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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仙俠]蕭鼎 -【誅仙】《全文完》  關閉[複製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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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7-23 01:36 PM|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集 第十一章 誅仙


  與前山那場驚天動地的大鬥法、大搏殺不同,鬼厲與林驚羽這兩個童年好友的一戰,規模遠小於前者,但激烈的程度,卻倣佛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任誰也不曾想到吧,曾經親如兄弟的男兒,終於還是到了這種地步,兩個人的身影忽而分散,忽而衝撞,如狂風暴雨一般席卷了幻月洞府周圍地方,所有的樹木盡數倒下,或連根拔起,或當中斬斷,就連堅硬厚實的大地,也完全被這兩個人強悍之極的術法之力搞的變了模樣,坑坑窪窪,到處是深坑碎石。

  若單論道行法力,鬼厲身懷數門真法,又修習三卷魔教經典《天書》,其道行法力之高,其實已絕非普通修道之人可比,直逼方今天下第一等的人物,縱然是林驚羽這等奇才,比他也頗為不如。

  但此刻二人相鬥,不知怎麼,竟然是旗鼓相當。若論情由,其實不外二者,第一便是林驚羽本身性子激烈,這十年來追隨祖師祠堂之中神秘老者修行,所學的正好乃是激發本身潛能之剛猛異術,配合他之本性和斬龍劍無往不回的氣勢,其戰力氣勢倒是比本身實際修行更高上了一籌。而此刻他憤恨滿胸,劍劍奪命,幾乎與百年前那位傳說中的萬劍一一般,勢不可擋。

  而鬼厲本身道行雖高,根基扎實,但卻有一個弱處,始終制約著他。當年他同時修行青雲門道家“太極玄清道”真法和天音寺佛門“大梵般若”,彼此抵觸,以至進境緩慢,日後雖然僥幸學得天書總綱,能將這二者奇功真法貫通,道行大進,但其本身處,根基大法卻已換做了魔教經典之《天書》異術。

  只是這《天書》異術玄妙艱深,更有一番壞處,雖然總綱皆在,但書中道法,三卷之內並不完全,每每修習到關鍵地方,便有斷裂處,如人行坦途,大道往來,忽而竟有絕壁懸崖隔於身前,不得前往,欲行別途,卻又更無去路。如此種種,實不在少數,甚至於這些年噬血珠戾氣反噬,鬼厲也無力抵擋,也多半由此而來。

  以至鬼厲一身修行,竟是不能完全發揮了。

  不過饒是如此,鬼厲一身數門真法,豈是等閒,《天書》異術雖然不全,但畢竟卻是開天辟地之奇術異法,種種神妙,非常人所能想象。

  二人激鬥許久,終於還是鬼厲漸漸佔到上風,噬血珠紅芒血氣,如毒蛇吞吐,漸漸將斬龍劍碧光壓了下去。

  林驚羽又驚又怒,雖然十年來鬼厲反出青雲,投身魔教,與正道為敵,但一向並未與青雲正面衝突,而林驚羽也一向在祖師祠堂裏修行,所以二人其間雖然在西南死亡沼澤中見過一次,但可以說一直都未交手。在林驚羽心中,鬼厲其實還多半是當初那個木吶的張小凡的印象。

  從小到大,從草廟村到青雲山上,林驚羽哪一點不比張小凡強,雖然在他心中,一向都把當初的張小凡當作兄弟一般,但不知不覺之中,以他從小那般驕傲性子,在許多事上是看不起張小凡的。而許多年來,事情也的確如他所想,張小凡沒他聰明,沒他英俊,上了青雲山上,眾多師長也是搶著要收他為徒,卻無人理會張小凡。日後他二人分道揚鑣,他去了龍首峰,張小凡去了大竹峰,道行更是與他差了老遠。

  這種種情況,在在都顯示張小凡實是比不上他的,只是後來到了青雲山七脈會武那一次,張小凡不知怎麼走了好運,竟然衝進四強,而自己卻在當時遇上了師兄齊昊,敗下陣來,雖然心中有些鬱悶,但想來眾人也知道當時原因,林驚羽心中也並未改變什麼想法。一直以來,他看張小凡如兄弟,張小凡有事被欺,他也凜然出頭,倣佛是在照看自己不成器的弟弟一般。

  直到今日決裂,生死相搏,林驚羽卻愕然發現,原來這個一直在自己之下的人,不知不覺間竟然已經有勝過自己的模樣了。

  一股無名憤怒之火,從心中霍然燃起,林驚羽英俊臉上,竟突然有些猙獰了。

  他這般驕傲性子,唯一的壞處便是太過愛走極端,一時之間,他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

  碧光乍起,如驕龍狂嘯,憤而反噬。

  激鬥中,但見得二人盤旋的紫氣光柱因為天機印已破,更比剛才粗大了數倍不止,騰騰紫色,已將二人都籠罩起來。林驚羽身處劣勢,卻突然反攻,劍勢若排山倒海一般湧來,鬼厲吃了一驚,眼看著林驚羽身隨劍走,劍劍飛馳,威力雖然極大,但卻已是置自身安危於不顧,直如拼命的打法。

  鬼厲眉頭緊皺,此刻距離二人開始交戰已有一段時間了,或許是因為此地乃青雲山聖地,更有誅仙古劍引發的紫色氣柱緣故,最初開始鬼厲心中激發的戾氣,非但沒有像往常一般控制心神,反而由著本身精純功法,緩緩消退了下去,鬼厲心頭也漸漸回復清明。

  只是頭頂天空,便是那誅仙劍陣,十年來他無日無夜不想到此物,當真是刻骨銘心,碧瑤的身影更是在他眼前不斷晃動,又是傷神傷心。而眼前此人,神志清明之後,鬼厲卻又想起了多年情誼,而此刻他這番憤怒,多半也是由自己引起,想起剛才在祖師祠堂裏的那位老人,鬼厲心頭多少有些慚愧。由此,竟漸漸沒了相鬥之心。

  長嘆一聲,心煩意亂之下,鬼厲再也無心纏鬥,只覺得此時此地,實在是痛苦不堪,便欲離開,心中更有一番痛楚思念,恨不得轉眼就回到狐岐山中,見見碧瑤模樣,對她訴說一番。

  便在此時,前方林驚羽已然是一劍憑空,銳嘯而來,碧芒如電,刺破長空。

  鬼厲面色一沉,連退三步,噬魂魔棒當頭劈下,正劈在斬龍劍劍刃之上。

  林驚羽身體大震,只覺得一股怪異絕倫的血腥戾氣從那個燒火棍模樣的黑棒上傳了過來,同時有古怪吸附之力,竟然是牽動了一身精血,就要向外湧動,幾乎不能自己。

  林驚羽大驚失色,料知乃是鬼厲手中之至邪大兇法寶,但他性子剛烈,竟是怡然不懼,不退反進,斬龍劍若劍底遊龍,反騰而起,不顧自身胸口大開,徑直是攻向了鬼厲面門。

  鬼厲目光閃動,此刻他若出手,雖然自身不免重傷,但卻有十成把握擊殺林驚羽,只是看著那張熟悉臉龐,鬼厲心頭忽地如閃電一般掠過當初二人一起玩耍的身影,隨後,還有碧瑤的面容。

  這個世上,還有多少人是我可珍惜的、還活在人間的呢?

  倣佛是自嘲,他這般微微苦笑著問自己,收回噬魂魔棒,將這個千鈞一發的危機,騰空而起,躲了過去。只是他的苦笑容顏看在林驚羽的眼中,卻倣佛如同譏笑一般,更令他怒火萬丈。

  就在這個時候,身在半空的鬼厲忽然身子一震,向遠處望去,只見一個白色身影,迅若閃電般飄了過來,待看清了這裏場中情況,那人竟也似身子大震,一張絕美臉上,呈現出驚喜交集、悲喜難明的神情,甚至連聲音,也有些微微顫抖:“你……當真是你……”

  正是陸雪琪。

  在她雪白面頰之上,不知什麼時候開始,生平第一次的,在人前悄悄滑落了兩滴珠淚。

  那個男子,愕然看著自己,在半空中緩緩落下,那麼熟悉的面容,多少年來刻骨銘心的思念?

  當初以為他終究已經死去時候,卻又是怎樣的傷懷與痛楚,若不是此刻還有外人,簡直就想撲進他的懷中,好好痛哭一場。

  誰願意孤苦一生?

  誰願意孤單度日?

  若不是情到深處難自禁,又怎會柔腸百轉冷如霜!

  鬼厲似也有些呆了,張開口似要說些什麼,卻什麼話也沒有說出口來。不料便在這時,身後的林驚羽卻並沒有停手,斬龍劍如風如火,大喝聲中,依然席卷而來。

  鬼厲陡然驚醒,翻身迎敵,卻已是失卻先機,眼看碧芒耀眼,就要衝到跟前,鬼厲面上戾氣大盛,噬血珠瞬間紅了起來。

  便在這千鈞一發的關頭,突然,倣佛曾幾何時的記憶,幽幽又醒了過來。

  一只白皙手掌,從身旁伸了過來,將鬼厲手腕握住。鬼厲身子一顫,突然間身上的力氣竟似乎是全部消失了,一股從最深處就要迸發出來的激情湧上心頭,腦海深處嗡嗡作響,驟然回頭,一聲“碧瑤”就要呼喊出口。

  只是他愕然而止,擋在他面前的,白衣飄飄,正是陸雪琪。

  “嗆啷……”

  如鳳鳴九霄,清脆悅耳,天琊神劍如秋水流淌,出鞘而來,一劍將勢不可擋的斬龍劍擋了開去,陸雪琪更是自己擋在了鬼厲身前。

  那張清秀傃麗的臉龐之上,柔情無限,卻又哪裏管的著,這世間所有?

  林驚羽怒喝道:“陸師妹,你瘋了麼?”

  陸雪琪身子一震,似從夢中驚醒一般,然後,她默默轉頭,望著鬼厲,眼光中迷離而柔美,輕輕一笑,她慢慢放開了鬼厲的手。

  “瘋了啊……”陸雪琪幽幽地笑著,眼中似只有鬼厲的模樣,低聲道:“我許久之前,想必就已經瘋了罷!”

  鬼厲默然,面上戾氣消散,只有痛楚之意,掠過臉龐,默然垂頭。

  林驚羽為之愕然,場中,竟是一時寂靜下來。

  便在此刻,忽然天際之上,傳來了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山脈頓時劇烈震動,以他們三人如此道行,竟也立足不穩。

  三人都是吃了一驚,抬頭仰望天際,只見青雲之上,那一場曠世浩劫,終於已經到了最後時刻。

  ********

  熾烈白光,耀眼奪目,再沒有人能看清楚那團光暈之中的人影。人們只是看到,天空中耀目的光芒照亮了整個蒼穹,甚至連天邊旭日終於也失去了顏色。

  而整個天際之上,曾經氣象萬千的誅仙劍陣,此刻只剩下了唯一的一柄主劍,但那隱含的威勢,卻倣佛更勝過了漫天劍影。越來越是熾烈的白光從道玄真人那團光輝中激射到主劍之上,整個主劍的顏色由七彩轉為單一,由單白轉為純白,光輝萬丈,倣佛是一柄就要破天而去的狂劍。

  狂風處,獸神淩立雲霄之上,望著前方那柄根本不似應該在人間出現的神劍,猙獰的臉上卻多了一絲茫然。

  在萬千人期待的目光中,在萬千人倣佛狂歡一般的歡呼聲中,巨大的熾烈神劍,緩緩催動,掉轉過頭,對著獸神。只片刻工夫,獸神周圍的黑氣便被這倣佛天生敵對一般的白光逼退了數丈。

  白光深處,倣佛有人深深喘息,聲音嘶啞,如猛獸低吼,困獸咆哮。

  獸神緊緊盯著前方那柄神劍和那團白光,良久之後,忽地放聲大笑,他聲音本就嘶啞難聽,此刻縱聲而笑,更是刺耳,聽者無不側目。

  只見獸神大笑,神態瘋狂,似乎在他心目之中,有什麼世間最可笑之事一般,不過終究他也只是狂笑而已,沒有多說一字。

  天際之上,狂風越來越是淒烈,誅仙神劍的威勢亦越來越大,不知從何時開始,倣佛是某個聲音從天界地府傳來,低低唱頌著神秘咒語,開始回蕩在天地之間。

  那團熾烈白光,忽地騰空升起,竟是落在了那柄光芒萬丈的誅仙主劍劍柄之上,幾乎與此同時,誅仙劍陣已然發動,如破天之勢,那柄狂劍呼嘯襲來,看似緩慢,但天上地下,竟倣佛更無一處地方可躲了。

  遇神殺神,遇仙誅仙!

  方今天下,更無一物有這番氣勢了。

  風卷殘雲,盡數飛散,沒有人會知道,此刻面對著這柄誅仙狂劍的獸神的心裏,究竟在想著什麼?

  只是,他竟沒有絲毫懼色,更無一絲一毫退避之意,迎著風,迎著光,獸神巨大的身軀奮然躍起,竟是向著誅仙狂劍當面飛去。

  天地似也靜默,洪荒都在屏息,人們目瞪口呆地望著青天之上,黑白二色橫貫天空,轟然相撞!

  沒有人能形容當時的景象,天為之崩,地為之裂,青雲山山脈一日之內三次震動,這一次最是厲害,巨大的山峰絕壁間,赫然出現了無數條龜裂縫隙,無數巨石紛紛脫落山體,掉落下來,通天峰上的碧水寒潭之內,更是水波動蕩,原本平滑的水面竟是不斷憑空衝起幾丈之高的水柱。

  而在青雲山頭,正道中人和殘餘的獸妖們,個個都是噤若寒蟬,尤其是那些似獸非獸的獸妖,此刻更是嚇的厲害,狂燥不安,瘋狂咆哮。

  然而,這一切比起天上那驚天動地的景象,倣佛都不算什麼了,也不會有人在意。

  巨大的誅仙主劍橫貫天際,隆隆刺下。所過之處,但只見空氣中 銳響,一路上所有事物,盡數是灰飛煙滅,不留一點痕跡,在狂劍劍刃的外圍,更可看見白光外沿呈現出暗暗紅色,不知是空氣摩擦太烈的,還是這柄狂劍本身太過激烈了。

  那一劍轟然而下,獸神仰天長嘯,全部手臂俱合到胸前,怪目圓睜,在誅仙主劍刺下的那一刻,赫然間黑氣大盛,怪手伸縮,天際中一聲驚雷轟隆,他竟是硬生生將這柄直能開天一般的神劍抓住了。

  瞬間,天上地下,盡數駭然。

  然而,但只見白光騰起,萬丈光輝,巨大的誅仙主劍竟發出隆隆雷聲,從數十只如鐵箍一般的黑手間,赫然硬生生、緩緩插了下去!

  一寸,一寸,又是一寸。

  黑手一只接著一只,緩緩的被熾烈的白色光芒吞沒而消散了,那柄狂劍此刻看去,便如無上惡神,張牙舞爪,奪人性命,帶著無盡殺意,一點一點地向著獸神胸膛插了下去。

  黑氣閃爍,厲嘯衝天而起,黑色的血液噴灑而出,誅仙劍終於插進了獸神的胸膛,並且已然一分一分的插了進去,熾烈的白光激烈閃爍著,如天際閃電亂竄,打在獸神肌膚之上。

  皮膚血肉,竟都是悄悄褪去,巨大的身軀,倣佛也開始虛無飄渺,就要被這驚天之力破為虛空。獸神眼中光芒越來越弱,終於是不敵這等絕世神劍。

  只見他身形在誅仙劍下,越來越小,但不知怎麼,倣佛是力量對撞消耗一般,隨著獸神身軀漸漸變小,原本龐大的誅仙主劍,竟也開始縮小下來,只有那團光輝,還是那麼明亮耀眼。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著,直到獸神終於重新變做了常人身形大小,黑氣籠罩片刻之後,轟然散去,眾人看的真切,他竟是重新變回了那個少年模樣,只是此刻模樣慘白,頭發瘋亂,顯然是敗局已定。

  而更為重要的是,幾乎是在黑氣散去的同時,誅仙主劍也消散開了,但那團光輝卻凝結在獸神面前,閃爍不停,終於匯聚到二人中間,幻化出那柄似石非石、似玉非玉的誅仙古劍出來,正插在獸神胸膛之中,橫貫而出。

  道玄真人的身影,從光芒中緩緩出現,只是他的面頰更不復當初道骨仙風的模樣,反而變得突兀兇戾,眼中更是一片血紅。

  獸神大口喘息著,不斷咳嗽,嘴唇輕輕有些顫抖,低頭看了看胸口。

  誅仙劍正插在他的心口,從中間流淌出的鮮血,卻不是紅色的。

  他慘然而笑,長嘆一聲,道:“了不起……了……不起!……”

  忽地,聲音才落,他雙手一合,此刻他身軀已回復常人模樣,手臂也直如常人,但這一合之下,將誅仙古劍夾在手掌當中,登時但見黑氣洶湧,直湧入古劍誅仙劍刃之中。

  “ !”

  一聲低微到幾乎無法聽見的聲音,赫然從誅仙古劍的劍刃之上傳來了,道玄真人面色大變,連忙看去,只見古劍之上,竟是清晰地現出了一條裂縫,橫在誅仙劍上。

  道玄真人這一驚非同小可,大吼一聲,使勁全身力氣,拔劍而出。幾乎是在同時,在誅仙古劍抽離獸神胸膛的那一刻,倣佛是劇痛襲心,獸神亦是大吼一聲,聲音淒烈,整個人騰空而起,竟是向後飛了出去。

  道玄真人此刻但覺得腦海之中氣血翻湧如驚濤駭浪,一股殺戮戾氣翻來覆去如欲衝破胸膛一般,但他到底修行深厚,知道無論如何也不能放虎歸山,更何況他強開天機印,地脈靈氣太盛,已然令誅仙古劍負擔過甚,剛才更被那妖獸臨死一擊,竟是留下裂痕。

  當下他強提一口氣,正要追趕,忽地覺得誅仙劍劍上猛然傳來一股巨力,直衝入腦海之中,瞬間衝破他苦修數百年之經脈氣穴,轟然而鳴。一時之間,他身軀震顫,七竅轉眼之間竟是流出血來,身子搖晃兩下,大叫一聲,手中誅仙古劍一松,竟是從雲端栽倒下來。

  這一幕驚心動魄的場面直把底下人看的是眼花繚亂,目瞪口呆,忽然間卻見大變乍起,獸神重創而逃,道玄真人卻忽然昏了過去,頓時亂做一團。

  一時間,有人去追獸神的,有人撲過去搶救道玄真人的,還有的年輕弟子從震駭之中醒悟過來,突然發現通天峰上還有無數獸妖正發呆一般,立時殺了過去,而獸妖如何甘心束手就擒,一時間通天峰頭,又是殺聲一片。

  而在這一片混亂之中,忽地有人驚叫出來,聲音急切而慌亂,倣佛看到了生平最可怕的東西:“誅仙……誅仙劍呢?誅仙劍落到哪裏去了?……。”

  剎那間,通天峰上,又是大大騷亂,無數人如沒頭蒼蠅一般,亂作一團。

  ********

  後山地界。

  幻月洞府之內的紫色氣柱緩緩消散,只剩下一點瑞氣還殘留不去。剛才天際那一幕驚心動魄,三人都看的呆了。

  此刻,他們才回過神來。

  林驚羽深深呼吸,定了定神,向陸雪琪冷冷道:“陸師妹,你意欲何為?難道你也要叛出師門麼?”

  陸雪琪愕然,張口欲說什麼,卻又轉頭看了看鬼厲,終究沒有說出什麼來。

  鬼厲深深看了她一眼,二人目光對望,倣佛都看到了對方深心……

  鬼厲笑了笑,轉過頭去,面對著林驚羽,重新站在了陸雪琪的身前。

  陸雪琪從背後望著那個背影,眼中光芒閃爍,復雜難明。

  林驚羽冷冷一笑,便要動手,就在這個時候,忽然間只聽天空中一聲銳嘯,呼嘯而來。

  三人都是一驚,向後一讓,便只見一物從天而降,似緩實快,“噗”的一聲落在地上,原本堅硬之極的石板便如豆腐一般,被它深深插了進去。

  這是一柄長劍,劍質怪異,似石非石,樣式古樸,只在有著一道細細裂縫的劍刃之上,清晰地雕刻著兩個字:誅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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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集 第一章 噬血



  青雲山,通天峰。

  幻月洞府前,鬼厲,陸雪琪與林驚羽三人相對而立,本來就十分微妙的氣氛,突然僵硬了一般,三人的注意力,瞬間都凝結在場中的那柄倒插在地上的古劍之上。

  誅仙!

  名動天下的古劍,牽扯了無盡往事,決定了多少人命運的傳說之劍,此刻就那麼靜靜的插在地上,看上去平凡而不起眼,倣佛已經和山川大地融為一體。

  只是,那劍刃之上的名字,竟如此刺眼而不可一世,雖靜默卻桀驁不訓,凜然注視著眾人,令在它身邊的人,不能順暢的呼吸。

  也不知過了多久,像是才從震撼中蘇醒過來,三人同時長出了一口氣,但在同時,他們之間的氣氛已經悄悄發生了變化。林驚羽本能身子一動,欲上前去,但在他看了看那兩人之後,卻皺了皺眉頭,緩緩的重新站穩了身體。

  陸雪琪的表情先是愕然。隨即眼中似閃過一道極亮的光芒,面對這柄在青雲山甚至是在天下間都有著無上地位的古劍,她也微微皺了皺眉。隨後,她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鬼厲,看著他的面色神情,悄悄地,與鬼厲拉開了一段距離。

  鬼厲沉默著,彷佛面無表情,但一雙眼眸中,卻如火焰一般在燃燒。

  那柄劍,十年來日日夜夜都出現在噩夢中的古劍,赫然就在眼前,古樸的劍刃此刻在山野的微風中閃爍著淡淡的光,倒映在他的眼中,就像是,刺進了他的胸膛。

  那一個,在半空中輕輕墜落的婉約無力的綠色身影啊……

  “啊!”……

  倣佛是從胸膛迸發出狂怒的嘶吼,撕扯著心肺,向著誅仙古劍衝了過去,玄青色光芒閃爍而起,噬魂在他的身前呼嘯疾行,像是體會著主人的心緒。

  猛然間,有碧色劍芒從旁殺出,林驚羽手持斬龍劍,已然擋在了他的身前,怒漲的碧綠劍芒將尖嘯而來的玄青黑氣硬生生擋了下來。

  一聲悶響,兩件法寶已在半空之中相撞而返,林驚羽正欲喝止,突然之間,天地一暗,伴隨著鬼厲那件詭異法寶,四周轟然鬼嘯,身軀如被千絲萬縷無形之絲索生生縛住一般,竟不由自主地有諸般九幽地府之恐怖幻象。

  而眼前的鬼厲,不知何時雙眸已經重新變得血紅,殺氣大盛,更如鬼魅一般。

  林驚羽瞠目大喝,在黑氣叢中碧光暴漲,硬生生從上破空躍起,幾乎是在同時,鬼厲身影瞬間已到了他立足之地,黑氣轟然散開如妖異之翅膀又聚合如鬼手,將鬼厲身影淹沒,如怒濤滾滾,向那誅仙古劍湧去。

  林驚羽在半空中一時被逼退,阻擋不及,心中大急,正欲怒喝,忽只見誅仙古劍之前,黑氣深處,一道亮如秋水的光芒,如霜雪一般綻放出來,清音錚然,遠遠地回蕩開去,在黑氣叢中,盛放如花,一劍直刺了出來。

  天琊!

  那似雪如霜如霜的白光,劃過半空,所過之處,黑氣頹然散去,直刺向最深沉的前方,擋住了去路。陸雪琪現身擋在誅仙古劍之前,面無表情,一張清絕的容顏上,沒有一絲血色。

  黑氣深處,兩點鬼火般的光點直視著陸雪琪,鬼嘯森森,狂怒而不可抑止。

  有什麼,在前方,如野獸一般咆哮喘息,那般陌生。

  黑氣暴漲,從地面陡然漲至數丈,而黑氣之中,那兩點兇狠的鬼火也頓時消失不見。陸雪琪嘴角輕輕的抽動了一下,面上仍蒼白而沒有表情,只有一雙眼眸中光芒閃爍不停,如千山萬水,都在瞬間走過,萬般心緒,片刻也衝上心頭。

  只是手中那天琊,竟仍然不肯放棄,背後那柄古劍,突然間像是變做了萬丈深淵,竟然讓她不能退卻分毫!

  一柄古劍,或是一個沉默而古老,養育她的門派?

  她舉劍向天,幽然刺去,那劍光似雪,卻帶著一絲淒涼。

  黑氣深深,鬼嘯乍起,半空之中,那天琊刺去的方向,黑影乍現,鬼厲從鬼氣深處現身而出,但在他身前,噬魂飛起。瞬間,原本鋪天蓋地的黑氣彌漫而下,通體玄黑的噬魂尖嘯不已,棍端詭異的一道道血紅細絲,已經全數亮起。

  一只蒼白的手,從半空中伸出,抓緊了噬魂,從天而下,風煙頓狂,無數黑氣在噬魂前端凝聚成柱,當空打了下去。

  向著陸雪琪,也向著她身後,那柄沉默的古劍。

  只是,她終究,還是沒有退開……。

  劍華如雪,向著黑氣當面灑去,還未接觸到,周遭的亂石飛砂,都已被大力卷起,如風暴一般旋轉飛舞。陸雪琪站在那漩渦中心,容顏漸漸模糊。

  天琊與噬魂,半空中飛舞閃耀的兩件法寶,都似輕輕顫動,倣佛多年之前的那一場爭鬥,又回到眼前。

  只是光陰終是短暫,如心緒轉眼而過,劇烈的轟鳴聲,終於還是響徹在青雲山上幻月洞府之前。

  風煙悄悄散去,塵土落下,還有幾塊小石子在地上孤獨的轉動,不由自主地向遠處滾去,最後落入了草叢深處,再也看不見了。

  陸雪琪還是站在原地,身軀沒有移動半分。在她身後,誅仙古劍散發著古樸的光芒,凝望著那個女子的背影。

  這個絕世的女子,此刻的眼神看去,竟是那樣的疲倦,像是剛才那一劍,已耗盡了她的心力。她幽幽低著頭,眼光漠然,望著不知名處,不知道多少時候,她才緩緩抬頭,往前自己的前方。

  那個男子。

  那個如同瘋子一般的男子!

  那個沉默如鐵的男子……

  那樣一雙眼眸,默默注視著她,沒有殺氣,沒有憤怒,也沒有愛情和溫柔。

  陸雪琪身子突然顫抖了一下,那般輕微,甚至連她自己都差點以為是錯覺,只是隨之而來的,那胸口的痛楚,似世間最鋒銳的鋼針,從深心中對穿而過。

  她蒼白如雪的臉皮,突然紅了身軀輕輕搖晃,在眉頭微微皺起那一刻,在她咬牙堅忍的那個時候,卻又忽然閉上了眼,彎下了腰。

  天琊“嘶”的一聲輕鳴,倒插在地上,陸雪琪扶著劍柄,吐出了一小口鮮血,倒濺在秋水般的劍刃之上。血,漸漸凝結成珠,依附在天琊光滑的劍刃之上,微微顫抖,然後,悄然滑落。

  不知哪裏吹來的風,在幻月洞府之前的空地上,晃晃悠悠掠過了,風中還帶著幾聲輕哨聲。

  黑氣散盡,鬼厲漠然站在那裏,噬魂閃耀著玄青光芒,從天空中落了下來,他伸手接住。在他轉眼向陸雪琪看去的時候,林驚羽已然收身回轉,閃現在陸雪琪身旁,將那柄誅仙古劍,擋在了身後。

  鬼厲的目光冷冷地看著林驚羽,然後又轉到陸雪琪的臉上,這兩個如今對他最重要的人,在他眼中,卻也和陌生人無異了。

  人世間,一世光陰,卻又有幾個人,可以相伴終老,一生不變?

  他咬牙,露齒,微笑卻孤傲,決絕地向前踏步行去。那柄古劍,就在前方,縱然是無底深淵,他也要向他衝去!十年光陰,十年的錐心痛楚,怎能一朝捨棄?

  林驚羽面上有憤怒之色,手中斬龍劍碧光再起,便在這個時候,忽然陸雪琪站直了身子,雖然看去她的臉色更是蒼白,但她的話音卻倣佛依舊與當年一般清脆動聽:“站住!”

  鬼厲身子頓了一下,停下了腳步,然後向陸雪琪深深地看了一眼,凜然道:“你讓開!”

  陸雪琪面上有淒涼之色,道:“你聽我一句,走吧,永遠不要再回來了。”

  林驚羽眉頭一皺,向陸雪琪看了一眼,欲言又止,鬼厲聽了,卻並沒有領她的心意的意思,冷笑道:“你們讓我毀了誅仙,我立即就走。”

  陸雪琪疲倦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我不能讓你那麼做,前山的人馬上就要過來了,你現在走還來得及。"

  鬼厲和林驚羽同時一怔,凝神細聽,果然聽見遠處隱隱傳來一陣細微人聲,似乎人數還是不少,正在爭論和呼喊著什麼。

  其實仔細想來,也不奇怪,誅仙古劍在青雲門是何等神器,重要性無與倫比,前山戰場上青雲門遍尋不到,自然就向後山搜尋過來。不要說是後山,就是要把整個青雲山倒翻過來,為了誅仙古劍,只怕青雲門這些徒子徒孫也是願意的。

  耳聽著那遠處喧嘩聲漸漸變大,越來越清楚,顯然人群正向著這裏搜尋過來。鬼厲面色漸冷,忽地冷哼一聲,身形一動,竟是不顧一切,向著陸雪琪和林驚羽處飛身而來。

  陸雪琪面色慘然,但不等她有動作,林驚羽已然拔身而起,斬龍劍“嗚”的一聲在半空中如裂帛般刺去,劍芒大盛,遊龍一般,向鬼厲撲去。

  鬼厲面色陰冷,身形如鬼魅,左手一揮,噬魂魔棒重新飛出,卻是根本不顧斬龍劍之威,直接打向林驚羽的頭顱。林驚羽為之一怔,這種打法剛烈勇猛,卻反而更勝林驚羽往日作風,不想鬼厲卻反過來用在了他的身上。只是面對這等淩厲攻勢,林驚羽好強性子也一點一滴都被激發了出來,一聲大喝,他果然竟也是不顧噬魂魔棒,斬龍劍去勢有增無減,打算是和鬼厲賭上一把,看誰的膽子更大了!

  二人一交手即是生死相搏,旁邊的陸雪琪看在眼中,也忍不住一震,注目看去,眼中不由自主地有一絲擔憂,只是場中二人眼看就要同歸於盡的時候,鬼厲身子突然在原地晃了幾晃,竟是如黑煙一般散了開去,幾如幻象。林驚羽收勢不住,一劍刺空,人往前飛,心中已大呼不妙,慌亂間回頭張望,卻只見黑色身影如魅,幽靈般現身身後,飛向陸雪琪。

  這等異術,自然不是青雲門,天音寺道法所有,魔教之中亦不曾得見,而是鬼厲在閱讀三卷《天書》之後,從中慢慢體悟到得詭異術法,不為世人所見。今日一試,果然大獲成功,連林驚羽這等人物,也被瞞了過去。便是陸雪琪,也忍不住有幾分驚疑之色。

  只是不知怎麼,施展了《天書》異術的鬼厲,此刻似乎和剛才完全都不一樣了,倒不是如常人想象得那般盡是妖氣森森的鬼魅黑氣,但看去他面上青、金、紅、赤數氣輪番湧現,隱隱有痛楚之容,但身形快捷如風,竟似乎比適才道行更進了一層。

  陸雪琪心下驚疑,卻隱隱有幾分明白,與林驚羽不同,當年在西方大沼澤神樹之上,“天地寶庫”之中,她與鬼厲同時看到了那神秘的《天書》第三卷,以她這等天賦資質,比起鬼厲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早已將《天書》牢牢記在心間。

  《天書》雖然詭異莫測,但字裏行間盡皆是不世的深奧妙理,修道中人對此天生癡迷,這些年來若說她沒有用心鑽研,那也是騙人的鬼話,只是這等異術畢竟不可與外人道,她也並未告訴他人,而且她所看到的不過是《天書》第三卷,前後斷裂,尤其少了《天書》總綱的第一卷,更是令她無從著手。這些年來,不過憑借著她的天賦聰穎,強行領悟,多多稍稍對本身的修行有所助益,卻也並不明顯,不過也因為如此,青雲門那些長老才沒有發覺,否則道玄真人、田不易,水月大師這等人物,如何會注意不到這個陸雪琪道行修行中的怪異。

  此時此刻,陸雪琪將鬼厲身法看在眼中,眉頭微皺,但見鬼厲騙過林驚羽之後,身子赫然又如無形之物般在半空中由道道黑煙凝結,迅速化出他本身模樣,速度卻是一分不減,徑直向陸雪琪飛了過來。

  陸雪琪牙關一咬突然間身體竟然向旁連退三步,竟是將緊靠在自己身後的誅仙古劍讓了出來。這個舉動讓鬼厲和身在遠處的林驚羽都吃了一驚,不同的是鬼厲臉上泛出一絲喜色,林驚羽卻怒聲叫道:“陸師妹,你做什麼?”

  陸雪琪充耳不聞,眼中掠過一道精光,倣佛猶豫了一下,但終於還是一聲輕喝,天琊神劍迎風刺出,但是劍芒所指,卻是鬼厲相反方向,在誅仙古劍右前方三尺空白地下。

   “噗!”

   一聲輕響,天琊神劍看似刺了一個空,但是不知怎麼,陸雪琪身子卻震了一震,而劍鋒處,在片刻寂靜過後,赫然濺起了鮮血,灑向半空。而一旁正疾速飛向誅仙的鬼厲,在半空中發出“呀”的一聲厲嘯,居然再度化作一陣黑煙,四散飄去。

  就在這令人驚愕的電光火石間,在那鮮血迸濺如花,在陸雪琪面色蒼白而恍惚的時候,一聲咆哮猛然傳來,鬼厲黑色身影轟然淩空閃現,天琊神劍正插在他的肩上,但是看去倣佛感覺不到痛楚,狠狠撲來,噬魂魔棒前端的噬血珠血紅一片,一股噬血妖力鋪天蓋地地,將陸雪琪籠罩其中。

  陸雪琪花容失色,瞬間覺得周身精血頃刻間如沸騰之水洶湧,幾乎就要破體而出,腦海中嗡嗡作響,劇痛難忍,腳下一軟,竟然再也支持不住了,坐了下去。

  鬼厲一聲長嘯,聲音淒烈,在噬血珠閃耀在陸雪琪那絕美面容前的一刻,生生擰了回來,同時左手揮動,將陸雪琪掃了出去。陸雪琪飛出的同時,天琊神劍也隨之而去,拔劍而起的那一刻,鬼厲肩頭的鮮血有如泉湧一般流了出來。而陸雪琪人在半空,噬血珠妖力卻依然活躍如潮,鼓蕩不休,她胸口劇痛,哇的一聲也是一口鮮血。

  場中,鬼厲落下身形,眼中再無他物,只有那柄誅仙古劍。此刻他渾身浴血,半邊身子都被鮮血迅速染紅,但他恍若不覺,直直盯著誅仙古劍。

  古樸的誅仙古劍安靜地倒插在他的面前,非石非玉的劍刃甚至不能倒映他的臉容。只有有那一道淡淡細細的裂痕,倣佛如新。

  鬼厲仰天大笑,狀若癡狂,十年來的歲月瞬間一一閃過,更不多言。左手猛然伸出握向劍柄,右手招回噬魂魔棒緊緊抓在手中,惡狠狠向著誅仙劍刃,向著那道細痕打了下去。

  林驚羽在後面大聲怒吼,拼命追來,但已然是來不及了,陸雪琪此時剛剛落下,腦海中兀自一片混亂。遠方,那群人喧嘩聲陡然大了起來,似乎發現了什麼,都迅速向幻月洞府這裏趕來了。

  只是,在那片刻的時光中,誰又能做到什麼呢?就像是,誰也終究無法,挽留住片刻光陰!

  那閃爍著玄青黑光的噬魂在半空中呼嘯而下,它的主人此刻血流如注,順著他的左手淌下,一滴滴落在了誅仙之上,劃過了誅仙那看似粗糙的劍刃,慢慢隱去,卻不曾有絲毫落到地上。

  隱隱地,在那個瞬間,鬼厲心頭動了動,像是有什麼怪異而熟悉場景觸動了他的心懷,如閃電般掠過他的腦海。片刻之後,他猛然醒悟:是血!

  他的眼角餘光在那個瞬間,赫然看到自己的血液,在流淌到誅仙古劍的劍刃之上,尤其是流淌到那道裂痕之時,慢慢消失不見,迅速而悄無聲息地融入了誅仙古劍之中。

  誅仙!

  誅仙!

  誅仙!

  誅仙竟然與噬血珠一樣,竟能吸噬活物的精血!

  他愕然而不能自持,但是手上砸下的噬魂魔棒,早已超越了他腦海中念頭,硬生生打在誅仙古劍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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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集 第二章 逃亡



  誅仙古劍沒有動彈,在那個瞬間,誰都屏住了呼吸,場面安靜得可怕。

  沒有聲響,沒有轟鳴,鬼厲看去勢若千鈞砸下的噬魂魔棒,打在誅仙古劍之上後,卻突然間像是落入棉花堆中一般,悄無聲息了。

  怒喝聲起,林子盡頭身影躍動,青雲門眾長老身形逐一現出,風馳電掣般趕了過來,但只望見場中那柄誅仙古劍竟握在鬼厲手中,頓時人人臉色大變。片刻之後,青雲門的人越來越多,在這等混亂時候,誰也顧不上原先那些禁令,紛紛都衝進了這個原本是青雲門的禁地了。其中還有小竹峰文敏與大竹峰等人,他們一看到鬼厲在場,也是臉色大變,文敏等小竹峰諸女子隨即看到陸雪琪無力的倒在一旁,連忙趕了過去,將陸雪琪扶起。

  像是被眾青雲門人驚擾,觸動了什麼,在萬眾注目下的那柄誅仙古劍,雖然還握在鬼厲手中,但不知怎麼,它的劍刃本身,卻發生了變化,原本古樸而略顯粗糙的、非石非玉的劍刃之上,在那道裂開的細痕口上,因為剛才鬼厲猛力的一擊,此刻看雲,竟赫然又擴大了幾分。只是此刻從那道細痕口內,開始隱隱泛起幽幽的紅色光芒,倣佛就是剛才吸噬進去的那些鮮血,活了過來,在劍刃深處,開始緩緩鼓蕩。

  一臺原本平靜的大海,漸起波瀾,醞釀著無可匹敵的風暴,籠罩天地!

  沉默,沉默……誰都看到了誅仙古劍的變化,卻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幻月洞府前悄無聲息,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也不知,是誰的心在悄悄悸動?

  鬼厲覺得口有些幹渴,下意識的想松開誅仙,可是下一刻,他已發現,自己周身的氣力似乎在瞬間完全消失了,一種曾經熟悉卻遙遠的感覺,在體內重新泛起,而這個感覺,本是他的敵人所恐懼的。

  他體內精血緩緩沸騰鼓蕩,竟開始有向外奔流的趨勢,而去向正是他手中緊握的誅仙古劍。他似乎明白了什麼,竭力想要松開誅仙古劍,但手中無力,而誅仙古劍此刻倣佛就如一個蘇醒的惡魔,緊緊抓住了他,不肯放他而去。便是他右手上的噬魂魔棒,此刻竟也緊緊吸附在了誅仙古劍的劍刃之上。

  誅仙古劍劍刃上那道細痕之中,紅光漸漸從淡轉濃,與此同時,就像是鮮血流過血管一般的詭異,從那個細痕處,細微的血色開始擴散,從細痕的兩邊,向看劍刃的兩段迅速流淌過去。古樸的劍尺慢慢的,被血紅色所掩蓋。

  所有人都怔住了,包括那些見多識廣的長老。此刻,誰都知道有些不對勁,可是又沒有人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應該怎麼辦才好。

  而那柄誅仙古劍,倣佛根本無視人們的種種擔心,一直進行著自己的蛻化,幽幽的血色,終於染紅了全部的劍刃,一柄原本古樸的劍,此刻已經變做怪異而詭秘的血紅之劍。劍光幽紅,緩緩流轉,幾如重生的惡魔之眸,緩緩醒來,注視著周圍事物。

  場中氣氛像是凝固了一般,直到,那個握著誅仙的男子,突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般痛楚的嘶吼。

  “啊!”……

  那聲音淒厲之極,眾人幾乎都被嚇了一跳,注意力頓時都集中在了鬼厲身上。只見鬼厲面色慘白,全身顫抖不止,臉上手上沒有被衣物覆蓋的手足皮膚,竟然開始迅速的萎縮下去,漸漸變得枯幹,而與此同時,誅仙古劍上響起了怪異的輕嘯聲音,紅芒越來越亮,眼尖的人已經看到,鬼厲握著誅仙古劍的左手上,隱隱有紅絲被誅仙古劍吸入了劍刃之中。

  這場面詭異之極,哪裏還有一分半點青雲門光明正大的正道氣派,在場之人盡皆愕然,卻沒有人動了一動。

  除了陸雪琪。

  那個女子原本無力的靠在師姐文敏的懷裏,但此刻不知怎麼,突然掙扎起來,竟似欲向鬼厲和那柄誅仙古劍撲去,文敏大驚,連忙拉住。陸雪琪掙扎了幾下,身體終究無力垂下,面上焦急萬分,但她向周圍望了望,卻頹然閉上了嘴,倚靠在一臉關心的文敏師姐懷裏,眼光深深,望向那個男子。

  原來,輾轉反側、千思萬念、痛斷心腸之後,竟是眼睜睜看著他在自己眼前,這麼悲慘的死去麼?

  她淚流滿面!

  終於是再也不管不了,那周身之外其他人的目光了。

  誅仙古劍之上的紅光已經越來越盛,而與之相反的,鬼厲的情況卻越來越是難看,現在任誰也看得來,在誅仙古劍的“神威”之下,這個妖魔邪道,正道的心腹大患已經到了垂死的邊緣,這也是神劍顯靈,施法除妖吧!

  許多人的心中,這麼想著,卻全然不願去想,這個想法到底合不合情理!

  鬼厲自然不會想到也沒那個工夫去想其他人此刻心中的念頭,此時此刻,他正掙扎在鬼門關前,誅仙古劍上的吸噬之力越來越大,甚至對他來說,已經大過了當年他年少時候,在大竹峰後山遇見噬血珠時的情況。只不過此刻他的修為早已非當年那個少年可比,這才苦苦支撐到了現在。然而,他自己也明白,自己是再也支撐不了多久了。

  誅仙古劍上詭異的吸噬之力與當年噬血珠的妖力頗為類似,但又有不同之處,與噬血珠相比,此刻變做魔劍的誅仙之力更大,而且與當年噬血珠吸噬鮮血不同,誅仙古劍在吸噬血氣的同時,對鬼厲體內修行多年的真元之氣,也同樣吸噬了過去。

  此刻,在鬼厲的眼中,眼前的誅仙古劍散發著血紅色的光芒,隱隱似一個惡魔張開血盆大口獰笑著,馬上要將他吞噬進去。

  就這樣,完結了一生麼?

  在即將陷入昏迷的前一刻,他腦海中閃過這個念頭。

  一股暖氣,轟然而起,從他心口迸發而出,乃純陽氣息,直散入經脈之中。他全身一震,腦海中片刻清醒,一聲大吼,竭盡一生修行,提勁貫出,腦海中如電閃雷鳴,天書三卷轉眼閃過,面上金、青、紅三氣同時騰起,雖然不甚亮,卻重獲生機。

  大梵般若橫亙心脈,佛門真法固守,縱誅仙古劍竟也是為之頓了一頓,便趁這片刻喘息,太極玄清道為路,鬼厲右手瞬間粗大了一倍,暗紅光芒疾馳而過,從手臂轉眼注入噬魂魔棒之中。然而就在他欲反撲逃生之際,誅仙古劍那股吸噬妖力已再度攻踴大梵若,頃刻間鬼厲周身麻痺,再也動彈不得,而腦海之中的那絲清明,又再一次黯淡了下去。

  此刻,在旁人看來,鬼厲的臉色枯幹,已與死人相差不遠了。宋大仁等往日與張小凡有些交情的人,紛紛都轉過頭去,不忍再看。

  便在這個時候,看似大局已定了,鬼厲手中的那支噬魂魔棒卻突然亮了起來,玄青光芒緩緩鼓蕩,如沉眠中緩緩醒來,頂端的那枚噬血珠,道道妖異紅色血絲,再度亮起,而珠子深處,竟是前所未有的,在玄青光芒與血絲之下,泛起了金色的佛門真言。

  佛、道、魔三門真法,竟在此時此刻,赫然真正在鬼厲臨死時刻奮力一擊中,融為一體。

  噬血珠越來越亮,怪異卻絢爛的光芒閃爍不停,隨後,整支噬魂魔棒都亮了起來,像是在呼喊什麼,片刻之後,從噬魂和誅仙古劍的連接處,再度發出了一聲痛心疾首悶響。

  人們這個時候才重新注意到,原來除了鬼厲的左手,他右手臂握著的噬魂也是一直接在誅仙之上,沒有掉落下來。

  噬血珠上的異光越來越亮,三色異芒搖轉,低沉如遠古魔神降臨的聲音,緩緩散發了出來:“嗚……嗚……嗚……”

  一道紅氣,晶瑩剔透,首先從誅仙古劍那道劍痕之上,被生生逼了出融入到噬魂魔棒之中,在噬血珠內翻滾著,似乎還在反抗,但誰都可以看出,它被噬血珠內的奇異氣息所收服,緩緩轉化做了淡淡紅色,一小半被噬魂同化,多半卻是通過噬魂魔棒,重新輸入了鬼厲體內。

  這怪異的變化一開始就再也沒有停止下來,從誅仙古劍中不停的吸噬著紅氣,隨著吸噬的紅氣越來越多,得到增強的噬魂光芒越來越盛,而重新得到補充的鬼厲面色也漸漸恢復,面容肌膚之上也漸漸從枯幹恢復原狀,更奇異的顯露出一種隱隱溫潤之色。

  誅仙古劍之上的紅芒從極盛時的耀眼,到此刻卻對噬血珠的吸噬無計可施,慢慢黯淡了下來,而噬魂魔棒則越發光亮。周圍青雲門眾人此刻多半人都看出情況不對,現在分明是鬼厲這個妖人不知道暗中施展了什麼妖術,誅仙古劍竟然有些抵擋不住的樣子。

  一陣騷動喧嘩過後,人群之中,忽的數人叱喝聲起,同時有幾道法寶異光向鬼厲打了過來。鬼厲此刻正全心全意與誅仙古劍對抗,哪裏還顧得上周圍動靜,竟是一點反應也沒有,片刻之後,這幾道法寶全都結結實實打在了鬼厲背上。

  鬼厲身軀大震,氣血翻湧,喉嚨一甜又是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正噴在誅仙古劍之上。誅仙古劍本來已經沉黯下去,陡然間這鮮血一噴,猛然紅光一閃,竟又有強盛之勢。鬼厲感同身受,身後重創已顧不上,體內卻已感覺到誅仙古劍那詭異之極的吸噬之力突然又盛。

  他心中如電閃雷鳴,明白此刻當真就是生死一線,若讓誅仙重拾舊勢,自己只怕再無機會,就要落得個被吸噬幹枯的下場了。念及此處,他狂吼一聲,再也不顧一切,用盡全身力氣,一生修為,以剛剛領悟三門真法一體之神通,奮力擊去。

  周遭眾人也不見鬼厲有何動作,只看他硬生生受了數人法寶之擊,口噴鮮血,誅仙古劍紅光一陣搖曳,眼看似乎就要亮起的那一刻,鬼厲與誅仙之間突然迸發出一聲巨大轟鳴,間中伴隨著數聲骨裂斷折之聲,鬼厲整個人竟是被巨大莫名之力生生打了出去,如離弦之箭,劃過眾人頭頂,遠遠落入遠方樹林之中。

  青雲門眾人一時震駭莫名,竟都怔在原地,半晌之後,突然有人醒悟過來,喝道:“快追,決不能讓那個妖人跑了!”

  一語提醒眾人,登時無數人向著鬼厲落下的方向追蹤而去。在場人都看得明明白白,鬼厲分明是在和誅仙古劍的鬥法中受到重創,此刻正是追殺此人的大好時機。

  眼看著周圍人紛紛騰空而起追蹤而去,只有大竹峰、小竹峰眾人木然呆在原地,宋大仁等人不追不是,追是不忍,而文敏等人那邊卻是一陣驚呼,原來陸雪琪已然昏了過去。

  在小竹峰諸女子手忙腳亂救護陸雪琪的時候,突然,在混亂之極的喧嘩聲中,一聲極細小的聲響傳了出來。

  這聲音雖然細小,但不知怎麼,竟倣佛如細針般鋒銳,刺進了在場每一個青雲弟子的心間。那是斷裂的聲音,從他們身旁的誅仙古劍上傳來。

  所有人的臉上突然都失去了血色,倣佛那一聲輕響,竟是這世間末日的回音。他們緩緩轉頭,似乎這個動作竟然要耗費他們全部的力氣。

  在所有人目光的注視下,那柄傳說中的誅仙古劍,安靜的倒插在地面古板上的誅仙古劍,從古樸的劍刃上那道已經擴大的細痕之中,再一次的,發出了一聲細小的碎裂聲。

  裂痕慢慢的變大,緩慢卻勢不可擋地向四周延伸,在古樸而曾經神聖的劍刃上蔓延,直到,誅仙古劍再一次的發出呻吟,啪!

  那麼輕輕脆脆的一聲,半截劍刃連著劍柄,掉落在地上,而另一半劍刃,依舊倒插在土地裏面。

  剎那間,所有的人都呆住了,腦海之中全數空白……

  誅仙!

  誅仙古劍!

  斷了……

  朗朗乾坤,青天白日,突然間天際竟是一聲巨雷,轟然面響,轉眼間只見四方風雲滾滾而來,天地迅速變色,黑雲低垂,聚集在青雲山頭。

  狂風大起,沙飛石走,伴隨著風雨突至,雷電轟鳴,天地咆哮,狂風暴雨,一時竟是飄潑而下。

  這蒼穹天地,竟倣佛也在痛哭一般!

  是夜,天地慟哭,神劍夭折!

  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如刀子一般,寒意森森,全身都似凍僵了一樣。鬼厲在林子之中,忍不住低低哼了一聲。

  飄潑大雨,已經下了整整一個時辰,卻絲毫沒有任何減弱的趨勢,雖然還在白日,但此刻天際黑雲低垂,籠罩青雲,竟如深夜一般,伸手不見五指。

  也幸好如此,鬼厲重傷之身,依靠這突如其來的狂風暴雨,才能暫時躲避開青雲門的追殺。只是那一場與誅仙古劍的詭異對決,特別是最後一擊,誅仙古劍的反噬之力直是勢不可擋,硬生生殺入他體內,將他胸口半數肋骨盡皆擊斷,此刻斷骨刺入心肺,饒是他修行深厚,卻畢竟還是肉體凡胎,每走一步,便痛得他直冒泠汗,口中 作響。

  此刻,鬼厲真想不顧一切,只是躺在地面之上好好昏睡過去,只是腦海內最後一絲清明不斷的告訴他,一定要走,以他和青雲門的恩怨以及他現在一副殘破身軀,一旦被青雲門弟子發現,只怕除死無他。

  而對他來說,卻終究還有不能死去的理由!

  所以他強忍著,緩緩掙扎著向前跑去,離得青雲山遠一些便更安全一分。

  大雨如注,瘋狂倒向這個人世間,倣佛要用這蒼天之水,來洗滌人世醜惡。鬼厲大口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在黑暗的雨夜裏,吐出淡淡的白氣。寒意籠罩著他,身後遠處是越來越近的人聲,帶著殺意。

  很明顯的,雖然鬼厲竭力向前逃去,但重傷之軀,遠遠沒有背後搜尋的人來得迅速。只是青雲山密林深深,天色又暗無天日,這才暫時沒有被發現。鬼厲心中明白,如此這般,終究是不免的。

  他腳下一個踉蹌,似絆到了一根樹枝或是籐蔓模樣的事物,身形不穩,向前倒去,慌亂中他伸手亂抓,幸好抓到了身旁一棵小樹,這才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子,但是這番折騰,劇烈動作之下,胸口劇痛深入骨髓,幾乎連氣也喘不上來了,更不用說逃命。

  背後的人聲陡然接近,倣佛在這大風大雨之中,竟仍有什麼人聽到了異聲,竟是有許多人的腳步聲向鬼厲方向搜索了過來。

  鬼厲心頭一涼,但終究不願束手就擒,只是此刻縱然放腿逃命,也決不能逃脫追捕,他一狠心,把雙眼一閉,整個人悄無聲息地滑到泥濘不堪的地面之上,臉面向下,埋入了泥漿之中。黑暗裏,他倣佛就是一堆被這個狂風暴雨般世界所遺棄的一堆爛泥。

  腳步聲,喧嘩聲,緩緩匯聚了過來,許多人都在紛紛喝罵,同時不停用手中法寶猛力敲打著周邊樹木荊棘。勁風掠過,不知有多少人蜂擁而來。

  鬼厲在黑暗中,撲在地下一動不動,心倣佛也停止了跳動,在黑暗裏,靜靜等待著命運的宣判。

  天地不仁,

  也許萬物皆為芻狗吧……

  風雨正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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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集 第三章 黑衣人



  狂風暴雨,依舊沒有止歇的樣子。

  在黑暗中,星星點點的亮光掃過,那是青雲弟子手中的法定,依靠著法寶微光,在風雨之中搜索著。此處已經是接近青雲山後山外圍的地方,密林森森,古樹叢生,植物茂密之極,加上天氣極壞,天際電閃雷鳴,雷聲隆隆,不時就有一道裂空閃電從天際打了下來,落在林中,往往活生生劈開了一棵樹林,委實驚心動魄。

  在此天地之威面前,功力稍差一點的青雲弟子,都忍不住為之一悸。而在這一片黑暗之中,那點點光亮,看去似乎就如顫抖的熒火蟲一般,飛舞不止,只照亮了身邊小小地方。

  “轟隆……”

  天際黑雲上,又是一聲驚雷,地面上的人們只覺得耳口嗡嗡而鳴,不禁駭然失色。搜索鬼厲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兩個時辰了,但依然沒有找到任何鬼厲的蹤跡,許多人心中都開始嘀咕,該不是被這個妖人給跑了吧?

  其實想來也不無道理,鬼厲身為魔教鬼王宗副宗主,一身道行自是出神入化,雖然看著兩個時辰之前似乎被誅仙古劍所傷,但誰又知道他傷得到底有多重呢?只要不是重傷到垂死的地步,想必鬼厲也必定有能力悄悄潛走吧。

  這種想法在許多青雲弟子的腦海中暗自回蕩,只是師長在背後催促責罵,終究不敢放棄,只得繼續搜尋。殊不知,就在他們前方不遠的黑暗深處,鬼厲正是受了幾至垂死的重傷,無力逃走,正抱著最後一絲僥幸匍匐在地面泥濘之中。

  黑暗微光裏,忽有人大聲喝道:“停下,所有人都停下!”

  此人聲音在黑暗中遠遠傳了出去,就連天際驚雷,竟似也不能壓過他的聲音,顯然是個道行極深的前輩。鬼厲一動不動趴在地面,任憑雨水打在身體之上,聽到這個聲音卻感覺竟有幾分熟悉,卻一時想不起此人是誰。

  不過顯然周圍的青雲弟子對此人極為尊敬,幾乎就在他呼喝聲傳出的同時,所有青雲弟子立刻都停住了腳步,站在原地,不再說話。風雨之中,原本喧鬧嘈雜的搜索突然迅速靜了下來,隱隱只有樹林叢中,不知誰的喘息聲音。

  風雨愈急!

  似有人在細細傾聽什麼。

  鬼厲只覺得一股寒意陡然間浸入了心肺之間,全身冰涼,竟有種毛骨悚然的異樣感覺。倣佛這異樣的安靜,竟比剛才那大聲呼喊搜索時,更令人畏懼。

  過了片刻,忽然有個聲音輕聲道:“父親,怎麼了,莫非你聽到什麼了?”

  鬼厲心頭一震,這個聲音他卻是十分熟悉,那是他曾經的好友—曾書書,片刻之後他便知道了此刻指揮的那個長老是誰了,正是風回峰首座曾叔常,也就是曾書書的父親,而這一次搜尋的青雲弟子,多半也是風回峰的弟子了。

  曾叔常享名已久,果然並非尋常人物,在這風雨嘈雜之中,竟仍然聽到鬼厲發出的一點異聲,只是此刻在他面前這片陰暗叢林,伸手不見五指,除了風雨竟更無一點消息了。便是連他自己,也不禁有些懷疑剛才聽到的那一聲輕微之聲,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又或是這許多人一起搜尋,驚動了什麼動物跑開所致。

  沉吟片刻之後,曾叔常在黑暗中皺了皺眉,一揮手,道:“眾弟子分開,排做一行,相隔不可超過三尺,向前慢慢搜索過去,不能漏下一點空隙。”

  鬼厲心頭一驚,如此細密搜索,他根本沒有機會逃生,正在他心驚時候,只聽曾書書的聲音微含焦慮,道:“父親,這林子如此之大,你在這裏派這麼多弟子如此密集搜尋,那其他地方豈不是搜索不到?”

  曾叔常淡淡道:“我自有道理,你不必多言,快去。”

  曾書書在黑暗中怔了一下,不敢多言,只得轉身前行。黑暗中,一時間竟無人說話,但見得光亮點點,在風雨中緩緩前行,漸漸變做一條長蛇,慢慢推進。

  不知怎麼,這片樹林中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詭異,剛才那陣喧嘩時候,反而無人畏懼,此刻這般寂靜,卻讓人有點發毛。

  因為道行和法寶緣故,青雲弟子手中的那法寶微光不能照射得遠,亮度也頗為有限,只是他們彼此相連,緩緩推進,很快地,距離鬼厲隱身地方,不過只有兩丈距離了。

  “等等!”

  突然,曾叔常高聲喝了一句,數十個分布在附近的青雲山風回峰弟子同時停住腳步,曾書書吃了一驚,走到父親身旁,借助法寶微光,只見曾叔常面上竟然滿是凝重之色。

  “怎麼了,父親?”

  曾叔常目光深邃,直視前方黑暗深處,但目光所向,並非鬼厲隱身之地,相反,反是望向平行前端遙遠而幽深的密林深處。

  那最深的黑暗裏,倣佛什麼都沒有,又倣佛充盈著無數妖影鬼魅,在風雨間嘶吼狂舞。

  “有些不妥……”微光之下,曾叔常面上的皺紋倣佛突然變得深刻起來,眼中竟有些疑懼,但他畢竟不是凡人,多年修行之下心志堅定,冷哼一聲之後,已是下了決定。

  “錚”,一聲輕嘯,從人為之一驚,曾叔常竟然是祭出了隨身仙劍,劍芒呈現銀白,在黑暗風雨中吞吐閃爍,明亮耀眼,與周圍那些青雲弟子截然不同。

  但見他沉默片刻,大聲道:“我走在前面,你們不變,依然按剛才所說,成一行搜索,但需跟在我身後一丈之處,不可靠近。”

  眾人此刻多少都知道事情有些不對,但有曾叔常在,眾人心中也算是有了主心骨。當下只見曾叔常面容凝重,持劍走在了隊伍前方,而周圍眾人依舊如故,只是與前面曾叔常保持了一丈距離,不敢靠近。

  這個奇怪的隊伍,就這般繼續緩緩前行著。

  奇異的氣息,倣佛在這個風雨之夜的密林中,輕輕地彌漫著……

  “嗚……嗚……”

  似風雨呼嘯,又似野獸咆哮,可是猛然驚心處,卻發現倣佛自己心跳。

  那心,竟似跳得越來越快了!

  曾叔常一張老臉倒映著仙劍上的豪光,越發沉重,前方樹林深處,隱隱傳來神秘的敵意,雖然感覺上有些模糊,似乎連是否敵人也無法確定,但他心中這一波一波襲來的詭異心悸,仍然令他無法輕視。

  那種感覺,許久不曾有了,還記得上一次的時候,倣佛已經是百年之前,他和田不易等幾個人,一超跟隨長門萬劍一師兄衝入蠻荒,直搗魔教老巢時的場景。時光悠悠,原來轉眼間已經過了這麼久了……

  卻不知,英年早逝的萬師兄現在可投胎了沒有?

  這股古怪的念頭突然在他腦海中冒了出來,連他自己也不禁有些意外與好笑。他深深吸氣,振作了一下精神,不知怎麼,今天真的有些不同往日啊!

  “轟隆”!

  又是一記驚雷,猛然炸響,天地之威,一時震動天地,倣佛腳下土地,竟也隨之顫抖了幾下。幾乎就在同時,蒼穹之上一道閃電撕裂長空,破雲而出,降落人間。

  如天之利刃,斬向人間!

  眾人為之駭然,眾弟子中心動神馳,有些竟不能自持,忽有一人光顧著仰望蒼穹,腳下一絆,竟是跌了一跤,氣急之下,差點怒罵出來,不料他回頭觀望時候,赫然只見天際電光照耀之下,自己面前竟是一個泥濘不堪的身軀,一動不動地撲在地下。

  “啊!”聲音淒厲,陡然響起,“這,這裏……”

  “咯”一聲悶響,那個弟子的呼喊聲突然中斷,但就是這片刻工夫,已然驚動了所有人,瞬間都轉身撲了過來。

  一道黑影從地面飛騰而起,但還不等他站穩,身子卻已經是晃了幾晃,幾乎就要跌倒。頃刻間十數道法寶已經夾帶著風雨打了進來。

  鬼厲心頭冰涼,但終究不願束手待斃,咬牙向前飛奔,不料才走幾步,胸口一陣劇痛,竟是堅持不住,一頭栽了下去。

  而身後眾人群中一陣歡呼,當先數個青雲弟子已然趕了上來,伸手就向鬼厲抓去。

  便在這個時候,突然間,密林深處的黑暗似乎陡然膨脹,幾聲厲嘯,黑暗深處赫然有光芒一閃而過。

  曾叔常在一旁雙眼瞬間放大,即刻撲前,同時厲聲喝道:“眾弟子趴下,快!”

  眾青雲弟子還沒反應過來,只見曾叔常顯然已獨身一人撲進了前方黑暗深處,本來曾叔常手中仙劍光芒耀眼,但他蹂身進那團黑暗之中後,竟然再也看不到他的仙劍光芒,只聽見怒喝聲呼嘯聲不停傳來。

  正在青雲弟子們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從前方黑暗中激射出一道詭異身影,向著鬼厲倒地的地方,也是青雲弟子這裏飛了過來。借助著那點點微光,只見這個身影全身黑影包裹,只露出一雙眼睛出來,精芒閃爍。

  青雲弟子紛紛大聲叱喝,拔劍衝上,不料此人道行竟是極高,也不見他伸手施展法寶,卻是徑直空手向最靠近的一個青雲弟子抓去。

  那青雲弟子雖驚不亂,手中仙劍法寶一劍斬下,那黑衣人一聲不吭,視若無睹,抓勢不變,赫然在眾人眼前,硬生生將那仙劍抓在了手中。眾人大驚,還不及反應過來,只見那人用勁一抖,與他交手的青雲弟子已經飛了出去,而那柄仙劍居然是被此人搶奪了過去。

  此人道行之高,強悍之極。前方黑暗之中,曾叔常怒喝連連,卻似乎被人纏住,竟然無法分身前來相救,這詭異之夜,竟不可思議的有許多神秘高手埋伏此處。

  雖然來敵道行極高,但這些青雲弟子俱是出身名門,並非尋常弟子,驚駭之下,卻無一人跑走,反而紛紛馭起法寶,撲上前來。

  那黑衣人似乎有些焦急,手中加勁,那把搶奪而來的仙劍頓時光芒大盛,遠過於剛才在那個年輕弟子手中的光景。但只見光華閃動,風聲厲嘯,一道宏大光環,竟是在半空中轟然斬下,直直向眾人劈了下去。眾青雲弟子紛紛吶喊,叫聲一片,俱都退步迎敵。不料那人聲勢大,卻不過乃虛張聲勢,一招逼退眾人幾步,更不纏鬥,直接抱起了無力垂在地上、不知是不是已然昏過去的鬼厲,向後方黑暗處疾飛而去。

  青雲眾人又驚又怒,驚的是這個橫裏殺出的神秘人道行如此之高,怒的是到手的鬼厲竟又被搶了去。鬼厲乃青雲門心腹大患,又因為和青雲門向來淵源,青雲門上下早就有心除去此人,此番半路被劫,哪裏忍得下這口氣,當下紛紛追了上去。

  才追了一半,忽聽一聲呼嘯,亮芒閃起,從黑暗中激射而來,眾人眼中,竟倣佛這劍芒都似向自己射來一般,連忙頓住身子迎敵,只有曾書書趕到飛起,一劍撥去,但覺得手心大震,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但是來劍卻也被他打得改了方向,直衝上天,須臾之後倒墜下來,噗的一聲倒插在泥濘之中,正是那柄被搶去的仙劍,兀自嗡嗡作響。

  而這一耽擱,那個黑衣人已然如鬼魅一般,抱著鬼厲迅速沒入了前方黑暗之中,而黑暗裏激烈纏鬥的曾叔常,此刻也突然大吼一聲,暗處有人悶哼一聲,血光乍現。

  眾人大驚,也不知道到底是曾叔常受傷還是傷了敵手,師恩深重,此刻也不顧上那麼許多,紛紛向前撲去。只是他們才到半路,曾叔常身影已從暗處閃了出來,落在地上。攔住了他們,看他身形,雖然閃動無礙,腳下卻還有幾分踉蹌,同時口中大口喘息,這片刻工夫的激鬥,似乎對他來說,竟是極大的消耗。

  他喘息稍定,即刻低聲道:“前頭敵手道行極高,而且人數不少,你們不可造次!”

  曾書書等年輕弟子都是心中一寒,萬萬想不到在這個地方,竟會遇見如此情況。曾叔常盯著前方那團黑暗,沉聲道:“諸位是什麼人,為什麼要管我們青雲門的事?以諸位道行,必定非無名之輩,何不見面說話!”

  風狂雨急,電閃雷鳴,卻不知怎麼,密林深處的那團黑暗竟然濃鬱如斯,如化不開的墨一般。

  沒有人回答曾叔常的問話,只有風雨聲和眾青雲弟子的喘息聲音,曾書書悄悄走上一步,低聲道:“父親,他們是什麼來路?”

  曾叔常微微搖頭,壓低聲音道:“他們故意掩飾自己身份,施展的都不是本身道法,一時看不出來。”

  說著皺了皺眉,提高聲音大聲喝道:“諸位還不現身麼?”

  這聲音在密林中遠遠回蕩開去,但終究還是沒有人回答,曾叔常忽地變色,跺腳道:“糟了,中計!”

  說著,飛身撲上,仙劍豪光大放,這一次卻是直射四周,再無陰影籠罩,顯然那些人已全部退走,來如風,劫人即走,顯然是早有計謀,盤算好的。

  曾叔常長嘆一聲,落下身形,曾書書一邊指揮其他弟子繼續向周圍搜索,一邊低聲問曾叔常道:“父親,怎麼了?”

  曾叔常面上浮起一絲失望之色,隨之嘆道:“剛才交手雖然倉促,但我隱隱感覺,這些人所用的並非魔教道法,再說魔教中人若救鬼厲,也不用躲躲藏藏。可是,那又是什麼人物要救這個妖孽呢,而且人數不少,道行這麼高?”

  說罷,他眉頭緊皺,深思不已。曾書書默然無語,回頭向前方望去,只見密林森森,前途一片黑暗,哪裏看得到什麼東西?

  卻不知道,劫走鬼厲的那些人,又是什麼人?可是不管怎麼樣,曾書書向前走去,悄悄這般對自己說道,總是比落在青雲門手中好吧……

  他這般想著,在這個風雨之夜,深深密林中,他腦海裏倣佛又回憶起了十年之前,在青雲山通天峰初次見到鬼厲時候的模樣。

  許久,他在黑暗中嘆息一聲,繼續向前走去。不管末來怎樣,現在總是要繼續前行的。

  未知的密林另一端,黑暗深處,另有一個詭異的黑色身影遠遠眺望著曾叔常這一群人,正是鬼先生。

  他此刻眼中目光似也驚疑不定,看去也十分迷惑,深思之下,仍不得其解。許久之後,眼見這些青雲弟子搜索範圍越來越大,但明眼人一看即知,這已經是放棄的前兆,如此搜索,這偌大密林,哪裏還能找得到人?

  果然,不過一會,曾叔常的聲音已經再度響了起來:“罷了,你們都回來吧。”

  青雲眾弟子顯然是巴不得聽到這句話,紛紛都走了回去,鬼先生在遠處看著場中曾叔常點數眾人,隨即轉身,帶領眾弟子向青雲山方向走去,逐漸消失在了這個密林之中。

  他緩緩從黑暗處現身走出,目光卻飄向遠方,望著那群神秘黑衣人所去的方向,深深凝望。

  風雨中,似有個聲音低低道:“竟然還有人對他感興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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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集 第四章 禪室



  驚雷、閃電、狂風、暴雨,似乎一直都在耳邊呼嘯不停,腦海中那般混亂,渾渾噩噩,似乎已經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了?只是在劇烈的痛楚中,感覺著一陣陣風雨從身旁掠過,向著某個未知的地方而去。

  身旁似乎有人在說話,那話語聲音頗為陌生,聽來有幾分焦灼,隱隱聽到:“他好像有點不對勁,你快看看?”

  一只冰涼的手在他身上遊動查看,片刻之後愕然道:“他怎麼傷得這麼重?”

  旁邊那人怒道:“廢話,他在那誅仙劍下,你以為……”

  後面的話他再沒有聽清了,因為這時一陣眩暈襲上他的腦袋,差點就昏了過去,在迷糊之間,他只隱約感覺天際仍然在轟鳴,驚雷陣陣。

  身旁的人似吃了一驚,連忙查看,那手上冰涼的氣息,令他稍微清醒了片刻,聽見那人急道:“糟了,他額頭火燙,怕是發了高燒……”

  原來自己還發燒了麼?

  這是鬼厲最後一個想法,這後,他再一次昏暈了過去,沒有了知覺。

  一陣轟鳴,把他從無意識的情況下喚醒,第一個反應,他以為那還是天際炸響的驚雷。只是不知怎麼,雖然人清醒過來,眼前卻仍是一片黑暗,他拼命想睜眼看四周,卻愕然發現,自己的眼皮竟還是閉合著,睜不開眼。

  隨後,一陣劇痛傳來,卻不是從他重傷的胸口,而是從喉嚨間,他下意識動了動嘴,嘶啞而輕微地叫了一聲:“水……”

  周圍倣佛沒有人,只剩他獨自一人無助地躺在地上,喉嚨中的幹渴感覺越來越厲害,就如火燒一般。他的嘴唇輕輕動了動,不知哪來的力氣,微微移動了身子,而腦海中的意識,似也清醒了一些。

  “啊!”突然,旁邊傳來一個聲音,這聲音與往常不同,卻倣佛有幾分熟悉,說話聲調中帶著幾分驚喜,道:“你醒了,師兄,快過來,他醒了……”

  周圍猛然安靜了一下,片刻之後立刻有個腳步聲迅速接近,走到鬼厲面前。鬼厲掙扎著再次想要睜開眼睛,但不知怎麼,這一次,他全身的氣力都完全消失了,只模模糊糊望見了兩個人影蹲在自己身旁,而在人影的背後,似乎還有幾個黑影。至於這些人的面容,他卻是一個也不清楚。

  “水……”他再一次低聲說著。

  這一次,周圍的人聽懂了:“快,拿水來,快點。”

  腳步匆匆,來往奔走,須臾之後即有人跑來,隨即一個冰涼的手來將他的頭小心扶起,一個碗般的東西靠在了他的唇邊。

  清涼的水,接觸到他幹裂的嘴唇,鬼厲臉上肌肉動了動,費力地張開口,將水一口一口喝了進去。那清水進入喉嚨,如甘泉灑入旱地,立刻緩解了那火燎一般的痛楚。

  鬼厲心頭一松,一陣倦意上來,竟是再度昏睡了過去。

  旁邊的人都吃了一驚,立刻有人過來給鬼厲把脈,片刻之後方松了口氣,道:“不礙事的,他是傷勢太重,又兼發燒,體力消耗殆盡所致,眼下並無性命之憂。”

  此言一出,周圍人影似乎都松了口氣,隨後,似乎有人看著鬼厲,輕輕嘆息了一聲。

  這一睡去,又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其間鬼厲醒過數次,但無不是片刻清醒之後又立刻昏睡過去,印象中,他只記得身旁始終有人守候。

  恍恍忽忽中,他看到了許多人,年幼時的父母,天真美麗的師姐,刻骨銘心的碧瑤,若即若離的陸雪琪,還有許多許多人,都一一在身前閃爍而過,有一次,他甚至覺得自己看到了十年前天音寺的法相、法善師兄弟,正坐在他身邊為他頌經念佛。

  他那時苦笑了一下,但是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的這個苦笑,臉上能夠表現出來,或許,終究也只是一場夢幻罷了。

  就像是,這一場顛倒的人生,如夢如幻!

  何必為我頌經呢?

  頌經,又有什麼用呢?

  在鬼厲片刻清醒的時候,他在腦海中這般悄悄想過,然後,他又昏了過去。

  “咚……咚……咚……咚……咚”

  倣佛是回蕩在天邊的低沉鐘聲,悠悠傳來,將他從深深夢魘中喚醒,那沉沉鐘聲,由遠及近,緩緩地,竟似乎敲入了他的心底。

  第一次,他竟沒有睜開眼睛的衝動,他就這麼安靜地躺著,不去想不去管,自己身處何方,身外是何世界?

  大千世界,此刻卻倣佛只剩下了陣陣低沉鐘聲。

  “咚……咚……咚……”

  鐘聲悠揚,倣佛永遠也不會停下,就這般一直敲打下去。他側耳傾聽著,呼吸平緩,全部精神竟都融入以這平緩的音色裏,再也不願離開。

  多久了,他竟是第一次這般心無掛礙地躺著。

  有誰知道,背負多少重擔的日子,該是怎樣的一種痛苦?

  只是,這個小小天地,終究也是不能持久了,一陣腳步從遠及近,向他處身之地走來,打亂了他的思路。

  他本是敲打在心間的鐘聲,陡然間似乎離他遠去,一下子遠在天邊。

  默然,嘆息……

  他緩緩地,睜開眼睛。

  佛!

  這竟是他第一眼所望見的。

  一個鬥大“佛”字,高懸屋頂,圍繞這個佛字,周圍一圈金色花紋團團圍住,然後順著外圍,一圈圈精雕細刻著五百羅漢神像,又形成一個大圈。諸羅漢盡皆一般大小,但神態身形盡數不同,排列成行,端正無比。然後,在大圈外圍乃是藍底黑邊的吊頂,比中間佛字圈高出二尺,其上畫風又有不同,乃是正方形方格,每方格一尺見方,金色滾邊,內畫有麒麟、鳳凰、金龍、山羊等佛教吉祥瑞獸,這些圖案,卻是每個方格中一樣的。

  雖然對雕刻建築並不在行,但只看了一眼,鬼厲便知道此乃是鬼斧神工一般的手筆。房頂上,這一片圍繞佛字的內圈之中,垂下兩個金色鏈條,倒懸著一盞長明燈,從下向上看去,大致是三尺大的一個銅盆,裏面想來是裝滿著松油的。

  鬼厲皺了皺眉,又轉頭向四周看去,只見此處倒像極了一間寺廟內的禪房,房間頗為寬敞,四角乃是紅漆大柱子,青磚鋪地,門戶乃桐木所做,兩旁各開一個窗口,同樣使用紅漆,看去十分莊重。一側墻壁上乃是懸掛著一副觀音大士手托凈水玉露瓶圖,下方擺著一副香案,上有四盤供果,分別為梨子、蘋果、橘子、香橙;供果之前立著一個銅爐,上面插著三支細檀香,正飄起縷縷輕煙,飄散在空氣之中。

  而另一側的墻邊,便是鬼厲所在。此處擺著一張木床,古樸結實,並未有更多裝飾,想來是出家人並不在意這等東西,房間也是一般簡樸,除了上述東西,便只有擺在中間的一張圓桌,周邊四張圓凳。桌子一字都是黑色,桌上擺放著茶壺茶杯,乃樸素瓷器。

  也就在這個時候,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外,這間禪房的門“吱呀”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了,一個人邁步走了進來。鬼厲向他看去,不禁怔了一下,卻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的年輕小和尚,手裏托著木盤,上面放著一個新的水壺,走進來卻也沒有向鬼厲這邊看來,而是直接走向房間中的桌子,將桌子上的茶壺與手中木盤上的那個調換了一下。

  “你……是誰?”鬼厲開口問道,但是才說了一個字,突然便覺得喉嚨疼痛,雖然沒有上次自己昏迷時那般劇烈的火燒火燎,但也極不好受,聲音也頓時啞了下來。

  不過雖然如此,卻也把那個小和尚嚇了一跳,立刻轉身看來,還險些把手上的木盤給打翻了。

  “啊,你醒了?”那小和尚似是頗為驚訝,但眼中卻有喜色,笑道:“那你等等,我立刻叫師兄他們過來看你。”

  說著,他就欲向門外跑去,鬼厲衝著他的背影,嘶啞著聲音問道:“小師父,請問一下,這裏乃是何處?”

  那個小和尚回頭一笑,面上神情頗為天真清秀,微笑道:“這裏?這裏當然就是天音寺了啊!”

  天音寺!

  鬼厲一下子呆住了,如被驚雷打中。那小和尚一路小跑跑開了,想來是去叫人的,只剩下鬼厲一個木然躺回床上,心中混亂無比。

  天音寺……

  他心頭驚疑不定,但不知怎麼,卻另有一番苦澀之意,從深心之中泛起。

  天音寺……天音寺……普智……

  遠處隱隱傳來說話聲音,同時有幾個腳步向這間禪房走來,有人低聲向那個小和尚問些什麼,那個小和尚顯然年紀不大,天真活潑,笑聲不斷地回答著。

  不知怎麼,聽著那些問答,鬼厲竟一時出了神,不去想現在自身處境,也不想往日仇怨,此時此刻,他突然竟無端羨慕起了這個平凡的小和尚了。似他這般天真活潑的樣子,或許還不知人世有苦楚仇恨吧?

  年少無知,卻反而是我們這許多年來,最感幸福的日子嗎?

  腳步聲嘎然而止,就在門外,有人對小和尚道:“你就不用進去了,不如你現在就去後院通報給方丈大師,就說張小凡施主已經醒來了。”

  小和尚笑道:“也好。不過法相師兄,你可是說好了要教我修習大梵般若了,這可不能反悔。”

  門外那人笑道:“小家夥,恁地貪心,快去吧,我答應了你,自然不會反悔。”

  那小和尚顯然十分高興,呵呵一笑,蹦蹦跳跳去了。木門開處,啊呀聲中,倣佛有人在門外停頓了一下,深深呼吸,然後,走了進來。

  果然便是法相,跟在他身後的,還是那個高高大大的和尚法普。

  一身月白僧衣,白凈臉龐,手中持著念珠,法相的模樣,倣佛這十年間沒有絲毫變化。只見他緩緩向鬼厲躺著的木床走來,待走到床前,眼光與鬼厲視線想望,兩個人,一時竟都沒有了話語。

  房間的氣氛,一時有一些異樣。片刻之後,法相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合十向鬼厲行禮道:“張施主,你醒來了?”

  鬼厲眼角抽搐了一下,忽地冷冷道:“我不姓張,那個名字我早忘了。”

  法相面容不變,只望著鬼厲,過了一會輕聲道:“用什麼名號自然是隨你自己的意思,只是,你若連姓也不要了,可想過對得起當年生你育你的父母麼?”

  鬼厲臉色一變,哼了一聲,卻沒有再說什麼,轉過頭去,不再看他。

  法相也沒有怪他的意思,他與法善二人,看著這個被天下正道唾棄的魔道妖人的時候,眼神中竟完全都是和善之意。法善從背後圓桌旁邊搬過兩張椅子,放在床邊,低聲道:“師兄請坐吧。”

  法相點了點頭,在椅子上坐下了,看向鬼厲,道:“你現在身子感覺如何?”

  鬼厲不用他問,其實早就暗中查看過自己身體,原先胸口被重創至骨折的肋骨已經完全被接好,此刻用厚厚繃帶綁住,顯然是幫助固定著,至於肩上那許多皮外傷,也一一都被包扎完好,傷口中雖然不時傳來痛楚,但隱隱亦有清涼之意傳來,顯然傷口上敷了極好的傷藥,才有這等療效。

  法相見他沒有回答,也不生氣,微笑道:“你昏迷的時候,我已經幫你把斷骨接好,其他皮外傷並不嚴重,只是你內腑受了重創,非得細細調理方能完好,也虧得你身體強壯,否則縱然修行深厚之人,在那樣重傷之下,只怕也是不免。”

  他頓了一下,又道:“剛才我那個小師弟也和你說了吧,此處便是天音寺,你在這裏除了我們寺中少數幾個人,天下無人知曉,所以很是安全。你只管在這裏好生養傷就是……”

  鬼厲突然打斷了他的話,直視他的雙眼,道:“是你們救了我?”

  法相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有些猶豫,回頭與法善對望了一眼,法善低頭,輕輕念了聲佛號。

  法相轉回臉,不再猶豫,點了點頭,道:“是。”

  鬼厲哼了一聲,道:“別告訴我你們不知道,你們這般舉動萬一被青雲門知道,那會是什麼局面?”

  法相淡淡道:“我自然知道。”

  鬼厲冷笑道:“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背著師長來救我這個魔教妖人?”

  法相向他看了一眼,不知怎麼,目光中卻有些異樣。鬼厲皺眉道:“你看什麼?”

  法相笑了笑,道:“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是背著師長來救你的?”

  鬼厲一怔,道:“什麼?”

  法相悠然道:“青雲門當年七脈諸首座皆非尋常人,個個有不凡之處。風回峰首座曾叔常亦是其中之一,當日與他一戰,要纏住他且短時間內不可暴露我門道法,這等功力,我自問還做不到的。”

  鬼厲盯著法相,注視良久,法相坦然而對,微笑不改。許久,鬼厲忽然閉上了眼睛,不再看法相。法相點了點頭,道:“你重傷未愈,還是需要多加休息才是。”

  鬼厲閉著眼睛,忽然道:“你們為什麼要救我?”

  法相沉默了片刻,淡淡道:“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你。”

  鬼厲深深吸氣,道:“為什麼?”

  法相低聲頌了一句佛號,道:“你也不必著急,等過幾日你傷勢大好了,自然會有人告訴你的。”

  鬼厲睜開眼睛,皺眉道:“誰?”

  法相嘴角動了動,似又猶豫了一下,但終於還是道:“告訴你也無妨,便是我的恩師,天音寺方丈普泓上人!”

  鬼厲一時怔住了,片刻之後,他看法相那張臉龐,料知是再也問不出什麼了,幹脆長出了一口氣,埋頭躺下。

  遠處鐘聲悠揚,又一次幽幽傳了過來。

  “咚……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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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集 第五章 俗世佛堂



  晨鐘,暮鼓。日復一日,倣佛永無止境。

  每一天,都倣佛與昨日一模一樣,有人感覺枯燥,有人便覺得心安;幽幽歲月,或長或短,本在人的心間。

  一轉眼,鬼厲已在天音寺待了多日,聽著清晨鐘聲,傍晚沉鼓,從寺內不知名處每日準時響起,默默度日。也不知怎麼,才幾日工夫,他卻倣佛已經融入到這奇異的環境之中,每日裏沉默寡言,只是怔怔出神。

  他此刻正值壯年,雖然受傷頗重,但一來身體年輕,二來本身修行高,再加上天音寺對他意外的大方,有什麼好藥俱不吝嗇,都往他身上使用。以天音寺的地位名聲,寺裏的好藥,自然放到天下也是一等一的,藥效迅速發揮,他一身傷病,竟是好的極快了。

  不過數日,他已經能夠下床勉強行走,只是走路的時候,胸口依然劇痛,沒有幾步,便喘息不止。不過饒是如此,也已讓前來看望他的法相等人非常歡喜,讚嘆說往日從未見過恢復如此之快的人物,看來不出一月,便可完全康復了。

  鬼厲平日裏與他們也是淡淡相處,偶爾交談,雙方也是對彼此之間這種對立的身份俱都避而不談,似乎此刻在法相等天音寺僧侶眼中,鬼厲不過是他們好心救治的一個普通人而已,而不是他們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從青雲門手中硬生生搶下來的魔教妖人。而鬼厲也再也沒有問起天音寺眾人為什麼要救他的問題。

  時日就這般悠悠而過,鬼厲的身子一天一天好了起來,這幾日,他已經能夠比較輕松地下地走路,有時晨鐘暮鼓響起的時候,他便會拉把椅子打開窗戶,做在窗外,側耳傾聽。似乎這天音寺裏的鐘聲鼓聲,對他來說,竟是另有一番韻味。

  在他養傷的這段日子裏,天音寺中僧人只有法相和法善常來看望他,其他的僧人都沒有來過,更不用說普泓上人等普字輩神僧了。而因為養傷的緣故,鬼厲也從未出過這個房間,除了偶爾打開窗戶向外眺望,展現在他眼前的,也只不過是一個小小庭院,紅墻壁瓦,院中種植幾株矮小樹木而已。

  只是對鬼厲來說,這樣一個普通樸實的小院子,竟是有幾分久違的熟悉感覺,從他打開窗戶的那一天起,雖然沒有表露,但是在他心中,卻已是立刻就喜歡了這個地方。

  朝聽晨鐘,晚聽暮鼓,這般平靜悠閒的歲月,不過短短時日,竟已讓他割捨不下,沉醉不已了。

  有誰知道,在他心中,曾經最大的奢望,不過就是過著這樣平靜的日子吧……

  須彌山,天音寺,那廣大恢弘的殿宇廟閣中,那一個陌生偏僻的角落小小庭院裏,就這樣住著,住著,住著……

  “吱呀”,木門一下子被推開了,法相走了進來,向屋內掃了一眼,隨即落到躺在床上的鬼厲身上。鬼厲閉著眼睛,也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

  法相微微一笑,轉身合上了門扉,向鬼厲道:“今日覺得怎樣?胸口還疼痛麼?”

  鬼厲身子動了動,緩緩睜開眼睛,向法相看了一眼,淡淡道:“你每次來都要問這句話,也不覺得煩麼?”

  法相微笑搖頭,目光一轉,卻是走到另一側墻下,那副供奉著觀音大士神像圖前,從供桌上拿起三只細檀香,放在旁邊一支細燭上點著了,然後插在了那個銅質香爐中。

  輕煙裊裊升起,飄散到半空中,那副觀音大士像突然變得迷蒙起來,空氣中也漸漸開始飄蕩著淡淡的檀香味道。

  法相合十,向觀音大士拜了三拜,這才轉過身來,看了鬼厲半晌,忽然道:“你不過來拜一下麼?”

  鬼厲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向那副畫像望去,面前畫像之中得觀音大士面容慈悲,端莊美麗,一雙慧眼細長輕佻,似乎正望著世界萬物,而此時此刻,正似乎慈悲一般地望著自己。

  他心中一動,卻隨即冷笑道:“我拜她作甚,她若果然有靈,我往日裏祈求上蒼與諸天神佛那麼多次,也不見他們發過慈悲!”

  法相看了他良久,鬼厲坦然而視,嘴角依然掛著冷笑,絲毫沒有退悔得模樣。

  半晌,法相長嘆一聲,轉過身來,卻是對著觀音大士佛像低頭拜去,口中輕輕念念有詞,也不知說些什麼。

  鬼厲在他身後看著他得模樣,冷笑不止。

  法相行禮完畢,轉身過來,面上慈悲之色漸漸消去,換上了平和微笑,道:“我看你今日氣色不錯,而且最近身體也大致恢復了,不如我們出去吧。”

  鬼厲聞言一怔,道:“出去,去哪裏?”

  法相微笑道:“去你想去的地方,見你想見的人。”

  鬼厲眉毛一皺。隨即揚眉道:“怎麼,難道是普泓上人他……”

  法相點頭道:“正是,恩師聽說你身體恢復,十分歡喜,讓我今日過來看看,若你身體並不疲乏的話,可以相見。不知道你意下如何?”

  鬼厲注目法相良久,忽而消道:“好,好,好,我等這一天等了許久了,我自然是要見他的,莫說身體好了,便是當日重傷在身,只要他願意,我爬也要爬去見他的。”

  法相合十道:“施主言重了,請隨我來。”

  說罷,他頭前領路,鬼厲也隨即跟上,不過也在即將走出這個房間的時候,他突然又回頭看了看掛在墻壁上的那副觀音大士神像圖,在裊裊輕煙裏,觀音大士慈眉善目,微微含笑,似乎也正凝視於他。

  鬼厲眉頭一皺,哼了一聲,卻是立刻轉身,再也不回頭,徑直去了。只剩下細細檀香,在他身後空空蕩蕩的房間裏,輕輕飄蕩。

  走出院落,是一個長約兩丈左右的通道,寬四尺,兩側都是紅墻,有兩人多高,頂上也鋪的是綠色琉璃瓦片,通道盡頭乃是一個圓形拱門。走近拱門時候,便隱隱聽到外頭傳來一陣聲響。

  那聲音頗為奇怪,乍一聽似乎乃是廟內僧人誦讀經書的聲音,但其中還夾雜著其他怪聲,有一些是在鬼厲想象中不該出現在此處的,如村落婦人聚在一起聊天談話,又或信眾高聲禮佛,更隱隱傳來還有些孩童啼哭聲音。

  這等等怪聲,又怎麼會出現在號稱天下正道三大巨派之一的天音寺呢?

  鬼厲心頭驚疑不定,向法相看去,卻只見法相面容不變,在頭前帶路,向著著拱門走了過去。鬼厲皺了皺眉,定了定神,也隨之走了過去。

  門外豁然開朗,但只見白玉為石,平鋪為場,石階層疊,九為一層,連接而上至大雄寶殿,竟有九九八十一層之高。而玉石雕欄之間,只見殿宇雄峙,極其高大,殿前十三支巨大石柱衝天而起,高逾十丈,殿頂金碧輝煌,八道屋脊平分其上,雕作龍首形狀,每一道屋脊飛檐龍首之前,赫然各雕刻著十只吉祥瑞獸,形態各異,栩栩如生。

  而殿下種種雕刻華麗精美,更是遠遠超過了世人想象,非等閒人等可以制作。在大雄寶殿之後,兩側、前方,俱是一間連著一間的高聳殿堂,其間或是廣場連接,或是小路蜿蜒相連,有的直接便是連在一起,層層疊疊,大是壯觀。

  這建築的雄偉華麗,也的確令人驚嘆不止,但此時此刻,最令鬼厲驚愕的竟不是這些,而是這等佛教莊嚴聖地之上,此刻竟有無數凡人穿梭不停,無數人手持香火,跪拜禮佛,臺階廣場,殿裏殿外,香火鼎盛的難以想象。

  偌大的一個天音寺,在天下正道中擁有崇高地位的天音寺,竟如同凡間普通寺廟一般,開放給無數世俗百姓燒香拜佛。

  鬼厲從來沒有想到這個,剛才的那陣陣怪聲他明白了,但是眼前的這一切,他卻更是糊塗了。自小在青雲山上長大,他早就習慣了所謂的仙家風範,仙山仙境,原是只有修道人才能擁有的。在青雲山上,哪裏看見過一個普通百姓上山來燒香求願過?

  他轉頭向法相看去,愕然問道:“這……”

  法相微微一笑,道:“今日正好乃是初一,所以人多了一些。雖然本寺香火旺盛,但平日也沒有這許多人,只是每逢初一、十五,這附近方圓數百裏的百姓,都有過來拜佛的習俗了。”

  鬼厲搖了搖頭,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問道:“不是,我是覺得奇怪你們怎麼會讓百姓們進來燒香拜佛?”

  法相對鬼厲會問這個問題似乎在意料之中,點了點頭,作了個這邊走的姿勢,然後帶著鬼厲向大雄寶殿後面走去,邊走邊道:“其實早先天音寺也和青雲門等門閥一樣,並不對俗世開放,只是我恩師普泓上人接任方丈之後,與另三位師叔一起參悟佛理,發大願心,說道:“佛乃眾生之佛,非吾一人之佛也。於是便決定開山門接納百姓。”

  說到這裏,法相停住腳步,回身指向哪通向大雄寶殿的無數臺階路,道:“你看到那條長長石階了沒有?”

  鬼厲點了點頭,道:“怎麼?”

  法相合十道:“那是一位師叔看到山路陡峭,百姓雖有心,卻有許多身體虛弱者,行動不便,竟不得上山還願,遂用大神通,以一人之力,費十年之功,在原本險峻的山路上硬生生開辟出了這條佛海坦途,做了此等功德無量的善事。

  鬼厲不由得肅然起敬,面色也端重了起來,道:“竟有這樣了不起的前輩,請問他的名號?”

  法相看了他一眼,意外沉默了片刻之後,低聲道:“那位師叔名號普智,已經過世十數年了。”

  鬼厲的身子猛地僵硬,像是“普智”這二字如晴天驚雷,生生打在他的腦海之中,直將他震得心神俱裂。

  法相看了看鬼厲變幻不定,忽而悲傷,忽而憤恨的臉色,長嘆一聲,低聲道:“罷了,我們走吧,方丈還在等著我們呢。”

  鬼厲木然的跟隨著法相走了過去,只是他原本輕松的步伐,此刻已經變得沉重無比。走了數丈之後,他突然面色復雜的回頭,只見遠遠的地方,無數人穿行在那條石階之上,老人、男人、女人、孩子,一個個面色虔誠從石階上走過,口中念頌著佛號,倣佛他們走了這條路,便是離佛祖更近了一些。

  鬼厲臉上表情復雜難明,一雙手握成拳又緩緩松開,半晌之後,終究還是緩緩轉頭,向前走去。正在前方等候的法相合十念佛,卻也並不多說什麼。

  兩人一起去了,只把無數信眾與那條沉默的佛路,留在了身後,留在了人間。

  此處原是人間,已非仙家佛境了。

  走過了大雄寶殿,後面仍然有長長一串殿宇廟堂,天音寺畢竟乃是名門大派,氣派非普通寺廟能相提並論。法相一路帶著鬼厲向後走去,卻沒有在其中任何殿宇樓閣停留,向後山走去。

  鬼厲一路跟在法相身後,一言不發,心事重重,對周圍那些華麗精美的建築,竟是都視而不見了。

  到了最後,法相帶著他竟然走出了天音寺後門,走上了一條通向須彌山頂的小山路,鬼厲才皺了皺眉,道:“怎麼,普泓上人他不在寺裏麼?”“

  法相點了點頭,道:“不錯,雖然本寺對世俗開放,乃功德無量之舉,但出家人畢竟需要清凈,恩師與幾位師叔俱是愛凈之人,向來便住在山頂小寺之內,我們一般也稱呼為‘小天音寺’。”說罷,他微微一笑,露出兩片潔白牙齒。

  鬼厲默默點頭,也沒有再說什麼,跟隨著法相向須彌山頂走去。

  須彌山雖然比不上青雲門通天峰那般高聳入雲,但也決然不低。剛才他們出來的天音寺已是在半山之中,但他們此番向上行去,足足走了半個時辰,這才看到了小天音寺的牌匾。

  從外面看來,小天音寺果然稱得上個小字,進出不過三進的院子,與半山之上那座恢弘得天音寺相差甚遠,但此處卻距離俗世遙遠。但只見周圍蒼松修竹,密密成林,山風吹過,松動竹搖,說不出的清幽雅意,與山下得熱鬧相比,卻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鬼厲大傷初愈,走了這許多路,額頭已然微微見漢,當下住腳暫且休息,回頭望去,只遙望見半山裏天音寺香火絲絲縷縷飄蕩起來,便是這麼老遠,竟也清清楚楚,其間隱隱人聲,說不出的虔誠之意。

  鬼厲遙望半晌,怔怔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許久才轉過身來,法相點了點頭,帶著他進了小天音寺。

  這裏比山下簡單多了,他們二人穿過當中佛堂,向右拐了兩個彎,走入後堂,便是三間清凈禪室。法相走上前去,向著中間那間禪室門口,朗聲道:“師傅,張小凡施主已經過來了。”

  禪室中立刻響起了一個蒼老卻和藹的聲音,道:“請進來吧。”

  法相回頭,向鬼厲做了個請的手勢,鬼厲猶豫了一下,便向那間房子走了進去,只是看法相卻住腳停在外面,似乎並沒有一起進去得意思。

  走入禪室,鬼厲向四周看了一眼,只見這禪室中樸實無華,一切擺設與自己在山下養傷得那間禪室竟幾乎一模一樣。而當今天下正道巨擎,天音寺主持方丈普泓上人,正盤坐在禪床之上,手中持著一串念珠,面含微笑地望著他。

  “你來了。”普泓上人聲音平和,微笑道。

  不知怎麼,面對這位禪師,鬼厲原本有些動蕩的心懷,竟很快就平靜了下來,深深吸了口氣,他點頭道:“是。”

  普泓上人仔細打量著他,從上到下都細細看過,眼中閃爍著異樣的慈悲與光芒,手中的念珠也輕輕轉動,半晌道:“你應該是有話要問我吧?”

  鬼厲立刻點頭,道:“不錯,我很奇怪,天音寺為何要冒與青雲門翻臉的危險救我,還有,你們為什麼……”

  他話問的急,說話聲音極快,但只問到一半,卻是不由自主停了下來,只見普泓上人伸出右手停在半空,卻是阻擋了他繼續說下去。

  鬼厲不解,有些迷惑地望著普泓上人,普泓上人低首頌了一句佛號,卻是下了禪床,站了起來,對著鬼厲道:“在你問我之前,我先帶你去見一個人吧。”

  鬼厲一怔,道:“見人。是誰?”

  普泓不答,只向外行去,口中緩緩道:“這個人想見你很久了,而且我知道,你也一定很想見他的。”

  鬼厲愕然,卻下意識地跟了上去,不知怎麼,他的手心出汗,心跳竟是突然加快,倣佛在前方,竟有令他恐懼的存在。

  法相一直安靜地站在禪室之外,看見普泓上人這麼快就帶著鬼厲走了出來,他臉色也沒有什麼變化,只向後退了一步,站在一旁。普泓上人向他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也不說話,就帶著鬼厲向另一個方向走去,那是這個三進院子之中,最後的一個小院,靠著一堵山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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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7-23 01:42 PM|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集 第六章 苦海難度



  平實地小院和外面那進院落一樣,簡簡單單靠著山壁的一間屋子,中間一條路青磚鋪成,通向房門,兩旁都是草叢,只是看去似乎並沒有人認真打理,許多地方已經生了野草。與外面禪室不同的是,這間屋子的房門上,還掛著一塊頗為厚重的黑色布簾,而除了這個門戶,屋子上似乎並沒有窗戶之類的出口。

  鬼厲望著這間平凡而普通的小屋,喉嚨中一陣幹渴,雙手卻是不由自主地握緊了。他向著普泓上人望去,卻只見普泓上人的臉上,竟也是十分復雜的表情,似惋惜,似痛苦,一言難盡,而他也一樣的,正望著那間小小門戶怔怔出神。

  一時間,竟無人說話,一片寂靜,只有身旁野草叢中,不知名處,傳來低低的蟲鳴聲,不知道在叫喚著什麼。

  良久,普泓上人輕輕嘆息一聲,道:“我們進去吧。”

  鬼厲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低聲道:“好。”

  普泓上人緩緩走上前去,伸手拉開了布簾,吱呀一聲,推開了房門。

  幽幽聲響,來自門戶上的轉子,也不知道有多少時日沒有推開這扇門了,沉重而淒涼。

  一股寒氣,陡然從屋內衝了出來,盡管鬼厲還站在門外,但被這股寒氣一衝,以他這等修行,竟然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這小小屋子當中,竟倣佛是天下至寒之地一般。

  鬼厲皺了皺眉,有些猶豫,便在這個時候,普泓上人的聲音從布簾後頭傳了出來,道:“小施主,進來吧。”

  鬼厲深吸一口氣,一甩頭,伸手打開布簾,大踏步走了進去。

  布簾緩緩落了下去,房門再一次發出“吱呀”的淒涼聲音,輕輕合上。小小院子裏,又一次恢復了平靜,法相的身影從前方慢慢走了過來,望著那間平實無華的小屋,口中輕輕念佛,卻是彎腰拜了一拜,臉上神情肅穆而莊重。

  布簾放下,木門合上,因為沒有窗戶,屋子裏登時一片黑暗。

  刺骨的寒意,瞬間從四面八方湧了過來,似乎無數冰冷鋼針,要刺入肌膚一樣。鬼厲大病初愈,一時又打了幾個冷戰,不過他畢竟不是凡人,體內真法運行,便慢慢適應了過來。饒是如此,寒意雖無法入體,但那刺骨冰冷,依然極不好受。

  這須彌山上的小屋,竟似比極北冰原之地更為寒冷。

  鬼厲心中驚愕,正在驚疑不定的時候,只聽見自己身前普泓上人口中低低嘆息一聲,道:“師弟,我們來看你了,這個人,你想見很久了吧!”

  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異樣的情懷,房間內的寒意突然竟又冷了幾分,幾乎可以將人的血液都凍成冰了。然後,一縷微光,微微的銀光,緩緩從普泓上人與鬼厲的前方,小屋盡頭,亮了起來。

  那光芒輕盈如雪,先是一縷綻放,隨後在光線邊緣處又慢慢亮起另一道銀白微光,卻又與之靠近,融為一體,接著一道一道的微光先後亮起,逐漸看出,是一個一尺見方左右的圓盤形狀。

  那光芒輕柔,純白如雪,光線升不過一尺來高,盡頭處竟似乎化作點點雪花,又似白色螢火,輕輕舞動,緩緩落下,幾如夢幻。

  隨後,那縷縷光線,漸漸明亮,鬼厲與普泓上人只聽見這屋裏突起一聲輕嘯,清音悅耳,那白光大盛,瞬間散發光輝,照亮了整間屋子。

  那一個瞬間,普泓上人低首頌念佛號,而鬼厲卻在頃刻間,只覺得全身的血都凍住了,再也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暖意,甚至於他自己的心跳也似乎在瞬間停頓了下來。

  他只是如一根僵硬的冰柱般站在那裏,呆呆地望著那光芒深處,腦海中再也沒有一絲的其他想法,只回蕩著兩個字:普智!

  幽光如雪,燦爛流轉,從一個純白如玉的圓盤上散發出來,同時冒著森森寒意。而在那一尺見方的圓盤之上,赫然竟盤坐著一個人,正是改變了當年張小凡一生命運,讓如今的鬼厲刻骨銘心的人——普智。

  遠遠看去,普智面容栩栩如生,雖然肌膚看去蒼白,並無一絲一毫的生氣,但仔細觀察,竟沒有任何幹枯跡象。甚至於,他依然是當年那個張小凡記憶中慈悲祥和的老和尚,竟沒有絲毫改變,只是在神色之間,多了一絲隱隱的痛苦之色。

  但普智的身體不知怎麼,竟是比原來縮小了一倍之多,也正因為如此,他才能盤坐在那個純白寒玉盤上,想來這屋子之中寒氣襲人,卻又並未看見有堆放冰塊,多半是應在這件異寶之功。

  只是,鬼厲腦海之中卻再也想不了這麼許多,那個端坐在玉盤之上慈悲祥和的僧人,卻分明是深深鏤刻在心底,十數年來,竟沒有絲毫遺忘。

  是恨麼?

  是恩麼?

  他腦海中時而空空蕩蕩,時而如狂風暴雨,雷電轟鳴,千般痛楚萬般恩怨,竟一時都泛上心間!

  那個慈和的僧人,是救了他命的人,是教他真法待他如子的人,可是也正是這個看似慈悲的僧人,毀了他的一生,讓他日夜痛楚,如墜地府深淵……

  恩怨交纏,本以為只在心間,卻不料今時今日,竟再見了他的容顏。

  鬼厲心神激蕩下,竟是有些站立不住,頭暈目眩,身子向旁邊倒去。便在此時,一只溫和帶著暖意的手從旁邊伸來,扶住了他,同時熟悉的一股氣息,佛門真法大梵般若,從那個手心傳來,渾厚無比,將鬼厲心頭充盈激蕩的血氣緩緩平服下來。

  “阿彌佗佛,小施主,你不要太過激動,保重身體要緊。”普泓上人平和的聲音,從旁邊輕輕傳來。

  鬼厲如從夢中驚醒,一咬牙,深深呼吸,放開了普泓的手,重新站直了身體,然而,他的眼神,卻從來沒有離開過普智的臉龐。微光中,普智祥和的臉上,那絲痛苦神色,倣佛更是深邃了。

  普泓上人在一旁,仔細端詳著鬼厲,在他眼中,這個年輕人此刻痛苦臉龐在微光中變幻著,此時此刻,鬼厲倣佛再也不是那個名動天下的魔教妖人,而只是他眼中一個痛苦的凡人,就像是,多年前那個少年。

  他輕輕嘆息,目光沉沉,轉頭向前方普智看去,緩緩走上前,凝視著普智的臉,低聲道:“師弟,你身前最後遺願,做師兄的已經幫你做到了。師兄無能,當年救不了你。惡因出惡果,自債需自償。這是你當年自己說的,願你早日放下宿孽,投胎往生。阿彌佗佛!”

  他合十對著普智遺體,行了一禮,然後徑直向外走了出去,將出門的那一刻,他淡淡道:“小施主,我想你也是想和普智師弟單獨待一會吧。我在前面禪室之中,你若有事,過來找我即可。”

  鬼厲沒有說話,對此似乎充耳不聞,此刻他的眼中,只有那個微光中的普智僧人了。

  普泓上人嘆息一聲,拉開門掀開門簾,走了出去。屋子之中,一片寂靜。

  鬼厲慢慢地,慢慢地移動腳步,一點一點向普智走了過去。他像是在恐懼什麼,有些不知所措,明明他曾經那般切齒痛恨,可是為了什麼,這個時候,他心頭竟是湧出無限傷悲。

  那個人,安靜地坐在那裏,沒有絲毫的生氣,卻又倣佛一直在等候什麼的樣子,甚至在他帶著痛苦之色的臉上,似乎更有一份渴望與期待。

  鬼厲慢慢走到他的身前,盯著普智,雙手慢慢握緊,指甲都深深陷入肉裏,可是最後終究還是松開了。他像是失去了依靠,一身無力,就這般,悄無聲息地跌坐在地上,坐在普智的身前,一言不發。

  微光閃爍,照耀著普智和他,兩個人的身影!

  光陰在這間屋子裏停頓了,時而倒流,時而跳躍,卻終究不改的是兩個的心靈?

  縱然是一顆還在跳動,一顆已經寂靜!

  “咚……咚……咚……咚……”

  晨鐘,再一次的敲響,回蕩在須彌山的每一個角落,悠悠揚揚,將人從夢境中喚醒,卻又有種能將人從這凡塵俗世裏帶走的滋味。

  須彌山頂,小天音寺,寂靜禪室之外,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普泓上人揚眉,隨即微微搖頭,嘆息一聲,道:“是法相麼,進來吧。”

  法相應聲而入,走過來向普泓上人行了一禮,看他臉上,卻似乎有一絲擔憂之意,道:“師傅,已經整整過了一日一夜了,張施主他到現在還沒有出來。”

  普泓上人搖了搖頭,道:“宿世孽緣,一世情仇,哪裏是這麼容易看得開,放得下來的!”

  法相合十,低聲道:“是。”隨即皺眉,向普泓上人道:“師傅,我是擔心小屋之中有‘玉冰盤’在,雖然可以護持普智師叔法身不朽,但至寒冰氣,卻對常人大大有害。而且張施主他重傷初愈,又是心神大亂痛苦不堪,萬一要是落下什麼……病根,我們如何對得起普智師叔的臨終交代?”

  普泓上人淡淡道:“無妨,我昨日已用大梵般若護住他的心脈,再加上他本身修行,寒氣雖毒,料想已無大礙。”

  法相聽了,這才松了口氣,合十道:“原來如此,弟子也放心了。”

  普泓上人點頭,同時向法相看了一眼,道:“我看你對這位張施主十分關懷,雖然有當日你普智師叔臨終交代,但於你自己,似乎也對他另眼相看吧。”

  法相微笑道:“師傅慧眼,的確如此。”說著他似乎回憶往事,嘆息一聲,道:“不瞞師傅說,自當年與張施主初次見面到如今,已十年光陰匆匆而過。十年來,弟子佛學道行或有小進,於人生一世卻如嬰兒行路,幾天變化。惟獨這位張施主,觀他一生,驚濤駭浪,波瀾起伏,大悲大苦,恩怨情仇,佛說諸般苦痛,竟是讓他一一嘗盡了。”

  普泓上人微微動容,合十輕念了一句佛號。

  法相又道:“弟子也曾在深夜未眠之時,想起這位張施主,亦曾已以身相代,試想這諸般苦痛發生在弟子身上。可惜弟子佛學終究不深,竟是怖然生懼。佛說肉體皮囊,終究不過塵土而已,惟獨這心之一道,重在體悟。每每念及此處,想起張施主一生坎坷,如今竟然尚能苦苦支撐,弟子委實敬佩。”

  說到此處,法相突然神色一變,卻是向普泓上人跪了下來。普泓上人一怔,道:“你這是為何?”

  法相低聲道:“師傅在上,弟子修行日淺,於佛法領悟不深,偏偏對張施主這樣人物苦於心魔,委實不忍。願請恩師施大神通,以我佛無邊法力,渡化點撥於他,以佛門慈悲化他戾氣,使他脫離心魔苦海。這也是大功德之事,上應天心仁慈,下也可告慰過世的普智師叔。師傅慈悲!”

  說罷,他雙手伏地,連拜了三拜。

  普泓上人搖頭嘆息,長嘆道:“癡兒!癡兒!你可知你這般言語,反是動了嗔戒。再說了,非是為師不原渡化此人,而是他多歷艱難,一生坎坷,時至今日早已是心志堅如磐石,非尋常人可以動搖其心。正所謂佛在人心,眾生皆有佛緣,將來淪入苦海,亦或回頭極樂,全在他心中一念,我等並無法力可以施加於他了。”

  法相緩緩站起,低首合十,面上不免有失望之色,但還是低聲道:“是,弟子明白了。”

  普泓沉吟片刻,道:“你還是到後面小屋裏去看看他吧,雖然屋內寒氣應該沒事,但以他現在的身子,一日夜水米不進,總也不是好事。”

  法相應了一聲,定了定神,向屋外走去,正拉開門想要出去時,突然只見門外竟站著一個,陽光從背後照了進來,那人面孔一片陰影,一時看不清楚面容。

  法相吃了一驚,向後退了一步,這才看清竟是鬼厲不知道什麼時候竟來到了這屋外門口,悄無聲息地站著。一日一夜不見,鬼厲看去似乎並沒有什麼倦容,但臉色已然變得十分蒼白,一雙眼中滿是血絲,怕是這一夜都未曾合眼。

  看到是法相的時候,鬼厲嘴角動了動,慢慢向法相點了點頭,法相怔了一下,合十還禮。鬼厲隨即慢慢走了進來,站在普泓上人的對面。

  普泓上人依然和昨天一樣,盤坐在禪床上,手中持了念珠,不斷轉動著。看見鬼厲欲言又止,他卻也不奇怪,淡淡對法相道:“給小施主搬張椅子,另外,你也坐下吧。”

  法相答應了一聲,拖了張椅子過來給鬼厲坐了,自己也坐在一旁。

  普泓上人沉默了片刻,道:“你現在有什麼話要問我的,只管問好了。”

  鬼厲目光似乎有些遊離不定,倣佛他的心境到現在還沒有平服,半晌之後,才聽他低聲道:“你們天音寺為什麼要救我?”

  普泓上人合十道:“凡事有果皆有因,施主有今日坎坷境遇,多有天音寺普智師弟當年種下的惡果,既如此,天音寺便不能見死不救。”

  鬼厲哼了一聲,道:“你們這麼做,也不怕青雲門和你們翻臉?”

  普泓上人微微一笑,道:“怕。”

  鬼厲聽了他如此直白,倒是吃了一驚,道:“那你們還……”

  普泓上人搖頭道:“天音寺與青雲門世代交好,歷代祖師都有訓斥,不可隨意毀壞。所以我才令他們一身黑衣包裹,不露痕跡將你搶了回來。”

  鬼厲冷笑道:“青雲門中高手如雲,萬一你們要是暴露蹤跡呢?”

  普泓上人淡淡道:“我令他們藏匿蹤跡,是為了兩派和氣著想,不願正道兩門橫生枝節,這才行此下策。但若果然意外,那也沒什麼,為救施主你,說不得也只好翻臉了。”

  鬼厲盯著普泓上人,沉聲道:“你們到底為了什麼,要這般不顧一切的救我?”

  普泓上人這一次,卻沉默了下去,鬼厲卻也沒有追問,只是盯著他。良久之後,普泓上人長嘆一聲,道:“你想不想知道,當年普智師弟垂死之際,掙扎回到天音寺之後直到過世的那段事情?”

  鬼厲身子一震,一時竟說不出話來,看他眼中痛苦之色,倣佛是內心中又是一番驚濤駭浪,最後,他低聲說道:“想。”

  不知怎麼,他的聲音有些嘶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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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集 第七章 孽緣



  “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可是卻好像在昨天發生的一樣,一點都沒有淡忘。”普泓上人的聲音平和,緩緩地飄蕩在屋子之中,他開始慢慢述說往事。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陰天。那一天從早上開始, 我就覺得心神不寧,卻說不上到底哪裏不對,連功課都忍不住分心了。這種情況很少見,我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所以那時心情不是很好。”

  “就這樣,一直到了傍晚,耳邊聽著暮鼓響起,眼見天色漸漸暗了,我才好了一些,那個時候,我不過是覺得多半是我修行不夠,不能凈心,不料就在那天色將暗未暗的時候,突然,我聽到天音寺門處傳來一聲尖聲呼喊……”說到這裏,普泓上人轉過頭,看了看法相。

  法相點頭道:“是,那時正是弟子巡視山門,突然間在寺院門外不遠處有個人昏倒在地,弟子連忙過去查看,不想……竟然是普智師叔。”他嘆了口氣,道:“當時普智師叔神志不清,面容極其憔悴,只是臉頰之上不卻不知怎麼,一片通紅。直到後來我才知道,那乃是普智師叔為了暫時續命,服下了奇藥‘三日必死丸’的緣故。”

  鬼厲聽到此處,怔了一下,這藥丸當真是聞未所未聞,忍不住問了一句:“什麼是三日必死丸?”

  普泓上人道:“這種奇藥並非用於正途,據說乃是昔年魔教之中一個名號叫做‘鬼醫’的怪人,異想天開調制出來的。聽說只要服了這種藥丸,縱有再重的傷勢,此藥也能激發本身的潛力,讓你多活三日,並在這三日之中,可以保持正常人的體力。只是一旦三日過後,此藥卻又變成了天下間第一劇毒之物,便是身體完好之人,道行修為通天,也敵不過這奇藥,必死無疑。所以才取了這種古怪的名稱。”

  鬼厲默然無語,普泓上人接著道:“當時我們自然並不知道這麼多,只是我接到法相徒兒急報之後,一時大驚失色。普智師弟天賦聰慧,道行深厚,在我天音寺中向來是出眾的人物,竟想不到會變成這般模樣,當時我立刻讓人將他抬了進來,在禪室救治,可是他一直昏迷不醒,體內氣息散亂,非但是中了劇毒,同時也被道行極高的人物擊成重傷,竟是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普泓上人說到此處,雖然事情已經過去了十餘年,但他面上仍然現出黯然慘痛神色,顯然當年的這段往事,對他打擊很大。

  “那個晚上,我竭盡所能救治普智師弟,但是我用盡靈藥,耗費真氣,竟都不能使普智師弟清醒過來,眼看他氣息越來越弱,我當時心中真是痛苦不堪。難道我這個師弟,竟是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死了?他身體受到如些重創,便是早幾日死了也不意外,只是他竟然強自支撐回天音寺,自然是要在臨死之前,有什麼話要對我們說,又或是有什麼要緊之事,一定要對我們有所交代。”

  普泓上人說到這裏,長嘆一聲,沉默了下來,似乎在他腦海之中,又浮現出當年那段日子,過了半晌,法相在一旁低聲咳嗽一聲,輕聲道:“師父,當年我一直都陪在你和普智師叔身邊,不如接下來的事情,由我代為敘述吧。”普泓上人默默點頭,不再言語。

  法相咳嗽一聲,接著說了下去:“當年我一直陪在師父身邊,看著師父和普方師叔等人竭力救治普智師叔,但都毫無效果,也是心急如焚,普智師叔往日待我極好,只恨我道行淺薄,竟不能為他做些什麼,不料,就在我和師父師叔等無計可施的時候,那日深夜,普智師叔竟然是自行醒轉過來了。”

  “啊……”鬼厲一揚眉,口中輕微發出了一聲低低呼喊,隨即他迅速控制住了自己,面色再次平靜了下來。

  法相看了他一眼,繼續道:“當時正是我值夜守護普智師叔,大驚大喜之下,我立刻將師父和普方師叔叫了過來。雖然已經過去十幾年了,但我到現在還記得,普智師叔那個晚上一臉頹敗,但面頰之上,竟是如欲滴血一般赤紅,實在是可怖。”

  “見到普智師叔突然好轉過來,師父與我們都十分歡喜,雖然看去普智師叔面色古怪,但一時也顧不了那麼許多。當時師父他老人家正想詢問普智師叔發生了什麼事,怎麼竟傷到如此地步。不料……不料普智師叔一見師父,他他……”法相頓了一下,竟是要定了定神。這時,房間中一片寂靜,普泓上人閉上雙眼,口中輕輕念頌佛號,手中念珠輕持轉動,鬼厲則是凝神細聽。

  法相不知怎麼,面色有些難看,但終於還是繼續說了下去:“普智師叔清醒之後,一直比較安靜,不料當師父聞訊過來之後,他一見到師父,突然之間,倣佛受了什麼刺激一般,整個人都抖了起來,竟是一下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和師父以及普方師叔都是大吃一驚,只見當時普智師叔面色殷紅如血,一雙眼只緊緊盯住師父他老人家,伸出他一只枯敗幹槁的手,向著師父。師父他立刻快步走了過去,握住了普智師叔的手掌,正想問話的時候,普智師叔竟然……”法相面上閃過一絲猶豫之色,向普泓上人看了一看,普泓上人面色不變,依舊是那般閉目合十的樣子。

  法相微一沉呤,接著說道:“普智師叔握住師父的手,突然之間,他像是完全崩潰,竟然如同一個孩童一般,靠在師父身上號啕大哭起來……”

  “什麼?”鬼厲聽到這裏,竟然一時忘情,愕然站了起來,盯著法相。在他心目中,那個普智神僧不管幹什麼事情,但在他印象中,哪裏會是如此模樣?

  法相嘆息一聲,道:“當時我們三人一時也被嚇得呆了,手足無措,都不知普智師叔究竟怎麼了,竟是如此失常。可是看著普智師叔模樣,竟然一副悔恨已極,痛不欲生的神情,我們不知如何是好。當時只記得普智師叔,對著師父道:“師兄,師兄,師弟該死,竟是犯下了滔天罪孽。縱萬死,也不能償補萬一了!”

  鬼厲面上眼角抽搐了一下,卻沒有說出任何話語。

  法相聲音低沉,又道:“當時我心中震駭之情,委實是無以復加,而看著師父師叔的模樣,顯然也是如是想法。只是當時情況,普智師父神態癡狂,幾近瘋癲,我們無可奈何,只得好言相勸,希望他先好好歇著息,有事等身上傷好了再說。”

  “可是普智師叔卻堅持不允,並說他為了回來天音寺見諸人一面,已經是服下了三日必死丸,不出一日夜,他必然死去。臨死之前,他卻有極重要之事告知師父師叔,並有大事托付。若不聽他所言,他便是死了也不得安心。”

  “我們聽到此處,都是又驚又急,但在普智師叔面前,我們終究無法,只得任他說來。本來我以為普智師叔重傷之下,只怕神志不清,誰知他這麼一說,竟是說出了如此一個大逆佛心人倫,罪孽無邊的惡事來。”

  普泓上人低低嘆息一聲,合十念叨“阿彌陀佛!”

  法相聽了,亦合十行禮頌佛,然後看向鬼厲,望著他漸漸變得鐵青的臉龐,接著道:“普智師叔緊緊抓住師父的手,一面述說,一面是老淚縱橫,我們幾個人在旁邊聽了,卻是越聽越驚,幾至毛骨悚然,普智師叔言道:他為了實現自己佛道參悟一體的願望,在數日之前再度上了清雲山拜見青雲門掌教道玄真人,表明自己看法,可惜道玄真人相拒。

  失望之下,他信步下山,來到了青雲山下一個小村子之中,那個小村子名叫“草廟村”…… “

  “啪”一聲悶響,幾乎同那“草廟村”三字同時響起,卻是鬼厲手扶桌子,心神激蕩之下,竟是硬生生將桌子一角給擰了下來,捏成粉末,從他手掌間細細灑了下來。

  法相向那個桌子看了一眼,在心中暗自嘆息,但口中仍是繼續說:“當日普智師叔走進草廟村,在村子後頭一間破敗小廟之中暫時歇息,無意中看到一群少年打鬧玩耍,只是其中兩個少年吵鬧之後,少年心性,差點竟是做出喪命的憾事,幸好普智師叔及時出手,算是救了其中一個少年。”

  鬼厲面上神情再度變幻,拳頭緊緊握緊,一雙眼中卻是明顯出現了痛苦之色。

  “普智師叔本來也並未將這件小事放在心頭,只是當時天色慘淡,似有風雨將臨,便打算在那間破廟中休息一夜再走。不料就在那天晚上,便是出了事……”

  鬼厲的頭,深深埋了下走,再不讓其他人,看到他的臉色。回憶如刀,像是深深砍在了他的心間,血如泉湧,不可抑止!

  法相的聲音緩緩回蕩著:“是夜,普智師叔突然從禪定中驚醒,發覺竟有一個黑衣妖人潛入草廟村中,意圖掠走一個資質極好的少年。普智師叔自不能坐視不理,便出手將那少年救下,但事情有詭異,不曾想那黑衣妖人惡毒狡猾,竟是以這少年作為幌子,其目的反是普智師叔,隨即趁普智師叔心神大亂,又以魔教妖法重創普智師叔。也就是到那個時候,普智師叔才明白 ,原來這個黑衣妖人的種種毒辣手段,是為了普智師叔身上封印的那枚大兇之物‘噬血珠’。”

  鬼厲的肩頭動了動,卻沒有抬起頭來,衣袖之間,隱隱傳來噬血珠上熟悉的冰涼氣息……。

  千般滋味,萬種情仇,一起湧上心頭,你,又是怎樣的感觸?

  他默然,無言,只是全身繃緊,不由自主地,輕輕發抖……。

  “雖然那妖人手段陰險狠毒,但普智師父畢竟道行極深,雖是重傷之身,他老人家依然用佛家之大神通,與那妖人力拼之下兩敗俱傷,雖然自身重傷垂死,卻仍然成功將那妖人驚走。只不過在這個過程中,普智師叔卻愕然發現,那人竟然懂得青雲門道家真法異術,顯然與青雲門有莫大關係。”

  “在普智師叔與那妖人鬥法之時,不知道是什麼緣故,白天裏他救了性命的那個少年,竟然也悄悄來到了破廟之中,幾番激鬥之下,那孩子受了波及,昏了過去。鬥法之後普智師叔雖將那黑衣妖人驚走,但是他已經油盡燈枯,重傷垂死,不得已吞服下了昔年偶然得到的一枚三日必死丸續命。”

  “他老人家一來自知必死,心神已亂,再不能平靜處事,二來又憂慮那妖人日後必定要折返回來殺人滅口,他雖然並不懼怕,但這草廟村眾多村民,卻只怕難保不被窮兇極惡的妖人屠戳,如此豈非他犯了滔天罪孽。他本有心向青雲山求救,但那個妖人卻分明與青雲山有極深淵源,萬一上山之後一個好歹,自己喪命不怕,豈非又誤了眾多性命。”

  法相面色淒涼,似乎也為當年普智所處之絕境而傷懷,嘆道:“普智師叔多年之前,曾在天下遊歷,在西方大沼澤無意中收服了天下至兇之異物‘噬血珠’,他老人家稟上天仁慈之心,以佛門神通大法將此兇物鎮壓,日夜攜帶身上,以免其禍害世人。只是這噬血珠兇戾之氣實乃天生,雖然佛法護體,竟還是悄悄侵蝕了普智師叔的神志。只是平常有佛法護持,看不出來而已。”

  “當日,普智師叔面臨絕境,自知必死,而他一生佛道參悟的宏願更是看來要化為泡影,不由得心神激蕩而大慟,不料,就在那看似絕境之中,他老人家竟……竟是異想天開一般,想到了另外一條異路,來實現他的宏願。”

  鬼厲的呼吸,慢慢急促起來了。

  法相停頓了一下,慢慢道:“普智師叔竟然想到私下傳授一個少年天音寺佛門無上真法大梵般若,然後讓這個少年想辦法拜入青雲,如此一來,即可實現他一生宏願。當時他對佛道參悟之事耿耿於懷,一念及此,便倣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再也不肯放棄,隨後他權衡之下,便選擇了那位被他救了性命的少年,傳了他大梵般若的真法口訣,同時對他交代了不可對外人洩密,將他一生心願,都放在了那少年身上。”

  “嘿,嘿嘿……嘿嘿嘿嘿……”鬼厲極度壓抑的笑聲,在他低垂的臉上流淌出來,帶著幾分淒涼,幾分苦澀,更幾分哽咽。

  也不知道他是嘲笑普智,憤恨不已,又或是怨怒蒼天,自嘆命運?

  法相待他笑聲過後,面上浮現出一絲黯然,接著道:“諸事安排妥當之後,普智師叔施法讓那個少年重新睡去,此刻因為三日必死丸的效力,他體力已經漸漸恢復,原本打算就此離去,在三日之中趕回天音寺,交代後事。不料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青雲門收徒甚嚴,而他所選那位少年又並非千年一逢的那種奇才佳質,細細想來,青雲門竟未必能夠將這個少年收入門下的。”

  “眼見平生最大心願又要落空,而自己離死不遠,普智師叔心神大亂,加上他重傷之後,佛法修行已然大損,遠不如平日,他體內那股被噬血珠侵蝕的戾氣,便就在此時此刻,發作了出來,終於做出了無可挽回的罪孽。”

  “普智師叔心神動蕩之時,被那股戾氣所襲,頭腦混亂之中,一心只知道冥思苦想如何完成自己的心願,在他胡亂思索之中,竟然想到只要那少年成了孤兒,而且是發生了極大的事故,因為在青雲山下的緣故,青雲門必定不會坐視不理……”

  普泓上人面上忽然露出悲傷神色,手中念珠轉動速度陡然加快,口中佛號也頌念不止。

  “於是……”法相的聲音,此時此刻竟有些顫抖起來,“普智師叔竟然想到了該,該,該如何讓這個孩子成為孤兒,好讓他拜入青雲門下。那個時候,他完全散失本性,盡數被噬血珠妖力戾氣所控,終於,他慢慢走入草廟村中,開始……開始殺人;而見到第一處鮮血之後,他已然完全控制不了自己,兇性大發,竟然將草廟村中二百餘人盡數屠戳殆盡,犯下了這滔天罪孽!”

  “夠了,不要再說了!”突然,鬼厲大聲喊了出來 ,猛地站了起來,已然是淚流滿面。

  “不要再……說……了……”他聲音嘶啞,竟是哽咽不能成聲。

  法相默然,緩緩低下了頭。禪床之上,普泓上人睜開了眼睛,慢慢下了床,走到鬼厲身邊,伸出手輕輕撫慰鬼厲肓膀,低聲道:“孩子,你想哭想罵,盡管哭罵出來吧。不過當日之事,你終究還是要聽完的。”

  鬼厲泣不成聲。

  普泓上人低聲道:“等到普智師弟他回復神志,大錯已然鑄成,站在屍山血海之中,他整個人如五雷轟頂。一世功德修行,盡付流水不說,害了這許多無辜之人,如此滔天罪孽,幾乎令他撕心裂肺。就在那渾渾噩噩之中,他神志不清地趕回了天音寺,見到了我,所言並非其他,卻是向我說明一切,言明他所犯罪孽,痛悔之餘,懇求我看在百年師兄弟一場的分上,為挽回他罪孽萬分之一,日後不管怎樣,只要你有困境,必定要盡力救助。”

  鬼厲竭力抑止自己的感情,但竟是無可奈何,數十年從未哭過倣佛一直堅強如鐵的男子,此刻竟是化作淚人。但見他牙齒緊緊咬住嘴唇,深深陷了進去,嘴角更緩緩流出一絲鮮血,竟是心神過於激蕩之下,咬破了嘴角所致。

  普泓上人面色悵然,道:“普智師弟他交代了這些之後,毒性發作,終於圓寂了。在他彌留之際,交代說他的遺骸不要火化掩埋,就用玉冰盤鎮護住,留這殘軀,希望日後那個叫做張小凡少年萬一得知真相,便請他來到此處,任憑他處置這罪孽無盡之軀。鞭笞亦可,挫骨揚灰亦可,天音寺一眾僧人,皆不可幹預,以償還他罪孽千萬之一。”

  鬼厲猛然抬頭,普泓上人直視他的雙眼,面色凝重而肅穆,緩緩道:“我所說的,你明白了吧。當日師弟遺願,我已替他完成了。如今如何處置,便隨你的意思就是。後院那間小屋之中,你意欲如何,只管過去便是。”

  鬼厲牙關緊咬,目光深深,盯著普泓上人。不知怎麼,普泓上人竟不願與他對望,慢慢移開了目光。鬼厲喘息聲音越來越大,胸口起伏,面上神情更是瞬息萬變,忽地,他似下了什麼決心,霍地轉身,大步走了出去,聽他腳步聲音,赫然是向最後那間小屋走了過去。

  法相面色大變,驚道:“師父!”

  普泓上人緩緩搖頭,面上有說不出的沉痛之意,低聲道:“隨他去吧,那也是你普智師叔最後遺願。世事多苦,又有幾人能看得開呢?阿彌陀佛……”

  他輕輕合十,默默頌念,房間之中,瞬間寂靜下來。

  靜得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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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集 第八章 化解
 


  悠悠晨鐘,沉沉暮鼓,須彌山沐浴在縹緲雲氣之中,從初升的旭日到傍晚的殘霞,天際風雲變幻,白雲蒼狗滾滾而過,時光終究不曾為任何人而停留。

  天音寺雄偉壯麗,雄峙於須彌山上,倣佛一位慈悲的巨人望著世間,無數的凡人在清晨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對著佛廟殿堂裏的神像頂禮膜拜,訴說著自己的心願,企求著神明保佑。千萬人來了、匯聚,萬千人散了、離別,一日復一日,從來不曾改變,聚聚散散的歲月。只有那廟中神佛金身神像,殿堂前不滅明燈,裊裊煙火,看盡了世事滄桑。

  鬼厲,又或是當年的張小凡,再一次進入普智神僧法身遺體所在的那間小屋,又過去了一日夜,在這其間,那個小屋之中沒有絲毫的動靜,普泓上人到屋外小庭院中,駐足良久之後,又在嘆息聲中離開。只有法相自從鬼厲進入那個房間之後,就一直站在屋外庭院之中,出人意料的耐心守候著。誰也不知道,法相為什麼要站在這裏,但是包括普泓上人在內,其他天音寺的僧人都沒有開口向他詢問,而法相也一直就這麼孤單而堅持地站著,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殘陽如血,映紅了西邊天際的晚霞,遠遠望去,雲彩的邊緣上似還有一層細細的金光,十分美麗。天地美景,其實本在身邊,只在你看與不看,有心與否。

  法相眺望遠方晚霞,怔怔出神,站了一日夜的他,清秀的臉上似乎沒有絲毫疲倦之意,反是清澈目光之中,閃爍著深邃智光。

  “你在看什麼?”突然,一個聲音從他身邊響了起來,法相陡然一驚,從自己思潮中醒來,卻見是普泓上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又來到這個庭院裏,正站在自己身旁,微笑的望著自己。

  法想合十笑道:“回稟師父,弟子正眺望西天晚霞,忽有所悟,乃至出神,不知師父到來。”

  普泓上人微笑道:“區區俗禮不必在意,倒不知你從那西天晚霞之中,所悟何來?”

  法相微一沉吟,道:“弟子在此站立一日一夜,夜觀繁星而日見青天,至此刻繁華消退旭日東沉,只殘留些許餘光照耀西天。不覺得心頭竟有悲傷,人生如此,光陰如此,天地萬物盡數如此,弟子一時竟不知生在這天地之間,如此渺小似滄海一粟,生有何意?”

  普泓上人點頭道:“你果然有過人之智,徒兒。這天地萬物,皆有本身命數所在,是以雖千變萬化,終有其不可違逆天命之道。你能從這日升日沉間領悟到這一層道理,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法相恭恭敬敬向普泓上人行了一禮,道:“多謝師父誇獎,弟子不敢當。只是弟子雖然稍有所悟,心頭之惑卻反而更大。弟子不解,既然天命已定,萬物終究調謝,這無數世人忙碌一生,糾纏於人世恩怨情愛,卻是為何?難道佛說西天極樂世界,無怨無恨無情無欲,竟不能吸引這蕓蕓眾生麼?弟子愚昧,請師尊指點。”

  說罷,法相低下頭去,合十念佛。

  普泓上人注視法相許久,緩緩點頭,面上露出一絲笑容,卻沒有立刻回答,反是看向法相剛才所眺望之西天晚霞,注目片刻之後,道:“你方才所看的,可是這西天晚霞?”

  法相道:“是,弟子見這時光飛逝,旭日西沉,光陰不在,心頭悲傷困惑,所以請問師父。”

  普泓上人微笑道:“再過片刻,這殘陽就要完全落山了,到那個時候,便是連這晚霞,也是看不到的。”

  法相微感困惑,不知普泓上人所言何意,只得應了一聲,道:“不錯。”

  普泓上人淡淡看著西天天際,只見那殘陽緩緩落下,天空中越來越暗,暮色漸臨,淡然道:“夕陽無情,挽留不得。但是明日一早,你是否還能看到這初升之日呢?”

  法相身軀一震,心頭若有所動,一進竟不能言語,面上有思索之色。

  普泓上人回頭看著法相,面上淡淡一笑,再不言語。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夕陽終究完全落山,過不多時,只見一輪明月緩緩從東天升上,月華如水。耀耀清輝,灑向人間。

  夜幕中,月光下的天音寺清幽安寧,雖不復白日裏繁華熱鬧,卻另有種靜默幽清的美麗。

  而須彌山頂小天音寺裏,那個小小庭院之中,師徒二人一言不發,安靜地站在庭院裏,在輕輕吹過的山風中,悄悄地站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看到月近中天,安靜的小院之內忽然傳來一陣輕笑聲。

  法相面有喜悅之色,踏前幾步,走到小院正中,仰天望月,只見月華(光輝),直灑在他月白僧袍之上,直如霜雪一般。

  法相大笑,旋轉過身來,向一直微笑站在旁邊的普泓上人跪下,合十行禮道:“多謝師父指點,弟子悟了。”

  普泓上人眼中滿是欣慰之色,此刻望著跪在身前的徒兒,縱然他早已是修行到了寵辱不驚的境界,臉上一樣浮現出真心歡喜的神情。他伸手輕輕撫摸法相頭頂,連說了三字,道:“好!好!好!”

  “你天資聰穎,世所罕見,但更緊要的卻是你對佛學佛理,另有一層慧心,當年我們四個師兄弟中,其實是以你普智師叔最為聰慧,可惜雖聰明,卻是走錯了路,耽誤了佛學,妄求什麼長生,終於落得一個不堪下場。你今日能悟,是你之福,亦是我天音寺之福啊。”

  法相一怔,抬頭向普泓上人望去,道:“師父,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弟子不大明白?”

  普泓上人搖了搖頭,先是伸手把法相攙扶起來,然後面上喜悅之色漸漸淡去,淡淡道:“這些年來,為師日夜耽於俗務,以至於佛學體悟,停滯不前,偏偏枉當這俗世虛名,半世爭鬥,竟無法捨卻。當年你普智師叔去世之後,為師便是有隱世之心,無奈門下無人,面對這祖師基業,雖是身外之物,但終不能輕易捨棄。如今有了你,為師便可放心去了。”

  法相大驚,面容失色,剛剛站起的身子登時又跪了下去,急道:“恩師,你這是什麼話,天音寺如何離得開你,何況弟子也要日夜陪伴恩師左右,聆聽教誨。但求恩師萬萬不可捨棄弟子與天音寺眾人而歸隱啊。”說罷,他叩頭不止。

  普泓上人失笑,隨即嘆息一聲,將法相拉了起來,嘆道:“癡兒,癡兒,天下豈有不散之宴席?不過為師歸隱之事並非急迫,非一時可達成,你也不必著急,總得將來一切安頓妥貼,我也方能放心。”

  法相眼含淚光,但終究知道普泓上人退隱之心已是不可阻擋,好在如恩師所說,雖有心卻還未見急迫,待日後有機會,再好好相勸恩師就是了。想到這裏,這才含淚止住,站在一旁。

  普泓上人仰首看天,見月光通透,淒清美麗,他眺望良久,忽然道:“ 我們進去看看那位小施主吧。”

  法相一怔,道:“什麼?”

  普泓上人淡淡道:“是非曲直,恩怨情仇,不管如何,終究是要有個結果的。”說罷,他不再多言,向著那間小屋走去,法相慢慢跟在他背後,看著那扇越來越近的門戶,不知怎麼,心裏竟有些緊張起來。

  一日一夜了,在那其中,面對著普智師叔,鬼厲到底幹了些什麼?他又會幹些什麼呢?

  答案,在他們掀開門簾推開木門,輕輕走進屋子的那一刻,出現在他們面前。空空蕩蕩的屋子裏面,依舊閃爍著玉冰盤那銀色的光芒。

  什麼,都沒有發生!

  普智法身,依舊盤坐在玉冰盤上,而在他的對面,鬼厲,又或是張小凡,盤膝坐著,背對著普泓上人和法相,默默凝視那微光中的普智面容。

  普泓上人深深呼吸,正想開口說話,忽然感覺身後動靜,轉頭一看,卻是法相輕拉他的袖袍,看見普泓上人轉過頭來之後,他以目示意,卻是向著鬼厲身上。

  普泓上人轉頭看去,不禁眉頭一皺,只見這屋中一切都未見變化,惟獨在鬼厲盤坐之地面上,周圍三尺範圍之內,青磚地面盡皆龜裂,密密麻麻的細縫爬滿了他周圍地面,越靠近他的身軀,細縫越是密集,在他身前一尺範圍之內時,所有的青磚已經不再龜裂,而是完全為粉狀。

  這一日一夜裏,誰知道在鬼厲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或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

  普泓上人緩緩走到鬼厲身前,向他身前地面看了一眼,用平和的聲音,道:“施主,你已經在這裏待了一日一夜,可想清楚了?”

  鬼厲慢慢地將目光從普智法身上收了回來,看向普泓上人,普泓上人心頭一震,只見鬼厲面容慘白,容顏疲倦,雖是在這裏不過坐了一日一夜,卻倣佛面有風塵滄桑,已經歷了人世百年。

  普泓上人合十,輕輕頌念道:“阿彌陀佛!”

  鬼厲緩緩站起身來,但起身一半,忽地身體一顫,竟有些立足不穩,法相與普泓都是眉頭一皺,法相正想上前攙扶的時候,鬼厲卻已經重新站穩了身子,深深吸氣,然後再一次站直了身體,面對著普泓上人。

  他身體一看便知虛弱,但不知為何,此刻的他,卻倣佛如須彌山一般堅忍。

  “大師……”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普泓上人合十道:“是,小施主有何吩咐?”

  “亡者入土為安,你將他……普智師父的法身火化安葬了吧!”

  普泓上人與法相同時身上一震,望向鬼厲,片刻之後,普泓上人長嘆一聲,似唏噓不已,低聲道:“施主你看開了麼?”

  鬼厲慘然一笑,向盤坐在微光之中的普智望了一看,面上肌肉又放松了,緩緩道:“我與這位大師當年不過一夜之緣,卻曾經跪拜在他身前,心甘情願地向他叩頭,喚他‘師父’。他救過我,也害了我,但無他便無我,死者已矣。我雖不是佛門弟子,也素知佛家最看重轉生,他臨死不肯入土,可知他心中悔恨……”

  冰涼的氣息,隱隱約約從他手邊散發了出來,普泓上人與法相幾乎同時都感覺到了,那一股澎湃的詭異妖力:“噬血珠妖力戾氣之烈,這些年來我身有所感,也明白當年情由。”說到這裏,鬼厲慢慢轉過身去,向著門外走去,不時發出一兩聲咳嗽。

  普泓上人與法相同時在他身後,對著他的背影合十念佛,普泓上人隨即道:“小施主宅心仁厚,感天動地,老衲在這裏替過世的不肖師弟普智謝過施主了。老衲謹遵施主吩咐,稍後就行法事火化師弟法身,加以安葬,只不知在此之前,施主可還有什麼交代麼?”

  鬼厲此刻已經走到了門口,手向著門扉伸去,但片刻之後,他停頓了下來,整個人好像僵在那裏。普泓上人和法相都不知他的心意,一時都只看著他,沒有說話。

  鬼厲緩緩轉過身子,又一次看到了那張蒼老而微帶痛苦的臉龐。這張容顏,他一生不過見到兩次,十數年歲月光陰,剎那間都湧上心頭,最後,卻終究只剩下了那個風急雨驟的夜晚,他在自己面前慈祥平和的笑容。

  他是鬼厲。又或是張小凡。誰又知道呢?

  又有誰在乎?

  “噗!”

  那個男子,就在那門口外,向著那個盤坐在微光玉盤間,一世痛苦的法身遺骸,一如當年那個少年般,跪了下來,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然後,他抬頭,肅容,面上深深不盡的傷痛之意。道:“師父!……”

  ……

  默默一片!

  “師父,你……安息吧!”

  他低聲說道,然後站起身子,再不多言,轉身打開門扉,走了出去。

  修行如普泓、法相,一時也愕然無言,只看著鬼厲走出了這間小屋,一片靜默中,法相嘆息一聲,道:“他、實在是有大智大慧,大仁慈悲心啊!真是世間奇男子,阿彌陀佛……”

  普泓上人轉過身子,看著普智法身,半晌,合十道:“師弟,你終於可以安……咦?”

  普泓上人一聲微帶訝異的驚呼,令法相也吃了一驚,連忙順著普泓上人的目光看去,頓時也是身軀為之一震,滿面詫異之色。

  只見盤坐在玉冰盤上的普智法身,此刻赫然已經發生了變化,在點點如霜似雪的銀白微光中,普智法身竟然如砂石風化成粉,一點一點化為細微幾乎難以肉眼看見的沙塵,徐徐落下,而在他蒼老的容顏之上,不知怎麼,原有的那一絲痛苦之色竟然化開不見,反似露出了一絲欣慰笑容。

  眼看這風化速度越來越快,整個身軀即將消失,普泓上人眼角含淚,合十道:“師弟,師弟,你心願已了,師兄亦代你高興。從今後佛海無邊,你好自為之吧。”

  普智法身迅速風化,終於盡數化作白色粉塵,在玉冰盤散發出來的銀白微光中,緩緩落下,也就在這個時候,玉冰盤隨著那些粉塵落下之後,法寶陡然豪光大盛,緊閉的小屋之中,竟是突然有種莫名之力,吹起了風。

  冥冥遠處,倣佛有佛家梵唱:悠悠傳來。

  玉冰盤光輝越來越亮,小屋中風速也越來越快,普泓與法相二人僧袍都被刮得獵獵作響,二人相顧駭然。突然,玉冰盤上發出一聲輕銳呼嘯,豪光暴漲,無數粉塵浸在霜雪一般的微光中,向著四面八方飛揚出去,轟隆巨響,即刻迸發!

  “轟!”

  塵土飛揚,隨即被巨大耀眼光輝蓋過,這個小屋四周的墻壁瞬間被玉冰盤奇異光輝摧毀,再不留絲毫痕跡,只見月華高照,清輝如雪,倒映這山顛峰頂。寂寂人間,竟有這般奇異景象。

  玉冰盤在一片豪光之中,從原地緩緩升起,在這異寶旁邊,銀白色的粉末飛塵飛舞,若有靈性般追蹤而來。原來的屋外庭院裏,鬼厲默然站在其中,仰首看天,滿面淚痕。

  玉冰盤自行飛來,繞著鬼厲身體飛舞三圈,最後停留在鬼厲面前。

  鬼厲凝視著點點煙塵,緊咬牙關,幾乎不能自已。

  隨後,在那個幾乎凝固的光輝裏,天上人間淒清美麗的夜色中,玉冰盤發出一聲輕輕聲響,如斷冰削雪,清音回蕩,在鬼厲的面前,這天地異寶同樣化為無數粉末煙塵,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如落雪繽紛,燦爛奪目。

  遠處,山風吹來,無數煙塵隨風飄起,在半空中飄飄灑灑,被風兒帶向遠方,終於漸漸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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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集 第九章 陰霾



  清雲山,大竹峰。

  青雲之戰結束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很多天,曾經風雲變色的戰場,漸漸寧靜下來,所有爭戰的痕跡,都在人們打掃的過程中,悄悄地被抹去。

  那一日中,不知道多少人失去了朋友親人,通天峰上,更是不知道堆積了多少屍骸,從山頂直到山腳,幾如傳說中的地府冥獄一般。

  或許是因為幸運,人丁最是單薄的大竹峰一脈在此次大戰之中,沒有死去一名弟子,不過卻幾乎是人人掛彩,就連因為要開啟天機印而留守大竹峰的田不易,也顯得十分疲倦。眾弟子中,以二弟子吳大義、四弟子何大智兩人傷勢最重,過了這些時日,仍還在臥床靜養,但幸運的是都未傷筋動骨,並不會對他們的修行造成阻礙。經過田不易親自診斷確定無事後,便在大竹峰上安心靜養了。

  只是雖然在剛剛一場生死決戰中險勝獸神而挽救了天下蒼生於浩劫,但大竹峰一脈上下,看去氣氛卻顯得十分沉悶。眾弟子數日裏來一直高興不起來,就連田不易連日來也是眉頭緊鎖。

  這一日清早,田不易便被掌門道玄真人派遣弟子過來召到通天峰議事,中午回來之後,但見他一張圓胖臉上,陰陰沉沉,眉頭擰在了一起。

  午時前後,田不易下令讓所有大竹峰的弟子都到守靜堂來,便是還在臥室的吳大義與何大智,田不易也讓人將他們攙扶到守靜堂中,坐在一旁。

  一向比較冷清的守靜堂上,頓時熱鬧起來,田不易妻子蘇茹也站在他的旁邊,她依然那樣美麗,只是左手上纏上了白布繃帶,自然也是在那一場大戰之中受了傷。

  田不易負手在守靜堂上來回走了幾趟,向或坐或站成一排的眾弟子看了一看,低沉聲音道:“今天我叫你們來,不為別的,還是為了那柄誅仙古劍的事情。”

  眾弟子面色凝重,卻並沒有多少人露出驚愕神色,顯然眾人心中多半已經猜到了。田不易與身旁蘇茹對望一眼,又看了看眾弟子,道:“今早掌門真人又叫我過去,而與我一起過去的,只有你們小竹峰的水月師叔,至於說什麼,你們大概也都可以想到,就是誅仙古劍損毀一事,你們無論如何也要保密,決不能洩露半點風聲出去。”

  大竹眾弟子面面相覷,最後大弟子宋大仁咳嗽一聲,道:“師父,你老人家也是知道我們幾個的,如此關係重大的事,我們是寧死也不會對外說一個字的。”說到這裏,他遲疑了一下,看向田不易,壓低了聲音。道:“師父,且不說你和師娘已經三番兩次提醒了我們,單是掌教真人和通天峰那邊,已經是第四次如此傳達話過來了。莫非……莫非他們不信我們,連師父和師娘也不相信了麼?”

  田不易眉頭一皺,忽地大聲喝道:“大膽!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對掌門真人與師長們妄自猜度!”

  蘇茹站在一旁,嘆息一聲,走過來打圓場道:“好了,好了,這些都是掌門真人那裏吩咐下來的話,而且誅仙古劍損毀一事,關係重大,也難怪掌門師兄他對此緊張,所以多問幾次,多交代幾次也是應該的。”

  田不易把頭擰到一旁,沒有說話,宋大仁等眾弟子都低頭道:“弟子知道了。”

  蘇茹向眾弟子逐一看了過去,柔聲道:“我知道你們幾個人心中頗有些委屈,覺得掌門真人與諸位師長不能相信你們,其實說到底,這些都還是由於事關重大,不得已罷了。前番大戰之後,我們青雲門在天下正道中聲望空前之高,將其他所有同道都壓了下去。可是說穿了,這一切都是因為掌門真人在通天峰上,用誅仙與獸神一場惡戰,將其擊敗所換來的。我們青雲門能有今日一切,這柄誅仙神劍的分量不用說,我想你們也和我一樣清楚。”

  蘇茹說到此處,淒然一笑,道:“萬萬沒有想到,這柄神劍竟然會……”她頓了一下,似乎要定定神,才能繼續說話,道,“當日在幻月洞府之外,除了隨後趕來的掌門真人與幾位長門師伯,在場的只有大竹峰一脈弟子與小竹峰幾個女弟子,目睹了神劍損毀。所以為了本門聲譽以及在天下間的聲望,掌門真人那邊顧念多些,多次叮囑,也是份屬應當,你們都不要往心裏去,只需記得將此事永遠藏在心中就好了,知道了麼?”

  宋大仁等人對望一眼,齊聲道:“弟子知道了,謹遵師父師娘之命。”

  蘇茹轉頭向田不易看去,田不易眉頭皺著,胖臉上神情依舊十分沉重,似乎完全沒有因為蘇茹這般話而有所寬慰,只伸出手向著眾弟子揮舞一下,道:“你們師娘說的這些,你們都好好記住了。好了,下去吧。”

  蘇茹看著田不易越發陰沉的臉,慢慢走到他身邊,低聲道:“怎麼了?是不是掌門師兄又發脾氣了?”

  田不易淡淡哼了一聲,道:“他又不是只對我一個人發脾氣,便是連水月那樣的人,他竟然也一樣罵了,我又算什麼?”

  蘇茹一驚,訝道:“什麼,掌門師兄他竟然連水月師姐也罵了?”

  田不易臉上浮現出一絲焦躁之色,踱步的速度明顯快了起來,額頭也皺得更緊了。

  蘇茹看他神情頗為但心,但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只得道:“你也別太擔心了,掌門師兄他是一時太焦慮,所以才……”

  田不易猛然抬頭,大聲打斷道:“他若是當真太過焦慮,便是罵我一千遍一萬遍,我也不在乎了?”

  蘇茹低頭,但是又迅速抬起,面上有驚愕之色,追問道:“你剛才說什麼?”

  田不易口中咕噥不止,快步在守靜堂中來回走著,面上神情越來越是焦躁不安,更隱隱有絲擔憂之色。蘇茹擔心更甚,急道:“你到底什麼意思,快點說啊。”

  田不易走到蘇茹面前,停下腳步,沉默了片刻,沉聲道:“這些日子以來,道玄師兄多次招我和水月前去,反復叮囑要門下弟子千萬保守秘密,這原來無可厚非。但近幾次來,我看道玄師兄已經越來越不對勁了。”

  蘇茹怔了一下,道:“不對勁,這是什麼意思?”

  田不易皺眉道:“在以往,你可曾記得道玄師兄輕易罵過人麼?”

  蘇茹默然,良久搖頭道:“掌門師兄道行高深,品行端厚,喜怒不形於色,哪裏會輕易生氣罵人。”

  田不易點頭道:“不錯,便是如此了,連你也知道這一點。但是此番大戰之後,道玄師兄他性子似乎大變,越來越是急躁,這幾次將我與水月喚去,叮囑一下也就算了,卻偏偏每次開始都和顏悅色,到最後竟然不知為何,都是因為一點點莫名其妙小事就大怒起來,或辱罵,或遷怒,總之……”

  他搖了搖頭,慢慢抬眼向蘇茹看去,遲疑片刻,走近蘇茹跟前,壓低了聲音道:“我懷疑,道玄師兄他在與獸神大戰之中已經被誅仙劍的封靈戾氣所噬,所以才……”

  蘇茹臉色一變,急道:“住口。”說著快步走到守靜堂外,向左右張望了一眼,確定無人之後,走回來對田不易低聲道:“此乃我青雲門密事,你、你可不能隨口亂說!”

  田不易嘆息一聲,道:“此事關係何等重大,我如何敢信口胡言。但前番大戰之中,道玄師兄為求必勝,不顧我再三勸阻,強開歷代祖師封印青雲七脈靈氣之天機印,使誅仙古劍戾氣威力大增。只是我每每念及前代祖師留下遺命,備言這誅仙古劍戾報太烈,殺氣逆天,似為不祥之物,便無法視若等閒。我今日回來時候,在通天峰與水月分別,雖然我二人向來不和,但臨別時相望,卻和平常不同。我料那水月,必定心中也是和我一樣想法的,只是此事太大,我們二人都不敢說出來罷了。”

  蘇茹沉默許久,語聲微澀,道:“雖然如此,但說到底還在誅仙古劍之上。如今誅仙已毀,掌門師兄就算不幸受害,但一來沒有源頭,二來他道行通神,只要時日一久,多半了會漸漸醒悟過來,自行化解!”

  田不易面上沉重之色絲毫不見減退,淡淡道:“希望如此了,否則,他身為青雲之尊,萬一有個好歹,這青雲門上下……真不知道如何收場了。”

  蘇茹想了想,隨即無奈嘆息,頹然道:“罷了,這也不是我們如今可以管得了的事,你也不用太過煩惱。還有一事,我一直想問了,誅仙古劍損毀之後,怎麼處置的?”

  田不易沉吟了一下,道:“此事我原也有向一位知情的長門師兄打聽過,聽說當日道玄師兄當場訓示所有人不得外洩之後,立刻將斷成兩截的誅仙劍拾起,同時走入幻月洞府,並不許任何人再進入幻月洞府禁地之中。所以時至今日,誰也不知道那柄誅仙古劍到底怎麼樣了?或許,還有希望修好?”

  田不易自顧自說了最後一句,卻隨即搖頭苦笑,顯然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樣的事。苦笑兩聲,他隨口道:“那劍我們是顧不上了,倒是今天去通天峰,除了挨了一頓莫名其妙的臭罵之外,倒還聽說了一件怪事。”

  蘇茹一怔,道:“什麼怪事?”

  田不易聳了聳肩膀,道:“說來你也不會相信,前番大戰,戰死了多少弟子長老,如今在通天峰玉清殿上公祭。可是我們那位道玄師兄在玉清殿上每日不過露那麼一回臉,便不見蹤影,反而是天天跑到後山祖師祠堂那裏為人守靈,你說奇怪不奇怪?”

  蘇茹一呆。訝道:“守靈,祖師祠堂那裏怎麼了,莫非是哪位前輩長老過世了?”

  田不易搖了搖頭,冷笑道:“哪裏是什麼長老,我聽幾個長門小弟子偷偷議論,其實是一個數十年來看守、打掃祖師祠堂的老頭,不知怎麼恰好在那天死了。怎麼死的,也沒人知道,只知道道玄師兄知道此事之後,一時呆若木雞,一時卻暴跳如雷,聽說不知道怎麼還失魂落魄了數日,後來他竟然堅持將這個老頭靈位放進了祖師祠堂,但是最奇怪的是,他放進祖師祠堂裏面的那個靈位牌上,竟然是一片空白!”

  蘇茹越聽越是糊塗,心中更是驚愕不已,搖頭道:“這、這、這究竟是怎麼了,難道掌門師兄他真的、真的有些糊塗了麼?”

  田不易冷笑,道:“他有沒有糊塗沒人知道,反正有人勸過他,他卻執意不聽。而且放著玉清殿上那些弟子靈位他不去好好看看,反是跑去祖師祠堂裏看著那個空白靈位發呆。這樣下去,我看這個青雲門,遲早要出事,遲早要毀在他的手上了……”

  蘇茹默然無語,半晌之後,幽幽嘆息一聲,向著守靜堂外看了出去,只見這寂寥午後,外面也是空空蕩蕩,只有遠處青天蔚藍。

  山風吹過,隱藥傳來了後山的竹濤聲,卻不知怎麼,反更是增添了幾分寂寞之意。

  青雲山,通天峰,後山祖師祠堂。

  這裏一如往日般寂殂肅穆,高大的祠堂依舊聳立,周圍樹林青翠如故,倣佛前些日子在青雲山上發生的驚天動地的大戰,對這裏一點影響也沒有。

  除了少了一位打掃的老者,還有那昏暗神案上,無數牌位之間不起眼的地方,多了一個陌生而空白的靈牌。

  林驚羽默默跪在那個空白靈牌之前,披麻戴孝,面前放著一個火盆,桌子上供著兩根白燭,三支細香,裊裊輕煙,不久便融合在其他供奉的香火之中,再也分不開了。

  林驚羽面有悲傷之色,嘴唇緊緊抿著,木然跪在地上,將手中一疊紙錢慢慢投入面前的火盆裏,看著他們漸漸卷曲變黃,漸漸化為灰燼,然後再慢慢投入新的紙錢。

  間中,他不時抬頭望向那個空白靈位,將這個老者靈位放入祖師祠堂,是青雲門掌教道玄真人一人獨自堅持的,其它長老都不同意,只是青雲門掌教向來權重,加上道玄真人一舉擊敗獸神之後,聲望更是一進無兩,眾人見他堅持不退,也只得隨他。

  只是雖然此事出乎林驚羽意料之外,但接下來的事,卻更令他驚訝,道玄真人竟然將一個空白靈位放入了祖祠堂,為此,林驚羽甚至大著膽子向前來祭拜的道玄真人詢問,不料道玄真人只是淡淡地反問了一句,便將林驚羽駁了個啞口無言:“那你可知道他的名號麼?”

  林驚羽目瞪口呆,他雖然追隨這神秘老者修行十年,但關於這位前輩的身份,老者卻從來也不對他吐露半點,此刻要讓林驚羽說出什麼來,他卻真是無計可施了。只是看著道玄真人的模樣,顯然是多少知道一些這位老者的事情,但他卻並無意思吐露。林驚羽雖然心中疑惑,但終究不敢對掌教真人太過放肆,只得默然退下。反正在他心中, 這位老人雖然牌位是空,但音容笑貌卻刻在他的心中了,絲毫也不曾消退。

  前山公祭,他也曾去拜過,只是他始終覺得,那裏有無數弟子祭拜,可是這位前輩,雖然身懷絕世之學,卻這般靜悄悄地離開人世,他無論如何也要為他送終,而道玄真人似乎也默許了他來這裏,為這位老者清理後事。並且他以掌門之尊,不顧門下眾多弟子驚愕目光,時常來這祖祠堂內看望這位老者空白的靈位,由此引起眾多猜測,這卻是林驚羽管不了的。

  此刻,他背後突然又響起了一陣腳步聲,數日來,林驚羽已經將這腳步聽得熟了,一聽便知道乃是道玄真人。

  他起身回道,低聲道:“掌門。”

  道玄真人緩緩走進了祖師祠堂。

  祠堂裏燈火昏暗,雖然林驚羽一直待在這裏,卻也一時看不清楚道玄臉色,只模糊看見道玄身影,站在陰影之中,默然向著他身長旁那個空白靈位看來。

  不知怎麼,林驚羽看著那個黑暗中模糊的影子,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但是到底哪裏不對,他卻又說不出來,只是沒來由的一陣心跳,隱隱有些緊張。

  “他還好麼?”道玄真人終於開口說話了,他的聲音顯得頗為低沉,有些沙啞,又似在隱隱使力,壓抑著什麼一樣,和以往他的口吻大不一樣。

  林驚羽心頭更是疑惑,但還是回答道:“弟子日夜為前輩守靈,按時焚香,不曾怠慢的。”

  陰影中的那個人影動了一下,緩緩道:“他有你如此盡心為他送終,他不枉他教誨你十年了。嘿嘿……”他笑聲冷冷,在這個昏暗的祖師祠堂裏竟增加了幾分陰森之意,“也不知若我死了,又……”

  他突然住口,似乎覺得自己說錯了話,林驚羽自然也不敢多話,垂手站在那裏。祖師祠堂裏陷入一片靜默,片刻之後,道玄真人道:“你先出去一下吧,我有些話,要單獨對他說。”

  林驚羽怔了怔,應了一聲,道:“是。”說著,邁步走了出去。

  一走出祖師祠堂,站在陽光空地之上,林驚羽登時覺得精神一振,這才發覺,剛才在那祠堂裏面,竟倣佛有種壓抑的感覺。

  他在這祠堂周圍空地上走了一圈,等了小半個時辰,卻仍不見道玄真人出來,正奇怪時,回頭卻看見一個背影消失在前方那條通向幻月洞府的小路上。自大戰結束後,幻月洞府再次成為了禁地,能進去的,自然只有道玄真人一人了。

  林驚羽向那裏張望了幾眼,搖了搖頭,回身走回了祖師祠堂裏。他走到那個空白靈位之前,只見那靈位前,重新插上三支細香,而前方地上火盆裏,似乎又多了許多灰燼,似乎是什麼人在這裏又燒了一些紙錢似的。

  林驚羽尋思片刻,緩緩抬頭,只見那空白牌位依舊安靜地站在那個僻靜的角落中,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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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集 第十章 無字玉璧



  悠悠鐘聲,又一次在須彌山上回蕩,宣告著新的一天的開始。

  初升朝陽,從東邊天際探出一個小小光暈,將第一縷陽光灑向人間。清晨山路之上,已經有許多百姓沿著山路臺階向那座雄偉的寺廟行去,他們手中多半提著香燭供奉,滿面虔誠。其中有一些人還帶著孩子一起前來朝拜,孩童天真,在這山路上反而並不覺得疲累,許多的少年都跳躍跑動著,一派興高採烈的模樣。

  晨霧將散未散,流連在天音寺外,空氣中有些潮溼潤氣。早起的僧人們都已經做好了清晨必要的功課,此刻都在打掃庭院,將昨夜掉落的樹葉輕輕掃在一旁。

  整座天音寺內,此刻顯得肅穆而寧靜,沐浴在淡淡的山風裏,和隨風吹過的,那若有若無的樹葉芳香。

  那鐘聲飄蕩,指引著山下之人,也盤旋在寺廟之中,喚醒了沉睡的人。

  他從睡眠中,緩緩醒來。

  有多久,沒有這麼安心地入睡,平靜地醒來,便是在睡夢之中,他也安寧無比,連夢寐也沒有,只是沉眠,安靜的沉眠。

  原來,這竟是如此令人幸福的感覺。

  他默默聆聽著悠揚鐘聲,倣佛那聲音飄蕩的地方不是屋外廣闊天地,而是在他心裏,甚至他有一種感覺,這鐘聲,原是為他一人而響的。

  直到,鐘聲漸漸平息,他才緩緩起身,拉開了房門走了出去,仰首,擴胸,深深呼吸。

  山間溼潤的氣息湧入他的心間,他的臉上慢慢浮現出少見的滿足神色,真想就這麼一直站了下去,只是此刻,卻有個聲音從庭院門口處傳了過來:“張施主,起來了麼?”

  鬼厲轉頭看去,只見法相面帶微笑,正站在門口不遠地方望著他,便點了點頭,道:“早啊。”

  法相向他身上打量了兩眼,微笑道:“施主經過這一段時日靜養,身上的傷勢大致痊愈了,只是俗語說“大病初愈,反復三分”,施主還是要自己注意些。須彌山地勢頗高,早晚不比俗世地界,寒氣很重,施主自己小心。”

  鬼厲點頭道:“多謝關心,我記下了。另外,不知道今日方丈普泓上人可有空暇,我希望能拜會大師,打擾片刻。”

  法相笑道:“如此甚巧,我就是奉了師命,特地來請張施主用過早點之後前去相見的。”

  鬼厲怔了一下,道:“怎麼,方丈大師莫非有什麼事情找我麼?”

  法相道:“這個小僧就不知道了,不過想來也是要問一問施主你傷勢是否康復了吧。”

  鬼厲沉吟片刻,道:“既然如此,在下稍後就過去拜見方丈大師好了。”

  法相合十道:“施主不必著急,適才方丈還特地叮囑,不可催促施主。恩師他老人家還是在山頂小天音寺禪室之中,施主稍後若有空暇,盡管自己前去就好。”他淡淡一笑,道:“天音寺中,只要施主願意,所有去處施主都可前往,不需顧忌。”

  鬼厲心中一動,向法相看去,法相這一番話大有深意,似乎已將他當作了天音寺自己人看待,或許,在這些天音僧人心中,曾經拜倒在普智座下的他,終究也是天音寺中的一份子?

  法相轉身退了出去,鬼厲望著他的背影,默然片刻,隨即走回了自己的那間禪房。

  踏上山頂的那一刻,鬼厲還是忍不住微微頓住了自己的身子,對他來說,這裏委實是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地方。朝陽之下,小天音寺樸實無華地座落在前方,低低墻壁,小小院落,哪裏還有那一個夜晚驚心動魄的痕跡。

  回首,眺望,遠處天音寺內又傳來了隱約人聲,香火繁盛,一派熱鬧景象,或許,這些安寧生活的人們,反是更快樂的吧。

  他默然轉身,向小天音寺走了進去,很快地,這裏獨有的寂靜籠罩了過來,偌大的院落之中,倣佛只有他的腳步聲在回響。

  走到了那間禪室門口的時候,鬼厲停住了腳步,下意識向這個院子的後方看去一眼,那裏的小徑被墻壁遮擋,但仍然可以看到向後延伸的去向,只是這個時候,那個最後的小院裏,只剩下了一片空白。

  就好像人赤裸而來,空白而去。

  他敲響了禪室的門,很快,室內傳來了普泓上人平和的聲音:“是張小施主麼,快請進吧。”

  鬼厲淡淡應了一聲,推門走了進去。屋中此刻,只有普泓上人一人盤坐在禪床之上,面露微笑望著走進來的鬼厲。

  鬼厲向普泓上人點頭道:“大師,我聽法相師兄說,你有事找我?”

  普泓上人反問道:“不錯,不過聽說小施主也正好有事與我商議麼?”

  鬼厲沉吟了片刻,點頭道:“是,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主要是在下在此已打擾多日,眼下傷勢好的差不多了,實不敢繼續叨擾。”

  普泓上人微笑道:“小施主這是哪裏話。”

  鬼厲搖了搖頭,道:“當日青雲山下,大師等已救了我一命,此後在這裏,大師更助我解開心結,在下實是感激不盡。只是在下終究乃是魔教中人,長此下去,未免有傷貴寺清譽。”

  普泓上人正色道:“小施主,有一句話,老衲不知當講不當講?”

  鬼厲道:“大師請說。”

  普泓上人點了點頭,道:“既如此,恕老衲直言,觀小施主面相氣色,斷斷不是窮兇極惡之徒,身淪魔道,不過乃是命數使然,絕非小施主之過。而且小施主與普智師弟有這麼一段宿緣,便是與我佛有緣,更是與天音寺有緣。只要小施主願意回頭是岸,天音寺自當竭力庇護,莫說是青雲門,便是天下正道一起來了,敝寺也絲毫不懼。佛說,渡 人一次便是無上的功德,小施主既是有緣之人,何不放下俗世包裹,得到這清凈自在,豈不更好?”

  說罷,他神情切切,望著鬼厲。

  鬼厲自是想不到普泓上人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一時反是呆住了,這些時日來他在這天音寺裏,心境與往日截然不同,大是平和舒坦,以他本性,卻是極喜歡如此的,只是他終究還是有放不下的事物。

  他默然良久,這才緩緩抬起頭來,向普泓上人深深行了一禮,道:“在下知道,大師乃真心對我,意欲點化愚頑,無奈我乃俗世男兒,隨波浮沉,在那俗世之中,更有無數牽掛,卻是割捨不下。大師好意,恕在下無法接受了。”

  說罷,他長嘆一聲,便欲轉身走開,普泓上人卻開口道:“施主慢走。”

  鬼厲道:“大師,還有什麼事麼?”

  普泓上人臉上掠過一絲思索之色,緩緩道:“施主心若磐石,老衲也不敢勉強,不過若施主願意的話,敝寺有一個請求,還請施主成全。”

  鬼厲微感訝異,道:“什麼事,方丈大師但說無妨。”

  普泓上人望著他,道:“當年普智師弟落得如此下場,雖然乃是自作孽,罪不可恕,但究其根源,那大兇之物”噬血珠“卻是逃脫不了幹係,而如今普智師弟已然過世,但此兇物卻依然在施主身上,侵害小施主啊。”

  鬼厲默然片刻,道:“大師的意思是……”

  普泓上人合十道:“小施主不必多心,老衲並無其它惡意。只是這噬血珠內含兇烈戾氣,害人害已。當年普智師弟過世之後,十數年老衲痛心疾首之餘,未嘗不念及此處,得上天垂憐,竟是想出了一個法子,或可克制這噬血珠這一類兇物戾氣的方法來。不知小施主願意一試麼?”

  鬼厲為之變色,噬血珠雖然威力無窮,但那股戾氣卻是在這十數年間,不知讓他吃了多少苦頭,便是連性子,似也逐漸被它改變。有時他亦曾想到普智當初的情景,想到萬一自己也被這戾氣所控的局面,忍不住冷汗涔涔而下。只是此事自然不可對外人道,他雖然擔心,卻也並無良方,不料今日突然聽見普泓上人如此說了一番話,正擊中他內心最擔憂之處。

  鬼厲思索許久,才慢慢道:“方丈大師竟有這等良方,不知如何處置?”

  普泓上人面色肅然,道:“此法其實簡單,說白了,不過乃是以我佛神通佛力,無邊慈悲,來降解這世間一切戾氣罷了。在我天音寺後山有一處‘無字玉璧’,高愈七丈,光滑似玉,傳說當年天音寺祖師即是在那無字玉璧之下悟通佛理,由此開創我天音寺一脈。”

  鬼厲眉頭一皺,不解這與噬血珠戾氣有何關係,只聽普泓上人接著道:“是因那處地界,正是我須彌山山脈之中,佛氣最是肅穆祥瑞之處,只要小施主在那裏靜坐一段時間,老衲再率領一坐僧人在玉璧周圍結‘金剛環’陣法,如此祥瑞之氣大盛,或可對侵蝕小施主體內的噬血珠戾氣有所緩解,亦未可知。”

  鬼厲身子一震,不曾料到普泓上人目光如此獨到,竟可以看出自己體內氣脈紊亂。他尋思片刻,決然道:“大師好意,在下不敢不從。既如此,在下就在那無字玉璧之下坐上幾日。只是此事之後不管如何,在下便當告別而去了。”

  普泓大師合十點頭,微笑 道:“施主放心就是,敝寺決不敢阻攔施主離去的。”

  鬼厲點了點頭,轉身走了出去。普泓上人望著他背影消失,嘆息一聲,自言自語道:“師弟,你在天有靈,當保佑這孩子才是……”

  無字玉璧在普泓上人口中所說的,乃是在須彌山後山之中,鬼厲本以為應該甚是好找,不料當日準備妥當,跟隨前來帶路的法相,法善兄弟兩人向後山行去,竟然走了大半個時辰也未見蹤影。

  鬼厲心中有些詫異,卻也沒說出來,倒是法相想來細心周到,看鬼厲臉上隱有詫異之色,料到一二,便笑道:“張施主,你可是在想這無字玉璧為何如此之遠?”

  鬼厲既被他問到,索性也不隱瞞,道:“敢問師兄,這無字玉璧究竟所在何處,是如何而來的?”

  法相邊走邊笑道:“這說起來倒是話長了。無字玉璧何時出現,自然是無人知曉,只知道千年之前,天音寺創派祖師還是行腳僧人的時候,四方雲遊,有一日不知怎麼,誤入須彌山崇山峻嶺之間,竟是迷了路,再也無法走出去了。無奈之下,祖師便在這山林之間亂走,也是天生佛緣,竟然被他看到一片光滑如玉一般的石壁。那個時候,祖師已經饑渴難耐,困倦不堪,便歇息在這玉璧之下了。”

  法相說到這裏,頓了一下,鬼厲忍不住追問道:“哦,後來如何?”

  法相面前的山道小徑上現出一條分岔路口,法相向左邊一引,卻是帶著鬼厲向著一條下坡的路上走了過去。同時口中道:“傳說那位祖師在那無字玉璧之下坐了三日三夜,不知怎麼,竟然從最初的饑渴難奈漸漸入定,進入我佛門之中大圓滿之境地,三日之後,他竟是在這無字玉璧之下頓悟了佛理。此外,更傳說……”法相轉過頭來向鬼厲神秘地一笑,道:“更傳說,那位祖師也就是在那無字玉璧之下,竟領悟出了我天音寺世代相傳下來的無上真法大梵般若,由此奠定了天音寺一脈在天下修道中的地位。”

  鬼厲呆了一下,搖了搖頭,頗覺得這個天音寺祖師傳說實在有些滑稽,聽來不實之處極多,竟有些荒唐的感覺。本來他對普泓上人這次施法,隱隱還有些期望,但如今聽法相這麼似講故事一般地說了一下,反倒讓他有些喪氣,不禁暗自嘆了口氣。

  法相細心,將鬼厲面上神情變化看在眼裏,只是微笑帶路,也不言語,至於跟在他們身後高高大大的法善和尚,從來都是悶聲悶響的樣子,更是沒有說話。

  三人順著山路又走了小半個時辰,在崇山峻嶺間曲折前行,不知不覺已將天音寺遠遠拋在身後,再也看不見了。鬼厲倒是沒有想到天音寺後山山脈脈居然比想像中要廣大許多,但見得峰巒疊翠,山風徐來,一路上或奇巖突兀,千奇百怪,或有斷崖瀑布,從天而落,轟鳴之聲不絕。

  這一路走來,只覺一時心胸開闊,看著身邊遠近美景,一時也不覺得煩悶了。

  忽聽得身前法相道:“前頭便是了。”

  鬼厲聽了一驚,向前看去,卻只見前方依舊是山路蜿蜒,路旁一邊是茂密樹林,另一邊生著雜草荊棘,三尺之處便是一個斷崖處,哪裏有什麼他們口中所說得高逾七丈的無字玉璧。

  “敢問師兄,這玉壁是在何處?”

  法相微笑,向前走了幾步,來了那斷崖之上,回首道:“便在這裏了。”

  鬼厲走到他的身旁,站在斷崖之上,舉目望去,只見這斷崖之下霧氣彌漫,如波濤翻滾,湧動不息,似是一個山谷模樣。而遠處隱隱望見有模糊山影,卻都在十分遙遠的地方。

  鬼厲凝神思索,回頭向法相道:“莫非是在這山谷之中?”

  法相笑道:“便是在你我腳下了。”

  鬼厲一怔,法相已然笑道:“我們下去吧。”說著縱身躍下,法善也隨即跟上,鬼厲站在斷崖之上,沉吟片刻,也躍了下去。

  噬魂在霧氣之中,閃爍起玄青色的光芒,慢慢籠罩著鬼厲,護持著他,緩緩落下。

  這裏的霧氣似乎有些奇怪,似濃非濃,只是如絲一般糾纏在一起,任憑山風吹拂,也不見半分散去的樣子。在下落的過程中,鬼厲注目向山璧看去,卻只見眼前白霧一片,竟然不得望見。

  他心中驚疑,便催持噬魂,向山璧方向靠近了些,只見片片霧氣如雲層一般散開,在眼前向兩旁滑了出去,正在他凝神時刻,陡然間,他竟看見身前冒出了一個人影。

  鬼厲心頭一震,連忙止住身形,凝神看去,這一驚卻非同小可,只望見身旁赫然竟是站著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鬼厲,一臉驚詫地望著自己。

  那個目光沉沉,面容上竟有了滄桑之色,手邊竟也同樣持著一根噬魂魔棒。就在鬼厲震駭時候,突然間如天外傳來一聲焚唱,沉鐘暮鼓一樣,重重地回響在他耳旁。

  隨著這聲梵唱,一股莊嚴之力瞬間從腳下未知地界衝天而起,如江濤巨流直貫天際,而周圍霧氣登時席卷過來,將那個人影吞沒,一會兒便消失不見了。鬼厲但覺得心頭一震,體內那股冰涼之氣竟然不催自動,倣佛對這股佛氣極端排斥一般,自行抗拒了起來。

  鬼厲驚愕之下,又覺得體內除了這股蠢蠢欲動來自噬血珠的妖力之外,似乎受此地佛氣影響,自身修行的大梵般若竟也有不甘之意,湧躍而起,倒有欲和噬血珠妖力決一雌雄的意思。

  還未開始,自身體內竟有如此巨大的變化,此處地界之氣,當真匪夷所思。鬼厲心中震訝,一時竟忘了剛才在霧氣之中看到的怪異人影,只是催持自身修為,護住心脈,緩緩落了下去。

  很快地,霧氣漸漸稀薄,腳下景色頓時清晰起來,乃是一面小小石臺,頗為光滑,周圍有三丈方圓,樹木稀疏,圍坐著數十位天音寺僧人。雖看去這些僧人所坐位置或遠或近,並無規矩順序,但其中似暗含密理,淡淡佛力流轉其中,竟是隱隱成了一個陣勢。

  鬼厲又仔細看了幾眼,忽覺得有些眼熟,仔細想了想,便想起了乃是一個古拙字體,佛門真言的模樣。

  鬼厲很快就落到了地上,放眼看去,只見法相法善二人此刻都已經坐在眾僧人這中,默然合十,低眉垂目,再不向他觀望一眼。而在眾僧人這首,正是天音寺方丈普泓上人,坐在他左邊下首的,鬼厲也曾見過,乃是當日在青雲山上大發神威的普方神僧。倒是坐在普泓上人右邊下首的一個僧人,看去頗為古怪,鬼厲以前從未見過,但看他面容枯槁,臉色焦黃,竟倣佛是將死之人的氣色,而蒼老模樣,更遠遠勝過了普泓上人。只不知道這位是誰,但能夠與普泓,普方兩大神僧平起平坐,顯然也是天音寺中了不起的人物了。

  鬼厲也不多言,向普泓上人低頭行了一禮,普泓上人合十還禮,微笑道:“小施主來了。”

  鬼厲點頭道:“是,但不知方丈大師要在下如何?”

  普泓上人一指那處平臺,道:“無他,小施主只需安坐在那石臺這上,調息靜心,坐上幾日即可。”

  鬼厲點了點頭,回頭向那石臺看了一眼,隨即又抬頭向四周望了望,只見頭頂濃霧彌漫,卻哪裏有什麼傳說中無字玉璧所在?不禁問道:“請問方丈大師,那無字玉璧何在?”

  普泓上人微笑道:“再過片刻小施主便能看到了。”

  鬼厲一怔,點了點頭,轉過身來正要坐到那石臺之上,忽地天上隱隱一聲銳嘯,似風聲,似獸嚎,穿去透霧而來,緊接著一束耀眼光輝,竟是從濃霧之中撕開了一道裂縫,射了下來,正照在鬼厲身上。

  鬼厲倒退一步,抬頭望去,只見山谷之間異聲隆隆,似奔雷起伏,那片濃霧之海陡然起了波濤,從原本輕輕湧動之勢變做巨浪,波瀾起伏,隨即出現越來越多的縫隙,濃霧也越來越薄,透出了一道又一道,一束又一束的光輝。

  面對這天地異象,鬼厲注目良久,只見濃霧終於飄散,光輝灑下,瞬間天地一片耀目光芒,竟是讓所有人都無法自拔。過了片刻之後,才漸漸緩和下來。

  鬼厲再度睜開雙眼的時候,身軀一震,赫然望見了那傳說之中的無字玉璧。

  就在他的身前,那看上去小小石臺之後,斷崖之下,一片絕壁如鏡,竟是筆直垂下,高逾七丈,寬逾四丈,山璧材質似玉非玉,光滑無比,倒映出天地美景,遠近山脈,竟都在這玉璧之中。而鬼厲與天音寺眾僧人在這絕璧之下,直如螻蟻一般微不足道。

  與天地造化相比,人竟渺小如斯!

  鬼厲默然,良久方長出了一口氣,一言不發,走到那平臺之上盤膝坐了下去,也不再看周圍眾人,深深呼吸,隨即閉眼,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坐著。

  普泓上人向鬼厲端祥良久,轉過頭來向身後眾僧人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數十位天音寺僧人,包括普泓上人,普方神們與普泓上人旁邊那個神秘老僧,還有法相法善等人,一起合十頌佛。

  數十道淡淡金光,緩緩泛起,隱約梵唱聲音,似從天際傳來。

  突然,金光大盛,只見眾僧人所坐之奇異法陣陣勢之中,金芒流轉,佛氣莊嚴,眾僧人所散發金光越發熾烈耀眼,片刻之後,但聽得震耳轟鳴之聲大作,一個金光燦爛輝煌之大‘佛’真言現於法陣之上,緩緩升起。

  梵唱越來越是響亮,天地一片肅穆,只見那金色佛字越升越高,慢慢到了半空,豎立了越來。在天際陽光照耀之下,越發不可逼視。

  倣佛是受到佛家真言的激發,那一片絕璧之上,原本光滑的玉壁緩緩現了佛字倒影,但卻並非如尋常鏡面模樣,而是從一小點緩緩變大,漸漸散出金光,慢慢現出那佛字模樣,而在無字玉璧之上映象變大的時候,半空之中的那佛家真言卻似乎黯淡了下來。

  很快地,無字玉璧之中的佛字真言已經幾乎大到超過了半空之中的那個真的佛字,只見此刻整個無字玉璧金光燦爛,弈弈生輝,伴隨著梵音陣陣,突然,玉璧之上透出了一縷縷金色佛光,緩緩射出,籠罩在安坐的鬼厲身上。

  鬼厲身軀動了一下,面上依稀露出了一點痛苦之色,但並沒有睜開眼睛,而是忍耐了下來。很快地,他面上痛苦之色便消失了,安坐著一動不動。

  無字玉璧射出的佛光淡淡,沒有什麼變化,只見金輝緩緩閃動,說不出的莊嚴之意。而周圍的天音寺僧人同樣也是面容不變,低聲頌佛,他們法陣之上的光輝也一般緩緩流轉,支撐著天上那個佛家真言。

  時光流轉,就這麼悄悄過去了……

  三日之後,無字玉璧上的那個佛字真言依然沒有絲毫變弱的趨勢,倒射出的淡淡佛光,仍舊籠罩在鬼厲身上。鬼厲面容平靜,似乎這三日對他而言,完全沒有改變以,還是和三日之前剛剛到這裏一般,卻是周圍普泓上人身後,眾天音寺僧人所持法陣雖然沒有變化,但眾人臉上都有了隱隱疲憊之色。

  普泓上人從入定模樣慢慢睜開雙眼,向依然平靜安坐的鬼厲看去,半響低低嘆道:“癡兒,癡兒,終究還是放不下麼?”

  說罷,他輕輕搖頭,嘆息不止。

  坐在他左邊下首的普方神僧淡淡道:“我們這般辛苦地,布下了佛門伏魔大陣,一是要為他降解噬血珠戾氣,更為要緊地,卻是想化解他的心魔。但他心門緊鎖,心魔難去,縱然是噬血珠戾氣化解,又怎知他日不是一樣成魔?我等今日所為,只怕反是助紂為虐了!”

  普泓上人皺眉,臉色沉了下來,道:“師弟,這年輕人與我天音寺有極深淵源,無論如何我們也不能輕言放棄,你何出此言?”

  普方面色變了變,合十道:“師兄教訓的是。我並非對這年輕人有所成見,實在想到當年……當年我們師兄弟生離死別的模樣,心頭悲傷,實不欲再看到他走上邪路。小弟失言,請師兄責罰。”

  普泓上人面色緩和下來,道:“我何嘗不是和你一個心思,不然也不會設下伏魔大陣,意欲以佛家真法大能,渡化於他。可是就在這無字玉璧之下,他似乎也……”

  他話說了一半,突然間原來寂靜安寧而肅穆的山谷中憑空發出了一聲巨響,整座無字玉璧竟然是微微顫抖了一下,登時半空之中與無字玉璧裏面的佛字真言都是搖搖欲墜。

  普泓上人等天音寺眾僧人大驚失色,一時駭然,連忙催持真法,不料鬼厲面上突然現出痛苦之色,這三日來一直被佛法壓制的噬魂猛然亮了起來,一股黑氣瞬間布滿他的臉上。

  普泓上人不曾料想到這噬血珠妖力竟如此頑強,三日三夜鎮伏之後,竟尚有餘力反抗,正欲再度呼喚眾人支撐法陣,鬼厲卻已經再也忍禁不住。

  半空中佛字真言轟然而散,鬼厲在真言之中仰天長嘯,狀如瘋癲,爾後又是一聲長嘯,騰空而起。回頭向無字玉璧上望去,只見那無字玉璧裏竟是多了道道暗紅異芒,金光紅芒,爭鬥不休。

  就在那光芒亂閃,異像紛呈的時候,天際忽然一聲驚雷,瞬間黯淡下來。

  四方風雲滾滾而來,在無字玉璧光滑玉璧之上,從上到下,一點點,如深深鏤刻一般,現出了一排大字,除此之外,更有無數金色古拙難懂的字體,如沸騰一般在玉璧金光紅芒間閃爍躍動,令人眼花繚亂。而那一排大字卻分明清楚,赫然正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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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7-7-23 01:46 PM|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 集  第一章天刑

    那無字玉壁之上,竟然出現了無數金色古拙字體,此等怪異之事,便是普泓上人以下,所有天音寺僧人也都未曾見過。只見那玉壁之上,時而瑞氣升騰,時而又暗紅閃爍,莊嚴肅穆的金光夾帶著詭異莫測的紅芒,給人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鬼厲在半空之中,仰天長嘯,狀似極痛楚,目光隨即移到那無字玉壁之上,望著那無數翻騰起伏搖擺的字體仔細看著。在他身體周圍,噬魂的怪異光芒越來越亮,從他體內散發出來的妖力,也隨之越來越盛。

    甚至連地面上眾天音寺僧人,都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一股冰涼氣息,從半空中鬼厲身上傳了過來,籠罩在他們周圍。經過這三日三夜的佛門法陣錘煉,噬血珠妖力似乎非但沒有減弱,反而倒似被全部激發出來了一般,空前強大。

    普泓上人面上有焦慮之色,值此風雲變幻的關頭,他面色也如天際風雲變幻不止,頗有此舉棋不定。

    身旁普方卻有此著急了,他望向天空中沐浴在玄青光芒之中的鬼厲,眉頭緊皺,對著普泓上人大聲叫道:「師兄,現在怎麼辦?」

    普泓上人長吸一口氣,決然道:「此人乃普智師弟傳人,更是他一生心血宏願所在,我們不可不救。

    話音剛落,普泓上人一聲喝令,重新盤膝坐好,口中頌佛,梵唱之聲隱隱又起,隨即,在他身旁身後眾天音寺僧人看見方丈施法,紛紛跟上。片刻之後,一片莊嚴肅穆的金色光芒,從這些天音寺僧人之中再度泛起。

    只是此度佛光金芒,卻與前三日那渡化鬼厲的佛門法陣不同,在莊嚴之像中少了幾分慈悲,更多了幾分肅殺。反觀半空之中的鬼厲,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腳下地面上漸漸泛起的金色光芒向自己籠罩而來,他的精神此刻都似被無字玉壁上閃爍的那些字體完全吸引住了。

    任誰也不會想到,甚至是此刻無字玉壁之下那此天音寺僧人們就算親眼看見了,也一眼都無法明白,在無字玉壁上此刻閃爍出來的,在這個佛家最敬仰高潔的聖地玉壁上的,赫然竟是傳說中魔教經典《天書》的第四卷!

    天道茫茫,世事多變,誰又能料知幾分?

    天音寺僧人們日夜禮佛,對此仍是不能知悉;鬼厲歷經坎坷,人事滄桑,同樣卻也不能知曉!

    只是此時此刻的鬼厲,卻哪裡還想得到這麼多,在他眼中,幾乎是本能的被這些閃爍異芒的文字吸引住了。

    那起伏跳動的一個個字句,赫然是將住往昔獨自艱辛修習《天書》異術的各個斷裂處、不解處都一一展現在眼前,如行人面對前路上無數斷崖絕壁,正彷徨無路之際,突然間斷崖有路、激流過橋,這是何等大歡喜境界,如何還能分心旁顧?

    一時間,過往修行中眾多艱深晦澀之處,突然似豁然開朗般紛紛展開。從十年之前空桑山萬輻古窟滴血洞內看見《天書》第一卷總綱開始,十年來歲月光陰如潮水般逝去,這個男子凌立在天際風雲之間,第一次感覺到,那與天地共呼吸,卻又萬物皆忘般的感覺。

    喘息,深深喘息!

   從頭到腳,身體每一處都似要爆炸開一般,無數紛繁怪嘯雜音,將他團團圍住。體內種種氣息如准騰一般,似巨浪波濤,盡數洶湧澎湃。噬血珠妖力冰涼,玄火鑒純陽之氣則熾烈難當;太極玄清道平和中正,大梵般若肅穆如山;更有從身軀各處泛起,鬼厲過往修行的三卷《天書》異術真元之氣,更是沛不可當。

    天地變幻,當化玄奇!

    烏雲之下,半空中那個人影散發出來的異光卻在越來越暗的天幕下越發光亮,直有逆天之威。天際雷聲隆隆,雲層中開始有電芒竄動,似天心已然震怒。雲層之中,狂風大作,雲幕慢慢開始旋轉,就在鬼厲上方,漸漸似現出巨大漩渦的模樣。

    而鬼厲,目光仍然被吸引在無字玉壁之上,對身外之事恍若不知。

    便在此刻,地面之上梵唱之聲大盛,肅穆金光沖天而起,登時將半空之中的鬼厲籠罩其中,這金光強烈之極,集數十位天音寺僧人修行之力,豈是尋常,頓時將鬼厲身上散發出的妖力異光壓了下去,團團罩住。

    金光一起,籠罩鬼厲之後,天際雷鳴電閃之威勢似乎也受到了牽制,頓時慢慢弱了下去,天幕之上原本緩緩成形的那個詭異巨大漩渦,也似乎漸漸有消退之勢。

    普泓上人眺望蒼穹,緩緩鬆了一口氣,突然聽他身旁那個干槁老僧冷冷道:「此人一身修行,竟引發了『天刑厲雷』,可知妖氣之盛,天亦不容。方丈不顧一切救護於住,只怕末必是對的。」

   普泓上人臉色一變,轉頭向他看去,那干槁老僧冷然對望,普泓上人一時竟是說不出話來。其實以普泓上人這等修行,如何感覺不到鬼厲身上透出的陣陣詭異肅殺妖力,絕非正道之術,自己今日所為,還真不好說是否是對的。只是只要一想到當年含恨去世的普智師弟,還有前幾日鬼厲面對普智法身遺骸之大慈悲所為,深受感動的普泓上人就無法棄之不顧。

    此刻普泓上人默默無語,半晌之後正欲說話,忽然身旁傳來一陣騷動,不少人輕呼出聲,同時身處法陣之中亦傳來詭異氣息,似有變化,他連忙抬頭望去,頓時臉上變色。

   只見原本在眾多天音寺僧人共同催持的佛法大陣之鎮壓護持下,鬼厲身上的妖力已經被硬生生壓了下去,盡數包裹在金光法陣之中。天際那神秘風雲找不到對像,也正在慢慢消散,不料此時,鬼厲身上被鎮壓到微弱的道道光芒,突然間又再度明亮了起來,而其中洶湧氣息,竟是更勝從前。

    「轟隆!」

    一聲驚雷,赫然在天幕之中炸響。

    強風烈烈,雷聲之中,鬼厲再一次仰天長嘯,週身光芒閃爍,青、紅、金、赤流轉不止,最後緩緩匯聚融合,竟是轉化為最簡單之黑白二氣,只是這黑白二氣也頗為古怪,時而盡數為白,時而盡數為黑,變化莫測,但其中隱隱大力,卻是所有天音寺僧人都感覺到了的。

    半空之中,凝結著數十位天音寺僧人法力的金光法陣,竟然有些抵擋不住鬼厲身上新生真法的衝擊,慢慢減弱下來。與此同時,天幕中風雲滾滾,巨大的漩渦再度現身,而且此番速度更勝從前,急速成形,正在鬼厲上方。

    從地面向上空望去,只見那雲層漩渦之中,電芒瘋狂竄動,雷聲隆隆,更有怪異絕倫的「絲絲」怪嘯之聲,如天之猙獰大口,正欲擇人而噬。

    地面之上眾僧人臉上此刻大都泛起了痛楚,維持這金光法陣已經是越來越吃力,此刻非但鬼厲本身從法陣之中抗擊金光,而天幕之上,那神秘漩渦之內,竟也有一股不可抵禦的大力從天而下,緊緊牴觸在金光法陣之上。

    腹背受敵的金光法陣,光芒在迅速減弱,普泓上人等一眾人盡皆驚駭,便在此刻,但只見天際轟然雷鳴,從那旋轉不休,深深不可見底的漩渦深處,一道粗大電芒自天穹轟然擊下,打在了金光法陣之上。

    巨響聲裂,普泓上人等所有天音寺僧人身軀大震,修行稍低的僧人紛紛是面色潮紅,有的已經吐出鮮血。金光法陣搖曳閃動,終於頹然散開,化於無形。

    普泓上人心頭煩悶,身為陣法主持的他所受震動極大,但此刻他心神都在半空天際之上,焦急之下,竟是站了起來。

    金光法陣既散,鬼厲再也沒有壓制,身上壓力瞬間消散,但覺得週身為之一鬆,體內新生之真元氣息片刻周轉不休,生生不息,竟是無比暢快。

    然而,還不等他有所動作,驚擾天心的他,只望見天際黑雲深深之處,滾滾裂雷轟鳴聲中,如光柱從天而下,沛不可當,直欲貫穿天地一般,轟然擊下,正是向他而來。

    所過之處,熾烈無比,光柱周邊嗤嗤之聲不絕於耳,不知是否乃是溫度過高,竟是將周邊所有事物都鍛化了。而鬼厲面對的,便是這天地巨威,避無可避,躲無處躲……

   眼看鬼厲就要被這轟天巨大光柱擊中,粉身碎骨之時,普泓上人等僧人都不忍觀看,紛紛閃眼轉過頭去,普泓上人更是心頭傷痛,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本是好心好意要渡化鬼厲,希望能化解他身上戾氣,怎麼卻變得了這個結果,引發了萬年未見,只存在於傳說之中的天刑厲雷!

    難道,上天竟真的容不下這個男子麼?

    光柱轉眼即至,還未及身,鬼厲面容慘白,在巨響狂風中張口大呼,卻根本什麼聲音也沒有傳出來,都淹沒在那天地巨威之中。但見他在天地神威籠罩之下,面上七竅盡數流血,面相淒厲絕望,便是往日一直忠心護持他的噬魂魔棒,此刻面對天刑,也被壓制的黯淡無光了。

    一切,彷彿都將結束!

    威威蒼穹,彷彿也傳來幽幽輓歌之聲,迴盪天際。

    突然,鬼厲身後原本已經漸漸黯淡的無字玉壁,似是感應到了什麼,無數閃爍的字體再度閃爍亮起,尤其正中那九個大字: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更是發出了刺目耀眼之烈芒,閃亮起來,看那勢頭,竟隱隱帶著一絲不可一世的桀驁氣息。

    就算是,面對著無數世人頂禮膜拜的蒼天,那彷彿永不可戰勝的天刑,那玉壁之上的光芒,也不曾有絲毫的退縮!

    無字玉壁之上的光芒在瞬間亮到了極點,彷彿最燦爛的星火瞬間點燃,再沒有人能望見其中光景。那彷彿瘋狂一般的光芒,頃刻間鋪天蓋地地衝來,從下往上,將鬼厲全身盡數罩住,而同時,更有巨大無匹的光輝,沖天而起,那無盡氣勢,竟是直衝著天際那神秘的巨大漩渦而去的。

    「轟!」

    「轟!」

    「轟隆!」……

    天幕蒼穹,雷聲震耳欲聾,聲聲都似有裂天之威,如被激怒了一般,瞬間,那威勢無比的天刑光柱移動了幾分,離開了鬼厲身子,正劈在無字玉壁沖天而起的那桀驁不遜的光輝之上!

    兩股熾烈光柱,在天地之間轟然對撞,地面山脈盡數震動,無數盡巖石壁紛紛開裂,雷聲隆隆之中,萬獸哀嚎,如人間末日所在。

    天地凝固,似就在那麼一刻。

    無字玉壁之上,原本光滑如鏡的石壁,碎裂之聲響了起來,從石壁正中,「噗」的一聲脆響,裂開了一個小口,隨即無數細縫從這個中心處向四面八方伸出,越來越大。終於,在紛紛擾擾尖嘯聲中,一聲轟然巨響,這塊巨大的山壁亂石飛走,頹然倒塌!

    天際,巨大的光柱緩緩散去,低沉的黑雲似乎得到了發洩,狂風漸漸止歇,雷聲也慢慢停了下來。隨後,天地彷彿一下子回復了平靜,黑雲漸漸散開,那平和的天空,漸漸亮了起來。

    一個身影,從半空中緩緩落下,正是鬼厲,只是此刻他血流滿面,昏迷不醒,而護持他週身的,卻是淡淡的神秘光輝,在他身體落地之後,搖曳幾下,終究是輕輕了去,再不見絲毫蹤影。

    天音寺眾僧人目瞪口呆地望著面前這敗落了的無字玉壁,望著在天刑之中竟然僥倖逃生的鬼厲,一句話都已經說不出來了。

    這一睡,彷彿又是悠遠的沉眠。

    彷彿在這其中,有許多人在身邊走來走去,十分繁忙,又有人在身邊說話,聲音時大時小,似乎有的時候,竟還有人爭吵的樣子。但是更多的時候,還是安靜。

    他在平淡的沉靜中,也不知睡了多久,隱約裡有些感覺,卻終究沒有醒來。

    或許,這般沉眠下去,反而是他深心之中的期望吧!

    腳步聲響起在門外,禪室之中的法相向外看了一眼,連忙站了起來,對著門外走進來的普泓上人合十行了一禮,普泓上人點了點頭,向仍然睡在禪床上的鬼厲看了一眼低聲道:「他還好麼?」

    法相點頭道:「從那日回來之後,張施主就一直這麼昏迷不醒。只是他氣息緩和,並無異象,而且週身也無其他傷勢,按理說早就應該醒來了,但不知怎麼,就是這麼昏睡不醒?」

    普泓上人沉吟片刻,道:「他僥倖在天刑厲雷之下逃生,如此已經是極其幸運了。想那天刑乃萬年難見之天威,不想竟會發生在他身上,難道……他真的是天亦不容的妖孽麼?」

    法相臉色一變,稍稍向普泓上人望了一眼,之間普泓上人面色凝重,但並無其他異色,這才將懸起的心悄悄放了回去,低聲道:「師父,是不是幾位師叔又和你爭論了?」

    普泓上人苦笑了一聲,卻沒有說話。

    法相默然。

    半晌過後,普泓上人緩緩道:「無字玉壁乃我天音寺聖地至寶,更是祖師流傳下來的佛跡,此次毀於天刑,都是因我個人私心之過。我已決意在這位張施主醒來之後,便向寺中眾僧辭去方丈之位,從此面壁參悟佛理,以贖我的罪過。」

    法相臉色大變,驚道:「師父,你、你怎麼能如此說,這不是你的錯啊!」

    普泓上人搖了搖頭,道:「你幾位師叔說的是對的,我感念張施主化解普智師弟法身怨靈戾氣,所以妄自決定,不自量力欲以佛門聖地佛法渡化於他。由此引來天刑,毀壞玉壁,實乃是我的罪過。只是……」

    他說到此處,卻是微微一笑,對法相言道:「只是我卻不曾後悔,你可知道為何?」

    法相沉默搖頭。

   普泓上人微笑道:「那日之中,天刑劈下,這張施主本無幸理,但無字玉壁卻是自行相扛,將這位小施主救了下來。雖然此間事為何如此,我等俱不知曉,然而玉壁通靈,必然是有不願看見這位張施主死在天刑之下的理由,所以如此。既然玉壁尚且如此,可見我並非做的錯了,所以毀壞玉壁固然乃是我錯,我也打算為此請罪,但老衲心中,卻一點也不後悔。」

    法相咬牙,抬頭叫了一聲,道:「師父……」

    普泓上人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勸慰了幾聲,走到鬼厲床前向他細細看了幾眼,點了點頭,道:「看來他氣色已經大好了,如果不出意外,我料他就在這幾日便可醒來,你要好生照看於他。」

    法相合十道:「師父放心就是。」

    普泓上人點頭,又看了鬼厲一眼,轉身便要走了出去。

    只是就在他正要踏出房門那一刻,忽地,禪床之上的鬼厲身子動了一聲,口中發出了一聲低低呻吟。

    法相身子一震,喜道:「師父,他好像醒過來了。」

    普泓上人大喜,疾步走了過來,坐在鬼厲床沿。在師徒兩人的目光注視之下,只見鬼厲的雙眼輕輕動彈,終於是緩緩睜開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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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 集  第 二章渡難

    和往常無數的日子一樣,悠揚的晨鍾又一次敲響,回蕩在須彌山脈之間,在薄霧山風裏回蕩著。它穿過了無數光陰歲月,而且還將在未來的日子裏日複一日地回蕩下去。

    晨光之中,鬼厲負手而立,側耳傾聽。

    他微微合上雙眼,仿佛那鍾聲悠揚回蕩,要細細品味。此刻的鬼厲,雖然容貌沒有什麽變化,但看上去竟有種煥然一新的感覺,他的氣度,神態比之往昔,多了一分從容,少了一分戾氣。

    或許,當真是佛法法陣起了作用。

    在鬼厲醒來之後,天音寺衆僧人之中,許多人心中都産生了這樣的疑問。

    前日,鬼厲再度醒來之後,普泓上人等已爲他細細看過,他身體並無大礙,就連受到重擊之後的些許震蕩痕跡似乎也消失在鬼厲身上。普泓上人欣喜之餘,爲了以防萬一,還是留鬼厲在天音寺中多住幾日,鬼厲卻也沒有推辭,便在天音寺中住了下來。

   這幾日來,鬼厲比往常更加沉默寡言,而對於他這個竟然觸怒上蒼施下天刑的人物,天音寺僧人也多半回避,隻有普泓上人和法相等人不曾顧忌什麽,時常過來看他。而鬼厲自己似乎沒有注意到身外的人事,足不出戶,隻是每日中晨鍾暮鼓響起的時刻,他會走到小院中,靜靜傾聽著。

    “咚!”

    最後一聲鍾聲,帶著連綿不絕的餘音,盤旋在天音寺上空許久,終於化爲虛無。鬼厲這才緩緩睜開眼睛。

    沐浴在天音寺的晨風中,他體內的氣息卻在安靜的外表之下充盈鼓蕩,好似整個人都要飛起來了一般。天音寺僧人們不會知道這些,但鬼厲自己,卻是心中明白的。

    在那無字玉璧之上意外出現的,竟是傳說中魔教經典的《天書》第四卷,旁人或許不明白,但他卻是這世間惟一一個修行了《天書》前三卷的人物,一眼便看出那乃是自己修道之途中夢寐以求的關鍵的第四卷。

    往昔修行中無數看似不可逾越的難題,此時此刻,他都已經掌握到了關鍵處,擺在他眼前的,已經是一條康莊大道,坦途無限。甚至於在他心中還有這般感覺,這條路走下去,自己必定是很順暢的,或許,他還能窺視到某些往日所不敢奢望的境界。

    便是在他感歎和懷念往事的時候,竟有了一種超脫的感覺,像是到達了一個新的境界,重新回到過往。

    隻是不知爲何,在他的心中,在這般大好的情況下,還隱隱有著一絲失落,不知如何形容,那若隱若現的念頭,始終纏繞在他的心頭。

    鬼厲伫立許久,沒有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也沒有人進來打擾他。直到他突然轉身,數日來第一次走出了這間小小庭院。

    離開這個院子的時候,他沒有回頭看上一眼。

    順著腳下的台階,他緩緩走去,據說這一條路,間是那位僧人爲了弘揚佛法,立大心願,用大神通所造的。如今,無數人依舊行走在他所造的路上,卻又有幾人知道,他已灰飛煙滅了。

    這條路上,層層石階樸實無華,腳踏上去,平實的感覺緩緩傳來。在前幾日那一場天地變色地動山搖的意外鬥法之後,須彌崇山上的廟宇殿堂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壞,隻有這條平實的小路,沒有受到絲毫影響,還是堅實地躺在地面之上,讓無數人從它的胸膛上走過。

    或許,對於難測的上蒼神明來說,這條路同樣也是帶有某些特殊的情感。

    鬼厲不知道,他也不知道,他走在這條路上,隻是默默回想著往事和故人,在回憶中,他慢慢走到了須彌山頂的小天音寺。

    門扉虛掩著,這裏仍如往常一般甯靜,鬼厲緩緩走了過去。門後頭,隱約傳來了話語聲。

    他敲了敲門。

    門內聲音頓時消失,隨即有人似驚疑一般,輕輕‘咦’了一聲。片刻之後,門扉‘吱呀’一聲打開了,法相出現在房門後頭。

    見是鬼厲,法相露出微笑,鬼厲點了點頭,道:“方丈大師在麽?”

    法相微笑著讓開身子,道:“在,請進吧。”

    鬼厲走了進去,隻見普泓上人正盤膝坐在禅床之上,同樣微笑著望著他。鬼厲向著普泓上人走過去,行了一禮,道:“方丈大師。”

    普泓上人看著鬼厲走過來的身影,目光從上而下,最後落在他的腳上,忽地點了點頭,合十道:“想不到這短短時日,施主道行大進,真是可喜可賀!”

    鬼厲眉頭一皺,沒有說話,法相卻是微吃一驚,在旁邊細細打量鬼厲。

    沉默片刻之後,鬼厲向著普泓上人微微低頭,道:“前幾日爲了我,損毀了貴寺的聖地無字玉璧,在下心中實在不安。”

    普泓上人輕輕搖頭,淡然道:“小事而已,不足掛齒。”

    鬼厲微怔,道:“隻是那無字玉璧乃是貴寺鎮寺之寶,豈非珍貴?”

    普泓上人合十道:“世事輪轉,衆生皆沒,誰又知得身後之事?今日珍而重之,豈可知他日若何?施主若有心,”他一指窗外,道:“小天音寺外有大石,施主去一看,或可知曉佛心道理了。”

    鬼厲點了點頭,道:“是。不過在下今日前來,是想向方丈大師辭別的。”

    普泓上人面上並無意外神色,似乎早就料到鬼厲會如此說話,他隻是點了點頭,道:“施主欲雲,老衲不敢阻攔。隻是施主離雲之前,老衲有幾句話,想和施主說一說。”

    鬼厲道:“大師請說。”

    普泓上人道:“施主在這段時間之內,劫難重重,卻終能一一破解,挺了過來,我看施主心頭似有所悟,不知是否?”

    鬼厲沉吟片刻,點頭道:“大師慧眼,在下劫後餘生,心中確有感觸。

    回望半生,多有感歎之意。“

    普泓上人目光一閃,道:“施主乃是大智慧之人,既已看破,何不看穿這俗世情懷,歸入我佛門下?以老衲揣度,施主心中所思所想,不過乃是一‘情’字耳,如何?”

    鬼厲默然,良久站起,向著普泓上人行了一禮,淡淡道:“大師點化於我,在下十分感激,隻是在下心頭或有所悟,卻並非看破世情。於我而言,俗世情懷,卻正是割捨不得的。”

    普泓上人搖頭道:“佛曰:色即是空!俗世萬物莫不如此,恩怨情仇,美人仇敵,皆是一‘色’字而已,困人心智,擾人清靜,施主何必太過執著?”

    鬼厲仰天呼吸,大笑一聲,轉身離開,口中朗聲說道:“大師,錯矣。色即是空,那空也是色。你要我看破世情,卻不知世情怎能看破?我處身天地之間,恩怨情仇,正是我一生境遇。你要我看穿得清淨,卻哪裏知道,那看穿之後的,可還是我麽?”

    話聲漸漸低沉,終於不聞,那個男子已是離開禅室遠去了。法相許久,向普泓上人道:“師父,你幾次三番點化於他,可惜……”

    普泓上人淡淡道“他悟通道法修行,將來隻怕乃是世間第一的人物。但這樣的人物,竟看不破自己的心魔,日後種種,便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法相低頭,合十念佛,終不再言語。

    鬼厲離開了小天音寺,走出寺門時,忽然又停住了腳步,頓了一下,卻是向右轉雲,沒走幾步,果然望見有一塊半人多高的大石倒在地上。

    他走到大石跟前仔細看了一遍,卻隻見石頭上斑痕累累,卻並無一字一句,亦無人工鑿刻之痕跡,竟不知此石有何玄機。

    鬼厲皺了皺眉,沉吟片刻,忽地目光一凝,卻是被大石上一處給吸引住了。

    此大石周身斑駁,顯然已經不知經曆了多少歲月風刀霜劍,傷痕累累,但在那一處地方,卻隱約是一個圖案形狀,隻是年月深久,竟是難以辨認。

    鬼厲伸手過去,將石頭上塵土輕輕掃開,仔細查看,許久之後,方才認出這原是一枚貝殼形狀,隻不過年深月久,已經化爲石質,與這大石融爲一體了。鬼厲隨後又細看大石,再也沒有找到其它怪異之處。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那枚貝殼之上,莫非普泓上人要他看的,就是這枚普普通通的貝殼不成,這其中,又有什麽玄機呢?

    他將普泓上人所說的話又回想了一遍,望著那枚貝殼,目光慢慢亮了起來。須彌山山脈高聳,遠近千裏之內,更無海水深洋,但是這石頭,卻分明就是須彌山上之物。在千萬年前,此外或許竟是汪洋大海,亦未可知了。

    人之一生,比之天地運轉,世間滄桑,竟如滄海一栗,須彌芥子了。

    隻是,他默然無言,轉身向著那座靜谧的小小寺院行了一禮,轉頭過來時刻,面上卻還是淡然神情。

    衣袍揮處,淡淡白光泛起,他的身影化作光芒,飛天而去,漸漸消失在蒼穹之上。

    看穿?

    誰又看得穿?

    世事滄桑,卻怎比得上我心瞬間,那頃刻的微光。

    青雲山,大竹峰。

    青雲大戰已經過去了一段日子子,道玄真人因爲誅仙古劍的事情緊盯過大竹峰諸人一段時間,又見似乎最近大竹峰弟子的確十分老衲,所以也催得少了。雖然這一次事關重大,但在大竹峰衆弟子心中,掌門道玄真人卻也實在多慮了。

    許久沒有受到打擾,大竹峰也漸漸回複了往日的平靜。經過蘇茹的查看後,吳大義,何大智二人的傷勢也漸漸好了起來,二人可以自由地下地行走,隻是還不能幹重活而已。

    按照往常慣例,打掃衆人房間的同時,也要打掃那個僻靜角落裏已經出走的小師弟。這一日,宋大仁與杜必書二人,再次向著那個房間走去。

    兩人說說笑笑,與往日一般,走進那個院子之中。

    但就在此刻,忽地,一道灰色影子赫然在那個原本寂靜的小院子中一閃而過。

    那灰色影子速度極快,但宋大仁與杜必書都看見子,二人震動之下,立刻放下手中活計,箭步沖了上去。隻是那灰影轉眼間便沒了蹤影,二人找遍了整個院子,連房頂上也不放過,卻還是沒有發現什麽蛛絲馬跡。

    站在庭院中,宋大仁與杜必書面面相觑,宋大仁皺眉道:“難道是我們看錯了?”

    杜必書歪著頭想了想,正欲說話,忽地一驚,悄聲道:“大師兄,你看那邊。”說罷,手向宋大仁身後一指。

    宋大仁連忙轉身看去,順著杜必書手指方向,原本小師弟的臥室房間裏,門扉緊閉,但房門旁邊的窗戶上,不知何時卻開了一條小縫。而以這裏並無人居住,窗戶自然是關得嚴嚴實實的。

    宋大仁與杜必書對望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驚疑。宋大仁定了定神,低聲道:“我們進去看看。”

    杜必書不知怎麽,竟有些緊張起來,一邊點頭,一邊卻又忍不住壓低聲音對宋大仁道:“大師兄,難不成會是……會是小師弟他……”

    宋大仁眼角一跳,顯然他心中所想,與杜必書差不多,但這個想法連他自己似也感到害怕。或許,當真看到那個如今已經陌生的小師弟,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對吧。

    手,碰到那扇木門的時候,宋大仁與杜必書又對望了一眼,隨後,像是堅定了心志,宋大仁一咬牙,叱喝一聲,大聲道:“什麽人?”喝問聲中,他猛地推開了門。

    幾乎是在房門推開的同時,房間中灰影閃過,似是被驚動了一般,從房內的桌子上一下跳到床頭上,同時轉過身來,兩隻眼睛滴溜溜打轉,對著站在房門口目瞪口呆的兩個人,“吱吱吱吱”地叫了起來。

    “小灰!”宋大仁與杜必書同時叫了出來。

    “咕”小灰將嘴裏的水果吞了下去,又拿起身旁一個山果,一口咬了半個,興高采烈的樣子。大竹峰守靜堂上,此刻滿地丟的都是小灰啃的水果核,丟得到處都是,與往昔莊嚴肅穆的樣子相比,頗有幾分滑稽。

    此刻大竹峰上所有的人都聚集到了此處,連一向脾氣不好的田不易看了這個場面,也隻是眉頭皺了皺,沒有發火,隻是臉色陰沉,也不知想些什麽。

    這十年來,誰都知道,小灰從來是和那個人在一起,從未分開,此刻小灰卻在了這裏,但那個人呢?

    當日在青雲山通天峰幻月洞府之前,宋大仁等人親眼看到鬼厲,也親眼看到那個曾經的小師弟被誅仙古劍重創的場面,其後無數人圍捕追殺,雖然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他的消息,更隱隱聽說,他已經被同黨救走了。

    但是,小灰爲什麽會在這裏出現呢?

    小灰出現了,那個人又在哪裏?

    相同的疑問,萦繞在所有人的心頭,讓人心中沉甸甸的。而守靜堂上,隻有小灰肆無忌憚地大口吞吃著水果。除此之外,卻還有一個高興之極,與周圍人截然不同──

    大黃。

    這條大狗,此刻興奮之極,根本無視主人陰沉的臉龐,口中“汪汪汪”吠叫不停,繞著小灰趴的桌子轉個不停,一隻鮮亮的大黃尾巴搖來搖雲。

    還不時兩隻前腳躍起,趴到桌旁,狗鼻子在小灰身上嗅來嗅雲,偶爾還伸出舌頭,舔了小灰幾下。

   小灰咧嘴而笑,抓了抓腦袋,隨手抓起手邊一個蘋果,向大黃面前晃了晃,隨即向守靜堂外面扔了出去。大黃“汪”的大叫一聲,立刻跳了開來,四腿飛馳,沖出守靜堂,衆人一時吃驚,都向外看去,隻見大黃居然趕在蘋果落地前頭,將它在半空之中叨住,同時立刻跑了回來,趴在桌子上,狗牙一松,蘋果落在桌子上,滾了幾滾。

    衆皆啞然,田不易更是哼了一聲。

    獨小灰“吱吱吱吱”笑個不停,顯然遇見老狗好友,心情大好,猴子尾巴一卷,從桌子上跳了下來,卻是落在大黃寬厚的背上,伸手抱住了大黃的身子。

    大黃“汪汪汪”叫個不停,仰首抵胸跑了出去,不知一猴一狗又要去哪裏撒野玩耍雲了。宋大仁向田不易蘇茹看了一眼,站起身子,剛想出去將這兩隻畜生追回來,隻聽田不易冷冷道:“由它們雲吧。那猴子在這山上住了多年,既然回來了,就不會走的。”

    宋大仁應了一聲,慢慢坐了下來。

    田不易沉默片刻,道:“除了這隻猴子,你和老六都沒有看到其它的人影麽?”

    宋大仁與杜必書同時搖頭,道:“沒有。”

    田不易面色難看,忽地擺了擺手,道:“好了,你們出去吧。”

    宋大仁等人面面相觑,但是師命如山,終究不敢違抗,隻得慢慢退了出去。出去時候,何大智心細,向蘇茹問道:“師娘,這一地果核,可要弟子們打掃一下?”

    蘇茹還未說話,田不易已經微怒道:“明日再說,叫你出去聽到沒有?”

    何大智噤若寒蟬,“嗖”的一下退了出去,轉眼不見人影。

    蘇恕白了田不易一眼,道:“沒事你拿他們出氣做什麽?”

    田不易面上心思重重,來回踱步,忽然擡頭對蘇茹道:“你說老七。……那個人,會不會也在附近?”

    蘇茹沉吟片刻,淡淡道:“他那個人,向來是最重感情的,若有心見你一面,也在情理之中。隻是以他身份,多半也不能現身。”

    田不易面色一變,一張胖臉上陰睛不定,說不出的怪異。蘇茹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道:“我知道你心裏在擔心什麽,當日幻月洞府之外,他雖然受了誅仙古劍所傷,但畢竟未死,而且傳聞不是還有同黨將他救走了麽?

    大仁他們事後向我們禀告的時候,都說到那灰猴並未在他身旁,以我看來,或許是他知曉當時危險,所以故意不帶猴子在身邊的。而他重傷遁逃之後,猴子流落在青雲山野之間,找不到主人的情況下,自然就是要跑到我們這裏來了。“

    田不易眉頭緊皺,忽地嘴裏咕咕哝哝了一聲,倒似在罵人一般。蘇茹沒聽清楚,追問道:“你說什麽?”

    田不易卻不回答,哼了一聲,眉頭一展,負手向後堂走去。蘇茹看著他的背影,聳了聳肩膀,頗爲無奈。正在她轉頭過來的時候,忽地背後田不易一聲低呼,蘇茹倒是吃了一驚,連忙轉頭看去,不禁莞爾。

    隻見田不易似心有旁顧,走路不看地面,竟是不小心踩上了一枚果核,滑了一下。隻是田不易畢竟不是凡人,他何等的修行,隻一下就已經穩住了身子,饒是如此,蘇茹已經笑出聲來。

    在妻子面前小小出醜,田不易大感汗顔,一張臉上更是黑了幾分。恨恨罵了一句:“死猴子,什麽時候我將你扒了皮,看你再吃!”

    說完,頭也不回地進了後堂,隻剩下滿地果核的守靜堂上,蘇茹微笑伫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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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 集 第三章密令

    一轉眼工夫,猴子小灰已經回到大竹峰上數日了,這段時間似乎根本看不出它已經離開大竹峰十年了,對於這裡的一草一木,猴子居然還是那麼熟悉。整日裡小灰與大黃嬉鬧玩樂,東奔西跑,安靜的大竹峰上,在這幾天裡,居然又熱鬧了幾分。

    犬吠聲與猴子尖細的叫嚷嘻笑聲,時時都迴盪在大竹峰上,竟是多了幾分生氣。

    清晨,從臥房裡三三兩兩走出來的大竹峰眾弟子,望著已經在守靜堂外空地上嬉鬧奔跑的一猴一狗,都不禁露出了微笑。

    何大智笑著回頭對眾人道:「自從當年小師妹出嫁以後,我們這裡已經很久沒這麼熱鬧了。」

    眾人紛紛點頭,頗有感歎的意思,就在這個時候,忽然聽到守靜堂那裡有人咳嗽了一聲,聲音大是威嚴,眾人一驚,只見田不易站在那裡,連忙上前行禮,拜見師父。

    田不易隨手揮了揮,算是打發了眾人,隨即目光也被那大黃和小灰給吸引過去,看了一會兒,哼了一聲,道:「兩隻無知畜生,大清早就像瘋了似的亂叫,誠心不讓人睡覺了。」

    眾弟子征了一下,只是礙著師尊威嚴,終究不敢多說。田不易嘴裡又罵罵咧咧了幾句,大意是白養了這頭蠢狗這麼多年,末了還是這般沒用,居然和一隻笨猴打得火熱……眾人心中好笑,但自是不敢笑出聲來。

    不料過了片刻,原本在遠處玩耍嬉鬧的大黃,忽然向著守靜堂田不易這裡大聲吠叫起來:「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一疊聲狗吠叫的聲音在清晨裡刺耳之極,而且看大黃狗臉囂張,吐著舌頭,似乎大有不滿,倒像是聽見了田不易的咒罵的樣子。

    眾弟子同時暗想,難道大黃已經有了些道行,不然隔了這麼老遠,就算狗耳再靈,只怕也聽不仔細的,不過如果是得道老狗的話,那自然就另當別論了。

    眾人心中正在揣測,田不易卻被氣得面孔發紅,怒道:「反了,反了,如今竟然連狗也敢跳出來大叫大嚷了。老六!」

    站在旁邊眾人之中的杜必書全身一激靈,嚇了一跳,連忙站了出來,道:「師父,弟子在此,您有什麼吩咐?」

    田不易似乎怒氣衝天的樣子,一指遠處還在大聲吠叫的大黃和小灰處,怒道:「今天中午你就將那只蠢狗給我宰了,燉一鍋狗肉來吃!」說完,恨恨轉身,進了守靜堂中。

    杜必書獃在原地,冷汗涔涔而下,失聲道:「什麼?師父,這……」

    話音未落,田不易已然人影不見,片刻之後,杜必書身後眾人「嘩」的一聲大笑出來,宋大仁等皆笑得幾乎岔過氣去。杜必書又急又氣,道:「你們笑什麼,這、這可是師父吩咐下來的,我可怎麼辦才好?」

    宋大仁走上前來,收起笑容,雖然眼中仍是滿滿笑意,但面上卻端正了神色,做出一幅嚴肅認真的樣子,拍了拍杜必書的肩膀,正色道:「師弟,此乃師尊交予你之重責大任,你要好好完成才是。」

    杜必書快哭了出來,急道:「你騙誰呢你,這裡誰不知道師父往日最喜歡的就是大黃,別說宰它了,便是我們扯掉了它一根狗毛,師父也不給我們好臉色看。如今這、這、這要是我當真領了師父旨意,回頭師父後悔起來,我還活不活了?」

    宋大仁呵呵一笑,轉頭就走,旁邊二弟子吳大義走過來,向著杜必書重重點了點頭,道:「老六,你果然乃是機靈人物,懂得師父真意,既如此,你便不聽師父旨意就是了。」

    旁邊何大智仰首看天,慢慢走開,口中有意無意說道:「不過聽說師父最討厭就是我們這些做弟子的違逆師命,一旦師父知道老六敢當師父的話是耳旁風,這個……」

    他笑聲隨風飄來,人卻走得遠了,杜必書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原地轉來轉去,回頭一看,只見眾人都已經向廚房走去了,不禁大聲對著那些師兄背影高聲怒道:「你們這些沒義氣的傢伙,遲早會有報應的!」

    他聲音穿了過去,也不知宋大仁等人聽到沒有,只遠遠地望見宋大仁頭也不回,只是伸出右手在半空中揮舞了一下,隱隱地,又似乎傳來他們的笑聲……

    「笨狗、蠢狗、死狗……」

    「汪汪汪、汪汪!」

    「什麼,你居然還敢對我叫!」杜必書咬牙切齒,對綁在樹樁上的大黃罵道,「就是你多事,害得老子被師父派了這麼一個鬼差事。」

    臨近中午的時候,杜必書在眾師兄幸災樂禍的眼光中,這才抓到了滿山遍野亂跑的大黃,將他繫在廚房門口的樹樁上,旁邊小灰用尾巴吊在樹枝上,似乎也不明白杜必書要幹什麼,在樹上來回搖擺晃蕩,看著樹下人狗相爭。

    至於大黃,顯然此刻對杜必書沒有什麼好感,狗臉兇惡,對著杜必書吠叫不止。

    杜必書口中對大黃罵個不停,但卻是決然不敢真如田不易所說將大黃宰了燉狗肉的。只是他這個師父脾氣古怪,說不定一會出來看到大黃在此,反而遷怒於他。想到這些,杜必書心中實在發愁,不知如何是好。

    大黃顯然對被栓在樹樁上很不滿意,狗嘴大開,露出尖利獠牙,對杜必書大聲咆哮。杜必書心煩意亂,瞪了大黃一眼,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罷了,罷了,反正我倒霉,還是先做飯去。希望師父等等心情好一點。」

    說著,回頭向廚房走去,面上愁眉苦臉,不再去理大黃。等他走到廚房裡面的時候,大黃的吠叫聲還不斷傳來,但是估計是一狗獨吠,也沒多大意思,很快就安靜了下來。

   為了討田不易的歡心,杜必書這頓飯做得那叫一個盡心盡力,當真是專心致志,間中聽到廚房外頭傳來幾聲大黃的吠叫聲,隨後又低沉了下去,接著傳來的似乎是低低的「嗚嗚」聲音,杜必書也沒放在心上,一門心思炒菜做飯。反正門外此刻諸位師兄和師父師娘都不會到這裡來,他樂得清靜。

    好不容易做了一桌好菜,杜必書這才鬆了口氣,拿過毛巾擦了擦汗,走出廚房,不料剛走出來,登時怔住了,只見樹樁上空留一段繩索,大黃和小灰卻已經不見了蹤影。杜必書心中大急,左右張望,都不見猴子、黃狗的蹤跡,心想莫不是哪位師兄竟然在這個時候和我開了玩笑?

   當下連忙跑向諸弟子所在臥室,一個個打聽過去,不料眾人都一無所知,有的人還對著他開起了玩笑。只是杜必書此刻哪裡還有什麼開玩笑的心思,頭腦發悶之下,團團亂轉。便在這個時候,忽地遠處傳來一聲狗吠,眾人都吃了一驚,杜必書更是第一個衝了出去,仔細辨認一下,竟是從張小凡當年那個房間裡傳出來的。

    杜必書連忙向那個房間趕了過去,其他大竹峰眾弟子也紛紛趕來,進門一看,卻只見大黃站在庭院之中,對著天空高聲吠叫,而小灰卻不見了。

    眾人抬頭望天,只見青天高高,蔚藍無限,一點異狀也沒有。宋大仁等人連忙搜索,不料將所有的房間都找了一遍,也沒有看到小灰的影子。就像來得神秘一樣,小灰這隻猴子,又一次神秘地失蹤了。

    不知怎麼,在大黃的吠叫聲中,眾人都若有所失。

    那日中午,當杜必書心情忐忑地迎來午飯時候,出現在眾弟子面前的卻只有蘇茹一人。眾人奇怪,杜必書更是驚喜交集,面上卻還是關心備至問道:「師娘,師父怎麼不來了?」

    蘇茹白了他一眼,也懶得理他,只是淡淡回頭向守靜堂方向望了一眼,面上有一種奇異神色,過了片刻才道:「你師父他……有些心事吧,情緒不好,今天不想吃飯。」

    眾人一怔,但看蘇茹面色,卻也不敢多問。

    大竹峰上,似乎從此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除了偶爾大黃對天的吠叫聲,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一道人影,從青雲山脈的深處飄了下來,輕靈、神秘、縹緲,幾如傳說中山間精怪一樣。只是這身影掠到青雲山腳下某處,忽地身形一頓,原本急速的動作在空中發出低低的一聲輕嘯聲音,硬生生停了下來,引得腳下草叢花木「沙」得一聲,盡數被風吹得向前方倒去。

    赫然這是鬼厲。

   沒人知道鬼厲是從青雲山什麼地界出來的,小灰卻再一次趴在了他的肩膀上,與主人久別重逢,小灰顯然十分開心,長長的尾巴捲著,末端還纏在鬼厲一隻胳膊上。尤其是不知什麼時候,小灰身上那個大酒袋裡竟然又鼓了起來,酒香四溢,而小灰對此更是歡喜,摟著那個大袋子愛不釋手,不時拔開袋子喝上一口,一副滿足的表情。

    不過鬼厲顯然不會和小灰一樣,此刻的他面色淡淡,眼神向四周掃望一樣,只見周圍密林森森,一片寂靜,只有遠處傳來隱約的鳥鳴聲。

    鬼厲忽地冷笑一聲,淡淡道:「出來吧。」

    沒有人回答,鬼厲也不再說,只是慢慢轉過身子,對著某處安靜地站著,過了一會兒,忽有人歎息道:「這才幾日工夫,不想公子你道行竟然精進如此,當真令人驚佩啊!」

    人影一閃,從樹林深處走出一個黑衣人來,正是鬼先生。

    這個人,彷彿從來都是這般神秘莫測,永遠都在讓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

    鬼厲看著他,目光淡淡,雖沒有十分的厭惡表情表露出來,但顯然對此人也不是很有好感,道:「你在這裡等我,有什麼事?」

    鬼先生目光游移,先是看了看鬼厲肩頭的小灰,尤其是在小灰額上第三隻眼睛處盯了一會兒,這才向鬼厲看去,道:「怎麼,副宗主不願意與我相見麼?」

    鬼厲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鬼先生點了點頭,道:「這也隨你,不過此次是宗主鬼王前幾日傳書於我,讓我有話轉告給你。」

    鬼厲眉頭一皺,道:「什麼事?」

    鬼先生道:「鬼王宗主聽說你在青雲山幻月洞府前受傷之後,十分關切,明令潛伏中原的眾人一定要找到你,並替他傳話,如果找到副宗主之後,若副宗主身體抱恙,大可轉回蠻荒修養,身體要緊;若天幸副宗主並無大礙,則有一事,還要麻煩副宗主了。」

    鬼厲沉默片刻,道:「你說。」

   鬼先生在黑紗背後,似淡淡一笑,笑聲低沉,道:「鬼王宗主已然知道,獸神在此次青雲大戰中敗退逃亡。此獠當日誅殺我聖教教眾無數,乃是我聖教不共戴天的仇敵,眼下更是誅殺此獠的千載難逢之機。此番遁逃,必定是逃亡他所熟悉的南疆,而教中惟有副宗主對南疆較為熟悉,因此希望副宗主前往南疆追殺,也算是為我聖教做了一件大事。」

    鬼厲默然片刻,點了點頭,道:「好,我去。」

    鬼先生微微點頭,卻忽然又走上前幾步,來到鬼厲身前,壓低了聲音,道:「但是此行,宗主特地私下交代我一定要轉告你,追殺獸神固然重要,但最最緊要一事,卻還有一件。」

    鬼厲一怔,道:「什麼?」

    鬼先生目光閃爍,低聲道:「宗主交待,獸神身邊有一隻惡獸饕餮,無論如何,就算被獸神逃脫,但這只惡獸饕餮,卻一定要活著捉回來,帶回蠻荒。此事關係甚大,副宗主切記,切記!」

    鬼厲眉頭緊皺,向鬼先生深深望去,道:「宗主要饕餮做什麼?」

    鬼先生站直身子,語調恢復正常,淡淡道:「這個,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鬼厲望之良久,忽地轉身,頭也不回,身形幾如閃電一般,瞬間就掠了出去,轉眼消失。只留下鬼先生站在原地,望著鬼厲遠去的方向,半晌忽地自言自語道:「奇怪,他道行為何竟能在短短時日之內,精進到如此地步?」

    「那一日,救他的那群黑衣人,又是何方神聖呢?」

    低聲密語,隨風飄散,悄悄迴盪在密林之中,最終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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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集   第四章瘋狗

    那一場獸妖浩劫過後,從北往南,到處都是慘不忍睹的荒涼景色,千裏無人煙,百村無人聲。北方因為荼毒日短,尚且好一些,越往南走,這般慘烈景象就越是嚴重。

    殘垣斷壁,敗落城鎮,比比皆是。甚至於在野外田邊空地中,不時竟然還能發現森森白骨,更令人觸目驚心。風煙蕭瑟,一派淒涼,這俗世紛紛,人若草蟻,竟不能掌握自己的命數麼?

   許多逃往北方的百姓,在確定這一場浩劫的確已經退卻之後,開始緩緩返鄉。無限荒涼的大地上,慢慢開始有了人氣。隻是這一幕中,卻仍有許多悲涼氣息,道路兩旁,竟不時出現倒斃於地的屍骸。有些人是被獸妖所害,有些人,卻是在這場劫難之後,於回鄉途中飢寒交迫,竟命喪異鄉。間中,偶爾少許偏僻地方,還殘留著小股殘留獸妖,不時有獸妖害人的事件傳出。隻是小股獸妖雖然仍令人害怕,但已經無法阻擋更多的人返鄉的心願了。

    這些苟延殘喘的獸妖,事實上也很快就消聲匿跡了。因為在返回家鄉的無數百姓之中,還有許多正道門下的弟子,一旦哪個地方傳出獸妖害人的事情,很快也就被這些正道弟子降服下去。

    當日青雲大戰,獸神敗在誅仙古劍之下,但並未當場斃命,正道中人也不是傻子,魔教知道要落井下石,正道也明白「除惡務盡」!

    故眾多正道門派紛紛派遣得意弟子,有些小門派更是傾巢而出,若是能有機會擒拿獸神,放眼天下,這功勞聲望,豈是等閑?何況獸神乃是絕世妖人,身邊要說沒有什麼絕世法寶神器的話,連傻瓜也不信。

    這種種猜度想法,混在人流中,潮水一般地傳散著,向著南方湧來,天下漸漸安甯的背後,卻有無數人屏息觀望。相比之下,反是俗世中百姓的痛楚,少有人關心了。

    隨著這股南歸的人潮,人群之中跋涉的週一仙、小環與野狗道人,他們的感覺就與旁人不同。

    週一仙手上依然還握著那根竹竿,上面還是那塊寫著「仙人指路」四字的白布,隻是原先的白色,在這個兵荒馬亂的年頭裏,竟也黑黃不勻,一眼看去還有幾處破洞。雖然涼風吹過,這布幡依舊迎風拂動,但已無半分仙氣,而是垂頭散氣地破落了。

   至於野狗道人,長時間以來,還是一直跟隨在週一仙和小環,三個人一起浪跡天涯。不過此刻的他卻是用布塊包裹住了面容,不為別的,隻是在這個時候,周圍所有的百姓都對面容稍微古怪一點的人物有些過敏,一不留神多半便會被人誤會是獸妖一員,如此不免太過冤枉。在經曆了幾次這樣的誤會之後,不要週一仙翻白眼或小環自己勸說,野狗道人自己也受不了了,找了塊布先將自己的臉圍了起來。

    在三人之中,小環看去最為清爽,本來麼,年輕美麗的少女,自然便是引人注目的。在這個悲痛失落的人海之中,她彷彿是一道最亮麗的風景。

    一路之上,與周圍人截然不同,她時常保持著笑容,卻絕非那種幸災樂禍的模樣,相反,她一直不顧週一仙喋喋不休的勸告,力所能及地幫助著周圍那些無助百姓。

    或有人疲乏跌倒,她上前扶起;或有人饑寒,她送之以衣食;或有病弱者,她似乎還會幾許醫術,上前看望一番;甚至於望見路旁倒地的屍骨,她也會在沉默中輕輕走過去,不避腥臭,將之粗粗掩埋,算是一種安慰。

   一路而來,風塵僕僕,除了面對病弱死者的莊重,小環臉上竟似乎永遠帶著一絲笑容,在這樣灰暗的路途上,彷彿是悲天憫人般的仙者。週一仙還是那樣永遠低聲嘮叨個不停,而野狗道人跟在小環身後,從來沒有勸阻過小環一句,他隻是小環要做什麼,他就搶先去做:掩埋屍骸,他動手挖坑;救助弱者,他親身負人。一路來,他的眼中,彷彿隻有那個清秀少女的身影。小環做什麼,他也就做什麼,縱然這歲月再苦旅途再累,他也不在意了。

    隻是,他們終究不是神仙,其他不說了,饑寒百姓那麼多,食物隻有一點點,便是他們也很快沒有了。被迫之下,這一日三人隻得暫時離開了隊伍,向山野走去,希望能在那山林之中,找到些吃的。

    浩劫之下,慘狀如斯!

    週一仙手中持著那支竹竿,看著漸漸黯淡的天色,搖了搖頭,歎息道:「這年頭,真讓人活不下去了。」

    小環走在他的身邊,笑了笑,沒有說話。不過這短短時日,她面上雖有淡淡風塵之色,但仍然秀麗如昔,其中還多了幾分過往沒有的成熟。野狗道人跟在她的身後,高大的影子似和小環纖細的身影重合在一起,被布幔包裹的臉龐,隻有一雙眼睛閃閃發亮。

    此刻他們已經離開大道頗遠,置身在一個小山頭上,這一夜陰雲濃厚,隻見幾點遙遙星光,卻不見有一分月色。周圍山野,此刻寂靜一片,隻有不知名處傳來蟲鳴聲音,時長時短,不知所在。

    小環頓住了腳步,像是想起了什麼,轉頭對野狗道人微笑道:「道長,現在沒有外人,你就把臉上的布取下來吧,包了一整日,隻怕你都難受壞了。」

    野狗道人在黑暗夜色中略顯幽亮的一雙眼睛閃了閃,慢慢取下了面上的布幔,露出他古怪的臉龐,低聲道:「呃,其實我沒事的……不過你今天又忙了一日,才是累壞了吧?」

    週一仙也停止了腳步,向周圍張望了一眼,見旁邊橫倒著一根枯木,趕忙走了過去,一屁股坐在上面,這才伸了一個鬆口氣般的懶腰,然後白了小環一眼,道:「是,就她忙,就她慈悲,所以把她爺爺的幹糧也送給別人吃了,搞得現在連你爺爺也挨餓。」

    小環臉上一紅,走過來站在週一仙背後,伸出雙手在週一仙肩膀上輕輕捶打,道:「爺爺,我們還算好的,可是看那些人,再不吃點東西,真的就沒力氣走下去,隻怕就此喪命了啊。」

    野狗道人向左右看了看,道:「你們在這裏坐一坐,我去林子看能不能抓到一些野獸,暫時充飢吧。」

    小環向野狗道人微笑道:「好啊,有勞道長了。」

    野狗道人裂著嘴笑了起來,週一仙突然哼了一聲,冷笑道:「你笑什麼笑?而且笑也罷了,偏偏老夫看你笑得怎麼那般猥瑣,莫非你心裏有什麼不良念頭麼?」

    野狗道人嚇了一跳,連忙收起笑容,又看了看小環,隻見小環略帶歉意地看著他,眼神立刻為之一亮,哪裏還有絲毫怒氣,直當週一仙不存在一般,對小環念了一句,道:「那你們等我回來。」說罷,快步走近林子裏去了。

    週一仙沒好氣地嘟囔了兩句,小環在他身後微嗔道:「爺爺,那野狗道長跟我們在一起都那麼久了,你怎麼還是不給人家好臉色看,再說,這一路上多蒙他照顧我們,而且他又不是壞人!」

    週一仙哼了一聲,道:「你又知道什麼是壞人好人了?他跟我們走,還不是為了……」

    「爺爺!」小環叫了一聲,截斷了週一仙的話。週一仙抱怨了幾句,就不再說了。

   林子中嗖嗖發出聲響,隨即又是一陣撲騰聲音,半晌過後,一陣腳步快速傳來,野狗道人面有喜色,從林子中提了一隻野鳥跑了出來。前些日子那一場獸妖浩劫過後,萬物生靈盡皆塗炭,便是以往山野之中,這些野獸山鳥,似也比往日少了許多,今日還算野狗道人運氣好,居然捉到了一隻漏網之鳥!

    野狗道人興沖沖地跑回原地,大聲道:「你們看,我捉到了什麼……」突然,他的聲音嘎然而止,原本的空地之上,竟是空無一人,週一仙與小環,都不見了蹤影。

    「啪嗒」,野鳥從野狗道人的手中掉落在了地上。

    夜風冰涼,寒意似瞬間浸透到骨髓深處,野狗道人的身子竟不知怎麼,隱隱有些發抖。他一步一步走上前去,那根橫倒在地上的枯木上,甚至還有週一仙剛剛坐下的痕跡。

   「他們走了,走了……」野狗道人腦海中一片混亂,一張狗臉上神情變幻,竟是一幅恐懼悲傷的模樣。此刻的野狗,呆若木雞,但片刻之後,他忽然身子一震,目光亮了起來,卻是看見在那枯木背後,竟有幾處淩亂的腳印,而腳印旁邊的鬆軟泥土中,赫然是一個比常人大上一倍的巨大足印,前有三齒,絕非人類所有。

    野狗道人面色大變,先大喜,隨即大驚,便在此刻,遠方似傳來長嚎之聲,聲音之淒厲,直如惡狼吠月。野狗道人情不自禁向後退了一步,但片刻之後,他狗臉之上肌肉微微發抖,忽地大吼一聲,整個人向密林深處那嚎叫聲處衝了進去,看那模樣,卻彷彿似一條瘋狗。

    一隻瘋了一般的狗!

   就在野狗道人衝進密林時候,黑暗蒼穹的天幕上,忽地一道白色的光芒,從北方疾馳而來,劃過天際,沒有絲毫停留,直飛向南方,彷彿流星。而在地面之上,過了一會兒,那道白光還殘留天際的時候,一道黑影出現在剛才空地的不遠處,仔細看去,全身黑衣蒙面,卻是微微喘息,在林子中停了下來,自言自語道:「他道行怎會如此精進,真是見了鬼了。」正自休息中,忽然,他似有所感,轉頭向密林深處看了一眼,隻聽那密林深處隱約傳來打鬥聲音,黑衣人猶豫片刻,又抬頭向天際那道白光望了一眼,搖了搖頭,歎息一聲。隨即身子一閃,如鬼魅一般,閃進了剛才野狗道人衝進去的那個方向。

    野狗道人獠牙法寶在手,面色緊張,隻不過片刻工夫,他肩頭一片暗紅,已經掛綵了。在他身前,竟是兩隻身軀巨大的獸妖,虎頭獅身,足有一人來高,野狗道人在它們身前,看去簡直不堪一擊。

   週一仙和小環此刻赫然在那兩隻獸妖身後。這兩隻獸妖似乎在這荒僻之處做了一處窩,裏面雜亂無章堆放了許多樹枝草葉,腥臭味撲鼻而來。但最為可怖的是,這裏到處散落著死者屍骸,而且除了週一仙和小環外,竟還有七、八個活人也在這裏,看去不是昏迷不醒,就是骨瘦如柴、驚恐萬狀。

    也不知道這兩隻獸妖是哪裏擄掠來這許多人,但也由此可以想見獸妖浩劫,何等慘烈!

   面對這兩隻身軀巨大的獸妖,野狗道人呼吸急促,凝神戒備。剛才他衝到此處,方看見週一仙與小環,還不等他呼喊,卻已經遭到了兩隻獸妖襲擊。交手之下,這兩隻獸妖竟然大非尋常,力大無窮,竟然將野狗道人的肩頭劃傷。不過雖然如此,野狗道人畢竟乃是修道之人,與尋常百姓不同,慌亂之下,他祭出法寶,也同樣擊傷了一隻獸妖,此刻那隻獸妖前腿處鮮血淋淋,顯然也不好過。

    隻是這兩隻獸妖兇厲非常,見到鮮血,非但沒有退縮,方而更是死死盯著野狗道人,隻是一時顧及他手中法寶,暫時對峙起來而已。而野狗道人卻是心中暗暗叫苦,剛才那次交手,他心裏明白,若是一隻這樣獸妖,他或可僥勝,兩隻一起,他必死無疑。

    他或能轉身而逃,但不知怎麼,他目光有意無意間望見獸妖身後那一雙擔憂害怕的眼睛,竟是無法移動腳步獨自逃生了。

    有些事,難道真的是逃不過麼?

    兇殘的獸妖咆哮聲起,終於是忍耐不住,撲了過來。兩道黑影在暗影中掠起腥風,其中伴隨著小環的驚叫聲。

    野狗道人喉頭發幹,雙腿微顫,本能地轉身要跑,隻是,隻是,他的身軀,卻赫然是撲了上去,向著那兇厲獸妖,彷彿——

    瘋狗!

    結果頃刻即分,兩隻獸妖四隻爪子幾乎同時抓進野狗道人的身體,而野狗道人的獠牙法寶插進了剛才受傷的那隻獸妖的胸膛。

    獸妖與野狗道人同時發出了慘叫,小環的驚呼已經變成了哭喊。

    鮮血飛濺,野狗道人隻覺得週身欲裂,彷彿身子都被撕成了兩半,踉踉蹌蹌地向後退去,慌亂中隻看見身軀之上四個血口,那鮮血便如泉水一般湧了出來。

    前方,那獸妖吼叫了幾聲,腳下一軟,卻是倒在了地上。旁邊的獸妖一聲哀鳴,竟顧不得追殺野狗道人,而是在那隻重傷垂死的獸妖身邊,不斷用頭、用爪子供動同伴。隻是那獸妖傷處,被獠牙直刺入心臟,垂死掙紮了幾下之後,頭顱頹然道倒地,就此死去。

    「啪」,一聲輕響,卻是野狗道人終於也是不支,跪倒到地上,上身幾乎都被鮮血浸透,一片血紅,大口喘息,狗臉蒼白。

    這聲響卻是驚動了那殘留的一隻獸妖,眼見同伴死去,這獸妖更加發狂,仰天大吼,獠牙如血,再度撲了過來。

    眼看野狗道人就要命喪獸爪之下,忽然間地面一花,一道黃光閃過,幾片符紙飄揚,野狗道人竟是不見蹤影,獸妖撲了個空。

    獸妖一時驚駭,隻是不消片刻,忽隻聽「哎呀」一聲,週一仙連著渾身是血的野狗道人居然從天上掉了下來,他手中兀自還抓著幾張符錄。

    這自然是週一仙施展他的祖傳仙法了,適才獸妖偷襲他祖孫二人,變起突然,片刻他們二人已被治住,在獸妖血盆大口之下,二人哪裏有機會作怪。幸好野狗道人頭腦發熱衝來救人,這才有片刻空隙,本想趁此逃脫,不想野狗道人反而命在旦夕,無奈之下,週一仙隻得先行救人。

   隻是他那幾手法術不過是三腳貓工夫,雖然有些類似道家俗稱的「五鬼搬家」一類異術,憑空將野狗道人移了開去,但道法才到一半,不知怎麼就失了手,結果兩人竟是從半空中掉了下來,一時狼狽萬分。也幸好摔下來的時候野狗道人是在週一仙身上,不然的話這一摔衝勢,隻怕要了他的性命。

    不過此刻也輪不到他們想許多了,那獸妖轉眼發現,大怒之下,已經是再度撲來。週一仙和野狗道人摔得頭暈目眩,野狗道人還好一些,但重傷在身,也是躲避不及。無奈何之下,隻得束手待斃。他狗臉之上,悄悄掠過一絲惘然,回頭望去,似乎想看到什麼?

    不料這電光火石的一刻,一個身影猛然衝上,擋在野狗道人和週一仙身前,隻聽那人口中喊著:「爺爺,……道長……」

    獸妖冰冷利爪尖齒之下,小環那絕望哭泣卻沉靜的臉龐!

    剎那之間,野狗道人隻覺得一股熱血直衝頭頂,全身如滾燙一般沸騰起來,望著那個身影,柔弱而美麗的影子!

    「轟!」

    一聲大響,兩個身影撞在了一起。

   小環踉蹌地倒在一旁,渾身泥污,隻是她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些,回頭望去,隻見推開她身子的野狗道人,撲了上去,和那隻獸妖糾纏在一起,將獸妖撲在地上。那獸妖狂怒之中伸出利爪瘋狂地在野狗道人背上亂抓亂刺,瞬間血肉橫飛,而野狗道人竟然死死抱住獸妖,絲毫沒有鬆手的意思。

    小環與週一仙此刻俱是面無人色,而在他們身後眾人一時也都嚇得傻了。片刻之後,不知是誰大喊一聲,所有能走動的人都衝了過去,圍著那獸妖,拿起手邊所有能拿的器物,沒有就用自己的手掌腿腳甚至牙齒,拚命向那隻兇殘獸妖身上招呼。

    那獸妖開始還大聲咆哮,拚命抵抗,但過了一會兒之後,它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越見低沉,終於沒有聲息。眾人彷彿也瘋了一般,一直拚命地敲打著獸妖身體。

    直到,週一仙第一個清醒過來,連忙喝止眾人,救人要緊,其他人這才慢慢停了下來。而這一鬆氣,瞬間許多人都癱倒在了地上。

    小環面上也有幾點血跡,但她絲毫不顧,連忙用盡全力拉扯獸妖屍體,想把野狗道人從獸妖身下拉出來。不料拉了半天,獸妖與野狗道人竟然無法分開,小環又驚又急,幾乎哭了出來。

    還是週一仙沒有亂了方寸,仔細查看之後,卻發現乃是野狗道人雙手竟穿破了獸妖堅韌皮毛,直穿入胸口之中,嵌在裏面,難怪分不開。發現這一點後,週一仙連忙招呼眾人幫忙,在其他人幫忙下,終於是將野狗道人鮮血淋淋的兩隻手從獸妖身體上抽了出來,分開了兩個身軀。

    小環花容蒼白,將野狗道人身子放在地上,正欲詢問,忽然間面容失色,用手在野狗道人口鼻前一探,登時呆若木雞!

    「他……道長他……」

    週一仙急道:「他怎麼了?」

    小環嘴唇微微顫抖,眼眶中盈盈儘是淚水,顫聲哭道:「道長他……他已然斷氣了。」

    週一仙一時也呆住了,木然說不出話來。

    小環哀哀的哭泣中,黑暗裏微光下,野狗道人那張古怪的臉龐上,那滿是痛苦的神色中,卻隱隱有幾分在痛楚之中扭曲的笑意。

    他死了,如一條死去了的瘋狗!

    這世上,誰又清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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