎?」

    李銳實在是被這一老一小征服了,把頭使勁地搖。「不是不是,塔娜的父親救了叔叔,塔娜已經有個戀人了,也是羯人的小伙子,和叔父一點關係都沒有!」

    李銘聞言拍拍胸口。還好還好,爹沒有找什麼姨娘。

    顧卿卻歎了口氣,「哎,已經有對象了?可惜她長得這麼漂亮。」

    「她哪裡漂亮了?長得那般高大,外表又如此剛硬!」李銳一直沒覺得奶奶的眼光有問題,至少他娘和他嬸母都是美人兒,怎麼看這塔娜就跟被灌了迷魂湯一般呢?

    顧卿不願和李銳爭這種問題,她和他們的審美有著千年的差距。

    就拿李茂來說,她一直覺得李茂是個美大叔,雖然不是時下白面美髯的美男子標準,但五官端方,氣質又溫和,放現代一定是那種看起來就很靠得住的婦女殺手,就像濮存昕,白巖松之類。

    結果到這裡,人人都覺得李茂「長相平庸」,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長相就這樣。

    現在這個塔娜也是如此。明明是一見就驚艷的樣貌,個子又高挑健美,他們居然覺得她長得剛硬……

    「她有沒有什麼姐妹……」

    「奶奶,你想做什麼?」李銳警惕地看著顧卿。

    「這不還有銘兒和鈞兒嘛。」

    「奶奶,我不要!我不要!」李銘嚇得叫喊了起來,「我不喜歡胡人!」

    「我不喜歡女人。」李鈞也拒絕道。

    「咦?」

    「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對女人不感興趣。」李鈞見眾人露出「原來你是斷袖嗎」的表情,連忙慌張地解釋。「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目前沒考慮到娶妻生子之事……」

    總之,托塔娜的福,顧卿的重心終於不再放在「李銳你個熊孩子你居然敢離家出走」上了,讓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就連李銳都沒想到此事會如此輕鬆就揭過了。

    李銳從汾州一直趕路回來,顧卿不忍心他跑來跑去,就叫他在東園裡他原來住的房間裡先去休息一會兒。

    李銳被下人們伺候著沐浴更衣,這才睡去。

    那些幫李銳沐浴的下人偷偷去給顧卿回話,道是銳少爺身上有不少傷口,大腿內側也有剛剛結好的硬痂,應該是騎馬磨破的。

    雖然都不是什麼大傷,但顧卿還是一下子沒忍住,紅了眼眶。

    顧卿原本心裡就十分難受,先前打也好,罵也好,看著那些小姑娘心中歡喜也好,都是為了壓抑心中的擔憂和自責,她知道李銳必定是艱苦萬分才能平安無事的趕回來,如今一聽下人們的回報,便知道了李銳這一路上有多麼凶險。

    難怪這趟回來又瘦了一圈,連臉上的嬰兒肥都沒有了!

    看著他一天天長大,一天天自強起來,顧卿的心裡除了欣慰,還有許多失落。

    她想她一定是入戲太深,無法自拔了。

    李銳在旅途中已經習慣了假寐片刻就要起來趕路,此時回了家,睡了家中柔軟的床鋪,也不過是睡了一個時辰就清醒了。

    李銳睜開眼睛,有一種自己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這近一個月以來,每天都在趕路中度過,他已經習慣了一睜眼就在不同的地方,睡在不同的床上,乍一回熟悉的房間,還以為自己在做夢。他歎了一口氣,他已經很久沒做夢了,都是倒下就睡著。

    這大概算是趕路後的後遺症吧?

    見他起床,一個丫頭趕緊端了水盆來,給他洗漱。李銳坐在椅子上,那丫頭給他梳頭,他脊背繃得死緊,隨時都準備跳起來,臉色也不是很好看。那丫頭梳了幾下,見銳少爺臉色這麼嚇人,也哆嗦了起來。

    李銳盡量放鬆自己,在心裡不停暗道:「你已經回家了,這裡很安全,沒有刺客沒有追兵,這是給你梳頭的丫頭,是家裡人」,連續默念了好幾遍,方才回緩過來。

    那小丫頭戰戰兢兢地給他梳完了頭,又捧了鏡子給他看。

    李銳一照鏡子,看到自己又梳起雙髻的樣子,倒有些不適應。他在外面要麼披頭散髮,要麼隨便胡亂束起來了事,這樣整齊的髮髻,似是已經很久沒有梳過了。

    李銳看著頭上的兩個小包包,頓時覺得自己又幼稚了起來。

    哎,再等兩年。再等兩年就可以擺脫雙髻了。

#########################

    皇宮裡,李茂和汪志明等人接受了皇帝的封賞,汪志明此次協助馬場之事有功,等吏部確認後,怕是就要陞官。

    而李茂所在的兵部,那兵部尚書年紀本來就不小了,現在眼看著又要再起刀兵,他一把年紀不願再折騰,又有心為李茂騰個位子,便在這幾天遞了告老還鄉的奏折。皇帝已經准了。

    若無意外,李茂怕是要成為六部裡最年輕的一位尚書。

    李茂帶進京的胡人,因為楚睿還有其他想法,便讓鴻臚寺的禮賓院妥善安置他們,又賜下宴席,其他的等待明日朝會時再行封賞。

    西軍押解回來的一千多人,因為涉及到謀反之事,沒有壓入刑部大牢,而是關進了大理寺的牢獄之中,等待刑部、御史台和大理寺三司一同審問。

    李茂和皇帝商議到了深夜,方才返回家中。

    李茂從皇宮裡出來,謝絕了其他人相送的好意,一個人騎著他那匹白馬,慢慢往內城家中歸去。

    他遠遠的看到自家府上為他在坊口留的燈盞,還有從老遠處就露出笑容迎上前來的下人,心中一片滾燙。

    此時已經這般晚了,可家丁還在門口等著,府裡燈火通明,顯然是母親還沒有歇息,專門為他留了燈。

    他進了門,一問家丁,果真是如此。顧卿已經吩咐過了,若是他回了府裡,一定要先去持雲院一趟,無論多晚。

    持雲院裡,顧卿確實沒有休息。李銳和李銘兩孩子已經給她趕回了西園。反正這兩孩子有一堆說不完的話,正好讓李銳排解排解這一陣子的壓抑。而她守在持雲院裡,等著李茂回府。

    李茂沒回來的時候,她日日念叨著他怎麼還沒回來。錦繡院那個大定時炸彈,還有自己瓷枕裡那封皇帝的手書,每天每夜都在刺激著她的神經,她雖然穿成了信國公府的老太君,卻一直無法代入到「婆婆」和「媽媽」這個角色裡去,她把李茂當成了救星,就等著甩這兩個甩手山芋。

    可此番李茂回來了,顧卿又在揪心該怎麼把這些事告訴他。

    她就這樣一邊掙扎,一邊猶豫,終於聽到下人報李茂進了持雲院,只得強打起精神,端坐著等著李茂進來。

    李茂進了屋,先是給顧卿磕了頭,又大致說了一下自己此番的經歷。他說的這些大致和皇帝信裡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些細節。顧卿聽了李茂的經歷,覺得這個男人為了撐起家業,實在是挺不容易,再一想起後院的方氏,忍不住心中嗟歎。

    老公孩子都在上進,她到底扯的什麼後腿喲!

    顧卿聽著李茂說完,這才吩咐下人都下去,從懷裡掏出了皇帝給的手書,遞給了李茂。

    「我是婦道人家,不知道那麼多家國大義。我只知道一點,你和孩子們都不能有事。此事你須斟酌斟酌再斟酌,我們寧可不要這富貴逼人,也不能再有什麼差池了!」顧卿神色嚴肅地說道:「此前你遇險,皇帝已經生了放棄之心。若是可以,你就拒絕了吧。」她說的是皇帝誤以為李茂已經遇難,和皇后透露想換個人選的事情。

    李茂先是被母親的話說的一頭霧水,待一打開信函,越看越驚。

    「母親,此事確實事關重大,兒子還要再考慮考慮。」李茂收起信函。「我不在家時,母親頗多受累,先受兒子一拜……」

    「你先不慌拜!」顧卿頭疼的拉住李茂。「我還有其他事情,是關於你媳婦的……」

    李茂被母親拉住,疑惑地問道:「她怎麼了?是不是我不在家中,她冒犯母親了?」

    「你不在家時,她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

    顧卿也不願意再瞞著,這方氏已成信國公府一塊心病,給全府上下都罩上了陰影。此事早解決晚解決都要解決,反正他回了東園也要知道的,索性一次性講個明白。

    顧卿從李銳當年被李茂鞭打後發燒開始說起。她說到如何發現李銳的金瘡藥裡被摻了髒污的銅屑,花嬤嬤如何提醒她李銳胖得不同尋常,以及她早就發現他們夫妻二人如何準備養廢這個侄子,遂伸手把李銳移入西園。

    這一段話說的李茂既面紅耳赤,又心中冰涼。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那時候是怎麼豬油蒙了心,總是覺得這國公之位來的不正,擔心有朝一日又被人拿去,引得天下人笑話,才幹下了這等錯事來。但他也確實是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了李銳的。

    李茂指天誓日地說自己絕對沒有做出給李銳金瘡藥裡攙東西的事情,顧卿也不多言,輕輕翻過這個話題,接著說到方氏如何疑心她被妖邪所魅,一心想著要找個神巫之流給府裡驅驅邪,又在府裡養了個神婆。

    李茂聽得又出現了個神婆,心中怒火漸起。

    顧卿接著說正月三十那天她朝會回來,如何因為皇帝手書的事情受了驚嚇,又勞累過度,暈了過去。方氏如何找來這準備好的神婆給他驅邪,被李銳和李鈞制止,將那神婆綁了起來,又在審訊中攀咬出巫蠱之事,在她偏院裡發現了寫有李銳生辰八字的假偶等等。

    等顧卿說到「巫蠱」這截,李茂已經面如死灰,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此事我和銳兒都覺得她是被人趁機陷害了,你媳婦沒有那麼蠢,那麼長時間都不把東西毀屍滅跡。但那入府的神婆一定是有問題,引見之人也有問題。後來引著神婆入府的劉嬤嬤被我捆了,丟進了刑房,結果不知怎麼的她掙開了繩子,還殺了那個楚巫,劉嬤嬤自己也莫名其妙死在刑房裡。」顧卿一想到這其中關節就膽顫心驚,還不知道這府裡到底有多少各方的眼線。「我只得入宮請皇后想辦法……」

    「娘已經把此事告知了皇后?」李茂一陣頭暈眼花,「皇后可是勸娘處置我那夫人?」

    顧卿點了點頭。

    李茂抖著嘴唇,沒敢問到底是暴病,還是惡疾。他已經不敢想像了。

    「皇后讓我自己選,是報病還是報孕。我選了報孕……」

    李茂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

    「皇后點了一個太醫到家中來,卻發現方氏真的有了身孕……」

    若是平時,李茂一定對這個消息欣喜若狂,可此時顧卿說起,他心中一片蒼涼,竟扯不出一個笑容出來。

    這時候來的孩子……

    「我想要保住這個孩子,又怕方氏一直這麼折騰,只能將她看在錦繡院裡不要出來。我接了管家之事,讓她只管養胎。可是這胎是越養越壞,我都有些看不下去了。」

    「要再這樣,不用誰罰她,她自己就先把自己給作死了。」

    「我看你媳婦已經有些魔怔,似乎覺得所有人都要謀你這個國公的位子,就連我都是中了邪。我和她說了她是真的懷孕,她卻不信,總覺得我們都要害她。她胎息弱,太醫給她開了藥,她不敢喝,夜裡也徹夜難眠,只有銘兒陪她才能稍稍睡好。我看李銘這一個月也沒有休息好,已經瘦得露出下巴尖了……」顧卿歎了口氣。「此事我是管不了了,你既然已經回來,你自己處理這些事情吧。」

    顧卿已經把所有為難的事情丟給了李茂,心裡也輕鬆了許多。她原本就不擅長這些陰私之事,更何況她總是覺得自己是外人,管這些也不合適。

    她今日撕破了李茂夫妻兩一直以來維持的假象,點出自己已經知曉一切,至於李茂會怎麼處理,她只會看看,不會再多言。只是就她看這李茂的神色,怕是已經對方氏有了心結。

    李茂一臉木然地從持雲院走了出來,連怎麼回的錦繡院都不知道。

    錦繡院的二門果然如母親所說,由健婦把守,原本的下人婆子都不見了。

    一見他回了後院,整個錦繡院裡的下人們都像是找到了救星一般,四處奔走相告,直嚷嚷著「老爺回來啦」!

    沒過一會兒,先是四繡出來探看,又一會兒,方氏也跌跌撞撞地出現在門口。

    李茂心裡一直徘徊著顧卿的話,銅屑,巫蠱,還有當年那件事,每一件都像是一把大錘,重重地敲擊在他的心頭。

    方氏一臉不敢置信地看著站在院口李茂,兩行熱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這段時間她如同墜入了阿鼻地獄,不能生不能死,只有兒子能帶給她稍稍的慰藉。此時見到李茂,她又驚又喜,只覺得所有的冤屈都會被洗刷乾淨。

    方氏倚在門邊,像往常那樣一聲「老爺」出口,卻看見李茂皺緊了眉頭,頓時心中一片倉皇。

    是老太太和他說了什麼?還是李銳和他說了什麼?

    她等了他這般久,如同等了一輩子那麼長,他怎麼能是這般表情?

    方氏又驚又怕,又怒又急,心緒一陣激動,一口氣沒有喘過來……

    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李茂見妻子暈倒,連忙奔上前從地上把人抱起,又急忙又喚人叫胡家醫前來。

    他以前常抱方氏,可此次橫抱起來,只覺得輕的已經只剩了骨頭,他方才見了方氏那風都能吹走的樣子,又想到她腹中還有孩兒,忍不住皺眉,剛要開口讓她回屋,結果就見她暈了過去。

    他將妻子放在床上,掐了掐她的人中,又抹了一些薄荷腦,下人們已經被方氏最近的神神顛顛折磨的不行,也不敢上前。只聽著李茂的吩咐行事。

    沒過一會兒,方氏終於醒了過來。她一看李茂就坐在床前,連忙拽著他的袖子,神情淒惶地說道:「我什麼都沒有做!是老太太和皇后冤枉我的!」

    李茂原本已經想先按下此事,等方氏養好身子坐好胎再來說這些,結果方氏一清醒,不想著別的,先口稱冤枉,竟沒有一絲覺得自己錯的地方。

    李茂額頭猛跳,一擂床柱,大喝一聲「出去」,將房間裡的下人趕得乾乾淨淨,這才扭過頭去,看著被他嚇到的方氏,連問三聲:「那我問你,銅屑是怎麼回事?」

    如果李銳死了,他這「叔叔鞭死了侄兒」的罪孽就要背一輩子,她哪裡來的膽子,敢陷他於如此的不仁不義?

    「我再問你,那神婆是誰找來的?」

    那是他娘!含辛茹苦將他撫養長大,今日竟被自己的妻子當做妖邪!

    「還有……」李茂看著臉色越來越蒼白的方氏,心裡也是一片悲苦。這個秘密他藏了這麼多年,不敢和任何人說起,如同心頭之刺一般。「大嫂落水那晚,我在爹房間侍疾,你又究竟去了哪裡?」

    他的話剛問完,方氏大叫一聲,摀住了耳朵:「和我無關!她自己跳下去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9 11:57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1-12 02:40 PM 編輯

第92章 事實的真相

    「你……」李茂的心猛然地顫了一顫。「你果然知道些什麼。」

    方氏捂著耳朵,拚命地搖頭。

    「方婉!」李茂拉開方氏的手,「你我夫妻一體,這件事事關重大,你不可以連我都瞞著!」

    方氏看著丈夫的手,她的眼眶四周已經凹陷了下去,所以凝望著李茂手掌的時候,那雙杏眼越發的幽深。李茂見自己的髮妻落到了這個樣子,實在說不下重話,只得拍了拍她的手,就像過去無數次做的那樣。

    方氏咬了咬唇,抓緊丈夫的手,輕聲回憶道:「大嫂落湖的那一夜……」

    大嫂落湖的那一夜,她在床上翻騰了好一會兒,怎麼都睡不著。

    那段時間,丈夫都宿在北園,伺候她病症越來越重的公爹。她從和李茂成親開始,還從來沒有分開過這麼多夜晚。就連她有孕和月子的時候,她的丈夫都沒有移出過臥房。

    她決定去北園找丈夫。

    那時候她才剛剛嫁過來沒有幾年,面子淺,覺得大半夜去公婆的地方找丈夫回來睡覺,實在是羞人。她那時候還不是國公夫人,內室裡貼身丫頭就是陪嫁的那幾個,她和丫頭們說氣悶,在院子裡走走散散心,獨自一人便往北園去了。

    若是一路從正路走,整個府裡都知道她半夜去找丈夫了,所以她準備從西園的抄手遊廊繞過去,只要敲開角門,就可以進雕弓樓。她的大伯已經去世,西園只有孤兒寡母,她繞行一下,應該沒有什麼忌諱。

    誰料她在遊廊上剛穿行了一半,突然看見了大嫂的身影。

    若說她嫁到信國公府裡來,最不能適應的是什麼,那一定是這位大嫂張靜。

    大嫂張靜手腕玲瓏,行事俐落,若對你好起來,那是春風化雨,你無一不覺得熨帖。在閨閣之中,實在是少有這樣的女子。張氏又是綿延數朝的大族,胡人作亂之前,她大嫂的祖上都是前朝的高官,家中無數子弟出仕。而她家只能算的書香世家,真正發跡,還全靠她父親當年的從龍之功,可就算他父親能最終登上高位,也是因為她嫁到了公府。

    在這樣的女子面前,她怎能不自慚形穢,馬首是瞻?

    可即使她從來沒有想過搶大嫂的管家之權,甚至連伸手都沒有伸過,但她還是能夠感覺到大嫂對她的防備。

    後來她生了孩子,她總覺得大嫂表面上看銘兒很溫柔,但是眼神裡卻冷冷的,讓她十分懼怕。她甚至不敢讓自家的孩子單獨和這個大嫂在一起。

    但一切都是她的臆測,她根本不可能因為這樣的感想就和誰抱怨什麼,所以她只能盡量少接觸大嫂,也從不管家中的事情,只悶頭做好弟婦該做的事。

    在那之後,大嫂果然對她和善了許多。

    所以當她看到大嫂的時候,她的第一反應是躲,而不是上去打招呼。她根本沒辦法和大嫂說出「我去北園看看夫君」這樣的話來。

    在一個新寡之人那裡談夫妻恩愛,未免也太殘忍了些。可是要不說出這個,她也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來西園。

    她閃身躲到了背後的「誰坐軒」,藏了起來。誰料沒有一會兒,大嫂也推門進來,而且沒有點燈,只是坐在了窗台上。

    她嚇得要命,連腿都蹲麻了,腦子裡不停的猜測大嫂來這裡究竟是為什麼。是為了憑弔丈夫,還是和她一樣睡不著出來走走?

    大約過了一刻鐘,誰坐軒突然又來了一個人。而且還是男人的聲音。

    這下,她更害怕了。

    深更半夜,新寡的大嫂和一個男人在西園的遊廊裡私會……

    被發現的話,一定會殺人滅口的吧?

    她只能捂著嘴,連大氣也不敢出的躲在那屏風後面。

    「已經半年了,我以為你們已經放棄了。」張靜淡淡地說道。「你們要我做的事,我辦不到。」

    「你現在是管家之人,這府裡的老太太又這樣蠢,你為何辦不到?」

    「你們都已經殺了我丈夫,為何還要……」

    「那是意外!張靜,你要記得自己的身份,不要假戲真做了!」

    方氏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跳到了嗓子眼,就差沒有暈過去了。

    張靜沉默了一陣,終是開口道:「我殺不了他。他身邊時時有人。」

    「那小的呢?」

    「……我會想辦法。」

    「你得快點了,他要對我們下手了。若信國公府不亂,死的就是我們。李蒙的事……」那人歎了一口氣,「你要相信我們,真的是意外。誰也不知道李蒙會撲上來,他本不是會那樣做的人……」

    「不,你們不瞭解他。他就是會那樣做的人。你們殺了他,我真後悔當初……」

    「事已至此,再多說無益。誰不後悔當初,可開弓就沒有回頭的箭。這信國公的位置只能是你兒子的,若不能,這信國公府也就不需要再存在了。」那人似是也覺得逼得太緊,語氣稍微和緩了一點。

    「想想看,你雖然新寡,但依那位對李蒙和老國公的看重,若你公公上折,世子之位一定是李銳的。你改變不了李蒙,難道還改變不了一個孩子嗎?你的兒子是信國公,你是信國公府的當家主母,你雖然做不到以女兒之身立於朝堂之上,但也已經是人上之人了……」

    「你走吧。此事我會再想想怎麼辦。下次還是讓梅紅來找我,你親自來,若被人看見,我怎麼能說清!」

    「……我知道了。我先回去,此事你若得手,就在老地方放三枚石塊。」

    方氏躲在那屏風後,越聽越是心驚,什麼萬萬人之上,什麼若信國公府不亂,死的就是他們,每個字她都聽不懂,可每個字都讓她驚心動魄。她屏住呼吸,靜靜地等在那裡,等著張靜也離開。可是她等到兩隻腿都失去知覺了,張靜還是坐在那窗戶上,絲毫沒有離開的樣子。

    「可笑……」

    方氏一驚,還以為是張靜發現了她的蹤影。

    「可笑我從小胸中就有一番抱負,可到了最後,也只能以這種方式來成全自己。」張靜自嘲地說:「這世間哪裡有女子也能立於朝堂的一天,終究不過還是靠男人罷了。他們已經毀了我一生,還想毀我的兒子。」

    屏風前傳來了拖拉什麼東西的聲音。

    方氏驚恐的睜大了眼睛,等待著被大嫂發現的那一刻。

    是奮力逃跑,還是拚死反抗?要不然就大聲喊叫?

    可是什麼也沒有發生,只是在軒台上發出一聲悶響。

    「我反抗不了你們,難道還不能給我兒子留一條康莊大道嗎?」

    張靜的嗤笑聲之後,傳來了「噗通」的一聲水聲。

    方氏聽到水聲,知道大嫂怕是為了什麼去尋了死,連忙站起身來準備出去喊人,結果她蹲的太久,猛然一下站起身來眼前天旋地轉,想要伸出手去扶些什麼,卻往後仰倒在地,人事不知。等她醒來,想辦法挪移到窗邊,哪裡還看的到什麼人影!

    她掃視了一圈屋子,發現屏風前少了張方椅。再一想那聲悶響,怕是大嫂抱著那張椅子跳了湖,不想再活了。

    剛聽見大嫂跳湖的時候,她是準備馬上就奔出去救的。可是暈了一暈再醒過來,她的腦子裡就開始想起了別的東西。

    什麼叫老的下不了手,還有小的?這信國公府最老之人,就是她的公爹,小的……小的……難道是她丈夫?

    方氏漸漸由驚而懼,由懼而怖,背上冷汗一陣陣冒將出來,一顆心幾乎也挺了跳動。

    她只覺得這大嫂的面目是那麼的可怕,她那般賢良淑德示人,原來都是假的!她先前以為她不過是因為一直管家,已經不允許別人染指她手中的權利,才對她頗多防備,想不到是想用這個來害人!她看了一眼軒台,咬咬牙,終是什麼都沒做,又回了錦繡院。

    「這便是那晚發生的一切。」方氏閉上眼。「我後來是對大嫂見死不救了,但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那麼做。」

    「大嫂死後,我以為公爹一定會上折讓李銳繼承世子之位。因為畢竟他只有成為了世子,以後才算有了安身立命的依仗。誰料公爹上折讓你繼承爵位,我才算鬆了一口氣。」

    「我管家以後,趕走了所有不是家生子的奴僕,我又不敢添人,就這麼戰戰兢兢地過了好多年,眼見你終是沒事,連大嫂的娘家都很少過問這個外甥,這才相信那些人是不會再來找我們了。」

    「我養壞李銳,也是因為這個,只有他又蠢又笨,你的國公之位才能安穩。我是自私自利,被這國公夫人的名頭沖昏了頭腦,但我更惜命。一開始我並不想殺了銳兒,養了這麼多年,若說一點感情都沒有,那也是假的。可是後來我見他越來越大,馬上就要移出去住了,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有人又來攛掇他對付你我,我就又生了邪念。」

    「娘以前從未關心過任何府裡的事,李銳一出了東園,她又突然伸起了手,又照顧起了李銳……」

    「那是因為你在藥裡做了手腳,被娘看出來了!」李茂沉著臉斥道,「她若不伸手,李銳就要被你害死了!」

    「不,你是沒有注意過娘現在看李銳的眼神……」方氏抓著李茂的手,一臉驚慌失措地說:「那不像是在看著孫子,倒像是在看著兒子啊!」

    李茂霎時之間,猶如身在雲端,飄飄忽忽,半天也無法回過神來。

    「那一夜的事情,我從未和任何人說起過。可是此事畢竟已經成了我的心結,日日在我心頭縈繞。在那一夜之前,誰不誇大嫂賢德?誰不說她是大伯的賢內助?可是就連大伯之死,都和她離不了干係。能刺殺先皇,那是多大的勢力?大嫂又怎麼能嫁進的公府?」

    「她刻意接近大伯,是為了什麼!」

    「還有娘!現在娘一下子又認識字,一下子又會做扳指,又會說什麼《三國演義》,我……我怕是張靜陰魂不散……」

    「你胡扯什麼!」李茂聽到這裡,猛瞪著眼睛看著方氏:「那是我娘!我看你被這件事逼得太久,已經有些疑神疑鬼了!」

    「就算不是張靜的魂魄回來了,也是老太太身邊有了那方的人!不然老太太為何突然變得這般奇怪!」方氏咬著牙說:「他們還是不肯放過我們,他們就是要讓信國公府倒!我找了神婆來驅鬼,所有人都在誣陷我用巫蠱!他們想讓我死!」

    「他們一定是知道了我那一夜在那裡!」

    「你想的太多了,這樣不利於腹中的胎兒。」李茂歎了一口氣,摸了摸妻子的頭髮,「今夜你已經累了,你還是早點歇息吧。此事我們回頭再商議,現在我心頭也很亂……」

    「什麼胎兒?我哪裡有什麼孩子!她們連你都瞞著嗎?你聽我說……」

    「方婉!你懷孕了!你有孩子!」李茂一隻手抓住妻子的肩膀,一隻手抓住她的手,把它放在她的肚子上。「你肚子裡有孩子,千真萬確!娘從不拿子嗣開玩笑!」李茂見妻子已經魔怔到這種地步,忍不住悲苦道:「我在九死一生之時,還在想著家中有你和孩子等著我回來,拚命奔逃。你也是做過母親的人,自己有了身孕,難道不能知道嗎?」

    「方婉,你把自己糟蹋的太過,這些事你悶在心裡,除了可以傷害自己,再傷害別人,還能改變什麼?你說他們想讓你死,在我看來……」李茂的眼睛瞬間紅腫了起來,幾乎不能言語。「他們已經殺了你好幾次了,方婉。」李茂握著方氏的手顫抖了起來。「他們殺了你的理智,殺了你的溫柔,殺了你的善意,將你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你剛嫁與我時,我們兩相愛悅,你性格是如此溫柔可人。我雖然資質平庸,卻從來沒有因此而不甘,我就是中人之姿,過中人的日子就是了。你我夫妻和美,成婚不久又誕下麟兒,那時我是何等的襟懷爽朗,意氣風發,你又是如何的心滿意足,滿心歡喜……」

    「如今我們雖然得了這國公之位,你捫心自問,比那時候還要快活嗎?兄長和大嫂都只能那般下場,那些人,又怎麼是你一個人就能防得住的……」

    「方婉,你不該恨任何人,你該恨的是那些人啊!」

    方氏感覺內心一片空蕩。臉頰被淚水沾濕的地方,如同刀割般的刺痛著。她茫然地流著淚,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了什麼而流淚。她摸著自己的肚子,抖動著嘴唇,怯怯地問道:「是真的有孩子?不是皇后和娘聯手騙所有人的?」

    李茂重重地點著頭。

    方氏頓時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了個乾淨,一下子癱倒在了丈夫的身上。「我……我到底做了什麼!」

    李茂抱著自己的妻子,看著她沉沉睡去了。他從宮裡回來,沒有洗漱,沒有換過衣服,一身灰塵,滿臉風霜。可是他就這樣抱著自己的妻子,一點也不想鬆開。

    自己智謀不足,眼界不夠,從小就聽不懂父親和兄長議論的那些事情。他妻子是長姐,被教養成相夫教子的女子,沒經歷過大事,能嫁給他,也全是看家中已經有了個世婦,只能再添一個勳貴出身的女子。

    他們夫妻都是庸人,若是像堂伯一家那般,生活在荊南老家,安心做一對富貴夫妻,這輩子也會和和美美,過著夫唱婦隨的好日子。可偏偏是他們繼承了爵位。

    這便如老牛拉車,若車子太重,那牛只會活生生累死。

    若是太平的公府,他妻子管家的本事也是有的,安心做個國公夫人就是。可是就在今天,他才知道府裡到底有多少的鬼蜮之處。

    大嫂、一直攛掇妻子作惡的劉嬤嬤、那個不知道身份的梅紅、那晚的男人、以及放在偏院中的巫蠱……

    若是外人,又如何能得知那公府大公子的生辰八字!

    他這次遇險,已經得知了自己諸多不足,父親生前對他「資質平庸」的評價,有時候真的讓他無比喪氣,又滿腔不甘。

    沒有人教過他啊!沒有人教過他到底該如何面對這一切!

    兄長有晉國公,父親有先皇,他們在沒有出人頭地之前,都曾遇見過自己的伯樂。就算他只是一匹駑馬,他現在已經努力在往前跑了……

    可他剛剛站起來,卻猛然發現身下的是一灘泥沼,拉著他不能向前。

    妻子變成這樣,他是有罪的。

    他不能讓妻子放心倚靠,還妄自揣測妻子那夜必定做了什麼,甚至以為瞞到天荒地老,就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豈料傷害早就已經造成,再也不能回頭了。

    大嫂究竟是什麼身份?想要對付公府的又是什麼人?

    他們是不是發現信國公府又要站起來了,所以才急著跳出來,又趁在他不在家的時候下手,想直接毀了信國公府?

    敵人來自於哪裡?和那謀反之人又有沒有關係?

    還有張家……

    方家……

    他究竟能相信誰?就連自己的妻子,也已經在日復一日的各種折磨中,不能再相信任何人。是不是有一天,他也會變成這個樣子,被他們殺上無數遍,連這個叫做「李茂」的自己都不再是了?

    若此刻急流勇退……

    李茂環抱著自己的妻子,徹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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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銘昨日和兄長聊到半夜,連父親何時回來都不知道。早上下人來報,說是父親先去了持雲院,然後急匆匆的回了錦繡院,擔心的立刻就來了錦繡院。

    他到了院裡,卻見四繡守在屋外的角房內,臥房的門窗也緊緊閉著,嚇得連忙敲門。

    李茂一夜沒睡,聽見外面有人敲門,怕吵醒沉睡著的妻子,連忙披衣起身,打開了門。

    「什麼事?」李茂看見是兒子,努力扯出一個笑容來,「是銘兒啊,你母親睡著了,有事下午再來吧。」

    李銘推開了父親,逕直跑到床前,看到娘親確實睡得很沉,沒有受過什麼打擊的樣子,心中總算鬆了一口氣。

    李茂見兒子的樣子,猶豫著問道:「你母親的事,你知道了?」

    李銘點了點頭。「祖母什麼事都不瞞著我們的。娘親她,她做了錯事……」李銘哽咽著說,「父親能不能只把娘關起來,不要休她?也不要氣她?她是想讓我繼承這個位子,大不了我不要了,我還給哥哥就是。」

    「不光是這個位子的事。」李茂心裡也不好受,摸了摸兒子的頭。「爹不怪你娘,爹也不會休了她。爹只會有你娘這一個嫡妻。至於這個爵位……」

    「我們一家欠你哥哥良多,是該還債的時候了。」

    臥床中,熟睡著的方氏,默默地滑下了一滴眼淚。

    李茂拉著兒子的手,讓他在外間等候。他心中有事,雖然身體極度疲累,精神卻在亢奮著,無法讓他入眠。

    他娘一定是知道了什麼,才會開始頻繁的做些動作。他娘連李銘一個孩子都不瞞著所有的事,他們信國公府如今如臨深淵,難道他還要瞞著什麼?

    將妻子放在這錦繡院裡,何嘗又不是一種保護?

    他得好好談談,和所有人都談一談。

    李銘、李銳,他們總有一天都要長大。他父親當年沒有教過他如何應付這些,他又一直被兄長所庇護,從來沒有獨立過,如今他這般懊悔,總不能今後也讓自己的兒子、侄子嘗到這種滋味。

    李銳在這次汾州之事中已經展現出驚人的資質,他為何不能做一次伯樂?!

    「老爺老爺,外面有人要求見您!」李茂的長隨從二門外跑了進來,一臉驚詫莫名地說:「是吳相公和陳相公!」

    這長隨從小跟著李茂,對府裡的老人都十分清楚。

    李茂一聽長隨所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吳相公和陳相公?那不是府裡當年的客卿,父親和兄長的幕僚之首嗎?

    他爹還非常嚴厲地和他提醒過,他心性不夠堅定,做事又不夠果決,才能不能服眾,留著這些人只是禍害。他當時心中雖然有些失望,卻沒有生過其他想法。他從來都不曾忤逆過父親的意見,當時他爹已經病入膏肓,怎麼能在這種事上讓他焦心。所以失望遺憾雖然也有,他也只能當做自己是和這些人沒有緣分。他想著只要自己好好守著這國公府,幕僚什麼的,總會再有的。

    等到了他出了孝,才知道客卿易找,幕僚也容易得,可是有才又有德,自己敢用,又能提供別人想要的東西的,實在是難上加難。

    李茂趕緊回屋穿上合適的衣服,連洗漱都不用了,束上發巾就往外走。

    此時這兩個人來,必定不是來敘舊的。

    李茂奔到了前廳,看見果真是那兩張熟悉的面孔,一時之間心中一片茫然,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吳玉舟見這李茂還是如年輕時那般迷迷糊糊的樣子,忍不住笑著開口道:「信國公,好久不見,別來無恙?」

    李茂驚喜交集,一聲輕喚:「吳先生!陳先生!多年不見,兩位風采依舊如前。」

    這兩人說是客卿,年紀其實已經可以做他的長輩。他爹當年救了不少人,這兩位就是其一,一直輔佐著父親和兄長處理各種事宜。

    他們父親去世,這兩位也向他辭別時,他當時真是有一種大廈將傾之感。

    「信國公見我們如此欣喜,我們心中也十分安慰啊。」陳軼微笑著看著李茂,他明顯是匆匆趕來的樣子,他們能得到這樣的重視,自然也是滿面紅光。

    陳軼和吳玉舟二人對視一眼,從懷裡掏出一封信函來。

    「此物我們保管了數年,還以為需要再過許多年才能送與你手。想不到你果真不愧為老國公的孩子,只重出朝堂兩年,就獲得了如此成就。」陳軼笑著說。「我知你有許多疑問,這信,你拆開一看便知。」

    李茂看著並無署名的信封,撕開一看,眼淚忍不住奪眶而出。

    這熟悉的字跡……

    「吾兒李茂:

    看見你爹的信,是不是嚇了一跳?我想我死了以後,等你丁憂出來,一定是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到處碰頭,甚至躲在被子裡偷偷罵我偏心,從小不教你多些東西。」

    「我想你大概不適合朝堂,呆兩天就會心灰意冷,不再出仕。等新皇一見你不是可用的人,也就放棄你了。如此,你便可安心做個富貴閒人。」

    「可我轉念又一想,老子的兒子,說不定也和老子一樣,越是逆境越能奮進。我當年和你兄長自以為聰明,樹了許多敵人,怕是現在給你帶來了很多麻煩,所以想一想,還是在死之前提前給你做些安排比較好……」

    李茂抓著信,連吹口氣都怕這信給他自己弄壞了。他明明已過而立之年,恍然間彷彿回到了當年垂髫之時,睜著眼睛只能著看爹笑罵他。

    「爹……」他手持著信函,在兩位先生面前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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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咳咳,老國公的信當然是文言文,但是為了利於大家的閱讀,我就自動翻譯成大白話了。

    眾人:滾!明明是你寫不了文言文!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10 12:06 AM


第93章 先生可怕

    吳玉舟和陳軼曾經想像過很多次這樣的場景。

    這位從小被李國公和李蒙呵護著長大的孩子,在突然收到父親的這封信時,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也許會大笑,也許會大悲,也許會喜憂參半。

    而李茂確實是哭了。

    他們並不知道信中的內容,但他們也曾想像過,若他們收到了死去的父親數年前留下的信函,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所以當李茂難掩心中情感,忍不住淚流的時候,他們只能稍微將臉轉向牆壁,將時間留給這對隔著生死在對話的父子。

    李茂用袖口擦掉了眼淚,眼淚若掉到信上,只會髒污掉信函。

    他接著往下看去。

    「吳玉舟和陳軼兩人,和我是莫逆之交,又無家室,孑然一身,可以信任。你兄長昔日的那些幕僚,我已經安排好了他們的去處,或為官,或經商,各有前途。若你從此籍籍無名,這些人的前途就是我送給他們的去路;若你有心奮進,他們將是你的助力。你若要用他們,可讓吳、陳兩位先生替你聯絡。若他們無心助你,也不必勉強。你有吳、陳二人,勝過許多幕僚。」

    「大孫兒李銳從小定親的陸家,乃是吳中大族,自陸元皓接替你兄長成了新的翰林院掌院,陛下一直疑他,不肯重用,怕是要終老在翰林院裡。但此人愛才,不拘門第,不愛攀附權貴,也不喜俗物,是個有趣的人。不過,你和他不是一路人,(他怕也看不上你)你不必想著交好與他,順其自然即可。翰林院眾多翰林,是陛下為新皇所備,你可結交,這些人總是要外任為官的,你無需忌諱。」

    「你大嫂張靜,乃是先皇之人。當年我交出兵權後,陛下曾與我坦白。昔日我軍權過盛,他的想法,我也能理解。此事我知,你兄長也知,我們既無心爭權奪勢,自然也不用擔心被發現什麼。我只歎當年情分,竟在這些小事裡被磨得乾乾淨淨。」

    「只是你大嫂竟然投湖自盡,事情越發怪異,怕是其中有所隱情。張府不可信,切莫交往太深。我已沒有心力再細究這些事,現在腦子也是清楚一時糊塗一時,這件事,索性就留給後人了。李銳若能成才,你可把這一切告知與他,讓他自己去探尋此事;若他不能成才,你便等他成年後為他請個封賞,讓他移府別居。」

    「我昔年鎮壓了岐陽王之亂,岐陽王有一幼子,被岐陽王舊部拚死救出,怕是會留下禍根,伺機報復;世族勢力過大,相互勾結,日後也恐會釀成禍患。但世族處事之道,在於平衡,你若壓制,他們反倒會更為團結。世族之禍,可借世族之手平息,你須謹記。」

    「你若缺錢,和小時候一般,找你娘要吧。我留下了不少金銀財寶,都在你娘的私庫裡(記得別花完了)。我已在家鄉置了不少祭田,若是你實在無法力挽狂瀾,不妨讓子孫都回荊南老家,有良田傍身,亦可度日。」

    「最後,老子死了,你兄長也死了,只留你一個。我老李家這一支能不能開花結果,全看你一人了。若是要做什麼危險的事情,先得留下多多的兒子再去,要是你讓我斷子絕孫,我在地下也和你沒完! 父李碩 絕筆。」

    李茂看完這封信,又哭又笑,幾不能語。

    他危險的事情已經做了好幾樁,兒子沒留下幾個,老婆和她腹中的孩子差點都死了。侄子被自己害的幾乎成了廢人,母親被他養壞的侄子頂撞,先是昏迷不醒,後來差點絕食而亡。

    他跌跌撞撞一路走來,除了運氣好,竟看不出自己有哪一點像是父親或兄長。

    他小心翼翼的收起信函,貼身放好,躬身和兩位先生道:「父親的信件,我已經見了。日後還要麻煩兩位先生不吝賜教,多多教導與我。」他說的字字都是肺腑之言,他實在太缺人了。

    「不敢不敢,國公爺做的很好,國公爺這樣不溫不火,其實正是上乘之道。我們深受老國公大恩,您有這般成就,我們也很高興。」吳玉舟不敢受禮,微微避讓,又說道:「我當年離開信國公府後,買下了平康裡的一家青樓,名喚雲夢閣。若是國公爺要找我,可派人前去。」

    李茂微微一愣。

    青樓?

    陳軼見李茂的臉色微變,大笑著搖頭道:「老國公本是想讓他在京城裡開酒樓的,結果吳老兒想著青樓楚館之中傳遞消息最快,他又好色,便買了一家青樓,小心經營。只是李老國公去後沒多久先皇也去了,國喪期間禁止飲酒作樂,平康裡日子十分蕭條,他那雲夢閣又是第一流的妓館,全靠著官宦富商營生,這一下子,把他打擊的不行……」

    「非也,我並非好色,而是好美。這是極大的區別……」吳玉舟一本正經的解釋,「而且我開青樓,既然是為了培養可用之人,能不讓她們接客,自然忠心更高,你不懂這其中的玄妙……」

    「噗!」陳軼狂笑,「這種玄妙,我還是不要知道才好。」

    「你當然不知道,你又不喜歡女人!」

    「兩位先生,還是這麼詼諧……」李茂見又兩位昔日的客卿又拌起了嘴,忍不住有擦擦冷汗的衝動。

    開……開青樓?

    雲夢閣是平康裡最大的妓館,而且許多姑娘賣藝不賣身,當家的明明是叫做「流雲」的婦人,他雖沒有去過平康裡,可也聽聞過她的艷名,什麼時候成了吳先生開的了?

    「閒話休提。我離開信國公府後,開了一家書院,專門教授寒門子弟。此事你應該知曉。」陳軼收起笑容,平靜地說著。

    李茂點了點頭。陳軼的「行知書院」在京城中很有名氣,陳軼認識許多人,他開書院,講課的先生都是現成的,也接濟了不少學子。因為陳軼是從他府裡出去的,他一直關注著「行知書院」,期望他走的越來越好。

    「能這麼快再投奔到公府門下,實在是太好不過了。」陳軼板起臉來,一本正經地說:「我那書院人數越來越多,快要入不敷出了。當年我從老國公那裡所得的投資,如今已經用的七七八八。國公爺,此番我前來,是希望府中能援助一二,否則我那書院,怕是離關門不遠了……」

    要……要錢?

    當年父親和兄長究竟是怎麼和他們相處的?為何他有一種要被賣掉的感覺?

    話說李茂和兩位老客卿正在前院「愉快」的交談,剛剛起身的顧卿也得了通報,說是偏院裡的塔娜姑娘有事求見。

    顧卿昨夜睡得很晚,一下子想著方氏會不會被李茂打了,一下子又想著李銳離家這麼多天,能不能休息好;還想著是不是要把李小呆叫到錦繡院裡去,讓他做夫妻倆的調和劑……

    她雖不是他們的親生母親和親生奶奶,可操的心,真是一點也沒少。

    她睡得晚,起的也晚,塔娜和其他草原女子卻是起得極早的,一直熬到日上三竿,顧卿起床,她們才來求見。

    顧卿一聽大清早的美女就要見她,頓時覺得壓抑在心頭的煩惱都消失了一半,連忙笑瞇瞇地吩咐:「見見見,快叫塔娜姑娘進來!」

    明眸皓齒的塔娜俏生生地進來,先以手撫胸給顧卿行了個禮。

    顧卿心中歡喜,恨不得也照樣給她回一個才好。

    「太夫人,昨日匆忙,我們沒有把行李整理出來,今日是來給您送拜師禮的。」塔娜拍拍手,門口幾個羯人姑娘捧著幾樣東西進來。

    顧卿也回過頭,吩咐花嬤嬤把她昨晚找好的見面禮拿過來。

    「我們住在草原,沒有什麼好東西,太夫人不要嫌棄。」

    「不嫌棄不嫌棄……」就算她練得是「空手到」,她都不嫌棄,更何況還有人給她送禮。

    不是給邱老太君送禮,是給她送禮!送她教授技藝的禮!她怎麼能不高興?

    「這是我們草原上的一種吃食,我想太夫人應該沒有吃過,所以帶來了一些。」塔娜將盒子捧上,半跪著遞到顧卿的手邊。

    「這是……奶酪?」應該是奶酪乾吧?顧卿伸手接過,往嘴裡放了一塊。雖然味道有些不一樣,但是應該是乾酪之類的沒錯。

    塔娜見顧卿絲毫不嫌棄,甚至直接拿了一塊就吃,心中歡喜極了,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老太太。

    她和李銳不一樣,是個很直爽的人呢!

    塔娜點點頭,「我們叫它奶乾。」她又從身後拿出一條腰帶。「這是我們出發前親手為您編織的,希望您能健康長壽……」

    顧卿笑呵呵地接下了。雖然她也沒什麼衣服能配它,不過和這些小姑娘混熟了,找她們要件羯人的衣服穿穿,偶爾COS一下,也挺有趣不是嘛。

    「還有這個……」塔娜取出一個小酒盞。「這是我們家的寶貝,夜光杯。」

    塔娜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把眼光注視到了這個杯子上。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顧卿在心裡念叨著,好奇的接過傳說中的「夜光杯」,細細看了一下。

    哦,原來是螢石。

    這東西據說有輻射,還是不要放在屋子裡,收起來比較好。

    顧卿接了這個杯子,遞給了後面的香雲,讓她放到庫房裡。又拿過花嬤嬤手上的首飾匣子,把一堆小姑娘全部叫過來,一個個地發禮物。

    她其實很喜歡給人發禮物的感覺,在醫院裡時,也經常買一些小東西送小朋友們。

    可是自她管家以來,已經被花嬤嬤三令五申必須要控制住手太鬆的問題,就連丫頭們現在看花嬤嬤,有時候眼神都帶著些幽怨。

    可是客人不一樣,送客人東西,尤其是遠道而來的客人,是沒有這種顧忌的。

    這些都是她昨夜和花嬤嬤挑揀出來的。草原上的姑娘不帶簪子,頭飾都可以忽略,找出來的大多是手鐲、項鏈、戒指耳環這樣的東西。

    收到東西的姑娘們都很高興,喜笑顏開著謝過顧卿,給禮物的人高興,收禮物的人也高興,這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太夫人,我們來,除了送禮物,還有其他的原因。」塔娜大大方方地說道:「昨日裡進來急,沒有在京城裡逛過,而且我父親他們還住在其他地方,我想去看看他們……」

    「我想請貴府給我找個嚮導,我們畢竟是羯人……」

    顧卿一聽是這個要求,那就更沒問題了。

    人家大老遠來,想逛逛京城,不是很正常的嘛!

    只是叫誰陪她們去呢?李銘和李銳昨夜肯定沒睡好,兩個孩子一到一起就說不完的話,若只是讓下人陪著,又未免太怠慢了。

    對了,她怎麼忘了還有一個!

    正好想辦法治治他的病!

    「磬雲,去西園請鈞兒過來!」

    噗!

    不知是誰先笑出了聲,然後花嬤嬤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太夫人,堂少爺怕是自己都不太熟京城呢,你讓堂少爺帶著一群姑娘去逛街,別一齊都丟了……」

    「也是,我忘了這個。」顧卿拍了拍腦袋,「那就多派幾個熟悉京城的家人陪著去。香雲,開我匣子那些銀角子和銅錢,用荷包和帕子裝好。」她扭過頭,和小姑娘們說道:「你們可以去東西二市看看,若是看中什麼,就用這些買。不過我們這的商人比較狡猾,看你們是外來人,怕是會亂要價錢。」宰客嘛,古今中外都有。「這些錢我叫家中下人帶著,你們看中什麼,叫下人們講價,給你們買。」

    塔娜幾個見還有這好事,都紛紛咧開了嘴。塔娜更是上前幾步,在所有人驚訝的眼神中親了顧卿的臉一下。

    「謝謝你,慷慨的老夫人。」

    顧卿只覺得溫香軟玉抱滿懷,臉上還被人親了一口,頓時幸福的要暈過去了。

    「不謝不謝……」

    嗚嗚嗚嗚,她那兩個孫子都沒有親過她,她到了古代總算是被人親過了,好滿足!

    李鈞下個月就要春闈,這段時間都是日日在屋中讀書,突然聽說堂祖母來喚,連忙放下書本往持雲院趕。

    顧卿喊他去,其實也是怕他把自己逼得太緊。

    李鈞本來就因為寄居在信國公府裡很少出去走動,來往的也都是賑災的時候認識的學子,每日裡就差沒有頭懸樑錐刺股了,也該出去放鬆放鬆。

    等李鈞一到持雲院,徹底傻了眼。

    屋子裡滿滿當當站著十幾個異族的姑娘,為首那個「剛硬」的女子還輕輕對他點了點頭。

    他僵硬著也點了點頭,心中升起了「大事不妙」的預感。

    果然,顧卿看著李鈞,帶著詭異地笑容說道:「這些姑娘乍到京城,想要出去遊玩一番,李銳剛剛回府,還要休息,李銘要陪他爹說話,老身是婦道人家,只能拜託你了……」

    只能拜託你了……

    拜託你了……

    你了……

    這真是晴天霹靂啊!

    李鈞心神恍惚,震驚地半響回不過神來。「可是堂孫的隱疾……」

    「沒事,她們雖然是草原女子,可是不會對你動手動腳的。你做好嚮導就是。」

    「可是堂孫連京城的路徑都不熟悉……」

    「家人會跟著你。你也去過東西二市幾次了,怎麼也比她們熟悉吧。」

    「可是……」

    「老夫人,若是這位少爺不能陪我們,我們就跟著府中的下人出去晃晃好了。」塔娜不好意思地說著。她不知道這家人人口這麼少。

    顧卿懇切地看著李鈞。他只能悲憤地點了點頭。「堂祖母有命,不敢不從。」

    天啊!希望他能好生生的回來吧!

    此時,李鈞帶著一群姑娘出了府,李茂一直在和兩位先生細談,李銘在房中陪著母親,李銳卻被微霜堂的杜進和齊耀兩位叫了去。

    明輝先生是正月二十回的京,他來的時候,李銳和杜進已經出發前往通州了。

    昨日杜進回來,詳細的說了一路上各種驚險的經歷,直聽得明輝先生連連叫險,恨不得也跟著一同前去才好。

    這都是些什麼怪人!

    「你的經歷,我已經聽說了。我們二人離開府裡的時候,府中頗多波折。看樣子,以後我們年節還是不要回府算了。」齊耀心有慼慼焉地說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看這些人,就是趁著府裡空虛,才突然發難的。」

    李銳點了點頭。

    「只是你路上遇見的刺客,可有什麼頭緒?」

    「徒兒不知道。」李銳回想了一下。「來人手段很是利落,對別人和自己都很心狠,顯然是專門被豢養的死士。我沒有結過這般厲害的恩怨,來人怕是衝著我們府裡的名頭的來的。」

    齊耀想了想,搖了搖頭,也是想不出頭緒來。

    巫蠱之事事關信國公府的聲譽,李銳和顧卿嘴巴都很緊,沒有給兩位先生透露過一分,兩位先生雖然有大才,畢竟還是外人。

    隨著李銳和李銘漸漸長大,經歷的事情也多了,看待萬事已經沒有當年的單純。

    這正是顧卿最不想看到,又不得不看到的變化。

    「你叔父的事,你處理的很好。」齊耀誇獎道:「能夠臨危不亂,獨當一面,你便已經是個可以擔起重任之人,從明日起,你的課再加一個時辰……」

    「不要吧,先生,我才回來幾天啊!」李銳一聲哀嚎。

    「你已經放過假了,我們回鄉這一個月,你的功課做是沒做?」

    「做……」完蛋了,先是救災,後來又看燈,再後來離家出走,功,功課,它……

    「沒做完!」李銳白著臉,一臉哀怨地說道,「可是我這段時間遇見這麼多事……」

    齊耀冷笑一聲,「嗖」地拿出了戒尺來,抓過李銳的手,舉起戒尺就打了下去。

    「這第三課,教的是,無論什麼事情,都不要拖到最後一刻才去做!」

    啪!

    救命啊!

########################

    京城大道上,一路上愁眉苦臉著,帶著羯人姑娘們出門的李鈞,感覺自己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他雖然不是出身什麼富貴人家,但好歹從上到下都是國公府裡提供的,怎麼看都是一位公子爺的樣子,前後又帶著這麼多家人,卻跟在一群胡女身後提東西……

    他已經被不少人指指點點過了。

    而且這些姑娘對什麼都感興趣,大到桌椅條屏,小到胭脂水粉,要不是他不停地制止,怕是不知道要亂花多少錢。

    他家堂祖母雖然慷慨大方,可也不是冤大頭!買上四五個條屏回去幹什麼?府裡隨便拿上一個都比這個要好!

    結果他不停阻攔她們買東西,倒惹得這些姑娘許多白眼。路人見這些姑娘對他不怎麼熱絡,看他的眼神像是那種糾纏女人的狂蜂浪蝶似的,真是嗚呼哀哉!

    他就是糾纏,也不會找這些……

    這些……

    「李公子,還價!」塔娜一指面前的小泥人。「我要這個……」

    他不是還價的啊!他只是隨口說了一下那東西太貴,結果就被她們當成專門砍價的人了!

    他……他還要參加科舉的,怎麼能做這等斯文掃地,斤斤計較之事!

    塔娜見李鈞要躲,連忙伸出手去抓他,嚇得李鈞連忙舉起手來。

    「別抓別抓,我還,我還就是了!別碰我!」他慌得一指塔娜,「你就站那!」

    那泥人攤子的老闆莫名其妙的看看李鈞,又看看那些胡女,搖了搖頭。

    這到底是女追男,還是男追女呢?

    怎麼看著像是母夜叉凌虐俏……呃,不俏的書生一般!

    唔,好題材!明日可以拿這個做一組泥人,一定好賣!

    只是那書生,怎麼也要做的俊俏些才是。

    李鈞一路陪著塔娜他們逛了半天,覺得自己命都去掉了半條,好不容易把她們送到了外來使者所住的「弘賓館」外,自覺終於完成了任務,等塔娜會過了親人,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塔娜和門口的兵丁報了父親的名字,那人點了點頭,回去通報。

    「真是謝謝你啦,李公子。」塔娜笑著對李鈞說道。「你是個好人。李大人是好人,李大公子是好人,老夫人是好人,你們一家都是好人。」

    李鈞被她一圈好人說的笑了起來,溫言道:「唔,姑娘也是個好人。」

    「那個漢人。」一聲冷喝突然從弘賓館的門口傳來。

    李鈞回過頭,指了指自己。「你喊我?」

    這少年明明也是個漢人,為什麼叫他「那個漢人」?

    「嗯。我喊的是你。」盧默從門口走了出來。直走到他的面前。

    「我要和你角鬥。」

    啥?角鬥?

    李鈞瞠目結舌地看著盧默。

    這是哪裡來的瘋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10 12:14 A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1-12 02:41 PM 編輯

第94章 組團組團

    到了中午,已經有月餘沒有好好在一起的家人們聚在一起用飯。持雲院的宴廳終於又派上了用場,顧卿看著連來來回回都比以前更有精神的下人,長舒了一口氣。

    不管怎麼說,他們出去的時候,她好好的守住了這個家,沒有出現什麼亂子,也沒有少什麼人。

    只是這種事情最好不要再多來幾次了,否則她的心臟一定是受不了。

    進餐時,顧卿注意到李茂的精神不太好,連忙詢問是不是昨日裡累到了。

    其實她想問的是昨天晚上是不是和方氏爭執過了,可是卻問不出口。

    李茂揉了揉眼睛,「昨夜是沒有睡好,早上又起了個大早。現在有些犯睏。」

    「那你還不去休息?」顧卿驚訝地說,「吃完就走吧。不用多留了。」

    「兒子還有其他事要和你們商量,等說完了再走。」

    於是這一餐飯所有人吃的神魂不定,好不容易用完了飯,李茂站起身,跟兩個孩子以及顧卿說道:「娘,銳兒,銘兒,你們跟我去雕弓樓。」

    雕弓樓是李老國公昔年的書房,也是北園裡最安靜的地方。最重要的是,雕弓樓裡有一間小房,周圍毫無遮擋,最適宜談事。

    但凡談話被聽到的,大都因為在屋簷、走廊、或有遮蔽的地方藏著人。而這處小房四野空曠,所有門都能打開,能看到周圍的情況,又在水上,是絕藏不了人的。

    所以李家幾個主人都喊它「話房。」

    李銘和李銳帶著既興奮又不安的心情跟著李茂來了傳說中的「話房」。

    進雕弓樓的時候,花嬤嬤讓所有的下人全部都留在了雕弓樓外,並且親自看著他們,不讓他們入內。當她聽說李茂要去「話房」的時候,就知道李茂一定是要和家人商量什麼事,而這個事是絕對不能讓他們知道的。

    作為持雲院眾僕之首,邱老太君絕對的心腹,花嬤嬤做好了她的本分。

    顧卿幾人徑直進入話房,兄弟兩個挨個把這個小屋的所有門打開。水面之上,一陣水氣的味道迎面而來,加之春寒料峭,又有冷風吹拂,所有人都精神一震,越發清醒了起來。

    李茂站在話房內,緩緩開口道:「我們府裡,已經到了一種非常危險的境地。正是因為這種原因,我不得不把你們喚來,一同商議。」

    顧卿和兩個孩子都看著他。

    「其實這些事情本不應該和你們說的,你們老的老,小的小,整日還要為這些事情傷神,實在是我的無能……」

    「都是一家人,說什麼無能不無能的。一家人互相扶助才是正理。」顧卿見李茂此番歷險歸來,整個氣質和心性都與以往大為不同,心中也挺欣慰。

    不管怎麼說,顧卿作為一個局外人,看著李茂從最初的混蛋一日日在變好,也算是個新奇的經歷。

    三十歲才開始奮進的,就算在現代也很少見。

    「如此,我便從六年前的一個夜晚說起……」

    李茂開始用一種非常低沉的語氣,說著方氏昨晚和他轉述的那段經歷。因為他並不是當事人,所以他講述這段時,遠沒有方氏說的那般驚心動魄,但即便是如此,他那種疲憊的表情還是讓顧卿幾人看出了他此時的心情。

    李銳和李銘兩兄弟緊緊挨坐在一起,李銘的眼睛瞪的大大的,像是聽到了什麼怪譚那般的聽著,而李銳則緊閉著嘴唇,閉到嘴唇都發白了。

    他抬起頭看著自己的叔叔,而李茂一邊說著,一邊低下頭來看著他。

    空氣都似乎變得沉重起來。

    顧卿已經摀住了嘴。對於一個二十多歲的兒科醫生來說,這些陰謀鬼蜮,彷彿是只能在電影和電視劇裡見到的東西。

    不對,不光是如此。就算是現代的那些宮鬥戲,也遠沒有這般慘烈,這般曲折,這般讓人疑惑。

    李茂說完了一切以後,頓了頓,對著李銳說道:「李銳,這只是真相的一部分。」他從懷裡拿出了另外一封信。

    這是他爹寫給他的留書。

    「按你祖父信中所說,你母親是先皇安插在我家的眼線,但這個眼線,自他上交兵權準備卸甲歸田以後,就徹底失去了作用,先皇也不再安排她做什麼了。此事你祖父和你父親都知道,卻沒有告訴你的母親。」

    「而你母親注定找不出什麼不利的證據。因為這種東西根本就不存在。」

    「但是你母親還是死了,死於某些人的逼迫。而這些人根本就不可能是先皇的人,因為先皇絕對不會對你父親下毒手。那麼,只能說,你母親還有其他的身份,正是這個身份逼死了她。」

    李銳的眼睛裡突然迸出了一道閃光。顧卿很明顯的感覺到了李銳身邊的李銘哆嗦了一下。

    此刻的李銳身上有一股殺氣。

    那是真的殺過人後才有的凌冽氣質。

    李茂在汾州,不止一次面臨過這種殺氣。他只是略略驚訝於這個侄子的表現,又接著說道:「你的嬸母見死不救,無論理由是什麼,此為大惡,夫妻本為一體,此事我們都有罪孽。李銳,我和你嬸母會為此事……」

    李銳用有些嘶啞地聲音開了口。「這便是佛家說的因果。我娘因為不好的緣由進入了我們家,雖然她一心想要擺脫這一切,可終究還是要承擔惡果的。自盡是我娘的決定,若嬸母不在那裡,我娘也是必死的。就算嬸母救起了她,她若存了死志,便會尋死第二次第三次……」李銳緊握著拳頭,在顫抖著。

    「但我母親身後的那些人,殺了我的父親,逼死了我的母親……我作為他們的骨血,此仇不報,枉為人子。」他就這樣用顫抖地聲音說著:「我不怪叔叔和嬸母,因為這些事情不是一日積累出來的,而是日日夜夜不停累加在一起,終於才爆發出來。你們是我的血肉至親,無論如何,你們撫養我長大,給我錦衣玉食,可這些人……這些人……」他的嘴裡發出了牙齒緊緊在一起摩擦時才會發出的咯咯聲。「我會把他們找出來,一個個為我父母償命!」

    顧卿看著這個被仇恨完全籠罩住了的孩子,發出了一聲被壓抑住的呻吟。

    一直以來,她擔心他對李茂夫妻倆產生恨意,擔心那恨意會蒙蔽他的雙眼,混亂他的人生,所以一直在用各種方法開解他。

    她看過太多的故事,那些生活在恨意裡的人,沒有一個是能平安喜樂的。就算他們報了仇,人生已經失去了目標,最終也只能變成行屍走肉一般的人物。

    這個孩子,最後還是要走上這條道路嗎?過著這種讓人沒有辦法能露出笑容的人生?

    「這是我們共同的敵人,銳兒。」李茂只是皺了皺眉頭,「這些人的目標是毀了信國公府,或讓你當上信國公。我相信這其中一定有什麼道理。這些人不會放棄你,肯定還會慢慢找到你,影響你。你若先被恨意打敗,就會失去平常心。」

    「潛移默化是很可怕的,李銳。我和你嬸母也……」李茂搖著頭,把後面的話塞回口中,「你自己的內心首先得堅毅如磐石,然後方能慢慢抽絲剝繭,找到當年的真相。若是你先被恨意和焦慮蒙蔽了眼睛,又怎麼能有耐心慢慢和他們周旋?」

    「更何況我將此事完全和盤托出,就是希望全府上下日後共結一心,共同抵禦各種明槍暗箭。我們以後皆為一體,怎麼能分出你的仇恨、我的仇恨?」

    「不要變成他們那樣的人,李銳。那樣他們才算是真的成功了。」李茂非常流暢的說著這一切,他口氣嚴肅地教育著自己的侄子,而且毫不猶豫。

    顧卿從來沒覺得李茂像今天這樣帥過。帥到她覺得李茂全身都在冒著亮閃閃的光。

    她相信李小呆也是這樣想的,因為李小呆已經露出一種「啊那是我爹大家看那是我爹啊」的表情了。

    李銳閉上了眼睛。輕輕地倚靠在了弟弟的身上。他的身材已經如同成人,而李銘才剛剛十歲。然而李銘只是稍微移動了下身子,將自己的背部靠在羅漢床的壁板上,用他那小小的身子,成為了哥哥此刻的依靠。

    「不光是大嫂後面的那些人。府裡尚有不少疑點。李銳的生辰八字在命書匣裡,鑰匙在你們祖母那。除了家中的親眷,並無多少人知道他出生的時辰。那神婆手中的八字從何而來?劉嬤嬤是我夫人的陪嫁,也是家中的老僕,為何會做出這種事情?」

    顧卿認真地聽著,她大概算是這一家子人裡最冷靜的一位了。

    「事已至此,只能小心應對,從今天開始,除了我們一家人,任何人都不能信任了。」顧卿歎了一口氣,「我真的很討厭也很擔憂這種情況。人與人的相處應當是建立在互相信任之上的,若是這樣繼續下去,每個人都只會變得越來越可怕,越來越冷酷。我沒有什麼要求和想法,我只希望你們能做到一點……」

    「無論何時,牢記最初的那顆『本心』。該笑時笑,該哭時哭,不要過得不人不鬼。凡事留一絲底線,雖不能對旁人完全交託信任,卻還是要予以善念。人心是會變的。李茂,你最初不是也想養廢掉侄兒嗎?如今也改回來了。」顧卿覺得自己的堅持有些可笑,這家人明明是生活在槍林劍雨一般的險境裡啊,她居然說出了這種「以德服人」的話來,他們一定覺得自己很幼稚吧?「我不阻著你們報仇,也不阻著你們奮進,因為這是你們的選擇。」顧卿的聲音顯得很乾澀,「但至少,日子要過得快活點,也讓別人快活點。」她語無倫次的說著心裡的想法,甚至說到後來,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表達什麼。

    快樂的報仇什麼的,是不是太可笑了?

    屋子裡一片寂靜,李銳依舊靠在那裡,不知道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

    李銘脆生生說道:「奶奶,你是讓我們以責人之心責己,以恕已之心恕人?孫兒會時時牢記於心的!」

    顧卿真想親他一口。

    「母親多慮了,我們本就不是那樣的人。」李茂之所以一直不發言,是因為想不到最是嫉惡如仇的母親會說出這番話來。

    也許被改變的,不僅僅是他們而已。

    「我不會忘記父母之仇。」李銳突如其來迸出的說話聲,簡直如打雷般驚人。

    顧卿覺得自己的手指漸漸冰冷。

    「但是,我不會變成他們那樣的人。那樣不擇手段、離間親友、置一切於不顧的人。」李銳抬頭看著慢慢站起來的顧卿。「我不會讓父親和祖父蒙羞。」

    顧卿和李茂終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既然我們已經準備把過去了結。現在就要說到現在和將來了。」李茂無奈地露出了苦笑。「現在……也說不上好。世族把我們當成了眼中釘,聖上受世族掣肘已久,有些操之過急,這讓我更處在風口浪尖之上。」

    「北方疑有汾陽王餘孽意欲造反,等我今日休沐結束,明日大朝以後,怕是就要有大軍開拔前往定北軍去平亂了。此事還不知道要費多少波折。」

    「張玄預測今年北邊的草原一定受災嚴重,來年北方的遊牧部族若活不下去,怕是要劫掠邊關。可定北軍如今有變,來年還不知道是福是禍……」

    「我馬上要任兵部尚書,這任的尚書見到馬上要有這麼多戰事,告老還鄉了……」李茂歎了口氣,「我怕是以後,不可能常常在家中。」

    他每說一件,顧卿和孩子們的眉頭緊一分。

    「我曾遭遇過刺殺。在西城賑災時,也有人想要對我使美人計,混入府中。」李銳把他的經歷都說了一遍。「王油子說是江家的人。而我表姐正是和這個江家定的親。此外,江家的家主和晉國公府是姻親,我舅家和江家走的太近,我心中也很憂慮。」

    「大族之中互相通婚很是正常。一旦犯事,往往族誅,這些世族為了不倒,自然是要同氣連技,共同進退。」李茂平靜地說,「想要讓探子潛入我們家,恰恰說明我們家還沒有晉國公那邊的人。這是好事。」

    「銳兒,你那舅家……怕是有些問題。」

    李銳和顧卿一震。他們都想到了擎蒼院裡的那麼多的下人。

    這些人都是李銳的兩個舅舅安排進來的,若是張寧和張致有問題……

    李茂見兩人神色不對,連忙詢問。

    顧卿白著臉,把當初她沒有人用,最後只好想辦法向李銳的舅家求援的事情說了。也說了府裡有不少是張府安排進來的人。

    李茂臉色鐵青,費力地勸道。「此乃我當年做下的錯事所造成的局面。既已如此,慢慢再想法子就是。」

    若真要發生什麼,怕是已經發生了,現在再來埋怨,也是枉然。他拿出父親的遺書,讓幾人傳閱。

    「好在人手的問題,我們慢慢也能解決了。父親的兩位客卿,一個在京城裡經營著一家青樓,另一個開了一間書院,教書育人。這兩個地方,一個可以收容孤兒,一個可以發現許多有才能的學子,日久天長後,倒是能給我們集聚不少人力。」

    青樓?顧卿聽見李茂的話,立刻在腦子裡浮現出了「來嘛來嘛大爺……」那種倚欄調笑的場景。

    嗖溜!

    作為一個穿越女,雖然不能逛青樓,可是家裡有屬下開著青樓,這是何等讓人精神振奮之事啊!

    若是她引進後世各種選秀、選美,再來點娛樂休閒,這沉悶的世界一定會被她徹底改變!再來捧紅幾個花魁,讓她們成為美女間諜……

    顧卿腦子裡開始浮想聯翩,已經剎不住了。

    「奶奶?奶奶!」李銘推了推顧卿。

    「嗯?呃……」

    「爺爺的信。」李銘已經看完了信,又將信都給了顧卿。

    顧卿接過李老國公的遺書,那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讓她漸漸收斂了已經不知奔騰到何處的想法,定下神來看它。

    當她放下信函,對李老國公只有讚歎。

    真乃神人也!

    當下她立刻豪氣干雲地表示:「你們放心,奶奶的錢就是你們的錢!要用多少找我拿!管家和各種雜事奶奶都包了,你們只要安心地去奮鬥就是!」

    李銳和李銘無力地對視了一眼。

    奶奶,重點不是這個好嘛?您就不能稍稍表現出一點感動的樣子嗎?

    他們兄弟兩個看完了以後,眼睛都哭紅了。為何奶奶卻是越看越興奮,越看越激動,一臉的欣喜啊?

    是不是他們看的不是同一封信啊!

    「還正是要商議此事。母親,吳先生的青樓需要再添些人手,行知書院這幾年名聲越來越大,今年又開了科舉,資助之人不少,兩家都需要用錢……」李茂腆著臉向顧卿開口道:「娘能不能……」

    「我們家在裡面有份子嗎?」顧卿很好奇。這些人開這些東西,到底算是下人開的,還是府裡開的?

    「因為是父親投的本錢,所以兩家的收益都是我們府裡六成,兩位先生四成。但是這幾年國孝,青樓沒有什麼生意,行知書院也做的是賠錢的買賣,所以兩家都沒有盈利……」

    哦,原來是不良資產。

    「行,要多少,到時候給我報個帳吧。」顧卿管家已經管出了興頭,頗有些豪門貴婦的派頭了。「到時候我們再合計合計,不能再讓它們虧了。不然豈不是要像無底洞一樣的填?」

    憑什麼他們為了國家拚死拚活,最後是他們府裡被弄得傾家蕩產啊。

    李茂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娘。他娘連管家都管的馬馬虎虎,難道還能有什麼經營之才嗎?

    「還有就是聖上的這封信。」李茂又取出一信。「此事牽連甚大,而且必須要徐徐圖之,可能要布上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局。而我們家人丁單薄,實在是再也經不起這般的折騰了。」

    李銳和李銘兩個孩子頭抵頭看完了信,半天回不過神來。

    「我和你們祖母的建議是拒絕了,反正我們家一心勤於王事,這反間計即使不是我們府裡主導,我也會鼎力支持。」

    「但這件事雖然有風險,但也有頗多好處。你們已經有這麼大了,還是由你們自己決定吧。」

    李銳自然是想依計而為的。他娘身後一定有一股龐大的勢力,他娘本就是世族之女,此事若是能施為,說不定能慢慢查探到當年的真相。只是若因他一己之私,將全府拖下水去,尤其是他這堂弟……

    他年紀尚小,性格又天真,真要是佯裝反目,對他會不會太艱難了一些?

    而李銘則是想著,日後若真是他繼承了家業,自家一切都是從兄長一家那得來,連他娘都和他伯母的死有一定關係,按父親的說法,真是這債深到還都還不完了。

    若是此事真能如信上所說,兄長只是起到一種平衡的作用,他的兄長豈不是也能借此施展自身的才華?

    一門雙公什麼的……

    他不在乎,可是他卻想幫著兄長得到。

    所以李銘在心裡只是想了一會兒,就抬頭和顧卿、李茂說道:「爹,奶奶,此事我想試試。」

    李銳震驚地看著他的幼弟。

    「我們家如履薄冰,家中根基又淺,雖說聖上想要借助我們來行事,但此刻卻是我們府裡更需要聖上的隆恩。」李銘年方十歲,卻想的很多。這段時間以來,自從他知道了父母做過的錯事,就在不停想著如何彌補這位堂兄。「兄長若不選擇這條出路,年紀再大些,要麼蒙蔭入國子監讀書,要麼得了恩典得個爵位或虛職,這一輩子也就如此籍籍無名下去了。兄長有大才,如此未免可惜。」

    「我雖不愛爭鬥,卻也想試試,能不能靠自己博出個前程,而不僅僅是指著家族的餘蔭過日子……」

    「所以,我想試試。」

    顧卿覺得今天一個兩個三個都讓她刮目相看。無論是浪子回頭的李茂,還是能夠迅速調整好心態的李銳,就連李銘這個小小的孩子,也知道什麼才是真的「前程」,說出「靠自己」這樣的話來。她是不知道李銘真正的想法,否則只會更加驚訝。

    「好,好……我李茂雖然不是什麼聰明絕頂之人,可是卻生了一個好兒子。」李茂紅著眼眶說,「你想的很好,你能這般想,爹很高興。你要想自己試試,爹幫你……」

    李銳拿著皇帝的手書站起身,也朗聲道:「既然連弟弟都不願意縮著頭過日子,我又有何懼!叔父,我也想試試!」

    「好,我們一家攜手,盡力輔佐聖上,何愁不能讓大楚解決這頑固之疾!」

    李茂被兩個孩子引得胸中豪氣干雲,恨不得長嘯一聲,以舒心中之逸氣。

    只有顧卿無語的在一旁,看著三個「男孩子」像是打了雞血般的激動。

    又沒好裝備,又沒好技能,這隊長屬性一般,兩個小的等級還沒練起來,就這一家子,還要攜手組團一起去刷煉獄級別的副本,還要推BOSS……

    先練滿等級再來吧,親。

    才考了三百分,還是不要考慮到底是上清華還是上北大這種問題了,成不!

    無論怎麼說,一家子終於團結一心了,顧卿表示非常樂意看到這種圓滿的局面。

    李家三個男丁在話房裡商議著一些瑣事和安排,顧卿在一邊偶爾發表下意見,覺得自己來了一趟古代,就算沒做出什麼貢獻,就憑她能讓這三個人最終放下心結,開始成為真正的一家人,她也覺得滿滿的都是自得。

    李茂將皇帝的手書和父親的遺書放在一起,不知道按下了哪處機簧,拉開了話房的某塊地板。他在兩個孩子的目瞪口呆中,將書信放入了地板內的玉匣裡。

    「你們不必吃驚,這宅邸原本是前朝達官的居處,他位極人臣,家中有許多機關。先皇賜予我們的時候,我和兄長日日在這房子裡找尋有趣之處,像這樣的地方很多。你們兄弟倆平日裡無事,也可以到處找找。」李茂笑著將地板合上。「若是找不到,再來找我,我給你們說個分明。」

    兩個孩子笑得燦爛,就連顧卿都激動了起來。

    古屋探險什麼的,要不要這麼有趣啊!

    事情既已商量完,李茂將兩個孩子支走,單獨和顧卿留下說話。

    顧卿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心裡一陣緊張。

    李茂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開口道:「方婉之事,純屬咎由自取。但此事我也有縱容之責,不可逃避。」

    「只是她肚子裡的孩子是無辜的,若我不在家中時,想請母親多多照拂與她。如今暗箭難防,她又糊塗,為了能保護她,我只能將計就計,讓她繼續呆在錦繡院裡不要出來。」除了劉嬤嬤,她身邊到底還有沒有旁的探子,他也不知道。「等到她分娩完了,我便把她送到莊子上去『休養』……」李茂一咬牙,哽咽著說:「她情況實在不好,現在送出府去,怕是一屍兩命……」

    「她也是被人蒙蔽,既然連銳兒都已經釋懷,你更該讓她悔改才是啊!怎麼能把她丟到莊子裡去!」顧卿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李茂。前面還誇他帥,怎麼後面就渣起來了?

    「母親不怪方婉?」

    「我並不是受害者,該怨她的是銳兒,銳兒尚且能放下心結,我有什麼怪不怪的?」顧卿淡然地說道。「巫蠱之事應該是誣陷,她想對我驅邪……」

    好吧,她還真是「鬼上身」,這一家子居然只有腦子最不清楚的方氏看出來了。

    「這種東西很無稽。什麼打小人,戳假偶,灑狗血……反正我是一概不信。」顧卿擺了擺手說,「回去和你媳婦說,好好重新做人吧。」

    什麼一屍兩命,她可不要背這樣的罪孽在身。雖然她也沒有什麼可以教她的,可是只要人有心改過,總是能慢慢走出來的。

    「兒子先替方婉謝過母親。」李茂對著顧卿跪下,重重地磕了一個頭。「只是方婉的眼界確實不夠,也沒有結交過多少世婦,孩兒想讓她出去走走,四處開闊下視野。而且她身邊怕是還有耳目,兒子想梳理一番,將錦繡院裡的人調查一遍。否則不知何時,又會出現這樣的事情來。這些都需要細細謀劃……。」

    李茂見顧卿露出不解地表情,解釋道:「兒子想請母親配合兒子做一場戲……」

    原來是先抑後揚,在這裡等著她。「唔,你有什麼想法?我全力配合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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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李鈞沒有回府裡。因為他在和人比鬥。

    盧默軟倒在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李鈞摸了摸下巴。

    和我鬥酒?沒門!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10 12:19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3 01:20 AM 編輯

第95章 齊心協力

    李茂和顧卿說了一些安排,顧卿一一記下,都應允了。

    李茂這兩天幾乎是不眠不休,擔子放下來後,果然是輕鬆了許多。先拜別了顧卿,獨自向錦繡院而去。

    他進了錦繡院的院門,發現妻子依然還和過去無數次那樣,得了下人的回報就開始站在門邊等他,忍不住鼻中一酸,走上前去。他有許多許多話要與她講,李銳和母親都已經放下了心結,只盼她也能早日斬斷心魔,浴火重生。

    第二日一早,李茂穿上官服,上朝去了。

    此次他離京已有月餘,朝中和京內都有許多事情變化了。

    例如京城裡果真有雹災,學子們如何聯合起來賑災,甚至推動了朝廷賑災的速度;例如晉國公府老國公張允最近病症加重,一日請了三次太醫,張諾已經數日沒有上朝。

    若此次張允一死,晉國公府必定要沉寂幾年,就如當年的信國公府一般。

    李茂只是在大殿外等待升殿的的那段時間裡,便已經入耳了許多事情。

    走到他這個位置,他不需要再去打探什麼,就會有人把消息送上來,賣個好。

    此次李茂安然回京,對楚睿來說非常重要。

    而李茂所帶來的推動,對楚睿來說,簡直是意外驚喜。

    首先是岐陽王的餘孽。

    當年岐陽王之子潛逃,用盡一切辦法也沒把人找出來,人是殺了一批又一批,可這些人就是都說不知。

    岐陽王是幾個郡王裡唯一一個不是封在苦寒之地的皇親。概因先皇和李老國公當年被下獄,全靠岐陽王帶著人劫了獄,救出兩人後又散盡家財和兄弟一起揭竿反了。

    後來數十年,岐陽王跟著先皇東征西討,功勳卓著。可因為他為人傲慢,數次頂撞先皇,最後也只封的一個郡王,甚至還在李茂與張允之下。

    大楚立國的第二年年初,他就反了。他不但反了,還拽著楚睿的一個同母兄弟一起反了。

    此事乃是楚睿心中永遠的痛楚。

    當年岐陽王楚柯之子逃逸,他們搜尋了這麼多年都沒有下落,原來是躲在了北面。

    要不是李茂曾在神機弩的弩膛之中留下痕跡,又在汾州境內抓到了那麼多俘虜,真不知要查到哪一年去。

    再次,就是多出來的那些戰馬。大楚騎兵稀少,而一個騎兵至少要兩匹馬換乘方能保持機動性,這也是大楚騎兵稀少的關鍵原因。

    大楚並不產戰馬,良馬難得,可以換乘的良馬更是奢侈。

    此次多了這麼多良馬,而且都是沒有騸過的,將會留下多少馬種?

    再一想到通州雪災,李茂上議以賑災之事慢慢收歸隱戶,如今也得到了極好的成績。

    根據通州所報,通州已經吸納流民一萬餘戶,這一戶哪怕就按三人算,也是三萬多的人丁。這一萬戶人,又能開出多少良田,繳納多少賦稅?

    他恨不得能讓每個州都如法炮製才好。

    可惜,楚睿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通州之事能成,是因為天災。可他要強行吸納隱戶,就會釀成人禍了。

    無論怎麼說,這李茂雖然沒有他父親智勇雙全,也沒有他兄長運籌帷幄,可就目前看來,真的是一顆福星。

    他不但每次都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還會帶來許多驚喜。

    這世上天妒英才的事例太多,像李茂這樣被老天眷顧的才能,才真是讓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的福氣啊。

    楚睿升了朝,先是各方部落裡的使者來朝見,穿著各種皮衣皮褲的胡人們跪了一地,口中呼喊著「天可汗」,引得楚睿十分快慰,封賞不斷。

    蘇魯克的部落作為首先對漢人伸出援手的部族,得到了大量的金銀綢緞。甚至還得到了可以在汾州邊境幾座城池通商的權利。

    從此以後,大楚有專門的集市會被劃出來,也有專門的官員負責管理,作為胡市,與胡人進行貿易。

    若是汾州的胡市試點成功,接下來並州、涼州幾州也會漸漸開放胡市,允許胡人和漢人互市、經商,或者買賣奴隸。

    這決定是楚睿和眾多大臣商議出來的結果。

    從李茂的奏疏上來看,這些胡人英勇善戰,悍不懼死,若是發展起來,必成將來的大禍。

    昔年西胡入侵中原,也是因為西邊有一龐大的國家往東擴進,驅趕的這些人聯合起來,一起往東搶佔資源和土地。

    胡人善戰不善守,可是戰爭一起,中原大地滿佈瘡痍,就算能奪回失地,又要休養許久。胡人生活的地方不如中原富庶,若是能破費些錢財,就能引得這些人漸漸習慣漢人的生活,進行馴化,自然是再好不過。

    而允許買賣奴隸,其實是一項陰損的政策。提出此策的官員只是鴻臚寺的一個少卿,然而他提出此策的時候,所有人都大吃了一驚。

    大楚如今十分缺人,各世族的莊園豢養了許多的隱戶和佃戶,而莊園外,大片的土地漸漸荒蕪。

    草原牧民雖然不會耕種,可是卻非常能吃苦,體魄也比漢人健壯的多。他們原本就有戰敗後成為奴隸或者死的傳統,與其殺了,不如賣給漢人為奴。

    這樣一來,若今年北方的關外真的十分難熬,而漢人又要大量的人口,他們就會慢慢內耗,以和其他部落戰爭來產生奴隸,或賣掉部落的老弱,來換取糧食和其他需要的東西。

    這樣長期征戰,數百年內,北方各族的實力會越來越弱,而漢人漸漸將吸納進來的各族同化,最終就會讓他們失去自身的野性。

    而汾州、涼州的各個部族早就已經在當地生存了許久,有些已經融入了當地,甚至和當地漢人通婚,這些人可以得到漢人的其他優待,甚至可以允許入塞和經商,如此一來,為了自身的利益,他們也不會希望大楚動亂。

    這些都是長治久安的國策,治大國如烹小鮮,必須得小心試探,按照各種情況不停改進政策,直到找到最合適的方法。

    楚睿不急。他正值壯年,可以慢慢來。

    西軍已經得了軍令,中軍也會馬上開拔,若那定北軍的王泰和帶著部隊作亂,就地鎮壓。

    御使周青作為監軍,將會在汾州和他們匯合,一同前往。

    原本汾州的官員被罷了一半,汾州一地多出許多的官職來,張寧這陣子家門口的門檻都要被人踩斷了。

    汾州原參議劉鵬升了一級,成了汾州的布政使,而那個靈原縣的縣令汪志明,則接任了劉鵬的位置,官升三級,一下子熬出了頭。

    靈原縣縣令空出,周圍四縣縣令因為都出了人出了兵,襄助有功,也都各個有封賞。

    通州等雪災結束以後,怕是還要擄下不少官兒來。

    這一屆的眾多學子都紛紛在摩拳擦掌,翰林院的院士們也都紅了眼。這些人大多是寒門出身,苦讀這麼多年,就為了有個一官半職,能夠施展才華。

    如今有這般機會,豈能不拚命一把?

    沒有幾天,兵部尚書的請辭也得到了批准,新尚書眾望所歸的由李茂接任。

    大楚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的一位尚書產生了。李茂今年剛剛三十出頭,六部尚書沒有一位年紀低於四十,先前四十有一的張寧接任吏部尚書時,人人都稱他年輕有為,而李茂的躥升速度之快,不亞於當年他的兄長李蒙。

    只不過他兄長是以翰林院翰林上位,而他從兵部次官開始做起,一點點爬上了兵部主位。

    紫衣金綬,李茂一時風頭無二,就連張寧見到他,也都一改平日矜持的樣子,客客氣氣地向他問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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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宸殿書房內。

    「你是說,愛卿府上願意接受朕的調用?」楚睿神情複雜地看向李茂,「你家人丁單薄,你夫人又……我原是已經放棄了你家,準備日後再細細挑人的。」

    「在也找不到比臣府上更合適的情況了。」李茂盡量讓自己的樣子看起來非常的誠懇。「臣雖無大才,但臣一府忠心,日月可鑒。陛下想要用臣等,是臣等的福氣。」

    「說實話,臣那侄兒,是臣府上最為聰穎之人,他有我父親和兄長的才華,只是缺少磨練。此事雖然危險,但對臣的侄兒來說,也是一次機會。是以臣與兩個孩子商議以後,兩個孩子都願意為國盡忠,替陛下靖平朝堂。」

    「……信國公府裡,難道大事還要與孩子們一起商量嗎?」楚睿驚訝地問。他們府裡到底已經缺人到了什麼地步?一想到信國公府根基淺到如此地步,楚睿對這家人更是放心了。

    「臣的母親凡事都和所有人一起商量,臣受臣的母親熏陶,家中若有大事,也是盡量不瞞著家人的。臣家中人少,平日裡做個什麼事,連孩子也要幫忙的。不怕陛下笑話,每年忙年,兩個孩子還要忙著家中瑣事,每次一過完年,兩個孩子都要瘦上一圈……」

    「就連今年的家祭,也是臣那侄兒李銳替臣主持的。」李茂不停地替自己的侄子說好話,他在皇帝這裡更受重視,日後對他也就更加有益。「這次臣能平安回返,也多虧了他千里馳援,替臣搬來了救兵。其實若不是陛下要用李銳,臣原本是準備回來就上折,請封李銳為世子的。」

    「你說什麼?」楚睿對李茂和方氏夫妻的做法也有耳聞,他能說出這番話來,實在是讓他驚訝萬方。

    莫不是做戲?

    「臣確實是這般想的。李銳有勇有謀,又頗有臣父的遺風,行事比臣要果決。比起臣的兒子,其實他更適合這個爵位。只是如今他要擔當如此大任,自然是不能再提起此事。」李茂突然跪下。「陛下,臣對此計絕無任何怨言,只有一點,求陛下看在臣的兄長為國盡忠的份上,萬事以臣侄李銳的安危為優先,給臣兄李蒙留下一點骨血……」

    李茂不得不以情相逼。他與這位皇帝相處了兩年,雖然不能說十分瞭解,但有一點非常肯定。

    ——那就是這位陛下非常自傲。

    若是他能親口答應他,就算是為了面子,他也會再三斟酌的。

    果不其然,李茂一提到李蒙,皇帝立刻動容,連忙攙扶起李茂,立下誓言。

    「李愛卿放心,你李家三代為我大楚出生入死,朕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必不負之!他日若有危險,朕一定相救。若李愛卿不放心,等有合適的機會,朕會給信國公府頒下丹書鐵券,以安卿心。」

    「臣謝過吾皇隆恩。」李茂這一下跪得極快,完全不用謙虛。他深深叩下頭去。

    丹書鐵券等同於免死金牌,可讓功臣後裔免罪,大楚立國以來,還未有過頒下鐵券的先例。

    若有此物在手,李茂就又多了一份保障。

    這個頭,要使勁磕,務必要讓皇帝記住了!

    話說信國公李茂在替家中多敲詐皇帝一些支持,顧卿則在府裡教導李茂帶回來的塔娜如何織毛衣。

    自顧卿聽了塔娜想以毛衣作為部落的特產與漢人貿易的想法,對這位小美女也升起了十分的敬佩。她像她這麼大年紀的時候,是絕對不會想去找什麼致富的法子改善家庭的。

    更何況人家千里迢迢而來,接受過封賞以後就要回草原去,這段時間裡,如果不能教會她們織就毛衣,以後再來也不容易。

    只是敬佩歸敬佩,善心歸善心,事實就是這麼殘酷……

    「從這裡繞過來……」顧卿指了指某個空隙。

    塔娜彆扭的扯過線,一針紮下去。「啊!」

    顧卿臉上的肌肉扯了扯。「快來人,拿生肌止血膏來!再拿繃帶來!」

    一針戳到指甲縫裡什麼的,實在太殘暴太血腥了!她有些看不下去了。

    塔娜喪氣地丟下針,對自己手指出的血彷彿未見一般,直氣道:「我怎麼這麼笨,連織個衣服都織不好!」

    這已經不是笨的問題了。

    顧卿心中暗歎口氣。就連毛衣起頭纏線,她都已經教了一個上午,直把她說的累死,都快精力不濟了,這才好不容易教會她怎麼起頭。可是就是一個簡單的平針,她也能跳針、戳漏、繞錯線,讓她不停的拆掉糾錯……

    姑娘啊,這般天賦,就不要學打毛衣了啊!不是還有十個小姑娘嘛!你讓別人來啊!

    塔娜也是一陣氣餒。

    作為首領的獨生女,她從小就被當做男孩養,但凡騎馬射箭,宰羊烹牛,都不在話下。就是編腰帶,她雖然編的不太好,可是也能編的。怎麼這兩根竹針到了手裡,她連握都握不好了呢!

    她漢話最好,還想和邱老太君學了以後回去教其他人呢。結果如今一看,她怕是要成為扯後腿的那個了!

    塔娜隨便上了些藥,纏著紗布,對顧卿不甘心地道:「太夫人,再來!」

    顧卿乾笑著開口:「塔娜姑娘,你最擅長什麼?」

    「我最擅長射箭。」

    「是了,你最擅長的是射箭,就該把這個專長發揮好才是。」

    「您勸我不必學了?那怎麼行,我從沒有過輕易放棄的時候!」

    顧卿苦口婆心的勸說:「學東西不可操之過急,我看你手都受傷了,還是先養好傷,再來學吧。」

    「可是……」

    「太夫人,府外有個少年求見,說是塔娜姑娘的朋友,叫做盧默。」門子在屋外報訊,打斷了塔娜的話。「銳少爺在前面陪著他,太夫人見不見?」

    「盧默?他來這裡做什麼?」塔娜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睛,轉頭和顧卿說道:「盧默是我的情人,大概是來找我的。」

    這羯人姑娘大大咧咧地就把「我的情人」掛在嘴上,倒羞得旁邊的丫頭們全都摀住了臉,張口結舌,面紅耳赤起來。

    顧卿一聽又來了個羯人,而且還是塔娜的情人,嘴裡差點沒忍住溜出「套馬的漢子你威武雄壯」那句歌詞來。

    她到了古代,見到的少年都是俊秀型的,聽到有個草原少年前來,再一看塔娜的長相,腦補出了各種中亞帥哥的樣子。

    「叫他們來持雲院吧。」顧卿笑著說。「倒要看看塔娜的心上人長得如何俊俏。」

    「他並不俊俏,卻是很好很好的人。」塔娜笑吟吟地回著,一臉的甜蜜。

    待李銳帶著盧默和一個年紀頗大的長者進了外室,顧卿看見那「盧默」明明就是一個漢人少年,不由得有些失望。

    說好的西域帥哥呢!

    其他人都猜不到顧卿的想法,只看到邱老太君看了那少年幾眼,露出「可惜可惜」的神情來。至於可惜的是什麼,也就只有邱老太君一個人知道了。

    那個叫盧默的少年和那個老者要給顧卿下跪,顧卿連忙叫人把他們攔下了。

    遠來是客,那個老爺爺都可以做她爺爺的年紀了,她實在是不忍心他給她跪。

    「仁慈慷慨的老夫人,我此次前來,是帶著部落中的智者,請求能給您畫一幅像。」盧默彎腰撫胸說道,「李大人和老夫人對我們有恩,我們羯人的規矩,對待與部落有恩之人,要留下畫像,世世代代傳唱。您是長者,按照傳統,智者要給您畫,請您同意。」

    被人畫像,然後世世代代傳唱什麼的……

    想想還有些小激動呢。

    花嬤嬤笑了起來,打趣說:「太夫人,這是好事啊。何況也是羯人的規矩,您就應了吧。這大概和我們漢人點長命燈供長命牌位是一樣的。」

    顧卿本來就想同意,還沒有人給她畫過像呢,只不過一下子就答應太不矜持,花嬤嬤一遞上台階,顧卿馬上裝出一副不好意思地樣子來,然後笑著緩緩點了點頭。

    「花嬤嬤既然都這樣說了,那我就給你們畫吧。我是不是要一直在這裡坐著不動?」

    塔娜急了,她毛衣才學了一半呢!「可是我才學了幾針!」

    盧默轉身用羯語問了那智者幾句,智者很快回了話。

    「老夫人,智者說,不必太過刻意,您就像往常一樣就好。」

    這還挺人性化的啊。

    「那就麻煩這位長者了。」顧卿笑著對智者點了點頭。

    丫頭們給那個長者拿了張椅子,那畫畫的長者擺擺手不要,就在屋子裡隨便找了個地方席地坐了下來。他從身後的背包裡拿出一卷羊皮紙,還有各種顏色畫筆和顏料,找丫頭們要了點水,混合了以後,開始畫了起來。

    下人們都好奇的看著這個羯人作畫,塔娜卻已經迫不及待地拉著顧卿的手,纏著她繼續教自己織衣服了。

    若是今夜回去什麼都不會,也教不了姐妹們,她好丟人!

    顧卿被塔娜纏著無奈,另一方便也確實被她的倔強征服了,只得強打起精神再教。

    只是她教的認真,塔娜學的更認真,可是她就是打了這針繞錯了那針,還無師自通弄出一些奇怪的針法來。

    若不是她讓下人把這些針磨得渾圓,怕是她幾個手指都爛完了。

    李銳就看了一會兒,偷偷地溜了。

    「你小指不必勾的死緊,若線拉的太死,這針就不好進去,所以你老戳錯……」顧卿歎了一口氣,伸手拿過她的針,褪掉一圈又讓她重來。

    這還不是毛衣,只是最簡單的平針圍巾,都已經折騰了幾個時辰了。

    這孩子這麼倔,她是該笑好呢?還是該哭好呢?

    又過了片刻。

    「這裡……」

    「這裡不對,你兩針一起戳了。」一直在旁邊靜靜看著塔娜織毛衣的盧默突然開口。

    ……塔娜僵硬地扭過頭。「你就看看,就學會了?」

    盧默摸了摸下巴。「我沒織過,不過看起來很簡單,可以試試。」

    塔娜將手中的東西遞了過去。

    盧默伸手從塔娜手中拿過線團和針線,按照顧卿教的方法稍微調整了下姿勢,用手指繞過線,先打了一針,然後詢問地看向顧卿。

    顧卿激動地點了點頭。

    神啊!終於有個學會的了!

    盧默見自己織的沒錯,於是按照第一針繼續織下去,飛快地打好了一行,再換過邊來,重新又打了一行。

    他織的又快又密,和下面塔娜那有的洞眼大有的洞眼小的針法比起來,簡直是天淵之別。

    塔娜看著盧默,兩眼含淚,不知道是被打擊的,還是沮喪的。

    顧卿無語地看著這羯人小兩口,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不會吵架吧?

    「太好了!」塔娜突然流出兩行熱淚。「終於不要再和這幾根針打架了!」

    「盧默,你快快先學會,回頭再把我們都教會了!」

    哦耶!

    顧卿在心裡一陣歡呼!

    果然是每一個女漢子的背後都有一個賢內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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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又過了許久,那智者畫完了畫像。

    顧卿非常興奮地拿過來看了一看。

    震驚地張大了嘴。

    這這這……這位爺爺,您是野獸派的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10 12:26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3 01:26 AM 編輯


第96章 齊邵「投誠」


    「你沒有覺得,離家一趟後回來的少爺有些嚇人?」擎蒼院的大丫頭蒼嵐一邊核對著這幾個月的銀子,一邊問同房的蒼溪。

    「嚇不嚇人,不都是要伺候嗎?」蒼溪不以為然地說。

    對她來說,只要當好差,伺候好了這位主子,等年紀再大點,求個恩典恢復自由身,就算是熬出頭了。

    「當然不一樣。我們是貼身伺候的一等丫頭,現在連近身都不行了,還叫什麼貼身伺候!那天我看少爺袍角沒弄好,剛伸出手去準備整一整,少爺就把我的手腕鉗住了……」蒼嵐把胳膊從袖筒裡伸出來。「你看,到現在還是青的!」蒼嵐有些惱火地說:「他的力氣怎麼這般大啊!」

    蒼溪不經意地掃了一眼,果見蒼嵐的手腕上有一圈青色的痕跡,她皮膚天生就白,這一圈青痕,看著就像是帶了個黛色的鐲子似的。「還真是青了,用藥油推過了沒有?」蒼溪從櫃子裡翻出藥油來。「我給你推推。」

    「不用啦,也就是看著嚇人,我最容易撞青了,過幾天就消了。」蒼嵐無所謂的擺擺手。「總覺得少爺似乎經了什麼不好的事,對人這般防備。哎。」

    蒼溪若有所思地看著蒼嵐的胳膊,收起了藥油。

    不光府裡一直在討論這位大少爺這次出門經歷了什麼,就因為李銳千里救叔,而且確實把人救回來了,所以在京裡也得到了極大的讚譽。

    李銳的那幫子國子監的朋友們,都紛紛上門探望他,想看看這位「李家大郎」回來以後是不是多了三頭六臂。

    若不是春闈在即,這些學子也忙,怕是三不五時就要拉他出去喝酒。

    不過,國子監裡還是有一位學子不但不忙,而且還真的拉李銳出去喝酒的。

    那就是國子監的掌議齊邵。

    醉霄樓裡。

    李銳沒有點酒,而是叫了一壺清茶,陪著齊邵共飲。

    「怎麼看你臉上愁雲密佈,我九死一生回來,你就給我看這個臉?」李銳啜著清茶,看著齊邵一臉無奈,沒好氣地說。

    「你歷劫歸來,雖然是人人稱頌,可也榮登京城小輩最討厭的公子之首,其實你應該和我一樣的臉色才對。」齊邵把空酒杯丟在桌子上,用一根筷子敲著玩。

    「我管別人怎麼看,我又不為他們過日子。」李銳不以為然。

    「好氣魄!我若是要有你這樣的豁達就好了。」齊邵敲杯子的手一重,發出「登」的一聲清響。「陛下對我家下詔了,我必須要參加今年的科舉。」

    李銳抬了抬眼。「雖說你是齊氏嫡子,可以蒙蔭入朝,不過科舉晉身方能顯出你的能力,你為何不喜?」

    「我志向不在仕途。」齊邵歎了口氣,「我從小看著我爹教書育人,得到世族、勳貴和寒門子弟們的尊敬,心中很是羨慕這樣的生活。朝堂和民間,三派之爭一直沒有停歇過,可是在國子監,大家雖然也分門第,畢竟還是同進同出,也能相處融洽,恍如淨土一般。」

    「我將來希望能蒙蔭入國子監,也不指望能成為祭酒,哪怕是一博士、一經師,也是好的。國子監是學子們踏入大楚朝堂的起始之地,若能多一些中正平和之人,大楚各方的聲音也能清淨許多。」

    「可是陛下這次下了詔令,我就不得不進入朝廷了。」

    李銳看著這位好友,只能默默倒掉了清茶,往茶杯裡倒上一杯酒,陪著他一起喝。

    像他們這樣人家的孩子,是很難自己選擇未來如何的。齊邵確有大才,而且十分務實,大楚的世族中,在這一輩裡,少有這樣能幹的子弟。

    也正是因為他有才,各方也不會任由他躲進國子監裡。若他願意藏拙也好,偏他是個不願意裝傻的性子。

    「十年間,只開了兩次科舉,概因世族不願大量寒門進入朝廷,往往從中作梗之緣故。我家作為大族,本應站在世族一邊,而先皇為了平衡,將家父置於國子監祭酒一職,掌教導諸生,就算為了這些學子,也須得推動科舉一事。」齊邵放下筷子,「翰林院掌院原本是你父親,後來出身吳中大族的陸掌院接任,也是因為此事。」

    「我家既要在世族中站穩,又不可得罪聖上,這麼多年來,過的十分侷促。我父親推動科舉,而我則蒙蔭入朝,也是權衡後的舉措。我父親勤於王事,是因為他是祭酒,需履行司職,我蒙蔭為官,是表明家中的立場。」

    「而如今,聖上一紙詔書,打破了這種平衡。我不得不科舉為官,而且還肯定要起表率。作為國子監祭酒的長子,身為國子監掌議的我,只要一旦及第,怕是就要被聖上點中了。」齊邵沮喪的趴在桌子上,「我這麼多年來的清淨日子,怕是也要毀的乾乾淨淨。」

    李銳摸了摸下巴。「聽起來是挺可憐的。不過,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麼?」

    「我說的這麼明顯,你聽不出來?」齊邵誇張地瞪大了眼睛。「我在投誠啊!」

    「你開玩笑吧,你和我投什麼誠!」李銳也把眼睛一橫,不可思議地說。

    「唔?你想的太多了。」齊邵掃了李銳幾眼,故意嗤笑了一聲。「李大公子,再過個許多年,我大概也有向你投誠的一天,可是就現在,我只能把你當我的弟弟一般看待。這世間能讓我齊邵投誠的人,還沒有幾個。」

    「那你要投誠……」難不成是他叔叔?

    齊邵趴在桌子上,吊兒郎當地對著李銳上方拱了拱手。「我若他日入朝為官,怕是既不能被世家所容,又不受孤臣一派待見。我這性格,是不可能甘於老死在翰林院的,只有求你叔父高抬貴手,不要也刁難我,如此,我才能爭出一條活路來。」

    李銳心中一喜,這是要站在他們這邊嗎?

    豈料他心中欣喜還沒過去,齊邵就又說道:「只是,以我的出身,我是不可能投入勳貴一派的,所以我也只能厚著臉皮,仗著和你交情,求李國公能略過我去。」

    「我自己想做什麼都沒有用,我家中還有無數子弟,若我一旦站隊,以後我的兄弟姐妹、我族中的老幼,都要受此影響。我一想到我那迷茫的未來,就忍不住夙夜憂歎。」

    「牆頭草所有人都會討厭,左右逢源也更像是刀尖上行走一般。我還想要做出一番成績,更加是難上加難。陛下一紙詔書,逼死我齊邵也!」

    「你說這般大事,能不能直起身再講?明明口中說著投誠,結果連正色都沒有……」李銳翻了翻白眼,「你說吧,你到底要我幹什麼!」

    齊邵從懷裡掏出一封信。

    「喏,若是我能中了狀元,就把這個給你叔父。算是我的投誠書。」齊邵支起身子,將信遞與李銳之手。「若我沒中狀元,你就當這封信不在,毀了吧。」

    李銳鄭重地點了點頭,將信放入懷中。

    「我齊邵在國子監呆了七八年,國子監三百學子,兩百四十人是官宦貴族子弟,只有六十是各地推薦上來的寒門子弟。我已經看了無數寒門學子如何苦讀,熬了六年方等到再開科舉,這些學子中不乏有大才的,可若是有的沒人舉薦,即使進士及第,吏部選試後也得不到官職……」齊邵看著李銳說道,「這還是國子監,天子腳下最高的學府。其他各地書院、以及散試的學子想要謀得一官半職,更是困難。」

    「關鍵不在於科舉,而在於吏試。此關不過,科舉名存實虛,只是糊弄天下人罷了。」齊邵一改方纔的神態,正色歎道:「大楚的種種弊端,我與其他好友早已歎過無數遍,也均下定決心,若以後能夠上位,必定攜手共進,改變這等不公平的格局。然而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也許需要十幾年,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改變……」

    「但無論如何,陛下有開常科的想法,總是社稷之福,也是所有人的機會。我雖不能從國子監開始改變,跳入這潭渾水裡攪一攪的能力還是有的。只是日後還能不能跳出來,就不得而知了。」齊邵滿斟了一杯酒,對李銳舉起。「我身邊的世族勳貴好友,多是受我影響,方才慢慢放下門第之見。你與李銘兩兄弟天性純善,又天賦出眾,更能體恤民間的疾苦,將來必成大器。齊邵先入這朝堂一步,盼兩位早日跟上,與我攜手,就如昔日賑災之時,能夠一齊並肩而行。」

    李銳舉起酒杯,沉吟了一會兒,終是點了點頭。「我不及你。我府上如履薄冰,逼得我與弟弟不得不上進。能體恤民間疾苦的,是我祖母而非我們兄弟。我也不知道我能走到多遠,做到什麼地步,但今日你對我所說的話,我都記在心裡。若有可以相助的一天,我必助你。」李銳仰起頭,一飲而盡。

    齊邵見李銳乾脆的應承了,驚喜地讚了一聲。「好!愚兄就先行一步,在前方等你!」

    李銳見齊邵心情好了許多,也替他由衷高興。

    長輩們總覺得他們這些年輕人,懷揣的夢想和堅持都是少年意氣,就如一塊石頭,經過歲月的磨礪,總要磨去稜角,成為一塊圓石。

    但他們卻忘了,就算如何磋磨,石頭總是石頭,不是泥土磚塊,依舊還保持著它的堅硬。

    只要最初美好的「本心」不變,就算環境變了,性格變了,這世界的一切,還是在向著好的一面前進。

    他相信齊邵有堅持本心的心性,也相信他有施展抱負的才能。自己雖然前途未卜,還不知能走到何處,但他確實會謹記齊邵現在的理想,也願意將來有能力時,幫助他實現他的初心。

    李銳還沒有感慨多久,齊邵小酌了兩杯,又悲從中來,苦下了一張臉。

    「又怎麼了……」李銳哀嚎一聲,「下次你要是來賣苦瓜的,不要喊我出來!」

    「李銳,我問你,我今年多大?」

    「咦,你今年應該可以加冠了吧?」

    「我正是在愁這個……」

    「我母親從我十歲開始,就給我相看各家閨秀……」齊邵的臉皺在了一起。「我一直是白身,家裡又不是什麼權貴之位,閨秀們的選擇多,陛下後宮也還空虛,我娘就給我一直看,一直看,加上我和我爹也沒想好我以後該走那條路,便不敢胡亂定親。如此才拖到了十六歲……」

    「正好遇見了國孝。」

    「如今我已到弱冠之年,馬上又要參加科舉,陛下沒有廣納妃嬪的意思,幾位皇子年紀尚小,閨秀們豈不是都在瞪大了眼睛,想要嫁個乘龍快婿?看看趙聃那樣的,都被追求的不敢出門,可歎我這美質良材,不知道要被什麼人給糟蹋了去……」

    李銳實在是無語了。以前沒發現他如此自戀啊。

    「你……你是不是想的太多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乃人倫。更何況伯母不會為你胡亂挑選閨秀的。」

    「我齊某的妻子,怎麼也得是和我一樣不同俗流才行。容貌倒還在其次。我娘只會看人家姑娘好不好看,德行好不好,又怎麼知道我的想法……」齊邵郁卒地抱住了頭。「這次,怕是在劫難逃了!」

    李銳眨巴眨巴眼睛,實在不能理解齊邵在煩惱什麼。

    且說李銳赴約回來,懷揣著齊邵給的信,匆匆入了擎蒼院,在臥房內把信收好。

    臥房裡也有好幾處暗格,正如叔父李茂所言,這處御賜的宅中處處都有驚喜,他與弟弟只找了幾天,已經找到了好幾處。而他房間裡的幾處暗格,倒不是他們找到的,而是他回憶當年父母的行為,一點點摸索到的。

    他甚至還在床頭的暗格裡找到了一把吹毛斷髮的小刀,只有巴掌大小。

    當時他握著這把小刀,一時間又悲又喜。

    喜的是這把刀必定是母親的遺物,他睹物思人,心中頗有驚喜。悲的這暗格必定是父親告訴母親的,父親去後,不知道母親是用這把刀來防何人,又為何而防。

    他把這把小刀叫做「南風」,取自「凱風自南」,隨身攜帶。

    等他安放好書信,門口傳來了敲門的聲音,李銳走到門前,打開門一看,是他的大丫頭之一的蒼嵐。

    他在擎蒼院的時候,內室是不允許丫頭和下人隨意進入的。自那日話房談話之後,他對這些舅家送來的人也開始有了防備。

    正如奶奶所說,開始防備著所有人的日子是不好過的,好在他還有能夠信任的擎霜擎雷等伴當,否則連出門都不能自在,才真叫難熬。

    「蒼嵐,你找我有何事?」李銳低頭看這個丫頭。

    他年紀越大,隨著個子漸漸拉長,也就瘦了下來。如今李銳的面容越發清俊。加之他身量頗高,經常讓蒼嵐等人忘了他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

    蒼嵐微微紅了紅臉,低聲說道:「前幾日我回家了一趟,舅老爺很掛念少爺,您回了京城以後還沒去過舅家,舅老爺希望您能去一趟張府。」

    她父親是張府的老家人,從通州一起回來的。她的身份在被分到李銳房裡的第一天就已經向自己的主子告知,李銳也知道。不光如此,蒼溪是被張府買回來的孤兒,調教了許多年還沒用的,其他小廝也都各有身份,李銳也都瞭解。

    他的舅舅,是確實對他非常關愛的。

    這也是為什麼他一直信任舅家,心中不希望舅舅家真的有所不對的原因。

    蒼嵐傳達這話,李銳便對她點了點頭。「我知道了,過幾天舅舅休沐,我就去一趟舅家。」

    蒼嵐微微福了福身子,退了下去。

    李銳站在屋裡,摸著腰間的「南風」,長歎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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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持雲院。

    自盧默代替塔娜向顧卿學習織毛衣,顧卿一下子輕鬆了許多。

    這孩子生得瘦弱,手指卻十分靈活,記性也極佳。他雖然很少主動說什麼,但是卻不沉悶,也有問必答,還沒有漢人那種「織衣服是女人做的事」這種想法,學的很是努力。

    顧卿很喜歡他,經常一邊教他織衣,一邊和他聊聊天。

    「你是漢人的樣子,長得是像你父親多一些,還是母親多一些?」顧卿好奇的問。其實她想問的是,你爹是漢人,還是你娘是漢人?

    「像我爹。」盧默一邊回答,一邊在顧卿的教導下把左邊的袖子分好,再取出幾根針來,織造袖子。「我爹以前是個以偷盜為生之人,後來在漢人的地方偷了不該偷的東西,被下了獄,要剁手,只好逃出漢人的地方。」盧默說起這段來,不悲不喜。

    「難怪你手指這麼靈活。」顧卿看了看盧默的動作。很少有初學者像他這般手巧的。她沒有問到底什麼是不該偷的東西,說不定這是人家的瘡疤,就不要揭了。

    一個混血兒在羯人的部落長大,應該很不容易吧。顧卿同情之心大起,忍不住換了個話題。

    「你們那裡羊多,可以用羊毛紡細線織造這毛衣,和普通百姓交易。但是對有錢人,最好還是販售羊絨衣。價格也要定的越高越好。否則漢人會認為羯人做的衣服只能給平民穿,好東西也變賤了。」

    在後世,純羊毛的毛線衣也不便宜,而且那些還是機織的。這些從紡線到製作出來都是用手工,羯人人不多,產量有限,而且這東西只有秋冬好賣,春夏是收集羊毛的時候,週期也太長,賣賤了真是糟蹋東西。她甚至還幫著他們想了宣傳的辦法。

    「等你們出售這些的時候,就說是從我們府裡學的,而且是不傳之秘,因為你們救了我兒子,所以我才傳給你們的。」顧卿想了想,又拿了一件有信國公府印記的物件來。「這個你們帶回去,要是有人不信,就給他們看。」

    「謝謝老夫人。」盧默接過了那件小銅器,撫胸向顧卿行禮。

    「其實這衣服也就織的法子特別些,真要織,棉線、絲線其實都織得。我不會讓它的織法在京城流傳開,我們漢人做衣服的法子多,布料的種類更多,但你們羯人沒什麼出產,也只能靠手工活來貿易了。」顧卿很喜歡這些直率的羯人,也想幫他們一把,「你們回了草原,若真有困難,可以想辦法送信到我們府裡來。若是能幫的,我都盡力。」

    盧默感激地只能連點頭。

    塔娜和盧默一行人在信國公府裡待了五天,盧默學會了織造毛衣的技能,塔娜和那些姑娘們則在顧卿找來的莊頭那裡學會了如何紡造絨線和毛線。

    他們在京城買了不少裝飾的漂亮扣子、針線等物,草原裡這些東西難買,他們難得出來一趟,自然是要多準備一點。

    皇帝賞賜了胡人們許多金銀和綢緞。他們會在漢人的地方用綢緞和金銀換取牛羊,汾州馬場之亂已經平定,以後草場又會重新劃分,羯人們又有了牧馬放羊的地方,想來日子只會越來越好過。

    蘇魯克的部族感激漢人的慷慨,將會協助漢人的官員在汾州先建立一處胡市,他們的使者會奔走草原之中,替漢人們傳遞這個消息,消息一旦傳開,馬匹和牛羊出產都能進入關內,從此胡人也可以換取生活必須的鹽和鐵器等物了。

    胡市原本是要開放農具的,但是被楚睿駁回了。鐵鍋等物還好,農具稍一改造,就可以變為兵器。如果胡人想要耕種,他可以在關內劃撥土地,讓他們入塞歸順大楚,成為新的楚民。

    塔娜和盧默他們出城那天,李茂、顧卿和家中的三個小輩都出來相送。他們每個人都送了這些草原上的羯人朋友許多禮物,以至於塔娜他們騎著馬而來,要拉著車回去。

    塔娜和其他羯人姑娘們已經哭得不成樣子,她們擦著眼淚,挨個親吻顧卿的臉頰,把顧卿也給引得兩眼通紅。

    盧默走出隊伍,和他的恩人們一一道別。他走到李銳的面前,沉聲和他說道:「我角抵沒有贏過你,回到草原,我會繼續練習,下次若有機會見面,希望能贏了你。」

    李銳笑著搖頭,「你繼續練習,難道我就會原地踏步不成?下次你再來京城,看我再摔你三百回合!」

    盧默打不過他,口舌也爭不過他,只能笑笑,又走到李鈞了面前,讚道:「你喝酒很厲害。」

    李鈞最大的長處就是能喝,連忙謙虛道:「哪裡哪裡,謬讚了!」

    「可是光會喝酒是沒有用的,男人要會打架才能保護家裡的人。你長這麼大個子,連拳腳都不會,還是多和李大公子練練,否則會找不到妻子的。」盧默一本正經地勸道。

    李鈞的笑容僵在臉上。他第一次感覺到了他噎住別人時,那些人的感受。

    盧默看了眼李鈞旁邊的李銘,此刻李家的這位小公子睜著大眼睛在看著他。

    正是他送了盧默許多的書,五花八門什麼種類都有,還給了他一套文房四寶。盧默對他很感激,彎下腰去,輕聲道:「謝謝你。李小公子,那些書我們會好好保存的。」

    李銘笑得燦爛。「你們要看啊!文以載道,漢人的精華都在書裡啦!」

    盧默點點頭,從背後的包裹裡掏出一個破碗來。

    「這是你們漢人給我的碗,他們讓我在人多的地方就舉起來,如此,漢人就會給我錢財,讓我有東西吃。你們漢人很慷慨,我很感激你們。這個碗我本來準備留下來做個紀念的,但是我回到草原,也就不必再舉碗了,我們會開始和漢人貿易,來換取所需。所以這個碗,我送給你了。」盧默有些不捨地把破舊地瓷碗塞到了李銘的手裡。「還有,你兩位兄長都長得這麼高,你……你還是多喝點奶,多吃點東西吧。」

    李銘木呆呆地拿著那個破碗,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李茂看著兒子,真有忍不住大笑的衝動。他在羯人那裡住了一段時間,幾乎每天都會被這些羯人弄額啼笑皆非幾次。總算有人嘗到他當時的滋味了!

    幸災樂禍什麼的,不要太愉悅啊!

    盧默慢慢地走到了李茂的面前。

    李茂嘴角的笑意僵住了。這……不會給他也來個什麼驚世駭俗的離別之言吧。

    盧默從脖子上拽下一枚銅錢,遞給李茂。

    李茂莫名其妙的接過那枚錢。

    錢上刻著「貞元通寶」,乃是大楚的錢幣。

    「我爹就是因為偷了這些錢入獄,最後被一路追殺,逃出草原的。李大人,我爹是汾州齊安人士,他從齊安縣一個叫王林的富商家裡偷了許多這樣錢幣,最後都被搜了回去,只有這一枚被我父親藏了起來,帶出了靈原。」

    「我不知道這些錢為何讓我父親差點喪命,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爹從來不告訴我這其中的緣由。但是我覺得這應該是件很重要的事。這枚銅幣,我就留給大人了。若您能找到原因,下次再見時,希望您能告訴我答案。」

    盧默給李茂行了個重禮,返身回了塔娜他們中間。

    李茂捏住了手中的銅錢,慎而慎之地放入了自己的袖袋裡。

    蘇魯克和其他胡人挨個向信國公府的一家人行過了禮,李茂一行人面含微笑,一一與他們告別。

    在城門口的還有許多送別的官員和看熱鬧的百姓,所有大楚的人們,就在這暮春的三月裡,看著這些草原上的來客,漸漸往北歸去。

    想來日後,京城又會留下一段關於「天下歸心」的佳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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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大家好,我是盧默的碗。

    從此以後我不會再出場了,想一想,實在有些憂傷,便求作者給我露了個臉。作為一件道具,我的使命終結了,但我相信我還會有千千萬萬的道具兄弟們出來露臉的。

    嗚嗚嗚嗚,再見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10 12:32 AM

第97章 李鈞的覺悟

    作為一位國公爺,李茂自己用到銅錢的時候基本是沒有。他有不少長隨和下人,出門時很少自己付錢,即使要帶錢,身上帶的也是散碎的金銀,斷沒有揣著一堆銅錢的道理。

    但是老百姓,多用的還是銅錢。

    一是銀子化不開的問題,二是也用不到這麼大面值。二兩銀子就能讓一個人家過上一個月,平日裡,幾十文錢就可買米買面,是不需要用到銀子的。

    因銅錢笨重,許多人出遠門的時候就把錢繞在腰上,又叫「盤纏」。李茂也見過家裡下人把錢繞在腰上出去的,還慶幸過自己幸虧是主子,若是下人,每日裡纏上這麼多錢出門,真是累壞人也。

    回到家中,李茂叫來了家中管銀錢的賬房先生,將那一枚錢給他看。

    「崔賬房,你看看這枚錢有何不同。」

    這賬房拿過那枚銅幣,在手中顛了顛,又對著光看了半天,露出了訝然的表情。

    「啟稟老爺,這是一枚私鑄錢。」崔賬房恭恭敬敬地說,「看樣子,已經有許多年了,火氣盡脫,做的也比較精,和一般的私鑄錢比起來,算是上品。」

    「私錢?這是私錢?」李茂一驚。

    私鑄銅錢者,主犯和從犯按律於鬧市斬首棄市,而按例,則不但違者斬首,更是全家都要籍沒為奴婢,算是極重的刑罰了。

    盧默的父親當年到底偷盜了多少錢?當時抓他下獄的縣令和其他官吏到底知不知道這些錢是私錢?他又是如何逃獄的?

    李茂恨不得奔出城去,抓回盧默再問一問。

    「老爺,本朝私錢雖少,但也不是沒有。大楚官爐所出之錢,十枚重一兩,含銅八成,以歷代的錢幣來看,貞元通寶都算是上等的品質。如今銅價越來越高,市面上已經開始出現十二枚一兩的銅錢,但京城裡見的還是少的。」崔賬房將這銅錢看了看,也覺得稀罕。

    私鑄錢一般都在小範圍內流通,京城是天子腳下,在京城裡流通私鑄錢,那就是廁所裡打燈籠了。

    「不知道大人從哪裡得來的這枚銅錢?」

    「一個晚輩所贈。」李茂輕飄飄地一語帶過,拿回了這枚私鑄錢。「多謝崔賬房解惑。」

    「不敢不敢。」

    「此事勿要和別人提起。」

    「是。」

    李茂送走了一肚子疑惑的崔賬房,拿著那枚銅幣端詳了半天,終於吩咐道:「備馬,我要出府。」

    李茂出府,正是要找還留在京中,沒有出發返回汾州的新任布政使劉鵬與參議汪志明。

    私鑄銅錢乃是大罪,但現在僅憑一枚私錢和一個羯人少年的隻字片語,尚不能得知真相如何。若是貿然上報朝廷,極為不妥。

    齊安縣和靈原縣這種小縣不同,乃是汾州一個大縣,這個叫做王林的富商,在當地一定不會做的毫無馬腳,定然留下了蛛絲馬跡。而且當年有人偷盜大戶,也算是大案,卷宗一定是有的。

    就算沒有卷宗,查找當年的在職的官吏,也總能查出什麼來。

    汾州馬場一直有人在偷偷補給,方能積累出那麼多匹馬來。可是到現在也不知道到底是何人在運送物資,又是從哪裡送過去的,如今又發現了私錢,說不定這線索就在私錢之上。

    就算和馬場無關,私鑄錢幣不是小事,若能查到這些錢都流向哪裡,也就能對這私鑄錢幣的幕後之人略有所知。

    李茂直奔弘賓館。

    在京內沒有住處的官員,都是居住在此處。

    李茂很快就見到了劉汪二人,他拿出銅幣,將盧默的身世一說,再提到這銅錢的來歷,兩人皆是大驚。

    「其實汾州一直都有流通私錢,但數量不多,且一貫之中往往不到一成,難以察覺。」汪志明說道,「各州應該都有這種情況,如今銅價高,鑄造官錢無力可圖,錢局已經有許多年沒有鑄錢,各地流通的銅錢不足,加之私錢並不氾濫,各地官員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劉鵬調任汾州才剛剛三年,汪志明卻已經在汾州待了有六年了,比起劉鵬來,更為熟悉民生之事。他苦笑著說出無奈的事實,「這齊元縣乃是富縣,與通州相連,若齊元有人鑄造私錢,怕是早就已經流往各處了。」

    一時間,三人的臉色都不大好。

    任誰剛剛新上任沒幾天,就弄出個盜鑄之事來,都不會心情好的。

    「這件事時隔太久,就算那王林還敢留在原地繼續做這等營生,怕也是小心翼翼,抓不到什麼證據。我在京中,消息不便,此事還請兩位明察暗訪,早日找出端倪。」李茂對兩位同僚拱了拱手,「汾州的驛站,有數座可以將信件直送京城,此事我曾告知於汪大人,兩位可憑此與京城隨時保持聯繫。」

    李茂說這話的意思,就是要告訴這兩位汾州官員,此事他會稟奏皇帝,但不會在上朝的時候公之於眾,他們可以和皇帝直接溝通此事,無需凡事和他通氣。

    李茂這話一說,劉汪二人都鬆了口氣。

    他們雖然是因為汾州之事而陞官,但並無意站隊到哪一方去。此事雖是李茂發現,但這種事卻不該歸李茂管。若他想要請他們暗中調查,事事關心,以此謀權,或有其他想法,他們是不會幹的。

    這位信國公的意思,是會入宮直接向皇帝通報此事,只不過讓他們先有所準備。

    是這樣的話,他們自然只有感謝。

    李茂本身也無意捲入這種麻煩事情裡去。他自己已經是一頭包了,實在沒有精力再去耗費許久查探這私錢一事。

    李茂辭別劉汪二人以後,又給宮裡遞了牌子,去向皇帝稟奏。

    楚睿自然對此十分重視,當即召了劉、汪二人入宮。

    好在李茂之前已經去過弘賓館,和他們說過了此事,他們二人有所準備,答起話來有條有理,讓楚睿也十分讚賞。

    這兩個新任的汾州地方官,果真是沒有選錯人!

    對於李茂的一番體貼舉動,劉汪二人還是很受用的。尤其是汪志明,他出身不高,只能在邊地做個小官,好不容易熬出了頭,怕也是到了頭了。

    若不是他在靈原縣安心日子過慣了,實在不想捲入這些派系之爭,再早些年,遇見這等機遇,怕真是會向這位信國公靠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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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眼間又過了幾日,眼見得就是春闈之時。

    京城裡到處都是緊張的考前氣氛。信國公府的「微霜堂」這幾日裡擠滿了過來借閱書籍的學子,還有些其他地方來趕考的學子,知道了李茂頗為關愛學子,跑來自薦的、知道「微霜堂」的名頭,壯著膽子也來求借閱的等等等等。

    顧卿聽李銳解釋過,大楚的春闈雖然嚴格不假,可是排名卻是可以進行「公薦」的。

    這起先是老晉國張允的想法,他認為科舉取士皆以考場中所答試卷優劣來決定錄取,這樣難以充分考察一個人的實際才學。於是那一屆,就有許多參加進士科的學子將平日所寫的代表性作品交與主考官和其他大臣來參閱,以便他們在考前對考生的實際水平有一個全面的瞭解。

    若是其中真有大才的,這些參閱人便可「公薦」,向上再進行推薦。一般主考官有了先入為主的感觀,對這些參加科舉的學子們也就大為有益。

    只是這種推薦若是有不實的地方,推薦人也要受牽連,先皇對推薦的名額和流弊的情況非常嚴格,大多數官員不會輕易為不認識的人行這種推薦之事。

    所以這與顧卿知道的後世科舉還有極大的區別。這般考,還是要看人情。能不能選拔出真正的人才,還要看主考官能不能秉公取士。

    顧卿雖然沒有參加過科舉,但作為一個從高考裡殺出來的學子,深深地對這些學生們表示同情和理解。

    正是因為這種理解,對於那些投卷上門或者來自薦的學子們,顧卿都讓李茂好生好氣的對待,不要做出居高臨下的樣子來折辱人。來低聲下氣,卑躬屈節的,大部分都不是門第很好的人家,李茂自己都是靠著祖輩出身,又何苦為難別人。

    顧卿這一「好心」,倒給李茂添了許多麻煩事。

    他本來就不是以有才而聞名,來向他自薦的大部分都是死馬當活馬醫的,真正投的多的,是張家、陸家、齊家這樣有才名的官宦人家。原本數量少,也不算麻煩,行卷收了就收了,放回去回頭再看就是了。

    只是他脾氣一好,別人就覺得這個國公好說話,許多人都來碰碰運氣。這一科等了這麼多年,人數比貞元初年的那次科舉多出了一倍,李茂就連下朝驅車回家,都要遇見無數「偶遇」的學子來。

    再說信國公府的「微霜堂」,這些日子裡也是人數眾多,小摩擦也時有發生。

    自古文人相輕,這些都是各地的佼佼者,自然不免有些小矛盾。最後是李銳李銘兩兄弟日日坐鎮微霜堂,他們是主家,有他們在,哪怕他們兩個只是孩子,那身份擺在這裡,這些學子也不敢太過張揚,總算是回復了一時平靜。

    信國公府兩個孩子雖然都不用去考試,可是他們家還住著一個從老家跑來京城趕考的考生李鈞,這考試前緊迫的氣氛一點也不少。

    李茂知道自己的水平,也不敢胡亂指導李鈞,只是把他拜託給杜進、齊耀二人,求他們多加指點。

    杜進是正兒八經的進士科出身,當年排名第十位的貢生,自然有許多心得可以向李鈞傳授。齊耀家學淵源,他的兄長更是國子監的祭酒,拿了不少貼經和時務策給他做,算是對李鈞進行了一番「考前突擊」。

    春闈前李茂也曾問兩位先生李鈞的情況,杜進拂鬚歎道:

    「以令侄的水平,春闈通過有些懸。鄉試更重基礎,他自然是能夠通過,可是進士科……哎,他文章爽直,對於政見又沒有什麼特別引人叫絕的地方,若是主考官喜歡這種直白的辭賦,可能還能入圍,若是正好遇見一個……」他話沒有說全。「今年參加科考的太多了。」

    杜進話已經說得很明白,李茂也只能點點頭。

    科舉這種事,就算在胡人東侵之前的尹朝,也才是剛剛起步不久,李鈞雖有信國公府這門親戚,但若自身才華不夠,他勉力推薦,反倒對他有害。

    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初九一早,李鈞騎著馬,由公府的家人送著前往禮部的貢院。他之前已經從杜進先生那得到了經驗,這貢院裡面考試的環境絕對說不上好,薄荷腦等物一定是要帶上的。

    現在雖然已經是暮春,但還是有些冷,李鈞並不怕冷,卻依舊穿上了絨衣,以安府中邱老太君等人之心。若他真穿著一層裌襖去考試,怕他堂祖母第一個要嘮叨死他。

    待到了貢院門口,考場周圍佈滿兵士及棘牆,盤查也極為嚴格。李鈞問過了他該去哪裡排隊,便進入了棘牆之內。

    貢院門口有許多查驗的官吏。這些查驗之人先是核對了李鈞鄉試後地方上開具的條印,看他的體貌和地方上送來的名冊特徵無誤,這才把他的東西一一打開,然後又繼續搜身,連鞋子都要脫下來看過。

    這下子,李鈞總算知道為什麼規定考生要來這麼早了。

    如此盤查下來,確實要盤查好一陣子。

    李鈞不遠處被查驗的是一個中年學子,卻和那查驗官吵了起來。

    那查驗官拿著這學子州縣送上來的學名冊,指著冊子道:「這上面寫的是方面微鬚,你鬍子這般多,也叫微鬚?」

    那學子一陣氣悶,指著自己的鬍子道:「學生這幾日挑燈夜讀,沒有整理鬍鬚,但學生鄉試之時,確實是微鬚的。學生明明是方臉,其他特徵也都對,為何你光指著學生的鬍子說話呢!」

    那查驗官查了許久的學子,本來就已經是心煩氣躁了,若是這學子好聲好氣和他說話,他也就抬抬手過去了,偏這學子和他頂撞了起來,他惱怒之情頓起,收起冊子道:「你不知道『微,無也』嗎?你這樣貌不合記錄之言,速速退開。」

    這已經是強詞奪理了。

    微字有好幾種釋義,說是「小」也行,說是「少」也行,說成「無」也行。雖然這學子確實鬍子多了點,但他的解釋也是通順的。

    這查驗官此番就是存心不想讓他過去。

    那學子熬到中年,方才參加了這次的春闈,結果就因為鬍子不得入考場,眼見著再熬幾年,就算做了官,也怕是個白頭官了。他一聽這考驗官的話,忍不住悲拗大哭起來。

    中年學子後的眾人見著他都心中不忍,也對這查驗官頗有意見。

    無奈那一列的都是同鄉,該州造冊的官員對鬍子稀少的寫的都是「微鬚」,這裡面不少是已經蓄鬚之人,若是仗義執言,說不定連他們也沒法通過。

    一時間,竟然無人敢言。

    李鈞從未見過這樣的事情,見那學子哭的悲痛,怒上心頭,對那查驗官反唇相譏道:「《論語》中孔子『微服而過宋』,按你的說法,豈不是說孔聖人赤膊無衣,身上什麼也沒穿的通過宋國嗎!」

    此話一出,猶如石破天驚,一群學子紛紛往他看來。有些人一想實在好笑,噗噗聲連綿不絕。

    那大哭的中年學子想不到還有人會說出這般話來,也忍住了悲哭,抬起了頭。

    查驗官嘴唇氣的抖了起來,指著李鈞大罵,「你這學生,簡直是有辱斯文!」

    李鈞心中有些後悔,他這一生,注定要敗在嘴上。但他天生就是這幅直率性子,勉強不來,做都做了,後悔也無用,只得硬著頭皮接著說道:「鬍鬚指甲等物,原本就不是常態,名冊中用鬍鬚、毛皮為特徵,本就不妥。若是考試之前患了大病,鬚髮皆失,難道這學生以後就要改名換姓了嗎?若是路上遇了歹人,臉上多了個疤,就連自己都不是了嗎?」

    李鈞見那查驗官臉色越來越差,只得歎一聲。「你一句話,有可能毀了別人一輩子。這等損人不利己之事,為何要做呢?」

    他此言一出,眾人皆是嗟歎。有些已經查驗過了的,也不入貢院大門,而在門口看這個熱鬧。人越圍越多,終於引起了門口一位禮部官員的注意,過來探看。

    「何故聚集在一起?驗過了的趕緊進去,鑼鼓三鳴後就要封院,你們想錯過考試嗎?」

    這禮部官員一開口,有些看熱鬧的立刻就踏到貢院裡去了。

    這司考官見某列的查驗官前站著幾個學子,有一個學生臉上猶有淚痕,便去詢問何事。待一旁的其他查驗官說明此事後,他瞪了那列的查驗官一眼,放了那個中年學子進去。

    這中年學子沒想到如此輕鬆就揭過了,對著這司考官連連道謝,飛快地進了貢院。

    「按冊入試,乃本朝規矩,查驗官提出疑問,是他的職責。你仗義執言沒錯,卻哄亂考場,引得學子在此聚集,幾乎要……」那禮部官員正要奪了李鈞的入試資格,李鈞身邊的信國公府管事見勢不好,連忙上前一步截住他的話頭,在他的身旁亮了亮信國公府的牌子,又低聲說道:「此乃信國公大人的堂侄,上京趕考的。他性子魯直,還望上官多多包涵!」

    那禮部官員見這李鈞並不站在監生的通道裡,顯然是各地過了鄉試來趕考的學子,還以為只是一般的愣頭青,卻想不到他有這般硬的後台。他掃了李鈞一眼,心中道了聲難怪。難怪他敢為那學子說話,原來是不怕受牽連。

    這禮部官員無意得罪信國公府,也就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當做什麼都不知道的走開了。

    李鈞站在原地,看著原本還對他讚歎的人突然都露出了「原來有後台」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心中堵得慌,也不再多留,轉身就入了貢院。

    李鈞越走越悶,腦子裡一片雜亂。

    這官員明知道查驗官有錯,卻不追究他的責任,而是先是放那中年學子進去,解決了此事的根源,然後再維護那查驗官的面子,想要懲治自己的責任。

    他方才能幫那學子說話,可這官員這般一放一壓,怕是再也無人為他說話了。

    若不是他堂叔地位顯赫,他就要與這屆科舉無緣。

    為官之人,都要這般的手段嗎?看那人的袍服,不過也就是一五品的官員,卻也如此深諳為官之道。

    他一心想要借功名為自己爭得立足之地,可現在看來,自己是不是根本就不適合為官?

    還有周圍人的態度……

    李鈞一下子對這功名看的淡了起來。

    李鈞帶著滿腦子的思緒入了貢院,貢院外的一位站在不起眼處的紅衣官員指了指李鈞,向旁邊的屬官吩咐道:「查查看剛才那個進去的學子是什麼人。」

    「是,大人。」

    所有學子都入了貢院以後,主考官設香案於階前,主司與舉人們對拜。一系列儀式舉行過後,主考官說了一堆勉勵的話,便開始進行考試。

    李鈞對這功名看淡,索性報著平常心隨意發揮,如此這般,過了第一場和第二場。這兩場考了經論和詩賦,李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發揮超常,直覺得這兩場都考的極為容易。

    到了第三場,乃是重中之重的時務策。

    考題是從宮中直接送抵過來的,等李鈞把考卷接到手,打開一看,只見上面寫的是「財須民生,強賴民力,戚恃民勢,福由民殖」。

    李鈞在堂叔家中曾聽過兩位先生的討論,而李茂為了讓他加強政務上的見識,也和他細細的說過如今大楚的種種弊病,以及聖上的一些想法。

    雖然主考官和閱卷官都不是當今聖上,但皇帝若是有心親自遴選人才,必定會拿來考卷一觀,若是正好看到了李鈞的卷子,對了胃口,說不定也會給個功名。

    李鈞一看著考題,便想到了堂叔所說的「隱戶」、「流民」和「徭役」等事。

    他看開了這場春闈,也就對這場考試越發隨便,想到哪兒寫到哪兒,反正閱卷官看不下去就會扔掉,所有的考卷都是糊名的,他若不中,連拆名的人都沒有,誰知道是何人寫的這番言論。

    於是他洋洋灑灑寫了一通,只覺得讀了這麼久的書,也就這時候是完全隨自己的心意而寫,寫的大呼痛快。

    李鈞三場全部考完,回了府裡倒床就睡,顧卿李茂等人都來問他考得如何,他只說不好,最後一場更是亂寫的。

    李茂已經被兩位先生提前知會過,也沒想到有什麼太大的驚喜,只得安慰他來年再試。顧卿見多了高考落地的學生,連忙偷偷叫李銳和李銘沒事多跑跑李鈞那,帶他散散心。

    他們都不知道李鈞的心理變化,這幾天連春闈的事都很少再提,生怕刺激到他。

    到了放榜之日,雖然顧卿等人看著李鈞那副已經看開的樣子,對他考上貢生已經不抱希望,但還是派了家人去看榜。

    誰料沒過一個時辰,清水坊裡突然響起了唱喜之聲。

    李鈞進了第十七名,成了貢生。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10 12:48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1-13 01:32 AM 編輯

第98章 顧卿的野望

    對於自己能通過春闈,成為一名可以領取祿米的貢生,李鈞十分驚訝。

    他先前的話不是自謙,他真覺得自己最後一場沒考好。那東一鎯頭西一棒子的闡述方式,怕是沒什麼考官能夠看下去。可若說是仰仗了叔父的威望,春闈所有卷子都是糊名謄抄的,只有通過後才能知道是誰的卷子,叔父也不像是為他打點過的樣子。

    那就是說,真的是他有才學?

    這麼一想,李鈞的心情立刻好了起來。

    不管怎麼說,這是李家有史以來第一次有人進入殿試,值得好好慶祝。

    顧卿堅持中午要在飲宴廳裡擺一場家宴,因為晚上李鈞還要參加貢生們一起出錢辦的酒宴,也只有中午可以好好慶祝一下了。

    家中人都知道顧卿好熱鬧,這也確實是天大的好事,有心迎合,所以就連李茂都專門告假回家,陪著母親同樂。

    大家都知道他家侄兒今日上榜,也都理解,紛紛表示一定幹好本職工作,決不讓他擔憂。

    李茂偷得浮生半日閒,也挺愉悅。

    持雲院飲宴廳裡。

    顧卿坐在主位上,笑瞇瞇地看著李鈞,越看越有趣。

    她以前學課文,學到「范進中舉」,總覺得很誇張,而且也算是個悲劇的故事。所以當她聽說李鈞得知自己中了貢生之後繞著西園跑了三圈的時候,才頓悟了。

    在這樣的時代,無論那個人有多豁達,知道自己成為萬裡挑一的那個人時,都會忍不住內心雀躍不已。范進那樣自然算是誇張的,可就連李鈞都這樣,其他苦讀的學子上榜後會有多麼失態,也就由此可以得知。

    李鈞的高興是顯而易見的,李銳也很快活。

    這一屆過了春闈的學子中,排名靠前的大部分都是他認識的國子監學子,而會元更是他的好友齊邵。他不必看著哪個失望的樣子,這實在是太好了。

    「你還說你考得不好,考得不好都有十七名,要考得再好點,豈不是會元都是你的?」顧卿笑嘻嘻地端起酒杯,敬了李鈞一杯。「祝你以後前程似錦,仕途通達!」

    「謝過堂祖母。」李鈞一口飲盡。「不過侄兒也不想以後前程似錦,只要能謀個清閒的官職,得以餬口就行了。」

    他此言一出,顧卿幾個都很意外。

    「為何說出如此喪氣的話來?我已經往你家報了信,此番你過了會試,你爹還不知道有多高興。就算為了你力排眾議送你上京的家中父親,你也得好好出息才對。」李茂板著臉,不贊同地說道,「你還年輕,怎麼能庸庸碌碌的過日子?」

    李茂今天也心情大好,他的同僚紛紛向他恭喜,雖然李鈞排名不高,但這越發說明這是他的真實成績。況且李茂也確實從來沒有為這個侄子特意去和那些官員打過招呼,更沒有為他行任何推薦,而他依然能過會試,豈不是說明他家的家教很好?

    李銘和李鈞能出仕還不知道要多少年,李鈞怕是要從大皇子那邊走勳貴的老路,而李銘,他將來想讓他入國子監讀幾年書,瞭解下人情世故,若是有必要,這個信國公府未來的繼承人,也得要規規矩矩地走科舉之路。雖然這話說了有些太過自傲,但李鈞都能做個貢生,他家的銘兒是絕對不會比他差的。

    「不是侄兒喪氣,而是侄兒覺得自己不太適合做官。」李鈞歎了口氣,把考場外發生的事情和幾人說了一遍,最後懊惱地說出心裡話。「侄兒只是想要幫幫別人,差點連自己也陷了進去,看起來那個中年舉子也不怎麼感激我,甚至有些避諱我。而我此番若沒有府中護庇,怕是連考場都進不去了。」

    顧卿一聽,就知道這孩子是被中國的官場文化給嚇到了。對於這個,她也沒有什麼發言權。在現代時,她連一個院長都搞不定,別人都在送禮時,她連怎麼送都不知道,臉皮也淺,明明知道應該要表示下敬意,結果東西就是拿不出去。她自己都是政治渣,也只能求助地看著李茂。

    這才是個官油子,才混兩年,就混的風生水起。

    李茂聽到只是這等挫折,就讓他萌生退意,好笑地搖了搖頭,開始在席間給三個孩子科普這官場上的險惡起來。

    有些東西,還真是讀書讀不出來的。

    「能立在朝堂上的,沒有一個是傻子,但這並不代表每個人都是壞人。像鈞兒那日的情況,那個司考官已經算是非常溫和的了,若換了有些惡劣的來做,怕做的更加陰損。鈞兒吃的虧會更大。這種事若是我遇到的,我也是不能忍的。」李茂看著幾個孩子瞪大了的眼睛。「怎麼,你們以為我會欣賞鈞兒的這種做法?」

    李鈞真想鑽到桌子下面去。而李銳和顧卿搖了搖頭,李銘卻是連點頭。

    李茂真想拿筷子敲敲兒子的頭。

    「一般的官員,遇見像是鈞兒這樣的刺兒頭,都是又愛又怨。性格要剛正一點的,就愛他的人品,怨他的手段簡單粗暴;心性要差點的,就只剩恨了,恨他無事生非。而後者,對於這種勇於提出不同意見的人,若是自己這方有錯,對方是對的,一般會按照對方提出來的意見把事給改對了,然後把這個人再給排出去,這就是治人。」李茂說道,「這只是一般的官員。還有一種更老辣的,會在考場前把鈞兒誇得天上有地上無,再痛斥周圍的學子不敢出頭的怯懦。像這樣的做法,會讓鈞兒的一番善意變成『踩著別人露臉』,非但不會讓他得到別人的尊敬,還會招致別人的反感。」

    「如此一來,鈞兒從此就會被孤立,即使能中了貢生,在同年間也只能留下個『沽名釣譽』的名聲,仕途不會太通達。」

    「這便是人治。」

    李鈞像是被什麼噎住了那樣的表情,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顧卿也好不到哪兒去,但是她好奇地多問了李茂一句:「若是你是那司考官,遇見這樣的事,會怎樣處理?」

    「我會將那考驗官換去查驗監生們,讓監生們那一列的查驗官替換過來。查驗監生的都是人精,最會辦事,而那考驗官脾氣再大,也不敢向國子監的學子們發洩,這事就輕飄飄過去了。」

    「而查驗官是小吏,都是希望能接觸國子監的學生們的,說不定裡面就有未來的潛相之流。那人不但不會怨恨中年學子和鈞兒,反倒會感激他。」李茂平靜地看著李鈞,「有時候善惡成敗都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間,此事不能說你是做錯了,若遇見一個欣賞你的上官,未嘗不是你的機遇。但一個人總不能時時都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所以才需要謀定而後動。」

    「這便是官場。但你若覺得官場是個龍潭虎穴,從此避開他,那是不可能的。因為無論在哪兒,只要有人,只要有尊卑上下,這種手段和情形就會一直存在。」李茂看著越來越沮喪的堂侄,「但是你若肯學,就能慢慢地擺脫這一切的桎梏。若你學會了這一切,依然能堅持自我,便不用治人,也不用被人治。這才是最上乘的處世之道。」

    李銳和李銘都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李鈞想了想,站起身對李茂長揖到地:「是侄兒想岔了,希望堂叔以後能夠教我。」

    李茂大笑著扶起李鈞,「好,這才是我李家人!李家從來沒有臨陣脫逃之輩!」

    顧卿看著一場好好的家宴,突然變成了「官場文化教育啟蒙大會」,心裡忍不住嚎叫了一聲。

    這家裡有一個看似平庸的腹黑男就夠了,難道李茂想要把幾個孩子都教養成芝麻餡兒包子,外白內黑?

    這叫她這個純肉包怎麼辦?留著餵狗嗎?

    一時間,她都想和李茂嚎上一嗓子,讓他也給自己科普科普得了。

    李茂扶起李鈞,一家人談笑風生的繼續用飯,顧卿看著兩個孩子都似有所得的樣子,突然鬼使神差的冒了一句:「若是你們當時在那兒,會怎麼做?」

    若說李鈞是性格剛正又不會說話,那這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孩子,遇見了這種情況,會怎麼做呢?

    顧卿這話一問,李茂也感興趣地看了過來。

    「我大概會讓家人遞牌子過去,替那人說說情吧。我與他萍水相逢,又並非什麼熟人,能做到這樣就夠了。明知第二日就要春闈,不整理自己的衣冠髮鬚,在我看來,這人自己有大不足的地方,不能光怪那查驗官。只是不讓他科考,也確實有些過了。」李銘從小就好琢磨,從剛才堂兄說了這件事,他就在想自己如果在那兒,大概會怎麼做。可他想來想去,依他的性格,最多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顧卿點了點頭。

    李小呆是個理智的好孩子,絕不是那種一下子就會熱血上頭之人,這倒是好事。

    她又用期盼的眼神看著李銳。

    李銳想了想,開口道:「我會找那旁邊的兵丁,借利刃一用……」

    這下子,顧卿和桌上幾人都大驚失色。

    不至於吧!難道要讓那查驗官血濺考場?!

    「然後把利刃給那考生,讓他把鬍子剃了。」

    顧卿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感覺心臟又開始跳動了。

    「雙方爭執之處在於『微鬚』,只要消彌掉這可爭之處,也就不會再產生矛盾。這本就是小事,鬧到後來也只是意氣之爭,若說誰對誰錯,雙方都有不對……」

    「可要是鬧大了,結了怨,怕會釀成更大的禍患。不如讓那學子剃了鬍子,一了百了,這下考驗官說的沒錯,那學子也沒錯,特徵也對上了,自然能輕鬆入場。」

    李銳不喜歡處理瑣事,也不愛以勢壓人,既然如此,就只能釜底抽薪,直接熄滅這怒火。

    一旁的李鈞聽得是面紅耳赤,兩個孩子的手段任是哪一個,都比他直接反諷相譏要好的多,解決問題也更輕而易舉。他既不會「借勢」,也不會「糾錯」,只自認自己出發點是好的,就非要別人承認自己的錯誤。卻不知道只是手段不同,能造成的結果也是截然不同的。

    若真按李銳所說,那考驗官和學子最終結怨,他就是好心辦了壞事了!

    這就是鄉野出身和公府出身的區別嗎?

    李茂聽了兩個孩子的話,捻著自己的鬍鬚,欣慰不已。

    他家的銘兒好謀,且手段平和,知道「借勢」的道理,以後想要護住這個公府,做個守成的國公,定然是不難的。而李銳善斷,做事不拖泥帶水,又擅於抓住本質之處,不擊則已,一擊必中,乃是適合開拓的性子。

    兄弟齊心,其利斷金。

    他後悔當年沒有早些覺醒,若是他當年能發現他們家是如何的舉步維艱,早早的就開始幫著兄長,是不是兄長就不會那般辛苦,父親也不用拖著病軀處理各種瑣事?

    是不是,一切的結果都會不同?

    李茂一下子陷入了深思,連飯也吃得是魂不守舍。

    顧卿和幾個孩子注意到了李茂情緒突然一下子不對了起來,但都體貼的選擇了不說。

    李茂作為一家之長,出府就要做出一副「頂天立地」的樣子,他們都知道他的壓力有多大。哪怕只是從他所說的「官場之道」裡,也能感覺的到那些明槍暗箭,陰謀陽謀,是多麼讓人防不勝防。

    回到了家中,才算是到了可以放鬆下來的地方。否則,這個家又有什麼意義?

    顧卿看著一直只吃著面前一個菜的李茂,覺得這個「大人」也挺可愛的。

    平日聽下人們「老爺老爺」的喊著,顧卿總覺得這李茂是個長輩,再加上他蓄了須,更是讓她把他當大叔看待。可是現在一想,這也不過是三十多歲的青年,偶爾有些迷茫、有些困惑,有些恐懼,都是正常的,也在情理之中。

    誰不是在一邊否定自己中一邊成長的呢?

    她看了看幾個孩子,又看了看李茂。

    其實,她才是這個府裡最平庸之人。她是後宅婦人,也管不到府外的亂七八糟。

    可是,只要她守好這府裡,讓所有人回家時,都能放鬆自己,可以將他們的迷茫、困惑、悲傷都發洩出來,然後再從中汲取動力,繼續前進……

    她就不算糟蹋了邱老太君留下的這副軀體。

    中午的家宴散了,今日李茂特意告假一天,所以李茂下午是在持雲院裡過的。

    唔,過得很開心,很……童趣。

    顧卿自上次看到「三國殺」如此受歡迎,一下子得意之心大起,恨不得把後世和朋友們一起玩的玩意兒都搬到這裡來。

    只可惜這裡是古代,太驚世駭俗的如改良版的「真心話大冒險」之類的,怕是只能讓李茂弄到家裡開的那間「高級夜總會」裡去玩。而一些老少皆宜的遊戲,平日裡自己在家消遣消遣,或呼朋引伴玩樂一番,也是快事。

    顧卿在和其他人一起打發無聊時間這點上,從過去到現在,向來都熱衷於牽頭。

    尤其馬上李銳就要進宮了,李鈞也還不知道落到何處,到時候一票陌生人,怎麼才能快速融入集體?

    唔,找準機會一起吃吃飯喝喝酒玩玩遊戲,自然就能很快熟起來啦!

    古人的娛樂生活很貧乏的好嘛!到了晚上除了造人都沒什麼娛樂消遣!

    這個時候,就要靠奶奶她出馬啦!

    於是顧卿想了想自己以前玩過的許多遊戲,又讓家人給弄出了幾種來。

    今日下午無事,正好拿出來給他們玩一玩,看看這些古人能不能接受。

    比較經典的「天黑請閉眼」自然是搬過來了,不過她沒起這個名字,到底叫什麼也沒想好。她叫來了花嬤嬤、蘇嬤嬤,還有幾個大丫頭,一起玩起這個。

    原本的警察變成了捕頭,殺手變成了大盜,她自己當著主持的人,按照規則叫他們睜眼就睜眼,閉眼就閉眼,這遊戲本就簡單,沒一會兒大家就都會了。

    尤其是李銘,特別喜歡抽到角色牌。一到大盜或者巡捕的時候就興奮,晚上胡亂殺一氣,白天裝著平民把李鈞和下人們說的是頭暈眼花,頻頻襲擊捕頭。

    可憐李茂有一回連抽了三次捕頭,都是第二天交代下遺言就掛了,後來一知道居然是兒子在「弒父」,連連搖頭,笑著大罵自己兒子心狠手辣。

    顧卿見這些古人玩這些也毫無障礙的樣子,得意地在心中叉腰大笑。

    殺人遊戲美名其曰考驗推理,其實就是一群人誰更缺心眼,誰更有說服力……

    此乃交友必備之好幫手!

    等這殺人遊戲給他們玩熟了,以後她再推出「狼人殺」和各種「殺」法。至於其他後世風靡的桌游「一愚驚人」、大富翁、飛行棋等等各種遊戲,想要改成古代版不要太容易!

    要不然,找家人乾脆開個賣這些玩意兒的商舖算了?

    顧卿總算找到點她在古代的價值了!

    她是沒什麼過人的本事,可是說不定改變這個社會的娛樂風潮。有她在後面源源不斷地提供各種玩意兒,何愁他們幾個孩子以後沒有好人緣!

    說不定還能徹底讓那家青樓變成古代的桌游室啊哈哈哈哈!

    見幾個孩子玩得如此開心,顧卿高興極了。就連李茂這樣的大人都能聽她鬼扯,以「你得帶領兩個孩子學會如何查找真相」這樣的理由放下身段,陪著玩了一個下午還意猶未盡,可見她的東西絕對是能獲得成功的。

    就是古人忌諱「玩物喪志」,他們家裡是規矩疏鬆,人也隨便,老的小的能坐在一起玩,可要是在外面推行這些玩意兒,怕是不太容易,只能靠不顯山不露水的慢慢露出來,先讓他們自己愛上才好。

    顧卿當下就兩眼冒金光地看著李鈞,笑得極其燦爛。

    李鈞成了貢生,和齊邵等人同科,等他晚上去赴宴的時候,讓他把東西交給齊邵,請齊小哥幫著宣傳宣傳,肯定能普及開來!

    當年那「三國殺」不就是從學子中先傳播開來的嗎?

    貢生們玩的遊戲!提高人智力的遊戲!聰明人才玩的遊戲!

    後世那些高考效應帶來的可怕效果,顧卿真是看的不要太多!

    李鈞,不要再埋怨自己不會說話了,奶奶給你找到了好法子!

    奶奶只能幫你到這裡了!

    到了傍晚,李鈞被顧卿塞了一套「捕頭大盜平民」的牌和一封信,莫名其妙地去赴了晚上的「及第宴」。

    「及第宴」是成了貢生的學子們集資辦的宴席,過了殿試,還有瓊林宴、金榜宴。這些貢生從上榜開始,到殿試結束,一直要參加各種宴會,直到最後開始吏選為止。

    這次的「及第宴」在平康裡辦了,而且恰恰就在吳玉舟所開的「雲夢閣」。

    會選在這家,概因這雲夢閣是個「清館」,辦的極為雅致,妓子們也不俗氣,各個都才貌俱全,貢生和參會的司考官們都覺得辦在這裡,方才不辱斯文。

    只是他們出資所辦的「及第宴」只是單純的宴席,若是要做其他的,就得自己掏腰包。

    當然,若是姑娘們慕上了這些天之驕子們的才華,願意委身的,自然更妙了。

    許多人都沒進過這家京城裡一流的青樓,各種興奮緊張激動都有。只可憐李鈞身患恐女症,一看到「雲夢閣」是個什麼地方,差點沒有暈過去。

    他還以為「雲夢閣」是個酒樓!!!

    說好的酒樓呢!

    李鈞驚魂落魄地進了雲夢閣,見看到了被眾人所圍的齊邵,連忙擠了過去,將手中的匣子和信件遞給他。

    齊邵身邊等人大都是國子監學子,都和李鈞相熟,見他過來,也都熱絡的和他攀談了起來,一時十分熱鬧,引起無數人側目。

    齊邵打開信,一見那字跡,先是皺了皺眉頭。他家年方八歲的幼弟寫出來的字,都比這封信上的要好。可待他一看開頭的內容,馬上就又展開了眉頭。

    李銳曾說過他祖母這兩年才開始跟著他識字寫文,一個老人家兩年時間能寫成這樣,已經是十分了不起了。

    齊邵看完書信,拍了拍李鈞的肩膀,感歎道:「邱老太君對你如此慈愛,讓人羨慕地緊啊。」

    李鈞被拍的莫名其妙,只能連點頭。

    這一夜,眾多上榜的貢生們自然是意氣風發。推杯換盞之中,人人都喜笑顏開,先開始還有許多人端著一些姿態,到後來也就漸漸放開,所有人都拿著酒杯互相亂竄,熟悉一番。

    李鈞雖然出身不高,但他家堂叔位高權重,又和齊邵相熟,自然是一直在齊邵那個圈子裡的。齊邵是會元,又是國子監掌議,隱然是這屆學子之首,所以人人都過來與他們這邊的人敬酒,就連齊邵都有些頭疼,而李鈞喝了無數杯,卻渾然無事,齊邵見李鈞如此能喝,眼睛大亮,壞笑著想辦法把自己的酒也讓李鈞代了。

    這些人裡有許多自詡千杯不倒,可是真像李鈞這樣能喝的,倒真沒有多少,於是李鈞引得學子們一片叫好,到後來,不用齊邵介紹,人人都認識了李鈞其人。

    酒足飯飽之後,自然是你懂的。

    許多學子喝倒了被攙著去了樓上的房間,就算是不再參加下面的活動了。

    有些有家室比較自律的學子,還有有些家裡如齊邵這般家教甚嚴的,就依舊留在樓下,玩玩投壺、行行酒令,或做些其他遊戲。

    就在這個時候,齊邵對不知為何躲在角落裡的李鈞招招手,把他叫了過來,又拿出了那個匣子,對著身邊圍著的一圈好友同年笑著叫道:

    「來來來,我們玩個新鮮玩意兒!」

    「李鈞,快教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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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作者:我們來玩真心話大冒險吧。

    請問各位最難以啟齒的事情!

    顧卿:我尿崩。

    眾人:呆滯。

    李銘:我被鴨子叨過!

    眾人:這……小意思吧?

    李茂:我曾想養廢侄子。

    眾人:哦~哦

    李鈞:我怕女人!

    眾人:難道不是打呼嚕磨牙腳臭嗎?

    李銳:我經常抱我奶奶大腿求饒。

    眾人:嘁!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1-10 12:54 A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1-12 01:26 PM 編輯

第99章 顧卿傳藝

    李鈞不會說話,不代表他是個笨蛋。

    一聯想到堂祖母近日帶了他們玩了一個下午,晚上突然又塞了這些東西給他,而齊邵看到信以後突然喊上許多人一起玩這遊戲,李鈞一下子就知道了堂祖母的想法。

    想到這兒,李鈞的喉頭一苦,鼻子也酸了起來。

    他也有祖母,但他那個祖母卻從來沒有把他當做孫子過,就連過年的歲錢,也從來只肯給他下人的那份。

    像這樣為他著想的長輩,只有他爹。可即使是他爹,也是藏著掖著,生怕讓所有人都知道他在對自己好的。

    堂祖母的一番好意,他不能辜負了!

    打起精神想要和這些人結交的李鈞,開始教起了他們玩這「捕頭大盜平民」的遊戲。他並不參與,而是像他堂祖母那般做起了「法官」的任務,負責主持所有人遊戲。

    作為主持者,只要能做到命令清晰,不偏不倚就行了,不需要多麼能言善辯。而在做一個法官的過程中,也能比其他人更容易看到所有人的表現。

    只有法官是睜著眼的,知道誰是兇手,誰是好人,所以很快的,他就知道了那些白天能睜著眼睛不停下陷阱誤導別人的「聰明人」是哪些人。

    李鈞確實在這個遊戲裡看懂了不少東西。

    比如齊邵行事滴水不漏,從來不讓人抓到一絲錯處;比如趙聃分析極為犀利,常常能以平民百姓的身份揪出真兇。比如某學子擅長下套,不停的讓平民互相猜疑……

    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看遊戲的開展,這實在很有趣,以至於後來玩這個的學子們看他一直站著做主持者有些過意不去,想要替代他的時候,他都搖手拒絕了。

    他現在是需要多聽、多想的時候。

    又過了幾日。

    不出顧卿意料,「捕頭大盜平民」受到了許多人的追捧,而她拜託齊邵宣傳的「聰明人玩的遊戲」這一口號,也迅速地傳播了開來。

    在李茂的示意下,吳玉舟讓雲夢閣名義上的閣主「流雲」捧著禮物求見李鈞,想要購下那套遊戲的「刻板權」。此事李鈞自然不能做主,只好去問顧卿。

    顧卿是知道這「流雲」是什麼人的,也知道這雲夢閣就是自家的產業,此番如此作態,怕是掩人耳目的,所以假作考慮一番後,還是欣然同意了。

    她不但同意了,還委託李鈞將其他幾種遊戲也交予了「雲夢閣」。

    一時間,雲夢閣成了京城的熱門之地,甚至有許多人去那裡多找些妓子,不是為了消遣,而是為了人數不夠的時候能湊幾個人來。

    有些能言善辯的被吳玉舟訓著做了「法官」。由這些聲音婉轉的美人兒來做主持之人,當然比小伙子扯著嗓子喊「天黑請閉眼」要讓人舒暢的多。

    而顧卿弄出來的幾款帶有十八禁色彩的遊戲,更是讓人想入非非,又求之不得,為許多清倌的石榴裙下平添了眾多追求者。

    吳玉舟這段時間樂得闔不攏嘴,而信國公府又開始門盈若市了起來。

    雖然下個月就是殿試,可殿試是不會落選的,只是根據排次而決定每個人不同的前程而已。更何況信國公既領著一品國公的爵位,還是兵部的主官,聖恩日隆,根基卻不深厚,人人都知道他就缺人才,這些貢生有的藉著和李鈞吃過一次酒席,壯著膽子來攀交情,也就能夠理解了。

    無論是抱著什麼心思踏上信國公府大門的,李茂和顧卿都讓李鈞與他們好好相處,這些人未來究竟如何,誰也不得而知。李茂原本就是以「性格和善」示人的,此時要突然擺出嚴厲的樣子來,反而令人生疑。

    這一日,張寧休沐在家,讓家中下人來請李銳。李銳和幾位先生以及家裡人打過招呼,帶了四個伴當,去了舅舅家。

    張寧這段時間也很忙,忙到休沐的時間都沒有。

    他雖不是禮部的主事,但科舉是為了選吏而設的,殿試裡除了狀元、榜眼和探花是由皇帝定下的官職,其他人還是要參加吏部的考試才能去上任。

    今年科舉入選的國子監學生居多,總有些同僚或者他家的親朋好友拐著彎兒來想法子給家中子侄謀個好位置,讓張寧煩不勝煩。

    到了他這個位置,又是這般立場,行事須是謹慎再謹慎。無奈江家那邊派人來傳了消息,說是世族一系不希望京官裡出現太多寒門子弟。寒門子弟若要官職,最好外放為官,去遠一點的地方。

    可他看皇帝的意思,恰恰是看重了今科幾位貧寒出身的舉子,準備要留下來重點培養的。

    他心中糾結,這幾日都寢食難安。

    李銳到了舅舅書房的時候,他正在翻著什麼宗卷,見李銳來了,也不招呼他,只叫他先找一個地方坐下。等張寧把手中的卷宗看完了,這才疲累的揉了揉眼眶,對著李銳說道:「你從汾州回來以後,就沒上過舅舅家的門了。」

    李銳沉默了一會兒,終是解釋了原因。「小舅在汾州時,想私藏兵符,謀劃我的叔父。」

    張寧揉著太陽穴的動作一滯,放下手來。「你說什麼?兵符?」

    李銳點了點頭,把當初在涼州如何從馬賊窩裡救出羯人,然後羯人的兵符如何被馬賊帶去都尉府勒索,張致想要瞞下兵符,拖延救援的時間等等說了出來。他不能和舅舅說祖父信裡有遺言「張府不可信」,也不好解釋這陣子的冷淡,只得將涼州之事拿出來提了一提。只是李銳這麼一重述當時的情況,越發覺得小舅在當時不知道叔叔那封信的時候,偷藏起了兵符的舉動十分奇怪,於是一邊描述,一邊用眼睛的餘光看著大舅,希望能看出什麼不對來。可是他這位舅舅的臉上只有凝重。

    「你小舅是家中庶子……」張寧歎了口氣,「從小雖然養在你外祖母的房裡,可畢竟不是如我和你娘這般教養的。他私心重,又有些武人常有的自以為是,所以後來他投生行伍,我們家裡沒有人反對,畢竟軍中還有你祖父照拂著,不會太給他苦頭吃。」

    「此事我會修書一封去斥責他,你也不必掛懷在心上。無論如何,你小舅總是為了你好的,也不願意拂你的意思,可見是真的疼你。」

    李銳沒有說他當時已經動了以死相逼的念頭了,只是點了點頭。「外甥知道。」

    「我喚你來,是聽你屋裡伺候的人說,你此番回來,身上多了許多傷口,這又是怎麼回事?你路上遇襲了嗎?」

    他身上有傷,在浴房伺候的下人都知道,他祖母也知道了。舅舅能知道,並不奇怪。可他心裡還是升起了一絲不安來。

    「外甥在去涼州的路上,遇見了刺客。可到了涼州境內後不久,那些刺客就消失了。」

    張寧詳細的問了李銳遇襲的情況,撫著鬍鬚疑惑道:「聽起來,倒不像是用錢收買的刺客,倒像是很多世家大族中從小培養的死士。」

    「世族?」

    張寧點了點頭。「即使不是世族,也不會是一般的人家。像你們府上這樣的人家,想要培養出這種死士來,都是極難。會將這樣的死士用在你一個沒有爵位的孩子身上,真是匪夷所思……若是那自盡用的毒藥能帶回來驗一驗就好了。」他沉吟了一會兒,又追問道:「你可有和什麼達官顯貴人家結過怨?」

    李銳想了想,除了當年被前吏部尚書的公子打破頭,他極少和人爭執。後來那劉尚書犯了錯,官降一級,他舅舅頂了人家的職,已經算是對他家最大的報復了。

    還有就是在燈節上……

    咦?燈節?

    「我曾打過項城王之子楚應元。」李銳努力回憶,「那時他曾叫囂著和我沒完,我只當他是輸了不服氣喊喊的,完全沒放在心上。除此之外,我想不到還結了什麼恩怨。」

    「項城王不會有這麼強的勢力。他父親被封在桂州偏荒之地,當年岐陽王造反都看不上這個弟弟。後來他繼承了其父的項城王之位,更是拮據的連王府的下人都遣散了一半……」

    「他沒有養死士的本錢。」

    「而且此人生性謹小慎微,平日裡做事也唯唯諾諾,生怕做錯,我看若是能讓他現在回封地去,怕是讓他做什麼都願意。這樣的人,是不會為了自己的兒子去為難你的。他怕出錯。」張寧直接否定掉了項城王的嫌疑,又多問了句。「你那嬸母后來可有和誰聯繫過?有沒有再為難過你?」

    李銳心裡一驚。大舅這是什麼意思?是說他嬸嬸有嫌疑嗎?

    李銳想起叔叔的交代,搖了搖頭。「巫蠱之事後,我祖母把她關在了錦繡院裡,封了二門,嬸母平日裡連出院子都極少,更別說為難我了。」

    「是嘛,那就也不是她……」張寧想了想,「你死了,能得到好處的只有你那堂弟,而你嬸母有些瘋魔,是做的出這樣的事情來的。可是這些死士絕對不會是花錢買兇就能買到的,此事還真讓人費解……」

    李銳低著頭不說話。

    「對了,那神婆的來歷我已經打聽到了。」張寧輕輕敲著桌子,低聲說道。「我套了你嬸母那兄弟的話,他說是欽天監裡的一位五官靈台郎推薦的。」

    李銳心裡一驚。五官靈台郎,莫非是……

    「那個叫做徐公齡的五官靈台郎過年返家,到現在也沒有回署,派人給吏部報了病假,說是在家中突生急病,不能回京。」張寧看見李銳如釋重負的神色,挑眉問道:「怎麼了?」

    李銳先前還以為是張玄捲入了此事當中,嚇了一跳。

    他真心不希望那位道長是個心懷不軌的惡人。

    當他聽說是另外一位五官靈台郎,總算是鬆了一口氣。

    「沒什麼,只是外甥也認識另外一位五官靈台郎,所以……」

    「你說的可是張玄?」

    「正是張玄。」

    張寧不可置否地笑了笑。「他是正一派的嫡傳,怎麼看的上這些楚巫乩童。方氏的弟弟原本想要請的,確實是這位在京中享有盛名的道長,只是不知道怎麼卻和徐公齡碰上了,徐公齡便給他推薦了這個據說極其靈驗的楚巫。」

    「我已經派人去他家鄉打探,我派出去的人還沒有回來,若有結果,再喚你來。此事背後頗有疑點。其實若你嬸母不是這般惡毒的婦人,讓她回娘家問問那劉嬤嬤的身份來歷,自然也就容易探查下去,只可惜她對你不懷好意,你祖母又將她禁足,更不可能讓她和娘家通氣,給你府上找麻煩。這事也只能這樣曲折迂迴的查探了。」

    李銳露出非常悲痛的表情來。「是外甥命不好,不怪嬸母厭惡。」

    「笑話!」張寧一聲訓斥。「你是開國公李碩之孫,前平章政事李蒙之子,現任國公兼兵部尚書李茂的侄兒,你身後有我這個吏部尚書,有你小舅這個涼州都尉,你若是命不好,那些凍死在路邊的貧民又算什麼?」張寧見不得他這喪氣地樣子,眉頭緊蹙道:「好男兒應該往前看,你已得了許多人求都求不來的造化,不要被後宅婦人的惡念亂了心神!。」

    「舅舅教訓的是,是外甥說錯話了。」李銳連忙低頭認錯。

    「希望你能明白我的苦心。不要讓我這番辛苦白費吧。」張寧歎了口氣。總覺得這個外甥出去一趟,回來後有些畏首畏尾了。難道是被那些死士嚇到了?又究竟是誰要置他於死地呢?照理說,李銳沒有什麼值得別人刺殺的地方啊。

    張寧問了問李銳最近的生活,聽說他還在和兩位先生繼續學習,不由得點了點頭。

    齊耀和杜進是他好不容易找來的怪才,李銳根基淺,跟著他們努力學習是對的。至於這些陰謀詭計,暗箭傷人,不該是李銳現在過多關注的東西,他應該想的是如何充實自己,讓自己有拚搏之力才對。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聊著聊著就聊到了最近風靡開來的「大盜捕頭平民」。

    這遊戲在京城的年輕人中盛行,可像他們這樣的人是不怎麼碰的。三國殺這樣有制衡有計策有配合的遊戲還好,這種閉著眼睛賣弄自己才學的遊戲,像他們這些穩重之人都是不屑一顧的。但是這玩法確實新奇,而且又是出自信國公府,所以他就好奇的問了問。

    「這是我祖母在家無聊琢磨出來的。起先只是跟丫頭婆子們玩,略打發下時間。後來我和堂兄堂弟見有趣,便學了來。我堂兄和同年聚會,一來二去,這遊戲就從我們府上流傳出去了。」

    「又是太夫人想出來的?你祖母這位老太君真是個奇……妙人。」張寧本來想說是奇人的,又覺得這麼說有些不恭敬,只好說是妙人。

    邱老太君整天在家裡不出門,即不怎麼料理家事,也不幫著府裡多多交際交際那些命婦貴人,一天到晚就坐在家裡琢磨著怎麼玩。

    三國殺是她弄出來的,孔明燈是她弄出來的,這次又弄出個抓賊的遊戲……

    虧得他這外甥已經移出了老太太的院子,原本他還覺得邱老太君深明大義,一定會將李銳教養得極好,現在想想看,沒在持雲院裡被養得玩物喪志,已經是萬幸了。

    「說到我的堂兄……」李銳躊躇了一會兒,還是開了口。「我這堂兄生性秉直,又心思簡單,他的吏選,若可以的話,還請舅舅給他找個清閒點的差事。」

    這就是在替李鈞求情了。

    張寧納悶地看著李銳,「你和你這堂兄關係很好?」

    李銳還從來沒因為自己的什麼事來求過他。

    「畢竟是我堂兄。」李銳沒正面回答好還是不好,「全靠他上次阻了嬸母找來的神婆,我們府裡才沒有釀成大禍。他性格爽朗,雖是庶子,卻沒有什麼阿諛勢利的毛病,外甥覺得可以幫一幫他。都是李家人,他落了選,我們府裡的面子上也不好過。」

    「你當你舅舅是鐵面郎君不成!」張寧被李銳的話逗樂了,「就看著他是信國公的堂侄,吏部也不會怎麼刁難他的。只不過他到底能去哪兒,還得看殿試時的名次,若是一甲,那可不由得我們吏部指派。」

    一甲,就是狀元榜眼探花。

    「若是能中一甲,您就當外甥這話沒說,他也用不著外甥來求情了。只是我這堂兄,怕是離一甲……」李銳嘿嘿笑了一聲。「舅舅說了這話,外甥就當您應啦!」

    「你這小子!就算他不是一甲,各部主官也都盯著這次的貢生呢,我能做的實在不多!」

    「您是吏部尚書,您做的不多,那其他人更做不了什麼啦!」

    「你居然擠兌你舅舅?」

    李銳在張府呆到晚上,和舅母等人用過晚飯,這才打道回府。

    他出了張府,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臉,回頭看了一眼張府門前那面「詩禮庭訓」的匾額,這才騎上自家的馬,往內城而去。

    不知叔父可回家了,今日舅舅所說之事,務必要和他通通氣。

############################

    持雲院裡。

    李茂天天都要去兵部坐班,李鈞三不五時就被同科的舉子們叫了出去,李銳不在家,李銘日日上課,顧卿處理完家事後,竟然無事可做。

    這後宅的日子就是這麼無聊,一旦家裡孩子們不來,閒的蛋疼。

    花嬤嬤和孫嬤嬤看她悶著,好意給她找些事做,便問道:「老太太,今日天氣挺好,不如去歸田園居種種菜?」

    顧卿並不是真的邱老太君,對種菜一點興趣都沒有。歸田園居自兩位小少爺不怎麼來了以後,鴨子和菜都徹底失寵。有些鴨子老到廚房連煲湯都嫌肉硬,那些菜也都是下人照顧著。

    說到了菜田,顧卿有些心虛。

    她仔細想想,她快有多久沒去種田了?

    呃,四個月,還是五個月?

    「好吧,不如就去……」

    「太夫人,欽天監的五官靈台郎張玄張大人求見。」門口有人來報,「說是來向您學藝的。」

    這來人一報,顧卿莫名其妙地回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上元節時遇見的那個奇怪的青年道人。

    那人大過年的穿著一身抓鬼似的的衣服在街上遊蕩,然後和她了說些奇奇怪怪的話,還請她教她做孔明燈。

    後來她還以為對方頂多過個幾天就會登門學做孔明燈,因為他當時看起來似乎非常感興趣的樣子……

    結果這個道士後來一直沒來,倒是隔三差五就送些拂塵、經書等物給她,讓她莫名其妙。

    難道這裡道教弟子要和佛教的弟子搶信徒?

    可是她也不信佛啊!

    儘管一腦子霧水,顧卿還是讓人把他請到雕弓樓去。

    持雲院裡丫頭太多,帶一個成年的道士進後院不太合適。雕弓樓靠近西園,四周又都有窗戶,在那裡接待外客也方便。

    最主要的是,做孔明燈的東西雕弓樓裡都有。上次上元節府裡那盞孔明燈,她就是在雕弓樓做了以後放掉的。

    再說張玄。

    張玄自中元節見了邱老太君一面以後,從此驚為天人(好像有哪裡不對),日日陷入了如同初戀一般的熱切和彷徨之中。

    有心立刻去問道吧,擔心太急切了顯得自己輕浮。

    可是過一陣再去吧,又怕時間隔得太長,這真人忘了自己是誰。

    所以他一邊保持著「我很淡定」的姿態,一邊隔三差五就將自己珍藏的道藏秘本和師傳法器,托著信國公府的下人贈與邱老太君,不時地刷刷存在感。

    一是表明自己虔誠的向道之心,二是……

    嘿嘿嘿嘿,收了他這麼的東西,怎麼也會多照顧點是不是……

    好不容易見信國公府這段時間是喜事連連,張玄終於帶著忐忑的心情上門求見。

    果不其然,他早上找的黃道吉日是對的!今日很順利的就被信國公府的家人引著進了雕弓樓。

    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他在門口悄悄地開了天眼。

    待他見到端坐在那裡的邱老太君,只覺得那功德金光亮的要閃瞎了他的眼睛,比上次更盛幾倍,直驚得他大叫一聲,摀住眼睛納頭便拜。

    他這一叫,讓顧卿吃了一驚,還以為這道士什麼惡疾發了!

    正準備叫下人去看看,這個叫做張玄的道士就對她跪下來叩拜了。

    「你這年輕人,怎麼見我就跪,快起來快起來……」顧卿連忙讓人去攙。

    「真人……老太君功德無量,貧道要為受您恩惠的萬民拜上一拜。」

    「你說什麼渾話……你們站著幹嘛,快扶道長起來啊!」

    好不容易把張玄扶了起來,顧卿和他相顧無言,誰也不說話。

    本來就是,都不認識,又沒有什麼交情,說什麼啊!

    顧卿見氣氛有些尷尬,在心中慘叫了一聲。

    媽蛋啊!這人到底來他們家幹什麼來了!

    要不是看他送了那麼多東西,真想叫人送客啊!

    過了片刻,張玄方才小心翼翼地說道:「上次老太君說過,會教我……」

    道家真傳什麼的……

    「哦,你說的是上次的……」孔明燈嘛!她就知道這道士來是為了學這個的!看她多周全,人都給他找好了!「我雖知道其中的道理,但我老眼昏花,親自教你,精力未免有些不濟。」

    為了教塔娜,她都快把自己教傷了了,若這個又是個笨的怎麼辦?還是找專人來教吧!

    「我喚了府裡一位師傅過來,他會教你該如何去做。」顧卿對孫嬤嬤吩咐道。「讓楊師傅過來吧。」

    張玄心裡一驚。這天君的意思是說,他還不值得她親自傳授,所以找了另外一個地位較低的天人傳他道家的法門?難道這位天君下凡,還帶了其他仙官不成?

    張玄懷著激動的心情,看著一個……

    彎腰駝背的老頭子進了屋子?

    這這這……如今天君下凡,都流行附身老人家身上嗎?

    「這是我府裡工坊的楊師傅,手藝最是精湛。」顧卿笑著向張玄介紹著,又扭頭和楊師傅說:「這位道長想要學做孔明燈,你教教他如何做這燈。」

    張玄僵硬地看著這個老頭子。

    楊師傅?學做燈?不是藉著做燈的名義傳道嗎?

    不……不會的……

    天君一定是另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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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小劇場:

    張玄:可知我為了出場一次,送了多少寶貝!

    作者:討好了讀者們,各種寶貝我都給你。

    張玄:我不要寶貝,我要飛昇!

    作者:畫風不對,投胎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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