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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甄 -【女誡之婦言】有言在先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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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7-24 11:20 PM|只看該作者|倒序瀏覽


我的老天爺呀!她歆怡格格還真是倒了八輩子的楣,
被逼著嫁人也就算了,沒想到還要嫁給一個十足十的“悶葫蘆”!
看她的夫君在新婚之夜便滿口仁義道德、禮儀教條、之乎者也的,
還大言不慚的說她嫁給他,就必須“以夫為天”,遵守“婦德”。
可這片“天”也太瘦弱了吧!既不魁梧也不健壯,活像只“軟腳蝦”!
沒想到她都還沒嫌棄他軟弱、要他乖乖守“夫德”,他竟教訓起她來了?
好歹她也是當今皇上最疼愛的孫女,眾人捧在掌心呵護的皇格格,
自小說話就是這麼直來直往、百無禁忌,沒人“管”得住她。
怎麼他就是不賣她面子,還膽敢罵她是未經教化的“劣女”?!
可當他“不正經”的說要同自己生孩子時,又讓她莫名地感到心慌,
莫非,他是她命中的“剋星”,她註定要“栽”在他手上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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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7-24 11:23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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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夫婦和,家道成,妯娌們,要孝順,鄰捨人,不可輕,公婆言,莫記恨,丈夫說,莫使性,裡有言,莫外說,外有言,莫內傳……遵三從,行四德,習禮義,難盡說……”

  陽春季節,天氣晴和,林木茸茸,芳草茵茵。京城德碩親王府“碧香草堂”半卷的門簾內,一個顏如瑩玉、貌似神仙的妙齡女子正在侍女的陪伴下,端坐案前背誦《女兒經》。她盤膝而坐,腰板兒挺得筆直,可聲音卻如春日的柳枝,軟飄飄地沒一點勁兒,讓那位長鬍鬚、嚴威儀的塾師聽得時而皺眉,時而搖頭。

  女孩只當不知師傅的不滿,仍我行我素。她,正是當今天子康熙爺的親孫女、在清廷中地位顯著的皇子德碩親王的寶貝女兒。

  當誦書聲終於停下時,塾師昏而不花的老眼掃過他頑劣的弟子,訓道:“聲如浮雲,氣虛音弱,如此背誦聖賢文章乃大不敬也!”

  “師傅不是教導弟子們輕言細語忌高聲嗎?難道弟子錯了?”模樣甜美、神情俏皮的女孩作弄地問。

  只見夫子的長鬍鬚一抖,生氣地道:“格格口快,又犯戒了。”

  女孩靈活的眼珠子顧盼生輝。“可弟子對師傅所言有惑,怎能不開口?”

  “開口可以,但不宜咄咄逼人。”對博聞強識、伶牙俐齒的弟子,老夫子不得不諄諄告誡道:“格格熟讀《女誡》,當知辯口利辭、多嘴多舌乃不守婦言。為師受王爺所托,設學於府,不僅要為格格講經說典,更要教導格格為人妻、為人媳的綱常倫理。習禮法,效賢德,不是用嘴就可以的,要用心思,要身體力行方可內外兼修。讀書誦詩要有精神氣,氣韻合,道相生……”

  見老夫子又開始長篇闊論了,格格趁他換氣之時,恭敬地說:“師傅教誨,弟子謹記在心。可今天學了《笠翁對韻》,背誦了《女兒經》,師傅累了,弟子也著實乏了,不如大家歇了吧?等養足精神氣,弟子能學得更用心。”

  見她慧目閃閃,塾師無奈地看看天色也已近午,便說:“好吧,散學後格格要記得溫習。”

  “會的,會的,‘溫故而知新’嘛。”

  格格開心的允諾著,如同久困籠中的鳥兒般,快樂地奔離書齋。

  看著她既不斯文也不優雅的身影,塾師無奈地想:格格敏慧絕倫,可惜似與高賢聖人無緣,要將她調教成符合大家規範的溫順小女人,那是難上加難哪!

  與憂心忡忡的師傅截然不同,在庭院內嬉戲的弟子則是全然的輕鬆。從小就受滿人教育的格格,天性熱情好動,崇尚自然。若要她去木蘭圍場陪皇帝爺爺騎馬射箭,跟隨各位貝勒、貝子、阿哥們圍獵賽馬,那絕對難不倒她!可是,如果要她為嫁給那些家學淵源的文人、士族而拚命學習聖賢經論,學習如何做一名乖巧、聽話的好媳婦的話,那簡直是要她的命!

  嫁人?學做好媳婦?

  這是德碩親王府的格格最不屑去做的事。這些年,前來王府提親的人家絡繹不絕,但她從不予考慮。甭說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凡夫俗子入不了她的眼,就是那些名列金榜、位居三公,懷才抱德、韜光晦跡的俊雋男兒也沒往她心裡去。

  一向好脾氣,又特別疼愛子女的德碩親王和福晉也不勉強她,可是,她那位身為皇帝的瑪法(注一)康熙爺,則不那麼好應付了。

  康熙不僅是一位元有宏圖大志的國君,更是一個愛好儒學、深知要繁榮文化就必須爭取漢族知識份子的聰明人。為了讓漢人感受到皇族的善意,消弭滿漢隔閡、穩定社稷,他決定讓朝廷來場轟轟烈烈的滿漢通婚。

  而皇子德碩親王府中初長的格格,就成了他的最佳人選,於是一道聖諭傳來——德碩親王府的格格不得再隨意到木蘭圍場放鷹,不得再跟隨阿哥、貝勒、貝子們縱馬山水間,必須乖乖地待在閨閣內,跟隨德行高尚、才學深厚的老先生熟讀三從四德的道德文章,學習大家閨秀的禮儀典範,為婚嫁做準備。

  至此,渴望翱翔天際的格格快樂少了,煩惱多了。

  可是,煩惱歸煩惱,只要嫁人的事一日沒落到自個兒頭上,她便是快樂的。


  注一:滿族人稱祖父為“瑪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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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格格、格格!大喜啊!”

  一年一度杏花開,今年德碩親王府內的杏花開得最是美麗。正在賞花的歆怡格格被興沖沖奔來報喜的丫鬟秋兒拉住。

  “什麼大喜?”她一頭霧水地問。

  “格格大喜。”秋兒興奮地說。“皇上給格格指婚了!”

  “什麼?指婚?”她抓著杏花樹枝大驚失色地問:“要我嫁人嗎?”

  正在興頭上的秋兒看到主子花容失色,依然笑著說:“正是正是,聽說皇上為格格選的額駙是江南有名的書香大戶,今科殿試的二甲頭名進士,王爺和福晉都很滿意呢,王爺還說這親事於國於家都有百利……”

  喀哧!格格手中的花枝折斷了。“於我則有百害而無一利!”

  將手裡的殘枝摔在地上,歆怡俏臉如黛。要她嫁給一個素昧平生、一無所知的人,那根本就是不、可、能!

  她不理會這是皇帝爺爺欽點的婚事,也不管阿瑪、額娘是如何滿意這門於國於家皆有利無害的親事,更不在乎未來夫婿的身分地位,她又是跳腳,又是嚎叫地抗議道:“不嫁!不嫁!不管他是誰,我就是不嫁!”

  嬌美的小格格聲響如鐘、氣壯如牛,嚇得常年服侍她的康嬤嬤急急走來掩住她的口。“哎喲耶,我的祖宗小奶奶,你可小聲點,要是讓王爺、福晉聽到了,你‘三綱五常’的道德文章就都白念了。”

  “去他的三綱五常,我才不希罕那些鬼文章呢!”氣極了的格格踢了踢樹幹,仍難消滿腹怨氣,終於扭身怒吼道:“我找阿瑪說理去!”

  說理?一紙皇命大過天,小小的格格能翻過天去嗎?

  康嬤嬤搖頭,丫鬟歎息,但都一路小跑步地尾隨主子而去。

  “阿瑪,你真的答應皇瑪法的指婚了?”一見到阿瑪,歆怡就急切地問。

  德碩親王看到她緊擰的眉,笑著逗她道:“別太興奮,聽阿瑪說……”

  歆怡一跺腳。“誰興奮了,我是生氣!”

  “嘿,傻孩子,這是喜事呢,生什麼氣?”德碩親王依然和顏悅色。“葉公子是今年春闈二甲頭名的江南人氏……”

  “不要!管他什麼一甲二甲的,我不要嫁給他!”她氣急敗壞地再次打斷了阿瑪的話。

  “歆怡,你不是小孩子了,不可再動不動就耍脾氣。”

  “誰耍脾氣?我就是不要嫁給那個男人!”

  “那你是想抗旨嗎?”看著桀騖不馴的女兒,德碩親王收回笑容,嚴厲地說:“都怪我和你額娘平時太縱容你,才弄得你如今這麼不懂事!”

  看到阿瑪動怒,歆怡氣勢略弱,但仍忿忿不平地埋怨道:“為何非要把我嫁得那麼遠,還嫁給一個陌生人呢?”

  女兒無奈的語氣和委屈的目光讓王爺心頭一軟,他又怎麼捨得女兒遠嫁呢?可是這是父皇的深謀遠慮,為人臣、子,他只能狠下心來要求女兒。

  “江南不算遠,水路不過一、兩個月就到,阿瑪、額娘還是可以去看你的。”他溫和地勸慰女兒,對她招手。“過來,咱父女倆說一會兒話。”

  阿瑪慈祥的眼神平復了歆怡煩亂的心,她走過去坐下。王爺耐心地對女兒曉以大義,為她說明這門姻緣的重要性。其實,這些道理她早都明白。

  人人皆知,江南多才子,燕北出英豪。皇瑪法雄才大略,是聖明睿智的君王,深知清廷入關不過數十年,滿漢間因文化習俗的異同,仍有著很深的隔閡,為了融滿漢為一體,使得天下太平,他主張滿清皇族與漢族中有影響力的大戶望族聯姻,以消弭滿漢間的矛盾。阿瑪身為君臣、皇子,絕不可能違抗皇瑪法的旨意,而她,同樣出於忠孝之本,也不能抗拒這禦賜的指婚。

  道理她是懂的,可心裡仍覺得氣憋。每三年一次的會試、殿試剛過,金榜墨蹟未乾,皇瑪法就打起了滿漢通婚的算盤,甚至不讓她事先知道,但這畢竟是她的終身大事啊!光憑這點,她胸口的一股悶氣就難平息。於是她賭氣地說:“既然滿漢聯姻如此重要,那皇瑪法何不將我許配給狀元郎?或者榜眼、探花也行啊,怎麼只是個傳臚呢?(注二)難道我就不該得到最好的?”

  她的話讓王爺忍俊不住,笑駡道:“狂妄丫頭,搞了半天,原來你的不樂意不是因為嫁得遠,也非因為‘陌生人’,而是嫌姑爺頂戴太小啊?那行,反正姑爺還沒授官,趕明兒,阿瑪去給你向皇瑪法討個賞,封葉公子做個三品禦史可好?”

  阿瑪的話把歆怡也逗笑了,但轉念想到眼前的事,她沒法笑到心裡去,繼而嗔道:“阿瑪,你又在戲弄女兒!”

  “好好好,不戲弄。”德碩親王收起笑,勸導女兒。“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皇瑪法是不會看錯人的,你不要想太多,這幾天家裡會趕著為你打點嫁妝,你也好生準備,三日後行婚禮,禮部已奉旨調派舟船送你們返回江南。”

  “三日?!”歆怡再次叫了起來。“阿瑪,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難道你們想在三日內就把我打發走嗎?”

  “這是皇命哪。”王爺語重心長地說:“歆怡,你是個聰明孝順的女兒,該明白無論是阿瑪、額娘,還是你的皇瑪法都捨不得你離去,可是,身為皇家人,我們都有無法推卸的責任,你明白嗎?”

  見阿瑪神情凝重,歆怡自然不敢再多言。

  見她神情索然,德碩親王又安慰道:“別再煩惱了,阿瑪跟葉公子見過面,他是個穩重有禮的年輕人,不光文章寫得好,人也長得很俊俏呢。”

  聽到最後那句話,歆怡的臉沒來由地燙了起來,害羞地垂下了頭。德碩親王語氣轉為輕鬆地說:“阿瑪都喜歡他了,你也一定會喜歡他。”

  “我才不喜歡呢。”忍著羞澀,歆怡堅決地說:“誰會喜歡陌生人呀?”

  “等行過禮,做了夫妻,就不再陌生了。”德碩親王叮囑道:“時間緊迫,你還是忘掉憂慮,好好準備吧,這幾天我們都會很忙。”

  “阿瑪——”歆怡站起身,可並未移動腳步。

  王爺抬起頭關切地看著她。“還有啥事?”

  “他不是二甲頭名嗎?為何回江南?”

  王爺知道女兒不想離家,便耐心解釋道:“你皇瑪法如此安排,是想讓你們成親後先回江南,給你拜見公婆、多與葉府老小親近的機會。”

  歆怡秀眉不展地說:“可我連他都不認識,要怎樣跟他家裡的人相處呢?”

  德碩親王笑道:“怎麼,害怕了?這可不像我德碩親王府的格格喔。”

  阿瑪的話刺激了她,好強的歆怡隨即腰板一挺,柳眉一豎。“我才不怕呢,既然非得嫁給他,我自會跟他們好好認識、相處。”

  “這才像我的乖女兒嘛。”王爺樂呵呵地說著,再鼓勵她道:“與人相處非一朝一夕,只要以心換心,總能得到真心相待。你讀過聖賢書,師傅也教了你不少待人處世的道理,阿瑪相信你會跟葉府上下相處愉快的。”

  看著阿瑪慈愛與信任的目光,歆怡心中沒了主意。

  德碩親王知道女兒的憂慮一時難消,這也是出嫁前的閨女難免會有的情緒,因此並不當一回事,微笑地揮手道:“去吧,別再胡思亂想了。”

  心裡沉甸甸的,但歆怡還是點點頭往外走,可走了兩步又站住。

  “阿瑪。”她輕喊,看到王爺疑惑的眼神時,猶豫地問:“他……那個江南進士並不認識我,他願意娶我嗎?”

  王爺不想欺騙她,如實道:“初聞聖旨時,他跟你一樣吃驚和排斥。可是,他能抗旨嗎?”

  哦,原來不樂意這樁親事的人不僅僅是她,他也不願意啊!歆怡第一次嘗到不被人接受的苦澀滋味。看來如果不是皇命所脅,那個江南公子絕不會娶她的。一種被人嫌棄、鄙視的感覺隨即充斥在心間,讓她很不舒服。

  “那他——”她稍一猶豫,隨即歎息道:“唉,算了吧,聖旨都下來了,問了又有什麼用?”

  “確實沒用。”似乎明白她想問什麼的王爺道:“無論怎樣,三天後你都得遵旨出嫁,以後到了江南,要時時記著師傅教你念的聖賢書,做個謹守禮教的妻子,孝順公婆的好兒媳。”

  歆怡不甘願地點頭,心事沉重地往外走。

  “這叫什麼喜事嘛,男的不甘心,女的不情願,就算成了親,今後的日子要如何過呢?”一直到她進了自己的閨房,這念頭仍不停地糾纏著她。

  而就在歆怡格格憂思不斷時,另外一位也正煩惱不堪呢。

  “奉旨成婚?!這叫什麼喜事嘛?”

  皇廷的“悅賓殿”內,新科進士葉舒遠也正為皇上的亂點鴛鴦譜而生悶氣。

  “這自然是大喜事,大少爺做了皇家的額駙,將來必定平步青雲,小的這就先回去給老爺、夫人們報喜去,葉府這下可是雙喜臨門呀!”

  書僮芒子全然沒有主子的愁容,還喜形於色地要趕回家鄉去報喜。

  “報什麼喜?我這裡愁還愁不過來呢。”葉舒遠不快地說。

  “噯,這可就是大少爺的不對了。”芒子自小伺候他,主僕二人說話無忌諱,現在見他愁容不展,便直言道:“皇上禦口點親,把如花似玉的格格許配給你,那是看得起你,看得起葉府,不說這聖旨、聖恩你不可拒絕,就是等娶回格格,你也得把人家當珍珠玉帛似地捧在手心裡小心呵護著,否則,豈不辜負了人家?”

  “我不過是一塊朽木枯竹,如何能藏得起‘珍珠玉帛’?”聽了書僮的話,葉舒遠更加俊目含憂。

  芒子發出不平聲。“大少爺這話又不對了。‘朽木枯竹’葉府有,可那絕不是大少爺你!瞧瞧這次咱們在京城看到的精製傢俱,有哪家的家什能趕上咱葉氏‘蘇作’?就連與咱齊名的粵州‘廣作’和燕京‘京作’,在我眼裡也不過爾爾,難與咱葉氏傢俱比。大少爺親筆繪畫設計的家什,可說是一枝獨秀,技冠天下啊!”

  書僮的話並沒誇大事實,多年前,若非擅長繪畫的葉舒遠突發奇想,設計了新式樣傢俱,挽救了他們家瀕危的木器行,葉氏“蘇作”傢俱也不會有今天這麼大的成就。可是,聽到書僮的讚揚,他臉上並無半點喜色,反而陰鬱地呵斥道:“我告訴過你,不許再提那些陳年舊事,你又忘了?”

  “不提就不提,可奴才希望大少爺別看輕自己。葉府沒了三少爺,照樣發達,可是沒有了大少爺,准會完蛋……行、行,我不說,”看到大少爺沉了臉,機靈的書僮立刻改口道:“我還是先回府上報信吧,可不能等新婦上了門,婆家還一無所知,那就太失禮了。”

  “留你在這兒也沒用,你等我修書一封帶回去吧。”葉舒遠相信朝廷信使一定已把聖旨送往他的家鄉了,但身為子女的,婚姻大事本該聽從父母之命,如今雖然皇帝做主指婚也符合禮法,但他仍要恪守家禮,親自稟報爹娘。

  芒子離去後,葉舒遠站在窗前望著天空,看著忙於銜泥築巢的春燕沉思。

  自從一個多月前春闈發了杏榜、金榜後(注三),所有應考的生員無論拜官授職的,虛職待封的,或是名落孫山的,都先後離京返鄉了,可是他這位新科傳臚卻接到禮部傳來的聖旨,要他暫留京城。

  皇上下詔留“傳臚”,這可是件希罕事,不僅許多人詫異,就連他本人也大惑不解。在太和殿殿試中,與這位九五之尊的君主初次見面時,心思縝密的他就從皇上不時投向自己的威嚴、審視的目光中,感覺到自己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過當時他僅感詫異而已,並不驚惶。

  自從參加科考以來,他一路從鄉試、會試中脫穎而出,考進京城,考進皇宮,可謂過五關斬六將,早已習慣主考官迫人的目光。而且眾人皆知,會試是關鍵,殿試是過場,他對自己的會試結果充滿自信。

  揭榜後得知自己是二甲頭名時,他很知足,本打算回鄉報喜的,不料卻被一道聖諭留下,並且被禮部安置到宮內的官驛居住。開始時,他以為是皇上對他的仕途另有安排,於是安心地留在京城等消息。可沒想到枯等了半個月,每天除了一些朝廷大臣和王爺們前來拜訪寒暄外,他一直沒見聖旨到,直到今天清晨,他才終於被宣詔,再次進入太和殿面見聖上。

  然而,更出人意料的是,皇上見他並非為了他的仕途前程,也非為他的理想抱負,卻是為他指婚,而皇上要他娶的女人竟是地位尊貴的皇孫、顯赫的德碩親王府的歆怡格格!

  對皇上的恩寵,他並不感到高興。自幼熟讀四書五經的他,一直憧憬著將來要娶的妻子必定是知書達禮、賢淑文靜的大家閨秀。可是,突來的一道天子聖諭,改變了他的理想和命運。如今,他得娶歆怡格格為妻,而據他所知,這位皇家格格既不賢淑,也不文靜,甚至像男人一樣騎馬射箭、圍獵放鷹。如此無拘無束的女人,無疑是他最不能接受的妻子人選。

  可是,面對聖旨,他能拒絕嗎?

  雖然皇上和德碩親王都告訴他,歆怡格格美麗活潑、聰明乖巧,每日跟隨書院師傅念書習文。可是,他對娶這位格格為妻,仍有太多的顧慮。

  皇家的貴族千金,定多頤指氣使,怎會有大家閨秀的溫順恭敬呢?

  心似壓了千斤巨石,但對他這個自幼飽讀詩書禮教的人來說,恪守君臣之道尤為重要,縱有滿腹不願,他也不會抗命。可是,要他將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押在一個格格身上,他也實在心有不甘。

  沉思良久,他轉身往外走去,口中喃喃道:“與格格同衾無疑伴虎入眠,我心難安!然而,古人雲:‘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且容我去跟皇上細述原委,懇請聖明的君王收回成命,如若不然,尚且求君一道‘護身符’才是。”

  “吉辰到,新人拜天地、君師、父母——”

  日落霞霽,“悅賓殿”內,正在主持婚禮的大內總管福大人一聲吆喝,立時焚香燒紙,燭火齊明。杏花綻放的庭院中,彌漫著經久不散的濃鬱香氣。

  身穿一襲華麗大挽袖禮服的歆怡格格,木然地站在院中那張凋花香桉前,覆蓋在高聳的髮髻上,直垂肩頸的紅色蓋頭擋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絲綢蓋頭下,儘管她的視線一如她此刻的心情般蒙矓而晦暗,但她仍隔著那片織物,注視著擺放在桉上的貢品:兩摞貼著紅剪紙花的棗餑餑、一對銅燭臺、一對玉香爐、一對夜光杯及兩疊香紙等。

  成親了,她真的成親了!心中一悸,她微微轉頭,看向立於左邊的新郎。

  只見那個即將成為她夫君的男人跨步走至香桉前,上香三炷,酹酒三巡,然後再退回與她並排站立。

  葉舒遠——江南學子,新科殿試二甲頭名的進士,深得皇祖康熙爺賞識。

  這是她所知道的,有關這個男人的一切。

  但她真能隨他到江南去,做他的賢妻嗎?

  一陣豪爽的笑聲傳來,她輕昂首,隔著蓋頭看到坐於前方高臺上的皇瑪法,正因某位大臣送來的賀禮而開心大笑,而坐在他身邊的阿瑪和額娘,雖然看不真切,但她知道他們也在微笑。

  她不由得暗自歎息——是的,她會隨他去江南,會做他的妻。因為無論她的願望是什麼,她已經是德碩王府潑出去的水,再也沒有回頭之路。

  她先與新郎一起向天地神位行一拜三叩禮,表示感謝“天作之合”;再對高臺上的皇瑪法和阿瑪、額娘各行一拜三叩大禮,表示感謝皇帝的賜婚、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隨後起身,再與夫婿相互一拜,表示從此夫妻相敬不離。

  趁兩人面對面行禮時,歆怡從蓋頭內大膽地往對方看去,可是光線不夠,沒能看清,只覺得他似乎也很不開心。

  初聞聖旨時,他跟你一樣吃驚和排斥。可是,他能抗旨嗎?

  幾天前阿瑪告訴過她的話在耳邊響起,再看他一眼,她似乎真能感覺到他的勉強和不情願。被迫成親的人果真不只她一個。

  兩個不情願的男女被湊在一起,今後的日子能好過嗎?這個念頭讓她的心情更加低落。想到自己雖貴為格格,卻無力決定自己的婚事,也無法得到夫君的喜愛,她心頭就生出一股怨氣,其中還帶了點感傷。

  “禮成,新人入洞房——”

  這聲高喝令她的心猛然一顫,渾身竄過陣陣寒顫。

  一條紅綢帶被塞進她手中,由那上面傳來的力量牽引著她往前走。想到拽著紅綢帶那端的人和接下來將發生的事,她真想鬆開手中的綢帶一走了之。可是,責任感和孝順心阻止了她,她麻木地移動著腳步,繼續向前。

  三天,不過才三天,她的命運就有了這麼巨大的改變,而且是她從未預料過的改變,是她無法控制的改變。她不喜歡這樣,一點兒都不喜歡!

  要做個謹守禮教的好妻子!心裡默默重複著阿瑪和額娘不久前送她離家時說的話,她感到胸口仿佛被堵塞住了,沒法順暢地呼吸。

  這不是我要的婚禮,不是我要的夫君!她無聲地呐喊著,用力扭絞著手中的綢帶,將心頭的鬱悶之氣發洩在那柔軟的織物上。

  這股鬱悶之氣橫亙在她胸中已經很久了。

  自從皇瑪法、阿瑪不允許她再上木蘭圍場放鷹,跟隨貝勒、貝子、阿哥們出外騎馬狩獵,還要她學習大家閨秀的禮儀、準備婚嫁,乖乖地待在閨房學做女紅,在書齋跟著師傅讀聖賢文章,她的鬱悶之氣就在日積月累中不斷增加。

  雖說身為皇家子孫,她有替朝廷分擔憂患的義務,而且也沒有違抗皇瑪法,以及忤逆阿瑪、額娘的勇氣。可是,皇瑪法和阿瑪千不該、萬不該為她挑選一個並不想娶她的男人,一個個性脾氣完全與她南轅北轍的“書生夫君”。

  洞房與院內一樣喧鬧,可她的思緒、她的感覺全不在這裡,她覺得眼前的一切熱鬧和華麗都如同夢境一般不真實。

  如果這是一場夢該有多好,等夢醒來時,一切便又回到了從前……

  忽然,眼前一亮,罩在頭上多時的蓋頭被掀開了。

  原來,這並不是夢!

  曾隔著蓋頭見過的新郎,正站立在她面前望著她,英俊的臉上帶著令人費解的神情,在他手裡,是那用來挑走蓋頭的金秤桿。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當他們四目相接時,兩人都沒有逃避,而是以評估的目光打量著對方。

  他的身材並不高大魁梧,臉上沒有笑容,讓他看起來顯得很嚴肅,不過阿瑪說得沒錯,他確實長得很英俊。

  歆怡暗自思忖著,被他身上那股飄逸脫俗的冷肅之氣吸引,忘記移開目光。直到康嬤嬤過來摘取她頭上沉重的鳳冠時,她才意識到房內除了已成為她夫婿的他,和她的嬤嬤、丫鬟外,並無外人,鬧洞房的客人不知何時都已離去。

  “喔,這勞什子快把我的腦袋給壓扁了!”鳳冠一除,她如釋重負地吐了口長氣,扭扭脖子搖搖頭。“再不摘下它,喜事准會變喪事!”

  熟悉她個性的康嬤嬤和丫鬟都笑了,可是新郎卻渾身一僵,臉上所有平靜的神色都消逝無蹤,只以一種奇異而震驚的表情盯著歆怡。

  揭開蓋頭的那一刹那,他被眼前這位櫻口半啟、修眉秀目、溫柔恬靜的女人迷住了,暗喜自己娶的果真是大家閨秀。可惜,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與他對視的大膽眼神就給了他一大打擊,再聽她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他頓時大失所望。

  這個女人言語輕慢、舉止囂張,哪裡是溫柔嫺靜的“大家閨秀”?分明是個未經教化的“劣女”!

  胸中本來就對這樁“牛不喝水強壓頭”的婚事積了一腔怨氣的他,自然毫不客氣地立刻表示了不滿。“夫人的言詞很不恰當。”

  一整天的折騰和繁瑣的婚禮已耗盡了歆怡所剩不多的耐性,此刻見新婚夫婿不知體貼,反而板著張臉訓斥她,她久抑心頭的不滿爆發了。只見她猛然站起,一把扯下霞帔,忿然道:“我不過實話實說罷了,怎麼不恰當?這鬼東西沒有壓在你頭上,你當然可以盡說些風涼話。”

  她出言不遜的態度和咄咄逼人的氣勢,將飽讀聖賢詩書、一向待人溫文爾雅的葉舒遠弄得氣哽丹田,憋了半晌開不了口。

  被逼娶妻已經夠糟了,可眼前這位皇家格格竟如此缺乏婦德品行,雖長得一副小鳥依人的俏麗容貌,卻有著潑辣不羈的村婦性格,這讓他非常失望。可是想到這是皇上禦賜的婚事,且婚禮已成,再無退路,他只得深呼吸,按捺著脾氣對她說:“聖人雲:‘娶妻娶賢。’聽說夫人也讀聖賢書,那該知道賢慧女子當‘習女德、謹女言、修女容、勤女工’,也當知道‘夫為妻綱’。如今你我既已成親,為夫自當以禮治家。今後夫人得記住自己是江南葉府的大少夫人,言行舉止須守家禮。”

  聽他左一句“聖人雲”,右一句“三綱五常”的倫理道德,歆怡煩了,語氣不佳地說:“你的意思是一旦我入了你葉府的門,就只能識得你這個夫,而不可再記得自己是大清朝的格格?”

  “正是。”葉舒遠冷然回答。

  他的傲慢更加激怒了歆怡,她犀利的目光射向他。“你怎敢說這種話!”

  葉舒遠毫不退讓地說:“既然是你的夫君,我當然敢說這種話。”

  “少自以為是,我可以不承認你是我的夫君。”

  聽她膽敢在入了洞房後還如此放肆,葉舒遠面色遽變,冷然道:“《禮記》有載:‘婚禮者,禮之本也。’你與我如今已行過婚禮,拜過大堂,飲過合巹酒,進了洞房,因此我就是你終生的夫君。”

  話一說完,不給她回嘴的機會,他簡潔地命令道:“明天日出前就得上路,你儘早更衣歇息吧。”然後他筆直走到外屋去了。

  “格格,額駙是讀書人,講禮數,你說話不可太過分啊。”康嬤嬤看著葉舒遠的背影,擔憂地提醒主子。

  歆怡不以為然地說:“是他先逼我的。”

  貼身丫鬟秋兒邊為她更衣,邊不解地問:“格格念的聖賢書裡不是說,女子出嫁後得以夫為天嗎?如今額駙就是格格的天,格格那樣對‘天’說話合適嗎?”

  聽到她最忠心的奴僕也用聖賢教條來批評她,歆怡更加煩躁地說:“怎麼,連你倆也想對我說教嗎?”

  “奴才不敢!”見格格動怒,康嬤嬤和秋兒齊聲回答。

  知道她們口裡還有話,只是不敢說出,歆怡心中很不是滋味,委屈地說:“我的品行為人別人不清楚,你倆還不清楚嗎?雖說額駙不是我自己選的夫君,可是既然是皇上指的婚,大禮都行了,我還能怎樣?剛才那樣對待他是我不對,可是誰教他不把我當人看?難道嫁給了他,就得失去自我,仰他鼻息生活嗎?如果是那樣的話,那他最好趁早弄明白,我可不是他的應聲蟲。”

  “那格格打算怎麼做?”康嬤嬤知道她的個性,不免有些擔心。

  “我也不知道,先走著瞧吧,反正我不會因為他而改變自己。”歆怡說著,又安慰她倆。“別擔心了,明天你們都要陪我到江南去,今後我們三人在一起,沒人能欺負我們。”

  不久,葉舒遠進來,主僕三人不再說話,康嬤嬤、秋兒料理完後,便離開了。

  歆怡坐在銅鏡前,手裡握著梳子,望著鏡裡美得不像真人、愁得不像自己的可人兒,想著身後的男人將要與自己共度今後的每一個夜晚,不由得心亂如麻。

  由於滿人對男女間的事不像漢人那樣多忌諱,因此平日她從後宮娘娘、嬤嬤和年紀大些的丫鬟那知道一些男女之事,昨夜額娘也同她說了洞房夜的事,因此她不能說對男女之事一無所知。可當這個夜晚真的到來時,她仍感到焦慮惶恐和羞怯不安,特別是在她的丫鬟、嬤嬤離開了,只有她與他獨處時,她的心情更加緊繃。

  葉舒遠並不知道她內心的感受,只看到她滿臉不悅地坐在那裡,因此他沒有搭理她,便坐在書桌旁看起書來。

  歆怡克制著心裡的不安,從鏡子裡看著他俊朗的五官和儒雅斯文的動作。他真的一點都不像她所熟悉的那些年輕男子,她認識的男人大多出身顯貴,其中不乏能文能武的將相之才,但他們大多魁梧高壯、言行豪爽,不像他這麼雋雅沉默。

  “你會騎馬嗎?”憋在心裡多日的問題終於脫口而出。

  “不會。”他頭也不抬地回答。

  “會射箭狩獵嗎?”

  “不會。”低垂的眼睛依舊落在書本上。

  傲慢無禮的書呆子!歆怡的心頭燃起怒火,挑釁地問:“那你會做些什麼?”

  他抬頭看她一眼,又一言不發地繼續讀他手裡的書。

  見他如此,歆怡更加認為他是在藐視自己,不由得譏諷道:“什麼都不會嗎?我想也是。那麼生為男子有何用?無怪乎你得那麼辛苦地考取功名,否則每天讀書能當飯吃嗎?能養家糊口嗎?”

  她的話刺激了葉舒遠的男性自尊。他本不想與她說話,怕兩人一言不合又起爭執。況且他也無意對她解釋自己的事業,那不是他的習慣。他一向是個很能遷就和容忍他人的人,可這個女人的嘴似乎生來就是為惹他生氣的,不開口則罷,一開口便是紮人刺耳的話。對這,他絕對不能容忍,否則任她養成習慣,等回到家鄉,街坊鄰居定以為他功名沒考上,倒撿回個乞兒做老婆!

  “夫人此言差矣。”他放下手中的書,認真地對她說:“身為男子,我讀書做事,各得其所;贍老育幼,各盡所能。而身為女子,夫人則應當恪守婦道、謹修婦言,慎理婦容、勤做婦工。如此,我葉府長房才能家和事興,光耀門庭。”

  “如此說來,你的門庭得靠我來光耀囉?那你就該對我客氣點。”

  看到她眼裡閃爍著好戰的光芒,葉舒遠眉頭一皺,再次埋首書本,不予置評。

  嚇!真看不出這個毫無男子氣概的文弱書生,竟如此倔強。

  見自己的挑釁只換來他嚴厲的訓斥和傲慢的對待,歆怡不服氣,卻也很好奇。


  注二:進士分一甲、二甲、三甲。一甲取三名,分別是狀元、榜眼和探花,二甲取十名,第一名稱為“傳臚”。

  注三:春季會試放榜正是杏花開時,故古代又將會試榜稱為“杏榜”,而將殿試榜稱為“金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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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7-24 11:29 PM|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她怎麼能高興呢?她出嫁了,從此將與這個成為她夫君的男人共度一生,而這個男人卻為她描述了她即將開始的、枯燥無味又黯澹無光的新生活。

  過去幾年,她曾幻想過要嫁給一個魁梧強壯、能射善騎的戍邊將軍,從此夫妻二人騎馬賓士在一望無際的草原山崗……

  可如今,自己所嫁的人卻是個既不會騎馬射箭,也不顯風流倜儻的文弱書生,最讓人無法忍受的是,這個書生雖有張俊臉,卻刻板冷硬;雖有張能言善辯的嘴,卻只會說些沒有人情味的空洞教條。

  想起從揭開蓋頭看到他起,他口中說的不是“聖人曰”、“賢良語”,就是對她的批評責備,她的心就變得冰冷。

  難道為了皇帝爺爺的社稷江山,她就得犧牲自己的幸福快樂,後半生都得與這個討厭自己的男人守在一起嗎?就得在以後的每一天,一睜開眼睛就面對這張沒有生氣的臉,每次說話都得聽他無聊的說教嗎?

  想著、怨著,歆怡對阿瑪和皇瑪法的不滿,對命運的悲歎,對眼前這個男人的怒氣盈滿了胸間,她不禁怨恨的說:“與其過那種死人般的生活,我不如先死了算了!”

  見她行為乖張,口無遮攔,葉舒遠的心涼透了,娶這樣的妻絕對是他最可怕的惡夢!他面色陰沉地斥道:“你這女人不守婦言,滿嘴韃子氣,何以為人妻?”

  一聽他竟敢罵她“韃子”,歆怡本已充斥內心的怨氣和委屈更加難以遏制。人人皆知,大清國皇室起源於長白山,來自於關東,過去長期被人辱為“韃子”。他的這句話,不僅是嘲罵她這個滿族格格,也是對她的阿瑪、皇瑪法極大的不敬。

  她一拍桌子大罵道:“葉舒遠,有種你到朝廷對皇上發表‘韃子’高論去,我看你傲慢的腦袋還能頂幾天?”

  葉舒遠知道自己一時情急說錯了話,本想解釋,但自身的傲骨和對方的氣勢讓他不想退讓,於是他不開口,只是冷冷地注視著她。

  見他沉默不語,歆怡並不想休戰,她正有一肚子的氣亟需發洩。因此她繼續嘲諷道:“等你的腦袋被砍下時,我會去為你收屍,把你冰冷的身子送回江南葉府,把你傲慢的腦袋拿來當球踢……”

  她血腥的描述讓素來堅信女子說話當輕言細語的葉舒遠,再也無法忍受。他拿起放置在書桌上的木制鎮紙,用力一擊桌面,輕聲喝道:“你給我住嘴,再這樣胡言亂語,別以為我不敢打你!”

  歆怡一向驕橫慣了,哪裡受得住這種威脅。敢打我?哼,看我們誰打誰!

  她轉身,看到妝臺上有一隻古色古香的前朝青瓷花瓶,便一把抓過來,向葉舒遠扔去。

  葉舒遠一見花瓶飛來,便急忙伸手接住,可沒想到花瓶裡還有些水,頓時水漬四處飛濺,把他的臉和衣服弄得濕淋淋的。平時為人斯文儒雅、耿正不阿的他,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如今受到女人的這等屈辱,豈能再容忍下去!

  只見他放下花瓶,顧不得擦拭身上的水,大步走來一把抓住她,壓在腿上,抓起鎮紙就想往她屁股上打。然而,他畢竟是通曉禮儀、熟讀詩書的人,待手中揚起的鎮紙將要落在她身上時,他猛地收住了手。心想:歆怡雖然嘴壞,但畢竟是皇室後裔,又是十八、九歲的年輕女子,自己怎麼說也應有幾分謙讓,不該因一時之氣而亂了禮儀。

  心中想著,他當即怒意略消,放開了她。

  可是歆怡卻完全沒有顧及這些。

  她被他忽然爆發的力道強行壓制住時,有一刹那的恐懼,尤其見他將鎮紙舉起準備要打下時,更是又羞又氣,正要拚命與他一較輸贏時,卻見他突然停下,還放了她,她以為是他在最後關頭怕了她,於是決意反擊。而她自小好動,滿清皇室本來就重視騎射武藝,因此多少有些真本事。

  當葉舒遠放開她站起身時,她猛地一個掃堂腿飛來,想把他掃倒。葉舒遠再怎麼說也比她長得身高體寬,見她出腿,自然不甘心被她踢倒,但又不能還手,只好用手中的鎮紙去擋她的腿。可歆怡的掃堂腿已經飛來,正好踢在鎮紙上,鎮紙被踢飛了。說來也巧,那鎮紙竟然飛到牆上再反彈回來,正好打在她的頭上。當即,她的前額給撞破了,有些血冒出。

  “哎唷!”她痛呼一聲,手掌往額頭一抹,看到手指上的血跡時腦袋一熱,立刻雙手抱頭,坐在地上哭喊起來:“不得了了,你真的敢打我啦!”

  在門外偷聽了半晌的康嬤嬤和秋兒這時也顧不上禮數了,一起推門進來,看到格格坐在地上,額頭有血,額駙則面色鐵青地立於一邊不言不語時,都嚇得不輕,急忙扶起格格。

  “從來沒人打過我,你今天才娶我就敢打我,那日後還不殺了我?不管了,我要退婚!”歆怡手捂額頭對著葉舒遠哭喊,然後轉身跑走,找康熙求助去了。

  “悅賓殿”距離皇宮不遠,當侍衛看到她含淚跑出時,自然保護著她一路走來求見皇帝。

  見到康熙,歆怡立即將她與葉舒遠之間的不和與爭執一一說了出來。

  參加完婚禮、回宮不久的康熙,看到如花似玉的孫女長髮散亂,淚眼迷離,才進洞房就受到如此大的委屈,當即對葉舒遠十分不滿。

  在殿試初次見到他時,康熙就被他身上那股獨特的氣質和文采儀容所吸引。參加殿試的考生大多既緊張又拘束,唯有他神態輕鬆,對答自如。本來康熙想選他入翰林院,可得知他的家世背景後,又心生一念,與德碩親王商量後,決定將歆怡許配給他,沒想到這小子才拜堂就敢對格格動粗。

  “如此蔑視朕禦賜的婚姻,難道他不怕掉腦袋!”康熙雷霆震怒,可他畢竟是位睿智的君王,轉念又想:這狂妄書生竟敢在如此對待格格後,讓格格獨自前來告禦狀,雖然有些愚蠢,但也算是個有膽識的讀書人。

  於是,愛惜人才的皇帝爺心裡的氣消了幾分,立刻差福公公傳葉舒遠前來。

  “回萬歲爺,額駙已在殿外恭候多時了。”福公公大聲回報。

  他已經來了?果真夠膽!

  皇上與格格聽到葉舒遠早已在殿外等候時,都是一愣,相互對視一眼表示了共同的驚訝。

  “既然來了,還待在殿外做啥?宣他進來!”康熙大聲說。

  殿門處,換了一身青布常服的葉舒遠神色自若地走了進來,在三丈外的蒲團上雙膝跪下,面對康熙行了伏地叩首大禮,四平八穩地說:“江南草民葉舒遠叩見吾皇萬歲萬萬歲!”

  見他年紀輕輕的就能有如此沉穩的個性,危機關頭,既無驚慌失措之態,也無唯唯諾諾之舉,仍注重細節,禮儀周到而拘謹,用語恭敬而生疏,絲毫不因已做了額駙、成了皇親而自得,康熙心中既感氣惱,又覺得有趣,端坐龍椅厲聲喝道:“好你個膽大妄為的葉舒遠,你可知道你娶的女人是誰?”

  葉舒遠在歆怡含淚跑走後,就知道她是去找皇上告狀了,也知道自己定會被皇上傳入宮去。以他的個性,與其被動等待,不如親自上門,因此他更衣後即前來皇宮,路上遇到的侍衛們因知道他是新額駙,自然不會攔他,只是到了大殿時,才被擋在殿外等候。

  雖說他已有了受責受罰的心理準備,但此刻看到高坐龍椅的皇帝滿臉怒容,心中仍感到惶恐不安,料想今夜這關難過。於是再次伏身叩奏道:“聖上息怒,小民知有罪,罪在不赦。”

  康熙強忍住怒容,冷澹地說:“既然知罪,何罪之有,說與朕聽。”

  葉舒遠回道:“格格乃鳳子龍孫,金枝玉葉,位尊體貴,小民豈能得罪!”

  康熙再問:“你既然知道,何以還這般無禮對待她?”

  葉舒遠抬起頭,看了一眼坐在皇上身邊的歆怡,見她雖儀容不整,但臉上似有得意之色,不由正色道:“回稟聖上,當初聖上賜婚時,小民得旨在先。諭示:家道之盛在於和,夫道之尊在於嚴。夫不嚴則不威,不威則行無果,無果則家不靖。小民對格格所為,正是尊聖上之諭,取尊嚴二字。小民此舉,並無過失。”

  康熙聽了他的話,對他不卑不亢的態度十分欣賞,但又覺得他如此對待格格顯得太過冷漠無情,沉吟片刻後說:“你出身書香世家,以禮治家很好,但歆怡怎麼說也是皇家血脈,雖然下嫁於你,但帝王之後,天潢一派,無論到了哪裡,也是尊貴之軀,難道我的皇孫嫁給了你就不是格格,而成了山姑野婦了嗎?”

  葉舒遠一聽此話,知道歆怡已把他早先說的“格格入了葉家門,就只是葉府大少夫人”的話告訴了皇上,而皇上對此並不贊同,不由四肢冒冷汗。但他也清楚,越是在這種情況下,越是要把話說明白,以免將來惹出更多的麻煩。因此,他立即放低身子,跪伏在地,道:“奏稟聖上,小民只是按家法行事,並無此意。”

  見他並非冥頑不靈之人,康熙感到滿意,遂緩和語氣道:“朕為一國之君,為你主婚於法於禮都說得過去。歆怡雖然有時任性急躁,但天性善良,明白事理,身為男子漢大丈夫,你何不多擔待點呢?”

  聽出皇上口氣婉轉,似有寬恕之意,葉舒遠心裡略放鬆,但也不失時機地為自己尋求一道護身符。“謹遵聖諭,然而小民尚有一言,望予納之。”

  “你說吧。”

  “聖賢雲:‘有禮則安,無禮則危,齊家以禮,萬福之基。’小民既然已經娶格格為妻,自當以家禮約束她,否則,妻不守婦德,夫何以治家?”

  康熙明白他這是故意當著格格的面,要自己對今夜發生在他們兩人間的事做一個評斷,以免日後重翻舊帳。

  他的話符合儒道,也符合人情,康熙無可挑剔。他看看歆怡,再看看葉舒遠,道:“你說得沒錯,歆怡雖為皇孫,但既已婚嫁予你,就是你葉氏的人,如果她違犯了家規,你身為她的夫君,自然有權利約束她,而歆怡如果做錯了事,自當承認過錯,維護夫嚴。”

  言罷,又對孫女說:“歆怡,你會維護你夫君的尊嚴,尊重你們的婚姻嗎?”

  聽出皇瑪法是要她向葉舒遠認錯,歆怡內心很不平衡,賭氣道:“他敢打我,我不要這個婚姻。”

  聽到她的話,葉舒遠的神色沒什麼改變,但內心裡卻希望皇上能答應她。

  可是康熙面色一沉,對孫女說:“不得胡言!婚禮已成,還鬧什麼?”看到她漂亮的眼裡含著淚水,他心頭雖軟,但仍威嚴地勸導道:“歆怡,你一直是個明白事理的女孩,當知有錯就改,才是真正的皇家風範,你能做到嗎?”

  明白皇瑪法言下之意,自己得見好就收,歆怡小嘴一擰,不甘願地說:“我能做到。”又往葉舒遠的方向福了福身,道:“今天算我失禮,還望海涵。”

  葉舒遠聽到她敷衍的認錯,知道她仍不服氣,不由心中一寒,對康熙叩頭道:“回稟聖上,小民學疏才淺,生性愚鈍,難以匹配格格,既然格格有意退婚,小民也有此願,還請皇上恩准,另替格格擇婿。”

  康熙一聽對方也想悔婚,當即龍顏變色。天下哪有皇帝指的婚姻剛拜了堂就鬧“休夫”、“休妻”的?這不擺明要讓天下人看他萬歲爺的笑話嗎?

  看著神情澹漠的葉舒遠,無懼皇權的勇氣雖令人欣賞,可是,當這份勇氣被表現在對待他康熙皇帝的聖旨時,卻是大大的不受用。於是他當即想著要給這狂妄的江南書生一點教訓,以挫挫他的傲氣。

  當初在殿試看中他的,不僅是他的一表人才和獨特個性,還因蘇州葉氏是江南望族,也是“蘇作”傢俱的繼承者和發揚者,在當朝社稷裡,如此出類拔萃、家世顯赫的年輕才俊他當然不能錯過。另外,身為皇帝,他歷來重視讀書人,經常瞭解各地科考的情況,因而知道葉氏家學淵博,數代出進士,因此,葉舒遠這個孫女婿他是要定了。

  可是,如果這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以為他們可以為所欲為的話,那他們就大錯特錯了!他得讓這對不知感恩的新人明白何謂天子之怒。

  “你真想退婚?”他問身邊的孫女。

  “是的,我想。”歆怡意氣用事地說。

  康熙再問跪在地上的葉舒遠:“你真的打了她?”

  “我沒打!”葉舒遠毫無表情地注視著地面,不去看任何人。

  “可是你想打。”歆怡指控道。

  “可是我沒打!”

  “那我這裡的傷是怎麼來的?”歆怡撥開額頭散發,指著紅紅的傷處。

  葉舒遠和康熙的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那裡,前者如實回答:“鎮紙打的。”

  “那是你的鎮紙,你還敢說不是你打的?”歆怡既被他的勇敢和誠實打動,也被他的冷靜與沉著激怒。

  “是我的鎮紙打到你,但並非我打了你。”葉舒遠依然就事論事地說。

  “你狡辯!”

  “我陳述事實。”

  “你該死!”

  “就是死,我也得為自己鳴冤。”

  一口氣堵在歆怡的胸口,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麼頑固的男人,他若對她軟一點,她會這麼鬧嗎?她喘著氣大喊道:“你有什麼冤?有冤的人是我!”

  “那你何不盡情喊冤?”葉舒遠的聲音依然不慍不火,目光卻變得犀利。

  歆怡冷笑。“我此刻正在做的是什麼?”

  葉舒遠冷然道:“你此刻正在做的是‘誣陷’。”

  “你——茅廁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歆怡忿然怒視著他。

  “你——沒規矩的潑婦,又刁又狠!”他豁出去地回應她。

  兩人四目相接,各種情緒在目光中流洩,其中有怒火、有積怨、有煩惱、有悔恨,然而,也有一種難以表述的情感流竄其間。

  旁觀兩人爭吵的康熙,令人意外地並沒因為他倆無禮鬧堂而生氣,只是威嚴地插話道:“看來你倆都是想到朕這兒來喊冤的。那行,格格的冤,朕已經知道了,現在讓朕聽聽額駙有何冤吧。”

  葉舒遠轉向康熙,俯身一拜,道:“皇上聖明,小民確實有冤。格格受傷,雖與小民有關,但絕非小民所為,事實如此……”

  隨後,他把格格額頭上的傷如何而來的經過如實稟報皇上,最後陳情道:“格格要退婚,小民無異議,但莫須有的罪名將有辱小民聲譽,請聖主明察。”

  康熙聽完他的話,目光轉向歆怡,問:“格格對葉公子的話有何說法嗎?”

  歆怡搖搖頭,她被康熙忽然改變對葉舒遠的稱呼和他難解的目光迷惑了,心中陡然生出一種強烈的不安,覺得自己仿佛做錯了什麼。

  康熙轉開目光,對葉舒遠說:“既然格格無異議,那麼,葉舒遠,格格指控你的罪名現在已經洗清,關於格格的傷,朕判你無罪。可是——”他拖長了聲音,銳利的目光再次掃向兩個年輕人,厲聲道:“你仍是死罪難逃!”

  “死罪?!”

  不僅葉舒遠,就連歆怡也對皇上突出此言而大驚失色。

  “是的,你犯了抗旨逆反之罪。”康熙銳利的眸光射向葉舒遠,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康熙接下來的話,每一字、每一句都如同勒在他頸子上的吊索,讓他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你與格格的婚事是朕禦賜的姻緣。”康熙繼續道:“天下人皆知,禦賜婚禮既成,便永無解除之日!你枉讀聖賢書,身為當朝進士,竟敢贊同、甚至鼓勵格格解除婚姻,如此公然抗旨,犯上作亂的逆君之罪,朕絕不寬宥,否則日後若人人效仿,那我大清朝的國君之威何在?三綱五常的倫理道德何存?”

  言畢,未容兩人緩過氣來,他再加一句。“雖然你這額駙只做了幾個時辰,但仍得由宗人府治罪問斬,如果格格願意的話,朕准她為你收屍!”

  當“問斬”兩個森嚴的字嵌入腦海時,葉舒遠癱坐在腳後跟上,只覺得眼前一陣漆黑,心中哀怨地想:世事果真無常,禍福確實相倚,前一刻還春風得意,下一刻就要做陰間冤魂,誰又能說得准自己的命運?

  “收屍?”皇瑪法驚天動地的一席話,將歆怡的心完全打亂,她根本沒想到自己的一時之舉會害一個人喪命。想起不久前,她還賭氣咒駡他被砍頭,還說要為他收屍,她害怕地想,難道是冥冥之中神靈對她亂說話的懲罰,要她害人也害己?

  不!雖然她咒他,但從來都不是真心要他死啊!

  葉舒遠雖不是她喜歡的男人類型,而且還算是個陌生人,但不管怎麼說,他與她已經行過婚禮,且與她無冤無仇,娶她也是被皇命所迫,她怎能為逞一時之快而害他亡命呢?況且,她是個連小蟲子都不忍傷害的人,怎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因為自己而死呢?

  想到這兒,她驚恐萬分,也後悔萬分,“撲通”一聲跪倒在康熙身前,急切地說:“皇瑪法,不要殺他!”

  康熙冷哼道:“你真是的,先前說他不好,鬧著要治他罪的人是你,現在急著為他求情的人也是你,你這丫頭到底要怎麼樣?”

  “先前……那時我很生氣,求皇瑪法開恩!”她呐呐地說。

  康熙心裡偷笑,口中卻厲聲問她。“你吵著要退婚,不就是因為額駙待你不好嗎?為何此刻又要幫他?”

  “不,不是那樣的,都是因為我太任性,耍脾氣,故意激他。”

  “不要再說了,朕不許你為了救人而說假話!”

  “沒有,我沒有說假話,他真的沒有做錯任何事啊!”看一眼癱坐在地的葉舒遠,再看看神情嚴厲的皇瑪法,歆怡真後悔自己的任性和無禮惹起了這場風波。

  見皇瑪法遲遲不回話,她苦苦哀求道:“他是有點冷漠,有點無禮,可是他並沒有抗旨,他娶了我,是我不該挑釁他……求皇瑪法不要殺他!”

  “若不殺他,你還要退婚嗎?”康熙俯身問她。

  “不……不要!”雖有絲猶豫,但她最終仍堅決搖頭。只要能救他一命,要她做什麼都行。

  康熙的目光轉向另一個。“你呢?你也要退婚嗎?”

  葉舒遠撐起身子,無力地說:“小民若想退婚,當初就不會允諾成婚。”

  見兩人都沒了來時的氣勢,康熙知道目的已經達到,不由暗自得意,不失威嚴地說:“這樣才對嘛。你們都給朕記住,小夫妻間的小吵小鬧並非壞事,以後斷不可以此為氣,更不許再鬧退婚之事,否則朕新舊帳一筆算,絕不寬恕!還有,今夜之事,以後誰都不准再提,前事一筆勾銷。”

  “遵旨!”兩個飽受驚嚇的年輕人立刻齊聲答應。

  皇帝爺恩威並舉,又對葉舒遠道:“你乃新科進士,前程遠大,自殿試初見,朕就認定你是謙謙君子、磊落丈夫,這才把歆怡格格下嫁予你。格格久居皇城,見識有限,你比她年長,見多識廣,理該遷就她、包容她,怎可與她一般見識?”

  見皇上待他真誠,葉舒遠深受感動,可是剛從“死亡”威脅中脫身,他餘悸猶存,再想到歆怡格格那張不饒人的嘴,不由懇求道:“聖上所言,銘心刻骨,小民豈能不聽。只是有一點,小民尚在擔心。”

  “哪一點?”

  “從今往後,若格格不修婦言,不從家禮,小民當如何是好?”

  康熙何等精明,一聽這話,當即知道這是葉舒遠在為今後與格格相處討取“尚方寶劍”,不由笑著瞥了眼歆怡,道:“為朕取筆墨來。”

  身邊的小太監急忙上前,奉上筆墨,可是康熙卻將他遞上的紙張推開,看著葉舒遠,問道:“那個打破格格額頭的鎮紙在你身邊嗎?”

  “在。”葉舒遠說著,將身上帶來當證物的鎮紙取出,遞給小太監。

  康熙接過鎮紙看了看,笑道:“這個正好,朕寫在上面讓你二人時時可閱。”

  說完,他在鎮紙上寫下一道諭旨。“朕諭:格格歆怡,嫁入江南葉氏須謹聽夫訓,如有違反,從嚴勿論,鎮紙在此,如朕親臨,責罰任爾,朕不過問。欽此。”

  康熙寫罷,將鎮紙交給葉舒遠,語重心長地說:“朕把歆怡格格交付給你,你不要辜負了朕,要善待她,讓她替葉氏生許許多多文才出眾的俊傑雅士,以盛我朝萬世江山。”

  葉舒遠與歆怡都被皇上的話說得滿臉漲紅,葉舒遠接過鎮紙小心收好,再對康熙隆身一拜,道:“謝皇上隆恩,小民定遵旨而為。”

  康熙發出爽朗的大笑,笑聲中,宣來福公公安排一對新人回洞房。

  出了殿門,兩乘軟轎已在外頭等著了。

  “格格、額駙請上轎!”

  看到他們出來,康嬤嬤、秋兒和一幫丫鬟、跟班齊聲喊。

  就這樣,來時氣衝衝、忿不平、心難定的兩個人,此刻都認命地上了轎,往“悅賓殿”行去。

  回到“洞房”,丫鬟、奴婢們忙著送水鋪床,跟班、護衛們散開看護院子,一對新人則規規矩矩、沉默寡言地按照康嬤嬤的指示漱洗更衣。等一切完畢,僕傭們道了“萬福”離去後,寂靜的新房內只有燭芯燃燒的聲音。

  被康嬤嬤強行按坐在床上的兩個人並排而坐,卻悄然無聲。

  在回來的路上,康嬤嬤與歆怡合乘一頂軟轎時,憂心忡忡地勸導她今夜重進洞房後,不可再生事,要順著額駙。其實就算嬤嬤不說,她也不願再惹事。

  “洞房夜平順,一生都和美。”嬤嬤為時已晚地提醒她。

  但她不知道在發生了這場風波後,她要如何才能與他“平順”、“和美”,如果那意味著她必須對他百依百順的話,她知道自己做不到。

  就像現在,靜坐很久卻不見他有任何動靜時,她坐不住了。偏頭看他,只看到一個嚴肅的側面和有幾道細小皺紋的飽滿天庭。

  他幹嘛不說話?見他那樣端坐著,也不知道在想什麼,她暗自猜測:難道他還沒從皇瑪法“宗人府問罪斬首”的恐嚇中回過神來?或許是還在生我的氣?

  她想問,但又不敢,怕自己的言語又刺激到他,今夜的事讓她明白,她說的話他總不愛聽,既然那樣,她還是不要說話的好。

  又坐了一會兒,她沒法再繼續,便用胳膊肘輕輕頂了頂他肋間。“說話呀。”

  他縮了縮身子,看她一眼,仍一言不發地坐著。

  起碼他看了她一眼,而且眼神並沒有什麼異狀。於是她大著膽子說:“人家都說洞房夜得說話,既然我說話你不愛聽,那麼你說呀。”

  “說什麼?”他終於開口了,而且眼睛直直地看著她。歆怡的心沒來由地急跳了幾下,他的聲音很好聽,她先前怎麼沒有注意到?

  在他的注視下,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口一張,一句從宮女那聽來的老話,就這樣未經思索地從她嘴裡溜了出來。“娘說生女,爹說生兒,兩人不說話,孩子是啞巴。”話才落音,她的脖子、面頰早已紅如火。

  她輕率的言詞讓葉舒遠皺眉,可是當看到她羞愧的樣子時,他又沒法指責她。

  此刻的她絲毫沒有早先的驕橫莽撞,也不再有咄咄逼人的氣勢。粉嫩的面頰因為羞窘而漲得通紅,低垂的目光,透露出疲憊和茫然,被梳攏在肩後的長髮在燈火下閃閃發亮……

  他不明白,為何這樣一個美麗如仙子,單純如幼童的女人,一開口卻能說出讓人七竅生煙、退避三捨的粗野言辭。

  感覺到他的目光,歆怡抬頭看著他,神情肅穆地問:“怎麼了,是我又說錯話了嗎?”

  燭光在她臉上投射下一層柔和的光,她的眼神顯得真誠而單純,讓她看起來更像唯恐受責罰的小女孩。他的心猛然一跳,這才意識到自己與她是如此的靠近,近得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馨香。

  感覺到心神搖盪,他猛然起身走到屋子的另一邊,以毅力壓抑住內心突如其來的陌生激情。在任何情形下,他都不做情欲的奴隸,此刻,他也不會改變。

  看到他忽然漲紅的面孔,歆怡的目光不解地跟隨著他。

  “為何那樣做?”他忽然開口。

  歆怡吃驚地問:“做什麼?”

  “在皇上面前為我脫罪。”

  “哦,那個啊。”她松了口氣,漫不經心地說:“因為你本來就沒有罪。”

  她的聲音很輕,可是卻重重地落在葉舒遠的心上,有一刹那間,他覺得她並非口不擇言、不識禮教的蠻橫格格。

  可是,她緊接而來的一句話,立刻將他的這一點點希望擊潰。

  “不過我可有言在先,你別想仗著諭旨欺負我,不然我會給你好看!”

  嚇,還是那副德性!葉舒遠胸口一窒,沒好氣地說:“我也有言在先,如果你違犯家規,我自當憑藉皇上聖諭,以家法處置你,這點你最好記住。”

  這冷冰冰的的口氣惹惱了歆怡,她反問道:“那要是你違犯了家規呢?”

  她這一說倒讓葉舒遠好奇了。“我違犯什麼家規?”

  “不守夫德!”

  “夫德?”葉舒遠一愣。“葉府沒有這條家規。”

  “有,當然有,如果沒有,那就是你葉府的過失,有損書香門第的香楣。”

  懷疑她在作弄自己,葉舒遠板著臉道:“不許胡言亂語。”

  “誰胡言亂語?枉你自詡才學出眾,怎可不效先聖為夫待妻之道?”

  “什麼‘為夫待妻之道’?”被她振振有辭的神情吸引,葉舒遠追問。

  “看吧,你也並非萬事皆通。”歆怡得意地說:“詩曰:‘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宜爾室家,樂爾妻帑’,難道這不是在說為人夫君者的待妻之道嗎?”

  聽她熟練地引用了《詩經?小雅?棠棣》中的詩文,葉舒遠一時無話可說,卻並不氣惱,反而有絲竊喜,看來他的妻子並非愚鈍、不懂禮教的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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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可正當他暗自竊喜時,歆怡卻得寸進尺地宣稱。“你若時時、事事都用三從四德來約束我,那就是‘待妻過苛,酷夫之過’!”

  “這又是哪位聖賢的話?”葉舒遠的眼睛像冬夜一樣漆黑地望著她。

  “我,是我這位聖賢說的話。”

  葉舒遠嗤鼻冷笑。“胡鬧!聖賢經論豈可隨意冒瀆?”

  歆怡認真地警告他。“別把我當無知小童對待,你有家規,我有族法;你飽讀聖賢經典,我也沒少念詩書禮教,為什麼只得讓你管著我,就不許我管你?”

  “因為我是男人。”他毫不謙虛地說:“你既然熟讀詩書禮教,就該知道‘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是女子最該遵守的綱常。”

  歆怡不屑地撇嘴道:“得了吧,那書是你這樣的男人寫的,話是你這樣的男人說的,自然是向著你們男人的,為何女人就得照著做?再說,如果每說一句話、每行一步路都非得符合‘笑不露齒、行不露足,有口不言,有目無睹’的禮法教條的話,那女人的生活不是很無趣嗎?”

  她的話並非無理取鬧,但葉舒遠不為所動。“雖然無趣,但有序。若失了序,天道無常,人世間將重回溷沌。你以為日月無光,天地無形就很有趣嗎?”

  歆怡想了想他的話,似有理又無理,可一時半會兒也弄不清楚,困意倒是上來了,便倦倦地說:“你說得也許沒錯,可是天都要亮了,我們吵這些有什麼用?”

  “當然有用。現在才學雖然已經太遲,但你仍得學會出言有禮、舉止謙和,否則進了葉府,你的日子會很不好過。”

  葉舒遠的提醒並未真正進入歆怡的耳朵,因為當她毫不斯文地蹬掉鞋子坐上床時,腦子裡忽然一個念頭閃過,不由得心頭小鹿亂跳。

  抬頭看看他,而他也正盯著她瞧,讓她更加心慌,小聲問道:“你……你要跟我睡在一起嗎?”

  正一心想著如何調教她的葉舒遠暗自呻吟:這女人當真只會“實話實說”嗎?

  見她瞪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等待他的回答,他對這個什麼都似懂非懂,言語卻出奇大膽的新婚妻子甚感尷尬,只好神色不改地提醒她。“我們成親了。”

  歆怡白他一眼。“我知道,可你沒有回答我的話。”

  “既然成親了,我們當然要睡在一起。”

  “可是、可是我們才剛認識……”

  “那又如何?”她的不安和膽怯讓他獲得了一種連自己都詫異的快樂,自從與她認識以來,他在口頭上就總被她壓制著,此刻總算看到她畏縮的樣子,於是很想逗弄她,就算是對她一直讓他處於下風的小小報復吧。

  他的表態讓歆怡更加心慌意亂,心中的憂慮讓她忽視了他眼裡奇異的光采,她緊緊抓著被子,眼睛不敢看著他,低聲說:“陌生人不會睡在一起。”

  “經過今夜所有的事,你還認為我們是陌生人嗎?”

  “我、我不知道……等等。”在看到他忽然走過來時,她忘記了嬤嬤要她順從他的話,驚慌地問:“你要對我做那種事嗎?”

  葉舒遠停住腳步,問她道:“哪種事?”

  見他總是反問她,歆怡急了。“你別裝傻,就是那種、那種生孩子的事。”

  這次不僅她滿臉緋紅,就連葉舒遠的臉也紅得如同煮熟的蝦。面對說話這樣直截了當的她,他再也沒法繼續逗弄下去,只得狼狽地撤退投降。

  “既然累了,你快睡吧,我暫時不會對你做任何事。”

  “真的嗎?”雖然只是“暫時”,但歆怡仍毫不掩飾地大大松了口氣。見他點頭,她的身子往床裡挪了挪,抓起一個枕頭放在床中間,大聲地說:“楚河漢界不可逾越,說話騙人你是小狗。”

  “別忘了,我是你的夫君!”葉舒遠不悅地說:“難道你的私塾先生沒有教過你,婦言最為重要的就是‘毋粗言,莫高聲,忌閒話,休狂語’嗎?”

  “有啦、有啦,你真的比我的私塾老夫子還像聖人呢。”歆怡哀歎著,躺進已經鋪好的被子裡,閉上眼後嘴裡還咕噥著。“難道聖人不是人?不需要吃飯睡覺、屙屎撒尿、玩耍嘻笑?幹嘛弄出那麼多鬼東西來綁住人呢?”

  聽她一再說出大逆不道的話,葉舒遠真想好好洗洗她的嘴,然而看到她疲憊的神情,他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吹滅了一根紅燭。

  “別吹!”已閉眼躺下的歆怡一下子坐起來,大聲疾呼。“點上!快點上!”

  葉舒遠不明就理,但見她情急,忙將剛吹滅的那只紅燭點亮。

  歆怡看到燈才又安心地倒回去,說道:“洞房花燭得亮到天明才是吉兆……”

  話說一半,她已沉沉睡去,全然不知她的新婚夫君正皺著眉頭苦惱地看著她。

  葉舒遠無法相信她真的在聒噪這麼久後恬然睡著了!而他,卻在自己的洞房花燭之夜,獨坐燈下發呆。

  在回到蘇州前,他本無意與她同床而息,一則因為彼此不熟悉,躺在一起徒增尷尬,二來雖有皇帝指婚,但極注重傳統禮教的他還是認為“父母之命”不可廢,因此在沒有面見父母,拜祭祖廟前,他並不認為他與她的婚禮已完成。

  可是今晚發生的事情讓他明白,在這個桀騖不馴的格格妻子面前,他越早樹立“夫嚴”、“夫威”,讓她記住自己的身分,對日後葉府的安寧越有好處,否則,她一定會把葉府搞得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好在回江南的路還很長,他還有時間“改造”她。首先,他得改變她言談的方式,其次,他得約束她的行為,讓她明白他是她必須尊敬和服從的“夫君”!

  他堅定地脫掉長衫布鞋,小心地躺在床上。

  他想忽略身邊有個女人的事實,可是平生頭一遭與女人共寢,讓他非常地不自在。耳邊傳來她細細的、平穩的呼吸,鼻息間隱約嗅到的女性馨香,他的心無法控制地狂跳起來,這輩子他從來不知道自己能如此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四周一片寂靜,很久後,他終於鼓足勇氣去看她,立即被她恬靜的睡容吸引。

  安睡的女子都這麼美麗嗎?確定她不會忽然睜開眼後,他膽子大了點,第一次仔細地端詳起她的五官,不得不承認這是張非常漂亮的臉蛋:細緻、優雅、完美。他真不明白,這樣嬌柔的美女,怎會沒有溫順的個性?這麼誘人的小嘴,怎會說出那種粗魯的話來?

  看著她,他忍不住想道,如果她能與他夫妻同心,那他會很樂意幫助她,將她調教成一個溫柔賢慧的好女人,與她琴瑟相和,做那種——唔,她是怎麼說來的,“生孩子的事”?沒錯,就是那種事,還有其他許許多多快樂美好的事。

  懷著一種期待,煩惱的新郎終於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旭日漸曙,嗩呐樂鼓聲響起,太和殿前,一行送親的隊伍和眾多身穿朝服的王公貴族,正陪伴康熙皇帝向即將啟程的新人辭行。

  按照傳統禮法,在樂鼓聲中,歆怡與葉舒遠以三拜九叩的大禮,向皇上謝恩。再奉茶給德碩親王與福晉表示辭別。

  今天的辭行與昨晚的婚禮一樣隆重,但多了些離別的傷感和骨肉分離的無奈,淚眼汪汪的德碩親王夫婦直把女兒送出宮門,才轉道回府。

  離了皇宮,送親隊伍迤邐出城,儘管天色尚早,但京城人都知道,今天是德碩親王府的歆怡格格出閣離京的日子,因此前來送行、看新郎新娘的人群,將皇宮通往禦河碼頭的各個街口堵得水洩不通。

  禮部派出護送額駙和格格回鄉的船隻,早已停泊在禦河碼頭,其中有主船、副船各一艘,護衛船四艘。所有行李、嫁妝和路上需要的食物及水都已經裝船。

  歆怡和葉舒遠登上主船後,副船上的福公公一聲號令,船隊起航,往南而去。

  當熟悉的景色漸漸變得模糊時,歆怡的心沉甸甸的,眼裡充滿了淚,但她悄悄地擦去,沒讓人看到。

  好在從未乘過大船的她,很快就被船上的新鮮事物所吸引,不時東摸摸,西看看,倒也澹忘了與家人離別的哀傷。

  “這船真大。”她興奮地對秋兒說:“這艙房就像我們府裡的房間一樣,如果不是有點搖晃,誰會知道這是在船上?”

  “是啊,聽福公公說,這是曾隨皇上南巡的檀船呢。”

  “能得皇瑪法如此寵愛,我真幸運。”她感激地說,逐一掃視著滿室精美的裝飾和擺設。當看到嬤嬤正在按照她的習慣佈置床鋪時,又說:“康嬤嬤,幹嘛弄得那麼仔細,我們又不是要在這船上住一輩子。”

  嬤嬤檢視著錦衾絲褥,撫平繡枕上的褶痕,輕聲道:“不弄仔細哪成?到蘇州府前,這船就是格格跟額駙的家,得住得舒坦才行。”

  從早晨伺候格格起床漱洗,得知這對新人昨夜雖進洞房卻未圓房後,她的心裡就一直不踏實。不圓房,哪是夫妻?不合婚,怎得子嗣?女子無子,在夫家怎會有地位?最最要緊的是,得不到額駙的憐愛,格格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不懂乳母的憂慮,歆怡只是問道:“到蘇州得多少日子呢?”

  “聽說如果天氣好,路途順的話,兩個來月就到了。”

  “兩個來月?”歆怡感歎道:“難怪船上啥都有,連廚房、磨坊都備齊了。”

  “是啊,可這也是富貴人家才有的,小戶船家和跑船人,誰有這麼好的待遇,大都是艙板上一躺就休息、睡覺,船頭火爐一燒就煮飯、烹魚。”

  歆怡看看窗戶外的甲板,興趣濃厚地說:“夜裡我倒是想睡在甲板上呢,看著星星睡覺,聽著水聲入夢,那多有情致啊!”

  她的話讓秋兒笑了,康嬤嬤則連聲阻止道:“那可不行,格格是德碩親王的掌上明珠,是當今聖上的寶貝,怎可折辱自己,睡到沒遮沒擋的地方去?”

  “就是,要是額駙知道了,准說格格沒規矩。”秋兒也反對。

  “我不過說說而已,又沒真的去做,你們幹嘛那麼緊張?”歆怡笑著起身,對秋兒說:“你比我早上船,一定都瞧過了,現在陪我到處看看去吧。”

  秋兒連聲答應,主僕二人出了船艙。

  站在船尾,看著船後翻滾綿長的白色浪花,歆怡驚歎道:“這船跑得真快,可比我們在昆明湖的船舫神氣多了。”

  “是啊,可是風也大多了,把格格的頭髮都吹散了。”秋兒擔心地說:“我們回艙裡去吧,頭髮亂了,額駙見到又要說話了。”

  撫撫頭髮,歆怡道:“他就是囉唆。我們到船舷去,那裡的風會小一點。”

  然而,船舷處的風同樣不弱,可是歆怡卻發現了有趣的東西。

  “嘿,秋兒快看,河裡有好多魚!”她忽然探頭到船舷邊,指著河水說:“也許我們可以找釣竿來,坐在船上釣魚呢。”

  秋兒看到她整個身子都趴在船舷邊時,嚇得趕緊拉住她的衣襟。“格格,快退回來,掉下河去可不得了!”

  她扭動著身子說:“沒事,別抓著我,我不會掉下去……你放手啦!”

  可是拉著她的力量太大,終於將她拉離了船舷,氣得她回頭就罵。“該死的秋兒,你沒聽見……啊啊,是你……”

  當看清楚抓著她衣襟的人竟是葉舒遠時,她的聲音卡在了喉嚨,面紅耳赤地投給站在一邊的秋兒一個責備的眼神,然後抽回自己被抓住的胳膊,對盯著她的葉舒遠說:“幹嘛那樣看著我?難道看魚兒也違犯你的家規嗎?”

  葉舒遠道:“看魚雖不違犯家規,但你的行為有失端莊,且騷擾到他人。”

  聽他又在教訓人,歆怡心裡煩透了,以誇張的動作四處看看,說:“我騷擾到誰了?這裡除了我和秋兒還有誰呢?哦,你嗎?如果是這樣,沒人請你到這兒來,或者,你該待在船艙內讀書的,別走出來被我騷擾到。”

  葉舒遠咬咬牙,克制著心裡的怒氣,對著船舷外揚揚下顎,道:“他們,你騷擾到的是他們。”

  歆怡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看,才發現副船和護衛船上,正在搖櫓的船工和護航的侍衛們,都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往他們這邊看。福公公甚至對她咧著大嘴笑。

  顯然,他們都看到了她剛才探頭看魚的醜態。想到這,她窘得想跑回船艙裡面去,可是,為保尊嚴,她強作鎮靜地轉過身,眼睛望向船尾。

  “該死的,我怎麼忘記他們了呢!”她輕聲詛咒著,可隨即又想起一個有趣的問題,當即不管葉舒遠是否願意,也忘了剛剛才惹惱過他,好奇地問:“那些船上不是有風帆嗎,怎麼還要那麼多人搖櫓呢?”

  儘管對她的粗詞俗語很不滿意,葉舒遠仍心平氣和地解釋。“這是目前運河上最好的方頭船,它雖以風帆為主要動力,但仍需要船工在必要的時候擺櫓撐船,以加快船的航行速度。”

  “現在是必要的時候嗎?”

  “是的,一般在啟航或遇到風浪時,都需要船工的人力來提速。”

  “那我們這艘船呢?也有船工擺櫓嗎?”

  “當然,就在底層,而且人數更多。”

  “哦,太好了,我下去看看。”

  “我告訴過你,那裡全是男人,你不可以隨便到那裡去。”

  歆怡狠狠瞪著他,不滿地說:“我不是囚犯!”

  “當然不是,夫人,所以請你注意自己的言行。”

  他的語氣平和,神態卻很堅決,歆怡的好心情再次受挫。她很想一意孤行,但從他的態度中深知,他絕對不會遷就和縱容她。

  這個念頭讓她感到很鬱悶,卻也知道如果跟他硬碰硬,只會讓自己之後的行程變得更加不快樂,而她不想那樣。因此,她以一聲冷哼表示不滿後,拉著秋兒往船尾走去。幸好船上有足夠多的新鮮事吸引著她,令她很快就將壞心情拋進了運河。

  稍後,當她回到艙房時,看到葉舒遠正坐在窗前看書,便安靜地走到離他不遠的椅子前坐下,偷偷地觀察他。

  雖然與他成了親,昨夜還與他同睡在一張床上,可她似乎還沒好好看過他。此刻在明亮的陽光下,她發現他是個很好看的男人,眉毛不濃也不澹,眼睛不大也不小,挺直的鼻樑讓她想起他的個性——耿直、執著,他的嘴仿佛天生就是為了教訓人而生的,薄如刀刃的嘴皮總是緊閉著,讓他看起來顯得嚴厲且難以親近。

  他的坐姿很優雅,儘管靠在艙板上,但腰背挺得直直的,修長的手指捧著那本厚厚的書。他的全身散發出一種寧靜和自律的氣息。

  想起他們爭吵時,就是極度生氣時他也能控制住脾氣,及今早醒來,看到他安穩地睡在她身邊,絲毫未逾越“楚河漢界”時,不禁想到,如果他不是擅於掩飾,就是天生缺乏感情,否則,他怎能如此無喜無怒,甚至無欲無求呢?

  “找我有事嗎?”他突然開口,雖然他的眼睛依舊停在書上。

  歆怡則因自己的偷看被他發現而十分狼狽,忙垂下頭說:“沒、沒有,我沒有在偷看你。”

  見她此地無銀三百兩,答非所問,葉舒遠也沒多說,繼續看書。

  而他越不理她,她對他的好奇心就越強,無話找話地問:“你很愛看書嗎?”

  “算是。”只要她言語得當,他並不排斥她的親近。

  “‘算是’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大部分的書都很有趣。”

  “那就是說有些書你也不太喜歡囉?”

  “沒錯。”

  “那你喜歡什麼書,不喜歡什麼書呢?”

  “一時也說不清,等看了才知道。”他如實地說。

  歆怡湊近他,趴伏在他身邊的凳子上,伸長頭顱看了看他手裡的書,只看到一些圖文,並沒看懂內容,只好問他。“你很喜歡這本書,對嗎?”

  “你怎麼知道的?”

  “因為從昨天到今天你一直在看。這是什麼書?”

  “《魯班經》。”

  “是不是前朝民間廣為流傳的《魯班經匠家鏡》?”

  “正是,你也知道這本書?”這下葉舒遠驚訝地抬起了頭,他想不到這個來自皇宮,言行粗率的小女人居然還知道這部就連秀才、舉人也未必知道的書。

  “以前聽塾師說過,不過聽說寫的都是木匠活計,你一介書生看了有何用?”歆怡從他手中抓過那本書,信手翻著。“還是萬曆丙午年匯賢齋刻本呢,夫子說這本勘校繪圖都極為嚴謹,很難找到,你怎會有呢?”

  見她見識不少,又與自己的觀點相同,葉舒遠高興地忽略了她坐姿不端、言詞不慎的缺點,興趣濃厚地說:“沒錯,這部書是民間木工的營造專著,是研究前朝建築及木器傢俱的重要資料,內容非常豐富,最為難得的是前文後圖,以圖釋文,文中多為韻文口訣,融精闢見解於尋常文字中,令人讀之受益匪淺。”

  歆怡翻著書中的畫頁,驚歎地說:“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過去只聽塾師說,匯賢齋刻本描繪的傢俱齊全,插圖線條自然流暢,人物姿態生動豐富。今天一見,果真如此。瞧這些圈椅、官帽椅、圓角櫃……畫制得多清楚啊!”

  “小心點,這書可是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從一位行家那裡買來的。”見她翻書的動作粗魯,葉舒遠從她手中取過書,撫平書角,講解道:“這本書編纂刊印的年代,正值明代傢俱的最高成就之時,自然繪製精細完美。”

  接著,他講解著書中的內容,語言通俗易懂。歆怡既被書中栩栩如生的圖畫吸引,也因他深入淺出的講解和那些與這部書有關的趣聞軼事而欣喜不已。

  她發現,他並非她以為的木訥呆板的人。如果他願意,他也可以很健談。而且他知道的事情很多,當他說起喜愛的事物時,不但口若懸河,語氣也較為活潑,那自然輕鬆的神態使得他的容貌更顯俊朗出色。

  聽他如數家珍般地數著傢俱的樣式、木材中硬木、軟木的特點,她納悶地再次問他。“你是讀書人,為何對傢俱木材如此感興趣?”

  聽她又問起這個,他本不想回答,但轉念又想,既已成親,讓她對葉府有多些瞭解也好。於是放下手中的書,指指身邊的凳子。“想知道答桉就好好坐下。”

  歆怡聽話地挨著他坐下,側著頭望著他,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這是他們相識以來,她第一次對他表現得如此溫順,葉舒遠感到十分詫異,也很滿意。這是個好的開頭,也許他以後應多與她交談,那樣不僅能改善他們之間緊繃的關係,還能教導她改變語言方式,就算成不了賢淑女子,起碼能學著文雅些。

  歆怡與他並肩坐在窗下,傾聽他說著已經與她的生命密不可分的葉府。

  明末清初,手工業發展神速。宮廷貴族和富商巨賈們對華麗傢俱的需求急遽高漲,擅畫的文人們標新立異,親手設計各種物什,聘用能工巧匠製作出能滿足個人喜好的傢俱,形成一個個具有特色的傢俱作坊,葉氏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葉氏是家學淵博的書香世家,祖先早在明朝就致力於蘇作傢俱的設計和製作,成為以傢俱製作為業的江南望族。當時的傢俱主要產於蘇州、廣州和北京,形成著名的“蘇作”、“廣作”和“京作”三大風格,而“蘇作”大多出自葉氏作坊。

  “那你也會畫傢俱圖嗎?”聽他說完後,歆怡興趣濃厚地問。

  葉舒遠點頭道:“會。”

  “你也會識別傢俱的材質嗎?”

  “會。”他的回答很乾脆,表現出一種無庸置疑的自信。

  歆怡期待地問:“你會為我設計一件傢俱嗎?”

  她巧笑倩兮,眉飛色舞,美麗的笑容十分燦爛,葉舒遠的心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笑容牽引,嘴角也綻出一個小小的笑紋,可是他的語氣仍多有保留。“那得看你的表現是否令人滿意。”

  歆怡小嘴一噘。“你是我的夫君,為我做件事都不願意,真是個小氣鬼!”

  她的嬌嗔並未惹葉舒遠不快,還笑道:“聖賢說過,‘先學耐煩,快休使氣,性躁心粗,一生不濟。’”

  “瞎說,哪有聖賢說這話?”看著他難得一見的笑容,歆怡腦袋有點迷糊。

  “看看,又不守婦言了吧?是你自己孤陋寡聞,卻要隨意指責別人。這可是前朝呂氏父子《小兒語》中的名句呢,難怪聖人曰:‘古有千文義,須知後學通,聖賢俱間出,以此發蒙童。’”

  “誰是‘蒙童’?”歆怡急了。“你一會兒拿《小兒語》說教,一會兒又把我比做‘蒙童’,你這無禮的傢夥……”

  “休得胡言。”葉舒遠輕斥道:“哪有賢淑女子像你這般說話的?”

  歆怡毫無悔意地說:“嘴巴不就是用來說話的嗎?我口發心聲有什麼不對?再說我本來就是這樣子的女人,你別想改變我。”

  葉舒遠轉身面對窗外,雙手作揖道:“老天在上,此女愚頑,卻是不才之妻,懇請示下,不才要如何讓愚妻謹守婦言,夫唱婦隨呢?”

  老天無言,身邊的“愚頑之妻”則哈哈大笑起來,趴在窗舷邊模彷他的動作對著天空說:“老天在上,此郎迂腐,竟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小女子不愚不鈍,只因嘻笑怒駡皆由心生,若要禁言,不如讓河水倒流,讓日月無光……”

  說到這,回頭迎上葉舒遠茫然的目光,她又忍不住笑彎了腰。

  那銀鈴般的笑聲在河面上迴響,擊向葉舒遠的心窩,在他心海引起一波震盪。他承認,要在她歡笑時生她的氣很難。於是歎息道:“你真得要學學說話,否則回家後,人們一定以為我此番上京功名沒考上,倒是從大街上撿回個乞兒當老婆。”

  “乞兒?我可是堂堂德碩王府的格格耶!”歆怡抗議。

  葉舒遠丟給了她一個嚴厲的眼神。“進了葉家門,人們只知道你是葉府大少夫人,可不會惦著皇家格格。”

  這個不愉快的提醒讓歆怡快樂的心情變得壓抑,想到江南不是京城,她將面對的都是陌生人,也許都是像葉舒遠一樣不喜歡她的人。而葉舒遠迫於皇上的威嚴不得不容忍她,到了葉府,有誰會因為她是皇上的孫女而對她另眼相看呢?

  輕聲歎了口氣,她問:“我真的很不討人喜歡,是嗎?”

  葉舒遠怔住,他規範她的言語,並非要扼殺她的快樂。見她神情落寞,便想安慰她,可不善此道的他不知該如何安慰人,只好簡單地說:“不是這樣的。”

  “可是你就不喜歡我。”她委屈地說。

  沒想到她會有這樣的想法,葉舒遠一時有點意外,道:“我沒那麼說過。”

  可你用行動表現了。她很想對他如是說,但強烈的自尊讓她沒有說出口。

  葉舒遠當然明白她想說的話,但是在連他自己都還沒弄明白對她的感覺時,他又能對她說什麼呢?

  喜歡她?似乎還談不上,可是他討厭她嗎?看著她,他在心裡自問,不,他不討厭她,當她規規矩矩地坐在這裡,溫溫和和地跟他說話時,他非但一點都不討厭她,反而感覺到一種澹澹的寧靜、溫馨和快樂。

  可是,她會一直這樣乖巧聽話嗎?

  看著她生動活潑的眼睛和洋溢著蓬勃朝氣的身軀,他相信,她也許是個能給人帶來活力,給悲傷憂鬱的人帶來安慰的快樂女人,可是作為妻子,她缺乏穩重與優雅,既不安靜也不溫順,而那正是他最需要的女人的特質。

  想到這,他原本開始暢快的心情再次轉為沉重。

  歆怡也因他的沉默而更加確定他一點都不喜歡她,並因此感到難過。

  就在兩人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時,康嬤嬤帶著丫鬟們送飯來了。

  然而,這段不甚愉快的小插曲並沒產生太大的影響,由於兩人有了第一次令雙方愉快的交談,加上船上空間有限,為他們的獨處創造了機會,因此他們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多。想當然爾,話多必失,話說得多了,歆怡的言詞便頻頻令葉舒遠的眉頭打折,導致兩人口角不斷,但也促進了他們對彼此的瞭解。當夜晚降臨時,她與他都感覺到兩人的相處自然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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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7-24 11:33 PM|只看該作者

【第四章】


  為了趕路,船隊晝夜行船,沒有停歇。

  對頭次乘船遠行的歆怡來說,所有的感覺都是那麼新奇。白天,她四處探索:夜晚睡在輕搖緩擺的船艙內,她總是很興奮地把探索的結果和感受說出來,與葉舒遠分享,直到瞌睡蟲將她催眠入夢。

  這晚,正當兩人昏昏欲睡時,她的一句驚人之語讓葉舒遠當即白了俊臉。

  “萬一我們睡著後忽然刮大風、起大浪,把船打沉,我們會不會被淹死?”“閉嘴!  這樣的話在行船中是大忌,得避諱!”他斥道。

  對他的驚駭她很不以為然。“我就是擔心在不知不覺中葬身魚腹嘛。”“還說?”他陰鬱地看著她。“真不知道有這樣一張嘴,你是怎麼長大的!”“我的嘴怎麼了?你就這麼討厭我的嘴嗎?”討厭她的嘴?

  葉舒遠的目光落在那張形狀完美的嫣紅櫻唇上,那是他從揭開蓋頭起就難以忘懷的地方,怎會討厭它呢?可是,每當粗鄙的言辭從那裡吐出時,他確實討厭它。

  就像現在,他既討厭它,又渴望它,一如對她整個人的感情。

  他雖然是通曉禮儀的讀書人,但也是正常的男子,當他身邊躺著一個嬌美的女子,而這女子還是他的妻子時,他不可能無動於衷。然而,他卻不能碰她,除了他自己許下的承諾外,也因為她的“利嘴”。

  “你真的很討厭我的嘴嗎?”見他遲遲不答,她沮喪地撫著自己的嘴追問。

  “我討厭的不是你的嘴,是你的胡說八道。”他猛地將目光從那亂他心智的紅唇上收回,定了定神。“睡吧,別再亂說話了。”歆怡被他厭惡的神情所傷,但睡意襲人,她的煩惱也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當她沉睡夢鄉時,葉舒遠仍張著雙眼為她的“惡習不改”大傷腦筋,也為自己的情感波動困惑不已。

  經過幾天的相處,他對歆怡單純的個性已多有瞭解,可是葉府乃江南有名的書香世家,歷來注重女子的道德,重視禮義廉恥,他很懷疑他心直口快、皇家出身的新娘,是否能帶給他安寧與平靜。

  想到這,他的睡意消失無蹤。起身下床,倚在敞開的舷窗邊眺望船外。

  初夏的夜空,繁星閃爍,氣候宜人,雖已是深夜,但運河水面依舊繁忙,往來的船隻在月色中穿梭,行船時激起的水花“嘩啦啦”地響著,與漲潮的水聲相互應和,給寧靜的夜晚增加了無窮的活力,也讓他的心情漸歸平靜。

  二十多天後,歆怡剛上船時的新鮮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對陸地的渴望。雖然藍天秀水及迎面而來的風讓她身心舒坦,可是被困在有限的空間裡,每天面對同樣的景色、同樣的人,加上葉舒遠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旅伴,因此她越來越不能忍受這種單調的行船生活。

  而當她失去耐心時,口中說出的話就更不中聽了。因此,她被葉舒遠訓斥的次數也隨之增加,弄得她更加煩躁,這兩天,她甚至開始躲他。

  “格格,今天風大,你在這甲板上走了好半天了,別吹出病來,不如去找額駙說說話吧?”這天午後,當秋兒陪著她在船艙外散步時,見她一直悶悶不樂,不由關切地說。

  歆怡生氣了,停下腳步哼道:“你這奴才,離京不過幾日,就連陪我一會兒都不樂意了?明知那人討厭聽我說話,還要我去自討沒趣,你是不是皮癢了?”“格格冤枉奴婢了。”見她生氣,秋兒趕緊解釋。“奴婢知道格格心情不好,額駙有學問,會逗格格開心,給格格解悶兒,因此奴婢才要格格去找額駙。”“他那麼恨我,成天只會板著一張臉,哪會逗我開心?”歆怡煩躁地靠在身後的桅座上,哀怨地說:“一天到晚只知道說教,開口禮教,閉口家法,說不上兩句話就要我“修口德”  。他不擔心咬到舌頭,我還聽得乏味了呢。”“其實,額駙那樣做也是為格格好啊。”秋兒小心翼翼地勸她。

  歆怡不高興地說:“好什麼好?他那是嫌棄我,想把我煩死才好呢!”“這可是格格任性了。”從前艙走來的康嬤嬤接過話,對歆怡說:“額駙待格格有時是嚴苛了點,可用心倒也不壞,格格不可因此冷落了額駙。”“康嬤嬤,怎麼連你也偏袒他了呢?”歆怡這下更加不開心了。

  老嬤嬤趕緊說:“奴婢不敢。格格想想,葉府是書香門第、禮儀之家,如今當家的是葉老爺、葉夫人,媳婦進了門走一步、說一字都得扣著祖宗禮法,否則,就是違了家規,會受家法嚴懲。額駙那樣做,還不是想要格格進葉府後日子好過些。格格如今離開了王府,沒了靠山,奴婢們就算想護主,到了人家屋簷下又有多大的能耐?你自個兒的言行舉止得多留神,以求避災禍,全己身啊。”康嬤嬤畢竟是有些人生閱歷的老媽子,又是歆怡最信賴的人,說出來的話自然很有分量。

  歆怡沮喪地說:“如果得那樣,我不如割掉舌頭做啞巴算了。”“葉府不是陰曹地府,不會判嚼舌婦割舌之罪。”就在歆怡發出激憤之語時,一個冷靜的聲音從她們身後傳來。

  三人回頭一看,葉舒遠正站在船艙敞開的窗戶口,仰面看著她們。

  原來,她們只顧著說話,全然忘記身後就是船艙。

  “君子不隔牆伸耳,你真沒風度。”歆怡毫不客氣地指責他。

  而他用手指比比窗戶和她們站立的位置。

  “這可不是我選擇的,如果你不想讓人聽見自己驚世駭俗的話語,就不該在這裡說話。”“也或許,我根本就不該說話。”正在氣頭上的歆怡反唇相譏。

  沒想到她賭氣的話立刻得到他的贊同。“那樣最好。”“你這個虛偽的男人、陰溝裡不死的蛆,滿身的迂腐味讓人討厭!”氣極的敵怡大罵著,猛然抬腳踢在撐起的窗板上,一聲巨響,窗板“砰”的一聲關了起來,她旋即往船尾跑去,也不管正在搖櫓的船工和守衛的侍衛,對著船舷外大喊。

  “福大人!”副船上很快出現了福大人胖胖的身影。

  “格格,有事嗎?”福大人的聲音溫和有禮,讓歆怡有種見到親人的感覺。

  她大聲地說:“掉轉船頭,立刻送我回京!”福大人被她突然的要求嚇了一跳,驚問:

  “格格,發生了什麼事?  ”“我……我要回家……”歆怡的聲音在拂過河面的清風中更加顫抖。

  “格格生病了嗎?”葉舒遠出現在歆怡身邊,代她回答道:“福大人無須多慮,格格沒事,只是久困舟船,有些煩躁。”福大人臉上立刻出現理解的笑容,大聲寬慰道:“格格安心,明天上午到了清口,我們的船會靠岸補充食物、用品及檢修,格格和額駙也可上岸走走。”“我不……”葉舒遠低聲打斷她。“你真想繼續丟人現眼嗎?”他冰冷的語氣把歆怡鎮住,一時只能呆呆地看著他。而他則轉頭對緊跟在歆怡身邊的康嬤嬤、秋兒說:“帶她回艙!  ”他的專橫霸道把歆怡氣得臉都綠了,她甩開秋兒的手。“你沒有權力管我!”“我有!  ”他堅定地說。“我有足夠的權力管你,不信你試試!”“格格,別說了。”見歆怡還想爭辯,康嬤嬤示意秋兒,兩人硬把她拉走了。

  一整天下來,歆怡拒絕跟葉舒遠說話,葉舒遠也無意接近她,他們就像兩個彼此憎恨的仇人,各守艙房一角,互不搭理,前幾天兩人間雖有小爭吵,但仍算平靜快樂的氣氛,現在已全然消失。

  歆怡氣他不近情理,為人迂腐,對她太苛刻。

  葉舒遠氣她不懂事,俗話說“家醜不可外揚”,可她卻把兩人間的嫌隙鬧得人人皆知。聽她站在甲板上對福公公喊的那番話,他心寒地想,就憑她這個性,他與她怎可能有安寧的未來?

  在失望、沮喪與苦惱中,一夜過去,清口碼頭出現在前方。清口雖然不是運河沿線最大的碼頭,但仍然十分繁榮。

  當船緩緩駛入碼頭,停靠在距離閘門較遠的橋下時,歆怡看到岸上有多名官員模樣的男人在等候,而福公公的船已經先行靠岸。

  她討厭官場的應酬,可也知道自己身分特殊,今天要想避開是不可能的。好在有八面玲瓏的福公公在,她只須簡單應付幾句就行了。

  此刻,她最渴望的是踏上堅實的土地,逛逛異鄉的集市,看看熱鬧的人群。

  “康嬤嬤,你真不跟我們下去逛逛嗎?”臨下船前,歆怡問著康嬤嬤。

  “不去了,我的腳不靈光,還是在船上候著吧。”康嬤嬤說著又交代丫鬟。

  “秋兒,好生伺候著格格,別讓人擠著,也別走遠了。”“知道了。”秋兒笑嘻嘻地答應,她與主子一樣急著去逛市集。

  這時,歆怡看到葉舒遠走出船艙,朝她這走來,立刻轉身往船頭走。雖說對他的氣早就消了,可一想到他一整夜都不理她,她就不願先退讓。

  秋兒見她不等額駙就走,心想她一定是還在跟額駙嘔氣,與康嬤嬤憂慮地對視一眼後,便跟隨主子來到船頭,幾個侍衛攙扶著她們走下船。

  看著她甩頭而去的樣子,葉舒遠覺得沒趣。

  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待在船艙內看書也不想下船。可是無論他願不願意,身為皇家的新額駙、迎娶新娘回鄉的新郎倌,他都得陪著她出入人前,送往迎來,這是禮節。因此明知她不歡迎他,他仍腳步不停地跟隨在她身後。

  剛下船時,散怡覺得腳步有點漂浮,好像還在船上行走似的。

  福公公早就下了船,此刻正與前來迎接他們的當地官員,在臨時搭起的棚子內說話,一看到歆怡,他立刻迎上前來。

  歆怡眼見無法脫身,只好擺出僵硬的笑臉,與已經走到她身邊的葉舒遠,一起接受那些官員的祝賀和問候。

  她注意到當葉舒遠與那些官員寒暄時,態度不卑不亢,語氣不急不慢,表現出一種讓人印象深刻的自信與穩重。

  由於所有的補給都已由地方官府備妥,只須船工們搬上船就行,因此見福公公忙著與官員們寒暄,歆怡便與葉舒遠帶著秋兒和兩個護衛,沿著青石築成的臺階走上高高的堤壩。

  等上了壩頂,看到葉舒遠只是對那兩個侍衛說了幾句話後,就獨自走到一塊凸起的石樁前,她忍不住問他。“我們要去市集,你不來嗎?”他回頭看著她,略顯遲疑地問:“你需要我去嗎?”見他為難的樣子,歆怡當即後悔得想摑自己耳光。她冷冷地回答道:“我不需要。”說完就走,可身後卻傳來令她想尖叫的叮囑。

  “曰多不賢,行乖不貞,鬧市中夫人切莫失了身分。”她猛地轉回身,幾個大步沖到他面前,眯著雙眼盯著他看,仿佛他臉上忽然長出了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似的,還神情極為嚴肅認真地邊看邊嘀咕。“哎,充鼻都是夫子味,滿耳皆為牢騷經,夫君你高夀幾何?”“胡言!”葉舒遠往後移開,低聲訓斥道。

  “如此無禮,你不覺得荒唐嗎?”“哪是胡言?何來荒唐?”歆怡因恨他待她刻板冷漠,於是為了氣他而故意湊近他,聲音不低地反詰道:“跟自己的夫君說話是無禮嗎?”葉舒遠避開她眼中的鋒芒,警告道:“你的聖賢書都白讀了!”歆怡輕鬆地說:“不是早告訴過你嗎?聖賢書是給聖賢讀,妾本俗人,難識聖賢箴語,夫君可否示下,妾當如何與夫君說話?”看著他們你來我往,互不相讓,兩個侍衛和秋兒早就忍俊不住,掩口偷笑了,連路邊的行人,也都知道這是小夫妻鬥嘴,紛感有趣可笑,只有葉舒遠進退不得。

  此時此刻,他才發現自己這個在家鄉素有“江南辯才”之稱的新科進士,竟對眼前的小女人束手無策。再看到旁觀者嘻笑,不由惱怒地說:

  “隨你怎麼說……”可他話還沒說完,歆怡競雙手一拍,眉開眼笑地說:“夫君這就對了,我不想做聖賢,只想做自己,因此,隨我怎麼說那才自在嘛。”“你胡攪蠻纏……”話剛說到這兒,一陣喧鬧聲從不遠處的水閘方向傳來。

  他們不約而同地停止拌嘴往那裡看去,見密密麻麻的船隻正從運河的四面八方湧來,阻塞在河中。

  “那麼多船圍在那裡幹什麼?”她忘記了與葉舒遠的爭執,驚訝地問。身後的秋兒和那兩個侍衛也一臉迷惑,路上的行人則匆匆離開。

  “是等待開閘放行的船。”葉舒遠說。

  “真的嗎?我根本看不到閘門,你怎麼知道?”歆怡懷疑地問。

  “你看前邊的石壩上,那兩道沒入水中的紅色門就是閘門,等它們被升高時,閘門就開了。”有了他的指點,歆怡果真看到那道紅色閘門,但困惑更深。“我看到了,可是好好的河流,幹嘛要關閘呢?”“修築運河不僅為了引水行船,也為防洪排撈。這閘門起的就是調節水位、分流導水,保證舟船、特別是大漕船和商船通航的作用,因此開關水閘是件大事。”聽他說得清楚,歆怡忽略了先前的不愉快,佩服地說:“你真行,還有什麼是你不懂的嗎?”葉舒遠皺眉看著她,這個女人永遠不知該如何隱藏情感。當她恨一個人時,她會立刻用最惡毒的語言將那份恨意展現出來;當她稱讚一個人時,會用最不吝嗇的語言把她的仰慕和讚美傳遞出來;同樣的,當她想激怒一個人時,她會用連聖人都無法忍受的語言去盡情表現……那麼,如果她愛一個人呢?

  這個問題突兀地冒出來,將他的心攪得如同漿糊一般混濁黏稠。

  愛?想到她的脾氣和她不饒人的嘴,他沉悶地想,被她愛上的人會是天上的神仙,或是地府裡的厲鬼,但他絕不會是那個人。

  “到底有沒有你不懂的嘛?”她再一次問他,將他無邊無際的思緒拉回,他猛然意識到自己想得太多了,不由得懊惱地說:

  “有,還有許多許多。”“是什麼?”她好奇地追問。

  “你不需要知道。”他冷漠地回答,內心卻在熾熱地吼叫:是你,我不懂的就是你!你到底是什麼樣的女人?

  對他冷漠的回答,歆怡所有的讚美都變成了不屑,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低聲說:“你真是個不近人情的怪物!”說完,她轉身帶著丫鬟和侍衛往市集方向走了。

  葉舒遠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堤岸上,才默默轉身。

  我到底是怎麼了?幹嘛要刺激她?

  看著閘門前擁擠的船隻和人群,他想著歆怡離去前那受傷的眼神。她是那麼真誠地讚美他,可他卻毫不留情地潑了她一盆冷水。

  難道我真是“不近人情的怪物”?難道與她相處多日,連我自己也變得像她一樣嘴巴不饒人了嗎?他暗自反省。

  不想獨自回船上去,也不想去市集追趕生氣離開的歆怡,他在那塊凸起的石頭上坐下,反正他們回來時一定得走這條路。

  就如同這幾天一樣,只要一靜下來,他的腦子裡就全是歆怡的身影,就連《魯班經》也難將他的注意力完全吸住,他越來越弄不清自己對她的感情。

  他討厭她毫無修飾的言語和魯莽的行為,特別是當她口不擇言地咒駡、信口開河地亂說時,他好幾次都有想揍她一頓的衝動,而那是他從未有過的暴躁情緒。

  可有時,他又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很喜歡她。

  他喜歡她所帶來的輕鬆感,喜歡聽她無憂無慮的笑聲,喜歡看著她快樂的身影在眼前走來走去,喜歡夜裡她躺在自己身邊熟睡時,那乖巧、柔順又極富誘惑力的身體……她完全不是他所欣賞的那種談吐得當、溫柔纖細、沉默寡言的女人,也與他生活中接觸過的表面上賢德淑雅,實際上善耍心機的女人不同。

  她絕對不是溫馴的女人,但也不是虛榮驕縱的官家小姐。在她身上,找不到一絲虛假,但毛病卻不少。她聰慧中有狡黠、天真中有世故、善良中有無情、文雅中有粗俗……總之,她是一個矛盾的女人,在她身上,融合了他最喜歡的,和最不喜歡的性格特點,因此,面對她,他越來越感到困惑和迷惘。

  回家的路在縮短,可她的言語沒有絲毫改進。

  想到她與葉府家規格格不入的言行,他的背脊就陣陣發涼。娶了這樣一位身分顯貴、卻個性不合的妻子,他既不可能休掉,也難以與她“舉案齊眉”,那麼,他究竟該拿她怎麼辦呢?

  遠處傳來一聲號角聲,他拋開愁緒,定睛望去,原來是開閘了。

  鐵閘開處,河水奔湧,江面上帆搖櫓擊,千帆競逐,水激浪翻,百婀爭先。舟人們拚命撐船傾軋,岸邊等候的人們紛紛跑回船上,呼喚聲、碰撞聲響成一片。

  面對此景,他驚訝地站起身來,引頸眺望。

  雖然來往大運河數次,但這還是他第一次親眼目睹開閘時的混亂場面,不由暗自慶倖歆怡已經離開,否則說不定又會給他惹來什麼麻煩。

  “唉,“一爭兩醜,一讓兩有。”  都為過閘,何須爭一時之先?  ”他看著閘門前亂紛紛的景象自言自語,目光緩緩望向陸地上奔往碼頭的人群。

  忽然,他感到一陣恐慌,因為他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歆怡?他在心中哀歎:天哪,難道這就是她要的“自在”嗎?

  他拔腿往那裡走去,決心不能讓她太“自在”!

  碼頭上的人大多已上了船,只有一些小販或玩耍的孩子圍在那裡看熱鬧。

  擠過人群,他看到歆怡正站在碼頭邊,身邊只有秋兒,卻沒見那兩個侍衛。

  該死,她准是用了什麼鬼招甩掉侍衛,特意跑來看熱鬧!他陰鬱地想,迅速趕到了她們身邊。

  “你倆到底在這裡幹什麼?!”他壓抑著怒氣,對正伸長脖子往前方閘門處望的歆怡主僕二人說。

  聽到他的聲音,好多人都回過頭來,歆怡更是興奮的喊道:“嗨,葉舒遠,你也來了?”看到她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的怒氣,葉舒遠更加生氣,正想將她帶走,忽然聽見一芳邊有人大喊。“擠什麼?”隨即,便見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掉進河裡。

  “啊,那孩子落水了!”隨著那孩子落水的聲音和一陣驚呼聲,葉舒遠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他身邊的歆怡已驚呼著,然後“撲通”一聲跳下河去了。

  “老天……”秋兒驚恐地跪趴在碼頭邊,對著河水大喊。“主子!”葉舒遠一時也傻了眼,錯愕且無法置信地看著歆怡正在河裡兩手亂舞地遊著。

  他震驚的同時,一股怒火由心底竄起。

  “她簡直是瘋了!  ”他瞪著河裡的歆怡說。

  秋兒抬頭,看到他滿臉怒氣時,急忙解釋道:

  “主子是為了救那個孩子啊。”葉舒遠指了指河中道:“救什麼孩子?她那是在救人嗎?”河裡,歆怡正在翻湧的水花中時沉時浮,而那個距離她不遠的孩子則在水裡擺動雙臂劃著水,雙眼直勾勾地看著她。

  “你倆,快遊過來!”葉舒遠大聲對河裡的兩個人說。

  孩子慢慢地游過來,但湧動的潮水讓臂力不足的他無法靠近,而歆怡只是在水裡掙紮,模糊不清地喊著什麼。

  “歆怡,快過來,你怎麼了?”他急忙大喊。

  “我……咳咳,我……”她嗆咳著,頭再次沒入水中。

  “額駙,主子不諳水性啊!”秋兒焦慮地大喊。

  “不諳水性?!”葉舒遠眉頭猛挑。“不諳水性她還往水裡跳?!”氣惱中,他匆忙脫下鞋,再將身上的長衫解下遞給秋兒。“等會兒給她穿!”從未見過額駙如此慌亂的秋兒,驚訝地看著他跳下河水後,抱著他的衣服低聲道:“不就是為了救人嗎?”水中的歆怡此刻已是精疲力竭,身子仿佛有千斤重,灌入口中的河水快把她的肚子撐破了,她感覺到自己正在往下沉,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力量掙出水面。

  死了,今天我死定了!她心裡絕望地想。

  沒想到忽然間,一直往下沉的身子被托起,她的頭浮出了水面。

  在呼吸到空氣的同時,她的胸口一陣脹痛,頭暈目眩中她猛烈地咳嗽,大口地吐水,身體虛弱地往下滑,救她的人立刻抱著她的腰,將她拉出水面,她本能地倚靠著他,張大嘴巴繼續吐出腹中的水,用力地喘氣,急於攫取更多的空氣……

  “伸出手,抓住木樁!”熟悉的聲音令她猛然睜開眼睛,她看到自己已被帶到了岸邊。

  “葉……葉舒遠?你……你也跳河……她驚喜地想轉過身來看他。

  “我不跳河,誰救你?”他固定住她的身子。

  “爬上那跟木樁。”她的手被他握著,移到冰冷滑膩的護堤木樁上。可是長滿青苔的木樁濕滑,無法著力,她根本就爬不上去。

  “那個孩子呢?”她虛弱地問。

  “別管他了,先顧好你自己吧。”她挺直身子大叫。“不行,我就是為了救他才跳下來的。”“救他?”他提醒道。“你會游水嗎?”“游水?對啊,我不會……”“不諳水性,你就不該來添亂。”葉舒遠惱怒地說。

  “這怎麼會是添亂呢?你……啊!”聽他口氣不快,她努力轉過頭來想為自己辯護,卻發出了驚喜的歡叫聲。“原來這孩子在你這裡,他好聰明,拉著你……”葉舒遠再次將她的身子扳回去,沒好氣地說:

  “對,他很聰明,因為他知道要保命就得聽話。現在,該你了,伸出胳膊往上舉。”歆怡照辦,他仰面朝上喊。“秋兒,拉住她的手!”說完,他雙手抱住她的腰部“借助水的浮力將她舉了起來。上面的秋兒終於在其它人的幫助下抓住了她,並把她拉了上去。

  不久,那孩子也被拉上了岸。

  剛緩過氣來的歆怡立刻忘了自己的不適,拉住那孩子問:“你沒事吧?”孩子以好奇的眼神看看她,然後掙脫她的手,轉身鑽入人群的縫隙中去了。

  “喂,你怎麼跑了?”她急忙大喊。

  旁邊有人笑道:“姑娘好心,可河邊長大的孩子個個習水,就算冷不防掉進河裡也無大礙,倒是連累姑娘差點兒送了命。”“他會游水?”歆怡大吃一驚,這才發現圍觀的人大多看笑話似地看著她。

  “他當然會游水,只有你這個傻瓜才會跳下河救他。”葉舒遠套上鞋走過來,冷冷地看著她,再對秋兒說:“帶她回去,馬上把濕衣服換了!”

  秋兒欣然從命,拉著她就走,可是歆怡很不滿。“我一心只想救人,哪裡知道他會游水?你怎可罵我是傻瓜?”“你不僅是傻瓜,還缺心、少大腦!  ”葉舒遠怒氣衝衝地邊走邊說。“穿著這身濕衣服站在那麼多男人面前,你不覺得羞恥嗎?”如果歆怡知道,當他上岸後看到一身濕淋淋的她竟不趕緊離開,還站在那裡讓別人盯著她身上看時的憤怒心情,那她現在絕對不敢頂撞他。

  可惜,她不知道。

  聽到他的指責,她才瞧了瞧自己,當即為自己狼狽的樣子羞窘萬分。

  她一上岸時,秋兒就將葉舒遠的長衫披在她身上了,可她沒想到那件衣服很快就被她身上的濕衣浸濕了,根本起不了“遮醜”的作用。

  沒發現這個事實前,她尚可坦然自處,可一發現自己正儀態不整地被許多男人端詳時,她再難保持平靜。她的肌膚,甚至她的骨頭都在那些異樣目光中發出燒灼般的刺痛感,他的指責也變得如同撒在傷口上的鹽,讓她的心疼痛不已。

  她憎恨那些男人不懷好意的目光,憎恨他無情的言語和冷漠的態度。此刻,她需要的是有人替她解圍,而不是落並下石!

  羞愧與失望糾結在一起,一讓她變得乖戾。

  她冷然道:“我為何要羞恥?我可沒請你們把眼睛放到我身上來,沒有羞恥心的是你們這些臭男人,不是我!”“你不可理喻!”葉舒遠憤怒地說著,邁開大步往前走去,將她甩在身後。

  見他如此無情,歆怡怒髮衝冠,忽然大喝一聲。“葉舒遠!”前面的葉舒遠一愣,不知她要幹嘛、停下腳步回頭看她,見她竟將身上那件他的長衫扯下,揉成一團地向他砸來。

  “還給你,我不需要遮羞布!  ”葉舒遠冷冷地看著那團衣物墜落在自己腳下,二話不說,轉頭離去。

  “該死的!你真以為你是聖賢嗎?你憑什麼對我說長道短?”看著他傲然離去的背影,歆怡的肺部比沉在水中時還要痛,痛得她捉襟喘息。

  停靠清口碼頭不到半日,船隊卻連番出事。

  先是副船主舵手在檢修舵盤時意外受傷,幸好主船上帶了禦醫,於是福大人將禦醫從主船調到副船,去醫治傷者。

  再來就是去逛市集的格格與額駙竟然雙雙如同落湯雞似地回來,並且格格一回來就命令船隻立刻啟航,額駙則一臉怒氣地鑽進後艙再也不出來。

  見他們這樣,真讓福大人傷透了腦筋。然而傷腦筋歸傷腦筋,路還是得趕。於是,離開清口後,船隊繼續往南行。

  就從那時起,歆怡和葉舒遠沒再說過一句話,雖說同在一艘船上,但他們仿佛陌生人般彼此不搭理,葉舒遠也不再進主艙,吃飯、睡覺全在後艙內。

  歆怡剛開始時因為氣憤,還覺得見不到他更好,少了他的說教和冷眼,她可以自在一些。可是才過了兩天,她就閑始想念有他相伴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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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7-24 11:36 PM|只看該作者

【第五章】


  傍晚,她坐在舷窗邊,面色憂鬱地望著掠過河面的水鳥。她的丫鬟和嬤嬤正陪著她說話,為她解悶兒。

  “格格臉色這麼不好,是哪兒不舒服嗎?”康嬤嬤擔心地問。

  “是的,我全身都不好,到處都不舒服。”她皺著眉頭說:“連我自己都討厭自己,難怪他會那麼討厭我。”聽到她自怨自艾,康嬤嬤倒樂了。這幾天她一直在勸格格對額駙好點兒,還同她說了夫妻合歡、子孫滿堂的道理,希望她主動與額駙和好,早得貴子。可格格聽過後只是面紅耳赤,卻什麼都沒說,還讓她擔心是不是自己說得不清楚,不過此刻她看著格格的神情,知道懵懂的主子已經在思考了。

  “主子,你還在惦記著額駙不吃飯的事嗎?”不明內情的秋兒問道。自從她告訴主子額駙將她送去的飯食,全放到艙外拒絕食用後,主子就一直愁眉不展。

  歆怡雙眼仍望著河面,低沉地說:“是啊,離開清口後,他一直都不理我,連你送去的飯都不吃,他那人怎麼那麼小心眼呢?”康嬤嬤勸她道:“格格想閑點,額駙過幾天就沒事了,你也別太煩惱。”“唉,我怎麼能不煩呢?  ”她咬著下唇回過頭來問丫鬟。“秋兒,你說,那天我是不是真的做過火了?”秋兒忙說:“是格格要奴婢說的,那奴婢可得說真心話喔。”“你說就是了。”歆怡瞪了她一眼。“我可沒那麼不講理。”“那就恕奴婢直言了。”秋兒大著膽子說:

  “格格真不該那樣對待額駙,以奴婢看至少有三不該。”聽她真的這麼說時,歆怡小臉一垮,可想到自己方才的允諾,又忍著心頭的不悅說:“那好,你倒說說我有哪三不該?”秋兒道:“首先,格格不該為了看熱鬧而把侍衛趕走,如果格格那天出了事,無論是奴婢還是侍衛,就連額駙一家都擔待不起;其次,格格不該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頂撞額駙。得知格格不諳水性時,額駙眼都沒眨就往河裡跳,一心只想救格格,同時也沒忘記留件幹衣裳給格格遮身子,就沖這貼心勁兒,格格也該對額駙好點;第三,格格不該把額駙給格格遮身子用的衣裳當面摔還給他。救命之恩不報,還當眾遭到折辱,就算尋常男子也難以忍受,何況是額駙那樣的讀書人?所以,以奴婢看,格格該去找額駙當面認錯,別讓人以為皇家格格連知恩圖報都不懂。”“不錯,秋兒這丫頭說得有理。”康嬤嬤聽了也點頭道:“我說額駙這次怎會氣這麼久,原來還有這等曲折事。格格與額駙既成了夫妻,為了往後的日子能平平順順,也該學著謙讓些。”丫鬟和乳母的話讓歆怡心頭一震,難道她真的做得那麼差?

  回想那天發生在清口碼頭的事,她最後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表現確實很差。

  生死關頭,是他救了她,還細心地把衣服脫下來給她,可是她不但沒對他表示感謝,反而表現得像個潑婦,難怪他會那麼生氣。

  心裡的歉疚感一生,她原來還積存在心的、對葉舒遠的怒氣和不滿便全部都消散了,心裡記得的全是他在河水裡救她時的情景。

  憶起他環在她身上的胳膊,他強壯有力的懷抱所帶給她的安全感,讓她記憶猶新。成親這麼久,那是他們第一次的“肌膚之親”。

  記得上岸後,看到他在水裡快速遊動著、幫助男孩上岸時,她對他靈敏矯健的身手和極佳的水性是那麼震驚、那麼地欣喜,又那麼地為他感到驕傲和自豪。就連此刻想起,她依然懷有同樣的心情。

  原來他果真不是那種自己以前認為的、什麼都不會的文弱書生!

  想起自己曾因他不會騎馬、射箭而羞辱過他,她覺得自己才是個無知的女人。

  我錯怪他的地方太多,難怪他不想理我。她悲觀地想,並決定找個機會去向他道歉,感謝他的救命之恩。皇瑪法說過,知錯能改才是皇家風範,而且康嬤嬤說的也對,既然嫁給了他,就不該總跟他較勁,要跟他好好過,那樣的日子才有意思。

  可是,葉舒遠似乎不想給她這個認錯的機會。

  他不僅謝絕了秋兒或康嬤嬤的伺候,甚至連艙門都不出。散怡連跟他打照面的機會都沒有,又要如何向他認錯呢?

  她不知道他是怎麼生活的,也不知道他每天在艙內做什麼,她很想去找他,可是就算她是誠心誠意要向他道歉的,卻也無法放下身段主動去乞求他的原諒。

  於是,他們就這樣僵持不下。

  幾天後,船隊行到了長江,這裡彎度大、江面寬且水道深,船隻航行危險性很大,加上今年雨季提前,傍晚驟然來臨的狂風暴雨,使得運河河道水急浪湧,行船險象環生。因此船體的搖動更加厲害,船工們都非常緊張。

  連日來,歆怡因與葉舒遠僵持不下的關係而焦慮失眠,本來就覺得身體很不舒服,今夜船上的顛簸更加讓她無法安睡。

  由於下雨,空氣十分濕悶,不能點燈的船艙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強烈的不適感令她胸悶頭暈,她無法待在空氣流通不暢的艙內,她決定到甲板上去。

  “格格,不能去,外面正下著大雨,淋了雨會生病的。”當聽說她要出去時,康嬤嬤堅決反對。從船出現顛簸開始,她和秋兒就在這裡陪伴格格,她倆雖然也感到不舒服,但不像歆怡那麼嚴重。

  “我已經生病了,還擔心什麼?”歆怡站立不穩地抓住固定在船上的案幾說。

  可康嬤嬤不讓她去,在黑暗中扶著她說:

  “格格不是生病,是暈船,聽人說乘船遇到風浪時會很難受,格格快躺下,睡著就沒事了。”“可是我睡不著啊。”歆怡在難以忍受的暈眩中退讓道:“好吧,不去甲板也行,快打開窗戶,我需要呼吸,需要風,而且這裡太黑了。”拗不過她,嬤嬤只好讓秋兒打開窗戶,船艙內立刻有了微弱的光線。涼風挾帶著冷雨迎面襲來,秋兒趕緊找來披風替她穿上。

  視窗雖然風雨撲面,卻能減輕她胃部的不適,因此她再也不願離開視窗。

  天亮前,河水漲潮,風浪更大更急,一個個漩渦挾帶著長江上游滾滾而來的泥沙衝擊著船身,這是掌船人的夢魘,也是乘船人的災難。

  船速很慢,但船身劇烈的起伏搖擺絲毫沒有減緩,歆怡頭暈腦脹,眼前發黑,頻頻嘔吐,覺得自己正被一股無法控制的力量拋入旋轉的空中。“康嬤嬤,怎麼辦?格格病了,船上的禦醫偏又去了副船,不如我們去找額駙吧?”秋兒看著她痛苦的樣子,焦急地對嬤嬤說。

  “不要去。”剛吐過的歆怡虛弱地說:“他又不是禦醫,找他來有什麼用?”可是康嬤嬤卻有不同的看法。“讓秋兒去吧,額駙見多識廣,又是江南人,一定知道該怎樣對付暈船。”“不准!”歆怡嚴厲地說:“你們是想害死我嗎?男人多以貌取人,我好好的時候他都嫌棄我,如今我這個樣子讓他看見,以後他還會親近我嗎?”說著,成親以來一直被冷落的委屈和此刻身體的不適,讓她禁不住流下眼淚。見她如此,兩個貼身家僕自然不敢再多說,只是更加小心地照顧著她,暗暗祈禱風雨快停,波浪不興,讓她們的主子一路平安地到蘇州。

  天明後,風雨未停,但水浪稍小,可是趴在視窗的歆怡頭暈念心的症狀毫無緩解,頻繁的嘔吐讓她全身無力,直冒冷汗。

  看著一向活潑健康的漂亮格格,一夜之間被折磨得不似人形,康嬤嬤和秋兒都很心痛,最讓她們擔心的是格格整日湯水不進。

  “格格,你吃點東西吧,也許吃了能止住嘔吐。”秋兒懇求道。

  陷入極度痛苦中的歆怡沒有回答,只是舉起蒼白的手搖了搖。

  晌午過後,看著越來越虛弱的她,康嬤嬤和秋兒擔心極了,既然不能找額駙,那他們就找船上的主事,請他們聯絡福大人,把副船上的禦醫送來。

  這樣做既不違背格格的意願,也能救格格。

  可惜,他們得到的答覆是,這個計畫無法實施。

  秋兒不信,堅持要試試。

  但當侍衛長陪她冒雨來到甲板上時,她知道他們沒有騙她。風雨在船的四周形成一道厚厚的雨幕,站在船舷往外看,只能看出方圓不足十丈的模糊景色,遠處則是混沌一片,根本沒有大船的影子。

  沮喪的秋兒伏在船舷上大哭,侍衛長雖同情,卻也只能愛莫能助地望著她。

  走出艙門的葉舒遠看到的就是這幅畫面:雨中哭泣的丫鬟和悲戚的侍衛長。

  “發生了什麼事?”他問。

  一聽到他的聲音,秋兒立刻收住哭聲,也忘了格格的叮囑,跪在濕灑灑的甲板上對他說:

  “額駙,快去看看格格吧,格格病了--”“病了?什麼病?”乍聽歆怡病了,他大吃一驚。

  “暈船。我和康嬤嬤想找禦醫,可是找不到福大人的船。”秋兒又哭了。

  葉舒遠對她說:“別跪了,起來吧!福大人的船說不定在前頭了。”說著,他抬腳往主艙走去。

  走進了幾日沒來的艙房,他震驚不已。華麗舒適的艙房一片狼藉,敞開的窗戶任由肆虐的風雨穿過,近窗的地板濕灑灑一大片,正在擦拭水潰的康嬤嬤似乎已精疲力竭,而他的視線在看到伏在舷窗上的嬌小身影時愣住了。

  “歆怡?”他大步走過去扶起她,她的蒼白和憔悴讓他的心似被銳器劃過。

  “額駙來了?”康嬤嬤迎過來告訴他。“格格暈船,從昨夜起就滴水未進。”“為什麼不來告訴我?”他沉著臉問。

  “格格不讓……”緊跟著他進來的秋兒回答。

  他沒再說話,將她抱離窗口。

  昏睡中的散怡被吵醒,意識模糊地睜開眼。

  “讓我在這裡……我要吐……”話沒說完,嘴裡就發出令人驚心的嘔吐聲,康嬤嬤立刻將手中的瓷盆放到她口邊,一陣嘔吐後,她更加虛弱。

  “你……走,我不要你嫌棄……”當認出抱著她的人是誰時,她立刻推拒他,可是她此刻的力氣如同嬰兒一般。見他不放開她,還把她抱到床榻上時,她瞪著她的奴婢們。“我……你們……不忠……”“奴婢只想找禦醫,萬萬不敢對格格不忠!額駙是聽了奴婢與侍衛長的對話,才得知此事的!”秋兒急忙跪在榻前,可她閉上了眼,只有一行清淚滑下。

  “格格……”這次呼喚她的不僅是秋兒,連康嬤嬤也跪下了,但她仍不睜眼。

  見她不肯睜眼,兩個奴婢也不敢起身,葉舒遠輕聲說:“你不要怪他們,我本來今天就要過來的。”歆怡知道他在說謊,目的是為了讓她原諒奴婢們。讓他看見她最狼狽醜陋的模樣已讓她羞憤不已,再想到他之所以現在這時候來看她,不過是因為剛好聽說她生病了,礙手禮數不得不來,她心裡難過不已,身體的不適也更加嚴重,因此她緊閉雙眼不想理他。

  “我雖不是禦醫,但知道該如何治療暈船症。”不在乎她冷漠的態度,葉舒遠解開她身上擋雨的毛氈披風,對秋兒說:“我需要乾淨的水,你快去取來。”又對康嬤嬤說:“她的衣裳濕了,去找件柔軟吸水的乾淨衣裳來。”兩個跪在地上的奴婢,只得起身各自去執行命令。

  歆怡一動也不動地躺著,葉舒遠的聲音從她耳邊飄過,卻沒進她的耳朵裡。此刻,沒有風吹雨淋,她更加感到胸悶和頭暈念心,總覺得有東西在腹中翻騰,她咬牙忍著,絕不願當著他的面嘔吐。

  可是,天不從人願,一個不算小的顛簸讓她沒法忍住想要嘔吐的感覺。

  “嘔”地一聲,她挺身坐起,頭一歪就吐了出來。

  坐在床榻邊的葉舒遠沒來得及找溺盆,結果用自己的衣襟接了她的嘔吐物。這可怕的一幕刺傷了歆怡高傲的自尊,她羞愧地想,如果有絲毫力氣,她寧願從這船上跳下河去,也不願看到他同情憐憫的目光。

  然而,她無力跳河,而是虛弱地昏睡過去了。

  拿著瓷盆趕來的康嬤嬤見額駙一臉怔愣地看著衣襟上的穢物,以為他生氣了,急忙放下手裡的東西為他擦拭,再去取來他的衣服,一再賠罪地要他換下。

  但令康嬤嬤吃驚的是,葉舒遠並未生氣離開,反而在秋兒取水回來時,要他倆去休息。“窗戶就由它開著,你倆去休息,這裡有我。”他說。

  “可是格格得擦臉、更衣……”康嬤嬤小心地提醒。

  “我知道,你們放心去吧,否則你倆要是病了,誰來照顧你們呢?”兩個奴婢見他如此,自然不敢堅持,一前一後離開了艙房。

  葉舒遠等他們離開後,才換下自己的衣服,然後用秋兒取來的水為歆怡擦拭臉和四肢,再為她換上康嬤嬤找出的輕便衣裳。

  視線接觸到她美麗的胴體時,他的心跳速度加快,雖然他竭力保持鎮靜,但是替她更衣的雙手仍不自覺地戰慄著。而她虛弱蒼白的模樣,也讓他的心裡生出了一種無法說清的憐惜之情。

  輕輕用涼水擦著她的額頭,看著她毫無血色的面容,乾裂的嘴唇和失去光澤的秀髮,他非常後悔自己這幾天對她不理不睬,責怪自己心胸狹隘,只因那點男性尊嚴受損,就忘記了對她的責任,如果他一直在她身邊,就會在她暈船症狀一出現時照顧她,那她也就不會受這麼多的苦。

  想到昨夜的驚濤駭浪中,她正承受著巨大痛苦時,自己卻蒙頭安睡,他的自責更深了。懷著贖罪的心情,他發誓要好好照顧她,不讓她再承受痛苦。

  在他用涼水擦拭她的額頭時,歆怡醒了,羞澀又驚訝地發現他正在接替自己的奴婢侍候著她,這讓她很難堪。可是虛弱的她無力拒絕他的照顧,而他的懷抱遠比床榻和窗欄舒服許多,他的雙臂為她築起了平靜安全的港灣,因此地不再抗議他將她抱在懷裡,也不再反對把頭安置在他的臂彎中。

  擔憂格格的康嬤嬤和秋兒沒有睡太久就來了。

  看到額駙盤腿坐在床榻上,將換過衣服的格格保護地抱在懷裡,以避免她在船體搖擺中受到太大震盪時,兩個奴婢都很欣慰。

  秋兒為葉舒遠取來餅子和涼水,那是船上因暴風雨不能起火做飯時吃的粗食。

  吃完飯後,天漸漸黑了,艙內只有窗外透進的淡淡夜光。

  歆怡神志模糊,她早就空了的胃部已吐不出任何東西來,可仍翻攪得令她不時發出難以抑制的幹嘔,每一次嘔吐後,她更加虛弱。

  她不喜歡以既邋遢又醜陋的模樣面對他,很想振作起來,可是卻全身發軟,根本無法做到,不由沮喪地想:他最在意女人的外在形象,可她現在醜得像鬼一樣,還吐在他身上,他怎麼能夠不嫌棄她、不訓斥她,還把她抱在懷裡昵?

  難道是因為他可憐我?同情我?她迷惘地想。

  是的,一定是這個原因。想起當他吃晚飯時,將一小塊餅子放在她嘴邊,鼓勵她吃下去時的眼神,她更加肯定就是這個原因。

  這個原因雖然令人失望,但知道他是個好心人,她仍感到極大的安慰。

  隨著夜色加深,光線越來越暗,她不能再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但那憐憫的目光一直環繞著她,而他身上清爽的氣味也安撫著她,她翻騰的胃部似乎平靜了,她緊繃的身軀也逐漸放鬆,神志漸漸模糊……感謝老天,她終於睡著了!

  感覺到她睡著後,葉舒遠高興地想。對暈船的人來說,睡眠非常重要,因為它可以緩解暈眩感,進而減少嘔吐。

  “額駙,格格睡著了,你也躺下睡會兒吧?”附近傳來康嬤嬤的聲音。從歆怡的呼吸聲知道她睡著了,老嬤嬤也很高興。

  “我會的。”葉舒遠小聲回答。“你和秋兒都去睡吧,天明再來。”“奴婢們就在門口守著,以防格格夜裡嘔吐。”秋兒也不放心離開地說:“康嬤嬤,我留下伺候著,你去歇息吧。”葉舒遠道:“不用,你倆都去歇息。這裡有我,不會有事的。”康嬤嬤有點猶豫,但想想這正是額駙和格格彼此增進感情的機會,便轉身對秋兒說:“既然額駙都說了,那我們走吧,天亮再來。”離閑前,康嬤嬤先替他拉開被子,搭在他們身上,說:“雨夜天涼,格格體質正弱,額駙也別受寒了。”此好的眼力,這麼黑的地方,她居然能將被子準確地蓋在他們身上。

  可他哪裡知道,一輩子都在侍候主子上床下床、跑進跑出的老嬤嬤靠的不是眼力,而是一種感覺,一種習慣。

  兩個奴婢離開後,葉舒遠試著躺下,卻發現他若躺下的話,就很難保證歆怡在船身搖擺時的平衡,因此他決定還是坐著。

  將歆怡身上的被子蓋好,摸摸她冰涼的額頭,仍有不少冷汗,他調整好她的姿勢,靠著身後的艙板,閉上了眼。

  今夜的風雨似乎沒有昨夜大,因為得知格格的不適,船行的速度也慢了些,因此船沒有那麼顛簸。可是在黎明前,因為漲潮的關係,船體再次起伏搖擺。他用雙臂緊緊托著她,固定住她的身體,減少她的晃動。

  也許是因為太過虛弱,她需要睡眠,也許葉舒遠的保護確實得到了作用,也或許是昨夜到今晚的折騰已經耗盡了她的力氣,而她的腹中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吐,反正自從有了葉舒遠的照顧後,她沉沉入睡,劇烈的船體起伏和搖晃只是令她發出了幾聲無意識的呻吟,但並未真的吵醒她。

  天亮了,風雨減弱。

  當康嬤嬤和秋兒前來侍候主子起床時,看到額駙仍如昨夜那樣坐在榻上,懷裡抱著沉睡的格格,不由得驚訝與感動。

  “額駙一夜沒睡嗎?”請過安後,康嬤嬤關切地問。

  葉舒遠輕聲說:“靠著艙板睡了會兒。”再看看懷裡的歆怡。“她睡得不太安穩,倒是後半夜沒再怎麼吐了。”“那就好。”康嬤嬤欣慰地說:“虧得有額駙,否則格格可要受大罪了。”見秋兒要給格格洗臉時,他制止道:“別弄醒她,讓她多睡會兒。”就這樣,雖然外面風雨不停,浪潮洶湧,但在葉舒遠的懷裡,歆怡睡了長長的一覺,等她醒來時,已是午後。

  翌日,船終於緩緩地通過了危險河段,在風雨中繼續往目的地前行。

  雖不再有駭人的大風大浪,但船身的晃動依然讓歆怡渾身冒冷汗。受夠折磨的她,現在把葉舒遠當成了護身符緊緊抓在手中,片刻都不願放開。

  下了多日的雨總算停了,籠罩四周的霧氣散去,河面上的能見度大為提升。福大人的船和其它護衛船也都出現在視線中。

  得知格格暈船後,福大人深感焦慮,立刻命船隊在淺水區拋錨,親自帶著禦醫過來看望。確定格格已無大礙後,方留下禦醫回船。

  禦醫給她服用“清心丹”減輕暈船症狀,但她最信得過的還是葉舒遠的懷抱。

  葉舒遠萬萬沒想到,一段險惡的水路和一場嚴重的暈船症,不僅改變了她的個性,也改變了他對她的感情。

  見船行情況漸趨正常,又有禦醫給的藥,他以為她不再需要他,但他很快就發現事實不是這樣。雖然她什麼都不說,但白天,當他在艙內看書時,她總會安靜地坐在他身邊,就連疲憊地打盹了也不願離開;夜裡,在黑暗中,她會依偎著他,一如暈船嚴重時那樣緊緊地抓著他,低聲說:

  “抱著我,船搖晃,我會害怕……”而每當這個時候,他的心裡總會生出一股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柔情。

  現在的她文靜安祥、溫順馴服,柔弱得讓人憐愛,蒼白得教人心疼。面對這樣的她,他對他們絕望的婚姻又有了新的希望。

  “格格,今天天晴,到甲板上走走好嗎?”船過鎮江後,運河水路寬敞,水勢平穩,最難得的是天氣放晴了。康嬤嬤心疼連日足不出艙的格格,要她出來曬曬太陽。

  可坐在舷窗邊的歆怡搖手拒絕。“不啦,我怕跌倒。”因體力尚未恢復,就算風平浪靜,她仍不敢走在甲板上,因為此刻任何一點搖晃都會令她暈眩和冒冷汗。

  葉舒遠出現在她身邊,對她伸出手。“跟我來,你太蒼白了,太陽會讓你紅潤起來,我不會讓你跌倒的。

  歆怡看著已經十分熟悉的笑容,忍不住內心的熱潮翻湧。這幾天來,她不僅熟悉了他的笑容,也熟悉了他的懷抱、他的照顧和他的安撫,她從來不知道,被他小心呵護著會是這般甜蜜。

  她越來越喜歡看到他的微笑,越來越依賴他。

  因此,當看到他伸出的手時,她立即把手放在了他的掌心間。

  對她的信任,葉舒遠很開心,更加小心翼翼地帶著她走出艙房。

  看著他們相攜走上甲板,秋兒感慨地對康嬤嬤說:“額駙對格格真好。”“是啊,這是格格的福氣,但願他們能長長久久。”康嬤嬤欣慰地說,但額頭憂慮的紋路依然深刻。

  自這次後,陪歆怡到甲板上去的人不再是秋兒,而是葉舒遠。

  這天,他們漫步在甲板上,停在船首欣賞著四周的景色,葉舒遠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身邊的美人身上。與樹木山水相比,她的美麗更為動人。

  河風迎面吹來,舞動著她的衣裙,吹散了發簪沒能束縛住的幾縷青絲。附近的岸堤、綠樹和一幢幢掩映在綠樹之中的青磚翠瓦的小樓,倒映在她明亮的瞳眸中。他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看她,喜歡看到她臉上那種充滿依賴和信任的表情。尤其當她碰觸他,或用那種探索中帶著敬仰的目光看著他時,這種情感更為強烈。對一個曾讓他厭惡的人產生這樣的情感,他實在覺得驚訝。

  歆怡知道他在看她,但她並不在意,她被眼前的景色吸引。遠方天水交接處茫茫蒼蒼、一望無際,近處的河面上,無數船隻往來如梭,船尾拖出的長長白浪仿佛是河面上盛關的雪蓮花,然而,當她的視線由那一道道白浪移到船舷下翻騰奔湧的浪花時,剛好船隻轉過一個彎道,驟然產生的弧度讓她身形不穩,翅起了一下。

  一直注意著她的葉舒遠立刻將她穩穩地扶住提醒道:“放輕鬆,不要看船下,看遠處。”她雙眉緊蹙,抓著他的手指用力得發白,但仍依他所言,揚起頭來遠眺,不一會兒,那種欲嘔的感覺略微減輕,她回頭對他微笑。“謝謝你,我好多了。”她柔柔的笑容令他的心也為之顫慄。他知道,不管是什麼原因,他已經對她動了真感情。

  “你不必謝我。”他克制地說,將她的手握在掌心。

  “不,我要感謝你,還要向你道歉。”她望著他,並沒有抽回被緊握著的手。“離開清口的第二天我就想對你說,可是……”她別開眼,看著船舷外的水面,長長的睫毛顫抖。“現在才說已經太遲了。”遲了劉他的心一沉,握著她的手收緊。“為什麼這樣說?”“因為,你對我的好太多,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言語可以表達那麼多的感謝和歉意。也許,你可以不要再對我好,那樣我就能慢慢報答你。”“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可以報答我。”葉舒遠衝動地說。她的話出乎他的意枓,卻又讓他那麼地快樂,如果此刻他們是在艙內獨處,他一定會緊緊抱住她,用他此刻最想用的熱烈方式告訴她,他會一輩子對她好!

  而他的話同樣讓歆怡雙眼一亮,可隨即想到他待她如此不過是出於同情,她的眼神轉為黯淡,平靜地說:“我會報答你。”她眼裡倏閃即滅的光彩並沒逃過葉舒遠的眼睛,他不理解其涵義,心想,也許是她身體不舒服的自然反應,便握起她的手開心地說:“雖然今天的太陽還沒把你曬健康,但是你累了,先回去休息吧。”她確實累了,然而,這樣的累並非來自肉體,而是心靈。

  她多想告訴他,這麼多天的朝夕相處、耳鬢廝磨,他早已深深撥動了她的心。只要睜開眼睛,她就渴望看見他,只要伸出手,她就渴望觸摸到他。有他在,她就快樂,就覺得安全;看不見他,她就失落,就空虛。

  從來沒有哪個男人像他這樣親密地照顧過她,也從來沒有任何男人得到過她這樣全心的信任和愛。然而,這種突如其來的感情發展也深深困擾著她,尤其當意識到自己對他的依賴感越來越強烈時,她更加不知所措。

  “不,我不能認真,他對我的好只是假像。”躺在床榻上,她對自己說:“我對他的迷戀和依賴,等我身體恢復後就會消失,我們的關係又會回到以前那樣的平淡。現在他對我好,是因為可憐我,等我恢復元氣後,他又會像以前那樣管束我,對我說教,對我發火,因為他是那樣的討厭我。”他討厭她!

  過去,這個認知只帶給她小小的失望,從未真正困擾過她。可現在,一想到這裡,她的心就會如刀剜似的痛。

  情感的蘇醒猶如冰雪融化似地在她心裡緩慢地發生著,初萌芽的感情在此刻更顯得脆弱和嬌嫩。

  她以嶄新的目光看待這個導致她情感大震盪的男人,在困惑與迷惘中剖析著自己的改變,在自憐與自怨中謹慎地品嘗著快樂和痛苦,在期待與仿徨中感受著一份需要與愛的發生。

  快到蘇州的前個晚上,當葉舒遠躺在她身邊時引她自然而然地偎向他州在他的懷裡尋找平衡感與安全感,而他也習以為常地伸出手臂將她攬入懷中。

  “我想,我們是天下最奇特的夫妻。”她在他懷裡輕聲說。

  “因為我抱著你睡覺嗎?”“是的。”她不否認,心裡卻在想:也因為我們還不算真正的夫妻。

  他低聲笑了。“聖賢說:“床上夫妻,床下君子”  ,我們正是這樣。”聽到他越來越開朗的笑聲,歆怡感到一絲甜甜的苦味:床上的夫妻是這樣嗎?

  而擁抱著她的葉舒遠也在想這句自己引用的聖賢語,並深知床下君子好做,床上夫妻則不一定好當。因此儘管喜歡她,並受到她美麗身體的誘惑,但他仍未準備好與她圓房。他希望當他與她成為真正的夫妻時,兩人心中都不再對這門婚事或對對方有怨戀之氣,他希望他們的付出是身心最完美的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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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7-24 11:37 PM|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數日後,船隊進入檣桅密集、帆篷連綴的楓橋碼頭,當沿岸的古墩、古廟、古塔,古橋和店鋪密集的長街出現在視線內時,船上的人們都忙著做下船前的準備。

  梳洗一番,換了符合新娘身分的鮮豔新衣的歆怡,獨自站在艙內的舷窗邊,眺望著遠處的帆船,心裡惴惴不安。

  她不知道她未來的家會是什麼樣子,不知道公公婆婆是否會喜歡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否適應江南的生活。

  “格格,那裡就是蘇州城吧?”正在幫康嬤嬤收拾東西,準備下船的秋兒問。

  “應該是吧,它看起來很熱鬧。”歆怡沒有回頭,隨口答著。

  “不,那裡還不是蘇州城。”從艙外進來的葉舒遠糾正她們。

  “真的嗎?”秋兒驚訝地問:“那蘇州城還有多遠呢?”“哦,還有那麼遠呀。”秋兒吐吐舌頭,抱著一包東西出艙去。

  葉舒遠走到歆怡身邊,仔細端詳著她,雖然她瘦了許多,面色也仍然蒼白,但精神看起來不錯,已沒那麼虛弱,看起來既端莊又美一麗。

  “怎麼樣,準備好要見公婆了嗎?”他說話的語氣狀似輕鬆,可歆怡卻聽出了一絲緊繃。

  她詫異地揚起頭看他,發現他臉上的笑容十分僵硬,眼底也出現了多日不見的陰鬱和冷漠,不由暗自納悶:遊子回鄉不是都很高興嗎?何況他這次是雙喜臨門,既娶妻又中了進士,可他為何看起來如此鬱鬱寡歡呢?難道是因為我?

  這個念頭令她原本就慌亂的心更加不安。

  她遲疑地回答:“是的,我想是的。”又問道:“你呢?已經準備好要把我帶進你的家門了嗎?也許我真是你檢回來的乞兒。”她靠他那麼近,當她揚起臉時,她身上那股他早已熟悉的體香撲鼻而來,刺激著他的感官。

  太陽金燦燦的光芒在河面上閃爍著,也反射在她的眼眸深處,使她本就明亮的黑瞳顯得更加迷人和美麗,也將她臉上的不確定和憂慮表露無遺。

  他立刻意識到她的不安有多麼深刻,於是拉著她的肩,把她拖進懷裡,親吻她的額頭,說:

  “我迫不及待要把你帶進我的家門。不管你是皇家格格,還是街頭乞兒,都是我的妻。”“你是說真的嗎?”她靠在他懷裡,享受著與他這份獨特的親密,這樣的親昵的動作他過去只在夜裡才做,可現在是陽光明媚的白天,因此她有種新奇的感覺,覺得自己真是他的妻子了。

  “什麼真的?帶你進家門?還是當你是妻”他逗問她。

  她嬌羞地回答:“都有。”“那我的回答是,都是。”他回答她的同時,雙手愛撫著她的背,讓她感覺到有種從未有過的激情與衝動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忽然轉過頭,在他的嘴上親了一下,然後就羞愧地伏在他的肩上,不敢看他。

  他先是一僵,隨後放開她的手。

  在她以為他會生氣地斥責她瘋狂的、毫不矜持的舉動時,他的雙手捧起了她滾燙的臉,她趕緊把眼睛閉上,害怕看到他嚴厲的表情。

  “張開眼睛。”他輕聲說,“我知道你會覺得我不知羞恥,可我不是故意的。”她依然閉著眼睛懺悔。

  “不是故意的?那是無心的囉?”他問,聲音聽不出是氣憤還是調戲。歆怡更加羞愧,一抹害羞的微笑浮現在她紅通通的臉上。“我……我只是一時情不自禁……”感覺到他的手指在她嘴唇上溫柔地撫摸,她的聲音斷了。

  “天啊、我真愛你臉紅的模樣。”他充滿激情地說:“張開眼睛,我要知道當你害羞時,眼裡是什麼樣的神采。”他溫柔的命令讓她無從抗拒,她溫馴地張開了眼睛,與他專注的目光相接,所有的意識立刻迷失在他的眼眸深處。

  “正如我所想的,當你溫馴時,這是雙多麼漂亮的眼睛啊!你讓我也情不自禁了。”他喃喃地說著,溫柔地將唇壓在她的眼睛上,隨後又覆在了她的唇上。

  歆怡驚喜地屏住呼吸,感受著那份令人昏厥的潮濕與柔軟。可是當他忽然張開嘴,在她的唇上誘惑地移動,輾轉吸吮她時,她立刻暈眩起來,仿佛陷入了狂喜的漩渦中,排山倒海的浪濤將她淹沒,她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呼吸。

  為了呼吸,她本能地扭頭,離開他灼熱的嘴,趴在他肩上喘息。等氣息稍微平定了點後,她發現,葉舒遠也正低垂著頭,趴在她肩上做著同樣的事。而且他的呼吸更加急切短促,而他有力的心跳,激烈得仿佛要將兩個人緊靠在一起的胸腔打穿。

  “你沒事吧?”她側過臉看他。

  他抬起頭來迎視她的目光,呼吸仍不太平穩,但笑容如同燦爛的陽光般,溫暖著她的心房。

  “我沒事,我很好。”“真的嗎?”歆怡擔憂地看著他心“可是你的臉好紅,你的呼吸好急促,你的心跳好快,我從來沒見過你這樣。”他笑著放開抱著她的手,說:“因為我從來沒這樣過。如果你說得沒錯,那麼你也病了,我倆都病了,不過只要我們多親幾次,這個病一定能治好。”“還要親嗎?”歆怡驚訝又嚮往地看看他,再看著他的嘴,那濕潤柔軟的觸覺立刻將她的心弄得癢癢的。

  “要,你願意嗎?”他靠近她,眼睛照照生輝。

  “願意,我很願意。”歆怡向他迎過去--

  “嘿,你這人真不講理,不是讓你等著了嗎?”遠方忽然響起秋兒的聲音。

  秋兒和一個男子爭吵的聲音傳來,打斷了他們興致勃勃的嘗試,神情投入的兩人這才發現原來船已經停了。

  歆怡不雅地發出一聲歎息。

  同樣感到沮喪的葉舒遠輕拉她的手。“別歎氣,我們有的是時間。”可現在他們是一點時間都沒有,因為艙門一開,一個身穿簇新短褂,頭戴黑緞瓜皮小帽的精幹男子出現在他們面前,沖著他們雙手合抱揖一大禮,高聲道:“恭迎大少爺、大少夫人回府!”葉舒遠驚喜地看著他。“嚇,你動作挺快的!”又回頭對歆怡介紹道:“他是我的書僮芒子,先回鄉報信的。”這時,碼頭上鑼鼓聲、鞭炮聲響徹雲霄,他們沒辦法再說話。歆怡看見芒子手腳俐落地為葉舒遠換上一件黑色繡花長衫,隨後他們出了船艙,一群已等在船頭的人立刻將葉舒遠拉走,幾個女人迎上歆怡,但秋兒和康嬤嬤未離開她左右。

  在煙霧彌漫、人頭鑽動的岸邊,她看到福大人等官員已在等候。

  與上次登上陸地一樣,她覺得頭重腳輕,幸好有丫鬟、嬤嬤的扶持,她才能穩當地踏上碼頭的青石臺階。

  上了臺階,震耳欲聾的鞭炮聲換成了嘹亮婉轉的鎖呐聲,碼頭的繁華和葉府迎親的盛大場面讓歆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碼頭到車道的二十來丈長、五丈闊的青石路面,全部鋪設了紅色毛毯,石柱木欄也用紅綢布包一嫋著,上頭掛著喜慶繡球。

  大道邊,一個臨時搭建的涼亭極為醒目,路旁懸掛的彩飾、燈籠、喜幛等一眼望不到盡頭,涼亭前,一排早已排放好的車馬軟轎垂纓懸珞、令人眼花撩亂。最顯眼的是兩乘迎親轎,前一乘上寫著個“雅”字,後一乘寫了個“花”字。

  兩乘轎子都裝飾了紅緞花轎衣、金頂、飛簷、流蘇。轎面還綴了許多薄金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顯得十分的富麗堂皇。

  這時,她看到葉舒遠被推進了“雅轎”,而她隨後也被送進了“花轎”。

  康嬤嬤、秋兒和福大人等送親大臣各自上了專設的軟轎。

  起轎後,一曲喜慶歡快的《全家樂》被百人鎖呐隊吹得震天價蠻。

  轎子小巧玲瓏,舒適堅固,也許是為了讓沿途好熱鬧的鄉鄰們看個仔細,也或許是當地的風俗,兩乘小轎都沒設窗簾,但轎門前垂了一塊精美的繡花簾子。

  歆怡坐在轎內往外望去,只見京杭運河蜿蜓子前,無數帆船溯流而去,景色十分動人。而附近那古色古香的粉牆翠瓦與清澈碧綠的雲天河水相映成趣,靜謐的池塘與翠綠的茶林沉默守望,繁華的街道與古樸的小橋錯落相交,所有的一切組成了一幅絕妙的水鄉風景畫。

  看著這些奇特的景色,她不由得想:這就是人們讚不絕口的江南風光了吧?

  喜樂吹得響,轎夫跑得歡。十余裡的路,不到兩個時辰就走完了。坐在轎子裡的歆怡開始時還看得有趣,後來,在搖搖擺擺的行進中竟靠著軟椅睡著了。

  當轎子停止搖擺時,她被福大人喚醒。

  “福公公,怎麼了?”她迷迷糊糊地看著轎門前笑成一朵花的胖臉問。

  福大人樂呵呵地說:“葉府到了,奴才這就進府宣旨去。按慣例,宣旨後奴才就得離去,不過,返京前,奴才會再來看過格格。”“喔,你這麼快就要離開了嗎?”歆怡完全醒了。

  “是啊,奴才是宮裡的人,留在外面也不習慣。”福大人看看前頭,匆忙說。“奴才先進去了,格格且與額駙稍候片刻。”說完,那張快樂的笑臉消失在轎簾後。

  她看著飄動的轎簾,心頭空蕩蕩的,剛想下轎,卻聽轎外傳來康嬤嬤的聲音。

  “坐著別動,我的小祖宗!”她從轎窗探出頭去,看到窗外扶轎的嬤嬤和秋兒,不由驚喜地問:“你們不是坐轎子嗎?怎麼跟著我的轎子呢?”秋兒笑道:“轎子才進城,我們就過來了,可惜格格沒見著城門處的熱鬧。”“什麼熱鬧?”“別多話,主子現在哪有工夫看熱鬧?”康嬤嬤訓斥秋兒,阻止了歆怡好奇的提問,對她小聲說:“主子,咱已進了葉府中庭,等葉府當家的聽完福大人宣旨,謝了恩後,咱就得進去了,主子可得提振起精神,別讓你公婆小瞧了去。”嬤嬤的話讓歆怡一驚,忙往四周看,轎子果真停在一個大院子裡,圍在轎子邊的人仍然不少,但都是葉府迎親的人,轎子後面拉嫁妝的馬車正在卸貨。

  “康嬤嬤,咱娘家的那些人呢?”她好奇地四處張望,看不到從京城來的熱悉面孔。

  “小祖宗,娘家人送親只入大門,不入內宅。”康嬤嬤低聲回應。

  忽然,一聲馬嘶從轎後傳來,他們探頭往後看,見在一片驚恐的叫喊聲中,一匹披紅掛彩的俊美白馬掙脫了韁繩,往前面奔來。

  “我說,你是怎麼搞的,還不快欄住它!”慌亂中,一個管事模樣的男人對抓著一條空韁繩的馬夫喊。

  “我攔不住啊,這倔馬被箱子撞了,正使著性子……”馬夫手足無措地跟在馬身後吆喝,可那匹發狂的馬絲毫不理會他的呼喊。

  “不好啦,那畜生瘋了!”看著在庭院中狂奔的馬,人們驚慌地喊。

  江南人習水不擅馬性,見這陣勢,有幾個護院摩拳擦掌地趕來,圍著那匹馬想要制伏它,但卻無法壓制住它,反而更加激怒了它。

  聽到吵鬧聲的葉舒遠從前面的轎子上下來,迎著失控的馬跑來。

  急於逃離追趕的白馬忽然轉向庭院邊一道拱形門,那裡有幾個女人帶著孩子在看熱鬧。一見馬奔來,女人們立刻拉起孩子四處逃竄,只有一個年紀較大的女人似乎被嚇呆了,靠在門上傻了眼。

  “春份娘,快跑開!”有人大喊,可那女人只是站著不動。

  慌亂的人們眼睜睜地看著受驚的大馬,往目瞪口呆的女人沖去。

  就在馬與人即將相撞時,說時遲那時快,只聽一聲嬌喝,一道身影撲向狂馬。

  “歆怡,不可--”看到熟悉的身影,葉舒遠腦袋一懵,這女人怎麼一到陸地上就故態復萌了呢?

  可他的警告聲還沒落下,歆怡已經騎在了馬背上。

  只見她一雙小蠻靴穩穩地踩住馬鐘,一雙纖纖玉手緊扣著韁繩,嘴裡不時發出各種吆喝聲,駕馭著那匹狂暴的馬奔向無人的院角。

  這本是一匹馴服的好馬,只因被搬運箱子的人不小心撞痛,才會如此暴躁。馬兒在撇了一陣野後已經累了,此刻又遇到騎術精湛的歆怡,自然很快就被制伏了。

  見控制住狂馬、救了春份娘的人不是馬夫,不是護院,而是剛被迎娶進門的大少夫人時,眾人都十分驚訝。在這葉府,別說是剛進門的新媳婦,就算是未出閣的小姐或孀居多年的寡婦,也是從來不得拋頭露面、做出大膽之事的,可這位大少夫人卻當眾撩起裙子,跨坐在馬背上,還毫無顧忌地高聲叫喝。

  她的豪放之舉,在驚魂未定的人群中引起了另一波震驚。

  難道是皇家的格格不尋常?還是這個女子很獨特?

  人們悄聲議論著,其中有厭惡,有指責,有欣賞,有驚訝,也有擔憂。但當她騎著已恢復平靜的馬轉回來時,大家卻都被她高坐馬背,秀顏玉面,嬌柔中隱含著剛毅的效然英姿所吸引,就連葉舒遠也暗自驚歎她矯健的身手。

  然而,再怎麼欣賞,他也不會讚美她。不僅因為這裡是家風甚嚴的葉府,更因為四周的議論和這番混亂讓他意識到,身為葉家長媳婦,她正在給他製造麻煩!

  歆怡並不知道自己引起了騷動,因此當她引著馬回到人群前時,仍滿臉帶笑,直到看到大家不自然的目光和葉舒遠緊繃的臉時,心裡才“咯登”了一下,知道自己初來乍到即違犯了葉府的“家規”。

  “我怕馬踩傷了人,才……”她焦慮地對葉舒遠說,不想因為這件事讓他們之間剛開始好轉的關係受到影響。

  可沒容她說完,他便冷淡地打斷她。“別說了,快下來!”她心一涼,默然下馬。秋兒趕過來扶住她,替她把髮髻固定好,再為她撫平衣裙。她聽到四周發出的歎息聲和議論聲,而那每一個聲音都敲打著她的心。

  “打起精神來,前面就是我爹娘!”葉舒遠的一句輕語驚得她猛然抬頭,果真看到前面不遠的中門前,站立著一個五官酷似葉舒遠,但神情不怒而威的老者,他身邊站著兩個雍容華貴的美婦人。

  葉舒遠拉著她走上前,領先跪地一拜,道:

  “兒子不孝,一去數月,如今奉聖諭娶妻歸鄉,還請受兒子、兒媳一拜。”說完,他轉回頭喊歆怡。“快跪下行禮!”可是歆怡不動,只是望著面前的人們。從見面起,他們投向她的目光就刺傷了她。那目光好像她不是人,而是一個會吃人的怪獸似的,那目光既驚且怕,還帶著難以掩飾的不滿。面對這樣的目光,她的心本能地抗拒與他們相處。

  “歆怡?”見她如此,葉舒遠臉色略變,旋即委婉地替她找臺階下,道:“是我忘了給你引介,這位……”他指著威嚴的老者。“是父親,這兩位--”他分別指著葉老爺左右兩側的婦人。“這位是娘親,這位是卿姨娘,她們都是葉府最有權力的女人,也是你的婆婆,今後你得小心伺候著。”他的神態恭敬,但不知怎地,歆怡總覺得他的語氣裡有種冷淡和勉強,她看看他,但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

  她再回頭看向那三位長者,尤其是那兩位夫人--她的婆婆,呈現她們如同日與月般截然不同。站在老爺左邊的葉夫人,雖已頭髮花白,滿臉皺紋,但腰不彎、氣不喘,就連看人的目光都帶著灼人的熱力,讓人不敢久視。然而,在與她的眼神做短暫對視後,歆怡從心裡感覺自己不喜歡那個眼神,太陰暗、太兇狠,還帶著讓她不理解的怒意和輕視。

  再看葉老爺右邊的卿姨娘,她暗自驚歎她的美麗。卿姨娘有種小家碧玉的清秀婉麗,看起來不到四十,可是纖瘦蒼白、尤其是眉宇間的愁結,讓她看起來顯得更加弱不禁風。令歆怡驚訝的是,當她與她的目光相交時,她的這位婆婆居然露出恐慌的神色,迅速垂下頭,逃避了她的目光,這真讓她吃驚。

  但她沒有更多的機會觀察,因為她的公公開口了。

  “格格乃吾皇親孫女,於禮該老夫下跪請安,怎敢勞駕格格玉體?”說著,他果真長袖一甩,就要下跪,葉舒遠立刻一個箭步沖上前,雙手托住父親。“爹,您這是幹嘛?於情於禮,歆怡進了葉家,就是您的兒媳,不再是皇孫。兒手中持有皇上禦旨,因此,請爹娘入內安坐,讓兒子和兒媳給您老請安。”葉老爺冷冷地看他一眼,語帶指責地說:

  “既知要有禮,就該早些約束,怎可剛進門就做出那等有傷風化的事來?”聽出他的不滿,葉舒遠呐呐無言,可另一位聽了可就不高興了。

  “老爺是說我制伏狂馬的事嗎?”歆怡直率地開口。因為不習慣,又感受到不善的目光,因此她沒法稱呼他為“爹”。“我只是為了教人,無關風化。”沒想到她會當面反駁葉老爺,在場的人都嚇了一跳,就連葉老爺也是一驚,當即面紅耳赤,不悅地說:“為婦當守禮教、慎婦言,怎可如此說話?”“什麼是禮教婦言?難道眼睜睜看著狂馬傷人卻不管,就是守禮?被人錯怪也要滿嘴承認就是婦言嗎?”歆怡據理力爭。

  這可真是語驚四座,當即眾人譁然,葉舒遠喝斥她:“歆怡,不可無禮!”葉老爺更是氣得狂怒,從來沒有一個女人敢這樣公開跟他唱反調。

  在家裡,他說的話就是王法,無論對錯,都得服從,就連他最刁鑽蠻橫的夫人、最頑劣不冥的麼子也不敢頂撞他,可這個剛進門的媳婦竟敢這樣跟他瞪著眼睛說話。

  “你……”葉老爺一氣之下,習慣性地想呼喚家法,可驀地想起她的身分,不由暗自哀歎“家門不幸”這個胡言亂語的兒媳婦是皇孫格格,這次的婚事又是由皇帝和德碩親王一手主持,他怎可依照常例“嚴加管束”?又怎敢將家法用在這個顯然不懂得看人臉色的兒媳身上?

  他忍下嘴邊的訓誡,冷峻的目光掠過兒媳,轉向兒子,斥道:“真沒用!”歆怡見他遷怒於葉舒遠,不由得生氣,可她還沒開口,葉夫人說話了。

  “新媳婦不愧出自皇家,果真能說敢言。”她滿臉帶笑,眼裡卻帶著輕蔑。

  當她開口時,歆怡覺得整個院子裡其它的聲音都消失了,只有她冰冷而尖銳的聲音在迥響。

  “舒遠一向循禮守法,當以古訓時時提醒你,“人生喪家亡身,言語占了八分”  。雖說教人要緊,但對女子而言,守禮更為重要,怎可頂撞老爺?格格如今已是葉家長房媳婦,是葉府的“大少夫人”  ,得慎口舌,勤手足,葉府家大業大,靠的不是嘴巴,而是孝順爹娘、兄友弟恭、夫唱婦隨的禮數!”這時,歆怡明顯地感覺到身邊的葉舒遠變得僵硬,而且身上瞬間爆發出一種迫人的熱力。她回過頭,看到他臉上仿佛套上了面具,毫無表情,不由心中一驚。

  葉老爺也感覺到夫人與長子之間緊繃的情緒,插了進來,對僵立無語的兒子厲聲說:“舒遠,帶你的新娘去宗祠拜堂!”“是,父親!”葉舒遠恭敬地頜首,看了歆怡一眼。“走吧。”然後在眾人的注視下沉默地走向內院。

  從他陰沉沉的臉色中,歆怡感覺到他的憤怒,現在見他連多看自己一眼都不願意,心裡更加難過,一面怪自己總管不住嘴,得罪了他的家人,一面遺憾她馬下救人的行為激怒了她的公婆,破壞了她給公婆的第一印象,現在,她要怎樣跟他們好好相處呢?

  隨後的拜堂祭祖中,她低眉垂目,不再看任何人,只是規規矩矩地跟著葉舒遠在祖宗靈位前點香跪拜、誦讀祖訓,隨後又在大廳內給已經端坐上位的公婆上茶獻禮,並與家中其它兄弟姊妹、妯娌姑嫂等相見。

  這是一個繁瑣又累人的“認親”儀式,介紹相識後,就是送禮。她跟所有人都見了面,但除了威嚴的公婆和輕佻的小叔外,她只記得所有人的態度都如出一轍:冷淡而有禮、疏遠而客氣。

  而且她還發現,那種態度並不只是針對她,對葉舒遠也是如此。甚至,他的小弟還當眾嘲諷他,他孀居的大弟媳也公然用眼神表示對他的輕視。

  而最讓她詫異的,是葉舒遠的反應。

  從走進這個家人聚集的大廳開始,他仿佛用一個鐵箱子將自己的心完全封鎖起來了,他淡漠地看著周圍的人,包括她,仿佛他與這裡的人沒有關係,他的目光變得飄渺,神情非常冷漠,冷得不帶一絲熱氣。

  這實在是件讓她想不通的事。身為葉氏長子,他為何在這個大家庭中顯得如此孤獨無助,難道他出自偏房,是卿夫人所生?

  看來不過年長他十歲左右,不可能生養他,而且他們之間從相貌到言談,都沒有絲毫母子間的情感聯繫。但葉夫人則不同,不僅因為葉舒遠冷漠的表情與她很像,而且她對葉舒遠所表現出的不滿,很像做娘的對兒子恨鐵不成鋼時的反應。

  只是,葉夫人為何每次對他說話時,都要用那種好像在看仇人的眼神呢?為什麼對他說的那些話不是諷刺與譏笑,就是指責與不滿呢?

  帶著一連串的問題,歆怡結束了她成為葉府長媳的所有儀式。

  當她終於被送到葉舒遠居住的庭院“鳳春苑”時,已經筋疲力竭。

  可是,她非常不安,因為離開大廳時,葉舒遠被他父親和葉夫人喊走了,當時只告訴她,他們有急事商量,而後,她一直沒再見到他。

  她獨自度過了到葉府後的第一夜,也是她生平最寂寞的一夜。

  就在歆怡孤獨地待在新居,揣測著公婆把夫君喚到哪裡去時,葉舒遠正在距離她一街之隔的傢俱坊,忙著收拾他弟弟葉宏達造成的混亂。

  年初,北方一富豪在江南遊玩時,看中葉舒遠設計的一款方角櫃,當即向葉氏訂購了一批,約定半年交貨,葉舒遠為此特意從外地購買了上等黃花梨,讓作坊的工匠們等木料一到就開工製作。

  沒想到木材到達時,他已離家赴京,平日不學無術、閒遊浪蕩的三少爺葉宏達忽然想“當一回家”,向爹娘要求這批貨由他監製。葉老爺本不信任他,但禁不起夫人的遊說求情,只好同意。

  葉宏達在葉府內可說是呼風喚雨,要什麼有什麼,可是在葉氏的作坊內卻什麼都不是。他對工匠們左一聲“大少爺說”,右一句“大少爺講”痛恨不已,決定顯示一下自己是未來葉府真正繼承人的魄力,也在爹娘面前好好表現一番。於是,他撕掉葉舒遠繪製的圖紙,自己畫了幾張,並強迫工匠們按照他的“圖紙”做這批櫃子,並偷工減枓,去掉了該雕刻裝飾的部分。

  對他不懂裝懂,剛愎自用的作風,領工與工匠們都無法說什麼,只好照辦。

  近日,因交貨期限將至,對方在蘇州的分號老闆前來驗貨,發現貨物並非當日所訂時,立刻取出契約及圖紙與葉宏達交涉,卻被葉宏達隨便搪塞,於是一怒之下宣稱要以“偷工減科”的罪名狀告葉氏。

  那位客人背後的靠山並非一般人物,這事如果鬧開,對葉府來說不啻是一大災難。瞭解事情經過後,葉老爺對麼子大為不滿,連帶將夫人痛斥了一頓。

  可葉夫人和三少爺都將責任推到葉舒遠身上,說他做事不周,大權獨攬,工匠們只認大少爺,不識三少爺,對三少爺的圖紙沒盡心去做,才導致了這場災難。

  但無論如何,如今最要緊的事是安撫發怒的客人,而葉老爺與三少爺都不擅於解決此類耪手的問題,因此看到葉舒遠回來時,他們都松了口氣。

  “舒遠,你立刻去見關老闆,先壓住他的火氣,以後的事,由你定奪。”顧不得追究責任,一等把這麻煩事的經過告訴他後,葉老爺立即對長子交代,又瞪了小兒子一眼。“你不准再去添亂,讓你大哥解決這件事!”葉夫人不滿地說:“這事不是宏達的錯,老爺就算不責備舒遠,也該懲罰那些不聽話的工匠,趕他們走!”“懲罰誰?趕誰走?”葉老爺多日來已為這場糾紛傷透了腦筋,一聽到她說的話,便不耐地說:“他們都是跟了葉府多年的好工匠,趕走他們,誰來幹活?北方的櫃子誰來做?你嗎?還是你的這個寶貝兒子?”見他當著長子的面訓斥她,葉夫人感到很沒面子,生氣地站起身,對著葉老爺說:“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們父子都沒良心,當初若非我盡心盡力侍奉公婆,撐著這個家,老爺你能在京城逍遙自在地做官兒嗎?”眼珠子一轉,她盯著葉舒遠道:“還有你,如果不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拉拔大,這葉府今天能有你嗎?”說完,她對葉宏達說:“既然這裡不歡迎咱倆,我們走!”等她離去後,葉老爺對大兒子說:“不要在意,她就是那個脾氣。”葉舒遠早對這位“娘親”知之甚深,也正因為她,才使他發誓要娶一位真正的大家閨秀為妻,可如今,念頭未改,命運已定。想到這,他深歎了口氣。

  見他不語,又聽他歎息,葉老爺雙眉一皺。

  “你對她還心懷芥蒂?為父早已告訴過你,她對葉府功勞不菲,就算為父也得對她禮讓三分,你何不寬容點?”提起往事,葉舒遠覺得胸口鬱悶得難受,但看看父親蒼老疲憊的模樣,他否認道:“爹放心,過去的陳年舊事我早忘記了。”“那就好。”葉老爺靠在椅子上,說:“你也是快三十歲的人了,如今又娶了妻,得了功名。說不定哪天吏部公函一來,你又得離家。葉府雖大,但能做事的人不多,宏業死得早,現在只有宏達還能做點事,你抽空教教他,不管怎麼說,他仍是你弟弟,他那些壞毛病都是被你娘慣出來的。”葉舒遠點點頭,起身道:“我這就去見關老闆,然後到作坊去。”

  “好吧,你快去。”葉老爺說著,又補充道:

  “你一去作坊總是幾天不出,次有媳婦在家等著,你可不能再那樣。格格雖不像青荷那般乖巧有禮,但她是皇上的恩澤,我們謝恩都來不及呢,你不要對她失了禮,惹禍上身哪。”“青荷?!”父親的話讓葉舒遠當場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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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7-24 11:38 PM|只看該作者

【第七章】


  “青荷……”

  當離開家往關老闆住的客棧走去時,葉舒遠再次默念著這個名字。他沒有想到父親還記得他多年前的那段懵懂而美好的戀情,也沒想到自己再聽到別人說起這個名字時,心仍會隱隱作痛。

  同時,他也震驚地發現,那曾令他魂牽夢縈的名字已變得遙遠而陌生,那曾經刻骨銘心的容貌也已變得模糊不清。最令他驚訝的是,當他努力回憶青荷溫順甜美的笑臉時,滿腦袋卻是歆怡生動清晰的臉龐,那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生動機靈的眼睛和嫣紅動人的小嘴,無不帶著蓬勃生氣撞擊著他的心。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怎麼可能?他驚訝地在心中問著自己。

  當確信在不自覺間,歆怡生氣勃勃的臉孔已牢固地佔據了他的心,將青荷過往留下的痕跡悄然抹去時,他感到心痛、悲傷和憤怒。

  她到底是怎麼做到的?我又是如何容許了這一切的發生?難道十四年的光陰已經將我與青荷純潔美好的感情淡化了嗎?難道與歆怡相識兩個月的感情已然超過了與青荷十幾年的情分?難道是我對青荷的愛不深?

  他痛苦地自問,回憶起一對十五歲的戀人生死訣別的情景。

  “舒遠,我死後,你不要忘記我。”病榻上的女孩奄奄一息地要求。

  “不會,青荷,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等你病好後,我要娶你為妻!”少年淚流滿面地。

  少女蒼白的臉上出現短暫的紅暈,然而,愛最終仍沒能幫助她戰勝病魔,幾天後,她死了。

  這段回憶帶給他深重的罪惡感,他跌坐在池塘邊,滿池的荷花在風中搖曳,就像青荷在責備他的遺忘和背叛。

  青荷死後好多年,他一直都相信他的感情也隨她一起被埋葬了,爾後不會再喜歡任何女人。

  可是現在他才發現,歆怡已經在不知不覺中佔據了他的心,侵佔了原本屬於青荷的領域,而他背叛了自己的誓言,早就將青荷忘了!

  青荷!青荷!他反復念著這個名字,無神地注視著翩翩粉荷,說不清此刻自己是在對自己生氣,還是對歆怡生氣,也許是對強迫他成親的皇帝生氣。

  拔起身邊的草,憤然擲在地上,他採取了最簡單也最熟悉的方式--逃避!

  客棧就在不遠處,與暴躁的老闆說理不是他喜歡做的事,但此刻他願意傾其心力去做,傢俱坊就在身後,只要走進去,他會把一切煩惱忘光。

  於是,他站起身,大步迅速地走去。

  在葉府生活了三天後,歆怡懷疑是否有人會因為無聊而死。如果有,她絕對會是其中死得最慘的一個。想起幾天來偌大的府中竟沒一個人理她,就連葉舒遠也從大廳“認親”後就消失不見時,她便喉嚨緊縮,像塞了一團棉花。

  他怎麼這麼善變?又怎麼能這麼冷酷無情地拋下她不管不問呢?

  漫步在葉宅的花園亭閣間,她苦苦地思索著答案。在船上時,他不是對她很好嗎?為何回到家被他的爹娘叫去以後就變了呢?難道是因為那天地騎馬教人丟了他的臉,與他爹娘頂嘴惹他生氣,因此他不想理她了?

  她想去找他問個明白,可是葉府的下人、侍女雖多,但嘴巴都非常緊,想向他們打聽點事,比登天都難。於是,她只能獨自在葉府四處亂逛、消磨時光。

  偌大的葉府分東,西、南、北、中五個部分,東、西兩院分別是葉夫人和卿姨娘的居所,南、北兩院則是死去多年的二少爺宏業與三少爺宏達的居所,中院則是老爺的船廳、書屋和花閣,這裡有長廊,又有假山涼亭,是全宅建築的精華。

  而令歆怡意外的是,身為葉氏長子的葉舒遠所居住的“鳳春苑”,並未在真正的葉府大宅內,而是位於大宅側門一個幽靜的角落。

  這裡牆高草深,有側門通往外面,可說是一面臨街、一面臨水,花木蔥籠、樹高葉茂,缺乏管理的花園裡有很多珍奇花卉。

  然而葉府再美、鳳春苑再靜,對歆怡來說不過是些亭臺樓閣、奇花異草,那些東西她在王府、皇宮見得多了,自然不覺得新鮮,她關心的是葉舒遠何時回來?沒有他,她能跟誰去瞭解這個讓她頭暈目眩、讓她感覺不到溫暖和歸屬的地方?

  夫君不歸,福大人也走了,她很寂寞。

  當福大人來辭行時,她既不能當著公婆的面寫信說葉府的壞話,也不願誇讚他家,只好什麼家書都不寫,只讓福大人代她買了幾件江南特產,帶回去孝敬阿瑪和額娘。至於皇王王法,他是皇帝,自有人巴結孝敬,她就不必再錦上添花了。

  寂寞了三天後,今天--此時此刻,她更是無聊得要死。

  一大早,她就被葉夫人的侍女叫去,說她已過門三日,從今天起要每天早晨去佛堂,跟眾女眷一起念經拜佛,靜坐參禪,以求達到“修身養性”的目的。

  佛堂念經?這可真是比讓她念道德文章還要命!

  寬敞的佛堂前,燒著香的香爐後,供著一尊玉佛,翡翠蓮座、白玉佛身,美是美極了,可佛像不會開口,眾人不得嘻笑,念珠握在手中細細數著,經書放在膝蓋上默默念著,每個人都半閉著眼睛,蠟像似地跪坐著。

  不過半個時辰,她已經受不了了,真想揮揮胳膊、伸伸腿。

  可是才一動,她身邊那位一身素白長褶、葉舒遠嬌居的弟媳就睜開眼睛,投給她寒冷刺人的一瞥,讓她冰凍似地動彈不得。

  好吧,要比坐功?咱奉陪!她深吸了幾口氣,這裡的女人,屬她最年輕,既然她們能跪,她如何不能?她暗中調整跪姿,以免雙腿跪麻木後身不由己地做出逾越規矩的事來。葉舒遠已經被氣得躲起來了,她要好好表現等待他,不能再惹事。

  然而,這樣的奉陪代價太大。幾個時辰過去,她的膝蓋跪麻了,腰跪酸了,肚子餓得直叫,可那些女人仍安靜如初。

  她暗自觀察,結果發現她身邊的“冰美人”和附近幾個女人,也在偷偷改變坐姿,那個傳話要她來的葉夫人的貼身奴婢,幾乎半趴在地上,而嬌小的卿姨娘也用一隻手悄悄捏著小腿,但她們都不說話,只用半閉的眼睛偷瞄閉目打坐的葉夫人。

  可那個老女人仿佛鐵打的筋骨、泥塑的身,盤膝坐得穩穩的,毫不動彈。

  窗外夏蟬聒噪,屋內悶熱難熬。歆怡用手編著臉部,仍無法降低心頭的煩躁熱度,便略微用力一揮掌。沒想到“嘩啦”一聲,手裡的那串佛珠竟飛了出去,打在天花板上,再落在木櫃上,赤色的珠子頓時散落一地。

  葉夫人淩厲的雙眼立刻睜開,盯在她身上,其它人也頓時精神煥發地挺直身子看著她,用眼神、嘴角對她魯莽的行為表示輕視,只有坐在葉夫人身邊的卿姨娘仿佛老僧入定似的,一動也不動。

  “對不起,我就是笨手笨腳的。”她把歎息咽進肚子裡,連聲道歉著走到珠子散落的地方,俯身檢拾珠子。

  乘她蹲在地上檢拾佛珠的機會,葉夫人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再次被她的天真和美麗吸引,暗自思付道:這女人分明還是個孩子,大概是這幾日休息夠了,精神養足了,此刻的她看起來比那日剛進府時,更加美豔動人。

  那高聳的髮髻烏黑閃亮,長長的鬢角似畫筆描上去的,晶亮的眼睛清澈如水,嬌嫩的面容如粉雕玉琢,全身無一處不透著單純與率真。

  我還當這小格格有多大能耐呢。她得意地想,從回府後葉舒遠一直放她獨守空房不回,就足以說明這個說話直來直往,毫無規矩的女人並未得到葉舒遠的心。

  想著想著,她心情好了起來。看來芒子沒說錯,葉舒遠果真是被皇上逼著娶了妻,否則就憑這小女孩也想進葉府大門?哼,就算她是皇家格格,料她也沒有那個能耐得到老爺和舒遠的心。

  這葉府內宅當家的自然還是我,誰也奪不去!

  是的,她沒必要跟這個不具威脅性的小格格鬥,她的目標是葉舒遠。既然這個女人與葉舒遠不和,那她也不必擔心他們會攜手礙她的事。無論如何,她絕對不能讓葉舒遠擋了她寶貝兒子成為葉氏繼承人的道。

  確定對手難成氣候,只會搗亂後,她再次輕合雙眼,明褒暗貶地說:“大少夫人乃皇家格格,身分高貴,地位崇高,以後無須跟隨我們做這等俗事。”“不……”正鑽到供桌下檢拾滾入那裡的佛珠的歆怡一急,忙直起身子,不料“碰”地一聲,頭撞到了供桌,桌子猛晃,上面的香爐翻落地上,飛揚的煙灰立刻撲到坐在最前面的葉夫人和卿姨娘身上,令她們連連咳嗽。

  “咳咳……該死的!”葉夫人不雅地爬起來,從衣襟間抽出絲絹擦拭著臉,厲聲吼道:

  “粗魯無禮的女人,以後葉府的事情你不必參與!”“不可以,我既然嫁入葉府,自然是葉府的人,得從夫家的規矩。”她趕緊表明態度,並不希望被排擠在葉家人之外。“而且,我不是故意要破壞念經的……”“不是念經,是修身養性!”“對、對,是修身養性,我可以參加你們的修身養性,那樣我就不會這麼毛躁了。”她趕緊糾正,心裡都為自己如此表態感到驚訝。難道她這麼渴望得到認同?

  可是她的熱情並不被人接受,葉夫人尖聲說:

  “不必了!  ”“哎唷,著火了!”那個坐在歆怡身邊的“冰美人”忽然尖叫起來。

  眾人回頭,見供桌下的綢幔竄出一道火苗,原來,那倒在地上的香爐中尚存的火種,引燃了鋪在供桌上的裯布。

  眼見火苗越竄越高,佛堂裡的人個個大驚失色,就連安靜的卿姨娘也驚惶地站了起來,葉夫人更是臉色遽變,立刻往門外走去,其它女人也跟著她跑了出去。

  “天哪!”看到火苗,歆怡抓起蒲團就去滅火,絲毫沒考慮到個人安危。

  “格格,危險,快出來!”門外的秋兒聽到吵鬧聲趕來,見主子正在救火,不由得急呼著跑進來拉她,但被她甩開。

  “快幫我,這火不能擴大,否則將殃及所有房捨!”她大喊,不顧一切地打著火,可是蒲團同樣易燃,急得她用腳迅速地將蒲團上的火踩滅,再四處尋找能滅火的東西。忽然看到剛才葉夫人坐的地方,不僅蒲團比其它人的高大,旁邊還有一桶融了一半的冰。低頭看時,原來那蒲團下竟是一塊巨大的玉石,不由心裡咒駡道:“老巫婆,屁股下有冬暖夏涼的寶物,難怪她能坐得那麼安穩!”石頭太沉,她大聲喊丫鬟。“秋兒,幫我把這石頭壓到火上。”這時,又有一雙手伸來相助,於是合三人之力,玉石終於被滾壓到火勢最大的地方,來不及看幫忙的人是誰,歆怡再抓過那桶半融的冰水潑到火苗上。

  有了冰水和玉石,火勢立刻減弱,這給了他們機會,三個人立刻抓起蒲團再次撲火,經過一番努力,火終於熄滅了,可是整個佛台前一片狼藉。

  “太好了,火滅了!”歆怡開心地說,回頭看著同她一起滅火的人,意外地發現除了秋兒外,幫助她滅火的人居然是那位膽怯瘦弱的卿姨娘。

  “卿姨娘?怎麼是您……”沒想到在危難中,這位膽小的姨娘竟有這樣的勇氣協助她滅火,歆怡有幾分詫異,也有幾分感動。但看到她蒼白的臉上有一抹煙灰,雖想笑,卻極力忍著,怕傷了她的尊嚴。

  嬌小的卿姨娘倒笑了,看穿她心思似地說:

  “不要笑我,你的臉也不乾淨。”“真的嗎?”見她這麼一笑一開口,氣氛緩和了,歆怡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立刻笑道:

  “我們好厲害,居然把這座佛堂從大火中救下了,也算功德一件吧。”“是功德一件。”卿姨娘從身上取出帕子遞給她,要她擦擦臉。本來還想跟她說什麼,但眼角瞟到葉夫人帶著其它女眷進來時,她立刻閉上嘴,又成了那個死氣沉沉的卿姨娘。但歆怡現在已經知道了,那只是假像,這位看似弱小的卿姨娘其實是位有正義心、有勇氣,並且對她不懷敵意的好人。

  看到精美的佛堂被毀,珍貴的佛像被煙熏火烤得變了色,心愛的玉石寶座成了黑炭石,葉夫人十分心痛。

  “笨女人,我希望以後永遠不要再見到你!”

  她對著歆怡怒吼著。

  歆怡同樣恨她的做作和虛偽,更恨她的冷酷無情,因此立刻回擊道:“你的希望要變成現實只有一個可能,就是讓你兒子葉舒遠休了我。不過,因為我知道你兒子沒膽那麼做,所以我給你一個建議,最好由你親自去京城求皇上收回聖諭,這樣你的希望才能實現。”葉夫人被她氣得直喘,愣了半響才儀態盡失地大叫道:“出去!滾出去!  ”“如果你的希望成真,我會第一個感謝你。”歆怡回她一句後,走出了佛堂。

  就這樣,她從這件事明白自己在這個家並不受歡迎,同時還發現了以她純真的本性永遠無法明白的一股恨意。

  葉夫人為什麼要恨我,我並沒有得罪她啊?

  她暗自尋找答案,卻苦尋不得。

  幾天後,她把這件事忘光了,甚至連葉舒遠拋下她所帶給她的屈辱,也不再那樣傷她的心,因為她有了更重要的事要做。

  可是,那個發誓不想再見到她的葉夫人,並沒忘記她。

  這天,她穿了一身素色的衣服,與秋兒正走在一條窄小的巷內。在拐角處,忽然被一個頭戴大笠帽的女人欄住。

  “大少夫人快回去吧,府裡有麻煩了!”歆怡聽她喊“大少夫人”,知道她是葉府的下人,可一頂帽子壓住了臉,聽聲音也並不熟悉,不由得納悶地問:“這位元大娘,你認識我嗎?”

  那個女人連連點頭,將頭上的帽子掀開露出臉來。但歆怡還是不認識,倒是秋兒想起來了。

  “哦,你不就是格格進府那日制伏狂馬所救的春份娘嗎?”“對啊,姑娘好眼力。”那女人笑道,轉而又緊張地壓低聲音。“大少夫人慈悲心,可是天下惡人多。回府後別再出來,也千萬別跟葉夫人走,哦,有人來了,奴婢得走了……”話沒說完,她已匆忙走了。

  等那幾個行人走過後,歆怡開心地說:“太好了,看來葉府並非攻無不克,這個奴僕已經是我們的人了。”秋兒則憂慮地說:“格格別忘記,她是特意來報信的,一定是得知府裡有什麼事發生,咱們要不要去官府尋點幫助?”“不用。”歆怡自信地說:“我們又沒做壞事,他家家法雖嚴,但總得講個“理”  字,對不對?別怕,咱們還是快點回去吧。”一進葉府大門,她們就感覺到氣氛不對。

  “今天果真有點不尋常。看,那些僕人都在偷看我們呢。”因為有了春份娘的提醒,歆怡並未太驚訝,小聲同秋兒說著。

  “從進這門兒那天起,奴婢就沒見這院裡的人有正眼看咱們的。”秋兒不高興地瞪了眼正在走廊內偷偷打量著歆怡的僕人,那人立刻轉身跑開。

  正想跟主子慶賀一下這小小勝利時,一個僕婦走來,既不對歆怡行禮,也不打招呼,只是看著地上說:“秋兒姑娘,葉夫人喚你去。”葉夫人找?想起春份娘的話,歆怡不想讓她去,但秋兒想自己去總比格格去安全得多,便說:

  “我去去就來,格格自行回屋吧。”歆怡只好接過她手中的藥罐叮囑道:“快去快回,不然我會去找你。”那個僕婦冷笑一聲。“大少夫人放心吧,秋兒姑娘不會有事的。”可是歆怡自己倒有事。當她轉向“鳳春苑”時,忽然兩個面生的丫裳出現在她的面前,一見面就福身行禮道:“老爺請大少夫人隨奴婢們走。”“去哪兒?”她納悶地問,可兩個丫鬟沒言語,只是等著她。

  於是她不想再問,心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就跟去看看吧。

  但看到她們正帶著自己往宗祠走去時,她心頭有點不安,直覺秋兒是被預先支開,就是為了讓她落單。既然這樣,她得抖擻精神,好好應對了。

  沒想到,一進門就迎上多日不見的葉舒遠冷然的目光,再看到他身後那群人,要她不驚訝都難。

  公公葉老爺與兩位夫人端坐大堂上,用那種令人打寒顫的目光看著她。

  “喲,大少夫人總算是回來了。”葉夫人搶先開口道,得意的目光還瞟了葉老爺一眼,似乎想證明什麼似地說:“老爺,這事您可得管管,否則這家裡的規矩就全都亂了套了。”葉老爺沒接過夫人的話,在看到歆怡手中黑乎乎、髒兮兮的瓦罐時,面色更陰沉。

  “舒遠,快要她把手裡的破瓦罐扔了。”他低沉的命令道。

  “不能扔!”歆怡將瓦罐藏到身後,面對公公威嚴的目光挺直身子。“這不是破瓦罐,是藥罐。”她的公然反抗,讓一向說一不二的葉老爺怒瞪雙眼,再轉頭看向長子。“她總是這樣與人說話嗎?”“是的。”葉舒遠冷靜地回答。

  “哼--”葉老爺從鼻腔內發出一聲冷哼,訓斥長子。“斯文掃地,讓葉府丟人現眼!”葉舒遠望著怒氣不小的父親,什麼話也沒說,面色依舊平靜。但他不開口,並不代表沒人想借題發揮。

  葉夫人指尖輕壓眉頭,故作煩惱地說:“老爺,眼下這流言輩語都快把葉府淹沒了,您光罵他有什麼用?”葉舒遠的眉峰猛然跳了一下,但他的表情依然淡漠,陰鬱的目光瞟了眼歆怡,卻緊閉雙唇,無意開口。

  但歆怡卻沒有那樣的忍耐力,她將手中的藥罐往地上一放,大聲地說:“什麼流言輩語?與葉舒遠有什麼關係?”葉舒遠低聲喝止她。“住嘴,你還嫌不夠丟人嗎?”歆怡氣衝衝地反駁他:“我不偷人、不搶財、不欺老、不害小,有什麼好丟人的?”“看吧,老爺,這就是你信任的兒子!癡人畏婦,賢女敬夫,就這對夫婦能成什麼氣候?”葉夫人煽風點火,葉老爺心頭怒氣更盛。

  “安靜!”他瞪著夫人,再掃了眼不馴的兒媳,威嚴地說:“我葉氏承蒙浩大皇恩,得迎格格入門,可謂蓬摹生輝。然而,葉府是詩禮之家,書香門第,格格雖責為皇孫,今既為我門下長媳,理當謹記三從四德,嚴守禮法家規,約束言行,安分守己,怎可日日外出,遊冶不歸,惹得鄰裡閒話,婆媳不和呢?”看到葉老爺神情激動,歆怡不敢多言,恭敬地回答:“兒媳謹記爹的教誨,只是兒媳從未“遊冶不歸”  。”見她態度恭順,葉老爺稍感滿意,道:“聽你婆婆說,你這幾日天天外出,與不良男子來往,可有此事?”“並無此事。”因為老爺口中說的是“不良男子”,歆怡自然否認。

  葉夫人見葉老爺面色和緩,不由指著歆怡罵道:“大膽潑婦,  日日烏雀巷內與赤裸男人鬼混,還敢撒謊,今天杖你五十,看你還敢狡辯?”這樣的威脅若用在其它女人身上,一定早已嚇破了膽,可是歆怡個性剛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當即怒目相視。“事實如此,你想屈打成招,儘管試試! ”“哈,你不要以為葉府動不得你!來人--備家法!”葉夫人大吼。

  因她兩人氣勢都不弱,當即場面緊繃,葉夫人雙拳緊握,憤怒的五官扭曲,面容十分可怖,而歆怡則挺胸昂首,一副絕不屈服的神態。

  葉舒遠擋住持家法的僕婦。“沒有老爺的話,誰也不許動家法!”“老爺、夫人,且慢定論。”就在這時,膽小的卿姨娘忽然跪在葉老爺和葉夫人面前,為歆怡求情道:“大少夫人出身皇族,個性耿直,雖時有駭人之語,但為人坦蕩,心地純良。這次烏雀巷之事,一定事出有因,還望老爺秉公查問。”“玉兒快起來,我自會秉公查問。”見一向少言寡語的她竟跪地求情,葉老爺揮手讓丫鬟扶起她。歆怡感激地對她微笑,但她低頭避開了她的目光。

  葉老爺看了葉夫人一眼,轉向葉舒遠說:

  “這是你房裡的事,由你來問。”葉舒遠知道這是葉夫人出的主意,無非是要看他是否有“馭妻”治家的能力。

  因此點頭允諾,心中則暗自希望歆怡能配合他,而他也非常想知道事實真相。

  葉夫人發出鄙夷的聲音。“他?畏妻如虎--”“閉嘴!”葉老爺皺眉,一聲冷喝壓住了葉夫人高亢的嗓音。

  不再有人吵鬧後,葉舒遠看著歆怡,問道:

  “爹娘要你來,就是要弄明白,你去烏雀巷幹什麼?”因他多日的離家不歸,歆怡心裡早已積滿委屈,此刻又見他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更不想好好回答了,賭氣道:“你認為幹什麼就幹什麼吧,還問什麼?”“你想用敷衍的態度對待我嗎?”見她果真不配合,他愀然變色。

  “那要看你用什麼態度對待我。”她話裡有話地損他。

  “我會以誠相待。”葉舒遠不習慣在這麼多旁聽者面前與她這樣對話,可是也知道這是他必須接受的“考驗”,因此耐著性子問:“你呢?”歆怡本不想回答,可視線與他憂慮的目光相接時,心弦被觸動了,口氣不再強悍地表態。

  “那我也會以誠相待。”葉舒遠暗自籲了口氣,眼中有道讓她分辨不出含義的光芒。“烏雀巷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

  她不答反問:“你擔心流言輩語嗎?”“流言輩語止於智者,我並不擔心。可是我想知道事實真相,你到底有沒有去烏雀巷?你與羅鍋是什麼關係。”“好吧,我告訴你。”她昂起下巴,直視著他深不見底的黑眸。“我是去了烏雀巷,因為總得有人給羅鍋請大夫。他沒有瘋,也沒有非禮他人,他不肯穿衣服,並不是因為他喜歡光著身子,而是因為他病了,他身上長滿潰爛的瘡疤,又癢又痛的,連碰到最軟的絲綢都會疼得受不了。雖然我是個女人,可是能見死不救嗎?人們嫌棄他、排斥他,大夫因他沒錢而拒絕救他,連小孩子都譏諷他,用亂七八糟的東西打他,我只是不想看到一個好好的人,過那種豬狗不如的生活。”說到這,她停下,見葉舒遠什麼都不說,只是看著她,其它人也瞪著她,她暗自歎口氣,接著道:“我跟他什麼關係都沒有,如果一定要說有的話,那就是朋友關係。這幾天,我每天早上都帶秋兒去給他買藥、熬藥。剛開始時,我也很害怕,可是他並沒有傷害我,現在他的病已經開始好轉,大夫也願意去看他了,所以如果你反對,我以後不去照顧他也沒關係。”“不過……”她費力的吞咽口水。“他是個好人,對我很有禮貌。”一說到這兒,她感到有點困窘,因為她沒有承認,在整個葉府拒絕接受她,而他也完全不理她時,她從照顧和幫助弱者中得到了感激和友情,那帶給她很多快樂,這也是她每天都樂意到烏雀巷去的原因。而她知道,身為一名女子,她的這種想法和行為都是不被傳統禮教所接受的。

  因為心虛,她垂下視線,不去看他的反應。

  “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還能去看看他。你如果要因為這個而責罰我,我不會怪你,但我還是會去看他,直到他的病完全被治好。”他看著她,被她的美麗善良打動,也因她對羅鍋的關心而妒火中燒。

  身為男人,他無法容忍她去照顧別的男人。

  男女有別,她這樣做有違禮教,也有傷他的尊嚴,有辱葉氏的門風。可是,作為一個正直的人,他明白救死扶傷乃人之大義,她又有什麼錯?

  在這種矛盾的心情中,他言不由衷地說:

  “如果我可以作主,我不會懲罰一個勇敢拯救滿身疥瘡、臭不可聞的男人生命的女人。”“你可以作主。”葉老爺說:“舒遠,帶她回屋吧,你們私下去說。”見自己好不容易找到報復歆怡、整治葉舒遠的機會就這樣消失,葉夫人發出不滿的抗議,但葉舒遠不理她,拉著歆怡走出了宗祠。

  一遠離是非地,歆怡就問他。“你這幾天到哪兒去了,為何不回家?”“傢俱坊有事,走不開。”他簡單地回答,並未停下腳步。他仍處於嫉妒和憤怒中,他很想對她發脾氣,對她吼叫,可是自身的修養使他做不出來。

  兩人沉默地走向“鳳春苑”,歆怡看著他,見他陰沉沉地連話都不想跟她說,知道他對她去烏雀巷的事並不諒解,而且還是很討厭她,不由得暗自傷心。

  在院子外,葉舒遠忽然停下。“你回去吧,以後不要再去烏雀巷,也不要頂撞爹娘,說話前多三思。”知道他不會跟她回去,歆怡心中充滿失望,她沒法開口,只是看著他。希望他靠近她,像在船上最後那段日子那樣,溫柔地對待她,希望他……親她、抱她……帶她重新體驗那令他們心醉神迷的境界。

  想起他熱情甜蜜的擁抱和親吻,她仿佛再次聽到他低沉帶笑的聲音--

  “別歎氣,我們有的是時間。”那時,他的聲音彌漫著讓人心動的欲望;那時,她相信他是喜歡她的。可是現在,一切都變了,變回了剛成親時的樣子。

  心如刀割,一股熱流湧上眼眶,為了不讓他發現自己流淚,她一言不發地往“鳳春苑”飛快跑去,心裡卻在深深地呼喚:夫君,讓我靠近你……讓我再次感覺你的雙臂在我身上纏燒的熱力。

  看著她跑走的背影,葉舒遠很想喊住她,但他心中的妒火還在燃燒。她怎麼能這麼快就跑掉,而且,他也還有好多話想問她,可當喚她的聲音即將破口而出時,他腦子裡出現了與關老闆的交易和忙碌的作坊,聲音隨即被卡住。

  那天因為他親自去找關老闆致歉並說明原委,給足了對方面子,加上他保證仍按原定時間交貨,因此原先還氣勢洶洶的關老闆轉怒為喜,本來他要的就是葉舒遠的貨,如今既然貨不會生變,他自然無意鬧事,因此買賣雙方重修舊好。

  但是距離交貨日只剩十來天,工期緊,木材不足,他必須把全副精力都用在改造和重做他弟弟愚蠢監製的那批角櫃上,否則,就救不了葉府的聲譽了。

  暗自歎了口氣,他看了看空寂的樹林,轉頭往府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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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當關老闆訂的方角櫃終於順利完成時,葉舒遠已在作坊待了整整二十天。現在,事情總算是順利結束,他也可以鬆口氣了。

  夜裡,他與芒子坐在作坊後院的竹棚下乘涼,芒子突然問他。“大少爺,你回來都二十天了,現在北方的貨已交付,你要不要回去看看大少夫人呢?”由於葉舒遠待人一向客氣又疏離,言談端視對象而言,如果對方是工匠,他只談活計;是讀書人,他只論詩文;是官場大人,則多以聖賢夫子的名言警語相對;就算對家人,他也三句話為多,半句話不嫌少,從不深談。因此他雖在江南有點名聲,卻沒朋友,也無敵人。大家都當他是孤傲之人,就算對他的私事再好奇,也沒人打聽,一是知道他不會吐露半個字,二是擔心惹惱了他,從此與葉府斷了交情。也只有芒子這個照顧他多年的書僮,敢過問他的私事。

  葉舒遠聽他一問,並未回答,但心裡卻著實一驚:二十天了嗎?

  掐指一算,可不是嗎?從京城回來已經整整二十天,就算那日因為羅鍋的事,他被爹忽然喚回家去在宗祠與她見過面,可到今天又有十多天沒見她了。

  “我真把她扔給那群道貌岸然的人這麼久了嗎?”他仰頭望著竹棚外的天空,深邃的夜空中有幾顆星星在閃爍。

  見他凝望著夜空發呆,芒子感歎道:“羅鍋真是好福氣,能遇到大少夫人這樣的好心人。看看他現在,逢人就說是菩薩救了他,活得可精神啦,不光又回去當鋪幹他的老本行,還想娶親了呢。”這些事他當然知道,街坊鄰居都在議論,而且,最近他還見過羅鍋。穿了一身綢衫的他,如今笑口常開,看起來健康又快樂。

  因為提到了那個幸運的男人,又搞定了北方客人的生意,他不禁強烈地思念起被自己冷落多日的妻子,對自己的行為也有所反省。

  那天,一聽說她是去照顧羅鍋,他便又妒又氣,因此連她的身體好不好,夜裡睡得如何都沒有問候一聲。現在想想,自己當時的表現真像一個自私的傻瓜。

  這麼多天,她沒有再出什麼事吧?

  就在他憂心乍起時,芒子又笑著說:“大少爺還是回去看看吧,聽說大少夫人也忙著呢,不光救羅鍋,還教府裡的馬夫養馬,幫茶山的女人討銀兩,前幾天還莫名其妙地被鎖進了地窖裡大半天,若不是她的丫鬟找卿夫人……”“地窖?”葉舒遠在聽他說妻子的種種“偉業”時,眉頭早已擰成了麻花狀,此刻一聽到這個令他終生難忘的地方,立刻渾身緊繃。“西院地窖?”“沒錯,就是你以前被關的那個地窖。”芒子點頭。“你還記得那裡?  ”當然,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些可怕的經歷,他著急地問道:“她怎麼會被鎖進去的?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大少爺,你可真小看我芒子了。”芒子撇嘴道:“憑我自小在府裡長大,要打聽點事還難嗎?不過那門怎麼鎖上的,倒是沒問出來,大家都猜想也許是鎖門的人不知道大少夫人在裡面,幸好秋兒機靈,找到卿夫人,才開門救了大少夫人。”“不知道她在裡面?”他暗自冷笑,想起那天宗祠裡娘親的囂張氣勢,他絕對不相信那是真正的原因,但他也不會去質問,因為那樣根本沒用。

  忽然,他坐不住了,心被愧疚感壓著,感到沉甸甸的。二十天了,他為什麼沒有想到她是第一次離開父母,到一個陌生的家中生活,而那個家中幾乎沒有一個人歡迎她的到來,就連他一將她帶進這個家的他,竟也將她遺忘在腦後?

  獨自住在“鳳春苑”內,她會寂寞嗎?會害怕嗎?還有,從回到葉府後,自己一直在作坊忙,沒有回去陪她,她能理解嗎?想著這些,他的心越來越不安,仿佛感覺到她蜷縮在他懷裡時的顫抖,聽到她對他說“抱著我……我害怕……”。

  他倏地站起來,轉身往外走去。

  “大少爺?”芒子喊他,見他頭也不回地離去時輕聲笑了。雖然這時才想起該回去保護他的小新娘似乎太晚了點,但總算能彌補一些對她的忽略。

  多少年來,他一直希望大少爺能忘記青荷,忘記過去的不快,展開新生活,現在,希望美麗活潑的大少夫人,能融解大少爺心底的冰雪,讓他的生活變個樣。

  跨進“鳳春苑”的刹那間,葉舒遠十分震驚,恍惚間以為自己走錯了門。

  月光下,他眼前出現了一座熟悉又陌生的、花木扶疏、充滿生氣的庭院。

  過去,由於疏於照顧,這裡雜草叢生、灌木相間,猶如荒蕪的廢墟一般。可現在,整個庭院煥然一新,房捨前,寬敞的草坪平展整潔,草地上星星點點開著一些花朵,環繞房捨的樹木,花枝也修剪得層次分明。

  歆怡,一定是她改變了這裡的一切!

  他急切地踏入門內,驚訝自己竟如此渴望聽見她銀鈴似的笑聲,看到她朝陽般的笑臉。此時此刻,他似乎忘記了她每每惹他生氣的言語,整個心裡只有她生氣勃勃的笑容和慧黠靈動的美目。

  可是,推門入內,屋子裡靜悄悄的,連燈都沒有點。

  他不安地往裡走,黑暗中有人驚呼道:“誰?”“是我。”聽出是秋兒的聲音,他連忙回答。

  “額駙?!”火光一閃,燈亮了。

  秋兒看到他,高興地說:“真是額駙回來了?這二十天來格格好擔心啊。”“她呢?睡了嗎?”“格格她……”秋兒的語氣變得低沉,葉舒遠只是急著要進去。

  “你歇著,我自己進去。”他沒注意到秋兒欲言又止的神情,匆匆往裡走去。秋兒看著他的背影,低聲說:“主子,希望這次你錯了。”當葉舒遠來到臥室時,出乎意料地發現室內亮著一盞燈。那不是為他留的,因為她絕對不知道自己會回來,也許,是為消除黑暗造成的孤獨和恐懼才點的。

  孤獨?恐懼?看到床上的身影,他感到內疚和心痛。

  我真不該,竟然讓她獨自面對寂寞和孤獨這麼久!他靠在門邊,閉上眼睛咒駡著自己,等情緒稍微平穩後,才緩緩張開眼睛,走過去在床沿坐下。

  她在他的床上熟睡著,柔軟閃亮的長髮披散在他的枕頭上,臉側向內,對他的到來一無所知。

  因為天氣熱,她只穿了件單衣,身上蓋的薄絲被拉到胸前,露出小半截雪膚粉頸,引人遐思。看著她,那天在船上與她相擁親吻的美好感覺,頓時如閃電般擊中他的心房,他的身體戰慄,呼吸粗重。心“撲通”亂跳著,從來沒有人能讓他如此失控過。

  躺上床,他像當初在船上幫她克服暈船時那樣擁住她,而即便在熟睡中,她也極其自然地順著他的力量轉過身,偎進他的懷裡。

  可就在她轉過臉來時,葉舒遠聽到一聲碎心的抽泣,不由驚訝地用手托起她的臉,在燈光下查看她的眼睛。當看到她面頰上潮濕的淚痕和緊閉的眼睫毛上殘留的淚珠時,他的心仿佛被自責的利劍刺穿。

  “歆怡!”他輕聲呼喚她,用嘴吻去她眼睛上的淚滴。

  她輕輕抽噎了一下,柳葉眉下的一雙美目緩緩張開,疲倦又傭懶地微眯著眼看著他,一時沒能確定他是誰。

  “歆怡,是我。睜開眼睛,讓我好好看看你……”她的眼睛隨著他的呼喚和親吻越張越大,並逐漸恢復清明。當她認出他是誰的最初那瞬間,她的眼裡綻放出絢爛的光彩,可是瞬間就消失了,仿佛他是惡鬼似地猛然從他懷裡掙脫出來。

  “你……你為什麼回來?你不是不要我嗎?你回來幹嘛?”她抓著身上的被子往後退,驚恐的眼神讓葉舒遠大惑不解。

  “歆怡,你在生我的氣嗎?”見她這樣,葉舒遠十分難過,坐起身真誠地道歉和保證。“你有權生我的氣,是我錯了,我不該為了家裡的事業忽略了你。我回來了,我不會再離開你了,你為何要怕我呢?”“不,我……我不怕你,也不生氣,只要你離開,我們還是可以假裝是夫妻,等我求我阿瑪說服皇上准我回家……現在,你走……”說到這,她雙手抱著被子搗著臉,堵住洶湧而來的淚水和號啕哭聲。

  對她突如其來的絕情之舉和傷心眼淚,葉舒遠以為是自己這段時間的表現傷透了她的心,趕緊表白道:“我們是夫妻,是皇上和王爺親手將你交給我的,我不會再離開你。前些天是我錯了,我會改正。”“不要再騙我!  ”歆怡的眼淚難以克制的流下,傷心地說。“我都知道了。”“知道什麼?”從不知道女人的眼淚也有殺人的力量,看著她淚流滿面,葉舒遠的心正被攪碎。

  “我知道你為什麼不願娶我、不想要我……一回來就逃到外面,我知道……”她帶著濃濃的鼻音流著淚說:“因為我不是……青荷!”葉舒遠的臉頓失血色,寒聲問:“是誰告訴你青荷的事?”他的神情更加刺傷了歆怡的心,她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挪了位,她想吐!

  “是你的言行告訴我的!”她跳下床,只穿著單薄的衣衫就跑了出去。

  葉舒遠緊追其後,但被護主心切的秋兒攔住。

  “額駙,求你不要去,讓康嬤嬤去,格格這幾日受的罪夠大了。”“罪?她受了什麼罪?”葉舒遠急問。

  秋兒流淚道:“格格生來高貴,從不與人結仇,可這裡人人恨她,想害她……格格醒著得防活人,睡著得鬥死人,這罪還不大嗎?”她的話讓葉舒遠雙目滾燙,他喃喃地說:

  “錯了,你們都錯了!”推開丫鬟,他快步追去,他得找歆怡,把一切都告訴她。青荷確實是最初導致他將她撇下的一個原因,但那僅僅是頭三天,二天後他就明白青荷已成為他生命中一段遙遠的回憶,現在主宰他情感的人是歆怡,只有歆怡能讓他產生各種激情和衝動,讓他失去一貫的穩重,變得喜怒形於色,而這是連青荷也做不到的。

  可是傷心欲絕的歆怡不願再相信他的話,她把自己反鎖在廂房裡,任誰喊都不開門,急得康嬤嬤直把葉舒遠往苑外推。

  “額駙先離開,格格心性倔強,這樣傷心生氣,早晚會出事,容老奴好好勸勸她,額駙若對格格真心實意,格格遲早會明白的。”葉舒遠只好無奈地離開,但他絕不甘心讓歆怡就這樣誤解他。他發誓要將胡亂說話的那個人找出來嚴辦,因為從歆怡的反應看來,他肯定絕對有人在搬弄是非。

  而身為大少爺,他若真心想查什麼也並不難。

  次日下午,歆怡被傳去宗祠。當看到所有女眷和葉老爺都已等在那裡時,她十分驚訝,以為自己又惹了麻煩,不料竟聽見葉老爺宣佈把在南院孀居多年的寡婦青梅帶來,以家法重杖二十,理由是不守婦言,“翻舌惹是非,謊言置疑情”。

  看到驚恐不已的青梅被綁在長板凳上時,她驀然明白,這個“不守婦言”的罪名與自己有關,於是當即跪地,向葉老爺求情。

  “爹,求您饒了青梅吧。若您執意懲罰她,那就連我一起懲罰吧。”“你有何錯,為何自求責罰?”葉老爺不解地問。

  “因為這事是因我而起。如果我不到園裡散步就不會遇到青梅,她就不會告訴我那些事,而如果我不把事情說出來,今天也不會有這事,所以我也有錯。”被她這麼一攪,葉老爺惱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雖有過失,但並非源頭,尚不足罰,但青梅錯在不赦,你不要再阻撓。”見公公如此,歆怡急切地說:“素聞爹以禮治家,公正嚴明,可是青梅之錯,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此責罰她有失公平。”“照你這麼說,青梅害你夫妻不和倒還有隱情?”葉老爺問。

  歆怡點頭。“沒錯,有隱情。”“何不照實說來,讓我聽聽那是什麼隱情?”“為免家醜外揚,請爹摒退其它人,容兒媳將事情原委道出,您定能明斷。”“這裡沒外人,何來家醜外揚?”葉夫人不願離開。

  歆怡不說話,只是看著葉老爺。葉老爺深思地看了看已被綁在板凳上、準備挨板子的次兒媳婦,再看看跪地求情的長媳,終於對葉夫人等揮手道:“出去。”見老爺居然遷就她,葉夫人忿忿不平地往外走,心裡對歆怡又添了一筆仇恨。

  在得知因為青梅的關係,葉舒遠與歆怡夫妻失和時,她非常高興。她不喜歡看到葉舒遠志得意滿,多年來,孤立他、讓他在葉府失去地位、失去所有人的信任是她最大的心願。可是,自十年前葉老爺辭官歸鄉後,她在葉府的大權就被剝奪了,而從那時起,葉舒遠的地位也逐漸恢復,這讓她非常不痛快。

  如今,青梅幫她在葉舒遠得意的的後背猛擊一掌,她感到出了口氣,沒想到那個總是一身白衣,不苟言笑的小寡婦還有這點勇氣,可惜宏業那寶貝死得早,否則,有這女人幫襯著跟葉舒遠鬥,她的兒子絕對不會輸得像宏達夫妻倆這樣慘。

  “好了,只有我們三人了,現在可以說了吧?”祠堂內,葉老爺問歆怡,並未讓她起身,以此表示對她幹預家政的薄懲。

  歆怡點頭,雖然青梅多次刻薄地對待她,用羞辱人的語言打擊她,可想到那結實的板子將打在她細嫩的皮肉上,她還是沒法對此無動於衷。

  “爹一定知道青荷與舒遠曾是青梅竹馬?”她開門見山地問。

  葉老爺點頭。“沒錯,我與青荷爹是同科進士,又是近鄰,因此他倆還在娘肚子裡時,就指腹為婚了。”歆怡繼續道:“青荷是青梅的姊姊,兩人相差三歲。青荷生病死後,她的爹娘想維持與葉府的婚事,讓青梅代姊出嫁,可是舒遠心裡只有姊姊,沒有妹妹,婚事難成。一年後,青荷的爹也患了病,去世前向爹提起,有意把青梅許配給葉府二少爺宏業,爹同意了,並為讓病者安心,兩家很快辦了婚事。但青梅的爹最終還是沒熬過來,等她爹下葬後,她在外為官的兄長將她娘接去同住,青梅一心一意留在葉府。但誰想得到,才三個月,葉宏業就在行船中溺水而亡,青梅成了寡婦。”“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實,算何隱情?”葉老爺不解地問。

  “隱情就在這兒……”她看了眼青梅。

  “青梅出嫁前心裡有人……”葉老爺臉色驟變,瞪著青梅。“誰?可有不貞?”“沒……沒有!”青梅的臉色比她身上的衣服還白,歆怡補充道:“爹別急,那時青梅喜歡她的表兄,但未道破。”葉老爺松了口氣,對青梅說:“你是大家閨秀,我相信你爹娘教導有方,不會容你辱沒家門。”又對歆怡說:“這隱情似乎還沒完,繼續。”“是還沒完。”歆怡點頭。“雖然嫁入葉府,但青梅恨葉舒遠。”老爺感到奇怪地問青梅。“若青荷不死,舒遠就是你的姊夫,你為何恨他?”青梅咬牙,終於忍不住趴在凳上痛哭失聲。

  “我恨他,他看不起我,他毀了我的人生,如果不是他,我姊姊不會早死,我不會進葉府;如果去杭州送貨的是他,不是宏業,我也不會成為寡婦!他們死了,可他中進士、娶格格,風光得意……”葉老爺見她如此,不由得想起辭世的好友,忍不住有點感傷。“你沒有道理恨舒遠,青荷病死是天意,宏業失足落水身亡是意外。他不願娶你,只因心中只有青荷,難容其它女人,並非看不起你,你怎可把一切都歸咎於他呢?”說完,葉老爺叫人進來為二少夫人鬆綁。

  見青梅的危難解了,歆怡悄然退下。

  他不願娶你,只因心中只有青荷,難容其它女人……葉老爺的這句話說的是事實,卻像紮在她心板上的毒針,毒噬著她的心臟、她的靈魂和她的肉體。

  她面如死灰,腳步漂浮地走出宗祠,看到葉夫人惡毒的笑容時努力挺起了腰。

  “你沒事吧?”卿姨娘一句關切的問話讓她差點流淚。

  “沒事……”她寒冷似地哆嗦著,走過甬道,秋兒和康嬤嬤趕緊扶住她。

  躲開眾人的目光後,她終於讓眼淚狂洩而出,將內心的痛苦發洩出來。

  康嬤嬤心痛地摟著她,像她小時候受到委屈哭泣時那樣哄道:“格格,我的格格,天上沒有吹不散的雲,地上沒有邁不過的坎。額駙是人就有心,咱不哭,再冷的心,咱也給他捂熱了;葉夫人是狼就狠,咱熬著,躲開她。架上碗兒輪流轉,媳婦自有成婆時,等她倒楣那會兒,咱踢她屁股去!”

  她的話讓趴在樹上哭泣的秋兒破涕為笑,她嚓擦眼淚蹲在主子面前。“格格,康嬤嬤說得沒錯,你別再哭了,這幾天,你可是哭得都不像你了。  ”“是……我也覺得不像自己了,我恨自己……哪兒來的這麼多淚?”歆怡從康嬤嬤懷裡抬起頭來抽噎著說,眼淚仍不斷流著,但心裡似乎明亮了些。

  康嬤嬤理理她的頭髮,一雙世故的眼睛精明地看著她紅腫的雙眼,歎息道:“格格沒變,還是奴婢侍候的小格格,只是如今小格格長大了,知情識愛了,所以煩惱多了,淚也多了,氣多了,快樂也多了……”“傻嬤嬤,我都快愁死了,哪來的快樂?”歆怡打斷她。

  “奴婢可不唬人,格格等著瞧,等額駙的心被捂熱時,格格的快樂就多了。”這話讓歆怡再次黯然失色。捂熱?她能捂熱那顆屬於別人的心嗎?

  傍晚,康嬤嬤和秋兒在院角的井邊洗衣,歆怡坐在屋簷下,手裡拿著一個繡花繃子專心地繡著,現在,只有做這樣的細活兒,才能讓她的腦子保持安寧。

  “額駙回來了?”當腳步聲伴隨著秋兒的問話從甬道那頭傳來時,歆怡吃驚地抬起頭,果真看到葉舒遠正儀態從容地走進來。

  他怎麼來了?歆怡皺眉想,難道是來解釋的?

  她以為昨夜她已把話都跟他說清了,她不會再奢望他的關愛,也不願意跟一個死人爭風吃醋,所以,他沒有必要再解釋。

  可是他的表情好怪,有點緊張,有點膽怯,還有點開心。

  開心?她的心一沉,寧願他臉上沒有那抹笑容。

  “怎麼了?你見到我不高興嗎?”他走上臺階,在她對面的凳子上坐下。

  “你來幹什麼?”她問。

  “這是我的家,回家還要理由嗎?”歆怡一窒,悶悶地說:“那麼說,是我不該在這裡。”“你是我的妻子,當然該在這裡。”他公然的謊言刺傷了她的自尊,她冷冷地說:

  “你我都知道那不過是為了保你一命的臨時之策,皇上不在這兒,何必自欺欺人?”她的言詞讓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他雙肘撐在膝蓋上,俯身靠近她,注視著她的眼睛說:“我不自欺,也不欺人。歆怡,我要你像在船上時那樣信任我,每天晚上都躺在我懷裡……”那些甜蜜的回憶像利劍,又像對她的譏諷,眼淚忽然溢滿歆怡的眼眶,她低下頭顫聲道:

  “是你破壞了那一切,別想指責我。”

  “我不會指責你,因為你說得對,都是我的錯。我們回來那天爹要我去處理傢俱作坊的大麻煩,我不得不去,但我應該先告訴你一聲,不該扔下你不管。”他真心地認錯。“我不知道我那時著了什麼魔,竟讓你獨自住在這裡。”因為我不是青荷,如果是她,你會這樣嗎?

  眼淚沉重墜落,砸在她手中的繡花繃子上,立刻將繡到一半的牡丹花浸染得更豔麗。

  她用力閉眼,忍住湧出的淚水,低聲問:

  “你就是要跟我說這個嗎?”“還有青荷的事。”“我不想聽,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了!”她起身往西廂房跑去。

  葉舒遠檢起落在地上的繡花繃子,撫摸著上面的斑斑淚痕,酸楚地想:難道我真的把一切都毀了?

  他放下繡花繃子,走到西廂房門口,想推開門,門卻從裡面鎖住了“歆怡,開門,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他不停地敲著門,一再地喊,可是歆怡不理睬他,他貼近門扉,聽到裡面壓抑的哭泣聲。

  “歆怡,你不要這樣折磨自己,好不好?”那痛苦的哭聲讓他難再保持冷靜,他尊嚴盡失地滑坐在門檻上,頭抵著門板說:“好吧,你不開門,我就在這裡說,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他對著緊閉的房門打開了自己緊閉多年的心扉。“葉家富可敵國,我是葉家長子,卻是個靠別人施捨長大的孩子,在我十八歲以前,爹在外做官,每年冬至回來一趟。爹不在家時,我就住工匠屋或僕人房,爹若回來,我就得住宏業那院落。青荷與我同歲,她對我好,可她家守本分,不許她私下與我見面,她就偷偷照顧我,把她念的書和好東西托人送給我……她要我用功念書,將來考取功名做大官。”沉痛的回憶讓他陷入不堪回首的往事,以至於沒注意到房門內的哭聲已經漸漸平息,康嬤嬤和秋兒也停住了各自手裡的活。

  “青荷聰明漂亮,熟讀詩書、通曉禮儀。”他吸口氣後繼續回憶。“因為爹每次回家都要查問我們的學業,所以我得以跟弟弟們同進私塾。

  為了配得上青荷,我用功讀書學畫,十二歲那年,我還學會木匠活,親手做了個梳妝盒送給她,可她當場把盒子摔在地上,踩得稀巴爛,罵我不求上進、沒出息。我從此不再做木匠活,只專心念書,一心一意想考取功名後娶她。可是,十五歲那年,她卻生病死了。”寂靜,他仿佛承受不了無形的重壓似地靠在門框上,過了一會才又說:“青荷死了,讀書考功名還有什麼意義?我燒掉了她送給我的全部東西,包括書。若非三年後,爹從京城辭官回鄉,改變了我的生活,我現在一定是個不錯的工匠。”他自嘲,語氣中充滿了苦澀。

  薄薄的門板上傳來一聲微弱的啜泣,他抬起頭注視著依然緊閉的房門,動情地說:“歆怡,我告訴你這些,不是要你的同情。需要同情的葉舒遠已經隨著青荷的死消失了。我只想讓你知道,青荷是我的過去,你卻是我的未來。過去已經結束,未來才剛開始,我很抱歉這麼晚才想明白這個道理,讓你受了不少罪。只要你給我機會,我會證明給你看,我們的未來會有多美好。歆怡,你聽見了嗎?”門板的另一邊,歆怡正伏在門上流淚。她被他不堪的往事嚇呆了,忘了自己的悲傷,同情著、感歎著他曲折的命運。

  當他殷切地呼喚著她,傾訴著心裡的情感時,她再難保持沉默。

  “你娘……是葉夫人?”她吸吸鼻子,小心地問。

  “她不是我親娘,我親娘在我不足月時過世了。”他頓了頓,又道:“她撫養我,但在我三歲時,她的親生兒子出世,她便開始冷落我、折磨我。”猶如在黑暗中撥了一盞燈,歆怡一下子明白了,葉舒遠是葉府的大少爺,但不是葉夫人所生,他的親娘在他出世後不久就去世了,是葉夫人照顧著他。而這,就是他稱呼葉夫人為“娘”,但那個“娘”並不親近他、甚至僧恨他的原因。

  由此,她對葉舒遠長期遭受虐待和冷遇、處於後娘淫威之下的過去報以了深深的同情,也對他為人冷漠疏離、刻板守禮的個性有了更深的理解。

  她站起來,將門打開,可是門外只有康嬤嬤和秋兒垂淚站在那兒。

  以為他失望離開了,她癱靠在門框上問:

  “他呢?”“格格別急,額駙馬在屋裡。”

  歆怡立刻往大屋跑去。一進門,看到他垂首坐在窗前的長凳上,她松了口氣。

  聽到關門聲,他抬起頭來,像個負傷後長途跋涉的旅者,用疲憊、困頓、迷惘的目光看著她。

  “我回來了。”他不太肯定地說,不知道自己是否會像上次那樣被她趕出去。

  “我……知道。”她哽咽地回答,因他眼裡的脆弱而心痛。

  “你要我留下嗎?”她點頭,淚水灑落。“要……”他的眼睛一亮。“這麼說,你原諒我了?”“我不想原諒你,因為你讓我傷心欲絕。”他的眼神轉黯,而她奔向他,將他的頭抱在懷裡,讓他的耳朵貼著她的心窩傾聽她的心聲。

  “可是,我的心早就原諒了你,你聽見了嗎?”他的臉枕在她柔軟的胸前,他的耳朵聽著她胸中有力的跳動,那每一次跳動仿佛都在告訴他:

  她原諒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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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7-24 11:43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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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歆怡,我要你,現在就要--”他顫抖地吻著她,小心地碰觸她,好像稍微一用力就會帶給她痛苦似的。她眼裡噙著喜悅的淚花。“你如果現在還不要我,我想我會掐死你。”“又胡言亂語。”他摟緊她,溫柔地訓斥她,內心激蕩著千萬種柔情,心想自己再也難以找到讓他感到如此深刻而真切的愛了。

  他輕輕解開她的衣裙,撫摸著她,親吻著她,動作緩慢而溫柔,可她是多麼急切地需要他呀。

  於是她的手取代了他的,她的嘴由被動轉為主動,她將激情的火種點燃,讓他們雙雙墜入燃燒的火掐,在彼此的愛撫中顫抖起來。當熱情的呼喚和強大的旋風把她捲入並消融在無數的火花裡前,她看到沉積在他雙眸中的陰影正在消散。

  火花在心靈深處炸開,帶給他們無比絢爛的光明和色彩,巨大的快樂之後,那令人心滿意足的平靜讓他們緊緊相擁,不願分離,雙雙沉浸在從未懂得,也從未想像過的幸福甜蜜中。

  之後,他們寧靜地躺著,久久不語。若非他輕柔的撫觸,她還以為他入睡了。

  “舒遠,你知道你娘的事嗎?”她問,仍為他過早失去母愛心痛。

  “很少。只知道她是真正的大家閨秀,個性溫柔順從,是爹的原配夫人。”“那葉夫人呢?是你娘去世後,你爹的續弦?”“不是。”他的語氣稍頓。“她是我爹的丫鬟。”“丫鬟?!”歆怡大吃一驚,丫鬟出身的她能成為“夫人”,可真少見。

  葉舒遠低沉地說:“她是我祖父母買來侍候我爹的丫鬟,在我娘進門後,她成了爹的詩妾,並生了兩個女兒。”“你有兩個同父異母的姊姊?”這下歆怡更加吃驚了。

  “我但願沒有。”他摟在她腰上的力道陡增,眼前出現淡忘已久的往事,語氣中有些憤怒。

  “如果沒有她們,我的童年也許不會那麼悲慘。”歆怡的心一顫,握緊他的胳膊。“她們做了什麼?”“她們是幫兇。當葉夫人要餓死我時,她們會像獵狗一樣,把每一樣到我口邊的食物奪走;當我被禁止進屋取暖睡覺時,她們會保證我一步也進不了門;當府裡有哪個下人幫助了我時,她們就去通風報信,讓那個人倒楣;當我被關進地窖時,她們是最好的守門人。她們在人前是大家閨秀,人後是妖魔鬼怪,我從四、五歲起就知道,要躲開她們的指甲和拳頭,就要往人多的地方去。”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說別人的事,但緊貼著他的歆怡感受得到來自他身軀的輕顫和寒氣。仿佛感受到他積壓在心底的痛苦,她的心也隨之疼痛。她抱著他,親吻他冰涼的嘴,說:“她們是妖魔,我很高興她們都不在這裡,否則我很可能會因為把她們當弓箭靶子射殺,而成為殺人犯。”他在她的頭頂發出低沉的笑聲。“幸好她們出嫁得早,你不會成為殺人犯。”可是他的安慰並未能緩解歆怡心頭的恨意,她將無法排洩的恨轉到別的人身上去。“你爹也真是的,有了原配還惹丫鬟,跟著還來了個小家碧玉的卿姨娘,說不定你娘就是受不了葉夫人的氣和你爹的三妻四妾才去世的。”“又亂說話,卿姨娘是我爹在我娘去世多年後,為了身邊有個照應才娶的。”葉舒遠輕咬她的鼻尖以示警告。“而且我娘在世時,有我祖父母護著,葉夫人還沒那麼大的膽子敢欺負人。”話雖這麼說,但歆怡還是很生氣。“不管怎麼說,你娘有點冤枉,你爹……”他用手捂著她的嘴。“住嘴!百善孝為先,為人子者怎可批評爹娘的是非?”見他真怒了,她扳開他的手求饒道:“好吧、好吧,你別氣,我保證以後管住嘴巴,不議論你爹娘的事,做個讓你滿意的柔順乖巧的好妻子。行了吧?”雖然葉舒遠對她這個保證持懷疑態度,但仍很高興她有這個表示。

  當即他以一連串熱情洋溢的親吻和再次的深愛結合回答了她。

  然而,充滿柔情密意的癡情狂愛後,他仍沒忘記就她被鎖在地窖的事責怪她貪玩,不會保護自己,並告誡她不得再獨自一人到處亂走,歆怡自然是滿口答應。

  冷清的“鳳春苑”不再冷清,孤僻的大少爺不再冷漠寡言,活潑美麗的大少夫人不再寂寞,如今的“鳳春苑”內,日夜充滿歡聲笑語。

  葉舒遠和歆怡最期待的就是夜深人靜、彼此相擁的時刻,過去,他們躺在同一張床上,身體接近,但兩人的心卻各據一方。如今,他們不僅身體相屬,心靈也相屬,那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感覺帶給了他們全然的喜悅。

  感受到他們的相愛,最高興的是“鳳春苑”的僕人,最感寬慰的是葉老爺和卿夫人,以及所有喜愛大少夫人的葉府人。當然,對這個變化最不高興的人也有,那就是將葉舒遠視為眼中釘的葉夫人。

  康嬤嬤與秋兒由衷地相信格格終將與額駙恩愛到白頭,芒子也為大少爺獲得幸福美滿的姻緣而快樂不已。葉老爺和卿夫人則期待著孫子的降臨,這麼多年了,葉府沒有孩子的笑聲和哭聲,顯得冷寂,現在,看到長子、長媳這般恩愛,他們自然有了期盼。

  然而葉夫人則痛恨無比。在她如此失意時,他們怎麼能圓滿?曾是她全部希望的大兒子死了,留下個尚未生育的寡婦;不爭氣的次子娶了個門當戶對的老婆,卻成天尋花問柳,害得老婆過門一年多,肚皮也沒動靜;老爺好多年不去她的東院,對她說的話也一推半就;府中女眷們自歆怡來後,也多對她的話陽奉陰違。如今,她在葉府的地位一落千丈,全都因為該死的葉舒遠和不爭氣的兒子葉宏達。

  可再不爭氣的兒子也是自己親生的,因此為了擊敗葉舒遠,她一定要為兒子爭到葉家繼承權!

  “我活得好好的,你就成天叨叨這些煩不煩啊?”這天,當葉夫人再次跟老爺說到由誰繼承家業的問題時,葉老爺發火了。過去他總認為自己這位夫人是個克勤克儉、謹守婦道、上奉公婆、下侍子女的好女人,因此他一直很信任她,可近來他越來越感到她心胸狹隘、為人算計,尤其對待舒遠很不公平,因此對她開始不甚滿意。

  “老爺怎麼怪起我來了?”葉夫人不悅地說:

  “是老爺說要按祖訓在六十大壽前擇立繼承人的,我這樣提醒老爺,也是為葉府的未來考慮。”聽她以祖訓壓他,葉老爺理虧,只好說:

  “離六十壽辰還有一年多,急什麼?再說舒遠與宏達都是我的兒子,我何來偏心?讓舒遠主管家業,是因為他熟悉傢俱作坊,會畫又會做,跟坊裡的人熟悉。而宏達,你也看見了,他能成什麼事?”“老爺這就是偏心。”葉夫人得寸進尺,袒護地說:“舒遠會的宏達也會,只要給他機會,他一定做得比舒遠更好。而且宏達懂事聽話,他的媳婦溫順賢淑,俗話說“妻賢夫禍少”  ,她有旺夫相。可你瞧瞧舒遠,他那人只會讀書,又懼內,他的媳婦行為乖張,口德極差,那樣的兒媳只會給葉府惹麻煩。因此,只有將葉家交給宏達,才能興旺發達。”她的話正說中了葉老爺的心事。長媳雖出身顯貴,為人豁達善良,但論口德確實不適合做葉家大夫人。可是長子才學出眾,深得傢俱作坊內工匠們的信服。他聽完夫人的話後沉吟不決,最後折衷地說:“如果你堅持要宏達繼承葉家,那我們得請最好的名師來公開考考他們,看他倆到底誰較合適。”葉夫人起初不樂意,但葉老爺堅持認為這樣做才公平合理,她不得不讓步。

  於是,葉府兩位少爺一個月後要接受公開考核,勝者將擁有葉氏傢俱作坊繼承權的消息很快就在蘇州城內傳開了,兩位當事人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這是什麼意思?長子繼承家業乃天經地義,何況舒遠還是嫡長子,這分明是葉夫人搞的鬼。”歆怡不滿地對前來報信的芒子說。

  葉舒遠則不當一回事,輕鬆地說:“隨便她,要考就考,我是沒問題。”芒子也說:“大少夫人放心,大少爺熟悉傢俱,而三少爺則連硬木、軟木都不會分,要考什麼?葉夫人這次逼她寶貝兒子出醜,看她如何下臺。  ”雖然他們說得輕鬆,但歆怡還是對這場考試感到緊張,生怕心懷叵測的葉夫人對葉舒遠不利。

  從知道葉夫人與葉舒遠的真正關係後,葉夫人對自己的恨意就有了來處,她知道只要葉舒遠幸福快樂,那位夫人就會非常不舒服,害人的動機就會越強烈,因此她暗自發誓要好好保護葉舒遠,這次,絕對不許任何人再傷害他。

  從那天開始,府內的氣氛越來越緊繃。與她雖還不算朋友,但已不再是仇人的青梅告訴她,女眷們每日清晨到佛堂“修身養性”的活動暫時停止了,因為葉夫人要督促兒子準備考試。幾天後,卿姨娘也在庭院中相遇時悄悄告訴她,葉夫人的東院觀星閣時常傳來鋸木聲,聽說是葉夫人幫助三少爺為考試作準備。

  無論聽到什麼,她都及時告訴葉舒遠,但他每次都坦然一笑,開心地說:“好啊,也許這樣逼一下,宏達真的能學到點東西。”這天夜裡,當他再次這樣說時,她生氣地責備他。“你這人怎麼這樣傻?她是想奪你該繼承的家產呢,你還這麼開心。”他笑著將她拉入懷裡,逗趣道:“奪就奪吧,反正我娶了個乞兒做老婆,大不了跟你一起去乞討,好不好?”她輕捶他的肩,悴道:“都這時候了,你還這麼不正經?”“這時候怎麼了?難道你真害怕跟我過苦日子?”“我才不怕呢。”她依偎在他懷裡。“只要跟你在一起,什麼樣的日子都沒關係。我只是不願意她那麼欺負你,而且,我總擔心地會做出什麼瘋狂的事來。”她的真情剖白讓他全身籠罩著一股暖流。這一生中,她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對他毫無所求,卻全然信任和保護他的人。感覺到喉頭一陣哽塞,他緊抱著她,低嘎地說:“放心吧,我絕不會讓你吃苦。”“我也不會讓你吃苦。”她自信地分擔著他的責任,快樂地將自己的嘴送上,把自己的心奉獻給他。

  他則用他全部的愛回應著她。

  兩天後的晚上,因見葉舒遠遲遲未歸,歆怡不放心,帶著秋兒從臨街的小門出去。到傢俱作坊找他,在幽靜的後院、一間亮著燈的屋裡,看到他正獨自忙碌。

  她讓秋兒留在外面,自己進屋去找他。

  “你怎麼來了?”見到她,他很吃驚,得知她的來意後,心裡充滿了溫暖,安慰她道:“你不用擔心,我在這裡不會有事的。”“要我不擔心,你就得早點回家。”她任性的要求,轉而又被他手裡正在做的活兒吸引,圍著他轉了一團後,問道:“這椅子真美,是湘妃椅吧?”“沒錯。”他眼睛沒離開手裡的活,簡單回答道。

  見他那麼專心,怕影響他,她說:“既然你沒事,又忙著,那我先回去吧。”他一把拉住她。“既然來了,就等等,反正我也快做完了。”“行,我等你,你別急。”她開心地說著,坐在一邊耐心地等他,感覺像又回到了當初暈船時,跟在他身邊看他讀書時那種甜蜜安寧的時刻。

  明亮的燈火下,他手持小刮刀,專心地把一片片綺麗璀璨的鐵片,鑲嵌到即將完工的“湘妃椅”上。

  “哦,傢俱還可以嵌鐵片嗎?”她好奇地問。

  “不,這不是鐵片,是瓷片。”“真的嗎?那怎麼跟青花瓷不同呢?”他拿起一片瓷盤展示給她看。“這是鐵系花釉瓷料燒制的瓷片,所以跟青花瓷不太一樣。仔細看,你就會發現這種瓷更富有光澤。”歆怡接過瓷片翻看,見瓷釉色澤恍如瑪瑙,瑰奇無比,外表看似黑釉,但如果放在燈火下看,它又閃動著血紅寶石色,裝飾在椅子上顯得富麗堂皇。

  “終於完工了。”他直起身看著她。“喜歡嗎?這是我特意為你做的。”“什麼?為我做的?”她驚喜地跳起來。

  “我說過如果你表現得好,我會給你設計一件傢俱,現在我兌現了承諾。”想起在船上初次得知他會做傢俱時,自己曾向他要求過,但那時她與他還未解開心結,沒想到他還記得。她欣喜地問:“你真的記住了那時的承諾?”他點點頭。“沒錯,我記得,難道你不喜歡?”“不,我太喜歡了,是你為我做的,它這麼美……梨木嵌瓷的湘妃椅,素雅中透著華麗富貴,豐富的雕刻、彩繪和鑲嵌使它式樣獨特美觀,我好喜歡。”她愛不釋手地撫摸著椅子轉圈,又問:“你怎麼學會這門手藝的?”被她如此稱讚,他既高興,又不好意思地說:

  “在被趕出葉府的那十幾年中,我大多住在這裡,這裡清靜,既可逃避家裡的糾葛,也可安心讀書,還能跟隨工匠們學點技藝,後來乾脆自己操筆作畫,設計起傢俱,久而久之,竟然也悟出了許多傢俱的奧妙。以後我還會為你設計一張床……”她快樂無比地撲過來抱著他,大聲說:“為我們倆!”“行,為我們倆。”他滿口應諾著,抱起她猛親了幾下。

  歆怡現在已經知道他看似文弱書生,實則雙臂有力、肌肉發達的原因,因此對他能如此輕鬆地舉起自己絲毫不驚訝,還高興地趴在他身上,直到他說肚子餓得要暈倒時,才慌忙跳下地,拉著他回家吃飯去。

  就在這樣的快樂中,他們忽略了葉府平靜表像下洶湧的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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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歆怡聽到院門處傳來吵雜聲,不由驚訝地跑出來查看,才走近就聽到秋兒的聲音。

  “大少夫人管不了東院丫鬟的事,各位請回吧。”走過去一看,被康嬤嬤和秋兒擋在門外的是幾個僕婦,其中就有春份娘。

  詢問中得知,原來葉夫人的一個新進丫鬟因不熟悉花木本性,澆水失當,致使葉夫人最愛的一株萬年青死了,今早葉夫人得悉此事後大怒,打了丫鬟仍不甘休,還硬要她將萬年青弄活,否則就得上吊為萬年青償命,還要懲罰將丫鬟引入府,安排她澆花及與她一起幹活的其它丫鬟。這引起了眾人的恐慌,情急中想到府中唯一敢說真話的大少夫人,便相約著來求她去替大家向葉夫人求情,救大家一命。

  聽完經過,歆怡知道康嬤嬤、秋兒的反對是有道理的,她沒權力去管“婆婆”院裡的事,可是,眼下人命關天,她不能不管。

  “為一株萬年青要逼死丫鬟,她怎敢做這種事?”她對拉著她的康嬤嬤說:“我不能見死不救,你們不要擔心,我不會跟她吵,只是去說理。”隨後,她與春份娘等人往東院去,而擔心出事的秋兒陪著她一同前去。

  來到東院花廳,丫鬟、僕婦們被擋在門外,只有散怡一人能進去。還未進門,就聽到葉夫人的吼聲。“死!你就是得死,這樣蠢笨的人活著有什麼用?”她的打扮高雅端莊,容貌卻猙獰恐怖,花白的頭顱高傲地昂著,嘴角無情地垂著,威嚴的雙眼放射出令人膽寒的冷芒。在她腳前則跪著一個雙頰紅腫得變了形的女孩,她瘦弱的身軀哆嗦著,膝蓋上有著一條自得刺眼的白布帶子。

  歆怡大步走過去將那條布帶抓起來,揉成一團扔到屋角。

  “你敢跑到我的屋簷下管我的事?!”葉夫人森然的目光轉向她。但已經義憤填膺的歆怡毫不懼怕她的威脅,以同樣冰冷的目光注視著她。

  “你自己也是丫鬟出身,難道不能體會身為丫鬟的辛苦,善待他們嗎?”她本是皇族出身,自有一種傲然氣勢,而她這一句話可謂直刺葉夫人的心病。她平生最忌諱的就是她的出身,因為這個卑賤的出身,儘管她將年輕的葉老爺迷得團團轉,為他生了兩女兩子,為葉府盡心盡力,但始終扶不了正。在他的原配死後多年,葉老爺仍拒絕將她扶正,只是顧了她的面子,縱容她把自己當“正妻”看。

  如今她自己都快要相信葉府不會再有人記得她可怕的出身時,這個女人竟登堂入室,大聲提醒了她這個痛苦的事實,她怎能不氣?

  但她畢竟在葉府生存多年,由忍耐順從一點點獲取主人的信任,再一步步爬上今天的位置,自然精通“小不忍則亂大謀”的以退為進之術,因此面對歆怡強硬的氣勢,她再次擺出賢淑端莊的模樣,溫和地說:“你想指責我對丫鬟不好嗎?你打聽打聽去,蘇州城內誰不知我一向善待下人,今天我懲罰她是因為她違犯了家規,必須受到懲罰,否則偌大的家族如何行事?”“善待?哼,別裝出一副假惺惺的模樣。”看著眼前的丫鬟,歆怡腦海裡想的是從三歲開始,就飽受她欺浚的葉舒遠,不由怒火高熾,冷然道:

  “你連自己夫君的親生骨肉,葉府嫡出的大少爺都敢虐待,這些丫鬟、下人算什麼?”再次被她揭短,葉夫人惱羞成怒,很難繼續繃著臉皮裝斯文,咬牙切齒地說:“滿口胡言!你若不是皇上的孫女,我定撕爛你這張惹禍的嘴!”“可我是皇上的孫女,你也不能撕爛所有人的嘴。”她用直率的、不太好聽的語氣說:“我是否胡言,你我和所有人都清楚,你休想否認,如果不是爹提早辭官歸鄉,你根本就不會讓葉舒遠走進葉府,回自己的家。”“是的,我確實不打算讓他回來。”葉夫人終於凶態畢露,不再掩飾她對葉舒遠的憎惡。

  “葉府這個家是我辛辛苦苦守下來的,本該由我的兒子繼承,他憑什麼繼承?”歆怡義正詞嚴地回擊道:“憑他是葉府嫡出長子;憑他是葉氏傢俱作坊最好的設計者,更憑他是寬厚仁慈的謙謙君子!我告訴你,有我在,你休想再害人!”葉夫人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你敢威脅我,很好,我不僅要傷害葉舒遠,還要她--”她的手指向地上跪著的丫鬟,歇斯底裡地說:“要她死!”“你不能!”歆怡護在丫鬟身前,挺直身子面對她。

  她的目光陰冷地在歆怡臉上打轉,忽然抓起身邊的一粒果實遞給她。“好吧,你如果一定要管這件事,那我們做筆交易。如果你吃掉這粒萬年青的果實,我就放過這丫頭,不追究其它人的責任,也不為難葉舒遠。否則,你立刻離開!”歆怡接過那粒果實看了看,確定它是萬年青的果實沒錯可是,她猜測著:這老女人為什麼要我吃它呢?難道想害我?

  可隨即又想,她從未聽說過萬年青有毒,而這女人雖然狠毒但並不笨。她頭上頂著皇孫的金環,這女人要是敢害她,那就是活膩了,而對她來說,吃一粒小小的果子就能救人性命,減少葉舒遠的麻煩,那倒值得一試。

  “如果我吃下這個果子,而你卻不守信用呢?”她問葉夫人冷笑。“你當我是什麼人?堂堂葉府夫人,既然說了,我就會做到。倒是你,若不敢吃,就給我走出去,別管我的事!”她張狂的語氣激怒了歆怡,她說:“只要你保證遵守承諾,我就吃。”“行,我保證。”“格格,不要吃!”門口的秋兒奔進來,但歆怡已經把果子放進嘴裡咀嚼。

  那果實清苦中帶著苔蘚的澀味,還可以忍受,於是她吞咽下去。

  在她咀嚼時,葉夫人的雙目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看到她吞咽後,得意地大笑起來,對圍在門口的眾奴婢說:“看到了,是大少夫人自己要吃的,我給過她機會選擇,沒有人逼她吃,現在,你們統統沒事了,謝大少夫人去吧。”被攔在門口的春份娘等人,一起進來跪在歆怡面前向她表示感謝。

  “起……”她想喊他們起來,卻忽然感覺口腔內燒灼般地痛,她捂住喉嚨轉向葉夫人,張嘴想質問她是怎麼回事,卻無法發出聲音。

  “格格?!”看到她雙手緊抓頸部,張著嘴卻沒有聲音,秋兒嚇著了。

  “你給格格吃的到底是什麼?”秋兌扶著歆怡厲聲質問葉夫人,警告道:“你要是敢害格格,皇上定饒不了你!”“就是萬年青的果實,能讓她那張討厭的嘴巴安靜,不會要人命。”看到歆怡痛苦的模樣,葉夫人也有點驚慌,但仍強作鎮靜地說。

  這時,秋兒看到歆怡的嘴唇開始起水泡,神情非常痛苦,再也顧不上跟那個心機叵測的女人計較,忙著送格格回“鳳春苑”。

  “你們,統統幹活去!”葉夫人指使僕人們,但仍有兩、三個下人不顧一切地跑出了東院,找葉舒遠和葉老爺報信去。

  當葉舒遠得到消息帶著郎中趕回家時,著實嚇了一跳,因為一向寂靜冷清的“鳳春苑”內擠滿了人,從不到這裡來的葉老爺、卿姨娘和青梅等人都在這裡,還有丫鬟、僕婦、馬夫、更夫等一大堆人,他開始以為這些人是來看熱鬧的,後來才知道大家都是懷著疼惜和關切的心情來看望大少夫人的。

  他驚訝,歆怡是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贏得了這麼多人的關心和尊敬的?當他看到歆怡時,更是驚訝不已,她的嘴唇長滿水泡,雙頰通紅,眼神痛苦。

  “歆怡,郎中來了!”他緊握著她的手安慰著她,可她抽回手,指著桌上的紙筆,等他遞給她後,她忍著暈眩,匆匆寫道:“此事蹊蹺,切勿聲張,驚擾京城,葉府遭殃。”隨即將紙塞給他,以手勢告訴他這是大事,要他照辦。

  他點頭,為她的顧全大局而高興,可是郎中的結論卻讓他憂心如焚。

  萬年青的果實帶有毒性,誤食後會引起口中、咽喉腫痛,傷害聲帶,並使人失音致啞,嚴重者會帶來生命危險。

  幸好及時治療,歆怡生命無礙,口內的燒傷也在幾天後就治癒了,可是郎中卻無法恢復她的聲音。

  她成了啞巴!  這個結果,對歆怡不啻是最大的打擊,聲音是她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失去了聲音,她的生命也在凋謝。

  康嬤嬤和秋兒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她,葉舒遠對她的細心呵護更甚從前,而葉老爺責罰了葉夫人,命她獨自在佛堂反省一天一夜。可是這些都無法令她振作起來。

  葉舒遠心痛地看著她一天天地消沉,看著她明亮的眼睛裡,再也沒有了快樂的光芒,他痛恨葉夫人的殘忍和詭計,發誓一定要治好歆怡,還她清亮的嗓子。

  “我會想辦法治好你,你一定可以重新開口說話的。”他對她說,在她眼裡看到希望的火苗,雖然只是微弱的火苗,但足以帶給他動力。

  可是他尋訪了眾多醫術高明的郎中,給歆怡服用了不同的藥材,卻毫無起色。

  終於有一天,他興奮地打聽到在西南蠻夷之地有種大洞果,也叫彭大海的果子能治療失音症,於是他花重金托人幫忙購買。

  可是當他將這個消息告訴歆怡時,她黯然搖頭,在紙上寫了幾句詩:

  往日夫求慎婦言,今日心意終得全,禍福自有天註定,緘口情情奈何天?

  讀著這充滿無奈的詩句,感受著她深沉的痛苦,葉舒遠心如刀割。他撕掉那張紙,將她抱在懷裡,懺悔的眼淚浸濕了她的鬢髮。許多事,只有在失去之後才知道它的可貴。他好恨自己過去曾討厭她的多言,如今,他願意用生命換回她美妙的聲音,願意用一輩子的時間聽她的“粗言率語”。

  葉老爺得知兒子打聽到大洞果的事後,立刻派了府中的護院竭盡全力去尋找,短短數日,一袋又一袋的大洞果從各地送來。

  葉舒遠將那狀似橄欖、棕色微亮的果子洗淨,泡在水中讓她飲用。連喝數日,她的嗓子仍毫無進展,她洩氣了,可是葉舒遠一再鼓勵她,督促她繼續飲用。

  由於葉府的家規甚嚴,府中一切“醜事”均不得外傳,否則違者重罰。加上歆怡為保住葉府安危,不讓此事被官府知道,因此她被葉夫人陷害以致失音之事,除了府中的人和素得葉府關照的郎中外,並無人知曉。

  因此,葉府兩位少爺的比試仍將按計劃進行。

  眼見比試時間就要到了,歆怡振作起來,每日都將那淡而無味的大洞果水當美味飲品喝著,為的是讓葉舒遠安心。

  “你以後可得防著葉夫人。”這天青梅來看她時說道。現在她已將歆怡視為可信賴的朋友,因此每天都來看她,說些府中的秘聞給她聽。

  “她那人心眼壞,聽說最近把東院觀星閣頂樓的地板掏空了,蓋了塊波斯地氈,也不知要搞什麼名堂。”掏空地板?歆怡一愣,覺得這真是最不可思議的事。

  她的表情讓青梅以為她不相信自己的話,忙證明般地說:“是真的,宏達的媳婦春芳告訴我的。她還說,這幾天宏達每日被逼著在觀星閣練習,練得可煩了,是他告訴春芳的,還說老太太瘋了。”瘋了?有這個可能嗎?

  歆怡暗自想,不,她只是耍太多心機,有太多私欲,才會做那些讓人無法理解的事,比如為了一株萬年青逼丫鬟上吊,為出口氣,害她成啞巴。

  葉家兄弟倆考試的前一天傍晚,歆怡在門口等葉舒遠,平時他總是在這個時候回家。可是,她只看到芒子獨自一人回來,沒有看到葉舒遠。

  她驚訝地指指他的身後,芒子理解地笑道:

  “大少夫人放心,大少爺被三少爺喊去了,說去觀星閣看件東西,很快就回來。”起初歆怡沒當回事,只是失望葉舒遠未歸,可是當她走回屋子時。“觀星閣”三個字忽然令她神經一緊,那日青梅的話竄入她的腦海--掏空地板!

  她雙眼發直地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倏地起身往苑外疾步走去。

  東院很大,為了趕時間,她沒有走正門,而是沿著更夫走的小徑穿行,夕陽斜照、林蔭晦暗,加上沿途林木繁盛,因此並沒有人看到她。

  當她來到四層高的觀星閣時,見幾個雜役正在清掃樓前的木屑雜草,為了不驚動人,她悄悄繞到閣樓後面,看到一段臺階通著側門,便沿臺階走上去,到了門口後,她推了推門,合攏的門扉悄然打開,門內是條狹長的通道。她走了進去,掩上身後的門,在黑暗中閉眼,適應了一會兒,才張開眼睛往前走。

  四周非常安靜,可是安靜中有種讓她不安的氣息在流動,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收縮,似乎聽到一點隱隱約約的聲音。

  是葉舒遠吧?她側耳傾聽,聲音又沒了。可是前面出現了光亮,一道樓梯呈現在眼前,她毫不遲疑地走過去,上了樓。

  這是呈螺旋狀的樓梯,越往上走,就越窄小而陡峭。

  當到了第二層時,她果真聽到了葉舒遠的聲音,但模糊不清,於是她加快腳步跟著聲音往上,直到接近頂樓時,葉舒遠的聲音才越來越清晰。

  “只要你保證做到,我可以放棄葉家繼承權,也可以不再到傢俱作坊去。”“可是,我需要你畫的傢俱圖紙。”這是三少爺宏達的聲音。

  “廢物,為什麼非要靠他?”葉夫人的聲音尖刻冷酷。看來葉老爺的訓斥和佛堂反省對這個女人絲毫沒用。歆怡小心地登上樓梯,蹲伏在臺階上往裡看。

  葉舒遠正站在屋中央,而他身邊靠牆的地方,站著葉夫人和葉宏達。

  在葉舒遠身前,一塊色彩瑰麗的地氈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倏然一驚:被掏空的地板--陷阱!

  他們要害他!那個老女人真的瘋了!

  “這就是我要你看的東西。”葉夫人指著那塊地氈對葉舒遠說:“不要以為你的設計最好,看看這個,波斯國國王的龍床,比你的金絲楠羅漢床更華麗。”注意到那幅精美圖畫的葉舒遠果然被吸引,往前走去。葉夫人的臉上露出緊張又興奮的表情,她的手拉著葉宏達。

  舒遠,退後!歆怡大喊,可是聲音完全發不出來,急得她登上階梯跑向他。

  她的腳步聲終於引起了他們的注意,葉舒遠轉身驚訝地迎向她。“歆怡?”牆邊的葉夫人忽然沖過來拉住他,往地氈上猛推。“你該往前走!”毫無防備的他身形不穩,退後一步踩上了地氈。

  而幾乎同時,他的手被歆怡抓住,她沒法說話,只能用力拉他,而葉夫人瘋了似地一再將葉舒遠往地氈上推,口中吼著:“宏達,拉開啞巴!”嚇呆了的葉宏達在母親瘋狂的吼叫中,木然的出手,一把抓住歆怡。

  歆怡自然不甘心被他拉走,奮力與他抗爭的同時,嘴裡發出絕望恐懼的單音。

  四個人就這麼在地氈邊緣拉拉扯扯地打了起來。

  舒遠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他知道歆怡絕對不會無緣無故來拉他,因此他用力掙脫葉夫人,想從弟弟手中奪回歆怡。

  “你該死!”葉夫人孤注一擲,竟抓住他的衣襟往後拽,兩人同時跌倒在地氈中央,隨即,地氈緩緩沉下,地板上露出個大洞,他們兩人隨著地氈往洞口墜落。

  “舒遠--”看到地板上的大洞和墜落的葉舒遠時,歆怡忽然進發出清晰的聲音。“舒遠,不要死!不要死!”她哭喊著撲過去,緊緊抓住尚未滑落洞口的地氈一角,不知哪兒來的勁,硬是將墜落的地氈控制住。

  “救他!救他!救他!”歆怡不敢鬆手,她知道舒遠就在地氈的那頭,因此她用盡全身力量抓著地氈,神志狂亂地用力呼救,她的聲音極其高亢,仿佛將欲了多日的聲音在這一刻全都釋放了出來,那了亮的聲音驚動了樓下的人,聽到呼救聲的人們全都往這裡跑。

  “娘!大哥!”看到他們墜落時,葉宏達似乎清醒了,他趕來幫著歆怡壓住地氈,不讓其墜落。並探頭到洞口內,看到大哥一手緊抓著娘,一手抓著地氈懸掛在半空中時,不由得大喊起來。

  很快地,聞聲趕來的人們把葉舒遠和在墜落時頭部撞傷的葉夫人拉了上來,可是不管是誰想拿走歆怡手中的地氈,她都又叫又喊地絕不鬆手。

  “歆怡,我在這裡,快鬆手……”耳邊傳來葉舒遠的聲音,她驀然驚醒,丟開地氈撲在他懷裡大哭起來。

  葉舒遠用衣袖擦拭著她滿臉的汗水和淚水,激動地說:“歆怡,你終於可以說話了!”歆怡愣愣地看著他。“我可以說話了?”“嗯,你可以!”他激動地點點頭。

  “我真的可以說話了!”動人的笑容在她臉上漾開。“而且,我救了你?”“是的,是你救了我。”他再次點頭,眼裡閃動著淚花,他將她珍惜地抱起,夕陽最後一抹餘暉在他們身上鍍了一層霞光,將他們融合成一個完美的整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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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夏日清晨,一行車馬駛出了高低錯落,綠樹掩映的葉府豪宅,在充滿詩情畫意的河邊大道上輕快地跑著,馬蹄踏著石板路面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然而,車外江南美好的無限風光,也抵不過車內綿綿情意長。

  “唉,來時惶惶,去時戚戚,你說皇祖搞什麼?”車內,倚在夫君懷裡的俏佳人,挑開窗簾一角望著漸遠的宅子抱怨。

  “嘿,來時悠悠,去時切切,我道天子惜姻緣。”夫君幽默地回答。

  他的話惹得她偏頭睨他一眼,不滿地說:“葉舒遠,你可是越來越滑頭了,我可沒跟你求下聊,你別想躲避我的問題,快好好回答我,皇上威嚇這時候下詔?”

  葉舒遠笑了。“皇上的事,我一介草民怎能得知?況且當初成親時,皇上已經明白說過,“你乃新科進士,前程遠大”  ,既然前程遠大,自然不會蝸居一隅、終老鄉裡,因此,此番出仕乃預料之中,夫人為何不安?”靠在他胸前的歆怡道:“我可沒有不安,這是回家,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只是剛與葉府上下相處融治就得離開,這心裡還真有幾分不捨呢。”葉舒遠沒說話,他理解她的心情。歆怡是個感情豐富的女人,一個月前“觀星閣”救險後,她得到葉老爺和葉府所有人的尊敬,就連最頑固的葉夫人也因為害人害己,最後卻在生死關頭被她所救而有了很大的改變。

  傷好後,葉夫人不再像以前那樣專橫跋扈,每日都在佛堂念經,當葉老爺宣佈葉家兩位公子的比試取消,葉家繼承權由長子繼承後,她也沒再鬧事。

  葉宏達則真正籲了口氣,他早認定自己不是掌家的料,以前為了逃避母親的逼迫,才到外面尋求安慰。如今,沒人逼他對葉家的將來負責,他自然感到輕鬆了。

  而對葉舒遠來說,所有的事都不算什麼,歆怡的嗓子恢復了才是真正讓他開心不已的大事。

  成親以來的大風大浪終於過去,他與她的美好生活正要開始。然而,就在他們滿懷信心地準備定居江南、好好過日子時,聖諭卻在此時傳到:授葉舒遠翰林院編修一職,命其即日內攜家眷回京赴任。

  於是,他們再次離家,開始了另一段旅程,不同的是,如今他們是三人同行,因為,歆怡肚子裡已有了一個小人兒。

  “前頭是誰擋道了?這車幹嘛不走了呢?”他正沉思問,懷裡的人兒忽然離開,掀開門簾對外高喊。

  “夫人,有牛過路,咱先讓讓。”外面的車夫回答。

  “哈,老牛擋道?我還當江南也出了劫車大盜了呢。”她放下門簾輕聲嘀咕。

  瞧,這就是他的夫人格格,即使就要做娘了,仍不懂如何守婦言。

  葉舒遠輕輕搖頭,拉她坐回自己懷裡,皺眉提醒道:“夫人,“謹女言,要從容,時常說話莫高聲”……”“我知道,我知道。”她立刻接嘴,繼續他未完的《女兒經》 。“磨牙鬥嘴非為好,口快舌尖不算能……”她背誦得可真流暢,如果她能照著做那該有多好啊!

  葉舒遠嘗試著去想,但也知道那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況且一他撫摸著她漸漸隆起的小腹,承認自己現在也不是真的想要一個循規蹈矩、沉默寡言的大家閨秀了。想想看,那拘謹有禮的相處、平淡安靜的日子,怎麼會有他的妻子所帶給他的豐富多彩的生活、大聲小聲的說笑來得痛快呢?

  因此,經過仔細斟酌後,他確信,即使來生讓他再選妻,他還是會要她,要這個不守婦言、聰明頑劣的小女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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